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章
“你你我”
姜偃支起上半身, 两只手撑在身后,随着薛雾酒的靠近磕磕绊绊说不出话。
他睡在床外侧,一直向后仰, 很快就大半个身子都悬在了半空。身上又只穿了里衣,头发向着四面八方乱糟糟翘着,整个人看起来就像是一只被吓到炸毛的猫, 马上就要狼狈地从床上滚下去了。
看他这样,薛雾酒反倒越发得寸进尺的坐起来,膝盖摩擦着向前,撞上对方被子下侧横着的小腿,嘴角翘着故意把脸凑过去, 认真回忆着:“你是不是还偷亲过我。”
在姜偃想要否定的时候,他提前出声打断:“要不要我帮你回忆一下, 在太玄宗的时候, 你是怎么当着那么多人的面轻薄我, 毁我清誉,还说,要给我当媳妇的?”他挑着眉毛, 视线落在他唇上,变得意味深长起来。
姜偃随着他的话, 回想起了当初自己在太玄宗抱着他的尸体大放厥词,为了增加自己的话的可信度,还吻了薛雾酒的尸体的情形。
其实薛雾酒尸身已经腐烂, 脸大半都只剩下白骨, 他当时压根没分清哪是嘴哪是鼻子, 反正眼睛一闭就胡乱吻了下去。他当时还受着碎魂阵,身上是真的疼, 也想不了其他,更不可能有多余的心思,甚至转头就把这事抛到了脑后。
完全没想到这事,还有被当事人翻出来的一天。
当初做戏的时候有多潇洒,围观者心里有多震撼,现在苦主找上门的时候就有多尴尬慌张。
一旦意识到他吻的不是不会动尸体,而是面前这个人,一个会说话会喘气的活人,姜偃就控制不住脸颊发烫。
而且现在被薛雾酒自己说出来,那是不是说明,他当时神魂就在身体内,完全是清醒的状态?他就这么看到了他的所有举动?
这么一想,姜偃就更觉得想死一死。
他连连摆手:“不是不是,我可以解释!”
面前的青年满脸窘迫,被他说穿之前那件事之后,连眼下都透出了红。
他皮肤薄,这么一看,就跟个水灵灵得大桃子似的,让人想啃上一口。
姜偃一松手,上身忽地一轻,直直朝床下摔去。
薛雾酒愣了下,下意识伸手拉他。
一阵天旋地转,两人从床上摔了下去,薛雾酒翻了个身,垫在他身下,脑袋撞在地上,却也来不及管,赶忙扶助姜偃的肩膀低头查看:“伤着哪了?”
姜偃撑着他的胸膛,白着脸冒出细密的汗珠,痛极般微微颤抖着,好半天,他才勉强挤出一个音节:“腿”
话音落下,已被人横着抱起放回到床上,卷起裤腿下摆,露出他淌过血沼被腐蚀的双腿。
看清他小腿上的情况,薛雾酒猛地咬紧了牙关,眼底浮现出深深的恐惧。
“怎么会我明明已经将你治好了”
把人背回来之后,他就从画姬那拿到了最好的药,又用自己的力量帮姜偃恢复。之前分明已经恢复如初,为何现在,那双腿上又开始缠绕上青黑色的怨气?
薛雾酒忽地顿住了呼吸,青黑色的刺青渐渐浮现在姜偃小腿的皮肤上,也映在了他的眼底,他脑中空了一下,表情一瞬间失去了控制,变得无比狰狞骇人。
掐着姜偃脚腕的手失力收紧,姜偃的抽气声将他即将崩塌的理智唤了回来,他又吓到一样松开手。
姜偃迷茫的看了看自己腿,又看了看满身外溢着黑气的魔头,心里有点忐忑,不知道他为什么忽然就变了脸,试探着问:“我的腿,很严重吗?”
薛雾酒面无表情,放下他的腿,一声不吭地将压着他的肩将他按倒在床榻上,双手扯开他的衣领。
白皙细长的脖子上用红绳系着一根指骨。
看到那节指骨,薛雾酒眼中猩红血色更深了,他眼底浮现出厌恶,憎恨地看着那节指骨,二话不说将它从姜偃的脖子上扯了下来。
“还我!”姜偃不知道他怎么前一秒还好好的,忽然就发起疯来,本能想去抢回自己的东西。
谁知薛雾酒一手压着他,一手高高举起,就这么冷冷看着他:“还你?我的东西,为什么要‘还’你?”
姜偃愣住,“你说什么?”
这节指骨,是薛雾酒的?!!
那当初那个救了他的红衣厉鬼——
也是他?!
薛雾酒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忽然怔住的模样,视线在他身上巡视,触及他占据了半边脸的刺青的时候,像是被烫到了一样移开视线,又很快让脸色恢复了正常。
“不只是手指,眼睛也还给我。”
姜偃下意识摸了下手边的匣子,那里面放着的就是薛雾酒的眼睛。
“本来也是要给你的。”他将匣子递给他,有些不明所以。
薛雾酒收走匣子,收走他的指骨,低下身,手指轻轻碰着姜偃的脸,“不只这些,还有。”
他眼睛里的神魂碎片不在了。
眼睛的碎片一部分被画姬抽出来,制造了画婴,如今在他身体里。留在眼睛里的那一部分却消失得无影无踪。
而姜偃的肚子里却出现了他的魔气。除此之外姜偃识海里还躲着一个。
想到这些各自侵占着眼前之人一部分的神魂碎片,哪怕都是他自己,也还是让薛雾酒感到嫉妒,恨不得能让那些碎片全都立马消失在世界上。
就算面前之人身上只有一丝气息,不是他自己亲手染上去,他都感觉心底像是有股烦躁的火,想要将周围一切全都撕碎。
可他眼下如此急着将所有自己的尸骨和碎片从姜偃身上剥离,却不是因为占有欲。
他盯着那些刺青。
所有跟薛雾酒沾边的人都不会有好下场,姜偃绝不能再把他的尸体带在身边。
他尸身上的诅咒和业障会波及到他。
心魔在此时发出嘲笑。
【这不更好,等他把你的诅咒全转移到自己身上,你不就解脱了?】
【当初联合画姬将人骗去淌血沼的是你,人家心甘情愿去了,眼睛也帮你取回来了,现在心疼后悔,不舍得让人受诅咒之苦的又是你,矫情】
薛雾酒像是被戳中了心事,面上闪过一丝恼意。
姜偃不知道薛雾酒在想什么,发懵地摇头,“都在这了,要是说我从太玄宗带走的尸体,现在应该在闻师舟那。”
薛雾酒:“那你肚子里,怎么还有我的魔气?你把什么藏在了那里?”
姜偃用手挡在自己小腹处,薛雾酒也不在意,隔着他的手背一轻一重地按压他的肚子。
丹田处,聂朝栖小鲛人还在兢兢业业的帮他修丹田。已经开始慢慢把碎得千疮百孔的内丹勉强拼到了一起,这会正累得趴在他的内丹上打瞌睡。
他其实也有些奇怪,为什么会有个聂朝栖小人出现在这里,还散发出薛雾酒的魔气?
只能猜测也许是聂朝栖依附在薛雾酒的眼睛上,才沾染了对方的魔气也未可知,只是这会也不适合去纠结这个问题。
因为薛雾酒看起来也盯上了他的丹田,那目光,好似也想将丹田里的聂朝栖小人给挖出来!
薛雾酒看出他的害怕,柔声道:“我不动手,你自己来,乖,把他交出来。动作爽快些,就只痛一下,我用神魂给你治伤,不会让你疼上太长时间,也不会给你留下伤口。”
姜偃心里咯噔一声。
他这是铁了心要他交出聂朝栖。
可他不愿。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他就是感觉聂朝栖小人在的话,很安心。
在这个世界里,姜偃每时每刻都有种客居异乡的心慌,他总觉得自己像是无根的浮萍,始终找不到落脚点,也不敢表露出一丝软弱。
可聂朝栖不一样,他在,他心里就踏实些。
虽然只是个不会说话的,精怪一样的存在,也让姜偃能感觉到他的陪伴。
而且薛雾酒这人阴晴不定,莫名其妙就忽然发脾气,姜偃也不知道这魔头要走聂朝栖做什么,要是对他不利怎么办?
他不可能把聂朝栖交给薛雾酒。
眼看着魔头见他迟迟不肯动手,有要自己上手的打算,姜偃双手护在肚子上,想到了聂如稷之前说他孕育魔胎的话。
他们都看不出他丹田处的,其实是个辛勤工作的聂朝栖小鲛人,只能感觉到那里有个魔气包裹着的微弱生命。
脑中飞速运转,姜偃把穿越前室友用来下饭的狗血剧,在脑海里走马灯一样疯狂回放了一遍。
下一秒,薛雾酒就眼看着身下的人咬着唇,无声掉出了眼泪。
姜偃有些伤心地看着他,“既然被你发现了,那我也就不再隐瞒了,我腹中,的确孕育了你的魔胎。”
“你说什么?”薛雾酒被他这句话一下说懵了,目光不由看向他的肚子,“我的魔胎?”
姜偃继续道:“此事是我不对,我不该暗中动了手脚,强行以男身行这种不知廉耻、有违天合之事。可是,你能不能不要伤害他?我真的,很想留下他。”
“你不喜欢我也就罢了,但别伤害我的孩子。”他越哭越伤心,眼泪止不住地流。
薛雾酒身上的戾气一下就弱了下来,慌忙拿手指给他擦着眼泪,“你别哭,别哭!”
姜偃只是默默抱着肚子流泪。
清冷淡雅的美人伤心欲绝,看起来已经认定了薛雾酒就是因为不喜欢他,还发现他“私自”孕育魔胎,才要挖他肚子。
薛雾酒只觉得自己冤得很。
见他这样,他恨恨锤了下床:“我不动你了还不行吗!”
“‘强行’?‘暗中动手脚’?姜偃,到底你是傻子,还是我是傻子,这种事是你强行暗中动手脚就能成的吗?”薛雾酒胸中萦着股闷闷不乐的郁气,“你告诉我,秘境之中,我的‘眼睛’到底都对你做了些什么?’”
第六十二章
所有对仙途有所求的正经修士, 无论是男修还是女修,为了保证自己身体里的灵气不被混入一丝杂质,都断不会去孕育子嗣。
这对他们来说, 就等同于与飞升无缘。
更别说让魔气进入修士宝贝得最紧的丹田,那处更是容不得一丝污秽之物沾染。
姜偃又是个正儿八经的男修,孕育魔胎就只能以自己血肉灵气喂食, 直到魔气在体内凝结成珠,脱离修士肉身,再交由提供魔气的魔修带在身边用自己的气息温养孵化。
修士与魔修有染,本就于身体有损,他还要育魔胎——
此事何等艰难, 又有多惊险,根本不像他说得那么轻松!没有魔修配合他, 日日夜夜将魔气哺给他, 这事根本成不了!
薛雾酒一瞬间就反应过来, 姜偃在撒谎。
他有些心疼地摸着他微白的脸,眼底浮现凶戾:“定是另一个‘我’拿花言巧语哄骗得你答应给他育魔胎的!”
暗中觑着他的脸色,想知道自己蒙混过关了没有的姜偃, 见他神色越来越难看,还以为自己撒谎被看穿, 结果就听见他说了这么一句话。
他眨了眨眼睛,总觉得这话听起来哪里有些不对劲。
“另一个你,不也是你吗?”
为什么在他口中, 却像是一个别的什么人一样?
薛雾酒立马咬牙切齿反驳:“那不一样。完全不一样。”
他捧起他的脸, 一头青丝纷纷洋洋垂落在姜偃的肩头, 一只手手掌撩开他额前的头发,露出那一片藏在阴影下的光洁皮肤。
然后就这样毫无征兆地低下头来, 轻吻了他的额头。
姜偃被他这一举动惊得停了啜泣,整个人都被定在了床上一样,一动都不敢动。
直到额头上那一抹温热柔软离开,他睁开眼,看见薛雾酒一脸憋闷的告诉他:“现在这样亲密触碰你的人是我,你当初主动吻的是我,许诺结下姻好,定终身的也是我除我之外,其他神魂都只能从别人口中得知这些事,只有我是亲历者。”
说到这里,他像是要被气得背过气,又像是伤心到了极点,喉咙里发出一声细微的哽咽。
眉头紧紧皱着,强自忍耐,声音却还是带出了丝丝颤意:“现在你和‘他’之间的事,我通通不知情,只能通过你转述。我不知道他是怎么摸你的脸,怎么拉你的手,怎么吻你抱你还跟你说了些什么甜言蜜语骗着你一味顺着他,做些什么过分的事。”
“完全就是在听你和旁人的事。”
他气息越来越凌乱。
就算知道那也是自己,可他心中还是醋得很。
有种看着自己的道侣出轨外面的野男人,却又不能理直气壮指责对方,只能独自把苦谁吞回进肚子里的感觉,心中不停绞痛着。又嫉妒,又委屈。
他忽地低下头,把脑袋抵在姜偃的颈窝上,闷声道:“他们不过是仗着你先允诺了我在一起,仗着和我同是一个人,就打着我的旗号亲近你。”
“连我都没有对你做过那样的事,我的眼睛,他竟敢”
那魔气是怎么渡进姜偃丹田的,光是想想就让他忍不住在心底翻涌起嗜血杀人的欲望。
凭什么属于他的好处,他的甜头,要分给别人?
而且还得分成好多好多份?
本来就应该全是他的!
这么一想,他忽然很嫌弃匣子里的眼睛,感觉那里面装着的不是他的眼睛,而是什么脏东西似的。
姜偃趁他看不见,表情越来越奇怪。
薛雾酒这人,和他想象的有点不太一样。
确实有点魔修那股神经兮兮的味道,他有点不太揣摩得清他的脾气,一会高兴,一会发脾气,一会又委屈巴巴的。
但性情也不算太过乖戾,毕竟他现在好像没有要对他动手的意思了。
这么想着,姜偃多年正道教育下,面对魔修格外绷紧的神经渐渐舒缓下来。
原来魔修,也不是二话不说就先给人捅上一刀的啊?
他不知道原本薛雾酒完整的模样,只看现在占据的这具画婴的躯体,高高大大一个人,这会这么把脑袋埋在他肩上说话,让姜偃感觉有些像是一只大狗。
他不由面露思索。
听薛雾酒的意思,他对他这个莫名其妙硬凑上来,躲在阴影里偷窥的舔狗,竟然就这么接受了?
而且接受得还挺顺理成章,一点都不勉强的样子??
