第281章 富饶的地方


    桃子还没完全成熟,半青半红,桃子的清香气远大于甜香,掰下枝头时的咔嚓一声,咬破时的脆响,咀嚼时的嚓嚓声,不论是味道还是声响,都让人感到心情愉快。


    隋玉摘了一兜脆桃,她动作利索地蹦下树,拿个桃子扔给小阿妹,便挑一处鲜花盛开的地方坐下。


    小阿妹看了看桃树上笑盈盈的人,她走到隋玉旁边,隔着一步远的距离也坐下来。


    “你们大汉朝没有桃子吗?”小阿妹问。


    “有,不过是大汉朝疆域甚广,人口也多,地和树多是有主的,所以我们在看见你们这里的野果树时会心生激动。”隋玉解释。


    这小阿妹有些听不明白,简短的汉话她还能懂,太长的句子会让她脑袋发晕。不过她心想,能织出缎花锦的国家,总不至于是个贫瘠之地。


    宋娴和绿芽儿也从桃树上下来了,玩过瘾了,绿芽脸上的愁苦之色早就消失不见了,她坐在小阿妹旁边好奇地问话。


    一只蜜蜂飞来,在盛开的花蕊上停留片刻,嗡嗡声消失几瞬,随着蜜蜂起飞,嗡嗡声又传入耳中。


    在蜜蜂飞走后,宋娴摘下那朵盛放的红花别在鬓角,望着面前生机盎然的草场。青草和各色鲜花交织,这是颜色最为艳丽的地毯。她闻着满鼻的青草香和花香,觉得这一路的辛苦值了,这真是个适合过日子的好地方,好山好水好风光,生活在这里的人,恐怕能长命百岁。


    “这真是个好地方。”她忍不住感叹。


    隋玉点头,她掐一束野花攥在手里,红的,黄的,艳丽的色彩刺激着疲倦的眼睛,麻木的眼睛逐渐有了神采。


    太阳出来了,远处山坡上跑来一群咩咩叫的小羊,大概是闻到了桃子香,有几只小羊淌过绿如春水的草甸,化作几个小白点慢慢靠近。


    “这是额尔赫大叔家的小羊,他家今年得了七十多头羊羔。”小阿妹说。


    绿芽儿掏出一个脆桃凑到小羊旁边,她拿着桃子喂羊。


    “你小心它咬到你的手。”宋娴提醒。


    湿热的羊舌头舔到手指,绿芽儿丢下桃子,她笑嘻嘻地将手上的口水蹭在羊身上。


    “你们家没有羊吗?”小阿妹问,“我家有四十八只羊。”


    “我家没有羊,但有骆驼,骆驼有七百多头。”绿芽儿听出她的炫耀,她不甘示弱。


    小阿妹惊得张大嘴。


    绿芽儿高兴了,她扭过头学羊叫。


    一只黑蹄小羊走到隋玉旁边,水灵灵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她手里的桃子,隋玉扔过桃,它咩叫两声,立马低头啃桃,啃得汁水横流。


    见它吃完,隋玉又扔个桃给它,它吃高兴了,也不怕生,直接卧在隋玉腿边,大口大口啃桃子。


    隋玉往远处挪一点,她就地躺下,眯眼睡在太阳底下。


    草丛里有虫蚁爬动的声响,耳边有风掠过的声音,不远处人的笑谈声和小羊的咩叫声混作一团。天上白云悠悠,视野里有压倒的草


    茎竖了起来,风一吹,又歪斜了下去。看久了,隋玉觉得眼睛干涩,她闭了闭眼,下一瞬睡了过去。


    一只小羊走过来,它看了看双手交叠躺睡着的人,悄悄拖走装桃子的兜,兜里的桃子滚落一地,又听到脚步声过来,它机灵地咬住一个桃跑了。


    “睡了?”宋娴问一声,“玉妹妹?”


    没人回应,宋娴捡起散落一地的桃子,坐在隋玉旁边守着。


    大概过了一个时辰,隋玉在睡梦中突然听到陌生男人的声音,还是听不懂的话,她陡然转醒,睁眼看见一只鸟飞过,两边的视野被青绿的野草挡住了。她坐了起来,看见一个魁梧的男人赶着七八只小羊离开,小羊的肚子鼓鼓的,走路很不安分,一蹦一跳的。


    宋娴回头,看见隋玉,她笑问:“醒了?看来你是累着了,才醒来没多久又困了。”


    隋玉打个哈欠,说:“这个地方太让人放松了。”


    “睡醒了就起来,快晌午了,我们该回去了。”宋娴说。


    隋玉应一声,但迷瞪了一会儿才拎着装桃的布兜子站起来,跟着宋娴往回走。


    “那个小阿妹呢?”隋玉发现少了个人。


    “她回家做饭去了。”绿芽儿回答,“婶婶,你猜大宛国有多少个城邑?七十多个呢。”


    “那个小姑娘说的。”宋娴解释。


    隋玉“噢”一声,“还问到什么?”


    “没旁的了,那个小姑娘懂的汉话不多,也不知道是真不明白还是装不明白,只有在提及买她家葡萄酒的时候,她的话才多一点。”宋娴笑着摇头。


    回到城邑时,太阳已经升到头顶,家家户户的烟囱都冒着油香。


    大宛的百姓住的房子大多没有院落,门前就是拴牲畜的树桩子,人和牲畜混住。小阿妹正在给母羊挤奶,看见隋玉一行人,她站起来打招呼:“这会儿才回啊?”


    一个裹着头巾的白皙妇人闻声站起来,见是汉人路过,她嘴角含笑,神色祥和地看着。


    “她们长得真好看。”绿芽儿小声嘀咕,“个子也好高啊。”


    “玉妹妹,你发现了吗?大宛人跟龟兹人长得有点像。”宋娴说。


    隋玉点头,“大宛最早是月氏人迁过来才发展壮大的,月氏人之前是生活在河西地区,被匈奴打跑了,先是在关外生活过,后来搬迁到大宛了,这其中肯定有一部分人留在关外生活,没有跟着族人来大宛。”


    “那敦煌的人怎么没有长得像大宛人的?”绿芽儿问,不等隋玉回答,她又想起来了,“阿羌长得就很像外族人。”


    “主子,你们回来了?”小春红听到声走出来,说:“饭已经好了,我正琢磨着要去找你们呢。”


    “你到哪儿找?”隋玉把手里的桃子递过去,说:“我们去城外摘桃子了。”


    “我记得,我们昨天来的时候我就看见了。”小春红遗憾死了,嚷嚷说:“主子你怎么不带我一起?我也想去。”


    “以后这种机会还多,下次


    带上你。你把这兜桃子送给徐大当家和李大当家,他们回来了吗?”隋玉问。


    小春红摇头。


    “那就先吃饭吧。”隋玉说,“做了什么饭?”


    “羊肉焖饭。”小春红回答,“主子,大宛的羊肉好吃,又鲜又嫩,用水氽熟就很香。”


    隋玉能想象,这里的牧草这么鲜嫩,羊肉的味道指定不差。


    刚端上碗,徐大当家和李大当家回来了,隋玉端碗出去,说:“我们做好了饭,二位要不要在我这儿吃?”


    “也好,正好有事跟你说。”徐大当家点头。


    “小春红,去盛饭。”隋玉说,一转头就看见赵秦正在用手抓饭,给他的筷子不见踪影了。


    “别这么惊讶,羊肉焖饭就要这么吃才好吃。”赵秦正色说,“这也是我们这里的吃法。”


    “那我待会儿也试试。”隋玉说。


    “玉掌柜,我们明天估计要动身去下一个城邑,安息帝国的商队前天走了,我们最好追上他们,跟他们换手里的货。”徐大当家说,“大宛的疆土颇丰,城邑也多,指望我们一个个走下来,估计要花费半年的时间。所以我们都是跟商队换货,或是把货卖给当地的大商队,由他们把布匹卖去其他城邑,我们则是买到自己想要的货物,就踏上回程的路。”


    “听你们的。”隋玉说,“劳你们费心了。”


    徐大当家摆手,“这没什么,你第一次过来不明白罢了,下次再来就知道了。商队走商,难就难在路上,至于交易,跟行路相比要简单许多。”


    “这个城邑也有两家收购绸缎的客家。”赵秦开口插话。


    “我晓得,我们去问价了,价钱有些低。”徐大当家说,“我们再往前走走。”


    隋玉跟他们私下商量了,在买消息方面,四家轮流着出钱,一个消息四家共享,免得花费不必要的钱。


    商队又歇半天,次日,四个商队离开这座城邑,又往西南方向走。


    小阿妹赶着羊群去吃草,她跟绿芽儿摆手,目送商队远去,她拿着大剪子去给羊剪毛。


    草场上牛羊遍地,远离城邑了,人和牲畜的影子才消失不见,草丛里却多了鸟雀的踪影,在驼铃声的惊扰下,它们簌簌起飞,带着花粉和草屑满天飞。


    商队横渡,野草倒地,然而不过一个夜晚,草场上踏出来的痕迹很快又消失不见,折断的野草为新生的野草腾出生长空间,在这个自由又了无人烟的草场上,花花草草野蛮生长。


    第282章 路遇故人


    在了无人烟的草原上行走三天后,路旁逐渐有了人生活的痕迹,湖泊下方的农田里稻苗长得正盛,水鸭子在稻田觅食,驼队经过,水鸭嘎嘎乱叫,扑棱棱蹿进稻田深处不见踪影了。


    “这是从你们大汉朝传来的水稻。”赵秦说。


    “在我们的水稻传过来之前,你们这里没有水稻种植吗?”隋玉问。


    “那我不清楚,在那之前我还没出生。”赵秦不种地,也就没了解过,“我只听说好多年前,大汉的使团往来频繁,你们的皇帝将汉地的良种赠送给我们,我们把大宛独有的良种马和果茎之物回赠给你们。之后又有商队过来,他们运走了我们的药材、羊毛毯、长毛狮等等,也带来了织布机、灶台、烟囱、绸缎、丝帛等等,你们在我们这里可以看见很多汉地的东西。”


    正说着,隋玉的视野里出现一处农家,土石为基,墙面半是夯土半是木头,屋顶是圆形的,这一点很有异域风情,但在一处矮房顶上突兀地竖着一个烟囱。戴着黑红色小帽的妇人从屋里探头出来,她穿着淡紫色的纱裙,立在门外好奇地望着过路的商队。


    徐氏商队的译人走过去打听前几日有没有路过的商队,得知了消息,商队继续赶路。


    “还有多久才到下一个城邑?”宋娴问。


    “没多久了,顶多再有两天,下一个城邑是个大城,你们的商货应当能卖出去。”赵秦说。


    如他所说,当人烟越发稠密,路旁的农田越发多时,占地颇大的城邑出现在眼前。


    跟上一个城邑不同,这个城邑的百姓是以农耕为主,过着群居的生活,人烟繁盛,故而形成一座大城。


    还没进城,先有驼铃声出来了,两个商队越来越近,两方都认出了彼此。


    “秦大当家?”隋玉高声打招呼,“你们这是准备回去啊?”


    来人是秦文山,也就是隋玉头一次出关在楼兰遇到的商队的主事人,她那时答应为他撰写个人志。


    秦氏商队是去年过来的,本是打算初秋离开,都翻上葱岭了又遇上从关内过来的商队,得知关外起了战事,好几个商队遇上匈奴兵都没能逃脱,他思量再三又带队返回大宛。在大宛过个冬,走了十七个城邑,费尽心思买到两匹纯种汗血宝马,这才准备打道回府。


    秦文山认出她,他跟徐大当家打个招呼,骑着骆驼走向隋玉,他打量她一圈,说:“玉掌柜了不得,竟是来大宛了,无尽的沙漠高坡和绵延不绝的群山万壑竟没拦住你。”


    “想发财嘛。”隋玉莞尔一笑,她的眼睛望向他商队里的高头大马,这匹马通体雪白,毛发亮眼有光泽,一双大眼高傲极了,看向骆驼的目光充满了不屑。


    隋玉笑了,说:“你这在哪儿搞来的骏马?看样子脾气可不小,它看不起我们。”


    秦文山略过她的头一句话,饱含炫耀地请隋玉上前欣赏,说:“这可是纯血马,差点砸光我们的家底才买到手,别说是看不起我,它就是看不起我祖宗,我也舍不得抽它


    一鞭子。你别靠近啊,它脾气不好,不管是人还是马,谁靠近踢谁。”


    宋娴和绿芽儿也过来了,这匹马实在是漂亮,通体发光,着实是个仙品,把宋娴之前买回去的汗血宝马衬得像个鱼目。


    “娘,你给我买一匹这样的马吧。”绿芽儿抱着宋娴的胳膊撒娇,“不怪我没眼光,看不上我哥哥和隋良养的马,原来是有梦中情驹在这儿等我。”


    别说是绿芽儿喜欢,就是宋娴也喜欢,她还是豆蔻少女时,家里的马匹可不少,她见过的马匹没有一千也有八百,都没有这匹马的姿态。


    隋玉走过来拽宋娴一下,得益于二人养成的默契,宋娴立马意会到隋玉的意思,这是想打听这匹马在哪里买的。


    “去问你伯伯,我可不知道这匹马的价钱,我得估量一下我买不买得起。”宋娴牵着绿芽儿走到秦文山旁边,说:“秦大当家,我这是头一次带我闺女出来,为了让她痛快答应跟我学着经商,我得下血本赠个重礼。这匹马是在哪里买的?不知道还有没有,我想买来送她。”


    秦文山微微一笑,他看绿芽儿一眼,问:“想要?”


    绿芽儿重重点头。


    “那就跟你娘好好经商,在关外多走几趟,多赚些钱,有机会遇上神驹,你大手一挥,想买多少买多少。”秦文山只字不提买马的来源。


    这时候徐大当家和李大当家也过来了,这两人的心神也在极为耀目的纯血马身上,二人缠着秦文山说好话,试图从他嘴里撬出买马的地方。


    隋玉走到赵秦身边,问:“你有没有路子买到这个品质的纯血马?”


    “我知道几个马主,也可以带你们过去,但你能不能让他们割爱那就看你的本事和运气了。”赵秦说,“像这种极品马,马主多是不愿意出手,对于他们那些不缺钱不缺珍宝的人来说,血统珍贵的神驹当然是要自己留着,再一个就是赠送给权贵。”


    另一边,秦文山被缠得受不了,他直言说:“这匹马的前主人不会再出手这种马,我们也是侥幸才买到一匹,还是跟他磨了两个月,他才松口。”


    “如果我们把货卖给你,你能不能再买到两三匹?”隋玉想出一个法子,把货卖给秦文山,销货的事她们就不操心了。再一方面也能得知前马主是谁,这次买不成,下次可以再找上门。


    秦文山心动,但他的族人不赞同,眼下已近七月,他们不能再耽误下去,若是回去晚了,遇上下雪天,马再冻死在手里,三五年白干了。


    “你们什么时候回去?”秦文山问。


    “明年,回到长安最早也是明年秋天。你放心,我们就是买到马也不会影响你这匹马出手。”徐大当家立马明白了他的意思。


    “那行吧,都是相识的人,能帮一把就帮一把。”秦文山松口了,“你们往西南方走,出了这座城邑大概要走十天,在西南方的一个偏远小城,那里靠近山脉,居住的人少,是个养马的好地方。那座城有三个大马商,不过不是很喜欢跟汉人打交道,你们要是不急着回去,可


    以去试试。我这匹马是在图温氏家族买的,据我所知,他家还有七匹宝驹,你们过去提我的名,看能不能见到人。”


    四位当家人纷纷道谢,连声称赞秦文山是个心胸阔达的大好人。


    “秦大当家,你的个人志已经写好了,有两个版本,一篇是我写的,通体大白话,容易读懂。另一篇是请长安大司马府里出来的夫子写的,是一篇赋词。这两版个人志都存在我家,你回去了找隋良,让他拿给你。”隋玉说。


    大司马府里出来的夫子?秦文山心下一喜,他可接触不到这样的人。


    “看来玉掌柜得了大造化,遇到贵人了。”秦文山看向隋玉,眼里放光,他殷切地说:“这回我给你行方便,待我遇到难事了,你可要给我搭把手。”


    “一定一定,只要是我能力之内,我绝不推拒。”隋玉一口答应。


    “那我们就在此分别。”秦文山拱手,说:“祝各位皆有所得。”


    隋玉冲小春红招手,小春红将早已拿下来的木匣子送过来。


    秦文山注意到,不等隋玉接手,他伸出手给拦下来,说:“给你家人带的?给我吧。”


    隋玉赧然一笑,说:“倒是我不好意思了,家里有个小儿要哄,我力有不逮,只能劳烦各位善心人帮忙传话捎物。我出门时跟我家小崽约定是金秋时节回去,路上遇到事耽误了行程,为了安全,今年冬天就不回去了,托你给他捎个话,免得麦子一黄他就眼巴巴地盼着。”


    秦文山眼前浮现出小崽在城外盼母的身影,思及自家的儿女,他心里又暖又酸,感慨道:“做我们这一行的人,钱赚了,就是陪不了家人,吃了苦,八成还不落好。你放心,话我一定带到,不让他生你的气。”


    绿芽儿听到这话,她羞愧地低下头。


    白马受不了他们啰哩啰嗦的,忽的打个响鼻,抬起马蹄就要踢人,惊得隔了三尺远的骆驼“卟卟”大叫。


    “走了走了。”秦氏族人催促。


    两方人马再次告别,驼队背道而行,不过一柱香的功夫,城外就不见商队的踪影了。


    隋玉她们的商队在城内休憩两日,备足干粮,又带上四个译人出城向西南方向奔去。


    行路十三天,秦文山口中的偏僻小城出现在一行人的视野中,这里人烟罕至,骏马奔驰,骆驼群的到来引得它们纷纷侧目,叮叮当当的驼铃声也引来了马倌。


    第283章 棉花种子


    译人出面交涉,道明此行的目的,隋玉一行人被领进城邑,说是城邑,其实并无城墙和城门,民居掩在绿树丛中,邻里之间相隔甚远,颇有一种守望相助又互不打扰的态势。


    浩浩荡荡的商队被安排在靠近外围的民居里,一排古朴的木屋,没有院落,门外是个起伏的山丘,山丘上青草长势茂盛,显然没有被牲畜光临过。


    布匹卸下来后,骆驼得了自由,不用人催赶,它们自发走上高坡,悠闲地啃食青草。


    马倌叽里呱啦一通就走了,赵秦走过来传达消息:“他让我们歇四五天,这其间不能乱走,要看好骆驼,不许它们乱跑,若是有骆驼生病或是人生病,不能隐瞒他们,若是隐瞒了,害得他们的马匹生病,我们都走不了。”


    隋玉点头表示理解,问:“还有呢?”


    “过个五天,他会再过来,如果人和骆驼都没生病,会有人来跟我们谈生意。”


    另外三个译人同样把消息传达给其他商队,客随主便,来到人家的地盘,人家提什么要求,他们只能遵从。


    耗了大半个时辰,奴仆们将木屋打扫干净了,四个商队根据人数分配木屋入住,这时天色也黑了。


    歇过一夜,天明后,隋玉和宋娴带着一干奴仆把路上的衣褥都拿出来,该洗的洗,该晒的晒,不能洗的羊皮和狼皮只能用湿布擦擦,挂在树荫下晾晒。


    到了晌午,天最热的时候,隋玉和宋娴带着一帮女仆先去河边洗头发,河水晒得温热,河滩上的鹅卵石晒得烫脚,这时候用河水洗头也不用担心受凉生病。


    头发梳洗干净,隋玉热出一头的汗,她披着湿漉漉的头发,脱下鞋子走进河里,河水冲刷着脚背,别提多舒服了。


    绿芽儿跑上山丘看了看,又兴奋地跑下来,压着声小声说:“娘,这附近没旁人,我想下河洗澡。”


    宋娴一愣,她怔怔地盯着丫头,回过神,她笑着说:“犹记得在玉门关的时候,你跟我们同屋洗澡都不自在,我当时怎么说来着?早晚有一天你肯跟我们赤/裸着身在院子里冲澡。行,你下河洗澡,我给你看着人,不过你别脱衣裳,就穿着衣裳洗。这不是我们的地盘,真要是来人了,有人不要脸非要闯过来,我们也拦不住。”


    绿芽儿高声应好,她脱下鞋子踏进河里,河水没过臀,她就停下,微微下蹲缩在水里泡澡。


    “我也下去,洗个澡,顺便洗衣裳了。”小春红兴冲冲的,她瞟隋玉一眼,见主子没阻拦,她就吆喝着其他人一起下水。


    隋玉笑笑,她从水里走起来,湿着脚穿上鞋,她走到另一处山丘上守着。


    正西方就是绵延的山脉,山上郁郁葱葱,绵白的云层晃晃悠悠地飘了过来,云层越积越厚,炽热的金芒被云层覆盖,天阴了一盏茶的功夫,待风卷走云朵,骄阳又露头了。


    “别玩了,搓洗干净就上来。”隋玉喊,“该走了,待会儿要换男人们过来洗澡。”


    “娘子,我来守着,你跟宋主子也下河洗洗,还是打水回去?”小春红问。


    “回去洗。”隋玉说,“我跟宋当家是商队的主事人,总要装模作样端些架子,免得被另外两个商队的人轻看了。”


    “好,那我们给你们打水。”


    来时带来两个木桶,打满两桶水,奴仆们轮流抬着,待走回去,身上的衣裳和头发也半干了。


    一回屋,绿芽儿和女仆们钻进木屋换衣裳,男仆见状,都收拾换洗衣裳离开。轮到隋玉和宋娴搓澡时,她们坐在外面守着,迎着光坐在太阳下梳头发,叽叽喳喳地说话,拽草掐花编头冠,在路上辛苦五个月,这时才算放松下来。


    这里地广人稀,绿草如茵,天高云淡,天上飞过的鸟似乎都比旁处的自由大胆。


    擦擦洗洗忙过两天,剩下的日子没人打扰,四个商队的人都宛如没了骨头,走哪儿瘫哪儿,柏树下、山丘上、草丛里,有瞌睡了就睡,饿醒了再回来。


    八天后,忘了这茬事的马倌找来,见这波人没有叽叽歪歪地找茬抱怨,他大松一口气。


    查看人和牲畜的情况,确定人和骆驼都没有生病,马倌留下几句话离开了。


    隔日,五家马商的管事找来,隋玉和宋娴让仆从们拿出自家的货。


    “这是红色的缎花锦,上面的花纹是海棠缠枝,海棠花可能是我们大汉独有的花种。”隋玉跟柳芽儿搭手拆开一匹绸缎,富有光泽的缎花锦在烈日下熠熠生辉。


    赵秦跟秃头管事翻译,又扭头转达道:“玉掌柜,玛尔管家问这种绸缎有多少,什么价?”


    “不急,我带来的绸缎多,我们再看看其他的。”隋玉喊来张顺,说:“把那匹白鹤亮翅的蜀锦拿来。”


    缎花锦是在太原郡买的,蜀锦是长安买的,织法不同,厚度不同,图案也各有偏重。白鹤亮翅的蜀锦是青色的,这种绸缎适合男人穿,管家一眼相中,不停地说主家一定喜欢。


    到了下午,马商得到消息亲自过来了。


    隋玉和宋娴让人在山丘上铺上白色的粗布,绸缎和帛布展开摊在白布上,让马商尽情欣赏。


    第一个马商从二人手里挑走十一匹绸缎和二十二匹帛布,以及五十匹粗布,这些买来大概值二万八千钱,卖出时,隋玉叫价七万六千钱,马商愿意用三十匹马以及三十个马鞍交换。


    “赵秦,你问问库达马主,他认不认识一个叫秦文山的人。”隋玉说。


    赵秦用大宛话问一遍,库达马主闻言,脸上的表情立马变了。


    “我想买秦文山买走的纯血马,你问他有没有。”隋玉又说。


    “他说他手里也有纯血马,不过没有达日那样的神驹,达日就是那匹白马的名字。”赵秦转达,“纯血马价贵,若是用纯血马做交易,他只愿意换两匹,另外再用十匹大宛马抵价,或是你从他那里买马鞍也行。”


    隋玉跟宋娴商量一下,二人决定约个日子跟马商去看马。


    “图温氏家族的人来了。”徐氏商队的客商跑来通知,“玉掌柜,宋当家,我们大当家喊你们过去,大伙合一起商谈,看能不能买到达日那样的纯血马。”


    “赵秦,你问他我们明天能不能去他家马场看马。”隋玉说。


    赵秦跟库达马商转达,得到了肯定的答复,“明天早上,他安排人过来接你们。”


    约定达成,隋玉和宋娴一起去见图温氏的人,留绿芽儿和奴仆守摊。


    图温氏家族一共来了五人,三女二男,很明显,三个贵妇打扮的女人对色泽鲜亮、质地轻柔的绸子和帛布很感兴趣。大宛国草多树少,缺乏遮阴的条件,太阳光毒辣,偏生风大,穿透气性强的丝织品既凉快又能遮挡日晒,故而绸缎和帛布在有钱人家极受欢迎。


    但在译人提及购买跟达日一个品相的纯血马时,图温氏族的两个男人明显不乐意了,几经商谈,他们一直不松口,不答应接受这个交易条件,但愿意用品相稍劣的马种做交换。


    “他说你们要是愿意,明天他让人带你们去马场看马。”赵秦的堂弟说。


    “那我们就先去看看?”徐大当家问,“你们打算买多少马回去?是只买马,还是还打算买旁的?”


    “我倒是想全买马,可我的族人不擅长养马啊。”李大当家看向宋娴,说:“宋当家,我听闻你祖上是养马的?你的仆从饲养过骆驼,在饲养马匹方面应该也算精通吧?”


