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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十一章


    姜偃本以为今晚鱼尾化腿的事要告吹了, 没想到回了房间,聂朝栖半点没做停留,直接将他放到了床上, 倾身覆了下来。


    他下意识伸手抵住了他:“你还有什么事吗?”


    聂朝栖摸了摸他腰上的鳞片:“你不想把腿变出来了吗?明天打算让我抱着你出门?我倒是没有意见。”


    才刚出了小桃的事,路上又被莫名其妙凶了一顿,他本身心情就不太好, 聂朝栖也绷着脸像是在生气,姜偃都打算放弃跟聂朝栖说请他帮忙把腿变回来的事了,结果他竟然主动说要帮他?


    “想好了吗,要尾巴,还是要腿?”男子漫不经心地用手指勾着他的腰带。


    姜偃只犹豫了一下, 就坚定的说:“要腿!”


    尾巴实在不便。


    “好。”聂朝栖应声答应。


    然后他抽了根床绳将姜偃捆了起来。


    姜偃扭了扭被绑得严严实实的手腕,不满地用尾鳍拍他的小腿, “为什么又要绑我?”


    被鲛人尾巴抽过的小腿一阵火辣辣的疼。


    到底是深海霸主, 整条尾巴都是精瘦紧实的肌肉, 随便甩两下打在人身上轻则伤筋动骨,重了怕是都容易身陨。


    聂朝栖深深看着他:“你打人挺疼的,力气非同寻常。我们明天还要出宫, 你的腿本座可以给你变回来,但本座的腿, 却不想折了,到时候还要叫人抬着出门。”


    姜偃想同他辩解,但一想到上次化腿时的情形, 他慢慢憋红了脸, 竟然越想越觉得亏心了。


    “我不打你就是了, 你也轻些。”好半天,他才憋出了这么一句。


    聂朝栖:“你上次也是这么说的。”


    最后姜偃不得不妥协了。


    因为聂朝栖说得对, 有些本能反应他确实控制不住,他这尾巴有自己的想法,也不知道怎么就拍到人家身上去了,要是一个不小心,给人打出五脏俱损也不是没有可能。


    他的尾巴除了不能走路,揍人倒是一揍一个准.


    折腾了一晚上,第二天醒来已是下午。


    聂朝栖白天照常去代君处理政事,到了快晚上的时候,才有人来带姜偃上了一辆马车。


    马车行驶过一段路,停了下来。


    车帘被一只手掀开,是盛装隆重的国师大人。


    因为很少见他穿得这般华丽,妥妥人间富贵花的模样,姜偃不由多看了两眼。


    青丝束冠,深衣广袖,上车时还特意将袖子甩得飘起了一个飘逸的弧度,凤眼飞斜,唇边含笑,整个人神采飞扬,容光焕发。


    姜偃看着板板正正坐在身侧的人,满脸疑惑:“今日朝上有什么喜事?”


    聂朝栖:“还是老样子,没什么特殊的。”


    那他精心收拾了一番,还一脸挡不住的笑,是在笑什么?


    马车动了起来,姜偃还在不解的看着聂朝栖。


    他神奇的发现,聂朝栖的嘴角越翘越高,颊边甚至快要陷出一个浅窝,看得姜偃十分想上去戳上那么一下。


    这么想着,他也确实伸出了手,只是在半途就被发现握在了掌中,聂朝栖清了清嗓子,视线瞥向车帘晃动的窗外:“坐好,已经到宫外了。”


    鲛人是以美貌出名的种族,想必见惯了同族的绝世姿容,就算是人类之中相貌数一数二的佼佼者,也动不了鲛人的心。


    但今日打扮一番,鲛人便盯着他看得目不转睛,甚至都快要靠到他身上来了。


    聂朝栖只得出声提醒。


    看姜偃坐直,他迟了几息,补充道:“等回去之后,想做什么都由你。”


    “哦。”


    今晚王城果然热闹,街上人潮攒动,摊贩热情吆喝着,一点都看不出记载中闹了瘟患的萧条。


    车在一个僻静角落停下。


    聂朝栖用术法掩盖了两人的样貌之后,才带着姜偃走了出去。


    “姜偃,可否帮我挑些小孩子喜欢的东西。”


    这可问对人了,姜偃职业大师兄,这方面他是专业的!


    姜偃先是仔细问了他大概是多大年龄的孩子,几个月的和十几岁的孩子肯定不能送一样的东西。


    “最小的四岁,最大的十三岁。”


    “一共几个?”


    “八个。”


    “其中性格稳重的有几人,较为跳脱的又有几人?”


    聂朝栖都一一回答了。


    这么说姜偃心中就差不多有数了,很快就挑选好了礼物,吃食玩具占了大部分,还有些丰庆节特色的装饰,诸如一些稻穗之类的挂件


    凡是姜偃选中的东西,聂朝栖大手一挥就把一整个摊子打包。


    买完孩子的礼物,聂朝栖问他:“你有什么喜欢的?”


    姜偃早过了喜欢这些节庆小玩意的年纪,但他想了想,还是在摊子上多捡了个金色的稻穗手绳,拉过聂朝栖的手给他系上:“祝你岁岁安康。”


    聂朝栖看着自己腕上的手绳表情有些奇怪。


    “你可知丰庆节送稻穗手绳有何含义?”


    难道不是庆祝丰收,祈求平安的吗?这种节日大差不差应该没多少区别吧。


    他这么一问,倒是把姜偃给问懵了。


    转头看向周围其他人,这才发现卖手绳的摊子附近多是年轻男女,眼看着一个姑娘满脸羞涩的给身边的年轻男子戴上手绳,两人相视一笑,那气氛,姜偃就是个瞎的都该反应过来怎么回事了。


    原来这是送情郎的。


    姜偃赶紧去解聂朝栖的手绳,“我是鲛人,不懂这些,再重选些其他的送你吧。”


    这会他又理直气壮的说自己是鲛人了。


    聂朝栖将手缩回了袖子里转身往马车上走:“时候不早了,赶紧上车,还有个地方要去。”


    他走得飞快,姜偃想给他换个新的礼物也没机会,只好作罢这么将就着。


    带着一车的礼物,马车一路驶向了城郊的一座仙人庙。


    看起来修建的时候颇为辉煌,现在却显出一副无人打理的破败清冷。


    庙中隐隐闪着红色的火光,嘈杂的吵闹声和孩童的哭声从里面传来,从门口看去庙里人影攒动,全都举着火把。


    几十个精装男子手举各种农具吆喝着将庙中供奉神像砸碎,拽倒。


    那神像的脸,竟和聂朝栖如出一辙。


    一个身形六七岁的小男孩满脸血的从庙里跑出来跌在马车前,几个农户追了出来,手中举着镰刀:“快,抓住他,不能放过他!”


    “有人见那魔头出入这里,他们肯定也是他养出来的传播祸瘟的小魔头!全都杀了,一个都不能放跑!”他们都杀红了眼。


    从马车上下来的聂朝栖一挥袖子,将人扇出几米远,跌在地上的男孩爬起来惊恐的躲在他身后。


    慢一步下来的姜偃眼瞳缩了下。


    大开的庙门之内,横着一具具尸体。


    这庙所供奉之人为聂朝栖,聚集着些无家可归的小乞丐们。


    聂朝栖私下里经常给他们送东西,他从未跟人说过,也从未带人来过这里,今天过节,他是特意带姜偃来的,他想把这个秘密告知姜偃。


    结果庙被毁了,小乞丐被杀了,人们欢呼着推倒了他的神像,吵吵嚷嚷着全都是对魔头的咒骂。


    打头的农户盯了聂朝栖几秒,最终落在他衣服的花纹上,神情忽然一变:“和神像上的一样,他也那个魔头有关的人!杀了他们,大家的病就能好了!!”


    “上啊!!”


    “杀!!!”


    望不到尽头的百姓狰狞着包围了上来。


    愣神的功夫,聂朝栖抱起姜偃和那个侥幸逃脱的小乞丐扔进了车里。


    姜偃隐约觉察聂朝栖状态不对。


    他的表情意外的平静。


    他告诉他们:“闭上眼睛,把耳朵捂住。”


    姜偃拉住他:“聂朝栖,我们回去吧!”


    这些事算起来简直就是一笔烂帐,当初想出这个法子的宋岐可真他娘的是个天才!


    聂朝栖眼中猩红越来越浓,他看着脸上写满了紧张的姜偃缓缓地笑了,嗓音说不出的温柔:“等等我,我很快就回来。”


    说着他放下了车帘。


    短短一会,却十分漫长。


    当聂朝栖停下的时候,马车周围已经只有他一个人是站着的了。


    他放空的注视着空气中的一点,像是在发呆,许久,抬手把血在衣服上蹭干净,转身掀开车帘。


    “姜偃”


    马车里空空如也,里面的人不见了.


    “聂朝栖不受控制入魔发疯了,跟我走。”


    前脚聂朝栖关上车帘,后脚就有一个蒙面人掀开车帘,捞起那个小乞丐拽出去就跑。


    姜偃都被这通操作看傻了,反应过来他赶紧追了上去。


    不知道跑了多久,离厮杀的声音越来越远。


    从城外跑到城内,终于跑进一间普通的农家小院停了下来。


    一个披甲的少年将军背着手站在院子里,听到脚步声,他缓缓转身。


    “你终于来了,鲛人。”


    “我不记得我往宫内送的人里,有一只珍贵的鲛人。异族,你混入国师和长公主身边,有何目的?”


    第五十二章


    姜偃答不上来, 他睁开眼就已经在王宫里了。


    他不说,宋岐却可替他回答。


    一身兵戈之气的少年将军,眸光深深看着他道:“鲛人已经许久不上岸与人类交往, 如若不是有外力逼迫,你应该也不会出现在这里,你是为寻命中注定的伴侣, 以渡过鲛人交尾期而来,我说得可对?”


    这说法听着倍感耳熟。


    这不是姜偃为了不被聂朝栖送回大海随口找的借口吗?


    估摸着是宋岐在王宫内安插的探子把这套说辞也说给他听了,这会让他这么当回事认真说出来,姜偃忍不住直脸红。


    完了完了,幸好这里只是幻境, 否则一传十十传百,以后鲛人一族在人类这里的形象岂不是变得格外奇怪了?


    人家好好的, 平白让他满口胡诌加了一堆设定, 姜偃心里止不住愧疚。


    见鲛人面色发红低着头, 一脸羞愧不已的模样,宋岐一脸了然,“果然如此。你选中之人, 便是聂朝栖,所以你才想尽办法混入宫内接近他。”


    姜偃尴尬摸鼻子, 对对吗?


    他不好反驳,又没有底气理直气壮接他的话,就转移话题道:“借将军之手混进宫中是我不对, 我为何而来对你来说应该不重要吧, 既然你在宫中有眼线, 那也应该知道我并未做什么妨碍你的事,我整日只跟聂朝栖待在一起, 你把我引来这里见面,是为什么?”


    “砸神像,杀小乞丐等一系列的事情,都是你故意安排的?”


    明明书中记载宋岐形象除了最后屠城自刎,其余时候都是正面到不能更正面的好人,姜偃不明白他为什么会做出这种事来。


    宋岐回答:“自祸瘟起,类似的事不是第一次发生了,百姓心中怨恨总要有个发泄渠道,不需要我多做什么,他们自己就能干出这样的事。”


    姜偃:“你只是没有阻止?”


    宋岐叹气闭眼:“我无力也无心阻止。”


    这是何意?


    不等姜偃想明白他为什么这副疲惫到极点的模样,眼前的将军忽然撩开衣摆,跪在了他面前。


    这一举动把姜偃吓得退后一步,这又是演得哪一出?


    一生骄傲,操纵整个王城风云,大权在握的将军低下头:“你既已知晓我三人的关系,我也不再隐瞒什么。姜公子,请你救救这里的人,救救长公主,也也是救聂朝栖!”


    “我?”姜偃先是一懵。


    随后立马反应过来,弄了半天,这是个发游戏任务的npc!


    来了来了,接下来估计就是通关任务的关键了!!


    宋岐白着脸,低着头,“由魔种所传播的祸瘟失控了,想要终止,只有诛杀身为源头的长公主,再杀聂朝栖以平天下诸民心中之愤,才可了结。”


    如今屠龙由头已有,囤积兵力也早够掀翻王朝,目睹百姓民不聊生,手下谋士纷纷进言叫他起兵杀进王城。


    手下许多人,都是因亲人至爱死于祸瘟聚集,他们苦心经营这么些年,不为功名利禄,只为报仇雪恨!


    宋岐迟迟不肯发兵,拖着不愿意杀进王宫,早就引得手下人不满,甚至还瞒着他,私自偷偷进宫暗杀长公主。


    “疯了,他们都疯了”他似哭似笑,“要是让他们知道我和棠梨还有聂朝栖的关系,事情更会一发不可收拾,不只害了公主,害了聂朝栖,还要害了所有人,此事已经拖不得。”


    要是他们知道所有一切都是他们三人合演的一场戏,愚弄了天下人,他已经不敢想象会变成什么样。


    这个真相,必须得带进棺材才行。


    “可棠梨是无辜的,她只是按照我说的做,聂朝栖也是为我,是我一时魔怔想差了路子,才导致如今的局面,我才是罪魁祸首,现在却要让我这个元凶顶着挽救苍生于水火的名头,永生永世的当个英雄,而我的心爱之人,我的好友却要顶着万世骂名被杀死。”他咬着牙,唇间泄出一丝痛意。


    姜偃听他这么说,内心复杂。


    如果他要是真的起兵,最后登上王位,那一切可能真就如他所说那样。


    可惜,最后他也疯了,他这一疯,竟直接让当年真相尽数被尘封,再无人知道谁才是那个罪人了。


    也当真,不会有人骂棠梨公主,聂朝栖更是连名字都没留下。


    他突然反应过来,这难道就是宋岐最后选择屠城的原因?他就是为了要掩盖真相,让骂名全落在他头上?


    电光火石间,姜偃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看着面前这个苦闷的男人。


    书中说他他亲手砍下长公主的头颅,断绝了传播源,亲手砍下心爱之人的头,成了压垮他的最后一根稻草,他直接就疯了?


    姜偃为自己想明白的事感到震惊。


    这三个人脑子不太正常的人能让他们凑到一块,百姓也真是倒了血霉了。


    既然结局如此,当初还何必筹谋许多,到头来竟全是一场空。


    他这么想着,由衷而发的叹息出声,似有一股暖流遍及全身,疏通身上滞涩症结之处。


    姜偃未见自己脸上不自觉露出的怜悯,他甚至不知道自己该怜悯谁。


    他只是神奇的发现,自己被封的修为有了松动。


    现在他好像明白了要怎么通关。


    作为这个已然发生的过去里唯一的变数,他就是要解开这个死结,扭转最后的走向。


    所有线索都已经摆在了他面前。


    “你想要我做什么?”姜偃问。


    宋岐沉默片刻,拱手道:“鲛人之血肉,可解祸瘟,求姜公子,救他们!”


    姜偃呼吸猛地一窒。


    吃鱼了!!


    那么多人,还得是片生鱼片!!!


    这不得片一万块?


    千刀万剐了?


    姜偃捂心,嘴都哆嗦了一下。


    “好歹毒的幻境”


    他记得自己进入幻境前,便是被一副巨大的鱼类骷髅骨架给吞进了肚子。


    莫不是,那就是片完生鱼片之后剩的骨头?