这和姜偃想得有些不太一样。
这就像走在路上,有个陌生人冲出来跪地求婚,结果被求婚的人不是骂他一句神经病把他赶跑,反倒是喜极而泣,一脸惊喜的接受了。
这么离谱的发展,姜偃现在还是一种云里雾里的感觉。
应该算是好事吧?他不确定地想,总归对方不会再要挖他肚子里的小鲛人了。
要是再挖,那他就再哭。
要是让以前的熟人看见他这个样子,估计脸都要丢没了。
姜偃在太玄宗的时候几乎不掉泪。在其他弟子面前,他是必须担起兄长的责任,要有威严,要可靠,要管得住人,所以他必须万事不慌。以前也只聂如稷跟他对练时揍他狠了,才忍不住掉两滴眼泪。
姜偃穿越前到底没吃过什么苦,最大的苦不过是早起跟着队伍慢吞吞跑上两圈,猛一穿到这里,遇上了个不通人情标准严苛的冷面师尊,硬把他从肩不能提的废物,训成了威风凛凛的修士,中间没少吃苦头,总有受不住痛哭的时候。
可聂如稷说看见他这样心烦,他被说得忐忑,又自觉丢脸,之后就都默默咬牙忍着。
现在么,也管不了那么多,反正只要有用便好。
而且薛雾酒貌似不会因为他哭了骂他。
犹豫了一下,姜偃试探着抬起手,放在薛雾酒的背上轻轻拍了拍,小心确认:“你不掏我肚子了?”
薛雾酒抬起头来:“你真的想好了?你会很辛苦,可能还会要你半条命,还会断送你的登仙路,为了我,值得吗?”
姜偃轻轻点头:“值得,我想留下些跟你有关的东西,只要是你的,什么都好,这样即使你永远也不会跟我在一起,我也心里也算有个念想。”
看他神情温柔的浅笑着,薛雾酒只觉得自己心里的高墙塌成了一片片。
他盯着他,看得目不转睛,“你知道我现在在想什么吗?”
姜偃茫然摇头。
薛雾酒:“我恨不得能把心掏出来给你。”
他不掏他肚子,他掏他自己还不行吗?
都这样了,这人怎么还是觉得,他不会跟他在一起?
姜偃睁大眼睛,怔怔看他,“你”
“姜偃,如果你因此飞升无望,不得长生,待你寿数走到尽头那日,我一定随你而去,”他眼神柔和地望着他,眼中似有千万种情愫,“你想做什么,那便做吧。无论什么后果,都有我跟你一起担着。”
他不必为此担惊受怕,哪怕弄丢了性命,也有他在黄泉路上作陪。
无论姜偃去哪他都跟着。
只要他不留下他一个人就好。
“薛雾酒”姜偃喃喃道。
他没想到他会说出这样一番话来,心中不由多了意动。
不愧是魔头,说话怪好听的,哄起人来一套一套的,叫人分不出真假。
听到他软和着嗓音唤他的名字,薛雾酒像是被一根线拉住,胸中躁动鼓动着他再次低下头。
“离其他神魂远点,你脑子里那个,还有将来其他的,只记得我,只跟我好”他念咒一样呢喃着。
一只手按在姜偃小腿上,运气将上面青黑的纹路抹消,再将再次开始腐溃的伤口治好。
只是这样到底是治标不治本。这东西没那么容易消除,这是来自因他而死的冤魂的诅咒,罪孽因果这种东西,最是难消。
“别再靠近我了”他最终只能不甘地发出这样一句叹息。
门外响起敲门声。
画姬扬声道:“二位,时间要到了。”
画姬手捧一副空白画卷等在门外。
门内,薛雾酒的头发开始在黑白之间变幻。
黑的,是薛雾酒的神魂;白的,是由画姬所造的小城主画婴。
没来得及再多说什么,眼前之人在姜偃面前变回了之前那个白发如雪的小城主。
同样一个人,神色却全然不同。
作为薛雾酒神一缕神魂为底所诞生的画中之妖,画婴明白,随着眼睛回归薛雾酒之身,他也很快救要消散,回到最初的形态。
他不舍,却也无奈。
“差一点,我就能得到你了。”最后的时刻,他勾着嘴角调笑道。
“别忘了我,阁楼上一见倾心的是我,教你跳舞的是我,要娶你的还是我,我要你记得画婴,不是作为薛雾酒的附属。”
在门外等待了一会的画姬,推门进来。
姜偃面前的画婴逐渐消散,而画姬手中的空白画卷上,却出现了一个白发金瞳的俊美男子。
原本画上所画的,是年轻男子步于雪中梅林的画面,如今,却变为他穿梭于夜晚千灯点映的朱阁之间,抬头望向栏杆上飞起一片红纱的画面。
是两人初次相遇时的场景。
今后画婴的世界将永远定格在那一瞬之中。
画姬缓缓卷起画卷,在姜偃面前盈盈一拜,简要的把画婴的真实身份告诉给了姜偃。
又道:“姜公子大恩,画姬曾效力于魔君大人,如今,还请允许画姬追随您。我定倾尽全力,辅佐公子完成心中所愿。”
姜偃从床上坐起来,想到画婴就此消失了,心情有些复杂。
这小城主其实人还挺好的。起码对他还不错。
姜偃上前扶起画姬:“我只有一个心愿,那就是夺回薛雾酒的尸体。但要完成这件事,怕是会跟整个修仙界对上,你知道还有什么其他的魔将可用吗?”
画姬明白了他的意思。
这就是要重新拉扯起魔修大军,掀翻正道啊!
画姬看向姜偃的小腹,对他为何会想干这种逆天而行的事,心中了然。
她望向姜偃的目光不由带上了怜惜,“魔君大人当年就那么走了,只留下你一个人,不敢想象你是怎么一个人挺过那段时日的。”
画姬拿出帕子抹着眼泪,“那些可恶的正道修士却连具全尸都不给你留,每每听着那些人唾骂自己的夫君,还要折磨他的尸体,呜姜公子,看看这张漂亮的小脸,都消瘦成什么样了,你们人类修士本来就弱唧唧的,真不知道你是怎么熬过来的,这些年,真是辛苦你了。”
姜偃目光心虚飘向一侧,“是是啊。”
“不过今后您不必再这么辛苦独自扛着这些,有我等魔将守候在侧,一定不会再让那些人欺负您孤儿寡母,无人依靠!”
孤孤儿寡母
姜偃脸上留下豆大的汗珠。
之前没看出来,画姬城主人还挺风趣的哈哈。
姜偃尴尬咳了一声:“城主,我是男子。”
画姬瞧了他一眼,一脸自然改口:“哦,孤儿寡夫让我想想,其他魔将还有被锁在万卷城的梦柯,宋家禁地里的道声,还有”
她在旁边嘀咕着点兵。
不是被抓了,就是给人当了坐骑,还有拴在笼子里当宠物的。
薛雾酒一倒,魔将全都再就业了,就是就的业多少有点惨。
画姬:“你放心,等我们集齐魔将,还有我们散在各地的手下,哼,到时候一定要给他们正道一个好看!”
想到那些受困各地的魔将,姜偃:呵呵。
咚地一声,是闻师舟把棺材扛过来摔放在地上。
他一脸严肃的告诉姜偃:“万卷城传来消息,情况有变。木寒说今年万卷玄境会提前开启,学城主人封不言接到太玄宗传信,他们会在今年万卷玄境开启后,销毁其中安放的薛雾酒的另一只眼。”
第六十三章
万卷城学宫午休时间, 学子三三两两结伴从修行塔中走出来,兴致勃勃交流着今天讲课的内容,以及各自的修行进度之类的话题。
一道穿着黑衣的身影步履匆匆从他们之中穿过, 吸引了周围所有人的视线。
“那是木寒吧?看他的方向,这是又要去藏书阁?”
“是他啊,听说他拿到今年参加大比的名额了!”
“真的假的, 他不是才来学城还没过一年,按理说,入学不到一年的学生是不能参加玄境大比的啊?不会他是背后有人,走了什么门路吧?”
“哪能啊,但凡有点门路的, 哪个不是去拜进上三宗了,舒舒服服拿各种宝贝供着躺着飞升, 还能像我们似的天天在这苦读?”
学城只招收来自非三宗五城十二家出身的子弟, 也不拘天资如何, 只看愿不愿意潜心苦读,智慧悟性如何。
万卷城所传授的功法,是最不看根骨的和出身的, 走得是学识飞升的路子。学识越深厚,修为越高, 说白了就是要死命读书。
读书的苦,出身好的人是吃不起的。何况这苦不吃,也不会影响他们飞升。
“既然他和我们出身一样, 那今年因何为他破例?”
“你还不知道?他可是入学不过才一个月, 就已经读完了藏书阁一整层的书!听说他几乎是从到这的第一天开始, 就不眠不休的待在里面。每天不是在修行塔,就是在藏书阁里。放眼整个学城, 就是如今的首席,那位城主的亲传弟子苏枕闲苏师兄,当年也是花了整整三个月的时间才读完了一层的书呢!”
学城评判弟子的标准很简单,就以所读藏书阁内藏书数量为准。
每月都会张榜公布每位学子的读书总数,当前拔得头筹的,就是三年内登上藏书阁十六层,总计读过一万五千多册藏书的苏枕闲。
现在听说木寒一个月就读完一层的书,身边的同修听了直咋舌。
“我自认出身贫苦,以为自己已经够勤奋拼命了没想到还有更不要命的?”
身边的人指了指已经看不见背影的人,“你看,你我在这里闲聊的功夫,人家说不定在藏书阁里又看完了一本书了,要不怎么说人家能破例提前被获得参加万卷玄境大比的机会呢?这次他要是真成功进了玄境,城主怕不是又要收一位亲传弟子了,我们又要多一位新‘师兄’了。”
排位高的就是师兄,城主亲传弟子,自然是师兄中的师兄。
听了这话,起先对木寒参加玄境大比提出异议的人,再无多余的想法,只剩佩服。
反正要是他,那是绝对做不到木寒那样的。
这么看来,假设木寒今年不被允许参加大比,他们才觉得不公平,心底暗自猜测是不是有黑幕了。毕竟他都已经这么拼了。
有木寒这个例子在前面,所有人都知道只要做到他这样的程度,就能获得跟他同样的好处,心中也多了一分踏实。
自己做不做得到还要另说,只要标准是公开且透明的,学城中的众学子就都没什么好说的。
“木兄可真是优秀啊,就是人孤僻了些,不爱与他人往来,”另一名学生摇头,“我们这些求道之人,按道理是该潜心修行,可这不还没飞升呢吗,既然是个凡人,活在人世,难免要懂些人情世故,多与人交好总归没错的。”
“这话也没错,他现在这样,到时候就算被城主收为亲传弟子,恐怕也不能像苏师兄那样服众啊。”
“毕竟城主的亲传弟子,地位等同于少城主,城主无后嗣,往后万卷城就都是亲传弟子的,要管理学城内大小事务,免不了和大家打交道。”
要是不得人心,以后有得是跟头跌呢。
提起这个,周围一圈几个人都有些意味深长。
“王师兄的意思,咱们难道还能因为木寒太过出色,找他麻烦不成?”一名学生打趣道。
“这话说的,咱们不找他麻烦,不代表别人不找啊。”
“你是说巩卓师兄”
王师兄笑而不语,“木兄到底还是年轻。”
修行塔阁楼上,一道白布蒙眼的清瘦身影靠在栏杆上。
仅显露的唇瓣透着股苍白病弱之色。
一阵风吹起了这人脑后系着的飘带,整个人单薄得好似要乘风而去了。
有人注意到了那道白衣身影,停下了关于木寒这个最近风头正盛的人物的讨论。
“你们看,那不是城主大人?”
一时间,所有人都被那道身影攫住了目光,连说话声音都小了许多。
是封不言。万卷城不收十二家的弟子,封不言这个城主是这里唯一出身十二家的人。
看着这道身影,有人忍不住低声问身边的人:“我听说城主大人以前是封家的养子,出身有些不光彩,有传言说他一开始被救出去时连话都说不全,还是封家前代那位早死的家主给捡回去,悉心教导,又收作义子。是因为自己出身不好吃了苦头,后来才在大战后建立学城,按理说这样的再造之恩,怎会在大战后又跟封家决裂了?”
而且闹得相当难看。
封家是十二家里家风较正的家族,虽然有些古板,但却是体面人。未踏上仙途之前,就已经是传承数百年的书香世家,家里各个都是斯文的君子做派,和闻家那种家中暗地里私生子没有一百也有八十,天天家族内部斗得你死我活,家里生一堆小孩养蛊,对外名声也不好的家族不同,封家人可以说是相当和谐,对外也轻易是不会跟人撕破脸皮的。
他们自持身份,和他们瞧不上眼的人计较,对他们来说太掉份。
对那些被列入家族不友好名单之中的名字,大多都是一副冷冷清清的样子无视过去,断不会跟人闹起来。
偏偏跟自己家的养子闹得那么难看,不只面上下了追杀令,暗地里还出了悬赏,咬死了要弄死封不言。
众所周知,封不言有过一段被追杀得死狗一样凄惨的日子,只不过后来封家不知道什么原因又自己撤了追杀令和悬赏,臭着脸宣布封家将封不言除名,家族子弟在外一句话都不许和他说。
“城主大人那位早死的义父我记得是叫封绪流?那位不是人尽皆知的性情温和,对城主肯定也很好,城主也不像是忘恩负义之人,不然也不会建立万卷城。按理说,城主不该在对他有大恩的义父死后,跟自己本家翻脸啊?”
“不清楚,虽然封家下令追杀城主的事闹得沸沸扬扬,但具体因为什么倒是藏得死死的不过这么一说,要是没有这事,城主岂不是现在就成了封家家主?”
“还真是!”
学生们窃窃私语,自以为隔着十万八千里,他们的谈话不可能传得到封不言的耳朵里。
站在封不言身后的苏枕闲看着面前一动不动,懒懒趴在栏杆上的男人,开口道:“师尊,等下我会去告诫师弟们,不可私下议论城主大人。”
身前的人像是化身成了一座雕塑。
许久,才开口:“不必。好久没从别人口中听见他的大名了,我都快忘了他叫什么了。”
封续流啊
封不言心中涌起一股惆怅。
封续流那个人,是封家当时那一代好不容易才有的老来子,还是独子,出身金贵,身体却不怎么好,封家人打小对他就是没有不顺着的,就这样也没把封续流的脾气养坏了,人活得通透清澈,是当时除了聂如稷之外,看着最接近‘仙道’这一词的人。
不对。在封不言眼里,那人可比聂如稷像个神仙多了。
因为封续流身体不好,一般锤炼筋骨的修道方式用不了,最多只能活到二十岁,所以封家格外急着求仙途,求飞升,最少也要让封绪流先飞升,否则他就要死了。
也因此,封家是当年屠魔战最积极的一家。
封绪流本人却看得开,他不过十五岁,还是个少年,就做了封不言的养父,悉心培养,早早为封家做好了打算。
那人比起封不言,也才只大了三岁而已。
只可惜封家努力那么长时间,封绪流最后还是死了,封不言也跑了,算是谁都没落着好。
想到这里,封不言总觉得胸前嗖嗖灌着冷风一样刺得慌。
要是封绪流还活着,会伤心么?
身后苏枕闲平静温和的眸子闪了闪,心道,骗人。
要是真忘了,昨夜梦里就不会喊那个人的名字了。
不想再在这事上继续说下去,苏枕闲道:“师尊有意收下木寒?”