    宋娴点头,“我打算把我带来的货物大半用来交换马匹和马鞍,回转的时候再买些羊毛毯和香料。你们若是忧心饲养马匹的问题,我只能跟你们交换两个仆从,你们再从本地买个马倌带走,路上应当不成问题。”


    “玉掌柜呢?”徐大当家问。


    “我还没决定。”隋玉说,“明天先去看看马再说。”


    “也行。”徐大当家比较谨慎,马是活物,长途跋涉的路上会生病会死,就是不生病,等回到长安了,马估计也累瘦了。马匹太多照应不过来,一旦没照顾好,品相差了,运到长安也卖不上价,所以他倾向少买一点。


    “那我们明天去看看。”徐大当家说。


    译人把话传达给图温氏的人,三个女人也挑选好想买的丝织品,只等交易达成就让婢女来拿货。


    马商走了,隋玉等人还不能歇,趁着露水还没下来,她们带着奴仆赶忙把展开的绸缎和帛布再规规整整地卷起来,套上遮灰的兜子搬进木屋。


    夜晚降临,图温氏家族的人正在灯火通明的厅房用饭,女人们聚在一起说笑,提及衣饰,新进门的三少奶奶说起下午去挑选的莲叶戏鱼的蜀锦。


    “阿父,米勒管事说在马场发现五个僧人,据说是从数千里外的身毒国过来的。”图温氏家主的大儿子上前说话,“其中一个僧人说曾与您有一面之缘,他们跋涉千里,衣食短缺,想要在我们家借住些时日。”


    图温氏家主闻言心喜,高兴地说:“善,好好安顿他们,待他们歇过两日,我亲自上门拜访高僧。”


    隔日一早,宋娴挑走五个养过马的老仆,等马商安排的人一过来,她就带着老仆跟着其他人一起走了。


    “宋当家,这次我们可要指望你了,你有家学传承,我们在养马一途上半点不知,到时候劳烦你帮我掌掌眼。”李大当家诚恳地说。


    徐大当家跟着奉承:“这叫冥冥之中自有安排,在动身来大宛之前,我们可没买马的打算。跟你们同行后,侥幸遇到秦大当家,得他指路,又有您这个行家在侧,我们想不发财都难啊。”


    “没问题没问题,我能派上用场就好,这一路跟着你们,我走得毫不费力,什么都不用我操心,这会儿能帮上你们,是老天给机会。”宋娴应得干脆,她挑出两个老仆,让他们跟着徐李两个当家人,剩下的三个跟着她和隋玉。


    “玉妹妹,我们一起行动,你有相中的马跟我说,我帮你看品相,我见过的马多,在我老爹身边也做过五年的事,在他死后,我又独自养过两年的马,相马的技巧还是有的。”宋娴说,她顿了顿,又劝道:“玉妹妹,不如你跟我一样,趁这个机会多入手些马,有我帮你,这批马出不了事。”


    隋玉面带不决。


    “你在犹豫什么?”宋娴问。


    隋玉小心翼翼瞥她一眼,斟酌着说:“你家的马场不是倒闭了?你养不成马才养的骆驼……”


    “好啊,你不相信我。”宋娴大叫,“你别跑,你跑什么?你跟我好好说说……我之前没跟你说过?转卖马场的原因不在我,是我老爹得罪了朝廷,好马归公了,剩下的都是劣马,我就是有天大的本事也没法盘活。”


    “你没跟我说过。”隋玉大笑,“现在我明白了,也不怀疑你了,你可不能打我。”


    “玉妹妹,你可真让我伤心。”宋娴气得脸发烫。


    不远处,一个清瘦的僧人停下脚步看了过来,隔着悠闲散步的马群,他看不清另一座山丘后的人。


    “了净大师。”米勒管事唤一声,“您是不是累了?要不您在这里等着,我去给您拿包袱?”


    面带刀疤的僧人点了下头,在管事离开后,他绕过马群朝对面走去。在看见几个许久未见的汉人面孔时,他的目光停留在一个似曾相识的女人身上。


    “玉妹妹,有人在看你。”宋娴大声提醒。


    僧人朝她们走过来,隋玉目不转睛地盯着他,除了印象中的刀疤,在这个人身上,她几乎找不到隋文安的影子。


    “施主,你们可是从大汉敦煌过来的?”僧人问。


    就连声音也不像,隋玉又盯他两眼,这个和尚又黑又瘦,面带风霜,脸上褶子颇多,看着像是个饱经苦难的人。但他的眼神又平和有力,望着她的时候,她透过他似乎看到吟诵梵音的高僧,有安抚人心的力量。


    “是,我们是从大汉敦煌过来。”隋玉的目光挪到那道狰狞的刀疤上,轻声说:“我叫隋玉,不知大师可听说过。”


    僧人面上一松,他冲她一笑,说:“贫僧法号了净,施主怎么来大宛了?在那之后,你也出关生活了?”


    “这谁啊?”宋娴问。


    徐大当家和李大当家也过来了,两人好奇地望着僧人,俱是好奇隋玉怎么会认识个和尚。


    “你们先去挑马,我跟大师说几句话。”隋玉赶人。


    宋娴多看和尚几眼,留下一句有事喊人的嘱咐,她赶着其他人走远点。


    “堂兄,好久不见。”隋玉喊一声,“知道你还活着,我能回去跟隋慧交差了,她知道我带着商队出关做生意,就托付我寻你。”


    “贫僧已斩断凡尘,施主还是喊我的法号吧。”僧人温和地说,“俗事早已了断,还要麻烦施主回去跟慧施主说一声,不要再惦记我,好好过她自己的日子,我们的尘缘已经尽了。”


    隋玉看着他,突然不知道要说什么。


    僧人也沉默下来。


    “造化弄人。”隋玉感慨,“你出关之后一直在大宛生活吗?之后还会回大汉吗?”


    “贫僧去了身毒国,身毒国佛学渊博,又恰逢王朝动荡,适合弘扬佛法。”僧人平静地说,看隋玉面带震惊,他诧异地问:“施主知晓身毒国?”


    隋玉点头,身毒国就是后世的天竺国,也就是古印度,他竟然去了那么远的地方。


    “了净大师。”米勒管事提着散发着酸臭味的包袱骑马过来,他看了看隋玉,问:“您认识这个汉人啊?也是,您前身应当也是汉人。”


    “她是贫僧俗家的亲人。”僧人解释一句,他走过去拿上包袱,道了句劳烦,之后把人打发走。他解开包袱,拿出一件沉甸甸的破旧僧袍递给隋玉。


    “这里面装的是贫僧在身毒国采集的种子,其中一种种子能结出绵如芦花的果实。身毒国终年气候炎热,这东西在那个地方没什么用,但于大汉有大用处,就是不知道在大汉朝能不能种活。”僧人交代,“本来打算把这些种子托给来大宛的商队,没料到遇上了你,实在是缘分。”


    隋玉激动得手抖,按他描述的,这就是棉花啊!


    “大师,你跟我回去吧,有这东西,你能在大汉立足,你可以回大汉弘扬佛法。”隋玉说。


    僧人拒绝了,他无意再陷入过往的俗事纠纷。


    第284章 不愿回头


    拿到紧要东西,包袱里破破烂烂的衣物鞋袜就没有必要再留了,僧人收捡起两张标注着路线羊皮,还有若干文书,其他的他打算交给马倌拿去烧了。


    “你住在哪里?”隋玉问,“我住在西北角的一排木屋里,跟我同行商队也住在那里,你也搬过去吧,我给你做几身僧袍。”


    僧人还是拒绝了,“图温氏家主崇尚佛法,贫僧跟四位师兄要为其讲经,关于住处和穿着就不劳施主费心了。”


    “那你住在哪里?我能去找你吗?”隋玉问。


    僧人笑了,“施主,尘缘已了,你也要贫僧讲经?”


    “我觉得我有缘再遇,就代表尘缘未了。”隋玉抖了抖手上僧袍,追问道:“你以就打算留在大宛吗?些种若是种出来了,到时候我好消息告诉你。”


    他不愿再跟她纠缠,交代她破旧衣物拿去让马倌烧了,罢抬脚就走。


    “有缘自会知晓。”他。


    隋玉“哎”一声,“你真不回去啊?我东西种出来,带回了新物种,朝廷多少会给嘉奖,是你功劳,到时候让朝廷给你盖个寺庙,你就留在大汉,免得在外颠沛流离。”


    僧人回,他严肃地:“玉妹妹,我不愿意再回去,也不打算再回去,些东西交到你手上就是你,千万别再提及我。过往种种随着我离开已经了结,若是再提及,只会伤害无辜人,或是对我有过善意人。”


    “你一个和尚,哪有什么过往。”隋玉,“你个样就是隋慧见到了,她也认不出,你回去会有个新身份。”


    僧人还是拒绝,“弘扬佛法,是贫僧余生之志,休要多。”


    隋玉目送他走远,她叹一声,低看见手上袍,她顿时眉开眼笑。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寻了么些年东西,竟毫无预兆到了她手上。


    “玉妹妹。”宋娴招手,她大步跑来,问:“什么情况?”


    隋玉想了想,决定瞒下她跟僧人关系,:“在他出家前,我跟他有过面之缘,他托我带些旧物给他家人。”


    隋玉沉甸甸袍折叠起来跟其他破旧衣物一起装包袱里,会儿她也不嫌臭,提起包袱挎在肩膀上。


    宋娴掩了掩鼻,蹿出三尺地。


    隋玉冲她笑笑,问:“马看得如何?”


    “还不错,都是好马。”宋娴,“今天看图温氏家族马,挑些毛色、牙口、体型上乘马匹先定下来,明天再去库达马主马场上看看他家马。”


    隋玉她。


    另一边,图温氏家族到管事来报,得知从大汉过来商队里竟有高僧亲人,他下意识:“如此有缘?五位高僧从身毒国而来,一来一往少也要四年,也就是他四年没见,然在我儿遇上了?”


    “是八年。”米勒管事纠正,“我跟了空大师打了,了净大师是八年前离开大汉,七年前跟着僧侣离开大宛国前往身毒国。”


    “那倒是有缘分。”图温氏家主喜欢佛学,对于缘分一很是崇尚。


    两日,图温氏家主去拜访五位高僧,一番畅谈,他感觉胸中攒浊气没了,人也平和下来了。


    “了净大师,那个叫隋玉女商人是您什么人?”图温氏家主问。


    “没出家之前堂妹。”僧人有意帮隋玉一,他没有隐瞒,:“她在关外行走也是为了寻贫僧,当年不辞而别,些年音信全无,她不知贫僧是死还是活,心中难有安宁。”


    “那着实是个有情义女。”图温氏家主。


    僧人没反驳,在他印象中,隋玉确是个讲情义人,但有情义人还属他大妹妹。


    “她想买我手上汗血宝马,了净大师,您喜欢神驹吗?我送您一匹宝马代步。”


    僧人回绝了,他是苦行僧,行路全靠一双腿,用不上外物。


    “那就卖给您妹吧,您要跟她回大汉吗?”


    “不了,已出世何必入世,贫僧在此修养些时日就打算离开了。”僧人讲明自己态度,并严明:“若是隋施主前来寻,无须让人来问,直接让她离开。”


    图温氏家主暗叹一声,些僧人有情也无情,对世人慈悲,能宽恕开解任何一个犯了错人,对亲人冷漠,前一刻出家,一刻就能割断血脉亲情。


    从僧侣院离开,图温氏家主打发人去寻回野放汗血宝马。


    三天,他牵着一匹黑马亲自送去商人所居木屋,匹黑马已有五岁,四肢修长有力,身形流畅不显壮硕,毛发光泽如铜,一踏蹄便有飞驰之势。


    “本打算送给了净大师,但他不收,那就便宜你了,匹神驹叫乌骓,闻你汉人口中楚霸王坐驾叫个字,我乌骓不比它差。”赵秦在一旁翻译图温氏家主,紧跟着冷抽一口气,面色复杂地:“图温氏家主了,匹马只要你十匹缎花锦。”


    隋玉惊喜,立马让赵秦帮忙道谢。


    十匹缎花锦换来一匹神驹,隋玉喜不自胜,她伸手想摸一下马,位臭脾气主儿立马呲牙,势要咬她。


    在图温氏家主离开,李大当家和徐大当家都过来围观,匹马一过来,立马他买到手骏马比下去了。体型上,匹黑马体型轻盈修长,起伏肌肉恰到好处,健壮有力不显壮硕蠢笨,品相上,黑马脸棱角分明,是马中美男。


    “玉掌柜,我就你运道好有造化吧。”徐大当家眼馋死了,“你匹马也就比秦大当家买走达日稍逊一筹,不过白马皮毛不好打理,乌骓耐看。”


    隋玉喜笑颜开,她牵马离开,不让人打扰它。


    宋娴闻消息也跑来了,她惊叹地围着乌骓转圈,感叹道:“我我爹过,三十年前吧,大宛给我大汉赠送千匹大宛马,也就是天马,那两千匹马应该就是个品相。可惜马群运送到敦煌时只剩一千匹了,路上因为疲累死了一千匹。”


    隋玉脸上笑一顿,她盘腿坐下,:“已经进八月了,我时往回赶,走出大宛要耗费半月时间,翻山越岭要耗一个半月,走出葱岭早是十月,估计我还没下山,葱岭上就下雪了。”


    “那你意思是?”宋娴问。


    隋玉摇,“不晓得。”


    “而且我货还没卖完,要带走么多马,要备粮草也不少。”宋娴也忧虑,“要不我明年开春了再走?我正好在大宛学学饲养马匹手段。”


    隋玉看她一眼,泄气般塌下肩膀,有气无力地:“明年开春动身,早也是秋天才到家,还有一年啊,我想我孩和我男人,还有我弟弟。”


    宋娴沉默,她谁都不想。


    “要不你带队先回?马匹留给我照顾?”她提出解决办法。


    隋玉下意识拒绝了,她解释:“我走了,就你跟绿芽儿一个妇人一个姑娘留在全是男人商队里,万一你家仆集体背主,再加上其他商队眼馋我马匹,想享渔翁之利,对此冷眼旁观,你母女俩没活路。”


    其实出口宋娴就反悔了,路程太遥远,她确担不起个重任。


    “我徐大当家和李大当家喊来,我一起商量。”宋娴跑开。


    经过四人商量,除了隋玉是急切地想回家,另外三人都倾向于在大宛留一冬。


    “我打算买两个马倌,学一些养马御马本事,以再来大宛,我还来座城邑买马,也算是我机遇。”徐大当家,“要不是趟过来,我不晓得在西南方偏远小城还有数目众多良驹,可以想象,知情商队并不多。”


    李大当家赞同。


    宋娴看向隋玉,隋玉也只能赞同,她也不敢冒险。


    事情定,隋玉被推出来去图温氏家族僧侣院,毫不意外,她再次被打发了。她女仆做好五身僧袍和七双布鞋交给守仆人,借赵秦嘴询问买马倌事。


    “劳他告知了净大师,个冬天我一直留在大宛,他要是有事可以去找我。”隋玉。


    赵秦传达给仆人,之跟着隋玉去买马倌。


    僧院里,僧人接到衣鞋平静地收下,对于仆人传,他没什么表示。


    一个月,五位僧人跟图温氏家主道别,之悄无声息地离开,不料路上却撞上正在割牧草隋玉。


    僧人暗叹一声,面无表情地看着隋玉掬着一脸笑靠近。


    “各位大师好。”隋玉恭敬地见礼,她看向隋文安,问:“我捎给你衣鞋和狼袍都收到了吗?”


    僧人点,“多谢施主布施。”


    “你要走了?”


    僧人点。


    “你打算去哪里?”


    “居无定所。”


    隋玉盯着他,不再违背他意愿问他回不回去,她动生疏地竖手在胸前,想了半天,也不出什么佛偈。


    “祝你一路顺遂,余生再无为难事。”


    僧人笑了,他一笑,脸上刀疤皱在一起显狰狞,但却不会让人感到害怕。


    “施主保重。”僧人想了想,他取下一串佛珠递过去,随跟着等候僧人走了。


    隋玉目送他离开,她想起年前追到戈壁滩,也是看见他跟两个和尚徒步走远,当年场景跟眼前画面有片刻重合,他都不愿回。


    “他怎么会想到要出家?看着年岁也不大。”宋娴嘀咕。


    “是解脱吧。”隋玉收起佛珠。


    之前捡回去僧袍她没丢,洗干净收了起来,等她回去就串佛珠和那些破旧衣褥一起交给隋慧,也算让她余生多个寄托。


    第285章 偏心鬼和小气鬼


    金秋十月,正值麦收季,金灿灿的麦地里散发着丰收的喜悦,大壮拿着长杆绕着地垄快跑,嘴里不停吆喝,驱赶着飞落在麦地里偷食的尖嘴雀子。


    麦熟之后,为了驱赶鸟雀,绕着客舍跑圈的几个小孩都被赵西平赶到麦地来了,在哪儿跑都是跑,绕着麦地跑步还能赶鸟。


    风声捎来驼铃声,小崽慢下步子,他竖起耳朵扭头望向西边,隔着长长的城墙,他看见城外黄沙弥漫,一定是有商队回来了。


    驼铃声越来越清晰,小崽喜不自胜,他丢下手里赶鸟的棍子,倒腾着短腿往地头跑。


    大壮也听见驼铃声了,见小崽跑了,他赶忙追过去。


    “是不是娘子回来了?”远处的麦地里,花妞高声问。


    “秋收过后就入冬,没多长时间了,关外的商队大多已经回来了,主子应该也是这个月回来。”丁全直起腰往西看,他仔细听了听,说:“是个大商队,八成是咱家的商队回来了。”


    “那我也去看看。”花妞丢下长杆,她也追了过去。


    小崽腿短,年纪又不大,快跑一盏茶的功夫已是极限,他哈哧哈哧地大口喘气,腿沉得迈不动了,身影还是快活的。


    大壮追上来拉着他走。


    “我娘给我买小马回来了,大壮,等小马养大了,你也能骑。”小崽大方道。


    “那我给小马刷毛。”大壮自觉领活儿。


    “你们等等我。”花妞追了上来,“几句话的功夫就追不上了,你俩跑得还挺快。”


    小崽歇过气,他拉着大壮又跑起来,这次借着大壮的力道,他跑起来轻松许多。


    二个小孩跑进城,远远就看见堵在城门口的人。


    “让让,别挡着路。不要摸马,它脾气不好,真会踹人的。”秦文山带着族弟护着马,待挤出一条道,他牵着马先跑了。


    “哇!好白的马!”小崽惊呼,“它身上的毛都是白的哎,真好看啊。”


    “你娘会不会也给你买匹白马回来?”花妞眼睛放光,她盯着神气十足的高头大马走不动道。


    提及隋玉,小崽立马回神,他踮脚往散开的人群里看一眼,又加快脚步迎上去。


    “哎——”秦文山回过头,他拽着马问:“那小孩?扎羊角辫的小孩,你是不是玉掌柜的儿子?”


    小崽扭头看他一眼,高兴地大声说:“对,我是玉掌柜的小孩,我娘是不是在后面?”


    “没有,她明年才回来,她让我给你捎个话。你爹在不在客舍?你跟我回去,你娘还托我给你捎了东西回来。”


    小崽脸上的笑没了,他像是听到什么可怕的消息,脸上惶惶然,呆呆地看看说话的人,又看看城门口的商队。


    马挣扎着要走,秦文山拖不住它,只得跟着马走。他边走边回头,嘱咐大壮和花妞:“你俩也是玉掌柜家的吧?看好那小孩,我先去客舍了。”


    花妞回神,她走到小崽旁边搂住他的肩膀,


    安抚说:“你娘带出关的货太多了,肯定是今年卖不完,她才要在关外过冬。”


    “他肯定是骗我的,我不相信。”小崽执拗地继续往城门口走,说:“我娘不会骗我,她跟我说麦黄了就回来。”


    “这不是事绊住脚了嘛。”花妞忙跟上,她帮主子解释说:“你娘这可不算骗你,她回不来就托人捎信回来了。”


    小崽不听,他跑了起来。


    城门口,秦氏商队的人交了进城的钱都进来了,后面跟着的是一队胡商,守城官正在查胡商的货。


    小崽踮脚往门洞里看一眼,除了骆驼都是人,他什么也看不见,只能站在不碍事的墙根下等着。


    “这不是玉掌柜家的小掌柜嘛,都长这么大了?”走在商队后面的镖师余光看见张望的孩子,他思索几瞬,走过去问:“你怎么在这儿?等你娘啊?”


    小崽点头,“我娘是不是在后面?”


    “没有,她还在大宛国,也可能在疏勒国,今年是回不来了。”说着,他见小孩眼圈红了,眨眼的功夫,那双大眼睛里沁出一包泪。


    “你哭什么?想你娘了?她明年就回来了。”镖师讪讪的,“你可别哭,跟我走吧,我记得你娘托人给你捎回来一箱子好东西。”


    花妞拽了下小崽,他甩脱胳膊,抹掉眼泪,不吭不声地靠墙站着。


    正在数人头的守城官注意到这边的动静,黄安成大步走过来,他看小崽一眼,又皱眉看向镖师。


    “我可没欺负他。”镖师立马解释,“你认识这小孩?也是,他爹是千户,你应当是认识的。那你就看着他,别让他跑出城了,我走了。”


    “这是怎么了?”黄安成问。


    “小崽他娘托人捎话回来,她今年回不来,明年再回来。”花妞代为回答,“然后他就哭了,他想他娘了。”


    不说还好,这么一说,小崽哭得越发厉害,他蹲了下去,头埋膝盖上呜呜叫。


    黄安成看了眼已经拐去城北的商队,他顾不上询问妻女的行踪,俯身下去抱起哭得打鸣的小孩,无奈地说:“哭什么,你娘又不是不回来了,她在关外发财,你跟你爹好好在家待着。”


    说罢,他打发大壮去校场寻赵西平。


    小崽跟黄安成不熟,待缓过那阵伤心劲,他就挣扎着要下来。


    “你在这儿待着,你爹待会儿过来。”黄安成交代,“我还要忙,你有事喊我。”


    小崽点头,他带着哭腔说:“谢谢你。”


    黄安成轻笑,他拍拍小孩的头,继续去忙了。


    “那是赵千户的儿子?”接替黄安成数人头的守城官问,“这小孩怎么跑这儿来了?他哭什么?”


    “他娘托人捎话,说今年不回明年回。”黄安成解释。


    “那弟妹跟侄女也是明年回?还是她们不跟玉掌柜同行?”守城官问,“弟妹给你捎信了吗?”


    黄安成不知道,要不是看见小崽哭他去问一嘴,他压根不知道这回事。


    “她也是明年回。”他略过同僚的后一个问题,肯定地说:“她必定跟玉掌柜同行,她俩是同进同出,分不开的。”


    又一个商队进城了,蹄声和驼铃声压下说话的声音,黄安成走过去数人头和牲畜的个数,就势岔开之前的话。


    二个商队陆陆续续都进城了,城门口空旷下来,除了赶集出城的农人,再无其他人。


    小崽失望地收回目光,这才注意到身后多了个身影。


    “爹,我娘说她今年不回来了。”他哭唧唧地嚷嚷。


    赵西平已经从大壮口中知道了,他伸手抹掉孩子脸上的眼泪,说:“今年不回来,明年肯定回来。”


    “她答应我麦黄了就回来。”


    “明年麦子也会黄。”赵西平俯身抱起儿子,他跟黄安成颔首道谢,之后抱着孩子离开。


    “我快抱不动你了,沉得像个石碾子。”他打岔说起其他。


    小崽枕在他的肩膀上不吭声。


    “你都五岁了,还哭哭赖赖的,以后可不能笑话阿宁哭鼻子,你也是个哭包。”赵西平继续说。


    “五岁也还小。”小崽抽鼻子,“我还小,我想我娘。”


    “你娘也想你,要是能回来,她肯定就回来了。”赵西平轻叹一声,说:“她为了接下来的两二年在家陪我们,这趟出关带的货太多了,肯定不好卖,没卖完就亏了,所以只能在关外多待一冬。我跟你保证,明年麦黄了,她一定能回来。”


    “要是没回来呢?”小崽问。


    “我带你出关找她。”真要是明年麦收时节还不见人回来,不用小崽发愁,赵西平先坐不住了。


    一路把孩子抱回去,隋良刚把商队安顿下来,他也得到商队捎回来的消息了,整个人无精打采的。


    赵西平把小崽放地上,问:“是哪个商队帮你姐捎的消息?”


    “秦氏商队,就是我姐帮写个人志的那个人。”隋良说。


    “我过去问问情况,你俩别跟过来捣乱。”赵西平交代。


    “他在牲畜圈。”隋良提醒,“他买回来两匹高头大马,一匹白色,一匹栗黄色。”


    赵西平找过去,秦文山正在喂马,两匹马奢侈地各住一个圈,石槽里放着豆粕、麦粒和青草。


    秦文山听到脚步声回头,见赵西平盯着马瞧,他炫耀道:“我这马不错吧?”


    “不错,是我见过的最好的马。”赵西平说。


    “你媳妇看见我的马,她也动了心思去买,不过那处养马的城邑有些偏远,马商也不好打交道,她大概清楚要耽搁回程的时间,就托我给你们捎话,说是明年再回。”秦文山知道他过来的目的,耐着性子说:“我们是七月份在大宛遇见的,那时候她刚到大宛,我正准备往回走,打了个照面说几句话就分开了,之后的情况我也不知道了。”


    赵西平道声谢,问:“你今年冬天是在敦煌过冬吧?”


    “对,天冷了,雪山上已经飘雪了,不能再赶路。”秦文山拍了


    拍手上的灰走出牲畜圈,说:“你看能不能给我这两个马厩搭个棚子?我担心它们适应不了敦煌的冬天。”


    赵西平点头,“我回头就请木匠过来。”


    事说定,赵西平离开牲畜圈,他回到主人院,就看小崽鼓着腮帮子认真地盯着木片。


    “你看得懂吗?”赵西平拎个椅子坐下,问:“你娘说什么了?”