    虽然想也知道不可能,宋岐能在这个时候说出这个解决办法,那肯定是早早就在找对策,只是在真正的历史中,估计是没能找到一个鲛人来解祸瘟,所以最后走向了崩溃,但不影响姜偃在心里把那大鱼骷髅当成是自己在幻境之中的结局看待。


    想到那里供奉压制的,是薛雾酒的眼睛,那人的眼睛竟然要用这么可怕的场景才能压制,姜偃忍不住在心里顺便把薛雾酒的眼睛也骂上一遍。


    不愧是大魔头,喜好就是与众不同。


    姜偃其实心里已经知道,自己在这里的结局会怎样,还是有些不死心追问:“我就在这里,你既然知道这个办法,为什么不直接抓了我算了。”


    还挺礼貌的求他?


    宋岐:“鲛人乃深海孕育之灵,天生天养受大道庇护,不是自愿被食用,血肉含有剧毒。”


    姜偃干干笑了一嗓子:“你觉得我现在就会自愿了?为聂朝栖?”


    宋岐又是深深看他一眼,不知为何笃定道:“为聂朝栖。”


    姜偃垂眼叹气。


    忽然道:“不,不为聂朝栖。”


    宋岐怔柱。


    光风霁月的鲛人负手而立,柔和眉眼透出坚毅:“为这土地徘徊万年的冤魂得以解脱。”


    为王城旧址中的尸山血海,为这千年不散的苦痛怨念。


    冥冥中,宋岐仿佛看见面前鲛人身上的素衣化作一身玄青锦袍,乌发顺垂在腰间,俊美容颜比之鲛人绝色更胜一筹,身上翻滚着恐怖的死亡之气,周身盘旋万千哀鸿,然他本人却沉静安宁,宛如一朵在开在泥泞血海中的深黑夜合,在深渊之中散发着淡淡柔和的皎洁辉色,驱散迷茫和寒冷,让人光是看着就觉得内心宁静,不自觉想要靠近。


    鲛人身上不可能会有幽冥地狱般的死气。


    宋岐不知为何,想到了自己偶然寻到的一本古书上记载的内容。


    生者死者,原为两国,互不相干。


    幽冥深处,有君若千灯,行于人世,可化千百种姿态,可解万千愁怨,引魂归途。


    他脑中一阵剧痛,仿佛将要想起什么。


    恰在此时,一把长剑自半空中飞来,他猛地翻身躲过。


    一道黑影伴着猎猎风声落在面前。


    披头散发的男子脸上身上沾满了不知谁人的血,脖子额头青筋暴起,眼球泛红,满身血气凶残异常,如同从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


    他伸手环住那边还在纠结中的青年的腰身,轻轻一勾,带入自己怀中,如同一只看家恶犬般狠狠瞪着宋岐:“谁准你动他,你找死!”


    说着,五指成爪,尖锐的黑色指甲疯草般生长,朝着宋岐心口掏去。


    第五十三章


    姜偃放在聂朝栖胸前的手摸到了一片湿濡。


    他受伤了?


    “你先冷静一下!”


    聂朝栖心魔紊乱, 魔气不要命似的往外飘,姜偃不得不一边抵挡冰冷刺骨的寒意,一边尝试让他冷静下来。


    聂朝栖紧紧箍住他的腰身, 让他想脱身也做不到。


    耳边风声呼啸,他不要命了一样攻向宋岐,由于还带着个他姜偃, 不多时身上就添了新伤。


    心里又紧了紧,姜偃咬咬牙,整个人贴到他身上,双手从他腋下穿过,向上攀附在他肩上, 以这样紧紧依偎的姿态将人抱紧,像是驯兽一样腾出一只手轻柔抚摸着他后颈处的皮肤, 安抚道:“我没事, 真没事, 只是跟宋将军聊了几句,你安静点,你这样我害怕。”


    他接触的魔修甚少, 只听说过魔修性情不稳,不知道什么事就会刺激到魔修, 让他发狂。


    由于大战之后魔修锐减,一般情况遇不上,师门也从未专门教授过应对魔修的办法, 关于魔修的说得最多是内修自省, 防止自身入魔。真要遇见魔修, 多是简单粗暴的——打得过就干掉对方,打不过就快跑。


    还没有这种需要安抚的情况。


    他自己硬着头皮乱说一通, 没想到聂朝栖竟真的渐渐停了下来,甚至开始有意收敛自己身上的魔气。


    他不再凶狠盯着宋岐,转而低下头看向怀里的姜偃。


    面无表情沾着血的脸,看得人不禁心里发寒。


    他摸了摸姜偃的侧脸,“别怕我,我不会杀你。”


    姜偃怔了怔,他是因为他说害怕才停下的?


    面上不由柔和了些,拿下他放在自己脸上,摸上瘾了一样的手,低声道:“我们回去吧,你身上有伤,回去我帮你上药好吗?”


    聂朝栖眼中仍翻滚着血色,他看起来还是神志不清,一副不会哭不会笑的模样,僵硬地盯着他看得目不转睛,这会却带着几分乖巧地点了点头。


    心底松了口气,他扭头对宋岐颔首:“容我考虑几天,不会太长,三日后给你答复。三日,还是等得起的吧。”


    宋岐被撵着身上戳了好几个血窟窿,他喘着气,“我等姜公子消息。”


    姜偃拉着聂朝栖回了王宫。


    前半段路是他用恢复了些的修为带他,后半段却是聂朝栖提小鸡崽一样把他提回来的,直到了房门口才将他放下。


    他亦步亦趋跟着姜偃,也不说话,眼珠不动地盯着他。


    直到姜偃拉着他坐下,叫他解下衣服,打算给他上药,才蓦然发现他的手指在抖。


    “你、你这是”姜偃有些讶然。


    聂朝栖低头,也看见了自己颤抖的指尖,“我看见你死了,死在我面前。”


    姜偃无奈笑道:“假的,我多大个人了,只是稍稍离开一下而已,你就觉得我要出事了?我哪有那么脆弱,我也是很强的好吗?你之前还总说鲛人凶猛,打人很疼,怎么着,现在又忘了?”


    打开药箱,拿出药瓶,用手指沾了些白玉色的药膏。


    姜偃将椅子拉近了些,探过身,想给他摸在伤口上。


    半途却被聂朝栖抓住,手指从指缝插入进来,药膏刮蹭间,在交合的掌心中糊了一手。


    那感觉实在不太舒服,姜偃挣了挣,未挣开,反倒被握得更紧。


    药膏在掌心化开,发出灼烫的温度。


    姜偃皱眉解释:“你莫介意,这药我认得,用指尖温度化开涂抹上去正好能加快药效吸收,你要是不想被人触碰,够得找的地方自己来也是可以的,若背上有伤,再叫我来就行。”


    聂朝栖的视线落在被他扣在掌心,略显紧张,虚虚张起的葱白指尖上。


    他的指甲修剪得十分整齐,透着浅浅肉粉色,白皙干净,还沾着淡淡的乳白色药膏,果真像他说得那样,渐渐被体温融化,颜色愈加透明,化为黏稠的水液,从尖端滑落。


    想舔。


    聂朝栖眼睫颤了颤,垂落。


    空着的那只手,忽然探进药罐挖起一大坨,一拉一拽,桌上瓶瓶罐罐悉数砸落一地,将人按在桌上。


    青年神色懵然,不解地仰头看他,乌发披散在桌面,又柔柔顺着桌沿的折断垂向地面。


    他不知所措喊着他的名字:“聂、聂朝栖?”


    却丝毫不知反抗,只柔软又信赖的望着他,连衣领被拽得散开都不自知。


    聂朝栖手上凝固的药膏开始在温度下软化,他像是忽然对伤药起了兴趣,一板一眼问道:“为何这药膏,一定要在指尖化开?”


    姜偃喃喃答道:“指尖有温度,但温度不高,能化开些许,又不至于化得太快”


    聂朝栖:“要是温度太高,会化得很快?”


    姜偃:“自然如此。”


    “是吗。”聂朝栖的手滑向他腰间的腰带,翻开衣领探入进去,“我想看看有多快。”


    嗯?


    他他这是做什么?


    浅浅红晕覆上耳廓,姜偃瞪圆了眼睛。


    “等等一下你的伤”


    他踢出去的脚被攥住,借着身体的重量压下,腰带不知不觉间散在了脚下,连另一只手也被一并攥在聂朝栖手中。


    衣料簌簌抖动,隐约听见一声淡淡“无碍”。


    姜偃憋红了脸,“这药,这药不是这般用的,你给我住手——!”


    黏黏糊糊蹭了他一身,多讨人厌!


    姜偃没有洁癖,但很讨厌湿乎乎的东西,要是水倒也算了,这种药膏,要是蹭到头发上


    让他想到了穿越前家里表弟趁他睡着,蹭在他头发上的史莱姆玩具!


    想着想着,他就又羞又脑地瞪着他。


    正要变出尾巴把压在身上的人拍飞,却被聂朝栖眼疾手快的掐住了腰间一块软肉,让他一下瘫软下来。


    聂朝栖捂住他的嘴,“小声些,外面还有宫人走动。”


    房门大开着,隐约有宫人来往身影。


    掌心下的皮肤散发出烫人的温度,姜偃断断续续道:“门,把门关上!”


    木讷着脸的聂朝栖终于笑了起来,挥一挥衣袖,将门拍上。


    分明是姜偃叫关门的,他此时衣衫不整,叫人看了可不得了。


    可门一关,屋内光线一下暗了下来,聂朝栖的身影笼罩着他,让他有种落入网中无处可逃的感觉,他不由心跳更快了,莫名比开着门时还紧张,有种自己把退路给封死了的古怪之感。


    圆桌平日看着不小,可摆下十几道菜,可躺在上面,却让姜偃觉得手脚都无处安放。


    不知道什么时候,聂朝栖松了他的手,他却也无力再做其他,只能喘着气,揪紧身下桌子上铺着的桌布,红着脸默默偏开头。


    这混蛋没事在外面发疯回来继续疯,伤也不治了,非要干这种事。


    他他现在又不需要变尾巴,也未在情热期,他怎么这般兴致勃勃不知疲倦的?


    到了后半夜,姜偃头昏脑胀中瞥见他身上伤竟然全都已经愈合,才总算知道他为什么这么不管不顾的。


    忍不住走了下神。


    上次见聂朝栖,他的身体还没有这么强的恢复速度,修魔,这么厉害?


    除了脑子容易变坏之外,其他倒着实令人心动。


    聂朝栖将他脸掰正,看他眼睛失神,倾身压下:“你又用这种眼神看本座,本座当真和你心里记挂之人那么像?”


    “不不像”


    “听闻鲛人一生只心动一人,却不是人人都有机会两心相悦。鲛人重情,很难走出来,多半会郁郁而死,于是鲛人研制出一种秘药,可使人忘记过去的感情,再寻新夫。你可是服过这药了?”


    头一回听说。姜偃想。


    他在想什么呢?花里胡哨的,听不懂。


    姜偃哭笑不得,“我没有将你当作别人,也没吃过那种药。”


    聂朝栖显然不信。


    他给与他的温柔和注视也不知从何而来,只是受命运指引来寻他,也不至于第一次见面,就对他亲近得,像是与心爱之人久别重逢。


    不疑心他生性恶劣,不惧怕他残忍暴虐,拉他的手跟他温声细语说话,还担心他的伤势。


    又百般纵容信赖他,从不曾对他设防,许他过分靠近,就是偶尔小小欺负一下,也被默许。


    还说不是将他当作别人。


    他可以信他没吃过药,倒也更符合他第一次见他时怀念的眼神,的确不像是被洗过记忆,却不信他不是将他当成别人爱护。


    想到自己这张脸,要说与谁相似,那大概世上只有那一个了吧。


    要是他最初倾心之人,是那个人,一切就说得通了。


    他捧着他的侧脸稍稍使劲抬起,鼻息喷洒在嘴角,“你认识聂如稷?”


    姜偃微微张开嘴,诧然望向他。


    聂朝栖却咬紧了牙根,心猛地揪起,面色瞬间阴沉:“你果然是为了他,才来找我。”


    第五十四章


    “所有人都喜欢聂如稷, 聂家人是这样,修道之人也是这样!”


    “他们个个把他捧成天上明月,却弃我如烂泥, 必要将我踩进深渊,最好永世不得翻身,以衬托他的清风霁月, 不染尘埃,神仙之姿,哈,”聂朝栖牙齿打颤,字字颤抖, 拳头狠狠落在姜偃耳边,眸中析出暗红, “连你也一样。”


    姜偃不知道他怎么推测出这个结论的, 但他却无法反驳。


    他确实认识聂如稷在先, 甚至还跟聂如稷有过婚约。


    只是他已经跟聂如稷断了,断得甚至不太好看,直接翻脸成了你死我活的关系, 更不存在心里放不下,藕断丝连的可能。


    他认识聂朝栖, 就只是聂朝栖,从未将他看作是旁人,可这个时候要是说他确实认识聂如稷, 越解释越容易被聂朝栖误会, 不解释, 他又不想平白被指责,心里委屈。


    绞尽脑汁琢磨该怎么说的时候, 聂朝栖却像是已经想明白了什么,平静了下来。


    从怒意凛然到平淡无波,前后总不过一个数之长,情绪变换之快,看着着实不太正常。


    姜偃又忍不住想起他曾经认识的那个聂朝栖。


    再见面他竟然就变成了这个样子,不经意就带出几分怅然。


    聂家这是造得什么孽,好好一个人,非要给他逼疯了干什么。


    他忍不住怀念在聂家时遇见过的聂朝栖,毕竟两人是一人,聂朝栖不知道,他敏锐捕捉到他的情绪,摊开的掌心变幻出一根黑色锁链。


    等姜偃回过神来,锁链已经扣在他脖子上。


    他扯了扯,无措看着聂朝栖将另一端锁在床头:“你这是要干什么?”


    聂朝栖却朝他露出一个笑脸。


    眉眼清俊,笑意温柔,衬得他那张原本就无端带着怜悯慈悲的脸,更加神光拂照。


    一个笑容,就让姜偃恍惚以为,自己看见了还不像现在这样阴晴不定的聂朝栖,仿佛两人又回到了聂家。


    “你喜欢我这般对你笑吗?”他虽笑着,笑得眼睛都弯起,话音里却不带丝毫笑意。没有多少起伏听不出情绪的语气,让人背脊发凉。


    “这样,像他吗?”


    他这样实在吓人,姜偃有些怕了,忍不住往床里缩了缩。


    聂如稷从来不对他笑。


    只有聂朝栖才会这样笑。


    他实话实说,聂朝栖却不高兴的沉了脸,“我对着镜子练过很久,这就是他们口中聂如稷的样子,慈悲心肠,怜爱众生,你在骗我,是不是?”


    这话姜偃也听过,大家确实都这么说聂如稷,把他说得就像个佛光普照的佛子,以前姜偃也这么觉得,他从来没怀疑过这个说法,只是如今想来,修道之人是不是都眼瞎?


    他想起聂如稷面无表情捅人的样子,连弟子都捅,要不是他在中间转圜拦着,太玄宗当年的小弟子,估计个个都要被他砍个遍,这样的人,他怎么就一直觉他是心怀苍生的神君形象?


    他也眼瞎了?


    还是聂如稷那张完美无瑕的脸自带了光环滤镜,导致看着他那张冷冷清清的脸,就觉得是这样一个人?


    姜偃哆嗦了下,一时间产生了迷茫。


    合着到头来,他也是以貌取人的吗?


    全修仙界都被下了降头?