“他很拼命,能拼成这样,所求也必定不小。盯着他点。”
“师尊可是以己度人,才有此推测。”
封不言本人当年在封家做养子的时候,就是出了名的拼命。
封不言白布下的眼睛‘看’了他一眼,苏枕闲装作什么都没发现,继续道:“如今天下风平浪静,哪怕他心里有所求,应该也不会是什么大事,师尊不必太过忧心,弟子会顾好师弟师妹们的。”
封不言算是战后遗老,身上总留着当年和魔头打仗时的痕迹,本能保持着警觉。在现在看来,就有些像是对风吹草动都过于敏感了。
这一点他自己也知道,说完之后就摆摆手,表示随便他。
“只是风平浪静倒也不见得。太玄宗最近就乱得很,聂如稷一把年纪了,到也真是能跟着小辈折腾。我记得他徒弟是叫”
“姜偃,姜师兄。”
“对,就是他,自称是薛雾酒遗留在世的小寡夫的那个?”说起这个,封不言惆怅的脸上难得带上了一丝兴味的笑意。
说起这个,连苏枕闲脸上也带上了笑。
他委婉道:“姜师兄是个有趣的人。平时看着不显山不露水的,没想到关键时刻,最出人意料的还是他。”
连薛雾酒的名声都敢蹭,也不知太玄宗到底在搞什么。
万卷城因为和封家闹掰了,和上三宗也不怎么来往,只跟话题中心的姜偃有过浅浅一面之缘。
他这话也就糊弄一下年岁尚浅的小辈,像是封不言这样的当年大战的亲历者,自然不可能凭他几句话就被骗住。
封不言唇边噙着一丝笑:“薛雾酒那个人根本不可能跟他一个不知道打哪冒出来的小子有半点关系。”
也不知道聂如稷发什么疯,竟然还急着赶来叫他销毁薛雾酒的眼睛?有病,聂家娶了个有病的女人进家门,生的孩子也一个比一个病得不轻。
“那眼睛哪是他说能销毁就能销毁的?要真这么容易,还能留薛雾酒尸体到现在?”
薛雾酒实在难杀,就是死了,他们也动不了他的尸身,那命硬得,阎王都不收一样。
苏枕闲:“仙尊大人的意思是,叫您亲自去万卷玄境走一趟。”
封不言不再说话。
良久,他喃喃道:“那里面,可是种满了‘千梦’,我如何去得”
弟子们过得遍地‘千梦’制造的幻象,他过不得。
他怕自己要跟薛雾酒一样,沉迷其中,走不出来。
苏枕闲:“可太玄宗的命令,还是尊上亲自来说的,我们恐怕不好拒绝。”
他们打不过聂如稷。
封不言烦心地蹙眉:“我再想想。 ”
另一边藏书阁门前,木寒被人带头拦下了脚步。
打头的是个阴沉着脸的大块头,周围人看见了,纷纷低头避开。
“就你叫木寒?”
木寒抱着书,冷冷道:“让开,你们把路堵死了。”
巩卓上下打量他一番,看他这副瘦弱的模样,当即就带着身边其他人包围了上去。
本来以巩卓的排名,今年十拿九稳拥有大比名额的,谁知道半路杀出个程咬金把他排名给越过去了。
他调查过这个人,没有背景,平时独来独往没朋友,只知道读书的死书呆子一个,心里不由动了点想法。
万卷城里的人虽说没有出身三宗五城十二家的人,但也有不少类似木傀宗之类的小宗门,还有些凡间富庶人家来的。所谓的寒门,只是相对修仙界的“高门大户”来说的。
家里有钱照应的,总归要比没钱的受追捧些。说到底,毕竟还没成仙,都还没到那个境界,没法靠空气活着。
巩卓使了个眼色,周围几个人就将木寒围得密不透风。
人都以为他们要动手,但巩卓又不是傻子,要做什么也不会光天化日来找对方。
他一脸和善,完全不像是来找麻烦的一样,只当自己是来照顾师弟的好师兄,对木寒说:“我听说了木寒师弟拿到大比名额的事,唉,你不知道,因为你来这时日太短,资历太浅,好多人在背后议论这事呢。我作为师兄,实在担心有人会因为妒恨你,暗中下手伤你啊。 ”
“我这里有个法子。”
巩卓上前一步小声对他说:“师弟可知道万卷城水牢之中关押着一只妖兽,那妖兽乃是当年那个魔头手下的一员魔将。前些时日听人说,那只妖兽好像从水牢里逃跑了。我刚好有认识的人在学城缉拿队,得到了些关于妖兽踪迹的线索要是师弟能抢先一步抓住那只妖兽,你获得大比名额的事,一定让所有人心服口服”
木寒看着面前一脸阴险的傻大个,脸上多了抹异样。
这傻子一定不知道
妖兽魔将
当然是他这个内鬼潜进去放走的。
木寒柔声道:“哦?缉拿队这么快就找到妖兽踪迹了?怎么找到的,他们快抓住她了吗?”
“这么重要的事,师兄快跟我‘好好’说说。”
第六十四章
夜深人静, 僻静的小院里,一个修仙者藏在角落,看着窗上烛火映出的身影。
他接到消息, 有人发现了姜偃的踪迹。为了领取太玄宗的悬赏,他在听说消息的第一时间,就循着痕迹追了上来。
那人倒是会藏, 走得都是没什么人的荒郊野岭。可惜他不知道,他那张脸实在太过惹眼,就是这么小心低调,也还是会被发现。
修士静悄悄地等待着下手的时机。
不知过去了多久,窗边的身影站了起来, 推开了窗户。
天边一道流光钻进他手里,潜伏的修仙者眯着眼睛仔细瞧了一下, 那应该是一道传信符, 虽不知那上面具体是什么内容, 但传信符所用纸张背面,隐约有一道暗纹,借着月光时明时暗的闪动着。
那纹样, 他应该在哪见过。
貌似日前经过万卷城时,他见万卷城学子多用这种附带暗纹的纸张。
难道, 姜偃所拿的传信符,来自万卷城?
这个念头让他心里不由惊疑起来。这个时候,万卷城里怎么还会有人和姜偃这个修仙界的叛徒保持着联系?
想到就在不久前, 他听说万卷城临近万卷玄境大比开放, 却出了跟闻家一样丢了关押的魔将的消息, 心头不由一跳。
怎么会这么巧?
前脚万卷城出事,后脚就被他发现万卷城有人私下联系姜偃这个跟魔头牵扯不清人的?
难道
不等他想清楚, 忽然感觉周围风声安静了。
在他反应过来前,一柄剑从他胸前穿过。
没有声音。他一点声音都没听见。
连剑刺破身体的声音都没有,周围一切都陷入了死一样的寂静里。
那剑穿过他的身体,像是切入一块绵绸的夷皂。
下一瞬,血从胸前喷了出来,他努力仰起头,却只看到带着炙热的红攀上他的眼睛,将他眼中淡黄的圆月迅速染成了不详的鲜红——那是他自己的血的颜色。
这一幕让他想起了什么,他浑身颤抖了起来。
赤月赤月
枯骨
身体里的剑忽然被人握着剑柄搅动了一圈。
修仙者血肉之中蕴含的生气就像是被那柄剑吸走了一样,短短数顷,从一个正常的人,抽干成了一具骷髅。
骷髅架子当啷啷砸在地上。
露出他身后站着的闻师舟。
饱饮了血肉的剑身流淌着暗红色的光,闻师舟手腕一抖,剑身上血液尽数抖落。
抬头看向站在窗边的姜偃,“万卷城什么情况?”
姜偃扫了眼地上新鲜出炉的骷髅架子,心中干笑,这是今天的第几批来着了?
掌心一握,黑色的火焰将来自万卷城的传信符烧得一丝不剩,“木寒早前就跟万卷城水牢之中关押的魔将取得了联系,并且想办法把魔将放了出去,信里跟我邀功呢。”
说起木寒这个白得的徒弟,他也有些自得。
眼中不由带笑:“他才去了多久,就已经自觉帮我们做了这么多事,事成之后,定要好好嘉奖他。”
不愧是未来九大鬼蜮的领主,这办事效率非一般的高。
能做到这种程度,恐怕是到了万卷城就一刻都没闲着。
这还是他这个师父一天都没教过他的情况,就已经能让他这般忠心耿耿,尽职尽责替他办事了。
“比我在太玄宗的时候可强多了。”
想起过去,姜偃颇为头疼的按了按太阳穴。
他作为正道之首的仙宗大师兄,少不得要安排底下的人办事,跟宗门里的长老们,弟子们,还有聂家长辈们往来甚多,跟那些人打叫道可真是废功夫多了。
毕竟正道人士可不会像木寒这样不问原由,不论目的好坏就全听他的去办事。
弟子嫌弃他唠叨,殊不知,姜偃也不想总是办什么事都要跟那些老东西逼逼叨叨扯个没完,报账的时候被盘问起来最愁人。
说完这些轻松的,他缓缓收敛笑意:“果然是聂如稷下的命令,要封不言销毁薛雾酒另一只眼睛。薛雾酒的尸身不是那么好销毁的,但聂如稷既然这么说了,封不言一定有办法。看来我们得尽快赶过去了,万卷玄境,我们也得想办法混进去,赶在眼睛被销毁前,把它拿回来。”
木寒一个人,他实在不放心。况且万卷城之中有魔将,有些戏也要做给那名魔将看。
“你心里已经有打算了?”闻师舟看了眼姜偃的脸,“你脸上的咒纹是不是比之前的颜色更深了?”
月光下,青年曾经那张漂亮精致,不笑时拒人千里之外,稍稍带上表情就软和得没有半点攻击性的脸,在诡异的花纹衬托下变得格外妖异艳丽。
褪去白衣换上玄黑色广袖长袍,静静微笑的样子,有种分外神秘的吸引力。
姜偃却不像之前那么在意自己脸上的青黑咒纹,甚至还想再多画几笔。
现在这样还不够阴间,不够诡谲。
他不喜欢。
一只手腕搭在窗框上,指尖把玩着一支黑得滴墨的夜合,袖子从滑腻腻的腕子上滑向手肘,露出布满深青纹身的小臂。
自打上次身体吸收了那支夜合,后来又得了这支夜合,姜偃总觉得自己的喜好和审美越来越阴间了。
加上聂朝栖小鲛人帮他修复后的内丹,也从原本的金光闪闪变成了黑漆漆一坨苦药丸,他感觉自己似乎变强了,就是和世人眼中的‘仙’越走越远,更接近魔修了。
纠结了一阵,索性也就摆烂了。
如今这样
他低头看自己手腕皮肤处遍布的刺青。
嗯,也挺好看的。
闻师舟却不觉得,他顺着姜偃的目光看向他的手,这才注意到原本他脸上的纹路,竟然已经蔓延到了他手臂上,眼瞳不由缩紧。
这模样让他从记忆深处扒拉出了一个熟悉的画面,和姜偃这情况有些相似。
“这是何时的事?”回想了一下,他神情严肃道,“是王城旧址里沾染上的?”
“应该是吧。”
虽然姜偃自己不在意,这模样用来吓人刚好,但想混进万卷玄境却有些麻烦。
幸好这几天总算将内丹修复完成,他掐了个法决,用术法掩去了自己的真实样貌。
“这样就行了。”他道。
薛雾酒又躺回棺材里之后,姜偃后知后觉想起魔头叫他归还自己的身体的时候,提到他脑子里也有他的一部分。
姜偃识海中倒是有只邪魔。有手指鬼,跟画婴分身在前,这话不得不让他开始怀疑这邪魔的身份,有没有可能跟薛雾酒也有关联。
路上姜偃就找了个机会诈了邪魔一下。
邪魔出力帮他对付聂如稷,消耗太大,神志不清中被他一下就诈了出来。
果然,邪魔也是薛雾酒的神魂碎片。
到了这个地步,邪魔也老老实实交代了。
“你脸上的咒纹,我也不是故意弄上去的,那是被我害死的人对我的怨恨形成的诅咒,你恐怕也是因为跟我有了接触,才会被传染上,最近变得严重了大概也是因为我的尸体越来越完整,尸身上的诅咒越来越强横,你和接触了时疫病患一样被感染得越来越重了。”
说到最后,邪魔也劝说姜偃:“要不,你还是把‘我’丢了吧,我我也会自行离开。”
那声音带着落寞不舍。
既然变成如今这副样子,自然是姜偃最后没听劝,不肯丢弃薛雾酒的尸骨造成的。
闻师舟也想起来了,他两步走到姜偃跟前,抓住他的手腕,有些焦急道:“魔君大人将死前就是被这东西缠身才变得虚弱,才会不敌正道修士被杀死!我竟然忘了这事,姜偃,他的尸骨你不能再继续收了!你要是怕修仙界那些人,我替你去杀聂如稷,或者你跟我走,我们去个谁也找不到的地方生活!”
姜偃静静听他说完,然后将他的手推开。
平静的对他说:“聂如稷,你也许有办法杀聂如稷,但我作为他的弟子,深知你杀他,你自己也要搭进一条命进去。”
“至于隐姓埋名的生活我为什么要隐姓埋名的生活?”
闻师舟怔怔望着月下美人清冷含笑的双眼。
笑话,他要是愿意躲躲藏藏的生活,早不就找个荒山野岭的僻静地窝着了?
“算一算,我的年岁不小了,但在你这样活了几百年的修士眼里,我应该还是个年轻的小辈吧。”
“师舟,我还是年轻气盛的年纪,咽不下这口气呢。”
姜偃做了好多年好脾气的大师兄。
可他们都不知道,他以前在游戏里,也是谁杀了他一回,他就会杀回去十回的脾气。
他孤身一人穿越到一个陌生的环境里,下意识便战战兢兢,小心翼翼,担心聂如稷厌烦他,担心宗门之中的人不喜他,会将他赶出去。
他很怕一个人去面对这个陌生的世界,在这里他一个人都不认识,他需要一个家,他说要做聂如稷的家,可其实他自己也是没有家的。
那时他觉得他不能失去太玄宗,不能失去师尊和师弟师妹。
要是放他一个人在外面,他都不知道自己要怎么活下去。
宗门长老第一次用赞赏的语气夸奖他,是他又被闻燕行捉弄了,却没有当场跟闻燕行打起来。他们夸他脾性好,沉得住气,有作为师兄的担当。
那之后姜偃一次都没再像一开始那样跟师弟师妹打架了。
他尽力表现得合所有人的心意,渐渐的,对他的称赞越来越多,周围的人果然越来越喜欢他了,所有人都对他作为太玄宗大师兄这个身份满意极了。
就像是只要他一直做得这么好,他们就永远也不会丢弃他。
结果,原来这种喜爱如此浅薄,转眼就可以所有人都通通变了一副嘴脸。
到头来白努力一场,他才发现其实自己什么都没得到。
太玄宗不是他的家。
聂如稷也不是他的家。
他们要抛弃他,谁都不要他,没有人会伸出手抓住他。
既然如此,那他还有什么继续讨好的必要?
要他就这么当作什么都没发生过?
不可能的。
闻师舟喃喃:“但这样,你会死的”
姜偃:“你看我像是怕死的样子吗?”
他都敢扯旁人提都不敢提的魔头的大旗,发现薛雾酒也在利用他准备复活卷土重来,兴许未来还会报复清算他借他的势,就这样他都没打算收手
干出这种事的人,他像怕死?
他堂堂一男大,年轻热血,压根不带怕的。有事他都冲在最前头的好吧!