    “她跟我道歉呢,她说她失约了。”小崽哼哼。


    “那你肯不肯原谅她?”赵西平觉得好笑,他拿过木片迅速扫一眼,说:“我看你娘的态度挺诚恳的。”


    小崽叹口气,“原谅啊,她是我娘,我又不会怪她。”


    赵西平抱起木匣放腿上,除了一大沓带字的木片,匣子里有一把光滑的羊膝骨、一兜带着酸臭味的奶酪、五个奇形怪状的扁石头、两顶外族小孩带的小帽、还有二双大小不一的牛皮靴。


    “我跟你舅舅只有一双牛皮靴,剩下的东西全是给你的。”赵西平啧啧道,“你娘是真偏心啊,时时惦记你。”


    “她是我娘嘛。”小崽又得意了。


    赵西平懒得理他,他拿起牛皮靴套脚上,有点大了,多穿两双足袜就行了,这是小问题。


    小崽也乐颠颠地穿上牛皮短靴,大小刚刚好,他穿上鞋走两步,高兴不到一会儿,他又忧愁地说:“明年我的脚长大了可怎么办呀?”


    “给我。”阿宁跑进来,“哥,我把我娘分你一半,明年你把你的鞋给我。”


    “我不要。”小崽一口拒绝。


    “呦呦呦,我得罪你了?你这么嫌弃我?”赵小米气愤地走进来。


    小崽嘿笑两声,不接她的话。


    阿宁走到木匣子旁边,他拿起两个玉色的羊膝骨,问:“这是什么?串绳带脖子上的吗?”


    “不晓得。”小崽不动声色地拿下他手上的东西放匣子里,他拽住弟弟的手,说:“我带你去看马,今天一个客商带来一匹白色的马,可神气了。”


    阿宁不知他的用意,赵小米可看得清楚,她撇撇嘴,用手指戳侄子一下,小气鬼。


    等俩小孩手牵手走了,赵小米问:“小崽没哭啊?”


    “哭了一会儿。”赵西平说。


    “那还挺好,我还以为他要哭个几天。”赵小米拿起一个木片看了看,密密麻麻的字,她看得眼晕,又放下了。


    第286章 回程


    隋良忙完手头上的事,他去牲畜圈溜达一圈,围在马厩外看马的人不少,他挤不进去,只好又走了。


    回到主人院,赵小米已经走了,只剩赵西平一个人坐在院子里看木片,听到脚步声,他抬头看一眼,目光又回到木片上。


    “唉……”隋良沉沉叹一声。


    赵西平没理他,不能他前脚安抚住小的,后脚又来安慰大的,他自己心底的失落可没人宽解,还是有个人陪他一起不高兴为好。


    “小崽长大了,留不住他娘的心了。”隋良感慨,他觉得小崽要是只有两三岁,他姐宁愿少赚点,也要紧赶慢赶撵回来。


    “他长大了,你也长大了,你姐对你俩都放心了,所以才能多给自己一点时间,放任自己在关外多待一年。”赵西平解释,他挑出两张木片递过去,“这是给你写的信,你再试试这双牛皮长靴,看大小合不合适。”


    隋良先看信,看完信再试鞋,靴子大了一点,垫双厚鞋垫估计刚刚好。


    “匣子里还有什么?”他问。


    “都是给你外甥的。”


    “真偏心。”隋良捻酸,他拿起装奶酪的布兜闻了一下,扭头“呕”一声,嘀咕说:“这个给小崽,我不跟他抢。这五个扁石头是什么?颜色还不一样,是玉石啊?这几个是什么?白玉啊?形状这么奇怪,还都是一个样的。”


    扁石头是从于阗国的河里捡的,隋玉怀疑里面有玉,信里说了,五块石头送给家里的孩子们打磨,谁磨出玉就是谁的。至于玉色的羊膝骨,这是她从牧民家里的小孩手里买的,这是外族小孩的玩的游戏,叫“嘎拉哈”,她幼年的时候也玩过,叫“搓子儿”,不过不是羊膝骨,而是大小差不多的石子。


    隋良拿起小帽戴头上,刚戴上,小崽就从门外进来了。


    “阿宁呢?”赵西平问。


    “跟我姑姑回去了。”小崽小跑过来,说:“秦伯伯要买我姑姑家的精草料,我姑姑回去准备了。”


    说着话,他的眼睛牢牢落在他舅舅头上,盯归盯,他没张嘴索要,更没有小气地不让他舅舅戴。


    “我戴这个好看吗?”隋良问。


    小崽支吾两声,他要是如实说了,他舅舅肯定不爱听。


    “要不给我戴上试试?我戴上肯定好看。”他委婉道。


    隋良嗤笑,他取下小帽给外甥戴上,两个羊角辫杵着,帽子压根戴不下去,他毫不留情地说:“真丑。”


    话落,隋良挨了一脚,赵西平指了指他,把人逗哭了他哄。


    “不跟你们父子俩玩了,等我姐回来我要告状,你们欺负我一个儿。”隋良起身逃跑。


    赵西平这下是真想揍人,哪壶不开提哪壶,他看小崽一眼,打岔问:“春天我们种下的两亩麦子,你还收不收?”


    小崽小大人似的叹一声,“收啊,我娘不回来,你就不过日子了?”


    赵西平:……


    “那我以后下值了带你


    下地割麦。”他说。


    小崽点头答应了,他放下小帽,又盖上匣子,说:“爹,你帮我把匣子抱进去。”


    “你娘写的信你不看了?”


    “我一个月看一个,等我看完了,她就回来了。”小崽早有打算。


    “也行。”不过赵西平把那兜酸臭的奶酪提了出来,说:“你拿去问问胡商,这东西还能不能吃。”


    小崽跑去问了,奶酪还能吃,赵西平就按照隋玉写在木片上的做法切奶酪煎肉,肉饼煎熟铺上薄薄的奶酪片,烤软了,一咬就拉丝,这东西一出来就受到所有小孩的喜欢。


    隋良尝了一下,他不太喜欢,他还是喜欢吃纯肉饼。


    一兜奶酪吃完,秋收也结束了,耗了半个月割回来的二亩麦子,在下雪后,赵西平牵着骆驼驮着麦子去城里磨面,小崽也跟去了,他穿着他的牛皮短靴,走在雪地不怕湿鞋。


    *


    大宛国位于敦煌的西南方,距寒冷的冷湿气流更近,但得益于葱岭的阻隔,进了十二月才感受到真正的寒冷。


    大宛国冬季短促,仅有两个月,一月将尽的时候,牧场就迎来了春雨和春风,之后温度不断攀升,小半个月的时间,隋玉就脱去了羊皮袄,穿着羊毛和驼毛填充的小袄,晌午的时候还能热出汗。


    青黄色在牧场落下帷幕,两场春雨后,牧场上的青草如雨后春笋争相冒出,一天一个样儿,牲畜们啃的速度跟不上草长的速度,把它们惯得挑嘴挑舌,啃草只啃最嫩的草头。


    “难怪这里能养出膘肥体壮的天马。”宋娴坐在山坡上感叹,“多肥沃的土壤,这地盘要是我们汉人的多好。”


    隋玉哈哈大笑,“你小声些,这话被大宛的人听见了,我们可走不掉了。”


    宋娴笑笑,“我们该走了。”


    “嗯,二月底启程,到葱岭山脚时应该是三月中旬,山上的雪大概在融化了。”隋玉说。


    “玉掌柜,宋当家,你们在这儿啊。”徐大当家和李大当家从西边过来,他们去牧场上看小马驹了,都是今年开春才出生的,一个个水灵灵的,要不是路程太远,他们还真想买批小马回去。


    “我们是不是该回去了?”徐大当家征询两个女尖儿的意见。


    “是啊,二月二十六那日离开如何?”隋玉问。


    “可以。”徐大当家点头,“早点回去,若是顺利,我们还能赶在入冬前抵达长安。”


    离二月二十六不足十天,四个商队瞅着好天气把去年割回来的干牧草摊开晒晒,之后打捆盖上油布。


    骆驼和马匹的粮草准备妥当,再备足人的口粮,一行人就上路了。


    来时是近五百头骆驼组成的商队,离开时,商队里又多出一百八十八头高头大马和一匹半大马驹。


    为了掩盖乌骓的不凡,临走前,隋玉给它做了件无袖短褂,从背到肚皮裹得严实,两侧还缀着两个松垮的大兜,里面装着乌骓爱吃的草籽和蜂蜜。


    行路八天,隋玉一行人遇到从东边过来的商队,是安息帝国的商队,他们靠近想跟汉商做交易。


    但隋玉等人早在十月底就把译人解雇了,对面也没有译人,两方言语不通,喊来马倌,马倌更是不懂。


    交易没达成,两国的商队结伴上路,一前一后互不打扰。


    “玉妹妹,我记得你以前不是惦记着什么白花?你要不要再寻个译人跟安息商人打听一下?”宋娴还记得这事。


    隋玉有些感动,她随口一说的小事,没料到宋娴还惦记着。这个时候若是继续隐瞒,明年棉花种出来,宋娴知道了,必定跟她心生嫌隙。


    “不用打听了。”隋玉笑了笑,含糊说:“我有眉目了,至于是真是假,还需要时间验证。”


    宋娴诧异,“什么时候的事?那个和尚?”


    隋玉点头。


    宋娴见状就不再问了。


    “什么?”绿芽儿听了一嘴,她驱着骆驼靠近,问:“娘,你们在说什么?”


    “没什么,你婶婶的一点旧事。”宋娴按下话头,低声问:“身上难不难受?”


    绿芽儿点头又摇头,说:“还好,能忍得了,我也习惯了。”


    行商赶路时,对女人来说,来月事很难熬,跨骑着硌得难受,只能偏坐在骆驼背上,这样一来,为了稳住身子就要耗很大的劲。


    “宋姐姐,等回去了,你带绿芽儿去医馆看看大夫,若是有亏损就补。再一个,日后让她去我家跟着良哥儿和阿水一起训练,跑跑步练练武,再跟着陈老读读诗念念赋,要想走商,练武和念书都不能落下。”隋玉说。


    宋娴没作声,她看向绿芽儿,绿芽儿沉默了好一会儿,点头答应了。


    宋娴笑了,她欣慰道:“以后我们娘俩把商队越做越大,到时候我给你买一匹像达日那样的宝马。”


    “我自己买。”绿芽儿认真地看着宋娴,说:“娘,我陪你吃苦,这个商队你就不能留给哥哥。到时候我接手商队了,我赚钱自己买。”


    天真的少女经过一年的磨练成熟了不少,她吃了苦,受了惊,见识了关外的贫穷与富贵,了解到走商带来的财富,她动心了。


    宋娴点头,说:“当着你婶婶的面,我跟你保证,只要你好好干,我就把商队留给你。当然,还有个条件,你得跟我一样坐家招婿。”


    提及婚事,绿芽儿还有些害羞,她低头不作声,算是答应了。


    又行六天,商队抵达葱岭山脚,安息商人在附近转了一圈,始终没能找到译人的影子,他们只能遗憾地看着浩浩荡荡的汉商顺着山道上山。


    安息商人跟汉商同行,走了小半个月,走出山谷时,他们折道向西下山。


    “可算走了。”走在最后的李氏商队大松一口气,他们生怕安息商人要劫道抢货再杀人,这幽谷高山太适合埋尸了。


    初春山谷幽静,高山荒凉,所过之处,满眼的荒芜。石头的青,残雪的白,枯草的黄,冷寂的颜色交织,再加以重重高山带来的压迫,隋玉带头领着商队行走在其中,心中常常惶惶难安,一声空灵的鸟鸣、一声石落、一声掩在蹄声中的异响……都会引得心脏骤然紧缩。


    日熬夜熬,在山中又攀行月余,一群如蝼蚁般的黑点从高山峻岭之中涌了出来,人、马、骆驼踏进黄沙地,身影又高大起来。


    第287章 家书抵万金


    冬天已过,冰雪消融,当枯黄的荒野泛出绿色,干瘪的枝条发出新芽时,又一轮春种开始了。


    在客舍住了一个冬的商队早已走干净,如今入住的商队已经换了一批,商队在城内穿梭,进的进,出的出,驼铃声环绕着这座边城,伴着汩汩流水声,日夜不绝。


    日上三竿,驼铃声离开客舍,骆驼载着各色的布匹慢步远行。


    小崽挎着脏得洗不出色的挎兜站在麦地里,他直起身看着一步步移动的商队,驼背上的商人注意到他,两指压在嘴唇上吹个响亮的口哨。


    “汪——”大黑狗叫一声。


    赵西平抽空瞟一眼,随即又收回目光,扶着铁犁跟着犁地的老牛走。


    小崽举起手使劲晃了晃,目送商队走远,待驼背上的人影看不清了,他从挎兜里抓一把麦种往犁碎的土壤里撒。


    大黑狗哈着气跑到小主子腿边,它歪着头看他,见他抹眼睛,它又吠叫一声。


    小崽揉了下狗头,他朝西看一眼,又看了看脚下的湿土,两腿一伸坐了下来。


    大黑狗舔他一下,他斥一声,捏住大黑狗的嘴筒子,倒着捋狗鼻子上的毛。


    “大黑,你想我娘吗?”小崽问,“你还记得她吗?”


    “呜——”大黑狗张不开嘴,只能狂甩尾巴。


    “赵明光,你在偷懒?”耕牛拐弯,赵西平扶着铁犁又犁了一垄地。


    小崽没理,他跟大黑狗头抵着头,透过狗眼睛,他静静地看着自己。


    两只尖嘴雀子落下,它们警惕地盯着一人一狗,爪子翻土,还没来得及盖土的麦种迅速进了鸟肚子。


    小崽“嘘”一声,他放开狗嘴,大叫一声“扑”,大黑狗猛然弹出去,如离弦的箭扑向偷吃的鸟雀。


    两只麻雀惊惶起飞,慢了一步的胖鸟被大黑狗弹跳起来从半空中按下来,鸟惨叫几声消音了。


    小崽开心大笑,他蹦起来,连声夸大黑好样的。


    狗叼着活麻雀耀武扬威跑来,小崽摆了摆手,说:“你吃,我不吃,吃了这只鸟,你继续帮我盯着,别让其他鸟下来偷吃。”


    说罢,他拍了拍屁股上的土,抓起一把麦子继续撒种。


    父子俩面对面走过,赵西平仔细瞄他一眼,听他嘴里还哼着什么,这才算放心。


    半亩地犁完,赵西平卸了铁犁放牛去吃草,他捡起木耙拉土,撒下的麦种要用浮土盖住,不然人走了,一群鸟落下来,不消半天的功夫,地里的麦种就被噆食干净了。


    太阳越升越高,挎兜里的麦种见底了,小崽也累出半身毛毛汗,最后两把麦种撒下去,他拍拍手走到地垄上,一屁股坐了下去。


    “爹,大黑呢?”他问。


    “不知道。”赵西平没留意狗,他直起身看一圈,说:“估计回去了。你饿不饿?要不要先回去?”


    “我累了,不想走路。”


    赵西平盯他一眼,他厚着脸皮嘻嘻笑。


    赵西平继续干活,小崽坐在地垄上摘草叶放嘴巴里吹,坐累了,他躺了下去,左腿搭在右腿上,一晃一晃的。


    等赵西平忙完地里的的活儿,他扛着木耙喊一声:“小崽,回去吃饭了。”


    没人应,他走过去看一眼,闭着眼睛的孩子晒出一脑门的汗,小脸红扑扑的,眼皮子下眼珠子动个不停。


    听到脚步声走了,小崽眯开一只眼,听见他爹在唤牛,他不高兴地哼了哼,但也没起身,他就不信这人能把亲儿子落地里。


    没多久,赵西平把铁犁摞在牛背上,水囊和脱下来的薄袄装筐里,带来的东西都装起来了,他迈步走向装睡的小孩。


    小崽翘起嘴角,又努力绷平,但他一副笑模样哪能瞒过赵西平。


    “睡这么沉?”他故意问。


    小崽使劲压下张狂的笑。


    赵西平俯身把儿子抱起来,也不揭穿他,为了方便拿东西,又把孩子从怀里挪到背上。最后背上背着孩子,他一手挎着篾筐,一手反搂着孩子,赶牛往家走。


    小崽悄悄睁开眼,他趴在宽厚的肩膀上,雀跃地晃着脚。


    赵西平恍若未觉。


    “爹,我睡醒啦。”


    “噢。”


    “爹,我搂你脖子,你不用搂我,我掉不下去。你用另一只手拿木耙,木耙把戳我屁股了。”小崽提醒。


    为了腾出来一只手,木耙横搭在篾筐上,后面戳出来的一节刚好抵在小崽的屁股上。


    赵西平不听,小崽对着他的耳朵大声喊,腿上挨一记拧,他装作疼得吱哇乱叫。


    “爹,你是不是发现我装睡了?”小崽嘻嘻笑。


    赵西平想了想,说:“没有,你装睡了?”


    “我装睡了?谁说的?”


    不承认了。


    趴在树荫下睡觉的两只黑狗听到声欢喜地摇着尾巴迎过来,小崽质问大黑为什么不吭不响地溜回来了。


    “下来,我赶牛去牲畜圈。”赵西平半蹲下去。


    小崽从他背上滑下来,他带着两只狗往回跑,见阿水和花妞在桑树下给蚕换桑叶,他走过去蹲下看。


    “麦子种完了?”阿水问。


    “嗯,种完了,过几天下场雨,麦子就出芽了。”小崽捏起一条小蚕放手上,说:“等蚕结茧子了,我娘就回来了。”


    隋玉的行程比小崽预料的要快,不到五月就出了葱岭,在疏勒国歇了两天,一行人往北去温宿国,路行半月,商队进入龟兹国,在此遇上今年头批出关的商队。


    “玉掌柜?这是从大宛回来的?”尤大当家的目光落在马群上,他目含激动,说:“了不得,了不得,今年轮到你们发财了。这批马如何?翻过葱岭没有生病吧?我看它们胃口还挺好,挺精神。”


    “没生病,离开大宛的时候,我们带了三百捆干牧草,还从大宛带走十罐水五罐土,大概是有当地的水土,这些马倒是没有出现水土不服的情况。”隋玉得意地说。


    这个做法不算稀奇,每个从大宛买马的商队都会给马群备上家乡的牧草和水土。尤大当家靠近隋玉和宋娴,低声说:“二位女当家,我们是老交情了,透透口风如何?你们这些马是在哪个马主手里买的?大概多少钱一匹?”


    “这个嘛?”隋玉和宋娴已经收受了徐氏商队和李氏商队的好处,她们不打算往外透露口风。


    隋玉借口说:“尤大当家要是想买马,你只能另寻他处了,去年,我们四家商队带去大宛的布匹和绸缎都卖给当地的马主了,近两三年,他们估计是不会再缺衣料。”


    尤大当家明白了她的意思,他叹一声,不死心地问:“真不能说?”


    “每匹马的价钱能告知你,大概在三千钱左右。”隋玉说。


    “我去看看你的马。”尤大当家识趣地不追问了。


    隋玉跟着他走,她搓了搓手,有些紧张地打听:“尤大当家,在敦煌的时候,你可遇见过我的家人?他们有没有什么话捎给我?”


    尤大当家这才想起来,他朝族人喊一声,让隋玉自己过去拿东西。


    隋良和小崽托商队捎来的是一个包袱,其中有一罐香喷喷的炒面,还有一罐黄豆酱,其他的就是写着丑字的木片和竹简。


    “玉妹妹,我们要去卖马了,你去不去?”宋娴问。


    隋玉看了看手上的东西,她的心神都在这上面了,迫不及待地想看,压根不想离开。她指着小春红和张顺,说:“你俩跟着去。”


    小春红和张顺俱是一惊,反应过来,二人动了动嘴,到底是没有开口说不敢承担重任,他们看着满脸含笑读家书的主子,二人心里明白,这是个证明自己的好机会。


    “主子,我也去。”李武开口,“我还记得上一次买银器的铺子,价钱也记得,我过去能帮忙。”


    隋玉抬头看他,掩下诧异,她问其他人:“谁还想试试?”


    柳芽儿攥着满是汗意的手站起来,紧张地说:“我在上一个主家见识的好东西多,能分辨颜色和花样的好赖……”


    隋玉挥手,示意她跟上。


    其他奴仆想了想,他们没有什么独特的优势,没人再开口。


    “牵三、牵四匹马过去。”隋玉出声,“你们一人负责一匹,可以用马跟商队换毛毯、银器、珠宝、种子。要是遇到什么稀罕的东西,你们拿不定主意就问宋当家。”


    四个奴仆齐声应好,他们各牵走一匹马,跟着宋娴和徐李两个商队的主事人走了。


    留下的奴仆去给马和骆驼刷毛,隋玉一个人坐在锅灶旁边看家信,酿黄豆酱的黄豆是小崽亲手种亲手摘的,炒面是赵西平在小崽的监督下炒的,在竹简上,隋良把这两样东西夸得天上有地上无,但在最后,他坦诚交代,上述的话都是被逼着写的。


    小崽也会写字了,除了爹、娘、舅舅三个字,他还学会写一家人的名字,所有的字当中,“隋”字写得最大最丑。


    “姐,小崽昨夜做梦梦见你了,梦醒了,他拉着我唠了大半夜,还掉了几颗金豆豆。”


    “下雪了,家里杀猪了。”


    “我们也去看鬼火了,被鬼火撵了二里地,的确很吓人,你那晚也害怕了吧?隋玉,你很了不起。”


    隋玉抿着嘴笑,她把这版字又看一遍,终于确定这是赵西平写的。


    “除夕了,姐,我们堆了四个雪人,等你回来。”


    “……”


    “雪化了,开春了,我带你儿子去种麦了。”


    “麦子快黄吧,娘,我最喜欢秋天了。”


    最后一个竹简上的字,是赵西平握着小崽的手写下的。


    第288章 路遇春大娘


    隋玉坐在地上缓了许久,待心里酸涩的滋味淡去,她又把所有的木片看一遍,之后放进骆驼背上的褡裢里珍藏着。


    羊买回来了,水也烧开了,隋玉舀水把碗烫一遍,随后拧开罐子舀三勺炒面倒碗里,拌上酥油撒上盐,开水一冲,醇厚的香味随着热气冒了出来。


    小喜在一旁烧火,见她吃一口油茶满足得要飘起来了,她往罐里瞄一眼,说:“小主子往炒面里兑人参了?”


    “兑了比人参还贵重的东西。”隋玉笑眯眯的。


    小喜能理解,但体会不了这种感情,因为她无牵无挂,出门在外念着想回去,不外乎是贪恋安稳轻松的日子。


    隋玉往草场上看一眼,她突兀地问:“你有没有喜欢的人?想不想成亲?”


    小喜愣住了。


    隋玉继续吃油茶,没了下文,像是随口一问,让人琢磨不出她的目的。


    “是咱们自家的人吗?”小喜试探着问。


    “也可以是宋家的仆从。”隋玉说,她透露口风:“这趟去长安把马匹转手卖了,之后我估计会在家歇两三年,也或许更久,你们这些姑娘若是有意中人,对方若是也有意向,趁着这两年,你们可嫁可娶。若是无意也无妨,不嫁人不生子也没事,你们只要在我家干活,不论是老了还是残了,我都能给你们一碗饭一间房……”


    “像老瞎那样?”小喜明白了。


    隋玉点头。


    “甘大喜欢柳芽儿,柳芽儿也喜欢甘大。”小喜突然透露,“青山喜欢小春红,但小春红不喜欢青山。”


    隋玉早看出苗头了,她又舀一勺水倒碗里,低声问:“你喜欢谁?张顺?”


    小喜想否认,话到嘴边又咽下去,她红着脸垂着眼说:“他好像不喜欢我,我也不怎么喜欢他。”


    隋玉啧啧两声,说:“你们心思还不少,以你们向往自由身的那股劲,我还以为你们不会愿意嫁人娶妻。”


    小喜脸上发烫,毕竟她天真愚蠢的时候有过嫁给深山牧民的打算,现在又喜欢上一个同样为奴仆的男人,的确很打脸。


    “最初听您说我们可以攒钱赎买奴籍,那时候就那一个念想,我们见识又不多,犯蠢太正常了。”小喜挑了挑灶里的火星,依旧垂着眼,她自省道:“后来进关又出关,出关又进关,见的人多了,种地的、打渔的、划船的、放牧的,虽是自由身,但也各有各的不自由,多少比我们辛苦的人,吃的穿的住的还没有我们跟着您过的好,更别提赚钱了。主子,说实话,您别不信,你这时候压根不用担心我们逃跑,你就是现在放我们走,我们八成还会自己找回去。”


    “我相信。”隋玉放下碗,说:“只有傻子才会跑,跟着我有肉吃有钱赚,有机会认字,还万事不用操心。”


    小喜点头,“现在二黑肯定悔死了。”


    隋玉笑笑。


    “因为主家心善,所以我们才不惧怕为奴为仆,也就有了花花心思,想成家,想生子。”小喜忍着羞意抬起头,她抱着膝盖,祈求道:“主子,您帮我问问张顺的心意行不行?”