    见姜偃愣住,聂朝栖自以为自己说对了,再次挂上那张对着镜子练了许久的聂如稷式笑脸,“你便待在此处,你想见聂如稷,我可以演给你看。”


    “你可将我当作是他。”


    姜偃:那我可能现在就忍不住一刀捅过去了。


    他张了张嘴,想解释,但聂朝栖根本听不进去,他有诸多前车之鉴,这世上没人喜欢他,不是利用他,就是期望他做神君飞升的踏脚石,现在这唯一一个愿对他和颜悦色的人,也是为了聂如稷。


    那他就做聂如稷。


    其他的,已经什么都不想再知道了。


    他怕自己要是连聂如稷都不像了,连姜偃都要离他而去,他不能想象鲛人有一天跟其他人站在一起,满脸嫌恶,像是看到什么脏东西一样看着他,骂他是走到哪都只会带来不幸的瘟星,叫他快点去死,转头又去对聂如稷笑脸相迎。


    光是想想那副场景就叫人无比抓狂崩溃。


    每次都是这样,每次都是这样


    他绝不可能再让事情的结局变成这样。


    就算是魔头,也不能这么彻底剥夺他身边一切温暖,他还得做魔头许多年,他不知道自己还要活多少年才能被允许死。


    成魔是条血路,想做成世间无一的魔头,更是要一次次撕碎自我再在残灰里将自己拼接起来,拖着满是孔洞的残破身躯前行,他知晓自己不配留下什么在身边,但他怕自己坚持不到被屠的那一天。


    鲛人鲛人是他长这么大,唯一选择他的人。


    他不会知道,当他说自己是他命定伴侣,他从深海上岸来到人类世界,又溜进宫里是为他而来时,他有多欣喜。


    鲛人在路上,肯定听说过他的名声,民间如何说他,聂朝栖心里有数,他如此不好,他还是义无反顾的来找他,一点都不嫌弃他是个魔头,还许他陪他度过情热,许他亲近触碰,说要带他回深海,聂朝栖欢喜至极。


    唯一为了他,奔着他来,在乎他的人他绝不能再失去。


    就算骗骗自己也好。


    他可以装作不知道他心里还住着聂如稷,只当一切还像之前那样。


    他堵住耳朵,什么都不想听,生怕听见的是辱骂他不知好歹,果真心性歹毒比不上聂如稷一根指头之类的话,看见的,是因为他叫穿聂如稷的事,而瞬间变了面孔对他恶脸相向的鲛人。


    “你先休息,我明日再来。”他眼神晦暗,垂着眼睫,转身狼狈离去。


    留下傻眼的姜偃伸出手僵在半空。


    “他他到底怎么了?为什么突然翻脸了?”


    扯了扯拴在脖子上的锁链,他就是想去追也没办法。


    急了一会,姜偃忽然冷静下来。


    其实他没有解释的必要。


    这里只是幻境,误会就让他误会着去,他走了不就没事了?


    他一拍脑门,差点被聂朝栖带跑偏了。


    想到聂朝栖离开时的表情,姜偃默默想到,不行,他得尽快离开。


    聂朝栖真有点不正常。


    他又不知道该怎么解决他心结,还是得尽快跑路为上。


    等不及三天,第二天他就借着宫内探子之口,向宋岐传信,说他已经想好了,自愿献出血肉,解决王城祸瘟。


    宋岐动作很快,知道他被聂朝栖锁起来了,又花了一天时间想办法借着言官狗腿子之口,将聂朝栖从王宫内支出去。


    走之前,聂朝栖还来跟姜偃说了话。


    那时姜偃百无聊赖的睡着,忽感脸颊贴上一抹凉意。


    “鲛人,等我回来,我就不做魔头,不管世间其他人,随你回深海可好?”


    姜偃闭着眼睛装作没听见。


    聂朝栖也不在意,他起身离去,不知去往何处。


    等他一走,宋岐的人就来将姜偃接走,废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他脖子上的锁链给拆掉,还险些被人发现。


    前来接应的人看看姜偃,再看看床榻上的锁链,表情诡异中还带着点同情。


    姜偃咳了两嗓子,被看得老脸一红。


    “你别乱想。”


    聂如稷心血来潮锁他,肯定不是他们想的那个样子!只是不巧吵架的时候在床上而已。


    对方低头,信誓旦旦保证:“公子放心,此事,我定不会说与第二个人知晓。”


    姜偃无奈笑笑,又想起一件事。


    拉过对方,低声问:“关于解祸瘟有没有止疼药可吃啊。”


    他、他不会真要被活刮了吧?


    对方为难:“怕会影响鲛人血肉的效力,所以”


    姜偃额头青筋跳了跳。


    行,他忍了。


    每日一骂歹毒幻境,阴险恶毒薛雾酒!


    他忍不住喃喃:“那你们,可要选个快点的刀啊”


    长痛不如短痛,咬咬牙也就过了,可别让他一直醒着才好


    聂家。


    一道身影仓皇逃窜,身后一人踏过满地尸体,不紧不慢追在身后。


    身上的法宝用尽了,使尽浑身解数,还是被追上。


    身穿聂家道袍的男子惊恐跌坐在地上,手边摸到一冰冷湿滑之物,却实一截猩红的舌头。


    一具尸体就倒在他手边。


    “啊啊啊!!!”


    他惊叫一声甩开,身下已被满堂鲜血浸透。


    他指着面前之人,面貌狰狞大喊:“我我是你亲叔叔!聂朝栖,你敢杀我,这等背亲之人,世人绝对再也容不下你!!”


    聂朝栖没有心情跟他多废话,飘散着魔气的利爪直接穿过心脏噗地捏碎。


    “早就容不下我了。”


    杀了这最后一个,聂家就再没有一个活物了。


    他皱着眉四下寻觅,“不对,母亲不在,聂如稷也不在。他们去哪了?”


    远处山坡上,一蒙面妇人高高注视着一切,看着满族亲眷被亲儿子屠杀,也没有丝毫下去阻止的意思。


    侍女心有余悸的看着聂氏宗门之内翻滚的魔气,忍不住道:“没想到竟被夫人说中,二公子当真会回来杀尽聂氏满门!”


    魏凝:“朝栖性情温顺,本性纯良,向来听我的话,但再没脾气的人,被逼到尽头,也总会有想要挣脱我们操控的一天;这一日迟早会发生,或早或晚,只是这一天来得比我预料的还早,不知又发生什么刺激到了他。幸好我早有准备,刚才发生的一切,你都用显影符记下了?”


    侍女:“是,夫人。”


    魏凝:“很好,那就尽快,让聂朝栖丧失人性,弑杀亲缘的消息传遍天下吧。”


    她闭了闭眼,睁开时,已然恢复冷静:“不,聂朝栖犯下此等恶行,从现在起,就收回宗册与名字,将他除名吧,往后,再不许他以聂家人,以聂朝栖之名行走世间,对外说,聂家和他从此势不两立,见之杀之。”


    侍女心中一跳,不由望向魏凝,迟疑道:“夫人,这样是不是太狠了些,聂家人身份也不承认了,连名字都要不许二公子用,二公子他毕竟”是您亲子啊!


    魏凝转身,不再看聂氏宗门内的惨状。


    “从今天起,我没有聂朝栖这个儿子了。我只有一子,名为聂如稷。”


    姜偃躺在了一个祭台上,莫名觉得自己真像菜市口杀鱼老板刀下的鱼。


    他伸了伸腿,变出鱼尾甩了甩,百无聊赖,忍不住问一边磨刀的人:“你知道,宋将军是用什么借口支开的国师大人吗?”


    对方对他这条砧板上的鱼态度倒和蔼,思索了下,道:“据说这几日国师在寻一个药方,好像就是你们鲛人一族的药方,他找到那药方,却还缺几味生长环境极为险峻的药材才能配成,将军遣人说他寻到了药材的踪迹,将人骗了出去,现在,估计不知道在哪个深山老林寻药,一时半会,是回不来了。”


    姜偃瞬间想到了聂朝栖之前说过的,那种鲛人所用的忘情之药。


    他不会是想制成那药给他服下,好让他忘记聂如稷吧?


    姜偃干笑了一声,又觉得聂朝栖不会为了一个虚无缥缈的药方这么执着。


    “姜公子,你准备好了吗?我们要开始了。”


    姜偃把手背塞进嘴里,眼睛一闭,心一横:“你们来吧,动作快点,切的时候落刀干净点。”


    屠夫严肃点头:“放心,不会让您痛苦太久。”


    第五十五章


    姜偃想骂人了。


    疼疼疼疼死了!!!


    刀割血肉, 又怪异,又疼得他想杀人。


    还不如头一回变成猫妖的时候死得干净利落。


    只是他要走,要过幻境, 就得解了这个结。


    他牺牲一下,总归也只是幻境里的鲛人身体,不是他自己真实的身体, 是最快捷的法子。


    姜偃只是没想到会这么疼。


    幻境的原理大致和梦境等同,按道理,在梦里应该是不会痛的才对。


    他出神望着天空,不想让自己喊出声显得太过狼狈难看,凭着一股气忍着, 竟是当真一动都没有动。


    血很快就浸透了他身下的衣物,隐约听见周围有喜悦的欢呼, 也有不忍的抽气声。


    不试一回, 都不知道人的忍耐力竟然能变得这么高。


    迷迷糊糊地, 姜偃又想起了自己穿越前的事,跟他喝酒撸串的室友,学校食堂门口瘸腿的小猫, 没来得及交上去的开题报告,炉灶咕嘟咕嘟飘出的香气桩桩件件都与这个世界无关。


    他有些想家了。


    “姜公子, 所有人都会记得你的牺牲,”宋岐来到他身边,看着鲛人白骨累累的下身, 鲜血与头发缠在一起, 使得鲛人看起来不如初见时美貌动人, 却又像是濒临腐败开到艳及的花朵,荼蘼妖娆, 宋岐不忍再看,撇开头去,道,“等一切安顿下来,我一定叫人为公子立长生碑,建千座庙宇,日日香火不断,不让人忘记你的付出。”


    姜偃胸口像个破风箱,断断续续笑道:“别,你要是咳咳,你要是哈要是想感激我,等等聂朝栖来了,就说说我回海里去了。”


    想了想,虽然这里是幻境,一切都是虚无缥缈的,等他一走,说不准一切就都烟消云散了。


    也不必太记挂他死后会怎样。


    只是姜偃想到聂朝栖走前那副快哭出来的表情,到底有些心软,也有些放不下。


    万一幻境崩塌得不够快,他是走了,又有谁可以回护聂朝栖?


    就算祸瘟解了,死去之人却不能再复生,还有民愤未平。


    长公主还可说是被聂朝栖威逼利用,弱女子一个,反抗不得,借此引发同情,逃过一劫。


    聂朝栖,却是必死无疑。


    便努力叫来宋岐道:“宋将军,别让他,看我这副模样。一切由我结束,他犯下的过错,全算在我头上,我这样也算代他赎了罪,别再叫人骂他打他了杀了我,就别杀他了吧”


    “将军放他走”


    姜偃断断续续笑道,“你要是不答应,我可就不自愿献出血肉,马上有毒你信不信”


    宋岐知道他不是认真的,鲛人心善,若想以此和他交易早先就可以说,不用到现在再说。现在,已经威胁不到他了。


    但他还是应道:“好,我答应你。朝栖也是我朋友,我就是自己去死,也会保他性命无舆。”


    “那就好我累了,且先睡了。”


    鲛人缓缓合上眼睛,渐渐没了动静。


    宋岐不知为何,心中竟升起一股难言的悲凉。


    有人捧着玉碟,呈到他面前,里面躺着一片薄如蝉翼的鱼脍。


    “将军,请用。”


    宋岐忽地扭头,捂着嘴吐了出来


    聂朝栖紧赶慢赶回到王城,拿着他辛苦寻到的药,却哪里也找不到鲛人。


    王宫安静的有些可怕,外面轰隆隆下着大雨。


    宋岐从大殿后走出,脚下是那些买官狗腿子们的尸体。


    聂朝栖捏紧了药瓶,阴沉沉看着他:“鲛人在哪。”


    宋岐拿剑的手指抖了抖,抹了把脸上的血,“鲛人回深海了。”


    “骗人,我不在这几日,没人帮他化腿,他自己根本走不了路,更别说回距离这里万里之遥的东海!王宫内也不会有人帮他离开,他到底在哪?”


    宋岐又沉默了片刻,“真的回去了,他说鲛人不能在岸上生活,你又是人类,不可能生活在海里。他只有尾巴,而你只有双腿,你们注定无法在一起,正巧他的族人来寻他,他就跟着一起回去了。他要是没有离开的方法,当初,又是怎么到这里来寻你的?”


    聂朝栖后退一步,神情状似疯魔,“我迟了一步他为何不等我”


    宋岐不忍道:“你们到底不是一个种族,你也没法真的追随鲛人而去,朝栖,你放弃鲛人吧。鲛人走前献出秘药,已经解了祸瘟,我也处理了朝堂上的庸碌之辈,王城事了,我们当初共商的大业也已经尘埃落定,你早日离开吧,天大地大,任你逍遥快活,何苦执着于一非人族类?”


    聂朝栖发红的眼睛忽然在宋岐衣角落定。


    等宋岐反应过来,他已经出手极快的将他衣角沾着的一物拿在手中。看到掌心熟悉的鱼鳞,聂朝栖定定看着出了神,嗓音沙哑道:“你身上,为何会有他的护心鳞?”


    要何种情况,才会让鲛人失去这么重要位置的鳞片?


    平日里他就是动手掀起一点,鲛人都要红着眼睛踹开他喊疼,又怎么可能忍得住拔下鳞片。


    回过神来,聂朝栖发现自己浑身都冷得像是掉进了冰窟。


    他手指打着颤,牙齿也咯吱咯吱磕在一起。


    他颤声问:“宋岐,祸瘟,到底是怎么解的?”


    宋岐脸色泛白撇开脸,咬死是鲛人带来的秘药,鲛人已经离开。


    掌中鲛人的护心鳞却在这时发出亮光飞向一个方向。


    聂朝栖猛然起身追了过去,看到那个方向,宋岐面露大骇,是祭台的方向!


    “聂朝栖,你不能去!你要是为鲛人好,你就别去!”


    聂朝栖仍然头也不回的冲进了雨里。


    宋岐正想追,忽然有人来报:“将军,不好了,长公主——自刎了!”


    宋岐脸色煞白,匆匆往棠梨居所赶去


    护心鳞感应到了主人的气息,落在祭台上,却没有寻到人影,在周围徘徊。


    雨夜下,一道黑漆漆的身影在暴雨冲刷的祭台前伫立良久。


    看那上面鲜红的血液流淌,他缓缓跪立在台旁,手指摸着斑斑刀痕,似乎还能感受到停留在这里的体温。


    不知过去多久,聂朝栖忽然痛极般弯下了腰,口中止不住的咳出了鲜血。


    “是我错了,是我不该离开你,我不要你忘记聂如稷了,你回来好不好?”