“我只怕我死得憋屈,死得默默无闻。”
所以当初在太玄宗,他是不可能听聂如稷的,认了别人强加的罪名的。
闻师舟看着他发起了呆。
眼前的青年意气风发,颊边带笑,眸中有光,纵使前方千难万险,他也会义无反顾的踏进去,就像他毫不犹豫踏进血沼,一次都没有回过头。
越来越像了。
他越来越像他记忆里的那个少年。
为了薛雾酒,又是为了薛雾酒。
简直阴魂不散!
他忽地咬紧了牙,拳头默默攥紧。
一股魔气在他脚边翻起,又在姜偃注意到前消散。
他渐渐恢复了平静,对姜偃道:“好,既然是你想要的,那我,奉陪到底就是了。”
姜偃面露欣喜:“谢谢你,有你在身边,我安心多了。”
闻师舟转身:“早些睡吧,好好休息,明早还要赶路。”
姜偃在他背后愉快摆手:“你也好梦啊。”
万卷城,趁夜,巩卓一行人带着木寒进了一处林子。
他把里面指给木寒:“那只逃跑的妖兽就藏在这附近,木师弟不用怕,我们也从旁协助你,而且抓住妖兽的功劳全算你一个人的。”
木寒拱手:“那就多谢师兄们了。”
“哦,对了,师兄确定那只妖兽就在这边吗?”
巩卓知道他早有这一问,抬了抬下巴叫他看远处若隐若现的烛光:“缉拿队的人也在这附近,这下木兄总不能觉得我骗你了吧。”
木寒了立马说:“是我小人之心了,还望师兄不要怪罪。”
“不碍事不碍事,师弟有所怀疑也是正常的。”
巩卓面上装着大方,暗地里露出一个阴险的笑。
他当然要跟他说实话,因为他就是想要木寒找到那只妖兽——然后死在妖兽手里!
他刻意隐瞒了妖兽实力,把话说得含糊,就是为了让木寒觉得那只妖兽是凭他的实力打得过的,实际上?
几百年前跟着魔头四处征战的魔兽哪是那么好对付的?
这蠢货也不想想,缉拿队出动了那么多人,让他们如临大敌的妖兽,他一个人去岂不是送死?
别说是他一个人,就是巩卓真跟着他一起去了,他们这一帮人都过去,估计也不会是那只妖兽的对手。
巩卓打算一会就找机会装作和对方走散,然后撤出去。
结果一抬头,发现刚才还在面前的木寒不见了。
他疑惑地问身边的人:“木寒人呢?”
“他不是就在咦?他人呢?”
“可能是心急,就不管我们直接走了?”
巩卓也没太在意,反正他们本来也要“走散”,现在正好合了他的意。
他一开始是这么想的。
只是当几人想离开的时候,却发现他们竟然走不出去了?
绕了好几圈,竟然又回到了原地。
巩卓摸不着头脑:“这是怎么回事?”
身边的人咽了咽口水,忽然神情紧张地低声跟他说:“我们我们不会倒霉地遇上那只妖兽了吧”
巩卓:“别胡说!”
实际上他心里也没底。
在他们几人满头大汗的在自己布下的迷阵里兜圈子的时候,木寒已经飞速绕到了缉拿队前面。
角落里,一双眼睛藏在灌木丛之后。
一股淡淡的血腥味掩盖在草木的香气之下。
眼看着缉拿队的光亮越来越接近,有人却先一步从藏起来的人面前走过,迎向了学城缉拿队。
“谁!”
木寒衣服破破烂烂,满身狼狈的冲到缉拿队面前:“你们看见巩卓师兄他们了吗?刚才我和师兄他们在一起,结果他们忽然被什么东西袭击了,然后我就找不到他们了!”
“他们不会有什么危险吧!你们快去找找他们吧!”
巩卓的名字一出来,缉拿队里有人就相互对了下视线。
其中一人走出来,问木寒:“在哪?”
木寒抬手随意往远处一指:“那边!”
方向,正与身后灌木丛藏着的人相反。
那双眼睛轻轻眨了眨,默默松了口气。
第六十五章
木寒近期在万卷城相当出名, 缉拿队的人自然认识他。
听他说出巩卓的名字,对他为什么大半夜会出现在这里多少有了猜测。
万卷城明面上的规矩禁止学生之间私底下的倾轧行为,但城里这么多人, 城主又不可能随时随地盯着每个人,具体如何操作,还要看底下的人。
有些事只要不被发现, 就不算公然违反万卷城的规矩。
加上巩卓有亲戚在缉拿队,想到前几天巩卓找他问逃跑的妖兽的事,立马就反应过来那小子在打什么主意。
只是没想到现在看起来,巩卓这是偷鸡不成蚀把米,没搞死木寒, 反倒把自己折腾进去了。
那名亲戚虽然有点恼怒,但也不可能不管巩卓。
当下不疑有他, 立马带人往木寒指的方向追去。
走前不忘叮嘱木寒:“你尽快回去吧, 近期不太平, 晚上不要随意出来。”
木寒老老实实答应着。
目送缉拿队一溜烟离开,没有离开,脚步一转走道一片安静的影子前, 拨开了那里的灌木丛。
里面蹲着一个看起来年纪很小的少年,唇红齿白, 看着无害得像只兔子。
实际上是不知道活了多少年的老妖怪了。
“前辈,出来吧,人走了。”木寒道。
对方见是他, 立马惊喜地露出笑脸, 从灌木丛里站起身, 在身上拍拍打打,拍掉身上的枯草:“刚才太危险了, 幸好你来了。不然一口气杀了一整个缉拿队的人,封不言就更要追着我不放了。那人真是烦人得紧,看我看得比他徒弟看他还紧。”
他一站起来,就发现他身上布满了大大小小的伤痕,最显眼的莫过于肋骨之中的血窟窿里镶嵌的巨大铁钉,铁钉锈迹斑斑,末端还坠着破碎的锁链。
之前这位妖兽前辈就是被钉着钉子拴在水牢里的。
木寒找机会潜入进去,废了好大功夫才弄断了这东西。
他原本还想着要把钉进对方身体里的钉子撬出来,是这位满身是伤,浑身淌血的前辈自己说了无所谓,不用管,然后对方就顶着这副重伤尊容到处乱跑。
不被发现才怪。
但看梦柯前辈这样子,木寒也很难说对方是不是故意引人追杀他。
对方好似乐在其中。
——不管是身上的伤,还是玩这种被逼到走投无路,再反杀的游戏。
木寒以前在木傀宗,虽然宗门内也干过龌龊事,对他也不算好,可怎么说那也是正经的正道门派,冷不丁转混魔修,很多地方都让他觉得不适应。
他师父是魔修那边的人,那他自然也就是魔修那边的。
直到见到了梦柯,他才意识到和一般的魔修比,他师父太过正常,让他对魔修有了错误的认知,还以为其他魔修都跟他师父一样。
这会梦柯身上仍然滴滴答答往下流着血,他却像是什么都没感觉到一样,傻乎乎冲着他笑:“你之前说,你是受你师父之命来救我对吧,虽然不知道他是谁,不过还是替我谢过你师父了。我先走了,有缘再见。”
在妖兽前辈要离开的时候,木寒伸手拽住了他的后脖领子,没让他走,“前辈,我师父叫我助你摆脱牢狱,不是因为心善,你既然曾经效忠薛雾酒,现在你的旧主归来,你该不该继续效忠他?”
梦柯脸上的笑容渐渐淡去:“你师父是薛雾酒?魔君大人又活了?”
木寒摇头:“我师父,是魔君大人的道侣。”
梦柯噗哧笑了出来,“不可能。魔君大人哪来的什么道侣,你别骗我了。”
不怪梦柯笑成这样,木寒起初也不信。
但后来由不得他不信。
“前辈你在水牢中关久了,有些消息还不知道,魔君大人被镇压在太玄宗的尸体,已经被我师父救出来了。”
梦柯笑声戛然而止,“什么!太玄宗的那个!”
不怪他震惊。
薛雾酒所有镇压在各地的尸体,最不可能被救出来的,最难救的可就是太玄宗的那个!
就是万卷玄境之中的眼珠子那么难取,都比太玄宗那个好救百倍!!
太玄宗可是有聂如稷坐镇,只要聂如稷不松口,谁打得过他!
“你师父,打得过聂如稷?”梦柯满脸震撼。
这事比薛雾酒要复活还让他惊讶。
木寒意味深长道:“前辈,仙尊大人实力强大,整个修仙界无人是敌手,可有的时候,要打败一个人也不是非要靠武力的。我师父实力比不过那位尊上,所以他才亲自以正道的身份潜藏在太玄宗之中,就像我现在身在万卷城之中一样,要是没有我,前辈今天还在水牢里。”
“我师父深谋远虑,布局多年,如我一般的暗线,在整个正道之中还不知道有多少。说不定有些人的身份,埋伏之深,说出来连前辈都要吓一跳。”
木寒言之凿凿,梦柯为他话中潜藏的含义心中震动。
“至于我师父到底是怎么从聂如稷手里夺走魔君大人的尸体的我只需要告诉您一件事,我师父他,差点就和那位仙尊结契了。不过我师父一心在魔君大人身上,自然是不可能真跟聂如稷结契的,聂如稷虽然发现了我师尊乃魔道之人,最后却还是乖乖交出了薛雾酒的尸体,个中细节,我作为弟子不好多说,但想必我不说,前辈也能明白吧。”
“只能说,我师父对魔君大人,真的是一片真心。”
木寒一锤定音。
梦柯瞳孔震动:“你是说聂如稷他他中了你师父的美人计?但你师父喜欢我们魔君大人,悔婚背叛了聂如稷?”
这话说出来,梦柯代入了自己认识的那几个人,狠狠抽了口气。
天呐,薛雾酒知道他死了之后,聂如稷的日子这么精彩吗?!
还有木寒的师父也是个狠人,聂如稷他都敢溜?那是什么人,聂如稷当初为了杀躲藏在凡人里的梦柯,可是半点都没犹豫的直接连带所有凡人一块全都下了杀手的!狠绝程度,就是魔修都要胆颤!
聂如稷那人,仿佛没有心一样,也完全没有弱点。
“你师父,没被聂如稷当场掐死?”梦柯心情复杂道。
木寒冷然一笑:“要不怎么说是我师父呢,仙尊也被吃得死死的,根本不舍得对他下手。只是被坑了这么一手,到底气不过,派了些人追杀罢了。”
他这些日子在万卷城,除了苦心谋划解救魔将,就是在听别人谈论他师父。
木寒现在已经完全接受了他师父与仙尊和魔君的爱恨情仇二三事,并且自觉找准了自己在其中的立场和定位。
不管别人怎么说薛雾酒不是良配,师父背叛实力强大地位尊贵的聂如稷,选薛雾酒那个死人是眼瞎,只要他师父喜欢,那木寒是绝对支持他师父的。
梦柯还是半信半疑,但有些被木寒口中所说的师父勾起了兴趣。
无论是聂如稷竟然会被人悔婚,还是这世上竟有人眼瘸看上薛雾酒,还在人死后兢兢业业为他苦心谋算这事,他简直要好奇死哪冒出来的奇人了!
梦柯:“你打算让我做什么?”
木寒:“为了万卷玄境之中的核心,我师父不日就会抵达万卷城,在那之前,请前辈配合我演一场戏。”
身陷迷阵之中的巩卓本来就已经够心焦的了。
他们都已经看见缉拿队的人在往他们这边来,心里才燃起一点希望,却在半路遭到了妖兽袭击。
他们几人都不是妖兽的对手,短短接触几下,就被打成重伤。
眼看那妖兽就要取他们的性命,关键时刻,是被他们不怀好意引到这里的木寒冲过来,用身体替巩卓挡下了妖兽的攻击。
没想到这人竟然会返回来救自己,巩卓整个人都呆了。
木寒浑身是血地摔在地上,还在担忧关切的看向他:“师兄,快跑!我在这里拦着它!”
话刚说完,一身魔气的妖兽巨爪落下,木寒噗地吐出一口血。
巩卓等人见此,心中充满不解和不敢置信。
木寒师弟是个傻人,他都被妖兽打成重伤了,难道还没反应过来,他们把他骗过来就是要杀他的吗!
既然如此,那为什么还要舍身相救?
恰好缉拿队赶来,妖兽看了缉拿队一眼,眨眼逃跑了。
巩卓几人赶紧上前扶起木寒,木寒虚弱睁眼,见巩卓等人没事,才露出安心的神色:“幸好师兄们没出事”
他不说还好,这么一说,巩卓几人眼眶一酸。
“还从未有人愿意舍命护我,木寒师弟你”
“同为万卷城求学的学子,师兄有难,我作为师弟理当出手相助。”
“木寒师弟”
木寒师弟,真是个心怀正义,以德报怨的大好人!!
事后,木寒昏迷着被背回住所养伤。
巩卓几人一改之前脾性,轮流照顾伤病在床的木寒。
怕他惦记玄境大比,时不时还要安慰他:“师弟别怕,你这几天就好好养伤,其他的杂事就交给我们,肯定不会让你错过玄境大比!”
再听见有人质疑木寒的大比名额,巩卓是第一个要上去跟人理论的。
木寒面对妖兽袭击,舍身相救的事也很快在学子之中传开了。
谁提起这件事,都要赞一句木寒师弟大义。
苏枕闲自然也听说了这件事,稍微一琢磨,就明白了巩卓的伎俩,对木寒能不计前嫌,出手救对方一命的行为,心里也是颇为赞赏。
私底下也抽空去看了这位师弟。
一时间,木寒在所有人心里都风评极好,人人都在心里敬他几分。
万卷城眼下唯一的问题,就只有那只怎么也抓不到的狡猾妖兽。
缉拿队的人也奇了怪了。
“怎么每次发现对方的踪迹,都得遇上点干扰,转头就让那妖兽又跑了?”
于是他们就打算布置一个诱饵引诱那个妖兽上圈套,等他现身,他们就直接冲上去抓住对方。
谁知原本一切顺利,他们都看见那只妖兽的身影了,却有一人先一步踏进了他们布置好的圈套。打草惊蛇,吓跑了那只妖兽。
缉拿队气恼的上前,结果发现是身体才恢复了些的木寒。
见到他们,木寒也意识到了什么,赶紧歉意道:“我是不是一不小心破坏了缉拿队的计划?实在对不住,咳咳”
“原来是木寒师弟啊,不打紧不打紧,你身体怎么样了?”
见是木寒,之前还有些疑心是不是有人故意破坏的缉拿队成员,直接打消了疑虑。
毕竟木寒的事迹他们也听说了,谁都有可能帮那只妖兽,就这人是最不可能的了。
就算万卷城里真出了串通妖兽的内鬼,那也绝对不可能是木寒。
要说这城里有谁是最值得信赖的,除了城主和大师兄,眼前这人绝对要算一个。
木寒:“我没事。”
缉拿队成员:“我送师弟回去吧!”
木寒:“不用了,我可以自己回去,只是给大家添了麻烦”
缉拿队成员连连摆手:“没事没事,也是我们失算,师弟快早早回去修养,好为大比养足精神。”
木寒不好意思笑了笑:“各位师兄,那我就先行一步了。”
等用法术掩盖真实面容的姜偃赶到万卷城,随口向人打听了一句木寒,原本对他爱答不理的人立马换了副面孔。
格外热情的拉着他:“你认识木寒师弟?你是他什么人?”