    隋玉拒绝了,“你们私下自己试探,我不管这事。”


    小喜怏怏“噢”一声。


    “水烧开了?”青山和阿牛各端盆羊肉过来。


    “烧开了。”小喜匆匆别过头。


    羊肉倒进锅里,有小喜看着火,隋玉去草场上看马。


    连着三日在龟兹城内打转,四个商队先后卖出二十一匹大宛马,张顺和小春红等四个人用四匹马换回五箱银器,酒壶、碗筷、托盘共三十二套,以及羊毛毯七十张、狐裘三个、虎皮一张、虎骨酒一坛、葡萄藤五株。


    这次以马换物的交易,隋玉从头到尾没掺和,换回来的东西她非常满意,对这四人的表现也极为满意。


    “虎皮和狐裘以及虎骨酒是安息商人带来的,他们想要我们大汉的丝绸,尤大当家又想要我们的马,我们就用一匹马跟尤大当家换五匹缎花锦,再用缎花锦跟安息商人换东西。”小春红兴奋地交代。


    “尤大当家不去大宛?他怎么还买我们的马?”隋玉问。


    “他跟那匹马臀上带褐斑的公马看对眼了,我听尤二当家吆喝了一声,好像是大当家的屁股上有个形状相似的胎记。”李武解释。


    听到这话的人俱是大笑,隋玉心道难怪,“这属实是有缘分,难怪非要给买回去。”


    一波交易完成,商队离开龟兹前往尉犁。


    龟兹国和尉犁国之间隔着荒漠,五月的天,暑热已盛,路上无片叶阴凉,人和马行走在其中格外受折磨,人中暑了倒没事,就怕不会说话的牲畜病了。为了尽快走完这段路,商队日夜兼程,仅仅用了两天两夜就到了尉犁。


    尉犁是个小国,骑马从东到西跑一趟,半天都用不上,前有从楼兰过来的三个小商队,后有隋玉这个近五百头骆驼的大商队,这么多人挤了进来,当地的人忙得团团转,有能耐没能耐的人都抓住这个机会赚商队的钱。


    挑水卖水的,挑饭卖饭的,挑草卖草的,还有卖鞋卖衣卖羊卖猪的,老老少少往商队面前转一圈,手里都拿着东西。春大娘也在其中,她做饭好吃,每天晚上她会泡两盆黍米,天亮了做黍米凉糕,黍米凉糕浇上蜜水再撒上葡萄干,来往的商队都爱吃这一口。


    “奶,从西边过来的一个商队有好些女人,她们肯定爱吃甜的,我们先挑桶去那个商队。”


    “行,你慢点走,别摔了。”春大娘拄着枣木拐杖追不上。


    “娘,婶婶,有个小子来卖黍米凉糕,你们吃不吃?”绿芽儿喊。


    “你把人领来,想吃就买。”宋娴正在给马看身体,有匹马不知道是热着了还是吃错了东西,一早就在拉稀。


    隋玉在一旁看着,忽然听到一道有些耳熟的声音,她扭过头在人群中扫过,目光掠过站在绿芽儿旁边的老妇人时,她顿住了。


    “应该是喝了不干净的水,可能是灌的河水里面有虫卵或是什么,前两天在荒漠里行走,虫


    死了污了水,马喝了脏水闹肚子。”兽医推测,“这两天给它喂晾凉的开水,或是喂些米汤,米汤里加些盐,再一个,把这匹马跟其他的马隔开喂养。”


    守着一旁的仆从点头。


    “不是什么大问题……”宋娴转身,这才发现背后没人了。


    隋玉走到卖凉糕的老妇人身边蹲下,春大娘抬头,嘴里还说着:“我们在尉犁住好多年了……你……”


    “春大娘?是你吗?”隋玉出声。


    “你、你……玉丫头?”春大娘险些忘了这个名字。


    “婶婶,你们认识?”绿芽儿疑惑。


    隋玉点头,说:“我们把凉糕都买下,你带这小子去结账。”


    春大娘仔细看隋玉几眼,说:“要不是你出声,我都认不出你了,好些年了。”


    “换个地说话?”隋玉伸手搀扶她,看见老人手里的拐杖,她放慢脚步,问:“大娘,你身子可好啊?”


    春大娘用拐杖点了几下,说:“没什么毛病,就是老了,手脚不灵光。”


    “我前年还路过尉犁,从这里走个来回,可惜没遇见你。”隋玉说。


    春大娘没接话,遇见没遇见都一样。


    “你的日子过得还好吧?你一个女人怎么在外跑商?你男人呢?我听佟花儿说他用战功给你脱奴籍了,照这么来说,你们感情应该不差啊。”


    “是,感情还不错,他在家照顾孩子,家里还有个客舍,他在军中也有职务,事事离不了他。”


    春大娘拍拍她的手,笑着说:“如今看来,我们这些人就属你的日子过得最顺当,我没说错,好人有好报。”


    隋玉扶着人在租的民居里坐下,话谈到这儿,她好奇地打探一下其他人的境况。


    “……从戈壁滩出来之后,我们先去的楼兰国,给牧民放了两年的羊。后来听说尉犁国在招揽人开荒种地,我们一家就过来了。”春大娘说,“之后跟其他人就没联系了。”


    “佟花儿呢?还在楼兰?”隋玉问。


    春大娘也不清楚,“我们离开的时候,她跟她男人在楼兰,这都好些年了,我也不知道她还在不在。对了,玉丫头,你有你堂哥的消息吗?”


    隋玉摇头,“你们走后,我们两口子追了过来,在戈壁滩外看见他跟两个和尚走了,之后再没遇见过。大娘,当时在戈壁滩发生了什么事?你们离开后又发生了什么?我以为你们会在一起生活。”


    第289章 带子归来


    “好多年前的事了,我有些记不清了。”春大娘不愿意再提旧事,她如今的日子虽是捉襟见肘,但还算顺心,若是沉溺于过去,她这一家的日子过不下去。故而,她故意忘却旧事,既不愿意谈过往,也不愿意见旧人。至于跟隋氏一族的人分开,不聚在一起生活也是源于此,生活在一起,抬头不见低头见,看见对方的惨状也忘不了自己的。最初还能因为苦难相互怜惜,后来就是相看相厌,看见故人就忘不了深陷泥沼的日子。


    “我们也没有商量过,各自缓过气,手里攒到能度日的钱财了,就各奔东西了。”春大娘平静地说,“我们一家四口离开楼兰前往尉犁的时候,没跟任何人打过招呼,之后的这些年也没再遇到相识的人。”


    隋玉不知道说什么,只有沉默。


    “玉丫头,你今天遇见我,以后或许也会遇见其他人,大娘托你个事,别跟其他人提及我们。”春大娘提出要求,她望着隋玉,说:“往后啊,你若是再路过尉犁,看见我点个头打个招呼就行,你过你的日子,我们过我们的日子,出了那道关,我们就没什么干系了。”


    隋玉想到隋文安,他对旧人旧事避之不及,春大娘亦是如此,那场灾难对活着的人的影响是终生的,所有能活着走出来的人,一辈子都生活在那道阴影下。


    “好。”隋玉轻声答应。


    春大娘松口气,她踢了下脚边的羊骨头,闲聊道:“有几个孩子了?”


    “一个,今年冬天就六岁了。”


    “噢,那也不小了。是丫头还是小子?”


    “是个小子,长得像我。”


    春大娘看隋玉一眼,笑着说:“长大了是个美男子。”


    隋玉面上露出深深的笑意,语含宠溺地说:“他是个爱臭美的。”


    看得出她的日子过得不错,过得好就行,春大娘拄着枣木拐杖站起来,她敛起笑,有些不自在地说:“玉丫头,话就说到这儿,家里还有羊要喂,我回去了。你别见怪,我就不请你去家里吃饭了。”


    隋玉还是应好,她送老人出去。


    “大娘,有没有我能帮你的?衣料和钱……”


    春大娘头也不回地摆摆手,说:“谢你的好意,日子过得去,别送了,你也去忙你的事。”


    隋玉站住脚,目送拄着拐棍的老妇人喊上挑担的孙子离开。


    宋娴悄步靠近,低声问:“你的族人?”


    隋玉没说话,默认了。


    “怎么不留大娘在我们这儿吃饭?我打发人去买牛肉了。我们商队带的散货要不要择出一部分给她送去?看大娘和她孙子的衣着,日子过得不太好。”宋娴说。


    “我提了,她不要,算了,随她的意吧。”隋玉不打算强塞好意,八年过去了,最苦的日子已经熬过去了,春大娘也不缺一星半点的好意过日子。


    对于日子越过越有希望的她来说,以前的苦难可以一笑置之。而对于好不容易过上平静日子的春大娘她们来说,过往种


    种依旧是心口腐肉,哪怕刻意不去碰,腐臭之气也时时刻刻萦绕在鼻间,她们避之不及,她若是强行施舍好意,那对她们来说又是一重吐不出咽不下的伤害。


    “我们明天就走吧。”隋玉说,“那匹拉稀的马如何了?”


    “刚喂了加盐的米汤,下午要是不拉了,明天就能走。”宋娴说。


    “那傍晚再看情况。”隋玉说。


    傍晚,拉稀的马情况好了许多,能吃又能喝,精神头也恢复了,隋玉见状去找徐大当家和李大当家商量离开的日子。


    隔天一早,商队离开,但在走到尉犁国的西部边缘时又停了,所有人在此又歇两天,才动身前往楼兰。


    路上,隋玉跟宋娴和另外两个商队的当家人道谢,为了照顾她临时的起意,一大群人跟着她折腾。


    宋娴大概了解点情况,她完全不介意。


    徐大当家和李大当家玩笑着说下次要是再遇到这个情况,一定要让她给个合理的理由。


    隋玉莞尔一笑,不应答,调转话头说:“到了楼兰,你们还打算卖马吗?”


    “不卖了,不在路上耽搁了,早点回去,估计能赶在入冬之前抵达长安。”徐大当家早有谋算,“秦大当家这时候估计已经到长安了,他带回去的马先在长安打出名声,我们跟过去借他的光,捡些汤喝。宋当家,玉掌柜,如何?你们要不要跟我们同行?”


    宋娴看向隋玉,隋玉有些心动,但又留恋回家后的日子。


    “玉妹妹,你要是不想入关,你把马群托付给我也行,我帮你把马卖出去。”宋娴不想留在家里,她更倾向于去长安,冬天卖马,开春买货,来年夏天又回敦煌了,到时候在家歇一个月,若是过得不舒坦,趁着入冬前还能出关。


    “我考虑考虑,之前还答应我家孩子带他去长安,可惜他爹跟我们走不了。”隋玉纠结。


    “回去了让赵千户问问,看能不能告假半年。”宋娴出主意,“即使不能告假,留赵千户在家守着客舍的生意,你带着隋良和小崽,我们今年去长安过年。”


    隋玉抿嘴一笑,不用猜她就知道赵西平指定不愿意一个人留在家里。


    “再说吧。”她说。


    “我不跟你再说了,我打算跟着徐李两家的商队进关去长安。”宋娴打定了主意。


    隋玉应一声,表示知道了。


    ……


    到了楼兰国,商队休息的时候,隋玉牵匹马带着奴仆进城,她用马跟楼兰商人换五架梳羊毛机,通过楼兰商人的介绍,她找去牙行,还没进门就听到熟悉的汉话。


    “是毛大彪。”小春红认出人,“他们出关买人来了。”


    隋玉反应过来,她当初买私奴就是在这个人手上买的。


    “咦?汉人?”牙人惊讶,他走过来招呼,问:“你们是当地的人,还是从大汉过来的?这批奴隶都被买走了,你们要是不急,过半个月再来一趟。”


    隋玉雇的译人闻言,他把话转达过来。


    隋玉点了点头,她走到毛大彪面前,问:“你们买了人是打算卖去大汉?”


    “对,你想买人?想买什么样的?你家住在哪儿?奴隶押送进关了,我可以把人送过去。”


    “要会用梳羊毛机的妇人,三五个都行。”隋玉扫过蹲在地上的奴隶,有男有女,衣着破败,看长相,大部分人是匈奴人,大概是去年车师跟匈奴打仗,战败后,俘虏的匈奴人被转手卖了。也或许是逃到楼兰或是尉犁的匈奴人被当地的人抓了卖钱。


    “有,你住哪儿,进关了我给你送过去。你从我手里买人,我都给你驯好,奴籍和进关的手续我也都给你办好,免得你还费事。”毛大彪说。


    隋玉答应了,说:“我家在敦煌的长归客舍,五六年前,我从你这里买过十来个奴仆。”


    毛大彪已经记不得了,他把住址记下,笑盈盈地说:“既然是熟客,到时候给你个实惠价。”


    事说定,隋玉带着奴仆离开。


    译人收了钱走了,小春红这才问:“主子,你买梳羊毛机做什么?莫不是打算养羊剪羊毛织羊毛毯?”


    “先保密。”隋玉神秘一笑,“明年你们就知道了。”


    宋娴和其他人见到繁复的梳羊毛机,也纷纷问隋玉有什么打算,她都避而不答。


    “我觉得自从你在大宛见到那个和尚,你就神秘兮兮的。”私下,宋娴跟隋玉说悄悄话,她打听道:“莫不是跟那什么白花有关?”


    “宋姐姐,你能不能装作笨一点?”隋玉默认了,她无奈地说:“我本来还想给你留个惊喜的,你再猜两回,我也不用瞒你了。”


    “行行行,我不问了,我等你弄出什么惊喜。”宋娴笑。


    出了楼兰,戈壁滩袒露在眼前,源于对鬼火的恐惧,夜晚睡觉时,守夜的人不敢再点火,甚至不敢闭眼打瞌睡,一直等到天明才大松一口气。


    商队等到太阳出来了才走进戈壁滩,他们运气极好,进去就遇到一行出关的商队,路上的骆驼粪还是新鲜的,有“路标”指引,隋玉一行人在戈壁滩内行走不费多少心力。


    叮叮当当的驼铃声回荡在戈壁滩上,老万一行人听到声,心里越发焦急。


    “二叔,我带一半人往北边去,截断骆驼群的路,免得它们蹿到商队面前了,这么多骆驼一旦露人眼,那就不能全归我们了。”老万说。


    万行山思索一下,交代说:“你们可小心点,这里面容易迷向。”


    “晓得,问题不大。”老万应声,他点走一半人,骑着骆驼绕圈去拦截。


    走在野骆驼群里的两只骆驼突然顿住了,它们抻着脖子竖起耳朵往戈壁滩北边瞅,毛色稍浅的母骆驼“卟”叫两声,它领着一头蛋壳色的小骆驼走出骆驼群。


    另一只脖子上挂着铃铛的骆驼见状,它冲骆驼群叫两声,一头小骆驼跟着它走了。


    其他骆驼停在原地暴躁地弹蹄,听着两道驼铃声越走越远,一部分骆驼选择跟了过去。


    第290章 横财


    两道驼铃声向北而来,老万驱着骆驼循着驼铃声狂奔,然而巨石挡路,前一瞬还看见骆驼的影子,绕过两个挡道的巨石,骆驼的身影就不见了,而驼铃声还越来越远。


    老万觑着太阳,他往后看一眼,只有两个族人跟了上来,另外的人不知道去哪儿了。


    “其他人呢?”他问。


    “没跟上,大哥,我们等一会儿。”后来的男人掏出木哨吹响,给走丢的人指引方向。


    老万竖着耳朵听了听,那两道孤零零的驼铃声跟远处震天响的驼铃声汇在一起,这下他辨不出野骆驼的方位了。


    “看样子是哪个商队的骆驼丢了,这是又找回去了?”吹哨的男人问。


    老万搓把脸,他没说废话,这是显而易见的事。他们上个月来沙漠找野骆驼群就看见那两个挂着驼铃的骆驼跟一群野骆驼混在一起,当时追了十一天,几乎快追到楼兰了,他们担心再追下去,这群野骆驼会落在楼兰人的手里,只得停下脚步,等野骆驼群再折返回来。之后一部分人退回玉门关补充干粮,一部分人守在戈壁滩外缘,等了十天才把这群野骆驼等回来。


    五天前,一个出关的商队从戈壁滩路过,两头挂铜铃的母骆驼听到声连夜闯进戈壁滩,然而隔天傍晚又慢悠悠出来了。当时老万就想出一个法子,他把铜铃里塞的骆驼毛掏了出来,之后带着大部分人进戈壁滩,试图通过摇铃招骆驼。


    然而那两头骆驼像是聋了一样,压根不靠近,一直到今天,戈壁滩又响起声势浩大的驼铃声,这群野骆驼才慢慢往北方挪动。”大哥,情况如何?”走丢的八个人陆陆续续找过来了。


    “过去了一部分,还有一部分还没过来。”老万找到骆驼群走过的痕迹,通过蹄印判断,他断定还有一部分野骆驼在沙漠里。


    “我们出戈壁滩,跟我二叔去追留在沙漠里的骆驼群。”老万做出决定,这时候追进戈壁滩,恐怕到天黑都出不来,还是不冒险了。


    另一边,隋玉的商队打头,正循着路上还没来得及消失的蹄印往东走。从日出走到日落,傍晚起风了,戈壁滩上的蹄印才缓缓消失。


    张顺提起铜锣敲响,跟在后面的商队依次回应,驼队慢慢停了下来,今天赶路的行程到这儿就结束了。


    奴仆们各自忙活开,当天色黑透时,戈壁滩上飘起饭香。


    “吃饭了。”小春红喊。


    “来了。”张顺应一声,但人没动,他把堆在地上的草捆又清点一遍,喂骆驼和马的萝卜倒两筐撂在一边,干红枣也择一兜扔筐里,这才拍拍手去吃饭。


    负责拴骆驼和马的仆人已经端碗在吃饭,张顺坐过去,交代道:“萝卜和干枣都分出来了,你们吃过饭把今天的份量拿走就行了。”


    阿牛嘴里包着饭没法应声,只能点点头表示知道了。


    远处,一大群骆驼正在赶夜路,走在最前面的两头母骆驼不时“卟”叫一声,偶尔,后面的骆驼会回应两声。


    夜深人静,骆驼和马也卧在地上睡着了,巨石上栖息的鸟雀悄无声息落下,捡食骆驼和马漏下的水萝卜碎。


    两道隐隐约约的驼铃声越来越近,守夜打瞌睡的奴仆惊醒,他们猛然站起来,瞪大眼睛望着漆黑的戈壁滩。


    沉睡的骆驼转醒,它们变得躁动,纷纷站起身,跟人一样盯着声响传来的方向。


    “什么情况?”隋玉醒了,叮叮当当的驼铃声掩下不远处的声响,她看骆驼躁动,立马起身,吩咐说:“火烧大点,把人都喊醒,是不是有蛇爬过来了?”


    “不是,主子你别慌,是有挂铃铛的骆驼或是马过来了,也可能是有迷向的人找来了。”甘大解释,“我们拿的有刀……”


    正说着,不远处响起沉重又急促的蹄声,紧跟着,骆驼群里传来短促的叫声,奴仆们纷纷从火堆里抽出燃烧正旺的粗木柴走过去。刚看清个影子,他们又慌忙折转回来,骆驼在交|配,这时候的公骆驼急红眼了,他们可不敢靠近。


    “咋回事?”隋玉问。


    “有野骆驼跑来了。”甘大说。


    “不对,我之前还听见驼铃声了,是不是哪个商队还带着没骟的公骆驼?”青山问。


    “我带出来的骆驼都是母骆驼和骟过的公骆驼。”宋娴接话。


    徐大当家和李大当家也过来了,二人纷纷否认商队里有公骆驼,甚至连母骆驼都没有,全是骟过的骆驼。


    青山坚信自己听到了驼铃声。


    两头骆驼靠近,它们在地上一个劲嗅,隋玉瞟了一眼,看它们肚子瘪瘪的,正打算喊人喂食,她意识到不对劲,商队里就没这么瘦的骆驼。


    “呀!小骆驼!”绿芽儿喊。


    “是野骆驼群过来了。”宋娴惊叫。


    “是蛋壳!”借着火光,隋玉认出来了,她激动地拍腿,说:“蛋壳跟它娘带崽回来了,张顺,快喂食。”


    “我就说我听到了驼铃声。”青山捍卫自己的判断,他摸摸身上的兜,掏出一小把枣子扔过去,说:“没想到它们还能找回来,在外面受苦了吧?咿呀呀,还生了两头小骆驼,你们娘俩去年咬断绳子逃跑就是想生崽子了?”


    两头小骆驼机警,它们藏身在母骆驼肚子下面,对于扔在地上的枣子无动于衷,蛋壳母女俩倒是不客气,一口一个吃得痛快。


    “粮草抱来了,让一让。”张顺喊。


    围观的人群让开,一大捆牧草丢在地上,接着是掰断的水萝卜,还有半盆油豆粕,紧跟着,李武又倒来一盆水。


    水盆一落地,两头母骆驼争相扎进去,大口吞咽清水,看着像是七八天没喝水了。


    “来野骆驼了。”小春红小声说。


    围观的人默契后退,七头野骆驼先后走进火光下,五头母骆驼,两头半大的小骆驼,俱是先去喝水,一盆清水很快就见底了。


    “主子,还倒水吗?”李武问。


    “先等等,别把它们喂饱了,用草料和水勾着,看它们明天跟不跟商队走。”隋玉看了眼带崽的蛋壳母女,说:“蛋壳跟它娘带着小骆驼找回来,肯定是要跟我们回去的,这些野骆驼估计是自愿跟它们回来的。”


    徐大当家嗤笑一声。


    “笑什么?觉得我胡说八道啊?”隋玉问,“你等着瞧,这群野骆驼八成要跟我们走。”


    “这两头挂驼铃的骆驼就是去年在戈壁滩逃跑的?”李大当家问,他纳罕道:“逃跑了怎么又回来了?就是想揣崽子?崽子生了又找回来?我怎么就不信呢。”


    “在外面流浪一年,还是觉得家养的日子好呗。”隋玉吹个呼哨,正在啃水萝卜的蛋壳抬头看她,她又吹一声,蛋壳嚼着萝卜朝她走过来。


    “这是我一手养大的,从娘胎里出来,就被我抱了一路,跟我共骑一头骆驼回家。”隋玉摸了摸黏得打缕的驼毛,夸赞道:“干的不错,回去了给你刷毛洗澡。”


    徐大当家看得眼红,他重重叹几声,说:“散了散了,离天亮还有一会儿,再睡一阵。”


    人散了,甘大和甘二拿来绳索,借着喂红枣的机会,二人拽住垂在骆驼脖子上的断绳重新续上。


    至于野骆驼,没人敢动它们,更不敢强套,万一打草惊蛇,再惹怒了发|情的公骆驼,那可损失大了。只能盼着如隋玉推测的,希望天明后,这群野骆驼肯跟商队走。


    张顺和青山举着火把绕圈远远看了一眼,一共来了四头公骆驼,而他们的驼队里有三十七头母骆驼,够它们忙活到天亮了。


    果不其然,等天色放亮,人睡醒了,那四头公骆驼还有一个不服输的仍在忙活,至于另外三头都从发情的状态里醒过来了,个个累得站不起来,跪趴在地上喘粗气。


    待最后一头公骆驼完事,张顺用草料和清水把四头公骆驼引开,其他人抓紧时间捆货。


    一切准备妥当,再喂一遍骆驼,商队动了。


    蛋壳母女俩带着两头小骆驼自觉地跟着骆驼群走,另外的十七头野骆驼毫不犹豫地也跟着离开,不过它们不靠近商队,隔着半里远的距离在戈壁滩穿梭。


    是的,蛋壳母女俩一共带回了二十一头野骆驼,还不加它们的崽子。


    四头公骆驼吃完地上的草料,歇过一阵也追了上来。


    一走就是一天,又是黄昏时分才停下歇息,一群野骆驼看商队停下,俱是远远望着,看见人搬着草料撒地上,它们这才主动靠近。


    如此过了七天,个子最矮的一头公骆驼受不了,在一个夜晚,它悄悄离开了。


    然而三天后,商队即将走出戈壁滩时,一大群野骆驼追了上来,闻到母骆驼的气味,骆驼群里的公骆驼发了疯。


    “快快快,快跑。”张顺敲响铜锣,“别管骆驼,带马走,骆驼丢不了。”


    商队绕弯离开,留一群陷入酣战的骆驼在戈壁滩上。


    半天后,老万一族的人骑着骆驼精疲力竭地追来,他们追了七天只套到八头骆驼,这群骆驼本来准备逃跑了,不知道发什么疯又朝东奔来,他们只能跟在后面追。


    “玉掌柜,好久不见啊。”看见戈壁滩外贼头贼脑的人,老万长吁一声,待看见那混在商队里一二十头眼熟的野骆驼,他彻底无话可说了。


    “你们在逮野骆驼啊?”隋玉问。


    “为了追这群野骆驼,我们在戈壁滩耗两个月了。”万行山苦笑,“你商队里带的还有母骆驼?”


    隋玉点头,她指了指戈壁滩里的动静,说:“里面的母骆驼是我跟宋当家的,公骆驼是半天前追上来的。”


    “你们的胆子是真大。”万行山琢磨一下,说:“我们帮忙把这群骆驼赶到玉门关,之后我们对半分如何?”


    隋玉答应了,她的骆驼经不起折腾了。


    借由戈壁滩里的巨石,老万一行人缠上绊脚绳,一切布置好,张顺带人去驱赶,再有人射箭威吓,待精疲力竭的野骆驼打退堂鼓时,这群骆驼进了包围圈。


    经过一番折腾,四十八头野骆驼逮到三十一头,两家对半分,隋玉提议放走一头公骆驼,之后隋万两家各得十五头野骆驼。


    至于宋娴,她只跟隋玉换公骆驼回去配/种,不掺和分骆驼的事,她家的骆驼多得数不清,不稀罕这些。当然也是想在万家叔侄面前扬眉吐气一下,以前他们看不起她,如今他们比不上她。


    “恭喜啊,玉掌柜又发一笔财。”徐大当家满嘴的酸气,“又得三十七头骆驼,快抵上小商队出关一趟赚的了。”


    隋玉笑眯眯的,说:“别酸,以后你再出关也带两头母骆驼。”


    “然后多损失四千钱。”李大当家接话,“别惦记着发横财了,这批马出手,我们来跟宋当家做笔生意。宋当家,现在骆驼价钱多少啊?”


    第291章 回家


    “骆驼的事现在不是我管,是我儿子在操持,我也不清楚今年的价钱是多少。”宋娴没有大包大揽,只说:“明年你们过来,到时候去沙漠里挑骆驼,价钱好商量,有这两年的情分,我一定给你们一个实惠价钱。”


    李大当家言好,赚到钱了,他就想扩大商队的规模,届时从老家多带些人出来,人多势众,哪怕跟其他商队结伴而行也不会落在下风。


    “我们继续行路可好?这里离沙漠太近,我担心这些野骆驼会反悔,万一再连夜逃跑了,之前的一番折腾都白费了。”隋玉过来商量。


    徐大当家拒绝了,“在戈壁滩走了半个月,骆驼和马都累了,我打算在这儿歇两三天,正好这片有水有草,等马和骆驼歇过劲再走。”


    李大当家闻言暗叹一声,这哪是骆驼和马受累了,在戈壁滩又没走夜路,天一黑就歇息,比翻越葱岭还轻松,就是马没吃到青草,皮毛有些干枯罢了。而这附近又有多少青草?就是流经沙漠的溪流两旁长了些水草,还被早先过路的驼队啃食过。他心里门清,看隋玉突发横财,又觉得野骆驼群是大伙一起遇上的,隋玉却不给其他人分利,徐某人心里不舒坦,就故意跟隋玉别着干。


    隋玉扫一眼四周的环境,点头说:“也好,这里离玉门关不过四五天的路程,连狼群都少有,我们不用再结伴同行也不影响什么。那我就带队先行一步,你们在此歇两天?”