    眼泪合着雨水砸在石台上,模糊了视线。


    他费尽千辛万苦找来的忘情药被随意丢弃在地上。


    徘徊在祭台周围的护心鳞像是感应到了什么,落在了他手中,冰冷的鳞片竟然散发出了一丝丝温度,蹭了蹭他的手指。


    找不到主人的护心鳞嗖地一下飞起来,不再无头苍蝇般的乱窜,向着东海的方向飞去。


    聂朝栖脑中嗡鸣,似乎想起了什么,心中重新燃起了期望。


    书中言道,鲛人乃天地钟情的造物,生于深海,死后魂归海底,重新化为一颗蛋,等待再次孕育而生。


    只可惜鲛人一族生活的地方,在海渊最深处,是人类绝对不可能到达的地方。


    哪怕是最强大的修士,也抵不过能将人冻成冰雕的刺骨海水,抵不过将人骨头碾碎的重压,更不可能依靠双腿逆着海流抵达那里。


    但聂朝栖还是半点没有犹豫,他将一根丝线牵引在护心鳞上,飞身追去


    姜偃失去意识时着实松了口气。


    总算昏过去不用再熬着了。


    再睁开眼,他以为自己会回到幻境外的王城旧址。


    没想到却是再一次掉进了之前梦里的海底深处。


    那只曾经出现过在梦里的鲛人仍旧静静漂浮在他面前,安静的注视着他。


    他手中还攥着鲛人梦里落泪的珍珠。


    想到自己占着别人的身体被千刀万剐,一时间内心愧疚又心虚,却又发不出声音。


    直到鲛人甩着尾巴,游到了跟前。


    这一次,他终于借着散发着微弱光芒的珍珠,看清了鲛人的面容。


    姜偃心脏猛地颤了一下。


    柔和微光下,照亮了鲛人清丽俊逸的容颜,眉眼深邃,轮廓分明,比之作为人类时更多了几分雌雄莫辨的美丽。


    聂聂朝栖怎会是他!


    姜偃重新打量了他的尾巴,之前一切总像是蒙着迷雾看不真切,现下他仔细看着,终于发现聂朝栖的尾巴虽然与他相似,却还是有许多不同之处。


    人鱼腰间,一圈明晃晃的狰狞刀疤,整齐排列。


    姜偃猛地捂住嘴。


    心脏像是要跳出了嗓子眼。


    他记得聂朝栖是人类,他是人类!他不是鲛人,怎会如此!


    人鱼歪了歪脑袋,伸出舌头,味蕾在冰冷的海水中,品尝到了一丝从面前之人身上飘出来的带着温度的咸味。


    见人类面色越来越红,掐着脖子像是要窒息,游到他面前,按住他的肩膀,闭着眼吻了上来。


    一口气渡过来,伴随而来的还有一道心声。


    【我等你很久了】


    【你、你怎么变成鲛人了?】姜偃满脸茫然无措。


    鲛人摸着他的脸,淡漠的声音传来:【为了孵你的蛋,鲛人蛋只能在深海里被孵化,人类的双腿到不了深海】


    如果姜偃只会生存在海底,他就舍弃双脚,变作一条鱼,追随着他的身影来到海底。


    海底孤寂寒冷,见不到阳光,他就像个徘徊在这里的幽灵。


    即便如此,他也不肯离去。


    没有什么比“他不在了”更令他绝望,如果要活在姜偃不在的世界里,他宁愿连自己的存在也被彻底抹除。


    他看着那枚数百年没有动静的蛋,又看着眼前呆滞住的人类青年,歪着头冒出了疑惑。


    【只是,原来你不在蛋里啊】


    因为他不是真正的鲛人啊!他又怎么会从鲛人蛋里出来!


    姜偃感觉眼眶控制不住的发酸,心脏一阵一阵的抽痛,他握住鲛人的双臂,头忽地抵在他的胸膛上,眼泪汹涌而出。


    他忽然抽噎了起来,又从浅浅的抽噎变成崩溃大哭,在发不出声音的海底无力的张着嘴,抓着鲛人的手用力到像是要嵌进他的手臂里。


    【聂朝栖聂朝栖你不能这样】


    只是幻境罢了。可他为什么这么难过?


    他不知道说什么,也不知道自己现在感受到的钻心的痛楚是什么,他只知道,聂朝栖不能这样。


    鲛人无措地环住青年,和他比起来格外纤细的肩膀不停脆弱颤动着,他低下头一点点吻去他的眼泪:【你若不喜欢,我以后都不这样了】


    【可你不能离开我,我自己一个人活不下去的,姜偃】


    【你别难过,一切都是我自己的决定,我只是觉得,只要能接近你,变成什么样都无妨】


    姜偃一时间哭得更大声了。


    他怎么这样?


    他仰起头,正想说什么,眼前的一切倏然破碎。


    没有大海,没有那枚始终孵不出来的蛋,也没有徘徊在海底孤独守候的鲛人。


    出现在眼前的,是沸腾着飘向天际的血沼,还有落在他手心的——薛雾酒的眼睛。


    王城中,秘境画面再次出现。


    一道阳光穿破终年乌云密布的王城旧址上空,逆流向天际的鲜红雨滴,如同漫天吹拂的红花,姜偃跪坐在中间,手中捧着薛雾酒的眼睛,泪流满面。


    屹立不倒千年的王城,顷刻间灰飞烟灭,飞尘轻如柳絮,随着血沼一同升空。


    画姬手中美人扇啪地掉落。


    第五十六章


    画姬一直期待有人能给她一个答案。


    深陷当年那场王城风云之中的三人, 为何最后一个苦等心上人不来,再见面却是对方带人来砍下自己的头颅;一个杀人时还能一脸冷酷,却在走出王宫的瞬间失去理智, 走火入魔屠杀数千人;一个被吊挂在城门上形若干尸,苦熬百日,又被架在火刑架上, 受千刀万剐之刑,砍断手脚泼油点火还是不死,被恐惧憎恶,诅咒他生生世世不得善终。


    她受困于这个问题许久,没有答案, 她就永远也不能离开王度城。


    只是她其实也知道,最好的结果, 不外乎姜偃舍身成为阵眼, 替换魔头的眼睛, 却不一定解得开这个结,也度不了旧都废墟内数千枉死冤魂。


    可如今,姜偃给出了另一个答案。


    画姬的脑海里, 多了一段不存在的记忆。


    许多年前,曾有一鲛人, 舍身以血肉喂食,苦他们所苦,悲他们所悲, 化解他们心中的怨恨。


    正如他现在, 把所有将冤魂束缚在这里的痛苦记忆形成的污秽, 统统吸纳到了自己身上,净化那些冤魂, 助他们解脱。


    一本散发着金光的宝册在他面前摊开,一道道被净化的亡魂钻进册中,书页翻动,逐一将名字记录在上面。


    姜偃面前,一个边缘笼罩着淡淡白光,身影半透的女子出现在他面前。


    女子脸上可怕的脓疮随着怨念消散,恢复成本来的样貌。


    她静静站在那里,看着他笑。


    那张脸,正是姜偃曾见过的,城主画姬的脸。


    “你是棠梨长公主?”


    女子微微伏身,以表尊敬和谢意,随即身影也进入了判官决内。


    虽然什么都没说,姜偃却好像明白了什么。


    棠梨长公主寝殿内,有一副保管得很好的画,只是在她毁了脸之后,就收起来不再挂出来。


    画姬,乃一副由少年将军为心上人亲手执笔所画的美人图化形为妖,物随主人形,画姬也被画上所画的棠梨公主惨死的愁怨束缚着。


    这就是她执着于许多年前的旧事的原因。


    结果,竟比她想得还要好。


    棠梨虽然自刎,却是出于愧对子民的负罪感,不再是当初苦等爱人不来,又惨被爱人亲手所杀的哀怨女子;宋岐紧随之后殉情,也没在癫狂下屠杀王城百姓,酿成大祸。


    原来这事也不必闹得那般难看。


    画姬心中多年郁结消散。


    过去早已无法改变,死去之人的时间便只能停留在过去,但不应被束缚在过去。


    她也不该一直纠结那些过往,让时间凝固在最痛苦的时刻,导致所有人都不得超生。


    无论是活人,还是亡魂,终究都要如同洪流一般向前。


    画姬心头思绪感慨万分,盯着王城旧都消散,就像在送别一个陪伴多年的故友。


    坐在一旁的“画婴”忽地站起来,身旁动静将画姬思绪拽了回来。


    扭头看了看秘境之中还发呆流眼的姜偃,画姬瞬间警觉,飞身拦在“画婴”与秘境之间:“你要做什么?”


    “画婴”满脸烦躁:“他哭了,你没看见?”


    听他这么一说,画姬更防备他了,招来掉落在地上的美人扇,仿佛只要“画婴”有异动,就会立马二话不说攻向他。


    她慎重道:“妾身知道魔君陛下最厌烦哭哭啼啼的人,但姜公子不同,还望陛下不要因此动手取他性命。”


    一旁早就看傻眼了的四师弟白蔹这会更是浑身一颤。


    他不敢置信的望向一身喜服的少城主:“你你说他是谁??”


    画姬懒得理他,只顾盯着眼前的“画婴”,她的“儿子”。


    画婴是她从薛雾酒的眼睛上提取出的一缕神魂,加上她随手画的一副画像化形而成。


    她既然是画妖,画婴当然可以算得上是她的儿子。


    别说画婴,周围这些漂亮侍女,也全都是她的“女儿”。


    画婴化形后,其中神魂诞生了一个意识,本质上来说还是薛雾酒,只是没有从前的记忆,只有作为少城主的记忆。


    数日前,另一道神魂钻进了这具躯体,找上了画姬,要她配合将姜偃骗进秘境。


    就是眼前这个占据着画婴身体的魔头。


    他和画婴同为薛雾酒,却大不相同。画婴还是单纯了些,眼前这人,却是正儿八经的魔头本人。有记忆,阴晴不定,动不动就杀人的那种。


    哪怕画姬曾经是薛雾酒手下领兵的魔将之一,这会也还是选择站在旧主的对立面,想要在魔头发怒杀人时,护下姜偃。


    被画姬拿提防的眼神看着,魔君本人更加恼怒:“谁要杀他了!”


    他气得直甩袖子,眨眼消失在原地。


    “我过去给他擦眼泪还不行吗!”


    画姬愣在原地,眼睛眨了眨


    咦?


    一回生,二回熟,姜偃知道这些亡魂都是进入判官诀内,等待他有能力打开鬼门关的时候,好去往生的。


    做了好事,也成功拿到了薛雾酒的眼睛,他心里却郁闷又酸涩,忍不住去想聂朝栖之后会怎样。


    他追他追到了海里,他出现一下又消失,不知道会不会让他难过。腰上的刀疤也看得他揪心,不敢想聂朝栖是怎么从人类强行变成鲛人的。


    姜偃只能安慰自己,那只是幻境,不是现实,现实里他与聂朝栖从未认识过,自然也不存在聂朝栖会为了找他把自己变成鲛人这事。


    这个安慰显然没法让他慌乱的心神完全沉静下来。


    奇怪,他还从来没见过幻境会在进入其中的人离开后,还会继续自行发展的。


    就算多维持一会,也不至于横跨数百年之久。


    这个疑点让姜偃完全安心不下来,他总觉得自己缺少了一部分关键信息,导致他好像弄错了什么。


    万一他去的,不是简单的幻境


    【呜哇哇哇哇!姜偃你干嘛!你刚才去哪了,我一下找不到你的意识了,跟你说话你也不回答!】


    邪魔被酝酿着暴风雨,不断掀起惊涛骇浪的识海撵得吱哇乱叫,四处狼狈窜逃。


    【你能不能先冷静一点!】


    姜偃冷静不了一点。


    他这人有点钻牛角尖,不是那种遇到问题也能无视的人,会忍不住一直想,直到心里得出了确切的答案为止。


    他最受不了模糊不清的东西,什么都要准确说出个一二三四来。


    但越想,他心里就有种自己好像做错了什么的心慌。


    要是那不是幻境,聂朝栖岂不是一直以为他心里还有聂如稷,这么以为了几百年?


    姜偃猛抽了口气。


    恨不得现在冲回去抓着他的肩膀把话说清楚。


    事情不是这样的,一定要听他解释啊!!


    可现在整个旧址都灰飞烟灭了,他都不知道自己去的到底是幻境还是现实,就是想回头去找人,都找不见了。


    脑海已经被聂朝栖的名字刷了屏,大脑过载,在外界看来就是整个人都陷入了呆滞。


    将所有亡魂名字记好,判官诀钻回了他的身体,整个秘境空荡荡的,只有一片宽敞空地,姜偃忽然感到腹部一阵钻心的疼。


    像是有只手在里面翻动一样。


    冷汗顷刻间就从额角淌了下来,倒比不上他覆盖到小腿,被血沼腐蚀的灼痛,就是又酸又麻,发作起来一阵阵的,让他觉得怪异。


    他跪坐在地上,捂着肚子弯下腰,头都快要抵到了地面。


    心中惊疑不定。


    怎么回事?吃坏肚子了?


    不能吧,他好歹是个修士,真吃坏了肚子,岂不是太丢人了?何况他贪人间的口腹之欲,这些年也没少乱吃东西,乱七八糟的也不是没吃过,从来也没把他吃坏了。


    那难道是,不知不觉间中了毒?


    正琢磨着到底是出了什么事,面前的空气忽然被一剑斩开,有人从裂缝中走出来。


    一只眼熟的鞋子出现在姜偃面前。


    白衣仙人的衣角在他眼前晃动着,清冷的嗓音在头顶响起:“阿偃,闹够了吗?闹够了就随为师回去。”


    竟是聂如稷!


    偏偏在这种时候来!


    在姜偃狼狈趴在地上,满身泥土,双腿失去知觉动弹不得的时候。


    姜偃下意识去找自己遮脸的盖头,很快意识到已经来不及了。


    他强忍着痛楚断断续续道:“我听不懂你说的什么意思,你要想杀我这个逆徒,你就动手吧,我现在打不过你,没必要非要把我抓回去再行刑,你何时在乎这些没用的礼节?但木傀宗的人,不是我杀的。”


    “为师知道。”


    姜偃做好了他不信的准备,没想到他却这么平淡的说出了这样一句话。


    他脑子当下都空了一秒。


    他一直以为聂如稷要杀他,是因为他觉得他是木傀宗惨案的凶手,结果原来他知道他不是凶手吗?


    姜偃只觉得浑身发寒。


    “那你当时要我认罪,在那么多人面前,判我为灭门案的凶手,是为什么?”


    聂如稷淡淡道:“阿偃,你心太野了。”


    姜偃抬头,呆呆问:“什么意思?”


    聂如稷居高临下的俯看着他狼狈的小弟子:“你以前不是总说,这辈子都要抱紧为师的大腿,可你食言了。你说,你不愿提升修为,不想拥有太长的寿命。”


    聂如稷曾经最厌烦弟子事事都要依靠他,每日都要找他来说话。


    山上的花开了要找他说,谁欺负算计他了要找他说,救了只瘸腿的兔子都要找他说小弟子在耳边叽叽喳喳,像是有说不完的话,着实扰人。


    他不懂花开有什么值得高兴的,就是被强行拉出去,站在满枝桃花树下,也不明白小弟子欢喜什么。


    他不懂他呲牙咧嘴在他面前跳脚,说要找机会报复回去那些算计他的小兔崽子,要拿柳条抽那帮混蛋的屁股时,在生气什么。


    他不懂他缠着他,说着世家欺负他,却不知道他抱对了大腿,打了他这个小的,背后还有老的给他报仇时,满脸得意开怀是为什么。


    更不懂他明明喜欢那兔子,却还是在兔子伤好后放归山林,明明不舍还要这么做的原因。


    这些通通都与聂如稷所想不符。


    被人打了,自然应该咬牙苦修,直到能杀回去为止。


    喜欢什么东西,夺走占有就是。


    跟他说这些有什么用?