那副样子,搞得姜偃都忍不住后退,还以为木寒在这怎么了。
试探着说:“亲戚”
对方一拍大腿,比之前又热情了几倍:“原来是木寒师弟的亲戚啊!是来投奔他的?快快快,先到这边坐,喝点茶休息一会,不用你自己跑,我找人给你叫木寒师弟去!”
“你来得可正是时候,木寒师弟刚赢了一场大比”
姜偃一脸懵地坐在这听了足足半个时辰的木寒事迹。
对方把木寒吹得堪称正道楷模,万卷城未来之光,学城之内的人,就没有不对木寒爱戴钦佩的,要不是知道他说的是木寒,姜偃险些以为他们说的其实是仙尊聂如稷。
闻师舟在一旁听得偏过头憋笑,趁着对方不注意,凑到姜偃耳边道:“不愧是你收的弟子,这忽悠正道人士的本事,尽得你真传。”
姜偃以前当太玄宗大师兄的时候,也如木寒现在一般,备受正道修士的喜爱。
姜偃哭笑不得,开玩笑道:“他青出于蓝胜于蓝了。”
坐了一会,木寒匆匆跑过来。
一路上和他打招呼的人特别多,木寒也都一一和其他人打着招呼。足以见得他在万卷城之中的好人缘。
他开心的跑到他面前,眼睛亮晶晶看着姜偃,小声道了句“师父”。
姜偃似笑非笑看着他:“你的事我都听他们说了,这些日子混得不错,你都可以原地出师了。”
他这么一说,木寒立马可怜地看着他:“师父不要我了吗?我跟师父比起来还差得远呢。”
姜偃无奈摇头:“你为我做了这么多事,我怎么会不要你。好了,这里人多眼杂,我们找个安静点的地方说话。”
木寒把他们带到了自己的房间里。
一进入房间,三人就同时表情严肃起来。
木寒将自己目前的情况简单交代了一下:“师父,明日就是玄境大比最后一场,往年都是通过大比的胜出者才有机会进入万卷玄境,但今年更改了规则,城主直接将最后一轮大比的地点选定在了玄境之内,将以取得玄境深处的一件东西作为胜出条件。”
“弟子怀疑,可能跟太玄宗的命令有关。那东西,有可能就是您所说的魔君大人的眼睛。”
三人一合计,这可能太大了。
唯一的问题就是,封不言为什么不直接自己去玄境拿眼睛,而是要借由大比的名义,让弟子替他取?
姜偃想到了画姬。她暂时被他留在了王度城待命。
画姬不去渊狱之境,借着招亲的名义将人骗进去,是因为那里存在血沼,她过不去,那么依照这点推测,封不言不进玄境
想到血沼腐蚀时的痛楚,姜偃眉头不由一跳,“不会是,玄境阵眼外也有个‘血沼’?”
想了想,他又觉得不对。
要真又是血沼一样的东西,封不言自己都过不去,这些学子又怎么可能比他强,就能过得去了?
“玄境之中到底有什么?”让封不言进都不敢进?
木寒犹豫了一下,道:“我私下找苏师兄打听了一下,听他的意思,好像是要取到那件东西,要过一片花海。师兄说那花太醉人,城主大人进去了就会不想走了,学生们虽然也会一时沉迷,却能很快就清醒过来。”
姜偃和闻师舟对视了一眼,闻师舟像是想起了什么。
“封不言过不去的花海难道,是‘千梦’?”
姜偃:“那是什么?”
闻师舟莫名多看了他一眼,那古怪的眼神看得姜偃莫名其妙,随后他很快收回视线,告诉姜偃:“是一种花,你应该听说过魔君施法布阵,让太阳在天上照了四十九日,导致人间大旱的事吧。”
姜偃:“听说过,怎么了?”
闻师舟:“那你知道他为什么要建云上仙都,又为什么会想到不让太阳坠落吗?”
姜偃:“他们说,是他一时兴起。”
魔修都是那样,只顾自己高兴,不顾别人的死活——反正之前姜偃是这么听说的。
闻师舟却摇了摇头,他看着姜偃一字一句道:“为了养花。”
这个答案让姜偃和木寒一齐怔住。
“那花着实难养,为了养花,他建了云上仙都接近太阳,为了让花开放,他又不许太阳落下。”
听到闻师舟这么说,姜偃表情都不对了。
他满脸问号。
“就为了这?”
谁家养个花就要把太阳固定在天上?
这手笔是不是有些过大了??
姜偃立马意识到了什么,迅速追问道:“那花很特别?有什么特殊功效?”
闻师舟:“他很宝贝那些花,连我等魔将也不许接近。只一次偶然的机会,我在花海之中,看到了除了魔君大人之外的另一个人,由于距离远,没有看清另一个人的面容,但”
有些像是面前的姜偃。
这话他没说。
而是告诉姜偃:“总之,要真是‘千梦’,你就要小心了,那毕竟是魔君大人悉心养护的花,谁都说不好其中有什么危险。”
“我知道劝你收手你也不会听,只是要是遇到危险,千万记得叫我,我一定立马赶到你身边。”
姜偃点了点头:“我明白,你放心。”
第二天,玄境大比最后一日。
万卷城中的所有人都聚集在附近,关注着这里的情况。
在所有人的注视下,封不言打开了万卷玄境。
参加最后一场大比的学生前脚刚进去,后脚就有一道黑影钻了进去。
缉拿队的人紧追其后赶到,其中有人大喊了一声:“妖兽,哪里跑!”
缉拿队的人见那只妖兽进了玄境,脚步在外面略微犹豫。
他们中间,只有一个穿着缉拿队衣服的人,眼也不眨地跟着冲了进去。
在他进去之后,玄境的入口也关闭了。
突发状况让所有人都有些惶然。
封不言眯了眯眼睛,想到刚才那个冲进玄境里的人一闪而过的脸,心里浮现出淡淡的怀疑。
缉拿队里,有那么一个人吗?
身旁的苏枕闲弯腰问道:“师尊,玄境再打开还需要一段时间,梦柯跟着闯进去,肯定是为了核心,我们怎么办?是否要强行打开玄境?”
封不言一点都不急。
“不用,现在玄境关闭,他就是拿了核心也跑不了。他迟早要出来,等他出来我亲手擒他。”
梦柯要是能带着核心出来,刚好方便了他。
“有他主动送上门,我还放心多了,不然只靠学生们,还真不一定能成功取出核心。”
“毕竟,身为魔将,他在万卷玄境里,应该就跟回了家一样熟悉吧。”
苏枕先抬手帮封不言拢了拢衣领,随即笑道:“这倒是,谁让万卷玄境,就是当年坠落的云上仙都呢。”
第六十六章
万卷玄境开放之前, 为了让姜偃能顺利混进万卷玄境之中,木寒早早就透过巩卓,提前招呼说想往缉拿队安排个人。
“是我老家来投奔我的亲戚, 他想在万卷城定下来,身手还不错,师兄你能不能帮帮我, 看看缉拿队最近需不需要人手?”木寒不好意思的问。
巩卓听了直接一口答应下来。
“师弟难得求我一回,我肯定给师弟办妥了。”
只是往缉拿队里安插个人而已,对巩卓来说不算难事。
姜偃就这么暂时混进了缉拿队。
玄境大比当日,姜偃看准了玄境开放的时机,借着追拿妖兽梦柯的机会, 趁着其他人都没反应过来,他直接闷头冲了进去。
在进去之前, 没有人知道里面到底是什么样子。
可姜偃可以确定, 至少不会是一进去就是一望无际的花海。
穿过玄境入口的一瞬, 迎面吹过来一阵猛烈的风,伴随着风一同到来的,还有成堆的花瓣。
他不得不抬起手臂挡在面前, 被突然袭来的风和花弄得连眼睛都睁不开。
一股浓烈的甜香钻进了鼻子。
那香有些过浓了,甜得腻人, 让人头发晕。
疑心花香有毒,姜偃便摒住了呼吸,还以为谁进玄境都要经历这一遭。
可等一切平息, 他放下手臂, 却不见周围有其他人, 只有大片大片的花海。
明亮的阳光将光点浮洒在花朵的嫩尖上,小灯笼一样散发着微光的金色波浪, 随着微风轻柔摇曳。
姜偃四处张望了一下,一时间有点茫然,“这里,是哪?”
他跟木寒说好了到里面会合一起行动,现在却完全见不到其他人的影子。
“我不会这么倒霉吧?”一进来就直接被传送到封不言避之不及的那片花海里了?这可是经过封不言和闻师舟两人亲自认证过的危险地方啊!
姜偃当下就警惕起来,怀疑等下这片金灿灿的花海下会钻出什么大妖,死尸之类的东西。
耳朵动了动,身后传来一阵细碎的响动,听起来有点像是有人穿过花丛的声音。
姜偃面色凝重,迅速转身,做好了迎接袭击的准备。
结果并没有袭击到来。
他一转身,就撞进了一个温暖的怀抱里。
来人张开手臂,将他扯了过去紧紧抱住了他。
按在后脑上的那只手,将他用力按在了对方的胸前。
“我一直在等你。”一句压抑着颤抖的声音出现在他耳边。
熟悉的声音,让姜偃绕到对方后心准备拍下去的手在中途停了下来。停顿之后,他的手迟疑地放在了对方的背上。
“聂朝栖?”
“是我。”
听到这声回复,姜偃感觉自己心脏抽了下,连带着,那不敢确认一样,虚虚搭对方后背上的五指也跟着缩起,慢慢试探着揪紧了对方的衣服。
他把头抵在对方的肩上,一时间鼻子都有些酸了。
“怎么是你啊。”他喃喃着说,“你怎么在这?”
他根本没做好会在这里再见到聂朝栖的准备,他是冲着薛雾酒的眼睛来的。
他有很多话想问,比如他会不会记得之前幻境里的事?聂朝栖既然认得他,知道他的名字,那是不是说明,上一次的幻境,其实不是幻境,而是现实?
那么,他为了他变成鲛人,在他消失之后怎么办了?鲛人的尾巴还能不能换回人类的双腿?他有没有感觉很疼?
姜偃忍不住又想起了对方腰上那一圈触目惊心的刀疤。
想到那个,他心里就泛起难言的酸涩。
那么这一次呢?到底是幻境,还是聂朝栖真的出现在万卷玄境里了?
脑袋里有些混乱,一时间没能发出声音,只是靠着对方,禁不住低低啜泣了一声。
他很努力的忍住了,只是一时间心情太复杂,各种心绪涌上心头,才会有些控制不住湿了眼眶。
姜偃闷声道:“你不要嫌弃我,我不总这样。”
聂朝栖轻抚着他的头发,问道:“怎样?”
姜偃抽了下鼻子:“软弱。”
一开始太玄宗还没有那么多人的时候,姜偃特别依赖聂如稷。
偌大的宗门,到了晚上连个鬼影都见不着,他一个人在房间里待着,到处都很安静,他心里就总觉得空落落的。
姜偃一直以为自己不是个特别依赖别人,很粘人的人,直到他穿越过来,周围总是一个人都没有之后,就不太一样了。
那种感觉,很不一样。
说是有多孤独寂寞,好像也不是,只是心里时常慌得睡不着。
慢慢他就变得很黏聂如稷,哪怕待在一起对方不跟他说话,不搭理他也好。
但聂如稷不明白他为何总要跟着他,问及姜偃本人,姜偃也不好意思说自己不想一个人待着,支吾着回答不上来。聂如稷见他这样子,轻飘飘训了句‘软弱’,就干脆出门去了。
一去就是一年都没回来。
等他回来的时候,天天蹲在宗门门口等他回来的姜偃一下就哭了。
聂如稷不等他说话,扭头就走。
留下姜偃惊慌失措的站在那里,不明白自己做错了什么。
这次他走了两年。
姜偃脑子转得快,明白他是在用这种方式训他。他见不得他那般‘软弱’,就用实际行动告诉他该怎么做。
聂如稷没教过什么人,教导的方式便粗暴了些。
他学不会坚强,达不到他的要求,看不到满意的结果,他就会干脆利落的抽身离开,让姜偃抓不着他的影子。
他虽不说,却是知道怎么对姜偃最管用。
果然,姜偃没有辜负他的教导。不用他再走,两年后他再出现时,姜偃虽然还会日日去门口等他,但已经可以笑着迎上前去,语气欢快的左一句师尊长,又一句师尊短,讨巧卖乖的在旁说着他不在的这段日子发生了什么趣事。
哪怕姜偃其实委屈的在背后偷偷掐自己的手,也将一切情绪强自忍耐下来,装作无事发生的样子。
聂如稷看得见他袖子底下为了对他扬起笑脸,而忍到发抖的手。
他嘉奖的摸了摸姜偃的脑袋。
他不需要姜偃真的做到完全不在乎他会不会离开,他只需要他不要在他面前露出那样难过的表情来惹他心中烦闷。
姜偃是他捡来的小玩意,要是会影响到他的心情,也就没必要留在身边了。好在姜偃聪明,一点就透。
那之后姜偃可以说进步飞速,迅速学会了揣摩自己什么样是讨喜的,什么样是旁人不会喜欢的。
但是个人,哪怕他再怎么极力忍耐,总有控制不住的时候。
“软弱?”聂朝栖摸着他的脸抬起,姜偃不想让他看见自己这样不好看的样子,本能想躲闪,却被对方固定着脑袋动不了。
男子暗藏着深红的眼眸认真打量着他,差点快把姜偃看恼了的时候,才低低笑了起来。
“哪里软弱了,我瞧着,可爱得紧。”
他鼻子是红的,眼眶也红。被他盯着,一边心跳飞快,满眼写满了难受想逃,想躲起来不给人看,等一个人舔着毛把自己安慰好了,再装作什么都没发生走出来;一边又抿着唇,硬不许自己躲避,逼自己和他对视,好像这样就没有露怯一样。
却不知他那样子任谁看了都知道,聂朝栖再多盯他一会,就能把他逼得哽咽起来。
单看那越咬越紧的唇就知晓了。
他伸出手指,接住他眼角掉落的一滴泪,也不知道怎么想的,竟然拿到自己唇边舔了一下。
沉思道:“热的。”
这一串举动给姜偃看愣了,后知后觉耳廓发热。
“你”
聂朝栖舒了口气,看不够一样盯着他的脸:“虽然是花塑的幻影,但看起来就和活的本人一模一样呢。真好,如此也不枉我费心种了这么久的花。”
姜偃愣住。
什么意思?他怎么忽然听不懂了?
远处似乎有人走了过来,对着这里喊了句:“魔君大人!”
刚刚在他面前还和颜悦色的男人,瞬间变了脸,带着几分阴森呵斥:“不许过来!我说过了,这里除我之外,其他人都不许靠近!”
后面的对话姜偃已经听不见了。
他被‘魔君大人’四个字给直接震得大脑一片空白。
什么魔君?是他想的那个魔君吗?那个传说中的魔头——薛雾酒!!!!!!
乱了乱了,全乱了!
长着聂朝栖脸的——薛雾酒???