    李大当家想了想,如今时间充裕,他的确不必要太赶,于是装傻充愣,附和着徐大当家的话,说:“我们过两天再走,玉掌柜先行,你回去了让人备些好东西,我们到敦煌了去寻你,到时候在敦煌再歇一段日子。”


    徐大当家也不想得罪隋玉,他一改之前僵直的口吻,笑着说场面话:“在路上我们相互照应,回敦煌了,我们再去照顾玉掌柜的生意,玉掌柜,你里里外外都得便宜啊。我们从宋当家手里买骆驼,她肯看在这两年的情分上给个实惠价,你呢?考虑考虑宰只猪,让厨娘准备一席蒸菜招待我们。”


    “猪崽子还没长大,宰猪只能等到冬天,不过想吃蒸菜容易,我让人去城里买猪肉。”隋玉不跟他啰嗦了,看老万一行人准备离开,她也打算走了。


    “改日再聚,我先行一步。”隋玉驱着骆驼离开,说:“宋姐姐,你是晚两天跟徐大当家同行……”


    “都快到家门口了,我还在外面磨蹭什么。”宋娴脑子是清明的,哪怕日后入关会跟徐李两家的商队同行,但她也不至于处处巴结他们,这时候她肯定是要跟隋玉走的。


    宋隋两家的仆从留意着这边的动静,两个主事人一动,奴仆们就张罗着赶走自家的马,跟着驼队离开。


    黑夜很快席卷了这片沙漠,离开的商队没有停止赶路,商队在漫天的繁星下一步一步向东行走。


    斗转星移,月落乌啼,朦胧的霞光在沙漠上蔓延时,绵延数里的驼队宛如一条黄褐色的巨龙,从黑暗走向霞光万丈。


    伏在驼队上打瞌睡的人转醒,睁眼


    就是明晃晃的日光,已是日上三竿,骆驼还在不知疲倦地迈蹄。


    隋玉解下腰间挂的水囊喝两口水,她醒了醒神,扭头看向一旁,宋娴和绿芽儿正在吃干馕,这玩意儿咬一口就要抿一口水,掺着水才能嚼化。


    “再有一段路就走到河流边上了,到时候歇半天?”宋娴问。


    隋玉往前看了下,十个男仆押着野骆驼走在最前面,一群野骆驼抻着脖子走路,不时“昂昂”叫,像一群聒噪的驴子。


    “行,到了河边把牲畜喂一遍。”隋玉向东眺望,还看不见玉门关的巍峨城墙。


    晌午正热的时候,炽热的风带来汩汩流水声,不用人催促,牲畜自发地偏移方向走过去。人从骆驼背上跳下来,顺势坐在滚烫的黄沙堆里,两腿抻着,炙热的热气灼烧着僵直的腿弯,待双腿恢复了知觉,人也热出满头的汗。


    隋玉看见小春红提着刀跨过溪流,她也站起来走过去,所有人站在河流北边,拦截着骆驼,不让它们悔意逃跑。


    待骆驼和马喝足水,张顺带人卸下粮草喂食。骆驼驮的干牧草不多了,这顿喂饱,下一顿就要饿着,好在离玉门关不远了。


    大宛马在沙漠里行走,状态不多好,蔫巴着,食欲不振,它们不背负行李,还没有驮粮草的骆驼精神好。


    隋玉提桶水走到乌骓马旁边,在她手里待大半年了,这匹犟头子马还不服管,人一靠近它就躁动,她只得隔着几步远,提桶往它身上泼水。


    栗金色的小马驹叼着干草走过来,隋玉把桶里最后一点水泼它身上,拎着空桶往河边走。


    其他人也忙活着提水给马泼水降温,半大的小马在人群中穿梭,半个时辰下来,就它全身沾水湿透了。


    歇过一阵,待地上的草料吃光了,所有人骑上骆驼继续赶路。


    老万一行人没有负重,早就跑没影了。


    夜以继日的赶路,又过一天一夜,商队才走进玉门关。


    为了马群,商队在城里停留三天,玉门关的都尉得到消息找上门买马,时隔十多年,隋玉见到那个曾帮过她和隋慧隋灵姐妹俩从妓营里出来的都尉。她只记得对方十多年前是玉门关都尉,姓甚名谁,长什么样,她通通不清楚。她也不可能没事找事去打听,出于一份无法说出口的感激,对方叫价四千钱,她没讨价还价,痛快地卖他一匹枣红色的高头大马。


    “这匹半大的小马价钱多少?二千钱?”这人得了便宜还不知足。


    “这匹小马不卖,是我给自家孩子带回去的。”隋玉拒绝了。


    “这匹小马卖给我,你下次出关再买一匹。这匹小马的毛色好看,金灿灿的,我再加六百钱吧。”


    隋玉还是摇头,“近几年我大概不会去大宛了,您可以留意一下过往的商队,看有没有去大宛的,到时候托他们寻个这种毛色的小马。”


    推托之意很明显,李都尉虽有些不愉,但也没再纠缠,再纠缠就失身份了。


    “你就不该以这个价卖给他,四千钱的马价太低了,他恐怕以为我们怕他,所以才得寸进尺。”宋娴愤愤道。


    “我当年从妓营里出来是借了他的势,让他一两千钱的利也应当。”隋玉悄悄说,“不过我们不能再待下去,得赶紧走,不然其他人闻声找来,都要用这个价买马,我不赚钱了。”


    宋娴一怔,不过她顾不上多说,等商队出了玉门关,她才说:“徐大当家和李大当家到敦煌了估计要去找你的茬,你把马价搞乱了,他们有麻烦了。”


    “马不是在他们手里买的,他们不承认那个价就行了,后来的人总不能把都尉拽过来作证。不提马匹,就是皮毛也是一个商队一个价,很正常,这个理大伙都明白。”做生意哪有瞻前顾后,把方方面面都照顾到的,隋玉心想她进货的时候,绸缎、酒水、布匹这些也是一个商队一个价,买高买低各凭本事,同样,卖高卖低也是。


    “你说的在理,我考虑的太多了。”宋娴陷入沉思,她过多考虑情面和感情,竟在操心其他商队赚不赚钱。


    ……


    越往东行,隋玉越是激动,她几乎按捺不住躁动的心跳,要不是理智还在,她甚至想抛下商队,一个人骑着骆驼夜以继日地赶路,不睡觉不休息,尽早回到家。


    当敦煌城的城楼进入视野中,隋玉把商队的事交给张顺,她牵走乌骓和半大的马驹,午饭都不吃了,抛下商队急哄哄进城。


    城门口有黄安成当值,隋玉没带户籍,他也放她进来了。


    “宋姐姐在后面,再有一个时辰就回来了。”隋玉抛下这句话,又紧锣密鼓地赶路。


    离开敦煌一年半,城内还是记忆中的样子,城北的庄稼地里麦苗青绿,黄豆和胡豆杆子上挂满青色的豆荚,庄稼地的尽头,荒野上,一排枝繁叶茂的树木矗立,屋舍掩在绿叶间,黑狗趴在墙根下睡觉,鸡群躲在阴凉地刨土。


    孤零零的驼铃声传来,黑狗的耳朵动了动,刨土的鸡群抬起脖子咕咕几声。


    “汪——”大黑狗叫一声。


    “瞎眼了?认不出我了?”隋玉笑骂一句,她跳下骆驼,脚步直直往家走。


    两只黑狗呜咽两声,它们飞速摇动尾巴,一蹿扑了过来,前后跑动着,围着女主人转圈,激动得要尿出来。


    老牛叔听到声走出来,他眯眼细瞧,问:“谁啊?”


    “我啊,隋玉,我回来了。人呢?都在午睡?”隋玉揉着狗头往主人院走,边走边问:“小崽跟他爹也在午睡?”


    赵西平已经听到声了,他下床开门,门一开,一个散发着酸臭味的女人扑进怀里。


    “叫花子进门了?”他抱紧她。


    “去给我做饭,我饿了。”隋玉轻捶他一下,“我想死你了。”


    赵西平拥她进门,说:“我看你是想死你儿子了,去叫醒他,看他还认不认识你。”


    床上的小孩睡得沉,隋玉喊了两声,他才动一下。


    “宝宝,你看是谁回来了。”隋玉拉下他的手。


    “赵小崽。”赵西平也喊一声,“你娘回来了。”


    小崽一个猛子坐起来,人坐起来了,神还没醒,他呆呆地望着床边站的女人。


    “嘿!”隋玉晃了晃手,“真不认识我了?那我可要伤心了。”


    “你别骗我,麦子还是青的。”小崽有些伤心。


    赵西平伸手拧他的耳朵,说:“疼吗?疼就不是做梦。”


    “疼!”小崽像大黑狗一样扑过去,他站床上搂着隋玉蹦,激动地说:“娘,你回来了?我没做梦吧?麦子还没黄呢。”


    第292章 托底的人


    “我太想你了,等不及麦黄就回来了。”隋玉抱着沉甸甸的小孩往外走,说:“我给你买马回来了,我们去看看。”


    一出门,隋玉看见隋良靠在墙上,她盯他一眼,说:“这是哪家的傻公子?大热的天在外面晒太阳。”


    隋良哼一声,他走过去一把搂住姐姐的肩膀,拈酸吃醋道:“这不是不敢进去打扰你们一家团聚,从你蹦下骆驼,又是招狗,又是念着小崽和他爹,哪有我隋良的名字。”


    隋玉踩他一脚,笑骂一句:“矫情。”


    “我怎么都没听见动静?门外只有两匹马和一头骆驼,你一个人先回来的?”隋良说起正经的。


    “对,太想你们了。”出了门,隋玉托了托快滑下去的孩子,得意地说:“快看,这是娘给你买回来的大宛马,你叫明光,所以得配匹金黄色的小马。”


    “真好看。”小崽的注意力转移到小马身上,他琢磨着,说:“我给它取名叫金麦穗。”


    “干脆叫盼娘算了。”隋良翻白眼,“忒俗,什么麦穗,叫月光都勉强,这匹马的毛色太亮眼了,我替你琢磨琢磨。”


    “不要。”小崽拒绝,“就叫金麦穗,这是我的马。”


    “你的名字还是我取的呢,更何况你的马。”隋良嘀咕。


    小崽求助地看向隋玉,隋玉帮腔说:“就叫金麦穗,我也喜欢这个名字。”


    “那匹黑马呢?还穿着衣裳,这是送给我姐夫的?”隋良问。


    “你别靠近它,它脾气臭,喜欢踢人。”隋玉出声阻拦,“这是匹汗血宝马,性子傲,不服人。我是想送给你姐夫,但要看他能不能驯服它,若是乌骓不肯认他为主,我再把它卖出去。”


    近一个月没有商队入住,牲畜圈里也没有骆驼,所以家里没备金花草,荒野上倒是有,老牛叔去割了半筐回来,他拎着草筐走过来就听到这话,不由咋舌:“汗血宝马?这匹马可值钱了,你也舍得。”


    “他值得。”隋玉说。


    听到这句话,老牛叔哪怕牙掉光还觉得牙酸,他掩住鼻子,说:“臭烘烘的,赶紧去洗洗,忒熏人。”


    都走都走,别在他一个老人家面前腻歪。


    隋玉低头,她跟小崽对上眼,问:“我臭不臭?”


    小崽吭哧几声,小声说:“有点臭。”


    “那你下来,我去洗澡。”说是这么说,隋玉压根没撒手,她颠了颠孩子,说:“臭你也忍着,让娘好好抱抱你,我可想你了。”


    一句话惹出祸,小崽嘴巴一瘪,他眨了眨眼睛,豆大的泪珠掉了下来,他搂着隋玉的脖子放声大哭,呜呜咽咽地说他天天想她。


    隋良走开,他冲一个劲嗅马的黑狗招手,这两个霸王可别挨马踢了。


    在客舍里睡觉的小子和小姑娘们听到哭声跑出来,殷婆和梦嬷也急匆匆往外走,出门看见隋玉,都松口气。


    隋玉轻轻拍着小崽的后背,等他不哭了,她抱着他往厨院走。


    “娘,你放我下来吧,我很重,会累着你。”小崽说。


    “我抱得动。”


    走进厨院,隋玉才把孩子放下来,恰好赵西平也煮好酸菜鸡蛋疙瘩汤,他端饭出来,说:“先吃饭,院子里晒的有水,吃饱肚子再洗。”


    “我收到你们托尤氏商队捎带的包袱了,炒面和黄豆酱我都吃完了。”隋玉说。


    “娘子,其他人呢?”殷婆站在门外忐忑地问。


    “在后面,顶多再有一个时辰就回来了。”隋玉差点忘了这事,“你们赶紧烧火做饭,多做点饭。对了,老牛叔,你去城门口一趟,让宋当家带着商队先来我们这边,我们这边地方大,适合养马。”


    “我让二黑去。”老牛叔使唤大壮去喊二黑。


    隋玉搅着疙瘩汤,味道太香了,馋得她五脏庙咕噜叫,但又太烫,她只能看不能吃。


    赵西平端一盆凉水出来,他把饭钵放盆里,再接过勺子搅拌散热。


    小崽又挤进隋玉怀里,他也不说话,单单是靠在她身上,听她跟其他人说话。


    待疙瘩汤凉了,赵西平用袖子擦去碗底的水,他把饭钵递过去,看了看小崽,想到他刚刚哭得凄惨,到底没拽他来自己怀里。


    一钵疙瘩汤下肚,隋玉浑身舒坦了,这才拨开小崽,她回隔壁去洗澡。


    从房内出来,隋玉听到驼铃声,她梳顺头发,端盆去河边洗头,小崽像个尾巴一样跟前跟后。


    “怎么不说话?”隋玉问。


    “不知道说什么。”小崽坦诚说。


    隋玉理解,日子隔得太久了,回家前她也攒了满腔的话,但见面后,那些小事都不重要了。


    “用凉水洗头啊?”赵西平过来问。


    “天又不冷,没事,我在外面也用凉水洗头。”隋玉说。


    “过两天我带你去医馆看看大夫。”赵西平不放心,“你来月事的时候,肚子疼不疼?”


    “有一点。”隋玉保守地说。


    “明天就去看大夫。”赵西平拍板。


    商队回来了,客舍外热闹起来,隋玉擦擦头发,她披散着湿发牵小崽过去。


    “玉妹妹,你让人叫我过来?”宋娴问,“你速度可够快的,这就梳洗干净了。”


    “我回来了才想起你家没有养马的地儿,就想问问你,要不把马养我这里。再一个,我这里锅灶多,殷婆已经在做饭了,你们来我这儿吃饱肚子再回去,免得一通折腾,等吃上饭,天黑了。”隋玉说。


    “也行。”宋娴点头,“赵千户,叨扰了。”


    赵西平摆了下手,他去帮奴仆们卸货。


    骆驼驮的货不多,除了五十具马鞍和四坛马奶酒,剩下的东西都是在龟兹和楼兰买的,二间仓房还装不满。


    骆驼和马都关进牲畜圈,赵西平发现有二四十头骆驼的脖子上没挂铃铛,一问才知道是玉掌柜发横财了。得知是蛋壳和它娘引来的野骆驼,他安排人去给它们调两桶蜂蜜水。


    “大人,这两箱东西主子宝贝的紧,您回去的时候搬回去吧。”张顺说,“我饿得腿软,得去吃饭了。”


    “行。”赵西平接过箱子回屋。


    隋玉把头发晾干才回来,她累了,也困了,本来只想躺床上歇歇,但眼睛一眯就睁不开了。


    这一觉睡到第二天,醒来看见挂在东边的太阳,她还有些回不过神。


    “娘,你可算睡醒了,快来吃饭,锅里给你留着饭。”小崽跟着两只狗跑进来。


    隋玉又望一眼天,说:“这是我回来的第二天?”


    “对呀,昨晚我来喊你吃饭,你一直说不吃不吃,然后我爹就不让我喊你,让你一直睡。”


    隋玉压根没印象,她牵过儿子的手往外走,问:“你爹呢?当值去了?”


    “是呀。”


    隋良已经把鸡肉汤饼端出来了,说:“不烫了,正好能吃。”


    隋玉洗漱过后坐下,她一口气喝掉半碗鸡汤才拿筷子吃面啃肉。


    饭还没吃完,灶房又升起火了,殷婆她们又开始为午饭忙活。


    “你们还在跟陈老学习吗?”隋玉想起这事。


    “老夫子出门了,地里的农活忙完后,他就带着丁全出门游历去了,不知道现在在哪儿。”隋良说,“离开前,他说会赶在十月之前回来。”


    隋玉“噢”一声。


    “对了,你们今年想去长安吗?”隋玉问,“我们去长安过年,明年春天回来。”


    舅甥俩齐声应好,但隋良很快反应过来,忧心道:“客舍的生意交给谁?留我姐夫在家守着?”


    “在说我什么?”说曹操,曹操到。


    “我姐说今年要带我们去长安过年,姐夫,今年你一个人在家。”隋良嘚瑟。


    赵西平看向隋玉,一口否决:“不行。”


    “你能休长假吗?我们一起去,明年春天回来。”隋玉说,“曲校尉喜不喜欢马?我们送他一匹马。”


    赵西平不采纳这个主意,他倾身捏她的脸,说:“你瞧瞧你瘦的,都快瘦成马脸了,生意什么的先放放,你给我在家好好养养身子。”


    隋玉喝掉最后一口汤,她拉他往外走,问:“我有两个小箱子,张顺给我送过来了吗?”


    “我搬回我们睡觉的屋了。”


    木箱打开,隋玉拎出酸臭的僧袍,她用剪子剪开,把里面的种子都倒进箱子里。


    “这是谁的衣裳?”赵西平面色复杂,“这是男人穿的,破衣烂鞋不给扔了,你还当个宝贝带回来,莫不是给我穿的?”


    隋玉白他一眼,说:“这是隋文安的僧袍,我在大宛遇见他了,这些种子也是从他手里得来的,这些衣鞋我打算给隋慧送去。他离开大汉后去了身毒国,去年才回来,呐,这个是棉花种子,就是我之前念叨的白花,可以做被褥做厚袄,有了这个,以后冬天不怕冷了。棉花做的棉衣比芦花袄暖和,又比羊皮轻便,最重要的是它还能纺布,而且西域诸国都没这东西,你想想这东西种出来能有多赚钱。今年肯定是种不成了,我打算明年春天试着种,所以才急着去关内一趟。”


    赵西平接过黑色的硬壳种子,大小和形状都像羊屎蛋,他嗅了嗅,抬眼就看隋玉一言难尽地盯着他。


    “不是羊屎蛋。”他放下棉花种子,又扒拉一下其他的种子,问:“这些又是什么?”


    “我不知道,他也没说,估计他自己都记不清了。”隋玉摇头,“明年种下,发芽了才知道。”


    “我给你种,你明年再带他俩去长安,今年你就在家好好养身子。”赵西平说。


    “不行,你肯定不会种……”


    “你会种?”赵西平冷哼,“我种地的时候,你还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大小姐,稻麦估计都分不清。”


    隋玉:……她总不能说上辈子她也是种过地的。


    第293章 钱蝎子


    “堂兄还在当和尚?”隋良在一旁听明白了,“那他还回来吗?慧堂姐还在盼着他。”


    隋玉摇头,“我问了,他应该是不会回来了。去年冬天到来之前,他就离开了马场,之后音信全无。除了这串佛珠是他主动留下的,其他的衣鞋都是他舍弃的,我捡来洗干净带了回来。过些天,家里的事忙利索了,我去见隋慧,把这些东西给她送去。”


    隋良“噢”一声,他对这个堂兄已经没什么印象了,唯一还能想起的画面就是那个漆黑的夜晚,隋文安带着他跪在城楼上央求玉门关都尉搭救三个姊妹。


    赵西平想起那个在战场上几乎要削去半张脸的男人,他看了看箱子里的各类种子,自此,他把隋文安跟他那个贪污的爹分割来看。


    “家里没什么事,骆驼和马有张顺他们盯着,客舍也没生意,你下午跟我去医馆一趟,明天就把这箱东西送过去。”赵西平说。


    “我姐病了?”隋良面上浮出忧色。


    “没有,去调理一下身体。”隋玉接话,她起身去翻衣箱,翻出两件小崽小时候穿的肚兜,她把肚兜剪开,将散在箱子里的种子分开装,顺便数一下棉种的数量。


    隋良撸起袖子过来帮忙,小崽没去添乱,他最多只能数五十个数。


    赵西平提着那件酸臭的僧袍出去,问:“这件僧袍还留着吗?要是留,我这就打盆水泡着。”


    “留着吧。”隋玉迟疑片刻,说:“这件僧袍留在咱们家,也算是个纪念。”


    “也行。”赵西平没意见,出门看见柳芽儿在河边捶衣裳,他把僧袍交给她,又进屋看数棉种的人。


    “种子的事只有我们一家四口知道内情,你俩把你们的小嘴闭紧,不许在外面乱说,提都不能提。”隋玉交代,“明年棉花要是种出来了,有人问到你们面前,一概说不知道,记住了?”


    小崽连连点头,“我肯定不说。”


    “姐,我已经十五六岁了,麻烦你不要用哄小儿的口吻跟我说话。”隋良抖掉胳膊上的鸡皮疙瘩,他张大嘴,问:“我这还是小嘴吗?”


    “你是顺带的,知道意思就行了。”隋玉故意气他,“不要抠字眼纠错,我不是你的夫子。”


    隋良生气了,他丢下棉种往墙上一靠,不帮忙了。


    赵西平瞥他一眼,自己蹲过去接手他的事。


    “献殷勤。”隋良唾弃。


    隋玉笑,就这副脾性,他顶多比小崽大三岁。


    棉种共有二千又六十八颗,数量不少,可见隋文安为收集棉种花了大心思,如果不是遇见一大片棉株,他可能持续很长一段时间或是连续两三年等棉桃绽开。除了棉种,另外还有三种种子,也可能不止三种,倒出来的种子里有一大捧碎渣和干瘪的叶片,一碰就碎,看着像是什么植物,日晒雨淋后腐烂了,之后又风干了。


    “这是豆子。”赵西平从木箱的缝隙里扣出一颗绿皮小豆。


    “绿色的,那就叫绿豆吧。”隋玉说。


    “这剩下的碎渣别丢,明年开春了撒在菜园里,里面掺的或许还有种子。”赵西平拿绳绑住裹着种子的布,说:“这些东西交给我,我帮你存着,放你手里别被耗子偷吃了。”


    隋玉张了张嘴,她长吁一口气,没好气地说:“我又不是傻子,这么重要的东西我能随便放?怎么可能让耗子来坏事。”


    “那你打算放哪儿?”


    “存罐子里,罐口用石头塞严实,我就不信耗子能把陶罐啃了。”


    隋良嘻笑一声,隋玉瞪他。


    “你问问你儿子,种子放在严丝合缝的罐子里还能不能种活。”赵西平笑着说,“搁罐子里一年,八成发不了芽。”


    隋玉看向小崽,他绞着手指偷笑。


    “我不问他,他不懂。”隋玉扭头,嘴硬地说:“给你保管就给你保管,你可给我放好了,来年种子不发芽,我找你的茬。”


    “我懂。”小崽不允许自己被小瞧,他自诩在种地方面已经是个行家了,至少地里的各种虫他都能叫出名字。


    “别理你娘,她是个五谷不分的大小姐。”隋良找到机会反击。


    她五谷不分?隋玉笑了。


    赵西平把种子放好,赶走挤在屋里的人,他闻到了炖鸡的香味,是时候吃晌午饭了。


    隋玉早饭吃的晚,吃晌午饭的时候不饿,她挟半碗鸡翅和一个鸡腿慢悠悠地啃,最后喝碗鸡汤,她拍拍屁股出门散步消食。


    今年枣树大丰收,枝头挂满了指腹大小的青果,地上还落了一片,她捡起一颗咬一口,又苦又涩,难怪鸡群不来光顾。柿子树上也挂满了果,柿子果快有鸡蛋大了。长得高大的柳树枝叶繁茂,鸡群缩在柳树下歇荫,人靠近,它们闷叫几声。


    隋玉折根柳枝,一只刨土的公鸡竟然扑着翅膀要来啄她,她挥着柳枝打过去,放狠话说:“明天你就进锅,还敢来啄人,不想活了。”


    “娘——”小崽屁颠颠地追来了。


    “你吃饱了?”隋玉扭身问,“你来看看这只公鸡,它以前啄不啄人?”


    “不啄啊,咱家啄人的鸡都杀了。”


    小崽靠近,公鸡像是没看见他一样,愤怒的小眼睛一直盯着隋玉,这是把她当外人了。


    “去去去。”小崽赶它,“明天就把你宰了。”


    公鸡这才回到鸡群里,还不忘盯梢“外来人。”


    隋玉不招它,她拉着小崽走了,这四年都在外面跑,客舍外夏日的光景她压根没见过,枣子甜不甜,柿子甜不甜,她都不清楚。


    “枣树和柿子树结这么多的果,你们吃得完吗?”隋玉问。


    “鸟也吃,鸡也吃。枣子和柿子熟了,我们这儿会来好多鸟,它们偷吃柿子,舅舅就带我们在树下射鸟,射掉的柿子就是鸡群的食粮,它们可喜欢吃了。”小崽解释,“柿子和枣子熟的时候,过来住宿的客商也多,他们经常拿棍子敲枣。”


    “那你不就缺枣吃了?”隋玉问。


    小崽抿嘴一笑,他倚在她身上,得意地说:“客商伯伯们吃了我的枣,他们也会从小贩手里给我买枣吃。”


    赵西平寻过来,他远远瞧一眼又走了,不打扰他们母子俩唠嗑。他看出来了,赵小崽还有些拘谨,这两天装模作样,话少又老实,估计想在他娘面前好好表现。


    隋玉牵着小崽在大太阳底下绕着客舍转一圈,牲畜圈上搭的凉棚、猪圈里的猪、隋良的枣红马、河边的桑树、今年养的蚕……她引着小崽一一为她介绍。


    小崽把他的蚕箱抱出来,他献宝似的地说:“我跟我舅舅一起养了五百只蚕,娘,你看,它们长得又肥又大。”


    隋玉看一眼就别过脸,她小时候喜欢这玩意儿,长大了就觉得瘆得慌,尤其是桑叶吃完了,几百条白蚕密密麻麻缠在一起,她看一眼,身上要起一身鸡皮疙瘩。


    小崽没发现,他捏起一条肥蚕放掌心上,神秘兮兮地说:“娘,你猜这条蚕能卖多少钱?”