    这么想的,一天,聂如稷在姜偃言笑晏晏地给他变出一块人间点心的时候,问他开不开心的时候,就直言不讳道:“不开心。你说的那些与为师何干,我听不懂,也不想知道。”


    小弟子面上有些悻悻,讷讷道了歉,满脸歉疚。


    “是我话太多了,打扰了师尊修行,对不起,以后不会再犯了。”


    他眼眶有些红地道了歉,从那天之后果真再也不来跟他说那些废话。


    那日之后他越来越沉稳,也越来越有大师兄的样子,旁人都说他性情沉稳温和,待人和善。


    他人口中的姜偃和聂如稷认识的那个聒噪,容易被气得跟个兔子一样窜来窜去的人,完全不一样。


    他对他们口中之人感到陌生,就像一个叫着姜偃的名字的陌生人。


    姜偃不再来烦他,每次见他都是为了汇报宗门事务,帮他安排处理需要他出面的场合,彬彬有礼,恪守弟子的距离,甚至很少再像以前那样莽撞闯进他寝殿内寻他,只在门外高声唤一句师尊,聂如稷却没有想象中那样变得轻松起来。


    出生至今数百年来,作为一名天才剑修,他头一次感觉经脉滞涩,胸口憋闷着一股郁气,压得他喘不上来气,修炼频频走神,总忍不住望向门口,看看那道往常来得十分频繁的身影是否出现。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好长一段时间。


    直到姜偃偷买了酒回来,被他发现。


    他越来越稳重的小弟子又像以前那样苦着脸,扯着他的袖子央求他,脸上不是那种面具一样的温吞笑容,清雅如玉的脸皱成了一团,眸子眼巴巴望着他,声音放得又软又绵。


    “就这一回,师尊别收了我的酒嘛,我保证不贪杯,就尝一点!弟子实在好奇柿饼口味的酒是什么味道,今天要是尝不到,这几天都要睡不好了。”


    柿饼口味?奇奇怪怪。


    弟子满脸堆笑,半拖半拽将他拽到了石桌旁,“就当我孝敬您老人家的,师尊也尝尝?”


    还明目张胆的贿赂于他。


    聂如稷本应不理会他,脚却顺着他走到桌边,回过神,已经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辛辣味道中又搀着股甜到牙疼的怪味,让聂如稷蹙起眉。


    他小弟子却一脸讶然,大概没想到他竟真喝了酒。意识到这一点,他满脸说不出的亢奋,像是看到了新奇之物一样盯着他看个没完,手上还不停试探着给他倒酒,一边倒酒一边满嘴好话,一会师尊一回稷哥的叫,聂如稷垂着眼,不声不响一杯接一杯的喝。


    喝到最后,味道奇怪的酒大半进了他的肚子。


    以他的修为不会被这点酒弄醉,那天却不知道为什么,醉得厉害。


    平生第一次醉酒,轻薄了自己的小徒弟。


    但他如愿找回了自己那个黏人的弟子。


    聂如稷意识到自己喜欢姜偃,希望他能永远待在自己身边,就开始挂心起弟子的修为。


    人类寿命短暂,修为越高寿命越高,以如今两人修为的差距,姜偃和他之间的寿命之差,有一千多年之久,他能拥有姜偃的时间少到他甚至来不及品味这才刚到手的片刻欢愉,就要开始体会失去的痛苦。


    聂如稷这辈子还没失去过什么,也不会心甘情愿接受失去,他会想尽一切办法将他留在身边。


    姜偃,不能死。


    这个念头并非一种念头,而是他必会实现的现实。


    天资不高没关系,愚笨些也无所谓,他完全可以用天材地宝把姜偃的修为堆起来,就算用自己的修为将他养起来也无妨。


    可渐渐他发现,他的弟子外热内冷,黏人是假,天资低也是假。


    姜偃心里藏着事,他不是提升不了修为,他是不愿意提升修为。


    他不想飞升,他说他只要能活上百年就够了,活太久都活腻了。


    停在聂如稷的耳朵里,他的意思就是——他不愿永远待在他身边。他想离开他。


    他先缠上他,现在却又好像随时可以抽身,对他只是玩玩而已。


    聂如稷自然不允许他这样置身事外,像一阵飘渺的风,捉摸不定。


    他的大腿给他抱了,那他就得给他死死地抱一辈子。


    聂如稷会斩断他周围的一切关联,将他除他身边之外的全部容身之处摧毁。他能待的地方,就只有他的寝殿,将这缕风困住,到那时,他生死都在他手里。


    不想长生?也要看他同不同意他死。


    秘境之内,聂如稷看着姜偃,冷酷地宣告着他的命运:“这世上已没了你的容身之所,但我可以护你无忧自在的生活。我不想让你落泪,但姜偃,你总归要吃点苦,才知道谁才是你的归宿,你究竟该待在谁的身边。”


    就像他曾经那样,在外面被人欺负了,被人揍了,就会哭着来找他。


    这一切,在聂如稷眼中,只是他给自己年轻的伴侣一点小小的教训。


    一切都在他掌控之中,姜偃一定会回到他身边。


    姜偃忽然明白了聂如稷的脑回路。


    对他高高在上的师尊来说,他想要什么,就不计代价不计手段掠夺,仙尊心里没有对错,只有他想不想要,想要多久。


    姜偃内心苦涩,又觉得有些发寒。


    他还是头一次发现,大概,聂如稷眼里,他就和个讨喜的摆件差不多吧。


    心里更冷了。


    姜偃晃了晃发晕的脑袋:“我不。”


    聂如稷:“别闹。”


    姜偃讽刺看向他身后:“你的命定之人不是已经换成了他?还来找我,你想违逆天命?”


    知道聂如稷是要去见姜偃,死活要跟过来的姜琤睁大眼睛,拼命摆手。


    聂如稷:“你不必理会他,你只会待在我的殿内,以后也见不到他。你要是在意,我可以将他的神魂碾碎,肉身制作成傀儡摆在一旁,如此也不算违逆天命。”


    姜琤脸色瞬间一白,眼睛里写满了惊恐。


    姜偃觉得他这人真无理取闹,就冷笑道:“别白费心了,我留恋人世烟火,就不修长生,到寿命就死,一天都不多活,你死了这条心吧。”


    “再说,我已经有了心上人,你这个前任,就别再来碍我的眼了吧。”


    “薛雾酒?”


    “对!”


    聂如稷淡淡一笑:“你说你爱上了一个死人?阿偃,你骗不了我。”


    “我没骗你。”姜偃死死压着绞痛的肚子。


    姜琤背后汗毛都竖起来了,他拼命给他打眼色:“我的亲哥诶,你可少说几句吧!”


    姜偃瞪他:“谁是你哥了!”


    姜琤欲言又止,看了看聂如稷,又看看惨淡的姜偃,急着说些什么,却又不敢当着聂如稷的面说。


    聂如稷顺着姜偃的动作看向他的肚子,一直以来云淡风轻的脸色忽然一变。


    脸色是从未有过的阴沉。


    “姜偃,你竟敢给他孕育魔胎?”


    在聂如稷的眼中,阵阵黑色魔气从姜偃腹部丹田处散发出来。


    那是魔胎孕育之像。


    想到姜偃不只一次说他喜欢薛雾酒那个魔头,聂如稷脸色一阵青一阵紫。


    不可能,姜偃不是在跟他耍性子吗?那不是说来气他的吗?


    为何,他丹田处会有魔胎孕育之像?而且这股魔气如此强大,只有可能是那个魔头会有的


    “非交合不可能将魔胎转移至修士体内,姜偃,你可真是好样的!”


    魔胎,啥玩意?


    他一说把姜偃给说懵了。


    那是什么东西?不是中毒了吗?


    不知道是什么,但不妨碍心里憋了股气的姜偃怼回去。


    他虽痛极,却仍扬着脖子,嘴角露出艰难的笑容:“我都说了我没骗你,是仙尊大人不肯相信而已。”


    聂如稷漆黑瞳孔像是浓墨化开,他看着眼前因孕育魔胎而面露痛苦的姜偃,冷笑一声,抬手运气,袖摆飞起:“没关系,区区魔胎,挖了捏碎即可。”


    左右不过一瞬的事。


    姜偃被捏着脖子提起来,有些呼吸不上来:“等等一下”


    聂如稷的手已经向他腹部袭来。


    “混蛋!!”他拼命挣扎。


    他老子的要给他开膛破肚!!


    第五十七章


    【姜偃!】


    邪魔顾不上躲避翻腾的识海, 魔气不要钱一样从姜偃的身体里钻出来,拼命拦下聂如稷掏向姜偃腹部的手。


    姜偃一手本能去拽聂如稷掐在脖子上的手,垂在身侧的另一只手里还攥着薛雾酒的眼睛。


    那只眼睛脱离主人上百年, 早已和薛雾酒的尸体一样成了一个风干腐烂、皱皱巴巴的脏东西。


    看到他连这种时候都不肯放下薛雾酒的眼睛,聂如稷眼神冷了冷,掌心灵气再次加倍溢出, 尝试将拦在他与姜偃之间的魔气打散。


    白衣仙人另一只手轻轻做出收拢的动作,姜偃就立马感觉手心传来一阵震动,震得他手心发麻,抵抗不了那股强大的吸力,掌心一麻, 眼睛从他手里脱手而出,落入了聂如稷手里。


    “我记得你最爱干净, 如此肮脏污秽之物, 我便替你处理了。”聂如稷掌心运气, 要捏爆那只眼球。


    “住住手!”


    姜偃满头大汗,咬紧牙关强行运转起破碎的金丹,不要命的将魔气引入由灵气修炼出的金丹, 判官笔在手中显形,魔气宛如泼墨向聂如稷挥去, 阻下他的动作。


    被他出其不意一拦,聂如稷动作微滞。


    千钧一发之际,姜偃身后一道红色身影破空而来。


    一只手从身后盖在剧烈绞痛, 破袋子一样往外漏气的小腹处, 霸道肆虐的魔气瞬间乖顺起来, 一只手挥开聂如稷掐在姜偃脖子上的手。


    聂如稷后退几步,再抬头眼神一凝。


    看着眼前大红喜服, 披头散发神情张扬的男子道:“画婴?不对,你是薛雾酒!”


    在他叫出对方名字的瞬间,顶着画婴身体的薛雾酒勾了勾唇,俊朗的面容顷刻间便有大半张脸腐化成白骨,连红衣下的身体也像是被抽干了精气一样,干瘪到只剩下骨架子。


    只有半张脸还留存有正常人的血肉。


    他抬起手招了招,被聂如稷夺走的眼球就嗖地一下飞回到他手里。


    一只干瘪到只有长长指骨的手,将飞回来的眼球托送到虚弱倚靠着他的姜偃面前,“还要吗?”


    “要的。”姜偃小心伸手从他手里接过这看起来稍微再使劲些,就要碎一地的“干货”,轻轻拢在掌心。


    身后的人见他如此小心翼翼捧在胸前,歪着头盯着他的侧脸看得入了神,丝毫不管站在对面得聂如稷还有姜琤。


    聂如稷见薛雾酒搂着姜偃,整张脸布满了冰霜,看向薛雾酒的目光更像是在看一个死人。虽然现在的薛雾酒也实在说不上是活人,但聂如稷的眼神明显是对一个死了几百年的人再次动了杀心。


    聂如稷:“姜偃从太玄宗带走你一部分尸骨,就能让你以这副样貌在外面活动了,看来是我小看了你。三百年不见了,魔君大人。不过你拖着破烂的残魂,又能勉强出来活动多久呢。”


    薛雾酒懒得理他,又长又尖的指甲勾起姜偃一缕头发:“不多,够打跑觊觎别人道侣的变态就行了。”


    他抬起眼皮,满脸讽刺:“堂堂仙尊,看着正人君子,没想到私下里癖好这么脏,专挑‘人妻’下手。”


    聂如稷危险眯眼,不想跟他多费口舌,直接出手。


    过了三百年还能凭借一具已经烂得不成人形的身体,和姜偃收集的几个器官活动,他的确让他惊讶,但也就这么多了。


    三百年前,薛雾酒全盛时期就打不过他,遑论被封印折磨三百年,连全尸都没有的今天?


    薛雾酒在姜偃耳边低声道:“你先走,我拖住他。”


    随后将姜偃放下。


    姜偃惊疑不定的看着他的身影。


    薛雾酒?他不是死了吗?死得透透的那种,那现在这个还、还带诈尸的吗?


    想到之前画婴奇怪的状态,还有状似精分的情况,姜偃现在总算彻底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画婴被薛雾酒亡魂上身了!


    知道薛雾酒没死透,他心里一下有些紧张。


    别人不知道他跟薛雾酒怎么回事,薛雾酒本人还不知道他到底认不认识姜偃么?


    糟了,要穿帮!


    他不知道薛雾酒为什么没有跟他来对峙,但现在姜偃能想到的,就是咬死自己三百年前薛雾酒还活着的时候,就偷偷仰慕着他,作为一个不起眼的小人物,连心意都不敢说出来,只敢在暗地里看着对方,薛雾酒这样张扬又受瞩目的人,注意不到他也是很正常的。


    他不认识他没事,能接受他的借口就行。


    姜偃迅速给自己想好了后路。


    核心要义就是——绝对不能让薛雾酒发现,他其实根本就对他没有一点感情,只是利用他的名!


    姜偃眼睛紧紧盯着缠斗的薛雾酒和聂如稷。


    能不被聂如稷一招毙命已经很让姜偃刮目相看了,要知道,薛雾酒现在看起来就跟个一拍就散的脆弱骨架子似的。


    可他现在的处境还是很危险。


    作为目前暂时绑定在一根绳上的蚂蚱,薛雾酒没死透,对姜偃是危险,也有好处。


    一个死了都能靠名字震慑修仙界的人,他活着的威力当然更大。


    姜偃根本不可能这个时候扔下薛雾酒自己走了,要是薛雾酒的残魂在这里被聂如稷彻底消灭,姜偃可仗的势就倒了。


    可薛雾酒这个时候是绝对打不过聂如稷的,他必须想办法助薛雾酒逼退聂如稷!


    姜偃打算再次运气,哇地吐出一口血。


    不行,经脉在刚才坏得更厉害了,腹部也还在持续作痛。


    刚出了魔气帮他抵抗薛雾酒的邪魔这会蔫了。


    还有什么办法?他还有什么办法?


    不远处,谁都没注意到的姜琤看到姜偃又吐了口血,整个人摇摇欲坠,犹豫了一下,从怀中掏出一物,趁没人注意朝他丢了过去。


    姜偃哪怕身受重伤,也不会忽视这么明显朝他袭来的东西。


    他冷冷抬眸,抓住朝自己飞来的东西,心里还疑惑什么暗器这么慢吞吞丢过来,能有效果?


    结果拿到手一看,根本不是暗器。


    那是一株花苞,黑得跟墨水似的。


    姜偃满眼怀疑的看向姜琤——这不知打哪来的“亲戚”,他这举动是什么意思?


    姜琤不知道为什么表情看起来也很紧张,目不转睛盯着他拿在手里的花苞,就像在等待一个对他很重要的结果一样。


    一股奇异的幽香从手中散发开,姜偃再低头,发现那花苞竟然打开了。


    是一朵深黑色的夜合花。


    仿佛只是被他用手指捏着,不小心触碰了一下,就迫不及待欢欣鼓舞的盛放。


    见到这一幕,姜琤眼中迸发出火热的欣喜。


    那目光热切到姜偃浑身都不对劲了,没等他弄明白这是什么情况,手中的夜合已经化作一滩流动的黑水,融入了他的皮肤。


    就在这花融入皮肤的瞬间,姜偃感到自己火辣辣灼痛着的腿不疼了,眼前的世界也变得有些不同。


    他竟然看到薛雾酒的眼睛上,有丝丝缕缕的黑气连接着他的腹部,之前一直没来得及查看丹田,这会顺着黑气的指引看向那处早就残破不已的地方,却发现,那些黑气正缠绕着他碎裂的内丹,试图将他的内丹拼起来。


    只是手法十分粗暴,不比直接开膛破肚抹点糨糊强多少,弄得姜偃疼得要死。


    “这是什么新品种刑罚?”薛雾酒的眼睛看他不爽,所以要折磨他?