斥退要过来的人,聂朝栖拉着姜偃的腕子就要拽着人走,“这里在外面,容易让你被不相干的人撞见,先跟我回寝宫。”
他拉了一下,姜偃没动。
聂朝栖眯了眯眼睛,转身定定望着姜偃,像是想起什么皱紧了眉,嘴里呢喃:“千梦竟真能将人捏得如此生动,连不会顺从我这一点,也原封不动的复制了出来。”
他也不怕姜偃本人听见。
神经兮兮的念叨完了,便转头走到姜偃面前,低下头脸贴着脸,用自己那双散发着血色的眼睛攥住姜偃的眼眸。
他放缓了声音,给‘姜偃’灌输观念道:“你做错了,‘姜偃’在我面前很乖,很听我的话。”
“他,不会反抗我。我要他做什么,他都会照做。”
姜偃紧张吞了吞口水。
他听见聂朝栖对他道:“重复一遍。一个字都不许错。”
姜偃捂脸低头:“你这是在做什么?”他怎么越来越看不明白了?
刚低下头,就被聂朝栖掰着脸抬了起来。
姜偃心觉这场面有些荒谬,又有些让人摸不着头脑。
可聂朝栖说得很认真。
“我要你重复。”他的手在他的脖子上摸着,他不听话,他就会毫不犹豫掐断,“培养出一个‘千梦’不容易,别逼我现在就毁了你造个新的。”
第六十七章
姜偃被他的充斥杀意的语气吓住, 一时间只知道看着近在咫尺的男子发愣。
他并非随着聂朝栖走过他人生里的年年岁岁,每次都只参与了对方人生的一小段,匆匆出现又匆匆消失, 对这个人的认知也十分跳跃。
对他来说只是很短一段时间经历的事情,对聂朝栖来说,却是实打实走过了不知道多少个日头升起又落下, 他总是跟不上聂朝栖的变化,姜偃对他的记忆好像一直停留在了初见的时候,那个白衣温润,面容慈悲,绝色如谪仙的少年。
发现他变了, 变得他不认识,就觉得微妙的难过。
他很难说得清自己在难过什么, 可能只是怀念最初时聂朝栖无忧无虑的狡黠笑脸。
那时‘夫人’也会打他, 也总逼迫他练不合适的功法, 可他脸上却总是带笑的。
后来再见时他就不笑了,身上总凝着一股晦暗的气息,隐约让人觉得有无数道无形的锁链堆积在他身上, 将他紧紧缠绕着,他死命压抑着挣扎的念头, 全身心放在克制自己玉石俱焚般走向疯癫的道路上,以至于外表看起来僵硬如一具行尸走肉。
只有在深海见到化为鲛人的聂朝栖时,他守在那颗永远也不可能孵化出他想要的鲛人的蛋身边时, 虽然寂寞, 神色却是平静的。
到现在, 面前之人时而大喜,转眼又怒极, 仿佛姜偃只要有一点不和他心意的举动,他身上的枷锁就会瞬间断裂,演变为倾盆而下的狂风暴雨,撕裂姜偃还有自己周围一切,姜偃不觉得可怖,只觉得难过。
一个好好的少年,怎么就叫人给逼成了这副模样?
薛雾酒聂朝栖将这两个名字联系在一起,姜偃不由想到其他人提起他时,都是愤愤的唾骂,不屑,还有贬低,什么脏话难听话都往对方身上丢,却没人记得他最初也是个心善柔软的少年了,仿佛他一出生就是这样惹人厌恶。
他们将他逼疯,然后再反过来一脸冷静的看着他发疯,置身事外般,高高在上的数落着他的不是。
脖子上的手越收越紧,姜偃在一股复杂的情绪驱使下,将掌心贴上了那张因愤怒而狰狞的脸。
他脸色都有些泛白发青了,望着聂朝栖的眼神却是怜爱又心疼的。
“他不会不会反抗你,”姜偃断断续续重复,“你要他要他做什么,他都会顺从你”
勉强从喉咙里挤出来的柔和字句,像是一道魔咒萦绕在脑海里,最后却统统飘向他的喉咙,落定在脖子上,将他骤然圈紧。
聂朝栖呼吸停滞。
脸上覆盖的温热让聂朝栖拧紧的肌肉烫了下似地抽了下,咬紧得鼓起的牙根和脸侧暴起的青筋几乎片刻间瑟缩了起来,他掐在人偶脖子上的手指张开,让空气重新流进人偶的气管。
姜偃猛喘起气来。
他还以为自己又要凉了。
反正跟聂朝栖扯上关系而凉也不是头一回,一回生二回熟,临到要死姜偃心里竟然还有点气定神闲的,有种该来的终于来了的了然。
具体情况他还没怎么搞清楚,但听到有人唤了薛雾酒这个早死了八百辈子的人的名字,姜偃就有点琢磨过来,他进来的时候,有可能直接掉入了另一处幻境。
只是如今看来,到底是幻境,还是他又穿梭了时间,还要两说,不过他叫习惯了,姑且还当自己身陷的是某种幻境所化的世界。
这次和之前唯一不同之处,就是他要被聂朝栖初见杀了,死得快了些。他没冒出多少怨念,只想着既然刚见面就要被送走,何不说些他想听的好话哄哄他,让他开心点,别那么愁眉苦脸的。
却没想到,聂朝栖又不杀他了。
有些巧合不单独拿出来看,很难发现其中关联,现在被人点出薛雾酒的名字,姜偃仔细一想,发现自己每次进入聂朝栖存在的幻境,竟然都是有薛雾酒的尸体碎片在周围。
难道,聂朝栖和薛雾酒,真是一个人?
他从太玄宗抢来的尸体烂得不成样了,之前收集的不是眼珠子就是心脏,就是没有脸皮手指鬼他只惊鸿一瞥,才冒出个好看的念头,就被鬼遮了眼,小城主画姬所画
这么说来,他确实不知道薛雾酒到底什么样。之前他也不在乎他长什么样,现在,却觉得有些开始为种种对应上的细节,感到口干舌燥了。
聂朝栖盯着他,隔了一会又不高兴地阴着个脸,“好啊,你跟我耍心眼?”
姜偃迷茫:“我又怎么了?”
聂朝栖嘴角下压:“我让你重复,你却不说是自己会顺从我,而说是‘他’会听我的,他是谁?反正不是你是么。”
姜偃不敢置信:“不是你让我一字不差的重复的么!”
聂朝栖又伸手来拉他,扭头不管不顾拽着他往寝宫里走,憋闷道:“算了。”
姜偃:“?”
还不信他?
姜偃快走两步赶上他,与他并肩,侧脸仰着头,认真看着他解释:“我不是‘千梦’所化的妖物,我其实就是本人,姓姜,单名偃,偃师的那个偃。”
聂朝栖冷漠道:“哦。”
他不信。
“之前捏出来的人偶,也都觉得自己是正主本人,这是千梦特性。”他蔑笑着说。
“花开伴有迷障,以情为引,引人入千重梦境,一层深过一层,让人在梦境之中越陷越深,到最后分不清虚幻和现实,甘愿化为肥料,以肉身供养千梦生长,这就是‘千梦’。”
一大片千梦花海听着虽凶险,却也好破。
情至深,则难脱重重梦魇,哪怕心知是假的,也要沉沦;情淡薄,则可速速清醒脱离。
聂朝栖故意种了一大片花海,为的,就是做梦。
他看了姜偃一眼:“千梦这种植物所生的人偶,就只是一种引诱人走进去的饵食。饵食,自然是没有自我意识的,只会僵硬的按照千梦本体的命令扮演诱饵,也不会意识到自己不是正主本人。”
或者说,饵这种东西,本身就不具备太多神智。只会根据猎物所投入的情引去复制,然后按照对方想象里的样子,遵循着固定模式行动。
但凡脑子清醒一点,就会意识到那是假的。说到底,人偶并不是活人,无法做到真跟活人一模一样。
只不过有些人,连得个所思之人的画像都欣喜若狂,遇见人偶就更抵抗不了。假的,也比一无所有好。
以往花塑的人偶,不仔细看也灵动如活人,可在聂朝栖看来,还是太过木讷,他得了也只能得到浅浅慰藉。
比画像要好些,起码人偶还可以摸一摸,抱一抱,可惜这东西给他的慰藉也只有短短一会儿,短暂得到后,立马意识到自己根本就没拥有过,心底就越发空虚,绝望得想发狂。
于是他的花越种越多,期盼着下一次能生出一个更活泛些的,更像本人些的人偶,让他得到的慰藉能更长久一些,哪怕只从半炷香到一炷香呢,再像点,不要让他那么快醒过来。
次数一多,他原不报期望了。以为这次也和以往一样,没想到察觉千梦之中有动静,赶过去之后,竟然给了他意外之喜。
他骗了这新生的人偶,他说得好像无所谓,掐死一个还能再做一个出来,实际上,他心里宝贝这个新生的人偶宝贝得不行。
这么像他的,这么长时间也就生出了这一个。他自己都不确定能不能再弄出第二个了。
姜偃喃喃:“这就是‘千梦’的含义?”
给人造个美梦?制造幻境?
等等,幻境?
他心噗通噗通跳着,自己脑子里闪过了些什么,不等他想清楚,人就被扯进了聂朝栖的寝宫之中。
聂朝栖寝宫里,萦绕着一股潮湿温暖的热气,白雾水汽缭绕着,不像寝宫,给人的感觉倒有些像是汤泉。
大门一关,聂朝栖带着他往里面一路走一路解着腰带,从外衣到里衣,丢了一地。
停下时,姜偃定睛一看,发现自己竟站在一个深不见底的大池子边上。
池子是灵玉制成,嵌有金石,相当奢靡。他隐约闻到了硫磺的味道,池子表面漂浮着一层水雾。
“温泉?”
正疑惑着,将他拉进来的人已经一个纵身扎进了水里。
少顷,水面漾开圈圈涟漪,深红色半透的巨大尾鳍划开水面,再往上,红色越来越浅,覆盖着亮蓝色鳞片的粗壮鱼尾重重一摆,溅了站在岸边傻兮兮瞪着眼睛的姜偃一脸水。
他他有尾巴!!他还是那个鲛人!!!
不对。
鲛人泡不了温泉!姜偃想起了自己作为鲛人时期的经验,心头猛地一跳。
他怎么能自己往温泉里躺,鲛人进温泉的话会——
聂朝栖从水里钻出来,上身赤.裸着,长发黏着脸颊,一甩尾游到池边,手臂趴在边缘,眼尾勾画火烧云似的红,歪着头看他:“再说一遍,我叫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绝对顺从我,绝不反抗。”
被那张艳若桃李的脸晃了下,姜偃呆呆重复:“你叫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绝对顺从你,绝不反抗。”
聂朝栖这次终于满意了,他淡淡命令:“我情热期到了,你,负责帮我纾解。这就是你唯一的用处。”
两句话的功夫,他就热得多喘了几口气。
“我也无需你做什么,你只要坐上来,”他眉头拧着,上下打量着姜偃,“只是花塑的躯体,不知道经不经得起在水里折腾,要是用过一次便废了”
姜偃总算听明白他要干什么了。
当下站在那里闹了个大红脸。
忍不住羞恼喊道:“聂朝栖!你捏了我的人偶,就就为了干那事!”
他就是故意的!他自己故意往温泉里钻,让自己进入情热期!!
靠,他敢捏他的!@# !@!娃娃!!
——还让他本人当场抓了个正着!!!
到底是谁教坏了他,还他单纯善良的小栖弟弟啊!!!
第六十八章
姜偃第一反应是想跑。
看他有跑的动作, 趴在岸边的聂朝栖一下沉下了脸。
“怎么,你还是觉得我和兄长不同想逃离我吗?你忘了你刚才说了什么?”
绝对顺从他,绝不反抗他。
“这不一样”姜偃闷头往外冲。
不对。
他兄长, 聂如稷?什么叫觉得他和聂如稷不同就要逃离,根本不是这回事!
但聂朝栖脑子里好像有个执着的念头。
他觉得姜偃找他是因为他像聂如稷,如果他不像聂如稷, 姜偃就会离开。
“你要是本人,我装模做样演演兄长也就罢了,区区人偶——”压抑低沉的话从身后传来。
水哗啦啦的响着,鱼尾甩出来在姜偃腰上灵活一卷,他就感觉自己不受控制地向身后水池里飞去。
“也配?”
他只能听他的, 人偶是没资格惦念聂如稷的,他再不情愿, 也只能跟聂朝栖在一起。
尚没来得及做出反应, 身体已经噗通沉进了水里。
水池有些深, 是比照着鲛人喜好的深度造的,鲛人在里面甩着大尾巴可以自在的徜徉,人类掉进去就是要被淹死的命。
有着之前幻境里身为鲛人的记忆, 姜偃本能蹬了蹬脚,想变出鱼尾来挣脱双脚的不适, 却发现自己化不出尾,才意识到自己不是那个鲛人了,再想起运功浮出水面时, 已经开始被窒息感包围, 慌了手脚。
人类姜偃不会游泳, 下意识有些慌。
才刚慌了一下,面前的水流向两侧分离。鲛人摆了一下尾, 游到他面前,结实的双臂圈住了他的肩膀,却不是要将他捞出去,而是俯身按着他将他压向了水底。
黑发在水里犹如浮动的海藻,俊美到挑不出错处的五官凑到他面前,让姜偃有一瞬间感到自己窒息得更厉害了。
在水中窥见鲛人全貌,全身上下、从头到尾都透着股野性勃发的力量,让人直面时,有种面对生性凶残的巨物弱小无力不得反抗之感。
这哪里是鲛人那种温柔痴情的种族,这这分明是海妖啊!
窒息到模糊,所有本能的挣扎都被圈禁在对方的怀抱之中,无法挣脱的姜偃被逼出了些泪。
他感觉自己好像被海妖猎杀的小鸡仔,小胳膊完全拗不过大腿,他这是真要这么把他闷死?
聂朝栖当然不是真要溺死他。
他欺进,身子贴了上来,一手压在姜偃的脑袋后面,低头用嘴渡了气进去。
一口气进来,姜偃胸前的憋闷立马得到了舒缓,他近乎本能地勾紧鲛人的脖子,整个人犹如抓着浮木一般紧紧扒了上去。
这时候就是有人想把他从聂朝栖身上拽开,他自己也是不会干的。
聂朝栖舒适地眯起眼睛,享受着对方对自己渴求的模样,稍稍分离嘴唇,对方就迫不及待地追逐上来。
但他并不是个会无缘由给予别人帮助的人,不会那么容易让对方得逞。
于是将何时可以渡气,何时不能渡气尽数掌握在自己手里,需得对方抱着他用迷乱的眼神祈求,用脸颊乖巧蹭着他,再主动扬起脸,期待看着他,他才屈尊低下头由着对方索取气息。
有鲛人在身边,是不可能让人溺水死了的,全看对方想不想让人活。
姜偃感觉自己当鲛人时,简直是太好说话了,压根没这么难伺候。
他抱着对方的腰,摸着那上面的疤痕,再厉害的挣扎都软化了下来,推拒的力道也变为轻柔的攀附。
这心,是狠不下来一点了。
他乖了些,聂朝栖后来动作也温柔了些,不再让他难受了。
等被鲛人抱着从水面浮上来,姜偃身上衣物早就成了一片片躺在水底,鲛人靠在岸边,他坐在鲛人的尾巴上,靠着那条粗壮滑溜溜的尾巴拖着浮在水面,趴在聂朝栖的胸膛上,整个眼眶都是红的。
他有很多话想说,但他现在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
腰酸背痛,无一处不痛,连喉咙处的皮肤都痛得碰不得了。骨子里却有些麻麻的。
脑子也是空白的,空气潮湿灼热,他感觉自己浑身上下都懒洋洋不想动了。
聂朝栖一手搭在池壁上,一手摸着他的背,低头思索着看他。
姜偃乖乖让他抱着,还这么亲密的和他依偎在一起,眼前所见让他感到了满足,可满足之后又浮现出更深的痛楚。
因为这是假的,真正的姜偃不会这么对他。
当他意识到这一点,他就开始觉得痛苦了。
男子眼里交织着餍足的喜悦,以及紧随而至的难受,他带着点报复的语气盯着姜偃说:“聂如稷对你做过这种事吗?这事只有我做过,你这么不喜欢‘聂朝栖’,现在还不是只能跟我在一起?”