    “啊?卖钱?”隋玉震惊,“你们已经靠蚕发家致富了?”


    “赚点小钱啦。”小崽谦虚道,“今年开春我们孵出好多小蚕,桑叶不够吃,还饿死了不少,正好顾大哥他们也想养蚕,我舅舅就用一文钱三条小蚕的价格卖了三千条蚕。不止我们,阿宁、阿水姑姑、花妞、大壮、阿羌都卖蚕了。”说到这儿,小崽忍不住得意地笑,他继续说:“卖了蚕,我们还卖桑叶和桑枝,又大赚一笔。娘你看,我们又挪种了七棵小桑树,都成活了。对了,我舅舅说了,过些天我们去军屯卖大蚕,一条三文钱。等明年他们孵出小蚕了,我们再去军屯卖桑叶。”


    “厉害啊。”隋玉忍不住竖起大拇指,夸赞说:“脑瓜子挺灵活啊,为了支持你们的事业,我托你宋姨再从太原郡捎一二十棵桑树回来。”


    “谢谢娘。”小崽大乐。


    “不谢不谢,等你赚钱了,你请我吃饴糖就行了。”隋玉笑眯眯的。


    “我已经赚钱了,我在我舅舅那里存了五百三十七个铜板,我待会儿就去拿,然后我请你进城买糖吃。”小崽激动得小脸通红。


    “那就谢谢小掌柜了。”


    小崽嘿嘿笑,嘴角咧到耳朵根了,他使劲抿了抿嘴,嘴巴压根合不拢。


    好吧,他不装了,他快活地蹿上桑树,嘴里胡乱哼哼,坐在树枝上喜气洋洋地摘桑叶。


    “你下来,我来给你摘桑叶。”隋玉喊。


    小崽摇头,“桑树经不得你,娘,你在树下等着好了,你帮我给蚕换桑叶。”


    没法,隋玉只得硬着头皮接过桑叶给蚕喂食,三文钱、六文钱、九文钱………九十九文钱,哎,用铜板一衡量,肥蚕顺眼多了。


    给蚕换完桑叶,箱子抱进屋,小崽去他舅舅睡觉的屋抓铜子,隋玉在外面等着。


    隋良听到铜板的哗啦声,他瞬间转醒,爬到床尾一看,赵小崽正在大把大把地抓钱。


    “我还以为来贼了。”隋良抹脸,“你拿钱做什么?”


    “给我娘买饴糖。”


    “够了够了,你打算把糖罐子买回来?你娘的牙不好,糖吃多了牙疼。”


    隋玉推门进来,抱臂说:“呦,哪来的抠门?”


    “小本生意,我们赚钱不容易。”隋良装模作样地摇头,哀叹说:“不当家不知柴米油盐贵,做起生意才知道钱难赚,姐姐大人有大量,少吃两口糖,弟弟明年请你吃肉包子。”


    隋玉勉为其难地答应了,她牵走孩子,回头问:“你的牙好不好?我请你们吃糖。”


    隋良一跃而起,穿上鞋就往外跑。


    赵西平也在外面等着,他拎着装钱串子的包袱,说:“今天买药买糖都是我出钱,你们的大钱都攒着生小钱吧。”


    第294章 心意比马珍贵


    去牲畜圈牵骆驼,隋良一眼认出那匹脱了外褂的黑马,流畅的身形格外引人注目,进食的动作优雅,一下把他的枣红马比下去了。


    “这跟秦大当家的白马是一个品种?也是汗血宝马?”赵西平拎着包袱走过去,他隔着圈门俯身仔细打量黑马,问:“这是咱家的还是宋家的?”


    “你的。”隋良艳羡极了,“这是我姐买来送给你的,你还不知道?”


    赵西平看向隋玉,隋玉点头。


    “英雄配宝马,我觉得这匹马衬你。”


    男人面上一红,这话羞人,他惭愧啊,马衬他?他站在这匹神驹面前灰扑扑的,哪里衬得起来。


    “哪有什么英雄,说出去让人家笑话。”赵西平扭过发烫的脸,避开投过来的滚烫目光。


    “在我们家,你就是英雄,救我们出泥潭,怎么不算英雄。”隋玉言辞凿凿,“良哥儿,你说呢?”


    隋良正色,他心甘情愿地点头承认:“在我心里,我姐夫是英雄。”


    赵西平沉默,这下连耳根都红透了,他攥紧了拳头,使尽力气压住涌上心头的喜意,这些甜言蜜语足以酥掉他全身的骨头,他甚至不敢动,担心一迈脚就栽倒在地上了。


    小崽觑着他,窃窃发笑,他故意大声说:“娘,我爹害羞啦!”


    隋玉摸摸他的脑袋瓜,调侃道:“你小心你爹恼羞成怒来揍你。”


    赵西平憋不住笑了出来,他又笑成一个烂柿子,厚实的巴掌落在小舅子的肩膀上,他搂着隋良,看向同样笑盈盈的母子俩,说:“心意比马珍贵,谢玉掌柜了。”


    隋玉冲他抛个媚眼,说:“走了,改天你试试马,这匹马脾气大,性子傲,不服人。你把它驯服了才是你的,它若是不认主,我要把它牵去长安卖了。”


    赵西平又看黑马一眼,他牵出三头骆驼,亲手扶着妻儿和小舅子骑上骆驼,这才一起离开客舍进城。


    医馆,老大夫摸上隋玉的脉,一盏茶后才松开手,他打量一番隋玉的身形,又看看赵西平和一大一小两个小子。


    “你们是一家子?”他问,见隋玉点头,他又问:“你是做什么行当的?他们仨气血丰盈,一看就是大米白面养出来的,你面黄肌瘦,天天当老妈子下地劳作?”


    说着,他讥讽地瞥赵西平一眼。


    赵西平眼皮一抖,他垂下眼不作声。


    “不是,城北的长归客舍是我的,这几年我领着商队走商去了。”隋玉解释,“多谢您仗义执言,不过我不是被压迫的。我看着瘦是因为这两天才从关外回来,脸黑是在沙漠里晒的。”


    “玉掌柜?听说过,是个能干人。”老大夫又看她一眼,这才拿起毛笔开药方,嘴上嘱咐说:“你得歇歇了,女人的身子本就比不得男人强壮,经不得折腾。你常年在外跑,吃饭喝水都是糊弄吧?肠胃上有毛病了。休息也不好,你看看你男人的眼珠,再看看你的,眼珠发黄了。我看你脉象沉,脏腑虚弱,不单是气血亏损,


    肝气也不足,你是不是日夜都在操心?”


    隋玉觑着他,她攥了攥手,气虚地说:“我觉得我身体挺好,精神也好,除了瘦了点,没旁的毛病。您说的这些小毛病,我往后多吃多睡应当能养回来吧?”


    “要补要调要歇,现在是小毛病,你仗着年轻不当回事,年纪上来了,这些小毛病能要命的。”老大夫递过药方,嘱咐说:“我只开五天的药,每过五天,你过来一趟,我给你再把脉再改药方。”


    隋玉转手把药方递给赵西平,见他沉着脸,她不着痕迹地叹一声。等男人拿着药方去抓药了,她嘀咕说:“您故意的吧?看把他吓的,以后我再出门可要费不少口舌。”


    老大夫失笑,他收起脉枕,规劝道:“是该歇歇了,等身子养好了再出门。老夫不骗你,你再饱一顿饥一顿的过日子,身子亏损了,以后会影响寿元的。”


    隋良吓得白了脸,他几乎要哭出来。


    隋玉赶紧起身离开,不敢再听老大夫念叨,她心里虽然戚戚的,面上却还带着笑,边往外走边安慰弟弟:“你别听老大夫的,他在吓唬我们,就是为了卖药。”


    老大夫冷哼一声。


    “那我们换家医馆。”隋良不听她的。


    隋玉:“……算了算了,先喝一阵苦汤子,反正今年不走了,等年底了再换家医馆看看。”


    赵西平在堂前等药童抓药,隋玉出门在外面等着,她望着路上的行人,念叨着要买糖要买肉还要去买油糕……


    “走了。”赵西平出来,来时瘪瘪的包袱,走时几乎要撑破。


    “都是小毛病,你看我多有胃口。”隋玉伸手推起他的嘴角,说:“垮着脸做什么?我又不是要死了,真是小毛病。你不信你就去路上抓十个人,十个人里九个半都各有各的问题。”


    “姐夫,你别信她的,老大夫说会影响寿元的。”隋良告状。隋玉捶他,“前面的话被你吃了?等陈老回来我倒要问问他是怎么教学生的,话都听不懂了。”说罢,她扭头跟男人解释:“大夫的意思是我如果拖着这些小毛病不治,继续在外面饥一顿饱一顿,以后才会影响寿元。但我已经在家歇着了,还在拿药,又歇又补,肯定不会早死的。”


    赵西平捏住她的嘴,说话真难听,什么死不死的。


    “走,回家。”他推她。


    “回什么家,我儿子还要请我吃饴糖。”隋玉拽住小崽,说:“走,我们去买糖。”


    一低头,她就看见这小子泪眼汪汪的,她一下就安静了下来,蹲下身说:“娘跟你保证,一定好好喝药好好吃饭好好睡觉,以后活到八十岁还活蹦乱跳的。”


    “要活一百岁。”小崽抹眼泪,他双手捧着隋玉的脸,说:“娘,你歇歇,等我长大了,我去走商赚钱。”


    “活一百岁要成个老妖婆了。”隋玉抱起他,边走边说:“你放心啦,我赚的钱够我们花一辈子了,不要你走商赚钱。”


    “自己下来走路。”赵西平说,“你娘的事有


    我操心,你少想有的没的,揣上你的钱去买饴糖,多买点,以后你娘喝苦汤子后吃的糖都由你跟你舅舅包了。”


    小崽还是很相信他爹的,听了这番话,他心里一松,等饴糖吃到嘴,经过隋玉几番打岔,他又开心起来。路上遇到驼铃声,他欢呼说:“来生意了。”


    是徐李两家的商队进城了,隋良骑骆驼去肉铺里走一趟,让杀猪佬往客舍送三四十斤猪肉。


    在城内溜达一圈,日落晚霞出,隋玉带着两个小的才出城往北去。


    “是我姑姑。”小崽认出前方的人。


    “三嫂,你可算回来了。又瘦了。”赵小米瞅着隋玉,说:“今年不走了吧?在家好好养养。”


    “不走了。”隋玉往她肚子上看,惊讶道:“你这是又要生了?什么时候的事?这么快就要生了?”


    “你都离开两年了,快什么快,再晚两个月,我这孩子都生出来了。”赵小米摸了下肚子,说:“你以后可别走远了,我好几次做梦还梦见你了,醒来心里就犯嘀咕,生怕你出事了。”


    “行行行。”隋玉满口答应,“你这是来找我们的?再转过去呗。”


    “可不是来找你的,我听见驼铃声,过来看看商队要不要粮草。”赵小米笑,“我回了,待会儿让你妹夫来送粮草,我不走夜路。”


    “过些天我去看你。”隋玉说。


    “行。”赵小米往路边站,让骆驼先走。


    错过身,隋玉回头,看见赵小米挺着肚子,她有种错乱感,去年二月她离开敦煌后,身后的城池在她记忆里定格了。她念叨的人和事都是两年前的样子,她知道孩子会长大,树会长高,老人会更老,但真真切切见到面,她还是有种虚浮感,太不真实了。


    回到客舍,李大当家过来打招呼,他感慨说:“我刚刚看见赵当家了,一别一年多,她又添喜了。”


    “我在路上也遇见了。”隋玉说。


    李大当家点点头,愣了一会儿神,又说:“宋当家的马群养在你这里?”


    “对。”


    “你们啥时候回来的?”


    “昨天。”


    “噢。”没什么话说了,李大当家离开。


    隋玉去找小春红,她让她们改天都去医馆把把脉,拿药的钱挂她的账上。


    小崽晌午没午睡,天一黑他就眯眼打瞌睡,勉强扒碗饭,隋良就拎着他回去洗澡,洗刷干净撂在床上就出门了。


    “晚上让他跟你睡,我跟你姐说说话。”赵西平刚回来,他堵住隋良,说:“你外甥年纪不小了,不适合再跟我们睡一起,这些天你劝劝,慢慢让他跟我们分床。”


    “行。”隋良一口答应,他这个年岁的时候也跟姐姐姐夫分床睡了。


    睡前,隋玉捏住鼻子,一口气灌大半碗苦汤子,碗一撂下,她一口含住饴糖,甜味冲淡苦味,她栽倒在床上。


    赵西平把药碗丢水盆里,顺便洗了洗沾了饴糖的手指,他坐在床边,说:“往里睡。”


    “哎。”隋玉挪了挪,她坐起来趴男人的背上,说:“快来让我亲一口,我回来两天了,竟还没碰到男人的嘴,老实说,你昨晚偷亲我了吧?”


    “没有。”


    “不说实话。”隋玉俯身吻住他。


    一触即燃,到了最关键的时候,男人抗拒着要逃,隋玉抓住他骂:“你不行了?憋坏了?”


    “你身子弱……”


    “弱个屁,你试试。”


    “不行,我怕你怀了。”赵西平推倒她,“你躺着,我伺候你。”


    第295章 见隋慧


    天边刚亮,隋玉被敲门声扰醒,神思还没清醒,她下意识坐起身,一手往枕下摸,一手忙着抓衣裳,两眼刚睁开,眉头已经皱起来了。


    “爹,开门。”小崽气愤地拍门,“娘,你给我开门。”


    隋玉一瞬间清醒了,这是在家了啊,她身上失力,歪倒在床上吁口气。


    赵西平面色复杂地望着她,问:“还没回过神?以为还在关外?”


    隋玉没回答,她朝外喊:“别敲了,你爹给你开门来了。”


    说着,她穿上衣裳,稍稍整理下头发又坐了起来。


    赵小崽怒发冲冠地蹬蹬跑进来,恨不得一脚踩个坑,进门了却不上床,他像个木柱子似的直板板地杵在门口,瞪向他爹的眼睛里冒大火。


    赵西平拉他一下,他张嘴要咬。


    “一大早闹什么?”赵西平往床边一坐,解释说:“你昨晚自己说要跟你舅舅睡,你不记得了?”


    “不可能。”一开口,小崽的眼泪掉下来了,他气得大喊:“肯定是你趁我睡着了把我抱过去的。”


    呦,还掉眼泪了,气性还挺大,赵西平又倾过身子扯他,不顾这小子死命挣扎,他强行把孩子掳到床上。


    小崽放声大哭,他躺在床上谁也不理,张着嘴使劲嚎。


    隋良在门外闪过身,瞄一眼迅速逃了,生怕被赖上。


    隋玉跟赵西平俯过身,二人双双撑着胳膊观察气哭的孩子,也不哄,就淡定地看着,还不时点评一句:“小崽的牙长得挺好”、“你有没有发现,他的耳朵长得像你”、“他的眼睫毛长还是我的眼睫毛长”、“他的”……


    “我生气了!”小崽受不了他们,他咽下哭声,泪眼婆娑地瞪着上方的爹娘。


    “你生气怪谁呢?怪你自己,是你自己说要跟你舅舅睡的。”赵西平面不改色地倒打一耙,“不信你问你娘。”


    隋玉昧着良心点头,“你舅舅昨晚还跟我炫耀了,说你最喜欢跟他睡。”


    小崽开始怀疑自己,但仍不相信,讷讷说:“肯定是我做梦了,我说梦话了。”


    “那你今晚跟我们睡,不过跟我们睡一起肯定是更热一些。”隋玉说。


    小崽听到这话有些相信了,夏天的时候他喜欢跟他舅舅睡,因为他舅舅比他爹瘦,不占地,瞌睡也更大,一觉能睡到大天亮,不像他爹,夜里总是醒来给他盖薄褥,能把他热醒。


    赵西平下床穿衣裳,说:“太阳出来了,你俩也别再睡回头觉了,早点起来,我们去放马。”


    隋玉瞄小崽一眼,他抹着眼睛自己坐起来了,嘴里使唤道:“爹,给我拿衣裳,我今天要穿我姑姑给我做的那件绣小猫的短褂。”


    气性消了,这会儿不哭闹不发浑,又是个乖宝宝了,隋玉想到刚刚那一出,忍不住发笑。


    小崽有些不好意思,他讪讪解释说:“我不好哭的,我不生气的时候就不哭,爹,你说是不是?”


    “对。”赵西平把衣裤递


    给他,说:“自己穿衣裳,待会儿让你娘给你梳头发。”


    小崽又开心了。


    隋玉打理好自己,她站小崽旁边比了比,又去看了下衣箱,孩子长得真快,衣箱里的短褂和长裤不知道换几茬了,都是她眼生的衣裳。


    家里还有帛布吧?我给小崽再做两身衣裳。??[”隋玉说。


    赵西平清楚隋玉的针线功夫,她缝出来的衣裳还比不上往狗牙上缠绳子让狗咬,于是阻拦说:“入夏了,我就用你留下的布料给他做了四身衣裳,上个月,小米又给他送来两身新衣裳,够他穿了。他现在长的快,今年做的衣裳明年就小了,到时候都送给阿宁,阿宁净穿旧衣裳了。他不缺两身衣裳,你也别为难自己,心里要是难受,你给他多做两顿饭,跟他去地里摘胡豆,多带他玩,他就高兴的不得了。”


    隋玉扭开脸,待眼里的酸意消了,她才瞪男人一眼,嘀咕说:“你太讨厌了,看破不说破不懂吗?”


    “娘,给,梳子。”小崽从隔壁跑来,他攥着一把头绳,兴高采烈地问:“娘,你喜欢哪个?绑几个小辫?”


    隋玉想了想,她牵着小崽去院子里坐下,母子俩一高一低坐在光亮处,她接过梳子给他梳顺头发。


    “你的头发像你爹,黑亮黑亮的,发量也多,我给你编两个辫子,然后盘成包包头,就绑那两根带铃铛的红头绳。这头绳是谁买的?还挺好看。”


    “我舅舅给我买的。”


    “你舅舅真好。”


    小崽嘿嘿笑。


    包包头盘好,隋玉走到前方看了又看,小孩一脸的稚气,水汪汪的眼睛眨了又眨,又喜又羞又略带期盼,可爱死了。


    “我儿子真好看。”她夸一句。


    小崽立马像个花苞一样绽开了,他牵着隋玉的手蹦蹦跳跳地出门,迫不及待去炫耀他娘给他编的头发。


    “吃饭,你跑哪儿去?”赵西平喊。


    “来了来了。”


    赵西平站在门外等着,见他三步就两步跑来,故意站自己面前仰着脸,他心领神会道:“好看,还是你娘手巧。”


    小崽摸摸包包头,喜笑颜开地说:“我去吃饭了。”


    “我去校场了。”赵西平侧身,见隋玉在灶房说话,他没再磨磨唧唧地去打扰,说:“跟你娘说一声,我先进城了。”


    “不是说要放马?”小崽还惦记着。


    “你们娘俩太能磨蹭了,这都什么时辰了。”赵西平摆手,“走了。”


    小崽目送他走远,听他娘在叫他,他大步往屋里跑。


    “娘,我爹进城了。”


    “噢,快吃饭,吃完饭我们也进城。”隋玉说。


    饭后,隋玉抱出木箱,又去仓房拿出两匹绸缎,红色的缎花锦裁剪五尺,石青色的蜀锦裁剪十尺,她想了想,以隋慧的身份,穿得亮眼惹人嫉妒,她让人抱两匹帛布出来,桑葚紫和月白色各裁十尺,除了布料外,她还吩咐小春红另拿两小罐蜂蜜,毛毯卷两张。”


    “再备半箱钱,钱箱里还剩多少?去找隋良,让他拿三百贯钱出来,给我凑够一千钱。”隋玉说。


    “您这是要去找谁打点门路不成?”小春红纳闷。


    “打点门路这些东西可不够看。”隋玉笑,“你待会儿和张顺跟我进城。”


    钱凑够了,张顺牵来六头骆驼,两头骆驼驮货,四头骆驼驮人。


    隋玉带着隋良和小崽,三人一起进城敲响胡监察家的门,她以千户娘子的身份进门,两个仆从留在外面看骆驼。


    胡太太没见过隋玉,但清楚府中文姨娘有个从没登过门的堂姊妹,长归客舍的名头她有所耳闻,敦煌城里突起的两个女商更是各府太太茶余饭后的谈资,尤其是这个以罪奴出身的千户娘子,比她的商队更让人有谈兴的是她的美貌,据说把一个十夫长迷得命都不要了,要上战场挣军功为她脱奴籍。今日一看,她非常失望,眼前身板挺直、目光精烁的妇人怎么都不像传闻中的狐媚子,倒是能从她腿边的小孩身上看出几分她年轻时的姿色。


    “冒昧登门,还望胡太太不要见怪。”隋玉将折叠整齐的红色缎花锦放矮榻上,说:“来之前,我听人说胡太太肤色白净,长得慈眉善目,我就想着红色的缎子指定衬你,如今一见,果真不差。”


    胡太太一乐,余光瞟见竹帘动了,她往外看一眼,是文姨娘过来了。


    “你们走南闯北的人果真是生了张巧嘴,几句话就把人哄得高高兴兴的,难怪能从别人的兜里掏钱。”胡太太挂着淡笑,说:“你们姐妹好些年不见,我就不做恶人了,让文姨娘带你去文竹院说话。晌午留下吃饭,我安排人送桌席面过去。”


    话里话外,她压根不把隋玉当做千户娘子,是个靠嘴卖笑的商人,是府中姨娘的娘家人。


    隋玉敛了敛脸上的笑,这傲慢的嘴脸可真难看,幸亏她没多备礼,不然就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不过也没法生气,她是商户是真,隋慧做小也是真,她又是登门看望隋慧的,想让胡太太客客气气说话也难。


    寥寥几句,可以料见,隋慧在大太太手下的日子不好过。


    “不必破费了,我们晌午要回家的。”隋玉拒绝了留饭之说,说:“不打扰了。”


    隋慧在门外撩开帘子,跟隋玉对上视线,她挤出个难看的笑,还强撑着进门,低眉顺眼地说:“太太,今天能不能让安哥儿去文竹院一趟?他长这么大了,奴家的妹妹还没见过他呢。”


    “我已经让人去喊了,他兄弟来了,他自然要出面招待的。”胡太太说。


    “谢太太。”隋慧面露感激,她退出门,又冲隋玉笑一下,这才领着娘家人离开主院。


    “玉妹妹,可是有我哥的消息?”隋慧迫不及待地问。


    隋玉点头,“去你的院子详说吧。”


    “哎!哎!”隋慧喜极而泣,“他还活着吗?他回来了吗?”


    “活着,没回来。”


    “活着就好,活着就能回来。”


    第296章 “随我随我,我小气”


    文竹园在后院的西北角,隔了个拐角就是府里下人居住的地方,靠近后门,能清晰地听见墙外过路人的说话声。小院更是窄小,但收拾得干净利落,墙边还种了一行野花,红的黄的开得正盛。


    隋良进门,说:“姐,你们进屋说话吧,我跟小崽在院子里等着。”


    隋慧擦干眼泪,她悻悻地看了一圈,院子小,房子也小,她带个婢女住还有些宽敞,但容不了多余的人。


    “待会儿安哥儿过来,让他带你们去他的院子坐坐。”隋慧有些难为情,说:“孩子来了,我这儿也没什么吃的,春巧,你从后门溜出去,上街称些糕点回来。”


    “不用,我们吃过早饭过来的。”隋玉压下话头,说:“不用客气了,我们也不是来做客的,进屋说话吧。”


    隋慧朝婢女看一眼,婢女进屋一趟,又快步出去了。


    “我是在大宛遇到你哥的,他在离开敦煌后,隔年跟着僧侣去了身毒国,去年才回来,在偏远小城待了一个月,之后又离开了,说要去弘扬佛法。”隋玉不再跟她寒暄,说起正事,她打开木箱,折叠整齐的僧袍上面摆着两双磨平了鞋底的布鞋,鞋面上打着补丁。


    “他剃度出家了,不愿意再理凡尘俗事,也不打算再回来,这箱破衣烂鞋是他打算扔掉的,我捡回去洗干净给你带回来了,你留作念想吧。”说着,隋玉从箱底拿出一串佛珠,说:“这是他离开时主动给我的,我觉得是托我带给你的。”


    隋慧怔怔地看着,早已泪流满面。


    “他真的不再回来了?”她不甘心地问。


    “话是这样说,不知道他还会不会回来。”


    “他有问起我吗?有问起他外甥吗?”