    就像是察觉到他的想法,那些尝试将他内丹拼起来的黑气僵硬了一下,意识到姜偃的畏惧,黑气在内丹上方凝聚出了一个小小的人形。


    是一个小小的鲛人,样貌漂亮可爱,无辜的趴在内丹碎片上,一边对着他的内丹流口水,一边忍着想要吃掉这个修士内丹的念头,兢兢业业的完成修复工作。


    感受到姜偃的视线,小鲛人朝他露出一个笑脸。


    姜偃心脏忽地狂跳。


    是聂朝栖!


    鲛人聂朝栖!


    他怎么出现在这?聂如稷刚才所说的魔胎,不会就是聂朝栖吧?!


    他一下就忘记了薛雾酒,也忘记了聂如稷,更想不起来姜琤。


    刚才还记着要怎么为自己争取更大的好处,现在脑子已经完全空了。


    “聂朝栖”他不自觉呢喃。


    因着鲛人身上有黑气连着那只干巴巴的眼睛,姜偃下意识托起眼睛,用鼻尖碰了碰。


    他只是本能想离对方更近一些。


    另一边的薛雾酒一只手被聂如稷拆下来,很快又被连着腿根斩断,从半空跌落,转头发现姜偃还在,不由心焦。


    聂如稷跟着落在地面,仍然如刚进来时那样不染尘埃。


    他召出自己的佩剑,提着剑一步步朝薛雾酒走去。


    “区区一副死人身体,也敢与我相争,不自量力。”


    然而不等聂如稷动手,眼前忽然出现了惊人的一幕。


    骷髅一样的薛雾酒,衣服下空荡荡的身躯扭动着生长出了血肉。


    先是双手,然后是双脚。


    不是骷髅一样干枯,而是鲜活的带着体温的血肉。


    所有人都被这一幕震惊得睁大了眼睛。


    “不可能死人怎么会长出血肉!!”


    察觉到什么,三人同时看向姜偃。


    就在他脑海里出现聂朝栖的名字的时候,那颗原本枯槁的眼球,在所有人的注视下充盈鲜活了起来。


    薛雾酒忽地捂住了心脏。


    人被爱就会重新长出血肉。


    “姜偃”


    姜偃抬起头,不明白为什么他只是想了想聂朝栖,薛雾酒的眼球就会长出血肉,但他能看清楚形势。


    他认真的告诉聂如稷:“只要有我在,你就绝对杀不死薛雾酒。你要杀他,就先来杀我。”


    不然他就会一次次复活薛雾酒。


    聂如稷的脸色一瞬间变得很好看。


    僵持片刻,他满身寒气甩袖离开,连姜琤也不管了。


    出去之后,面对急匆匆到处寻他的白蔹,他只冷冷说了一句:“通知各宗各家,薛雾酒有卷土重来之嫌,他们手里保存着的魔头尸首是个祸患,全部销毁不必再留了。鞭尸了三百年,够他们解气了吧。”


    聂如稷走后,姜琤扭扭捏捏一瘸一拐向姜偃走来,半途被薛雾酒拦下。


    魔头的视线在他几处命脉打量,像是在琢磨怎么弄死他。


    姜琤畏惧地缩了缩脖子,求助地看向姜偃:“哥”


    姜偃慢吞吞站起来:“公子,演戏别把自己演进去了,我不认识你。”


    姜琤张了张嘴,看了眼薛雾酒,又闭了回去。


    对方像是个门神似的守在姜偃面前,他连靠近一点都不能,有些话却不好让这个人听见。


    姜琤一看见这个男人就控制不住打哆嗦,那种恐惧已经刻进身体,形成本能了。


    况且他想跟姜偃说的话,最不该听的人,就是面前这个魔头。


    他要怎么当着本人的面告诉姜偃,薛雾酒其人,绝对不能让他活到鬼门关开启之日,否则,做什么都是白费。


    这话要是说出来,以这魔头的性子肯定要立马掐死他。


    和姜偃几乎一个模子刻出来的脸写满了愁苦,“诶呦我的阎王爷陛下诶”


    谁能想到薛雾酒这么个要命的活祖宗,竟然是某人自己亲手从棺材里给刨出来的,孽债啊简直是孽债!!


    他不来,都不知道这俩人还有这档子事。


    “见过喊老天爷的,没见过喊阎王爷的。不打了就快滚,今天心情好,饶你一命。”薛雾酒对着他这张和姜偃长得九成像的脸,都多了几分宽容。


    看他也翻不出什么风浪,转头去搀扶姜偃。


    姜偃在秘境里可没少被折腾,现在伤成这样也没法继续成婚了,当务之急还是要治伤。


    姜琤心里嘀咕着,喊老天爷,老天爷又管不了他们地下的事,喊阎王爷保不齐还有点用。


    他不好说得太多,只能又从怀里掏出一支未开放的夜合花放在地上,“此花花蜜于姜公子身体有益,还请收下。”


    说完就逃命一般离开了。


    剩下姜偃和薛雾酒二人独处,姜偃有些尴尬的别开脸,扯谎扯到正主面前可真是要了命了。


    他寻思薛雾酒这会是不是该问他些什么。


    一转头,红衣身影却已经在他面前蹲下,“上来,我背你回去。”


    姜偃有些诧异,但还是连连摆手:“不用了不用麻烦!”


    薛雾酒偏了偏头,将腐烂的那半张脸挡了挡,只将没烂的那半边脸展示给姜偃:“你不是说,你暗中倾慕我已久,一直不敢靠近我?现在给你个机会,上来。”


    姜偃犹豫着看了眼自己被腐蚀的腿,最后还是趴到了他背上。


    想到刚才发生的事,不忘顺手捞走姜琤留下的花苞揣进怀里。


    有些不好意思的小声嘀咕了一句:“谢谢。”


    感受着踏踏实实靠在自己背上的重量,薛雾酒无声笑了下。


    姜偃实在太过疲累,起先还能注意不把自己整个压在对方身上,保持点距离,但魔头的步子极稳,带着轻微的摇晃,他慢慢就有些撑不住困倦,脑袋一歪,搭在对方肩上睡着了。


    浅浅的呼吸喷洒在颈侧,薛雾酒不由放慢了脚步,让自己走得更稳些,好让人睡得更安稳些。


    他呼吸越来越轻。


    伴着怀间夜合的香气,姜偃出现在了一片雾中,远远地,似乎又看见了那座已经毁灭的王城。


    只是和他印象里的有所不同,还没走近,那座城上空飘散的死气,就已经开始让人感到不适了。


    他透过缭绕的雾霭,看见城门口有两道身影在说话,一个站着,一个狼狈地趴在地上。


    第五十八章


    那座城最奇怪之处, 就是分明几日前路过时,还乌泱乌泱都是人,现在却安静得有些吓人。


    原本曾路过这里的敛骨人都走出好远了, 跟狗嗅到了骨头一样,循着死人味低头转上一圈,一抬头竟又回到了这不久前才路过的城门口。


    上一次经过这附近时, 还是因为赶着去这周围一处明显酝酿着死气的村子收尸。


    根据经验,这种头顶飘着只有他能看见的,黑雾一样的乌云的地方,都是要成片成片死人的。


    只是赶到才发现,成片的死人没有, 村民都活蹦乱跳的,只有一个被绑起来要被烧死的人。


    打开自己的册子一查, 还是个命硬的, 没到寿数死不了。


    敛骨人很郁闷。


    分明头顶乌云密布, 这帮人大祸临头死期将近,怎么就一具尸体都没让他找着?


    没捡着尸体也就算了,那个命硬的家伙道行不浅, 看穿了他的真身,不知怎么想的, 忽然牟足了劲开始找死。


    敛骨人很有职业道德,说了不到死期,就绝不可能让他提前死了。


    那人作死他就拦, 直到某日抬头, 发现头顶晴空万里, 乌云散了,他睁大眼睛使劲瞧也没从蓝天白云里瞧出一点黑。


    失落离开, 没想到竟又绕了回来。


    城内鬼哭狼嚎,各种奇形怪状的冤魂全纠缠到了一起,阴风阵阵,浓烈的怨念在这座城的上空凝聚成一张巨大狰狞的鬼脸。


    整座城,除了眼前趴在城门口苟延残喘的这个,已经一个活人都没有了。


    起先敛骨人还以为是一具尸体在地上趴着,走近了才发现这竟然是个活人。


    衣衫褴褛的男人面朝下倒在城门前,皮肤像是经过暴晒之后皲裂的土地,布满了深深浅浅的沟壑;一头长发枯得像柴草,露出的皮肤上,还有大大小小密密麻麻的伤疤,有新的,有旧的,旧的之上叠着新的,新的未愈,翻烂的伤口爬着蛆啃咬着他的肉。


    敛骨人都不知道这左看右看都是尸体的人,为何还能活着。


    不过那些伤,比起他遍布皮肤每一处蕴含着诅咒气息的刺青,都不算什么。


    敛骨人抬头看了看城里的冤魂,又看了看这个几乎遭到了所有冤魂诅咒的人,不由心里推测这人犯了什么大错,能让那些冤魂死后都在尖叫着诅咒他生生世世不得好死。


    这里发生了什么,这个人和那些死人有什么纠葛,都不关敛骨人的事。


    等他什么时候咽气了,才归他管。


    只可惜,这人命硬得很,一时半会,两人井水不犯河水,生死两归,暂且挨不着边。


    他脚尖一转,要从地上趴着的人身边走过。


    没走出两步,就被人拽住了衣摆。


    那个脏兮兮的男人竭力仰着头,对他说:“带我走或者杀了我也好”


    那怎么行?他早就算过,他还要活上好些年。


    敛骨人扯了扯自己的衣服,没扯动。


    也不知这人半死不活的,哪来的那么大的力气。


    生怕自己一使劲,就给他这最后一口气掐断,自己破了戒不说,还要遂了这人的愿要了他的命。往后在自己家里对着这张脸,他就会反复想起自己这次的失误,敛骨人才不干。


    所以他扯得时候都是轻轻的,怕给他魂拽出来,实在抽不了身,就干脆不再收敛自己的力量。


    随着他身上死亡的气息蔓延,脚下翻滚的一张张伴随着凄厉哭声的鬼脸,鬼脸之上又长出了一朵朵夜合花。


    以敛骨人为中心,黑色的花圃瞬间将周围的土地全都侵占了。


    夜合盛开之处,就是他的地盘,在这里,他是死亡的君主。


    他蹲到他面前,捏起男人布满狰狞刺青的脸,故意阴沉着面孔,掐断脚边一支夜合花,插到他耳边。


    正要问问他认不认得这花,对方麻木的脸上露出一丝怔忡,眼底多了一丝丝亮色。


    他缓缓抬起头,小心翼翼摸了摸鬓边的花,试探地看他:“送送给我吗?”


    这个男人脸上竟然浮现出了浅浅的笑容,他拉锯一样难听的嗓音轻轻道:“谢谢,我很喜欢。”


    爱不释手一般抚摸着那花。


    敛骨人目瞪口呆,怎么和他想得不太一样?


    停顿了一下,他还是忍不住继续阴森森道:“认得这花吗?”


    “认得,这是夜合。”


    “那你应该也听说过,被送了花的人,就代表成为了传说中冥府君主的猎物,以后无论走到哪都逃不出他的掌心,得生生世世给他做奴仆。”


    那还是敛骨人刚从地底爬上来时的事。


    一开始他还收敛不好自己的气息,捡尸体时一高兴,就忍不住弄得周围都是花。


    这花总是哪死人就开到哪,别人不知道他就是奔着尸体去的,就以为花开就是索命。


    渐渐成了一个人人害怕,避之不及的传说。


    敛骨人笑得恐怖:“奴仆是什么,懂吗?我要是半夜突发奇想要吃东海的鱼,你也得给我连夜跑去东海抓。”


    他说完,地上趴着的人不只不害怕,还断断续续说:“正好,我抓鱼,很厉害。脚程也快,你睡一觉,睁开眼就能看见它出现在你的桌子上。”


    该是这个反应吗?


    敛骨人迷惑,渐渐松了捏着他下巴的手指。


    “我以前见过你。”对方忽然艰难喘着气开口道。


    “不久前在一个村子里。”和现在一样命硬得让人嫌弃。


    “不,比那还要早,”对方忽然咳嗽了起来,“聂朝栖你还记得这个名字吗?”


    “不记得。”敛骨人老实摇头。


    对方沉默了一下,又说:“那你还记得那只猫吗?”


    猫?


    说到猫,敛骨人一下就想起来了!


    也是他初出茅庐时的事,那时他还分不太清人的死气和动物的死气,循着死气找到了一处宅子里,结果要死的却是一只猫。


    边上站着一个哭得特别伤心的少年,他满手鲜血,被自己的母亲逼着杀了自己养了好久的猫,当时那只猫还有一口气,等人走了,少年去寻郎中治他的猫。


    敛骨人平生第一次见毛绒绒的小动物,一时喜欢,就上前摸了摸,结果本来还有口气的猫瞬间咽气。


    他也是后来才知道,自己真身于猫是剧毒。


    那时远远看到少年跑来的身影,他心虚坏了,一时慌乱,就自己化身成了猫的样子躺到了那,想着装成猫哄哄这少年。


    他装着自己在他的照顾下一天天好了起来。


    只是到底不能装一辈子猫,看少年脸上笑容越来越多,就找了个他被他母亲叫出去不在家的日子,偷偷溜走了。猫儿性子野,跑了也正常,跑了总比死了强。


    他以为自己做得挺天衣无缝的,没留下任何破绽,殊不知聂朝栖十分清楚自己下手的轻重,他知道他的猫救不回来。


    况且哪有猫爱吃人类的点心的?


    年少的他藏着个秘密,一只妖怪化身成他的猫,赖在他身边蹭吃蹭喝,他却装作自己什么都没发现。


    从来都假装没看见偶尔变作人形,藏身在树影里,一只手枕在脑后闭目小憩的人影。


    坐在窗前拿着笔画画的少年总要时不时抬头看看树枝上垂下的衣摆。


    黑色的衣摆在阳光下发着光,和那人白得透出血管的皮肤一样。


    “那时的猫,是你变的吧。”聂朝栖道。


    敛骨人:“”


    有种被拆穿的心虚,气势一下就弱了下来。


    这么一弱,就再也强硬不起来了。


    这人那时就过得挺惨,几年过去,他怎么还越过越惨了?


    敛骨人再看这人,心中生出了点不忍跟怜悯。


    这些年各种各样的死人见得多了,他已几乎不再对谁生出过怜悯,这个人算是近些年独一份。


    他脑子一热,长这么大头一回捡的不是死人,而是捡了个活人回家。


    许是明白这人是真不想活了,他说他做什么都做不好,又被家人抛弃,身负诅咒,被人咒的满身刺青,就像是人间犯了罪被琼面的囚徒,他甚至还不如人家。走到哪人人都知道他是大奸大恶之辈,过街老鼠,人人喊打,活着没意思。


    可敛骨人坚持他寿数未尽,不肯收了他的尸。


    他退而求其次,对敛骨人道:“因为刺青,夜里总被噩梦纠缠,无法入睡,能不能抱我一会?你身上的味道很好闻,你在身边,我就不会做噩梦了。”


    敛骨人作为孤孤单单长在幽冥深处的一枝花,还从未跟生人有过太长时间接触。


    日日相对,对方又看着太可怜,忍不住又心软。


    第一次和活人同塌过夜,还是被人搂在怀里,体验十分奇妙。


    活人体温较他高出许多,夜里像个大暖炉,他体温常年偏低,贪恋对方身上的温度,竟比对方还上瘾。


    闲暇时,敛骨人好奇问他:“你那天问我记不记得聂朝栖,那是你的名字?”