他摸着姜偃透着红晕的侧脸,畅快夹杂着落寞:“哪怕我受世人唾骂,人人厌弃,恨不得杀我解恨,你也得跟我这样一个人在一起,别人提起我时就会提起你,你的名字会永远跟我的名字放在一起,从生到死,荣辱不变。”
嘴里说着这样仿佛要拉着姜偃一同沉沦的话,好像一只要筹谋已久要将人拖进水里的水鬼,却有一滴热泪紧跟着他的话砸在了姜偃嘴边。
他也只敢在背地里对着姜偃的人偶偷偷地说这些阴暗的诅咒。
要是本人在面前,他就不会这么说了。
他又恨自己不能把这些话全一股脑倾倒在正主身上,看对方被他如此说了恶毒之言后不敢置信,又不得不被他压在身下玩弄的屈辱神色。
他不快,他难受,他心头就畅快了。
但让聂朝栖心里揪痛的是,倘若姜偃本人真在他面前,他又只会无措地说些讨好之言,装着对方心上挂念之人的样子。
他怕这些话真惹了对方不快,对方会转头就走。真那样,他恐怕就哭都哭不出来了。
姜偃还在感受着某种余韵,像是被撸了毛的猫一样倦怠。
将唇边的热意抿进嘴里,一抬头,就看见抱着他的鲛人一脸怨毒地盯着他,眼泪淌成了小河。
那样子给他看得一激灵,脑子一下就醒了,腾地坐直,听着他那些三五不着六的话,更是哭笑不得。
这都什么跟什么啊?
他怎么老觉得他在透过他看聂如稷?聂如稷啥样他啥样,他多眼瞎能把他们俩弄混?
再说
等等
姜偃心里咦了一声。
要是聂朝栖就是魔头薛雾酒,合着这仙魔是一家人?他岂不是前后和人家聂家兄弟两个都额,这该怎么说?
他脑海里冒出聂家老头知道他要和聂如稷结契时,盯着他那个自家高岭之花大白菜被他拱了的愤怒表情,以前姜偃还能表面微笑,心里理直气壮地怼回去,现在么
有点心虚了怎么回事?
甩掉那些想法,姜偃看着默默流泪,眼珠子还死死盯着他,跟艳鬼找他索命一样的聂朝栖,轻轻捧住了他的脸,凑过去用脑袋抵着他的额头,软着嗓子轻柔地道:“怎么哭了?你那般逮着欺负我,我都还没哭。”
在水里哭的不算。
他默默将刚才水里的啜泣一笔勾销,当作不存在。
将聂朝栖说的话在脑子里回忆了一遍,他一一解释道:“聂如稷不会像你这样对我,我也不会允他这么做,只允了你,我也没有讨厌你,你看你这么好看,我长这么大都没见过比你好看的,怎么会讨厌你呢?”
“跟你在一起怎么了,不要用那种语气说自己,和你在一起又不委屈我,我高兴呢,你且自得些说这话吧,莫要拿话暗自贬低自己,惹我心疼。”
他拿鼻尖轻轻碰着聂朝栖的鼻子。
以前他哄他家猫就这么哄,就习惯的拿出了这样的动作。
聂朝栖只感觉一切都像是做梦一样。
他对他简直不能更温柔了。
他坐在聂朝栖的怀里,浮在水面的肩上带着红痕,确如他所说地,被聂朝栖里里外外逮着欺负了好久;他眼神那么软和,亲昵又无奈地看着他,说着各种哄他开心的话,说什么只允他不允聂如稷,还说会心疼他……
聂朝心中的高墙在这字字句句里土崩瓦解。
他感觉自己驮着对方的尾巴,拥着对方的双手全都酸软无力,要滑进水里了。
他真的往下沉了沉。
在姜偃惊慌扑通搂紧中,又及时止住了下沉的动作,重新浮了起来。
姜偃感觉自己要对水产生阴影了。聂朝栖就着姜偃抚脸的动作,抬起下巴拿嘴唇碰了碰对方微红略肿的唇,“真好。”
看来是解释清楚了。姜偃正要松口气。
然后他就眼睁睁看着面前这个男人,短短一瞬更加阴暗疯狂心酸地流起了眼泪。
“千梦的诱饵,果然通晓猎物心意,知道该如何引诱猎物上钩。这些话,你是从我的情引中窥见我的心声,通晓我的念想学来的么?倒是比我在脑中想得,说得还要动人些。”
“”
“”
姜偃好悬没给他来个头槌让他看看他这个‘千梦诱饵’的脑袋到底是不是花做的。
想了想到底忍住了。他上回还是鲛人,谁知道这身体什么情况。
要是真撞出一脑袋花瓣泥土,他自己也要留下阴影,还是作罢。
姜偃觉得有个问题要先说清楚。
“我真是姜偃本人,你能不能信我一回?”
他也没骗过他啊!
怎么信誉低成这样了?
聂朝栖不答。提起另一个问题:“你之前在花田里,看着我的时候,在想哪个人?刚刚你站在岸边时,又在想谁?”
花田?
姜偃回忆了一下。
哦,那会他好像怀念了一下当初刚认识聂朝栖的时候对方的样子,感慨了下岁月蹉跎,熟人再相见都有几分陌生,至于岸边
啊。
他一直在意这个?
这人也太敏感了吧……只要一秒注意力不在当前的他身上,他就受不了了,心里就要开始难受闹别扭了么?
姜偃咕哝一句。
聂朝栖没听清,附耳过来:“什么?”
姜偃趴到他耳朵上,憋着气喊:“我想想以前温柔可爱的小栖弟弟不行吗!”
意想不到的答案让聂朝栖愣住,“谁?”
“你啊。”
“笨。”
这个笨姜偃说得那叫一个真心实意。
他到底怎么想的,觉得他在他身上找聂如稷的影子?
聂朝栖和聂如稷一点也不像啊,虽然别人都说聂如稷心怀慈悲,可实际上冷漠不通人情。
聂朝栖以前不像他,以后也不会像。
硬要说的话倒是姜偃初见时,对他施以援手的那个悲悯仙尊,有些像是年少时喜欢救猫救狗的聂朝栖
人们嘴里所说的那个受万千爱戴的善良仙尊,也像是当初的聂朝栖
姜偃忽然有些愣住。
他总觉得聂如稷对他时冷时热,有时很温柔,有时又疏离得像是一尊遥远没有悲喜的神像。
若是聂如稷温柔时,包括初见识救下他的样子,其实都是在按照他所知道、熟悉的某个人的样子,扮演更附和人们期待的仙尊形象的话
冷不丁打了个寒颤。
姜偃睁大了眼睛。
聂如稷心中无情,他、他一直在某些固定的时刻演‘聂朝栖’!
心中震动,一时没回过神。
好在聂朝栖并没再因为他短暂的走神而苦涩流泪,他被他的话惊到了。
有些无措:“你叫我什么?”
姜偃重新将注意力放到他身上:“小栖弟弟,你可能不信,但你还在聂家时我就认识你了。只是你没有那些记忆罢了。”
不只是他为国师,他为鲛人时。那可不是他们第一次见面。
“聂家”聂朝栖呢喃,“我又魔怔了吗?”
他又开始为千梦动摇了。
人偶总说些让他情不自禁相信对方是真正的姜偃的话。
他表现得也像是个真正的活人。
这有可能吗?
动摇成这样,是不是说明,他很快就要送命了?
聂朝栖死死盯着面前的姜偃,尾巴焦躁甩了甩,小腹下方一枚特殊的软鳞悄无声息支起。
他竟然也没那么抗拒。
姜偃还在认真等他说话,却被对方捏住了脸。
感受到驮着自己尾巴出现异动,他立马意识到他要做什么,顿时有些崩溃,受不了地想从他怀里退出去,“你……别又……我要休息了……累……”
“我是花,额,我是花还不行么,你、你不能这么折腾一朵花……”
屋外响起敲门声。
“陛下,封氏家主求见。”
顿了顿,又道:“他已等了三个时辰,叫我转告您,千梦虽好,但还是多少节制些。”
第六十九章
屋外的声音让姜偃当下做了贼一样受惊地将脑袋埋在聂朝栖胸前, 试图将自己藏起来。
外面青天白日,他跟聂朝栖就滚进了池子里,虽说也有鲛人习性的原因, 但还是让姜偃脸皮发烫。
他做过鲛人,知道那是种怎样难熬的滋味,也理解聂朝栖为何如此急切, 不管不顾把他往水里拽。他不生气,聂朝栖甩甩尾巴就能掀起他心中的愧疚,只是为眼下的境况感到局促。
是一种越了界,做了坏事,还被人发现了的慌乱。
“让他等着。”聂朝栖懒懒地答, 转头又将注意力放在自己身前。
“你躲什么?”他的注意力完全不在屋外候着的人,也不在对方提及的封氏家主身上。
鲛人甩着尾巴, 用闪闪发光的尾鳍撩动温泉水浇在姜偃的后背上, 不让他受冻着凉。
隔上一会就慢吞吞浇上一下, 浇花似的。
语调也是扬起的,带着点戏弄的意味。
姜偃感觉他这会心情不错,不想回答这个问题, 就问他:“你不去见封氏家主吗?”
“去。”
聂朝栖说着,将尾巴重新化成腿, 抱起姜偃从水里走出来,扯过屏风上搭着的外衣裹在他身上,然后绕到屏风后, 把姜偃放到榻上。
伸出手勾了勾, 姜偃身上头发上的的水就都被团在一起飞了过去, 又被他随手扔回了池里。
做完这些,他嘱咐道:“你在这待着, 我一刻钟后回来接你。”
说完就在屋子外布上一道结界,还不放心地在床榻周围又布了层结界。
姜偃上一次见到这么慎重的人,还是太玄宗的长老。那会对方正忙着加固藏宝阁的结界,那里面都是仙尊的战利品,有精妙的法器,绝版功法,还有些看不出是人还是兽的骨头。他们看得比眼珠子还严,就是仙尊本人来了,都不一定让进。
他紧了紧自己身上的衣服,防止这唯一一层衣服从身上滑落,然后伸出手,抓住要离开的聂朝栖:“我能不能跟你一起去见封家家主?”
聂朝栖回过头看他,声音冷冷的:“他不是你的猎物,我将你养大,你就该将全部精力都放在我一人身上。”
姜偃这才想起自己在聂朝栖眼里还是千梦用来蛊惑猎物的诱饵,千梦花的本体是他的母亲,诱饵的使命就是给母亲找食物。作为一株食人植物捕猎器官的一部分,他只会对能成为猎物的人感兴趣。
他刚刚才承认自己是朵花。
不过他是朵特别的花,别的千梦都长在野地里,随机选取一个倒霉行人捕食,每次捕猎都能根据不同的猎物长出不同模样的诱饵,而他是聂朝栖用自己的情种养大的特殊品种,这里的千梦只会长出‘姜偃’,而‘姜偃’也只会捕食聂朝栖。
姜偃现在已经能自如地接受这个设定了。
说不通,就只能暂时先认下,反正他不会真吃掉聂朝栖。
其实他要是真更换了捕猎目标,对聂朝栖是好事,谁会真想成为花肥?活着不好吗?
聂朝栖却好似和正常人的想法完全不一样,他是上赶着成为姜偃的猎物,并且不允许他更换或是增加其他捕猎对象。
姜偃察觉到他不高兴了,解释道:“我不是想吃他,我只是不想一个人在这待着,我不能跟着你吗?”
他有很多事想弄清楚,包括聂朝栖自己身上的事,跟着他是最好的选择。
姜偃仰着头看他。聂朝栖也在看他,光看不说话,姜偃知道他这是在判断他是不是在说谎,过了几息,对方取出一套衣物扔给他,“穿上,随我来。”
闭合数个时辰的寝宫大门打开,候在门口的是个模样稚气的男子,眼睛是紫色的,他站在门口,随风有一股花香从对方身上飘了过来。
“陛下,您总算出来了。”看见紧跟在聂朝栖身后出来的姜偃,朝着他挤眉弄眼,“小美人儿孙子,初次见面,我是你爷爷!”
姜偃额角跳了下。
他看着这张不久前才在万卷城,被他跟着缉拿队追得跟狗一样的脸,忽然明白梦柯为什么会被封不言囚在水牢里折磨了那么多年。他怎么也没想到这长了张无害兔子脸的魔将,一张嘴就管人叫孙子。
就封不言那个性格,梦柯要是这么问候过对方,关水牢都算是便宜他了。
聂朝栖冷冷睨了梦柯一眼,梦柯立马收了声。
聂朝栖对跟在身后的姜偃道:“跟紧我,和我的距离不要超过一步。”
姜偃点头,跟上他的脚步,路过梦柯的时候,听见对方嘀咕着:“这辈分没错啊,我食梦兽,他千梦的种子,我和他爷爷的爷爷是朋友,叫声孙子怎么了?至于护得那么紧么?”
“食梦兽?”姜偃重复了一遍。
听见有人问,梦珂跟上他们,兴致勃勃的跟姜偃说:“你不知道?千梦制造美梦,食梦兽会偷偷进入被千梦迷惑的人类的梦境里吃掉他们的美梦,你们吃肉的,用不着梦,还会一直制造梦,正好给我吃。”
梦柯悄悄指着前面的人,亲昵地勾住姜偃的肩膀:“你吃他的身体,我吃他的梦,咱们不是一家,胜似一家。你们小花脆弱,遇到危险也不能长腿跑,所以食梦兽会护在千梦周围,你祖宗们跟我都是异父异母的亲兄弟,咱一家人不说两家话,放心,在这我罩着你,有人欺负你,告诉我,我给你出气。”
姜偃这才明白原来梦柯不是嘴欠,而是他们妖兽自成一派辈分关系。
梦柯是真觉得自己是他爷爷辈。
考虑到那遍地数不清的千梦,算一算可能全是他现在这个身份的祖宗,姜偃心下也觉得有些有趣,就压着嗓子,正正经经道:“多谢前辈照拂。”
爷爷实在叫不出口,老爷爷也不成,梦柯看着太小,折中叫了声前辈。
梦柯笑得合不拢嘴,“你这小种子还挺乖。”
他告诉姜偃,千梦的诱饵,实际上也是千梦的种子,飘出去了,把人拐回家里吃掉,余下的尸骨就用来给诱饵扎根,长出新的花。
两人说话声自觉放轻,嘀嘀咕咕的声音一路就没停过,很投缘的样子。
主要是梦柯作为食梦兽化人的妖兽,对千梦的种子是天生自带的好感,看见姜偃格外热情。
谁会不喜欢自己的衣食父母?小种子只要能好好长大,努力吃掉前面那个家伙,在对方的骨头上扎上根,那就是食梦兽的新厨子。
作为魔头培育的特殊品种,姜偃还是个宫廷御宴水平的大厨。
一不留神,姜偃的脑袋撞在了一堵墙上。
走在前方的聂朝栖停了下来,转过身看着他们,梦柯感觉自己手跟冰刺似的疼,嗖地把自己搭在小种子肩上的手抽了回来。
周围没有天敌,却触动了他感知危险逃命的本能,他磕磕绊绊道:“我……想起来还有事!先走了,先走了!”