    隋玉沉默。


    隋慧面露失望,她的脸色一下子灰败下来,转眼像是老了四五岁。


    “他还是惦记你的,希望你好。”隋玉有些不忍心看,她打补说:“我让他回来,他说不愿意再沾染过去的是是非非,也怕扯出以往的官司,会害得对我们有过善意的人出事。如今还能牵扯到的人不外乎是你和胡监察,再一个就是玉门关的都尉。”


    “姨娘。”一个瘦条条的矮小子大步进来,他见到隋玉,立马行礼:“您就是玉姨母了?我经常听我姨娘提起您,她很佩服您,我也是。”


    “这是安哥儿,你还没见过。”隋慧眼里又泛起神采。


    隋玉打量着他的身形,有些摸不准这是最开始的那个孩子还是后来又生的,如果是最开始生的那个孩子,应该是跟阿水同岁,但他看着还没阿水的身量高。


    “几岁了?”她问。


    “虚岁十二岁了。”安哥儿回答。


    跟阿水同岁,再看他瘦得像个竹竿,隋玉断定他身子骨弱,好在已经养大了。


    “日子过得真快,转眼十二年就过去了。”隋玉拿起一沓石青色的蜀锦,说:“你表舅喜欢这个颜色,你们这个年岁的小子穿这个色好看,不老气。姨母头次见你,不


    知道你喜欢什么,只能给你备些料子,下去了做两身衣裳。”


    隋良在外面听到这话,他探身进来,打个照面,朗声说:大外甥好。?[(”


    “领你表舅和表弟去你的院子坐坐。”隋慧开口,“我跟你姨母说说话。”


    “我能听吗?是我舅舅有消息了吗?”安哥儿一进门就发现他姨娘不对劲,他冲隋玉躬身,说:“原谅外甥失礼,我实在是担心我姨娘,她很记挂我舅舅。”


    这是个聪慧的孩子,心思通透,小小年纪,说话就有礼有节,最重要的是他知道心疼和亲近生母。隋玉看向隋慧,说:“他已经解脱了,过得比你自由,也找到自己要走的路,你就别时时记挂他了,免得孩子天天为你忧心。”


    “我舅舅活着啊,吓我一跳。”安哥儿拍了拍隋慧的肩膀,说:“只要我舅舅还活着,你们早晚能见面的。”


    隋慧一叹,无心多说。


    隋玉往外瞥一眼,恰巧瞅到小崽以手作扇在扇风,她立马有了离意,不再耽搁,继续交代说:“我在大宛碰到堂兄是偶然,对了,他法号叫了净。我们买马的马主崇尚佛学,源于我跟了净大师有渊源,买马的时候,我得了便宜。另一方面,我也从了净大师手里得了几样种子,除了给他做几身僧袍和鞋袜,我没能回报什么。后来一想,不如把钱财给你,你们的日子好过些,也算是为他了却牵挂。”


    “他哪有什么牵挂。”隋慧惨然一笑,擦去掉下来的眼泪,她指着地上摆的东西说:“这些东西你拿回去,我的日子过得下去,也用不上这些贵重的东西。玉妹妹,都是兄妹,他给你种子也好,你借他的光得便宜也罢,这些是不需要回报的。你遇到他,这说明种子该到你手里,他欠过你,你借他的光得便宜是他还债。你见他缺衣少鞋,给他送衣送鞋,是他该谢你。我也该谢你,你千里迢迢给我带回他的消息和他的衣物,了却我的牵挂。”


    隋玉默然。


    屋里一时静了下来。


    买糕点的丫鬟满头大汗地回来了,她端着油香气扑鼻的大碗,走到隋良和小崽面前,说:“两位小少爷,刚出锅的油糕,还是热的,要不要尝一个?”


    安哥儿走出来,说:“表舅,表弟,我带你们去我的院子说说话,你们也认认我,免得以后走在路上碰到了不认识。”


    隋良往门内看,隋玉已经站起来了,她出来说:“安哥儿,不费事了,你姨爹这会儿下值了,待会儿要来接我们,我们还要去小崽姑姑家。”


    “小崽?”安哥儿看向长相秀丽的小表弟,他睁着大眼睛,一派憨态,目光澄澈干净,一看就是个备受宠爱的孩子,难怪会有如此狭眤的小名。


    “我也叫赵明光,是我舅舅起的名字。”小崽说。


    “好名字。”安哥儿突然起了胜负心,说:“我叫胡安岁,是我爹娘一起取的名字,还跟我舅舅的名字有一个同字。”


    这时,他不再称隋慧为姨娘了。


    小崽眼珠一转,他了然道:“好名字,我记下了。”


    安哥儿笑了,他摸了摸小崽的包包头,说:“很好看。”


    “我娘给我编的。”小崽得意地望向隋玉。


    隋玉笑笑,说:“我们这就走吧,免得让你爹久等。”


    小崽点头。


    “玉妹妹,东西你拿走,我留两罐蜂蜜就行了,安哥儿喜欢吃这东西。”隋慧提着毛毯和衣料出来,认真地说:“这些我不会收的,不是跟你客套。安哥儿,去把地上的箱子搬出来,替我送你姨母出去。”


    “这样,毛毯和衣料我带走,箱子你留下。”隋玉说,“箱子里有一千钱,你放在身边方便取用,安哥儿也大了,你时不时给他备些钱,免得手头拮据。”


    隋慧犹豫了一瞬,还是拒绝了,她没资格拿隋玉的钱。


    “安哥儿用不上这些钱,他脑子灵光,得他爹的喜欢,又养在主母膝下,衣食不缺,真缺钱的时候,他自己能想法子从他爹手里讨,不要我费心。”隋慧坦然道,“玉妹妹,东西你拿走,你不该出钱,我也不该得你的钱。”


    “姨母,我没有用大钱的地方,谢您的好意。”安哥儿出面,压低声音说:“您放心,有我在,我姨娘不会受苛待。”


    话说到这里,隋玉也就不勉强了,她示意隋良接过钱箱,这孩子是真弱,搬个箱子,腿杆都打哆嗦了。


    辞别隋慧,隋玉三人跟着安哥儿离开,到了门口,还真看见赵西平了,之前的说辞都是她胡扯的,就是方便脱身。


    “姨爹,您来了怎么不进门啊?我改天跟我爹说说,我家的待客之道是真不行。”安哥儿赧然。


    赵西平看隋玉一眼,说:“我刚来。”


    “行,我们走了。”隋玉摆手,“你也进去吧,天挺热的。”


    安哥儿“哎”一声,但没动,目送隋玉一行人骑上骆驼走了,他又在门口呆站好一会儿才进门。


    “我娘还在忙吗?”他问主院伺候的婢女。


    “没呢,太太刚刚还问起你。”


    安哥儿先喊一声,这才掀开竹帘进去。


    “你姨母走了?”胡太太歪靠在竹榻上扇着小扇。


    “是,刚走,她带来的东西也拿走了,我姨娘不收。”


    胡太太哼笑一声,“假清高。”


    安哥垂眼没说话。


    “她没邀你去她家玩?我听说她从长安请来个夫子。对了,前些天她还从关外带回一批高头大马,也不知是大宛马还是乌孙马,你舅舅挺喜欢大宛马。”


    这里的舅舅自然是指她娘家兄弟。


    “没有,我感觉这个姨母跟我姨娘挺生疏,好似也不打算常来往。”安哥儿摇头,他面上露出一丝愤愤,说:“这个姨母不好,还是我崔姨母好。”


    胡太太高兴了,她坐了起来,说:“你都十二岁了,这才头一次见她,往日连她一口糖都没吃过,这哪是真惦记你。”


    安哥儿点头。


    “她来找文姨娘做什么?又为何送这么多东西?”胡太太正色问。


    安哥儿掩去种子的事,把遇见隋文安以及买马的事交代了。他心思敏感,能感觉到隋玉在提及种子时,言语有些许闪躲,想必她不愿意让旁人知晓。


    另一边,隋玉一行人出城往城北走,赵西平打听说:“我记得你堂兄脱奴籍的时候,隋慧不就产子了?刚刚送你出来的小子是她后生的?”


    “就是那个。”


    “年纪看着有些小。”赵西平看看怀里的儿子,说:“我还以为他只比小崽大两三岁,还惊叹他小小年纪就能说会道。”


    “我也会。”小崽吃醋了,“你想听什么?我说给你听。”


    “你会个屁,你跟你舅舅加起来都不是他的对手,要我说,你那表兄随了你娘……哎!你又咬我,你属狗的?”赵西平捏住他的下巴,故意说:“你瞧你这个小气的德行,一点都不随你娘。”


    “随我随我,我小气。”隋良认领。


    第297章 马


    回到客舍还不到晌午,小崽跟他舅舅回屋大口灌水,再出来,发现门外的空地上没人了,说话声从北边传来,舅甥俩快步跑过去。


    青山牵来乌骓,黑马已经吃得半饱,一身黑亮的马毛如油亮的缎子在日光下烨烨生辉,皮下隆起的肌肉似乎冒着热气、流着汗水,让肌肉隆起的形状更加完美。赵西平隔着两步远的距离看着它,目光对上,对方傲气十足,完全不把他放在眼里。他走到它侧边,伸手试图触摸马腹,刚碰上,它立马撂蹄子,同时移开马身,一个埋首,它试图攻击他。


    青山紧张地上前两步,他大力吹响哨子,尖锐刺耳的哨声扰得乌骓甩头,赵西平趁机大步退开。


    “哎,你俩可不能靠近,离远点。”李大当家看见隋良和小崽,他伸手挡一下,说:“就站这儿看,别靠近,小心马撂蹄子把你俩踹飞。”


    隋玉听到声回头,她打个手势,不让隋良带小崽靠近。


    “大人,你先喂他吃些枣子。”青山递过装着干枣的布兜,说:“这匹马脾气臭,只有在喂食的时候允许人靠近,日子久了,我们才能上手摸一摸。你在它眼里还是个生人,个头又大,你靠近它犯怵。”


    赵西平短促地笑一声,他接过布兜,打量青山两眼,说:“不错啊,会说漂亮话了,生怕我掉面子。”


    “我说的是实话。”青山继续拍马屁。


    赵西平没再搭理,他拎着布兜也没有动作,像是在跟乌骓比耐心,过了好一会儿,趁黑马低头啃草的空档,他丢下布兜,一个大跃步,一手拽着马缰绳,一手摁着马背,踩着马蹬迅速骑上去。


    黑马嘶鸣,它左右晃动身子,拼尽力气要把背上的人摔下去,不仅如此,它冲开人群快速奔跑,奔跑过程中连续起跃,前肢竖起,力图颠倒背上的人。


    乌骓驮着人越跑越远,留下的人紧张地望着,赵西平在马背上颠得像个不倒翁,好几次险些摔下来,隋玉和隋良吓得倒抽气。


    赵西平感觉到他引以为傲的下肢力量在渐渐削弱,而胯|下的马越发暴虐,他心里有数后,在黑马再一次起跃时,他趁机丢开缰绳,脚也从马蹬里抽出,手上借力,一个起跳落地,落地也不敢松气,他连打二个滚,跟黑马拉开距离,他立马往远处跑。


    远处的人看不见他的动作,只以为他是被马甩下来的,隋玉吓得大叫一声,立马跑过去,其他人也跟着,没跑多远看见赵西平站起来了,这才卸下一口气。


    两地之间隔了不短的距离,黑马平静下来了,隋玉一行人还没跑过来,赵西平试探着靠近,赶在黑马暴起踹人前勾起拖在地上的缰绳,他牵它往回走。


    “什么情况?你摔着了?有没有事?”隋玉累得大喘气,紧张地打量着形容狼狈的男人。


    “没有,我自己跳的马,不是从马背上摔下来的,没有受伤。”赵西平解释,他指了指跟在后面的高头大马,说:“它瞧不上我,我也没法驯服它,你再给它找个主人,卖个好价钱。”


    “这会儿看它又正常了,之前那会儿,它跟个疯马一样。”徐大当家感叹。


    可不能乱说,好马难驯,它血统好,自然要傲气一些,跟疯不疯没关系,只是我们之间没缘分罢了。?_[(”赵西平否认疯马一说,这话传出去,乌骓的身价可大打折扣了。


    “随口一说,没那意思。”徐大当家解释,“汗血宝马就是这个性子,不服人,就是认主了也只认那一个人,只服强者。”


    赵西平把缰绳丢给青山,说:“牵走,你留着心,别让人靠近它,免得它伤人。”


    青山“哎”一声,他掏出二个甜枣抛给马,它跟他一起哒哒哒地走了。


    小崽和隋良走到赵西平身后,舅甥俩一个给他择上身的草屑,一个给他拍腿上的土灰,徐李二人见了,调侃说:“赵千户好福气,养了两个好儿子。”


    隋良择草叶的动作一顿,他探头解释:“我不是,我姐夫……”意会到他们是在开玩笑,他立马改口说:“我姐夫五大二粗的,哪有那个好福气生出我这样倜傥的儿子。”


    徐李二人大笑,隋玉也笑了。


    赵西平拽出小崽,说:“我怎么生不出?我儿子比你可倜傥多了。”


    “那是随我。”隋良厚着脸皮揽功,说:“我外甥长得像我,性子也像我。”


    小崽动了动嘴,一边是亲舅,一边是亲爹,否认哪句话都得罪人,他索性不开口了,低下头继续择草,装作很忙的样子。


    不远处响起哨声,隋玉抬眼望去,看见青山手上比划着,顺着他的动作看去,越过啃草的骆驼,她隐约看见客舍那边有人。


    “走了,回去了,好像来客了。”赵西平也看见了。


    是曲校尉和胡都尉带着一帮千户过来了,隋宋两家的商队和徐李两家的商队先后带两批大宛马进城,当天消息就传开了,这不,今天这些人就相约着过来了。


    曲校尉一眼看中青山手上牵的乌骓,身条一露出来,他一眼认出这匹马的品种。


    赵西平看出他眼中的跃跃欲试,他跟隋玉对视一眼,开口说:“大人,这匹马品相好,但不服管,更不服人,我刚从马背上摔下来,说实话,我想劝你别试,但你肯定又不甘心。这样吧,你先去试试,如果它不服你,也不肯认你为主,这匹马你别强买,免得两败俱伤,让它有个遇良主的机会。”


    曲校尉性子豪爽,不是小心眼的人,也不见怪手下说的这番话,好马遇到伯乐才能发挥出它真正的本事,他若不是那个伯乐,把这匹良驹强买下来也是糟蹋它这个难得的身骨,珍珠也要养成鱼目。


    “行,我试试。”曲校尉解下身上碍事的袍子,腰间挎的刀、手上的扳指一一取下来,他冲青山喊:“马牵过来。”


    徐李二人快速闪开,见识了乌骓的烈性子,他们生怕离得近了,再被误伤。


    隋玉看向隋良和小崽,不用她吩咐,这舅甥俩躲得远远的。


    黑马似乎看出了这群人的目的,它不耐烦地打响鼻,浑身上下每一根毛都散发着暴躁。


    曲校尉接过缰绳,同时接过青山递来的干枣喂它,试图通过喂食的动作拉近关系。然而乌骓压根不给他面子,撂起蹄子就要踹人。


    “真是个烈性子。”曲校尉说。


    “大人,你可得小心了。”赵西平这会儿比他自己骑马都紧张,“要是打算强上马,一旦感觉不对劲,你赶紧寻机会跳马。”


    胡都尉的眼神闪了闪,他走上前,说:“大人,我来帮你拽着马。”


    “不行,马一旦发狂了,五个人一起上也按不住它,你想通过缰绳牵制它,它能连你一起踹死。”赵西平跟他说话毫不客气。


    曲校尉脸上跃跃欲试的神色淡了些,他瞥胡都尉一眼,撂了缰绳,说:“胡都尉试试?你年轻,力气大,试试能不能制住它。”


    胡都尉的身子早已被酒色掏空了,眼下的黑影比马毛还晦暗,哪有什么大力气。他讪讪一笑,退缩道:“下官马术不精,连骆驼都不常骑,哪会骑马。”


    隋玉弯唇一笑,真是蠢笨如猪,还是上过战场的人,连骆驼都不会骑,他这个都尉也不知道怎么当上的。


    “罢了,马不乐意,不勉强它了,带下去吧。”曲校尉跟奴仆说。


    青山一愣,架势都摆开了,怎么又不骑了?他看向主家,随后牵走了黑马。


    “我去做饭,快晌午了。”隋玉以不大不小的声音跟赵西平说话,“晌午留校尉大人跟各位千户在咱家吃饭。”


    “不用客气,我们待会儿就回城。”曲校尉说。


    “您还是头一次过来,留下吃顿饭吧,您对我们夫妻多有照顾,我们一直没找到机会感谢您。”隋玉说,“我从大宛带回几坛马奶酒,还没开封,今儿邀各位留下尝尝。”


    曲校尉也是个喜酒的,闻言不推托了,告声叨扰,他让赵西平带路去看马群。


    胡都尉和几位千户纷纷跟上。


    徐李二人对视一眼,默默跟在后面。


    “呦,这匹小马的毛色好神气。”曲校尉惊叹,“我倒是头一次见这个色的马,它长大了不输那匹黑马啊。”


    “品种不同,它长大了跟这些马的体型一样,腿要短粗一些,毛也更长。”赵西平讲解,避免曲校尉动心思,他提前说:“这是我媳妇给我家孩子寻来的,取个俗名叫金麦穗。”


    的确是有些俗,不过也合孩子的心性,曲校尉暗想。


    “这匹小马买来多少钱?”顾千户上前一步,他无奈地说:“你小舅子有匹枣红马,惹得我家的两个小子眼热,最近养马的心思好不容易淡了,你儿子又有马了,这是还不知道,过些天你儿子一炫耀,我家又要鸡飞狗跳一阵子。”


    叫价的事赵西平不好说,做同僚的生意就这点不好,要顾念着面子。他招手让徐李二人过来,说:“你们两家的商队还去不去大宛?能不能给顾千户寻两匹毛色亮丽的小马回来?价钱大概多少?让顾千户心里有个底,这两年好好攒钱。”


    “这个毛色的小马罕见,大概要四千钱。”徐大当家开口,他已经巴结上一个千户了,就不用再去讨好另一个千户,所以叫价一点都不含糊。


    “若是黑色或是枣红色的小马,二千五六百钱也能拿下。”李大当家跟着说。


    顾千户的打算落空,他摇摇头,说:“我不吃不喝要攒八年的俸禄才买得起,罢了,到时候给俩小子买两匹本地的小马。”


    胡都尉哼笑一声,没人理他,一群人继续去看其他的马。


    过了大概半个时辰,小崽跑来喊:“爹,我娘做好饭了,请各位大人跟我走。”


    赵西平应一声,他领着其他人往回走。


    曲校尉看小孩立在墙根下躲阴凉,唇红齿白的模样着实喜人,他看向赵西平,心想这个糙汉子也是有福气,一个污糟的开局,愣是让他打个翻身仗。


    进了厨院,菜和酒已经端上桌了,隋玉站在檐下候着,嘴里说着客套话:“时间紧,来不及准备,席面有些简陋,薄菜薄酒,诸位别介意。”


    “客气了,玉掌柜是个能干人,这席面可不简陋。”曲校尉落座,再一次说:“叨扰了。”


    一顿饭毕,酒足饭饱,曲校尉没多留,他带着一帮下属离开。


    隔天,他又独身带着礼过来了,不死心地骑上乌骓,力有不逮,他跳马下来,虽然没能驯服马,但那刺激的感觉让他热血沸腾。


    之后的日子,他每隔两天就要来一次,看样子是打算用死缠烂打的招式驯马,赵西平跟在后面提心吊胆的,生怕这老将在他家出事了。


    他琢磨着要趁早把这匹马送走,还有家里的其他马,留在手里太招人眼,引来好些想占便宜的人。


    第298章 突起的决定


    家里的药喝完了,隋玉撇开两个尾巴,她骑着骆驼一个人进城,把脉拿药后,她出医馆去定胡巷的宋家。


    “马撇给我了,你还真放心,也不过去看看。”隋玉进门,玩笑说:也不怕我把你的马卖了。?_[(”


    “卖吧,卖了给我省事了。”宋娴笑言,她解释说:“到家我就睡了两天,之后又忙着应付我堂亲,一直不得闲过去。咦?你也在喝苦汤子?”


    隋玉放下药包,说:“老大夫说我身子虚,有些亏损,要喝药补一补。绿芽儿呢?她身子如何?”


    “也是有些虚,问题不大,她年纪小,多吃多睡自然就补回来了。我打算这趟去长安就不带她了,让她留家里歇歇。”宋娴说。


    “你呢?你不歇歇?”隋玉问。


    “我身子没大碍,无外乎就是气血不足,月事紊乱,不过我不生孩子了,这个对我影响不大。”宋娴没有遮掩,她也从医馆拿了几包草药回来,大夫交代她少思少虑,这几乎不可能,她打算喝几副药意思意思就行了。


    “徐李两家的商队打算什么时候走?”她又问。


    “三天后。”隋玉过来也是为了告知这个消息,“我们四家的马都在城北,勾了不少人去看,乱糟糟的,他们也心烦,说是三天后,我估计他们把粮草备齐了就要动身。”


    宋娴坐直了,说:“那我也着手准备。”


    “要不要我借你几个人使唤?说真的,我有些担心你的家仆会生歪心,我借你几个人同行,他们哪怕不干什么,也能让其他人心生忌惮。”隋玉说。


    宋娴心生感动,说:“玉妹妹,谢谢你。不过我这趟是进关,有律法约束,家里这些仆从离了我寸步难行。除非是钻进深山老林不再出来,然而深山里的日子还不如在我身边的日子好过,孰轻孰重,他们心里清楚,不会害我的。再一个,这趟进关,我带的家仆都是有老母有儿女的,有去年宋九的例子在前,没人敢效仿。”


    “你有思量就行,我就担心有人拼着不要命也不让我们好过。”隋玉说。


    宋娴失笑,说:“我是带他们去行商,又不是去赴死,他们跟我走一趟能拿三百钱,这可是笔好生意,就是傻子也知道要保我的命。”


    有威吓又有利诱,又是在关内行走,隋玉思量一番,觉得稳妥了,也就不再说了。


    “对了,最近客舍有生意吗?有没有从东边来的商队?”宋娴问,“我想托来往的商队为我寻宋九、大根和二柱三人,死活不论,只要把人或是人头带回来,我就相赠一头骆驼,或是赁五头骆驼不收租子。”


    有这个举措托底,宋娴才能保证带奴仆出关不会被背刺,宋九等人在关外叛逃,不就是觉得到关外就自由了,她偏不如他们的意,她倒贴钱也要悬赏他们的狗命,不死也给她战战兢兢地活着。


    隋玉戳了戳额头,她沉默一瞬,说:“我给你写个悬赏告示挂在厨院的门上,你跟我说说,这三个人有什么明显的特征。”


    ……


    另一边,赵西平送走曲校尉,他叫来张顺,问:“你们主子平时最重用谁?”


    张顺一时不知道该做出什么表情,他思索着说:“我觉得我最得主子的心。”


    “其次呢?”


    “小春红、甘大甘二兄弟俩,柳芽儿、青山、李武……大人,你要说什么?”张顺摸不着头脑,“主子很信任我们,我们所有人都对她忠心,去年在戈壁滩外遇到鬼火,我们这些人没一个孬种,拼死也跑出去保护主子和货物。”


    赵西平不咸不淡地“噢”一声,说:“这是你们该做的,值得夸耀?”


    “没有。”张顺低下头,说:“我只是想说我们不会再生歪心思,二黑的事不会再发生。”


    “你能担保?”赵西平似是讽笑。


    张顺毫不犹豫地点头,有这样的主家,他们还有什么挑拣的。


    “不如我们试一试?赌一下你们的良心。”


    “怎么试?”张顺痛快应下,他心里琢磨着会是什么法子,就听男主子说要他领队把大宛马带去长安卖了,他惊得回不了神。


    “怎么?有什么问题?”赵西平问。


    “……大人,你知道这四十七匹马、三十箱马鞍和三十箱银器转手要卖多少钱吗?至少三十万钱,你敢交到我手里?赌也不是这个赌法啊!我主子知道吗?”张顺惊得忘了尊卑,一连串的话像是质问。


    赵西平笑了,他抱臂问:“你们不是没异心?”


    “是担子太重,我不敢接手。”张顺实话实说,“我手里连五百钱都没有,您让我去做三四十万钱的生意,我……您太高看我了。”


    “既然你不敢接手,我再寻李武和小春红过来问问。”赵西平果断道。


    张顺沉默,不再多说两句话吗?至少要给他一个考虑的时间吧?眼瞅着赵西平真打算离开,他忙开口阻拦:“大人,您让我想想。”


    赵西平看见隋玉回来了,他丢下魂不守舍的人,说:“只给你半天的时间,考虑好了过来找我,错过今天,你就是把天说破,我也不给你反悔的机会。”


    隋玉去看隋良和小崽给蚕换桑叶,她探头一看发现箱子边上已经有白丝,这是吐丝结茧的征兆。


    “这么快就结茧了?你们不是还打算去军屯卖大蚕?结茧了岂不是卖不出去了?”她问。


    “这两天就去兜卖,就是这个时候才好卖,蚕吐丝了就不吃桑叶了,给买蚕的人省事。”隋良说。


    “你把蚕茧卖出去,明年岂不是不能卖蚕了?到时候大伙都有小蚕,你们的蚕就不稀罕了。”隋玉纳闷这个抠门精只做一年的卖蚕生意,很快她又反应过来,“噢,你们是打算做卖桑叶的生意?”


    “聪明。”隋良夸一句,“整座敦煌城,只有我们有桑叶,到时候人手一箱蚕,我们的生意还愁不红火?”