    当年装猫骗了人家不少口粮,还不记得人家名字,多少有点不礼貌。


    他这回一定好好记在心上,看在他做了人肉暖炉的份上。


    浑身缠满了绷带,坐在床上的人却摇了摇头:“我没有名字。”


    见敛骨人衣服上的云雾图案很是喜欢,每次出门回来这人又多少会沾点酒气,就给自己取了个新名。


    由着敛骨人翻开册子,在一串名字点了个姓,点到了薛头上,合在一块,便是薛雾酒。


    半死不活的人血肉渐渐丰盈红润起来,也开始能下床走动。


    他总是凑过来闻敛骨人身上的味道,“你又喝酒,这么喜欢喝酒,等我好了,我给你酿酒吧,外面的酒不好喝,我手艺好,我还会酿柿饼酒。”


    “倒也不是喜欢喝酒,就是出了新味道,忍不住尝尝”敛骨人更好奇他口中柿饼酒是什么味道。


    酿酒需要买材料,敛骨人不懂这些,也还嫌弃麻烦,可给自己取名叫薛雾酒的人却因为满身刺青不能出门。


    想了想,敛骨人握住了他的手。


    刺青从两人皮肤相接的地方,爬到了敛骨人的身上。


    薛雾酒身上的刺青诅咒尽数被对方吸走。


    一直以来一副心如止水,总是挂着淡淡笑容的人头一次露出惊惶之色。他强硬的将人拽进了屋里,面色阴沉得像是能滴下水来,二话不说,上手就开始扒人衣服。


    拽着领口两边用力往下一扯,就露出了一大片胸膛。


    他盯着白皙干净的胸膛,又去捉他的手,将袖子撸下去,手臂光洁不见任何其他痕迹。


    敛骨人不解:“怎么了?”


    薛雾酒眼中仍蒙着阴暗的颜色,他视线又落向敛骨人的腰带,“刺青呢?你把它转移到你身上了是不是?”


    敛骨人按住他开始不管不顾要扯自己腰带的手,不以为意答道:“一滴墨落到砚台里还能有什么颜色?”


    他本体开花就是最黑的那种黑色,刺青刺在墨水里那不就跟没有一样?


    薛雾酒:“有没有觉得哪里不适?”


    敛骨人:“没有,我挺好的。”


    薛雾酒捏着他的手腕,神色间隐有怒意,又有点后怕,紧抿的唇像是在忍耐什么。


    也不说话,就光盯着敛骨人看,让本来没觉得有什么问题的敛骨人莫名有种自己做错了事的感觉。


    “好吧,我下次不这么干了。”他讪讪道。


    “没有下次。”


    “绝对没有下次,我保证。”


    敛骨人虽然不知道他生什么气,但他能感觉得到他心里很害怕,看着凶,其实贴着他手腕内侧的手指都在发颤。


    薛雾酒缓了口气,转身出门:“我去给你买酿酒材料。”


    “哦。”


    敛骨人很快就忘记了刚才的事情,默默期待起柿饼酒的味道。


    真是古怪的口味,听着就不好喝,但他还是要尝尝,才知道到底是哪种“不好喝”。


    可他从天黑等到天亮,从天亮等到天黑,从日头毒辣等到大地覆雪,那个人也没回来。


    他其实原本也没打算等太长时间,可等了一天就忍不住等第二天,想着万一他现在走了,薛雾酒第二天就回来了,那他岂不是亏了?


    等到终于意识到不用等了,那人不会回来了,已经不知道过去了多久。


    他对时间一向感知力很差。他光是从花长成人,就用了很多很多年。


    敛骨人收拾了下,将小院落了锁。


    他在一个地方停留得够久了,幽冥深处漆黑寒冷,只有他一朵花长在那,实在有些寂寞。


    他自诩世人的敛骨人,要继续去寻死民充盈他的国了


    姜偃认出来那个站立的人,就是他曾经在梦里遇到过的那个气场强大,浑身阴森森凉飕飕,救了聂朝栖的那个大能。


    地上那个惨兮兮的,应该就是聂朝栖。


    不等他走近看个清楚,眼前砸下来一道身影。


    姜琤一进来,就扑通一声跪在姜偃面前抱住了他的大腿,鼻涕一把泪一把的哭诉:“陛下!!!我找你找得好惨啊!!”


    姜偃:“?”


    他使劲甩腿,尝试把这不知道什么玩意的东西给甩开,结果对方就跟手上抹了胶一样怎么甩都甩不掉。


    姜偃板起脸:“你给我撒手!”


    姜琤:“我不!”


    姜偃:“别逼我动手。”


    姜琤:“您今天就是打死我我也不撒手!”


    姜偃:“”


    看着跟他这么像的脸做这么夸张的表情,他有点受不了。


    “你用着这张脸,能不能注意点我的形象?”


    不敢想他用着这张脸,都是怎么在太玄宗败坏他沉稳可靠大师兄的形象的!


    姜琤泪眼汪汪望着他,沉重中又掺杂着几分要吐露不可告人的大秘密的神秘,“哥陛下,您听我说,其实,我是从五十年后穿回来的!”


    说完就期待的看着他,想从他脸上看到震惊。


    姜偃用了用力抽回自己的袖角,一脸冷淡:“哦,我还是从一百年后穿回来的呢。”


    姜琤急得直捶地:“您得信我啊!”


    姜偃心说,他也没说假话啊。


    不就穿越么,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


    不过他为什么一直管他叫陛下?他什么时候登基称帝的,他怎么不知道?


    姜琤只当他不信,直接略过中间许多缘由波折,直奔主题而来:


    “陛下,无论薛雾酒现在看起来多无害,他都不可信!他会在未来最后关头出手背刺你,将你百年心血付之一炬!”


    姜琤用手刀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务必趁他羽翼未丰之时,将他斩草除根,以绝后患!”


    他从未来而来,只有一个目的——找到此时尚未身死,统御幽冥界的冥府大君陛下,告诉他,趁薛雾酒病,要他命!


    此人,留不得!


    第五十九章


    姜偃:


    姜琤还在期待地看着他, 姜偃却心无波澜:“你是不是认错人了。”


    姜琤不敢相信:“陛下!你你不会是到了这个时候,还要袒护他吧!”


    姜偃:“一,我不是什么陛下, 我就是一普通修士;二,薛雾酒跟我非亲非故,相识都谈不上, 他就是现在立刻马上给我一刀,也算不上是‘背刺’,顶多就是‘谋杀’。”


    那什么百年心血更是无稽之谈。


    你要说薛雾酒复活了,发现被他这个人继承了自己的遗产,准备弄死他把自己的东西抢回来, 那还差不多。


    就算真有这么一天,姜偃也不觉得这事有什么值得惊讶的。


    除非薛雾酒抽风了才不跟他计较这些, 否则他们迟早要对上。毕竟传闻中的魔头, 可不是什么大度的愿意给一个陌生借势的人。


    他继续这样干下去, 对方早晚会来找他算账。


    这要是个已经死透了的人也就罢了,现在看来,保不齐哪天魔头就复活了。


    正常人肯定都能想到, 姜偃必不可能真对薛雾酒‘有情’,按照常理, 财主死后跳出来认亲认情人拉关系的,那肯定都是图钱图权的嘛,反正死人又不会开口说话, 情况如何, 全凭活人两张嘴上下一碰硬吹。


    这种事, 但凡一个棺材板没按住,都能把人气活了。


    只是谁能想到, 这薛雾酒的棺材板,还真有可能要被掀翻了。


    想到这里,姜偃思绪忽然断了一下。


    薛雾酒的残魂之前才为了他,不要命一样跟聂如稷打了一架,后面还不嫌他满身血污背着他走


    他有一瞬间对薛雾酒这个人产生了些许的不确定。


    这么说,他人好像还挺不错?


    这个念头才冒出来,姜偃就赶紧摇头甩掉。


    不行不行,就算他人不错,也断然不会不计较他在自己死后,还要被姜偃这么个人跳出来,到处宣扬他俩关系不清不楚,平白污了对方名声。


    如今不跟他算账,估摸着是还需要他为他收集尸体,完成复活大业。


    想到又给自己招惹了这么个大麻烦,姜偃不由叹气,感觉自己短短一段时日苍老了许多。


    他继续道:“至于袒护,更是不知道你是从哪看出来的。我不是只是在为他收尸吗?这也是我唯一能做到的事了。”


    姜偃口风很紧。


    姜琤却一脸不信,他似乎笃定姜偃会维护薛雾酒那个魔头。


    嘴里嘀嘀咕咕:“装,还装,世人谁不知道你和薛雾酒关系好?当年魔头举世之力建造云上仙都,闹得名声多差,多少人都说了他那人就是骄奢淫逸,天生坏到了骨子里,缺少同理心,对凡人的痛苦视而不见,还以此取乐。为了建造他的宫殿死了多少凡人?一时高兴就不计代价制造大阵,生生让太阳在天上照了四十九日,导致人间大旱,又饿死多少人?”


    “最后还不是你到处奔波给人收拾的烂摊子,又是送死人还阳,又是巴巴上赶着跑过去劝说,结果人连仙都大门都不让你进!就这你还好意思跟别人说,他定是有苦衷?那人指不定在背后看你着急的样子取乐呢!”


    说起这些事,姜琤是恨铁不成钢。


    好好的冥府大君,怎么就怎么就眼瞎看上了这么个玩意??


    越说越觉得生气:“哼,他要是心疼你一点,后面就不要一个乱子接一个乱子的闹,差点把你的修为都耗尽了,给人还阳哪是那么容易的事?”


    这可是犯戒啊!


    杀人容易,可要复活一个死人,那就是逆天而行!


    别管是一条命,还是一百条命,通通都是做不得的!


    还一条命就得担一份孽力,身上就多一道诅咒刻印,他家陛下为了那人的名声,为了他不惹天下众怒,在他造杀孽的时候替他救活了多少人,就背了多少诅咒!那魔头倒是好,什么都不用管,只顾自己开心就继续祸害人。


    “分明是他造的杀孽,最后这笔债全算到你头上了,要不是为了处理他那些破事弄得精疲力竭,后面也不至于到那种——”


    说到这里,姜琤止住了话头。


    他这么说,姜偃更确定他是认错人了。


    这一听就是薛雾酒活着时的事了,那时他还没穿过来,跟他真一点关系都没有。


    只是听他这么说,薛雾酒生前也不是众叛亲离,起码,还有一个好友站在他那边?


    心里一动,忍不住好奇:“‘我’和薛雾酒真关系这么好?好到他都这么坏了,‘我’也不离开他?”


    世上真有这样的傻子?


    姜琤忍不住直叹气:“别提了,都不知道让薛雾酒给灌了什么迷魂药。”


    “我是在您去世后才出生的,很多事也是听别人说的,只知道陛下同薛雾酒相识多年,咱们地底下的人专往死人堆里凑,本来就风评不好,偏您又跟活人里面风评更不好的家伙扯上关系,唉”


    陛下行事并不张扬,认识薛雾酒前总是神出鬼没的,别人不喜欢他,也抓不着他的影子。


    要是一直这样,也不至于落到最后那种地步。


    姜偃听到那句‘地底下的人’,心里不由跳了一下。


    他想到了判官决,那些鬼又喜欢叫他小判官。


    难道姜琤真不是在发癫胡说?


    他心里想着,面上却没有显露出太多。


    “按你说的,我和薛雾酒好成这样,凭什么现在听你的要去除掉他,”姜偃一脸不为所动,“要知道,你可是忽然冒出来自称是我弟弟,又取代我,成了我原本未来道侣的命定之人,也就相当于抢走我的道侣,你叫我如何信你?”


    姜琤犹豫自己该不该说,他怕说得太多,导致未来变数增多,结果反倒不如人意。


    可他既然已经耗费了这么多,回到他家陛下还活着的时候,再瞻前顾后的顾忌着那么多,怕是最后什么都做不成,到头来一切都白费功夫。


    他一咬牙一跺脚,道:“我在陛下死后才出生,五十年后陛下身死,幽冥府轮回道不能无人管理,这才有了我,我应法则自幽冥深处诞生,是您正儿八经的继任者,又和陛下同出夜合一脉,说是兄弟还是收敛着的,分明是父子嘛!也不算欺骗。”


    “我孤身一人来寻你,又不知道你长什么样,只能先想办法混进太玄宗,毕竟是天下第一的仙宗,打听消息更方便,他们都说太玄宗大师兄是个没脾气的老好人,就算发现我是假冒的弟弟,也不会太为难我”


    他也没想到这么巧,他随便挑个冤大头,就是他家陛下本人!


    姜琤还是后来太玄宗审判那日,发现这个默默无闻的老好人师兄,竟然和薛雾酒有牵扯,才意识到姜偃可能就是他要找的人。


    姜偃无语。


    弄了半天,就是看中了他人好欺负?


    大概也知道自己这么说有点不厚道,姜琤赶忙道:“可之后的事我全都不知道了!什么换命定道侣,还有陛下被太玄宗之人联合起来欺负,都与我无关!就算有人在背后捣鬼陷害您,那也不关我的事啊!”


    他只是想改变未来的命运!


    这话姜偃倒是可以信,他走到如今这个地步,到底是谁在背后做这个推手,他其实心里多少有了猜测。


    证据不多,凭感觉直接猜一下。


    就把自己认识的人里挨个筛上一遍,姜偃心里跳出了一个名字:宋符卿。


    闻燕行保不齐也掺了一脚。


    只是那些还都不是眼下最要紧的。


    他看向还跪在面前,拽着他袍角的姜琤:“薛雾酒未来到底干了什么,让你这么大费周章的跑过来让我杀他?”


    五十年后,那个时间点正好是游戏开始的时候。


    难道五十年后游戏世界变成那副鬼样子,跟薛雾酒有关?


    他莫名又想到了游戏里的那个谁也打不过的长得很好看的boss。


    那个boss,不会就是未来的薛雾酒本人吧


    心里惊了一下。


    为何他会变成那副模样?他在鬼门关前等谁?


    说起这事,姜琤就来气。


    眼眶一酸,差点就要哭了。


    他愤愤道:“那人那人趁着鬼门关开启之时,把您好不容易搭建起的轮回道砸了!”


    “他把鬼门关全烧了,导致轮回崩毁,幽冥府坍塌,亡魂无处可去,只能徘徊在人间,时间一长,怨念无法消解,人间直接变成了鬼蜮!”


    作为继任的府君,姜琤完全不是对方的对手,根本拦不住那已修成厉鬼的魔头,他是真的一点办法都没有,只能看着天下乱成一团,心里作痛。


    姜偃眼瞳微微缩紧。


    这场景听着可真是熟悉。


    他想到自己初次接触判官决时看见的画面。


    漫天红门化作星火坠落,红衣厉鬼在他眼前将一切烧了一个一干二净。


    他以为自己看到了哪只鬼魂的记忆,以为那是过去发生的事。


    也是导致现在鬼门关无法开启的原因。


    可、可要是他看见的,其实未来会发生的景象呢?


    姜偃心脏忽地加快,剧烈跳动。


    “他为何要做这种事”


    姜偃一锤大腿,恨不能摇着面前面露迷茫之人的肩膀,直接冲着他的耳朵大喊——


    “当然是为了找您寻仇啊!”