人一溜烟跑了。
聂朝栖淡淡道:“到了。”
“那,咱们进去?”
“你吃食梦兽?”
不知道他这么问的原因,姜偃迷茫摇头:“不吃啊。”
聂朝栖点了点头,还要再说什么,一道悠扬的声音从里面传来:“二位,本人已经等了二位四个时辰了,可否照顾一下·体弱的病患?”
一边说一边咳了几声。
起初应该是故意咳的,结果咳着咳着还真停不下来了,里面一阵撕心裂肺的响动。
姜偃听说过封绪流身体不好,娘胎里带出来的病症,还是没法靠修道解决的那种,没想到实际上比传闻里还要严重。
走进去,封绪流正虚弱的瘫倒在椅子上,身上穿着封家嫡系标志的青色长衣,很好认,一根玉簪松松挽着几束头发在脑后,没多少多余的装饰,仿佛连块玉的重量,都要压坏了这单薄的身子。
他身边跟着四个小童,正忙前忙后围着他打转,其中一个格外眼熟,守在封绪流身边,狼一样戒备着周遭的人。另外三个小童围着封绪流,他没法靠近,只能站在那里直勾勾盯着他们家主,好像只要他这么盯着,脆弱得跟个纸扎人一样的家主就不会消失了一样。
“我没事。”封绪流一喘过气,就温和地安慰着被小童排斥在外的养子。
他那么难受了,却还是努力对他笑着。封不言终于移开了视线,看向走进来的魔头和他养的花,眼底暗藏着敌意,寸步不离地守着封绪流。
聂朝栖不把封不言放在眼里,也不关心封绪流身体如何,会不会折腾死在这,等封绪流恢复些,就道:“你想说什么。”
封绪流接过养子倒的茶,新奇地打量姜偃:“这就是你梦里的那个人?你翻遍了天下都找不着的人,原来长这样啊。”
“倒是也难怪你日思夜想惦记了这么久。”他是真的有些讶异,“还真让陛下给养成了。”
聂朝栖:“提出让我养千梦的人是你。”
封绪流:“毕竟陛下当初毫无缘由忽然消失,再出现时就在东海岸边,那会儿你的样子若不顺着你说点什么,让你有些念想,你恐怕要控制不住发疯杀了所有人吧。”
他不避讳自己当时有为了安抚住聂朝栖才提议让他养千梦的意思。
姜偃想再多听一些,封绪流却没有深说下去,他摆正神色道:“恭喜陛下终于养出了你想要的饵,我在这里是为了助您养成千梦,原本现在已经没有我的事情了,也该离开了,但我有件事要对陛下如实相告。”
他起身,在小童的搀扶下跪在地上:“陛下想跟这位公子结下姻好之契的心情,我明白,可您真以为千梦化形的人偶能蒙骗过上天,在天道之下缔结婚书么?”
姜偃猛地看向聂朝栖。
聂朝栖不为所动:“道士扎的人偶,可蒙骗邪祟的眼睛,让它们误以为那就是本人,替人挡灾。”
封绪流微微叹气:“人偶能挡灾不假,可结契一事不能等同,挡灾是将原本要降在本人身上的灾,移到人偶身上,可您是将结到人偶身上的契,连到本人身上”
这和挡灾的原理完全是相反的,对那个压根什么都不知道,就糊里糊涂成了魔头新娘的人来说,这不跟扎人小人一样吗?
封绪流再叹气:“何况,用来挡灾的人偶,是被人偶所替换之人认可为自己的替身,才可蒙骗过邪祟的眼睛,要是不是走这一步,人偶皆无需同意就能成为正主的替身,岂不是人人想害人,只要扎个人偶就行了?”
他没说的是,照魔头这个想法,谁家看上哪个姑娘公子,对方不同意就在家里扎个人偶,利用人偶先结个契,骗过天道,以为这样就能光明正大把自己看上的媳妇扛回家了?真是想得美。
封绪流语重心长:“那位公子不同意,没用的。”
第七十章
封绪流说了一大堆, 聂朝栖都没有改变心意,无所动摇,却因为最后这句话瞬间狰狞, 被戳中了痛处一样,掐紧在手心里的指尖颤着。
一股黑雾样的魔气从他身上源源不断地散出来,封绪流还要再说, 一旁守着的封不言却脸色大变,迅速上前将封绪流连拖带拽向后扯去。
封绪流才离开原地,那股魔气就飘到了他原本的位置,桌上花瓶里插着的花,竟在魔气经过之时, 肉眼可见的枯萎败落了。
“这就是”封绪流被封不言护在身后,怔怔看着低垂着脑袋, 头发遮脸, 阴沉如恶鬼的人。
这就是聂家一路用累累尸骨喂养出的魔头么?
他身体里装的, 俨然已经不是人类的血肉,而是填满脏器,由皮囊包裹的死气, 来自数不清的死人的怨念汇集于一人身上。
身为十二家之一的家主,封绪流对聂家藏起来的阴私多少有些耳闻。
薛雾酒, 既是当初的聂家二公子。聂家所做之事,于十二家均有益处,所以即使猜出聂二公子屠杀聂家人, 堕魔叛逃一事恐有隐情, 也无人深究其中缘由。
只要结果于所有人都是好的就行了。
封绪流以前未任家主时, 就曾被家中长辈告诫过,不要去插手聂家的事。
他生性散漫自由, 喜欢研究些稀奇古怪的东西,钻研千梦养殖之法是其一,聂家的塑魔之法是其二。
此时看着聂朝栖这般模样,忍不住探头看过去,嘴里喃喃:“从小驯以杀生之法,先教夺牲畜之命,再换生人,生灵死时多会爆发出浓烈的不甘和绝望,不使怨念消散而将之存于一人体内,可成”
可成这所过之处,生机断绝,顷刻间便可将方圆几十里的活人,生生抽干生气,变作一地白骨,泯灭众生的大邪大凶之物!
连人都不算,堪堪可看成一个有着人模样的杀器罢了。
封绪流不由心下叹息怜悯。
他早先便听说过魔头过了几座城,死了几座城,凡过之处就没有一处是留了活口的。现在看来,恐怕也不一定是眼前这人故意为之,处处都是聂家选好的活祭场罢了。可真是造孽。
聂二公子亦不过是苟延残喘,身子坏了,性子也坏了,眼看着脑子也不好了。沦落至如今这般,一死,倒也安生。
怕就怕死了也安生不了。
封不言将他的脑袋按了回去,刷地从腰间拔出了匕首,封绪流赶紧拉住他:“你逞什么能,他的魔气沾之即死,不可近身。”眼下更要紧的,是要让聂朝栖赶紧收收他那危险的玩意,封绪流苦着脸远远扬声道:“陛下,你先冷静些,姜公子姜公子之事,也不是完全谈不了了!你不要急着自暴自弃发脾气啊!!”
封绪流急得满头大汗,自家养子已经想带他走了,可他不能走,他要走了,没人阻止聂朝栖,又不知道要死多少人。
魔气卷起了呼啸的风,将他的话吹散,封绪流不确定现在还有没有人能把话传进对方耳朵里,将人安抚下来。
谁都不能近他身,谁过去谁就是个死。
“咳咳这这可如何是好,谁能让他平静下来先”
封绪流都打算自己舍掉性命上前给人一剑冷静冷静了,封不言说什么都不肯让他过去。
正僵持着,余光瞥见一道身影从地上爬了起来,迎着风,步履艰难的向着风暴中心的人走去。
封绪流偏头一看,当即怔住,竟是之前猝不及防被震开摔趴在地上的姜偃。
他走得很慢,每一步都踩得很实,坚定地朝着聂朝栖而去。
“等等,你去了和那花下场一样!”封绪流伸手想把这小种子拉回来,多不容易才养出了一个,没了聂朝栖不得疯?
指尖却只抓到了一片衣角,对方已经头也不回冲进了夺人性命的魔气之中。
封绪流看着自己的手,大为震撼:“食欲,竟能战胜求生本能么!”
千梦,原是为了吃可以不要命的花吗!就为了吃上一口饭,这也太拼了!
呆住的一会,姜偃已经走到了聂朝栖身边。
周围的魔气阴冷,藏有各种骷髅头骨样的幻影从旁呼啸而过,他身上有些刺痛,有些疲乏,却不算太难忍受。
可能因为他也是跟鬼打交道的,就不觉得可怕,甚至有点犯职业病,觉得这些骷髅脑袋挺可爱,想顺手给它们全送走。
杂七杂八的想着不着边际的事情,姜偃顶着周围的乱流,抓着聂朝栖的手臂稳住自己,防止再被刮走,一时犯了难。
他来了,可聂朝栖看起来完全自闭了。
从他这个角度能看见聂朝栖放空的眼睛,他沉浸在自己的意识里,拒绝别人靠近,也不听人说话。
他该怎么办才好?
掌心火辣辣刺痛着,隐约看见刚才被掀飞时的几道擦伤。
原本也不至于被掀飞,实在是他腰腹以下酸麻得厉害,腿也不像是自己的了,僵硬得跟两条木筷子似的,能若无其事走到这里,还是他不想叫人发现咬牙撑着的结果,聂朝栖突然发作,他直接歇菜了,一个站不住就趴下了。
现在这情况,也给不了他太多犹豫纠结的时间。想了想,姜偃摸索着抱住了聂朝栖的手臂,将他攥紧的拳头掰开,拉着他的手,低下头,嘴唇轻触在掌心。
一抹柔软轻轻落在聂朝栖手心里,密密匝匝的酥麻一路从掌心顺着脉搏流进了心脏,再硬的心也要为他软化成水。
对方将脸贴在他手上,这不是安慰对方,而是一个寻求安慰的动作。
姜偃软和着嗓子道:“阿栖,我手疼。”
“我看看。”
良久,聂朝栖发出低哑却平静的嗓音,张牙舞爪肆虐的魔气随着他出声,顷刻间云销雨霁。
姜偃抬起头,发现聂朝栖恢复了平时的状态,正神色如常地拉过他的双手,检查他掌心擦伤。
见雪白的皮肉翻起,渗出道道血痕,刚刚还大发神威谁都拿他没办法的魔头,这会不过小小几道伤口,让他脸都有点白了。
又白又难看,仿佛几道伤不是在姜偃手上,而是划在了他心上,刺目又扎眼。
姜偃一看他抿紧了薄薄的唇,担心他又要像在水池里那样掉眼泪,赶紧安慰道:“一点擦伤,不碍事,我就是跟你说说,其实不是真疼?”
他安慰的话在最后变了调。
聂朝栖从袖子里拿出药洒在他手上,待擦伤愈合不见,余下几道浅浅红印子,聂朝栖将他拉到怀里抱紧。
双臂箍得人骨头疼,他埋头在他颈窝里,叫人看不清神色。
“唔?”撞到鼻子的姜偃茫然发出声响。
封绪流挡住封不言的眼睛,“哎呀呀,光天化日之下,二位请多少注意些影响。”
心下满是诧异,他没想到竟能这样令魔头平静下来,能安抚住失控的魔头,千梦的饵,倒是比他想得还要厉害些呢。
回过神来,姜偃被封绪流的话弄得有些耳热,推了推聂朝栖:“你你先放开我。”
聂朝栖在他发间深吸一口气,彻底平静下来,顺着姜偃的力道松开他,袖子下的手却悄悄捉着他的指尖不撒手。
姜偃抽了抽,没抽回来,索性就自暴自弃了,把袖子悄悄往下扯了扯,把两人相连的手遮住。
不然不然他还是干脆找个地把自己埋土里冷静下好了。
聂朝栖向着封绪流的方向道:“他不同意也没用。我说要结就要结,一次不成,就再试第二次,第二次骗不过天道,就再试第三次,总有成功的时候,等婚书签下,姻缘契成,上天入地,我自能顺着着天定的姻缘线找到他。”
发了一通脾气,竟还能接上之前的话。
“到时他是怨我恨我也好,总归不会让他从我身边跑了。既然人拴在我身边,我自会想办法给他出气解恨。千年百年,再不愿,也总有他认命的时候。”聂朝栖垂着眼道。
姜偃越听越觉得不对味。
他忍不住插嘴:“倒也不一定不愿意,要不你再问问?”
被聂朝栖和封绪流同时无视了。
封绪流牙疼样吸气:“嘶怪吓人的,你别再把人逼死了”
这路子,和宋家的疯子好像有点像。
“人家不喜欢你,你还非要强买强卖”封绪流后半句话在聂朝栖的注视下收了回去,苦着脸换成其他的:“行行行,结吧结吧,可魔修,他就不能过天道这一关啊!”
一结准要引来雷劫,魔修他在天道的眼皮子的底下都得夹着尾巴活,结契,必然引来天道的视线,别说等到宣完词,立完誓,聂朝栖一开口就得遭雷劈啊!
聂朝栖心意已决,谁都更改不了。
封绪流见劝不住,只能唉声叹气欲言又止的离开。
姜偃以前从未见过有人跟魔修结契,所以压根没想到魔修一暴露在天道眼下,就会被劈。
封绪流走后他也开始劝:“要不还是不结了吧。”
聂朝栖对他可没什么顾忌,他一这么说,聂朝栖就把他拽进水里:“别说让我不高兴的话,想讨好我,哄骗我,就说点让我开心的。”
水里发不出声,就隔一会把他送上水面,听见姜偃说尽了他想听的话,才心满意足再把人拉进水里。
姜偃发现自己再跟聂朝栖待在一块,是打听不出什么情报了。
糊里糊涂的过了好几日,才总算得空,趁着聂朝栖不注意溜了出去。
他原是想着,去周围逛逛,没想到才出寝宫不远,走到千梦花丛的边缘,见到了独自蹲在那里,捏着一朵千梦的封绪流。
听见声响,他拍了拍手上沾的土,起身含笑看向姜偃:“你好啊,小种子。”
周围没看见他形影不离的小童,也不见看他看得很紧的封不言,姜偃就明白,这人在这,是在等自己。
正巧,他也有事想问封绪流,礼貌点头:“封家主。”
封绪流眼中闪过笑意:“不必这么生疏,你唤我父亲吧。”
姜偃眉毛抽了下。
这的人怎么回事?怎么都喜欢上来就占人便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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