    高,实在是高,隋玉佩服。


    “娘,你跟徐伯伯和李伯伯说说,他们明年再过来,能不能给我们带二十棵桑树苗过来。”小


    崽抱着隋玉的腿撒娇。


    “不用外人带,明年让张顺给你们带桑树回来。”赵西平过来接话,他也不避讳两个孩子,当着他们的面,他跟隋玉袒露这些天琢磨的事。


    赚钱是紧要的事,但你对我们这个家最重要,我做不到明知道你出门行商是伤身损命,还一声不吭地任由你出门奔波。?_[(”赵西平说,“以后你年纪越大,出门赶路越吃力,到时候身子越发亏损,真的会影响寿元。我晓得你舍不得商队的生意,真要是断了,少了这个进项我也舍不得,所以为了以后考虑,我觉得可以试着放手,让张顺他们替你跑,大不了就是他们从中多昧些钱财,我们少赚点。”


    “姐,你留家里,我替你跟着商队走。”隋良插话。


    隋玉看他一眼没作声。


    “往后你身体养好了,想出门看看,隔一两年跟着商队出门一趟,我也不拦你。”赵西平继续说。


    隋玉纠结,这个模式就相当于她当老板,放采购和销售出门,唯一的不同是,钱和货都跟着采购和销售走,是买还是卖,完全不过她的手,风险太大了。


    “姐,我跟着商队走,我替你守着钱和货。”隋良再次说。


    “不用你,有你宋姐姐替我守着。”隋玉拒绝了,她跟赵西平说:“可以,那就试试。先缓过这几年,等我们的棉花种出来了,我就是卖棉被棉衣和棉布的大商贩,到时候我可以养个商队,商队不听话,我还可以跟过往的商队做生意。”


    隋玉突然反应过来,在古代,很多大商人都养有自己的商队,不同的是他们的商队里肯定有自己的族人,而她的商队是由奴仆负责,但有利益牵扯,她觉得能栓住人。


    她这边有了决断,张顺也做好了决定,他快步过来,说:“主子愿意相信我,我绝不让你们失望。”


    “你们准备准备,过两天跟着宋当家的商队一起出城,你们跟徐李两家的商队同行。”隋玉说。


    张顺下去了,隋玉进屋翻出练字用的木板,她把上面的字洗干净,晒干了重新写上字,趁着客商们吃饭的时候,她用铁条把木板钉门上。


    “玉掌柜,你在砸什么?”一个镖师问。


    “悬赏告示,宋当家要抓她家的三个逃奴,死活不论,只要把人或是人头带回来,就赠一头骆驼,若是赁骆驼,可免五头骆驼的租子。”隋玉说,“就看哪个商队有这个机遇了。”


    “不一定是商队,有专门做这个生意的侠客,你挂着吧,明年开春前,指定有人接这单生意。”镖师说。


    隋玉心里放心不少,以后她若是遇到背主的仆从,也挂悬赏。


    次日,隋玉找到隋良,她先把她给商队上的重重锁一一交代清楚:仆从识路且知道她做生意的门路;家里的仆从经过考验,忠心方面没多大的问题;有律法约束,就是有逃奴,她可以报官;还有宋娴帮忙盯着,买卖不会出现大问题。


    “你还想跟着商队离开敦煌吗?”隋玉拉着隋良的手问,“不考虑为我盯着商队的事宜,单单问你自己的心,是想留在家还是跟着商队出门闯荡。”


    隋良缩了缩手,问:“你以后还会带商队做生意吗?”


    “会。”隋玉给出肯定的答复,其实让她放手奴仆带商队做生意最关键的一点,是她放心不下种棉花的事,她明年大半不放心离家,所以只能采用这个主意。


    隋良闻言,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那到时候我跟你一起。”


    他还是更想和姐姐一家待在一起。


    第299章 一番苦心


    院子里响起脚步声,隋良听了一下,出声问:“姐夫,是你回来了?”


    赵西平“嗯”一声,他走进门,站门口打量一圈,问:“怎么还没收拾行李?我刚问徐大当家了,他们后天一早就出城”


    “什么?”隋良顿住了,他停下数铜板的动作,站起来说:“上午那会儿,我姐来找我了,她没跟你说吗?”


    很显然,他有些无措和尴尬,甚至不好意思张嘴说他不跟商队同行了。


    “没有,她吃过饭就抱个木箱进城了。”赵西平走到床边坐下,目光扫过床尾,折叠整齐的衣物一半是小崽的,把玩的羊膝骨、扁石头、小木梳散落成片,角角落落都昭示着小崽挤占了他舅舅的地盘。


    见此,赵西平放缓了语气,问:“你姐是不是不想让你跟着商队走?所以你改变主意了。”


    “我姐说她以后还跟着商队出门的,到时候我再跟她一起。”隋良背过的手紧紧攥着,他皱眉问:“莫不是我姐骗我了?她说商队的安危不用我操心。姐夫,你别跟我兜圈子了,直说吧。”


    赵西平看着他,说:“我也觉得让奴仆带着驼队走这一趟应当没什么问题,不过有你跟着,商队有个主事人,奴仆的户籍捏在你手里,商队的事会更稳妥。”


    “那我后天就跟着商队走。”隋良听明白了,他姐夫是想他跟着商队去长安的。


    他这么痛快答应,赵西平又犹豫了,他叹一声,说:“隋良,你别觉得姐夫薄情又狠心,孩子给我带大了,客舍的生意有人接手了,就翻脸不认人,要把你踹出家门去受惊受难……”


    “没有,姐夫你把我想成什么人了。”隋良打断他的话,玩笑说:“之前我说小崽小气的性子随我,那是乱说的,我真不是牛心左性的小心眼。跟商队出门做生意,我以前就想过,不过那时小崽只有两三岁,我姐不在家,客舍也离不了我,所以才一直没念叨过。姐夫你放心,这就是我的家,我能出去也能回来,不是你逼我离开的。”


    “那这一次……”


    “我姐两年没在家了,我想跟她待一起。”隋良挠挠头,没好意思说自己一个人离家跟着商队走,他有些害怕,而且他还没走就想家了。


    “你先跟着商队走一趟吧,出去一趟再回来,到时候要是还是喜欢待在家里打理客舍的生意,你就留家里。”赵西平念及自己在隋良这个年岁是什么样的,他掏心窝子地说:“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一心想出门闯荡,做梦都想参军杀敌,完全不想留在家里种地,那日子就像地里的麦子,今年割完一茬,明年还有,年年都一样,实在没意思。后来真上战场了,睁眼闭眼是提着自己的人头在过日子,做梦都是自己被乱箭射杀了、被马蹄踩死了、被匈奴兵捅死了,之后从战场上下来,我喜欢上安稳的日子,睡前能知道醒后要做的事,那让我心安踏实。我想说你一直过着吃了上顿不愁下顿的安稳日子,过久了,就不敢出门了,怕风怕雨怕三餐不定。所以你要出门一趟,离开我和你姐,不用再顾虑


    小孩,到时候再看看,你是愿意留家里打理客舍的生意,还是也想跟着商队闯荡,这是你自己做的选择,我不再插手。”


    隋良听得脸红眼热,他走到床边,不害臊地一把搂住赵西平,感动地说:“姐夫,我以为你是个寡心肠,没想到还有为我考虑这么长远的时候。”


    赵西平嫌肉麻,一把推开他,他又搂上来,还越缠越紧,推都推不开,他只好由着他。这个小舅子有时候真像个姑娘家,他都纳闷怎么养成了这个性子,大大咧咧、直心肠、要说他没心没肺,他又不缺心眼,要说他一根筋,像个没头脑的傻瓜,他打理客舍又是一把好手,还明是非。难怪隋玉不愿意让他出门,隋良活得像个太阳,纯真得没有一丝阴霾,长胡子的年纪了,他身上甚至没有属于男人的攻击性,这样的性子太难得了,她有能力,所以就想护着他,她活得用力又世故,就想让隋良过得随性自在。


    不过赵西平是男人,他偏向让隋良长出棱角,男人要有个男人的样子,不能以后二三十岁了,还像个十二三岁的孩子一样。


    想是这么想,赵西平嘴上却忍不住说:“出去见见世面,我们不图什么,但你不能害怕出门,要是实在不喜欢奔波的日子,这客舍的生意还是你的。”


    隋良应好。


    “爹?”小崽探头探脑地走进院子,见舅舅的房门开着,他大声喊:“舅舅?你在家吗?来生意了。”


    话喊出口,招呼已打,他冲到敞开的木门前,一眼看见他舅舅赖在他爹身边撒娇,他停下脚步,咬着手指头望着他们。


    “看什么看?”隋良粗着嗓门问。


    “舅舅你真不害臊,我都不撒娇了你还撒娇。”小崽鄙夷,“你羞不羞?”


    赵西平笑了,他推开隋良,大步出门。


    隋良才不羞,他面带得意地跟出来,撸着外甥的包包头说:“你就是吃醋。”


    “我爹跟你说什么?”小崽压根不吃醋,他一心琢磨着探听小秘密,惦记着去他娘面前卖弄。


    想起要离家大半年,隋良心里一紧,他脸上的笑没了,失落地蹲在地上。


    “舅舅,我爹训你了?”小崽凑近问。


    “没有。”隋良伸手抱住外甥,他离开敦煌后肯定很想小崽。


    小崽什么都不知道,他被舅舅吃力地抱出去,乐得嘎嘎笑。


    隋玉傍晚回来,路上遇到往客舍送猪肉的小子,他是杀猪佬的大儿子,随了他爹,长得五大三粗的。


    “玉掌柜,遇见你我就不跑这一趟了,这三十斤猪肉你提回去,账先挂着,下次一起结。”小子拦住骆驼,解释说:“你弟弟跟我交代过,每有驼铃声往北去,我就给他送三十斤猪肉过来。”


    隋玉言好,她接过猪肉往家走。


    还没到家,两只大黑狗和猫官闻到肉腥味都迎了上来,隋玉提高手上的猪肉,嘴里念叨说:“人吃完了你们再吃,别来讨嫌。”


    “娘——”小崽一听到声就跑出来,等隋玉跳下骆驼,他撵着骆驼往


    牲畜圈的方向走,免得这贼头又去菜园偷菜吃。


    “娘,我跟你说……”他颠颠追上去,“我舅舅不害臊,他下午抱着我爹撒娇。”


    隋玉有些不相信,“你爹许他抱?”


    “许,我爹还笑呢。”


    隋玉怀疑小崽又在歪扯,她没当回事,附和几声就完事了。


    猪肉送进灶房,隋玉去找张顺,看他把事安排得怎么样了。


    “过关的文书和户籍,我都交给宋当家了,你们一路跟她同行。”隋玉交代,“到长安了,你跟长安的商队打听一下那匹白马的卖价,之后去西市安平坊寻左都侯,他若是喜马,就把乌骓马卖给他,乌骓的价钱比达日的少个五千到一万钱,最低价不能低于八万钱。当然,你若是能卖出更高的价,我给你抽成。”


    张顺笑着点头。


    “他若是还要买蜂蜜,马匹都卖出去了,你们往太原郡去一趟,顺便跟齐生一家打听一下干海带的消息。”隋玉继续交代。


    隋良找来,他不吭不声地站在一旁,默默听着。


    “马匹出手后,你们抽出二十万钱用来买绸缎和丝帛,粗布不用再买。”隋玉继续说。


    张顺和隋良齐齐点头。


    “明年回来的时候,你们跟着往西的商队一起同行,不要单独行动。”隋玉想了想,说:“就这些事了,对了,还有最后一件事,回来的时候捎带二十株桑树苗。”


    “姐,这事我记着。”隋良开口。


    隋玉皱眉,这是什么意思?


    “我后天跟着商队一起去长安。”隋良兴高采烈地说,“这下轮到你在家等我了。”


    隋玉沉默,她这时想起小崽之前说的话,问:“你姐夫跟你说什么了?”


    “他建议我离开你和他出门闯荡一次,看我是喜欢在外的日子,还是喜欢在家打理客舍的生意。我觉得他说得对,所以我今年跟着商队出门。”


    隋玉想反对,但很快又抑制住那股控制欲,她自己说过,会让隋良和小崽选择他们喜欢的路,所以她得给隋良这个选择的权利。


    “主子你放心,我们肯定能照顾好二掌柜。”张顺看隋玉没反对,他开口说:“宋当家的女儿比二掌柜小,她出关都没事,二掌柜还是个小子,跟我们进关一趟保准能完好无损地回来。”


    他哪又明白,隋玉忧虑的不是安不安全,是性子的问题,绿芽儿是被锦衣玉食养得惰了性子,所以需要再培养出棱角。而隋良,他是被和乐安定的日子磨平了幼年长出来的骨刺,没有变得阴郁不愤,如今能长成这个样子实属让隋玉惊诧,阳光开朗、大大咧咧、纯真又不天真,以前她希望小崽会养成这个性子,小崽是没可能了,但隋良是完全符合的。所以她想护着他,生怕他独自走上幼年时那条遍布苦痛的路,会让他痛苦。


    “姐?”隋良喊一声,“就这么定了啊。”


    隋玉点头。


    ……


    夜幕降临时,赵西平回来了,见隋玉独自一人站在荒野上等他,他跳下骆驼走过去。


    “隋良跟你说了?”他先开口。


    嗯。?_[(”隋玉不怎么开怀,她望向他,说:“西平,今年我想进关。”


    “因为隋良?”赵西平问。


    隋玉没否认。


    “我跟小崽呢?你回来还不足十天。”


    “要不你跟曲校尉告假?”隋玉说,“反正下雪后你也不当值了,离十月份没多久了,告个长假,我们一家都去长安。”


    知道她没为了隋良舍弃他,赵西平又平静下来,他握住她的手,说:“看来走商的路很苦,你宁愿冒着人财两空的风险,也不愿意隋良同行。”


    “哪会人财两空,路上的商队是跟我相识的,户籍又在宋姐姐手上,他们疯了才会杀掉一群人抢走财物逃命,从私奴变成亡命之徒。”隋玉失笑,“真要是有这个狠劲,在关外我就死了,他们合起伙把我杀了,抢了马和骆驼逃跑,岂不是比在关内还容易。”


    “既然这么放心奴仆,你还担心什么?让隋良出门历练一下不好?难道你让他一直过得跟个小孩一样?”


    隋玉这下明白了,她恍然大悟:“原来你的目的是隋良啊,从一开始提出让张顺带着商队去长安卖马,就打着让良哥儿跟随的主意。”


    “是,隋良今天跟我说了,他前些年是想跟着商队出门的,但客舍的生意和年幼的孩子绊住了他,导致他现在更贪图安稳。但他才多大啊,这样不行。”赵西平承认。


    而这个念头是他见过隋慧的孩子之后才有的,“你们隋家人,一个个都是聪慧又有心胸的,你就不提了,没得说,至于隋文安,他的事我们都知道,是个了不起的人。单说他的两个妹妹,死的那个虽然死了,但心机和胆量是不缺的,隋慧和她的儿子,都是心有成算还敢谋算的人。我回头一想,隋良一个人打理着客舍的生意,还兼顾照顾一个小儿,竟顺顺当当撑了四年,而他也才十七岁。我就想着,他不愧是姓隋的,或许待在家里是屈就他了。”


    隋玉陷入沉思。


    “借着这个机会让他离开我们,看能不能有所造化,出门一趟,他若是还选择留在家里,我就不再说什么。”赵西平说。


    隋玉不反对了。


    “是我主事太久了,各种事大包大揽,养成了霸道的性子,嘴上说让良哥儿和小崽活得自由随性,行动上却想禁锢他们。”隋玉反省,她拍拍脑门,说:“我的错我的错,还是赵千户清醒。”


    赵西平轻吁口气,笑着说:“你不怪我就行,我就怕你恼我。”


    隋玉讪笑,是有点。


    “奴仆带出来了,你就要稍稍放手,把权放下去,事情摊下去,如果万事都靠你拿主意,累也累死了。你别这么看我,不是我有生意头脑,这是我跟曲校尉学的,他管束都尉,都尉下面又有十个千户,十个千户中,他只有一两个偏重的,像我,我不就是只服他不服胡都尉。”赵西平搂住她,继续说:“他一早就对我有所偏向,所以我忠于他,你也是,要培养只忠于你的忠仆,头一批奴仆的心思可能会复杂一些,但咱们家里不是还养着人,阿水待我们一心一意,大壮更不用谈,花妞和阿羌也不差。我们养这么些人,不就是为了在我们不方便的时候,他们能派上用场?隋玉,你会生病,会老,近些年你能趟趟跟随,再往后呢?与其把手下的人养废,不如早些放手。”


    “哎!赵千户说的是。”隋玉抱着他的臂膀晃,“你厉害啊,懂好多,隐藏得够深的,跟往日不可同日而语了。”


    “你说的话我听不懂。”


    “屁,我翻到你练字的木板了,你太缺德了,竟然背着我们私下偷偷用功,好了,这下反超我了。”隋玉撸起他的袖子咬一口,恨恨道:“太可恨了。”


    赵西平得意,天黑了,他牵她往回走,说:“你太忙了,忙得停不下来思考,我不一样,我想你的时候睡不着,除了瞎琢磨,只能点灯熬油写字念书。”


    隋慧送来的几卷竹简,他几乎会背了。


    第300章 隋良离开


    隋玉跟赵西平前后脚进厨院,待走到光亮处,火光照亮了二人的面容,隋良见他姐紧绷的脸上有笑意,他大松一口气,还好没有因为他的事让两口子吵架。


    他走过去,问:“姐,姐夫,你们要吃什么?今晚有煮胡豆、胡豆炒肉片、酸萝卜炒肉、各端一碗出来?”


    “行,你吃了吗?”隋玉问。


    “还没,我等你们一起吃。”


    “那就一起吃,小崽呢?”赵西平捧水洗脸,清凉的水洗去脸上的汗,这才舒服许多。


    “我在这儿。”小崽从饭堂走出来,他小快步靠近,说:“我在听今天新来的伯伯讲话,他们说今年大河的水流急,一个羊皮筏子翻了,连人带货都没救上来。”


    洗脸的、喝水的、进屋端菜的三人听到这话都顿住了,赵西平看向隋玉,隋玉安静片刻,没有反复无常地再悔口,她跟隋良说:“等你们路过大河的时候,河水已过汛期,那时候河水水面下降,流速也没夏天的流速快。”


    “好,我晓得了。”隋良说。


    隋玉想起带回来的虎骨酒,说:“走的时候,我给你带两小罐虎骨酒,过大河的时候你找人问一下谁是老栓的儿子,把虎骨酒交给他,让他寻可靠的船家带你们过河,再承诺他,要是虎骨酒有效,以后出关会为他们再寻摸。”


    隋良再次点头。


    “娘,你在说什么?我舅舅要去哪儿?”小崽有些心慌。


    “不告诉你,你今晚和明晚陪我睡觉,后天一早我就跟你说。”隋良不愿意让外甥提前伤心。


    小崽犹豫,隋良也不立马要答复,他进灶房去端菜。


    “娘?”小崽试图从其他人身上找答案。


    隋玉不跟他说,“你问你舅舅,他要是不愿意跟你说,我就不能告诉你。”


    小崽望向他爹,赵西平直接走了。


    今晚月色亮堂,一家人端着菜和饭去隔壁院子里吃,隋玉本来还嫌这个小院挤,打算推了重盖,但计划不如变化,这个念头还没说出口,隋良先要离开了,等他走了,这个院落平时只住三个人,空落落的,也不必费事了。


    在饭桌上,小崽一直跟隋良磨嘴皮子,但隋良打定主意不告诉他,他只能屈服在好奇心下,睡觉的时候抱着他的小枕头去找他舅舅。


    还没来得及归还给宋娴的骆驼又派上用场了,不过思及她家的母骆驼或许都配上种了,明年春末就要生崽子,不适合再走远路,隋玉进城找宋娴,又从她那里租四十头骟过的骆驼。


    回来后,隋玉找来小春红等女仆,打听她们看病的结果,询问有没有人不想走这一趟,结果她们都选择跟着商队去长安,这批马不止是隋玉的,其中的二成利是她们的,谁都不放心交给旁人盯着。


    见她们这个架势,隋玉越发心安。


    当晚,隋玉叫来隋良,她把画着路线的羊皮、记录着各个地方商铺、农家、小贩的竹简、以及记载着一些商队性情的木片都交给他。


    “你头一次跟商队出远门,记住一点,多看多听少说,商队里的人都是有经验的,你拿不准的地方不要拿主意。想家睡不着的时候,你就看看这些东西打发时间,若是有什么新奇的事和人也记下来,若是得用,以后会演变成我们的人脉。”隋玉交代,“如果想让过路的商队给你捎带东西,多说好听的话,有交情就攀交情,没交情,你就许诺他们在客舍住宿不要房钱。还有一点,就是捎带的东西不能过多过重,一个轻便的箱子或是一个包袱刚刚好,免得给旁的商队带来负担。”


    隋良默默听着,一一记下。


    隋玉想了想,没什么嘱咐的事了,她拉住弟弟的手,说:“去吧,等你回来给小崽炫耀,我们家就他一个人没出过敦煌城。”


    “他小的时候去过玉门关。”隋良纠正。


    “噢,那就是只有他没离开过西北。”隋玉改口,“良哥儿,外面的山山水水挺壮阔,十里不同俗,三里不同音,你出去了好好看看,这对每个人都有好处。以后小崽长大了,我也让他跟着商队出门。”


    临出门了,她不想说什么泄气的话,免得隋良更犹豫不决。


    “好。”隋良应下。


    “舅舅?你人呢?”小崽在喊了。


    “来了来了。”隋良往出走,说:“姐,我过去睡觉了。”


    “好,早点睡。”


    小崽觑着眼站床上看他,问:“舅舅,我们什么时候去军屯卖蚕?”


    隋良支吾,推托说:“问你娘。”


    “为什么问我娘?”


    “我有事。”


    “噢。”小崽坐下,又问:“等柿子熟了,你还带我射鸟吗?”


    “嘘,别说话,我想睡觉了。”隋良不回答,他按下外甥,说:“快睡觉,再说话,你爹来揍人了。”


    “我爹才不揍我……”


    “我害怕他揍我。”


    说话声慢慢低了下去,小院安静下来,夜风中只闻虫鸣声。


    ……


    早上,隋良拎出藏在床底的大包袱,他兴高采烈地说:“小崽,舅舅要去长安逛皇城了,你留在客舍守着生意吧,等我回来,我给你讲皇帝老爷长什么样儿。”


    小崽顶着一张睡意朦胧的脸回不过神,他心慌慌的,见他娘进来,他大声说:“娘,我舅舅要跑。”


    “他跟商队去长安,明年就回来了,等你长大了,你也要离家的。”隋玉温言安抚。


    “我才不要长大。”说着话,滚烫的泪珠子汹涌而出,小崽匍匐在床上,他头埋在枕头上,哭哭唧唧地喊:“我舅舅也没长大,呜呜呜——”


    隋良也跟着掉眼泪,他瞪着屋顶,要把眼泪憋回去。


    “吃饭去。”赵西平过来了,他接过隋良手上的包袱,问:“狼皮褥子和羊皮袄带了吗?还有羊毛袄裤和狼皮帽子,牛皮靴子、芦花鞋子都带了?”


    “我姐说天冷的时候已经在长安了,她让我拿钱买新的。”


    “还是带两身,带着备用。”赵西平去开箱,把冬天盖的狼皮褥子以及隋良的冬衣冬鞋都拿出来,说:“你去吃饭,这些东西我给张顺拿去。”


    隋良看外甥一眼,正巧逮到他露出一只眼偷瞄,他冲他扮鬼脸,一溜烟跑了。


    小崽又气得嚎两嗓子,还是隋玉哄他要去给舅舅送行,他这才肯穿衣起床。


    吃过饭,宋娴带着仆从过来了,顺带还把装文书和户籍的木箱捎了过来,“来,二掌柜,这个东西你可保管好了。”


    “昨晚给你的东西你都带上了吧?”隋玉问。


    隋良点头,昨夜他睡不着,半夜醒来,他找出木匣子把羊皮、竹简和木片都装起来塞进包袱里了。


    “那就走吧,别耽误了。”赵西平开口。


    仆从们骑着骆驼赶马离开,其他人随后跟着。赵西平瞟见花岁春也紧赶慢赶地从北边客舍里冲出来,赶着他买的五匹马和驮行李的骆驼追了过来。


    “玉掌柜,我帮你盯着商队的动静,你帮我照抚家眷可好?”花岁春靠近说话。


    “再好不过了。”隋玉答应,“劳烦了。”


    “客气。”


    商队进城,靠近东城门的时候,赵西平遇见曲校尉,看他的穿着,这是又打算去城北找乌骓交流感情。


    “你们这是?”曲校尉面露复杂之色。


    “几家商队要去长安卖马,我小舅子心野了,想趁着年轻出去闯荡,他也要带着商队去长安长番见识,这不,我们都来送他。”赵西平把卖马的主意推到隋良头上,唯有这样才不得罪人。


    曲校尉之前不知道隋玉打算明年再入长安的念头,只想着她才回来,至少也要留一个月,而眼下出现变故,他只叹商人性子太急,再惋惜他跟乌骓实在是没有缘分。


    “行,你忙去吧,今天给你休半天假,不用去校场练兵了。”曲校尉离开。


    赵西平高声道谢,他忙去追走远的商队。


    商队正在出城,隋良手忙脚乱地递交文书和户籍,一一核对过,他又心细地一一清点,确定没有掉落和遗漏的,这才规整好装进木箱里。


    “要交出城的钱吗?”隋良问。


    “不用,进城的时候交钱了。”张顺候在一旁解答。


    “快走快走,别挡着道。”守城官赶人。


    隋良踮脚回头,瞅了一圈,看见他姐牵着小崽站在城墙下招手,小崽垮着脸,憋着哭意,两眼泪汪汪的,还扯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


    “走了,等我回来。”隋良不敢再看,他抱着木箱快步跑出城门。


    人影一消失,小崽憋不住了,他扶着城墙嚎啕大哭,“我想我舅舅……”


    城外,隋良也在众目睽睽下抽泣,他抹着眼泪,脚步不停,对投过来的视线毫不在意,伤心得不可自抑。


    宋娴要笑死了,这么大的小子了,都能娶妻生子了,还因为离家哭得涕泗横流。


    “要不你回去算了,你家的商队我给你盯着。”她说。


    隋良摇头,他大喘一口气,解释说:“小崽从出生后就没离开过我,我外甥是我带大的,我走了,他肯定要哭。”


    “你还是先管管你自己吧,他有爹娘哄着。”宋娴掏出手帕递给他,感慨说:“你还真是个好舅舅,你姐离家的时候都没你哭的惨。”


    一条手帕擦湿了,隋良才止住哭意,他回头看一眼,敦煌城的城墙已经变得模糊了。


    城内,赵西平抱着小崽往回走,隋玉牵着两匹骆驼跟在后面,二人你一句我一句地哄着哭得哇哇叫的小孩,路上的人纷纷错眼看着。


    一直到出了城,小崽才不哭了。


    但他蔫巴了五天,慢慢习惯了隋良不在家的日子,这才有些精神。


    “小崽,去不去军屯卖蚕?”隋玉给蚕换完桑叶了,没办法,儿子伤心得万事不管,她只能接过喂蚕的活儿。


    “难怪我舅舅说什么时候去卖蚕要问你。”小崽叹气,“走吧,我要把我舅舅的生意做起来。”


    隋玉也想叹气,怎么搞得她像个坏人一样,问题是她也心虚是怎么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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