    那时厉鬼的话再次出现在姜偃脑海里。


    【‘若我坏了你的轮回路’】


    【‘你可会从幽冥深处来找我报仇?’】


    姜琤:“那时陛下早已为补全早先残缺的轮回道倾尽全力,最后身死道消,灵魂回归幽冥;您已经做了一切能做的,让生死两界重新有了秩序,自那之后,鬼门关也得以正常开启,如此功绩,本应得到安息,可那人——那人竟为一己私欲,非要您醒过来,好找你寻仇!”


    不愧是魔头,一点道理都不讲。


    他们新老两届阎王在这,还不趁早弄死他?!


    越听越觉得耳熟的姜偃,瞬间没了之前听别人故事的轻松心情。


    整个人僵立在那里汗流浃背。


    糟了,他现在开始感觉头皮有点麻了。


    第六十章


    寻仇?寻什么仇?


    不会就、就是因为他伪装自己是他的寡夫, 才被记仇了吧?


    越想越觉得有可能,姜偃的身体越来越僵硬,最后直接原地石化住了。


    “薛雾酒, 好小气一个人啊”


    他不就骗他几个手下过来给他当打手,好好说说又不是不还了,不至于记仇记到他死了, 都要掀他的坟把他拽起来亲手再杀一遍吧?


    姜琤等了半天不见他家陛下说话,疑惑的问:“陛下,您怎么忽然出了这么多汗?”


    不应该啊,他俩借着夜合的连接梦里相见,还能热出汗来?奇了怪了。


    姜偃眼神放空:“你先别管这个, 如你所说,轮回道在被‘陛下’补全之前, 是残缺的, 那我问你, 补全之前,鬼门关能否正常开启?”


    姜琤:“开不了。冥界和人间的通路,陛下可看作是一座桥, 桥断了,自然没法引亡魂进入冥府。”


    “只不过, 说是断了也不对,更准确的说,应该是这‘桥’打从一开始就只修了一半, 还从未连通过, 如果没有您以身将缺失的部分补全, 时间久了,人间一样要被鬼蜮吞噬。”


    死人和活人, 本就该桥归桥,路归路,各走各的,不能混为一谈。


    都住在一块,时间长了,肯定要出事。


    “唔,这么一想,陛下这朵开在幽冥的花,说不准从一开始,就是为了弥补这一部分的法则缺损,才孕育而生的呢。”也就说所谓的天命所归。


    他就是注定要去修桥的是吧?


    别人修桥是搬砖,他修桥往中间一躺。


    别说,倒也省事,


    姜偃脑中浮现出来自己躺在一座断了的‘奈何桥’中间,好多好多鬼从他身上排队走过的画面,不由嗓子紧了紧。


    他大爷的现在可不就是开不开鬼门关了吗?


    一切都跟姜琤说的对上了。


    他还在这想着努力修炼,说不准他练练级,变强了就能打开鬼门关,把判官决上的鬼送走,


    闹了半天不是他实力不够,而是他们差他这块砖!


    不不不,现在还不能说得这么死。


    姜偃:“你口中的陛下,可是指冥府大君?民间俗称的,阎王爷?本体是一朵花?就你今天扔给我的那个?”


    姜琤眼冒惊喜:“对!幽冥夜合,您想起来什么了吗!”


    姜偃:!


    他又想起之前看到的那个厉鬼烧门的景象。


    当时那厉鬼阴阳怪气的叫的称呼——


    【‘尊贵的冥府大君陛下’】


    他现在脑子嗡嗡地响。


    他、他之前可是眼看着那朵夜合化作 一滩水流进了他的身体!


    这这这……现在再说是完全没关系,他自己也不信了!


    姜偃眼睛发花,虚弱地捂住脑袋:“你容我捋捋。”


    难不成,他真是姜琤口中那什么陛下??


    不,严谨点,应该说,起码五十年后,他是这个“陛下”。


    说不准是他修炼鬼道,登峰造极,就当上鬼中之王了也不是没可能,反正谁也不知道他这判官决修到最后,是个什么东西,从判官修成阎王也合理。


    姜偃咬牙认下这份“合理”。


    他不死心地看向姜琤:“你说你跟我同出一脉,那你变个花来看看。”


    姜琤一愣:“现在?”


    姜偃:“对,就现在。”


    姜琤忽然红了脸,揪着手指扭捏了一下:“那陛下见了不许笑我。”


    姜偃:“不笑,快变。”


    姜琤纠结了一会儿,在姜偃脚边变成一朵“花”。


    只是这花长得有些滑稽,光秃秃一根杆上冷冷清清挂着一片黑色的花瓣,勉强能证明他的真身。


    姜偃:“噗。”


    姜琤嗖地一声变回来,面红耳赤,委屈抱他大腿:“说好不笑我的!”


    姜偃压下嘴角,怜爱的摸着这傻花的脑袋:“没笑啊,你听错了。”


    姜琤怀疑:“我分明听见了!我是耗尽了力量才会这样的,以后会长出来的!”


    他虽不如陛下盛开时的重瓣令人惊艳,叫无数人痴迷,但也是长得很饱满的一朵花!


    姜偃被他看得心虚,连声应道:“好好好不过有一点我还是不明白。”


    真说起来,他五十年后估计寿数就快到了,临死前做点好事把轮回补全了,像是他能干出来的事。


    可他真的没见过活着的薛雾酒,对姜琤说的两人的过去也一概不知。


    想到不久前他嘲笑的傻子,有可能就是他自己,姜偃又抱了一丝侥幸心理。


    委婉表达了一下自己不清楚姜琤说的,几百前薛雾酒活着时的事。


    提起这一点,姜琤也皱起眉,一脸苦思不得其解:“其实我也觉得有点奇怪,陛下,您了解的薛雾酒是在什么时候,因何而死?”


    姜偃回答:“三百年前,被正道围攻而死。”


    “据我所知,他不该死得这么早啊。”


    “什么意思?”


    “按理说,他应该是在从我穿过来的那个时间点的一百年前,也就是距现在的五十年前才战死。”


    仙门虽然想分尸泄恨,却被陛下拦下,将他尸体带走,用自己的花蜜养着他的神魂,得陛下的滋养,才得以保住魂魄,在陛下以身修补轮回道之后,得以修成鬼道,之后才成为厉鬼,又破坏了轮回道。


    而今,姜琤多方打听,竟然无人听说过陛下的名号。


    明明在他的认知里,所有人都知道陛下和那魔头关系十分亲密,现在,却像是陛下不曾存在于那个过去一样。


    “是因为三百年前缺失了陛下的陪伴,魔头才死得那么早吗?”


    姜琤猜测着。


    “而且我也之前,没听说过太玄宗出过您现在这档事。一切都和我从前知道的不一样了,真是奇怪。”


    陛下在这个时间点成了太玄宗的大师兄也奇怪。


    “就像是,走向完全不一样的两个世界……”


    不一样?完全不一样?


    姜偃脑子里冒出了个想法,并且为着这个想法呼吸逐渐急促起来。


    “不会我过来的时候……”


    “已经……是这个世界走的第二遍了吧……?”


    也就是游戏的二周目。


    一周目结局就是他穿越前的游戏世界。


    姜偃按了按脑袋,感觉脑海里的声音有些杂乱。


    说起来,他当时是怎么穿过来的来着?


    他记得好像是他刷了所有列表任务,把等级和技能刷到了最高,然后去打那个不知名boss;理所当然没打过,他不服气打算再来,对方却对他背上的棺材起了兴趣。


    那棺材是为了方便他做收尸任务,才常年背着的,然后那boss给他发了个什么任务


    姜偃敲了敲自己的脑袋,却想不起来对方发了什么任务。


    可既然姜琤透露了未来薛雾酒会把世界搅得天翻地覆,姜偃直觉那个任务跟薛雾酒有关。


    他心跳越来越快。


    是不是如果他能阻止薛雾酒烧毁鬼门关,破坏轮回路,改变游戏里那个未来的结局,他就通关了,他就可以——


    回家了?


    这么多年,他穿得不明不白,也从来没想过自己还有可以回家的可能。


    现在忽然发现,原来他说不定还有回去的机会,姜偃顿时忍不住鼻头酸楚,心里生出了一股渴望。


    迫切的渴望。


    他想回家,他要回家。


    穿越数十年,他一天都没断了这种念头。


    他不懂他们修仙的执念。藏书阁里读不完的晦涩功法,他不喜欢;大雪天穿着单薄的衣服去挥剑,他不喜欢;宗门里总是喜欢捉弄他的弟子,他不喜欢;没完没了堆积成山等待他去处理的宗门事务,他不喜欢现在连曾经唯一喜欢的聂如稷,他也不喜欢了。


    但他不敢说,也不敢想。怕想了,念头就再难以遏制。那样他会活得很痛苦。


    他装作自己很快就适应了这里,在这里过得很好,告诉自己现在这样也很不错,但其实只要给他个机会,他就会头也不回,毫不留恋的离开这里。


    这一瞬间,姜偃忽然感觉自己好像明白了,为什么他明明已经快要和聂如稷结契,聂如稷却还是在不计后果,哪怕要将他逼到绝路,也要使手段留住他。


    不只是寿数的问题,还因为他的心从一开始就已经飞向了远方。


    “原来,竟然是这样?”


    姜偃自己也糊里糊涂的。如果他没有一直逃避自己想回家的想法,如果聂如稷能不要那么若即若离,好像对他很特别,又好像只是为了遵循天命才勉为其难的答应跟他结契,或许很多话也不必全都压在心底,事情也不会变成现在这样。


    眼下再想这些,已经无益。


    姜偃快速整理好的了一瞬间低落的情绪,对姜琤道:“事情我都知道了,你放心,薛雾酒那边我会想办法,这回,一定不会让他再破坏了轮回道。”


    有他这句话,姜琤一直以来提着的心,总算是放下了。


    他顿时感觉浑身一轻,“那太玄宗那边?”


    姜偃摸了摸下巴:“之前如何,之后还如何,别让人发现你我之间的关系。那边要是有什么情况,就随时跟我汇报。”


    这下好了,他还白得了个身处正道核心之中的卧底。


    加上还在万卷城的木寒


    掐指一算,尽管别人不知道,但姜偃手里的筹码却也越来越多了


    床上,容色苍白的公子悠悠转醒。


    一睁开眼,就对上了身旁合衣侧躺着,撑着脸面无表情看着他的魔头的眼睛。


    薛雾酒的眼睛是很深很深的红,红得发黑,深处像是有明明灭灭的光浮现,让人总觉得他脑袋里在想些什么不太美妙的事。


    姜偃被他看得一下就清醒了过来。


    这还是他第一次这么直接,和这个被他靠着自己一张嘴强行扯上关系的魔头面对面。


    而且还是单独,在一张床上


    想到这人会在五十年后,为了找他寻仇烧了轮回道,姜偃就倍感压力山大。


    上一回,也就是原本游戏世界的剧情里具体发生过些什么,他不知道。


    反正姜偃基本可以肯定,要是被薛雾酒发现他说的全是假的,倾慕是假的,他就是个奔着他的身后财产来的骗子,估摸着,这次也是要被薛雾酒寻仇的命。


    等薛雾酒复活了,不想杀了他才怪!


    他要么就像姜琤说的,趁薛雾酒现在实力还没有恢复,将他扼杀在萌芽里,只是姜琤为了回到过去力量耗尽,姜偃自己又修行不济,而薛雾酒现在被分尸都没死,他俩估计也很难杀得动他,万一让他死得跟这回一样不彻底,还要多结一层仇;要么就只能骗得再深一点。


    原本他只想骗世人,深情全是演给外人看的,现在,这受害者名单上,恐怕还要再多加一个薛雾酒本人了。


    深情动人,想必对一个对自己爱得死心塌地,哪怕与世为敌也不在乎的卑微暗恋者,就算是魔头,也不会太与他计较太多吧?


    人多少都会对自己那爱而不得的舔狗,多一丝丝同情和怜悯的。


    加上姜偃为他敛尸,助他复活的功劳,他肯定不会再为了找他报仇对轮回道下手,这事不就解决了?


    等时机成熟,姜偃补全轮回道,任务完成,他穿回去,皆大欢喜。


    快速想好一切,姜偃轻轻垂下眼睛。


    从现在开始,这个对薛雾酒可望而不可得的舔狗,他干定了。


    他偷偷将手从被沿中滑出来。


    布料窸窸窣窣,他在魔头不言不语的注视下,轻轻地勾了勾男人撑在床铺上的指头。


    薛雾酒感觉自己手指像是被水底的鱼儿啄了下似的。


    青年鸦羽般的长睫不安地飞速颤动,光是这一个动作,就让他紧张得心跳飙升。


    姜偃是真的紧张,这倒不是演的。


    “你你真的是魔君大人?”一句话说完,他自己脸先红了。


    滚烫滚烫,烧得慌。


    当着本人的面装深情,和抱着尸体演给别人看还是不一样的。


    外人拿两句花言巧语,偶尔做做戏,关键时刻发个誓,表个态就差不多能唬住了。


    但这些浮于表面的东西,想骗住身处其中的当事人是很难的。


    估计一眼就得被看穿。


    所以面对当事人,姜偃想获得对方的认可,那他就得照着真深情去做,这中间的界限就变得很模糊了。


    至少要热情点,大胆对本人表达自己的喜欢。


    细想想,就觉得这事挺让人难为情的。可他又不得不压着这股难为情的劲往上冲。


    难顶。


    真难顶。


    被他勾住的手指动了动,薛雾酒眼眸深了些许,他看着青年白得纸一样的脸上肉眼可见的被薰上了红,时不时拿眼睛悄悄看他。


    薛雾酒跟着这人也有些时日了,还从来没见过他这般小心的样子。


    姜偃对别人,总是一副浅浅带笑、波澜不惊的模样,他能疏朗自然的和人谈笑,目光坦然的直视所有人,唯独在现在,意识到薛雾酒正在他身边的时候,躲闪了他的目光。


    胸口莫名紧了紧。


    薛雾酒的视线落在青年勾着他的白细手指上。这样的主动亲近,也是之前未有的。他之前顶着画婴的名头,在马车上拉他的手时,对方虽笑着,却不情不愿。


    现在竟然也会主动做这种暧昧勾人的举动。


    姜偃知道他在看他的手。


    他想着,他这样没有边界的碰他的手,他肯定会甩开他。


    然后他就可以顺理成章的表达一下自己只是终于见到心爱之人,情难自抑,委屈的表示自己以后一定跟他保持距离,不会再随意靠近他。


    贯彻一下自己懦弱舔狗的人设。


    他想得很好,也觉得自己演得挺真的。


    但他没想到薛雾酒不按套路出牌。


    薛雾酒沉默了一会,忽然扬起笑容。


    然后反手将他整个手握在了掌心。


    姜偃惊讶的抬头看他,就看到魔头拉着他的手放到了自己的胸口上。


    “你”他瞪大了眼睛,瞠目结舌。


    “你不是问我是不是你的‘魔君大人’吗?”


    “给你摸摸心跳,确认一下。”


    这还不够,他一脸坏笑着凑近:“听说你偷偷倾慕我已久,难得本人就在你面前,现在给你个机会,说说吧。”


    “什么时候开始对我动心的?怎么动心的?怎么胆子这么小,有话都不敢亲口对我说?”


    他说一句凑近一点,姜偃缩着脖子,被问得后背冒汗。


    不对不对,这和说好的不一样!


    完蛋了!这些问题,他、他也不知道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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