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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01章 第三拾一章


    是夜,明月当空,凤凰山下向来灯火通明的禁宫,此时唯有星星点点的光亮在寒风中瑟缩,大厦将倾如人之将死,衰败颓圮之气悄无声息弥漫开来。


    这是裴昀此生不知第多少次踏入崇政殿的大门了,她对这宫殿的一砖一瓦,一桌一椅都分外熟悉。三年,弹指一挥间,一切分毫未变,一切已然地覆天翻。


    曾经垂首林立的内侍宫娥去向无踪,满朝文武各奔东西,富丽奢华的殿宇显得格外空荡,唯有正中央案前坐着那道熟悉至极的身影,他身着十二章纹天子衮服,头戴十二旒冕垂五彩珠,威仪肃穆,郑重其事。仿佛此地不是崇政殿,此夜不是兵临城下,而是祭天大典,昭告祖先。


    裴昀的脚步悄无声息,那人本是侧身出神的望着右手边墙上某处,忽而若有所觉,他缓缓转过头来。


    四目相接,桑田沧海,恍若隔世。


    不知过了多久,赵韧率先开口打破一室死寂,


    “四郎来了?”


    他眉目含笑,语气温和,如同过去在这崇政殿千百次的会面与觐见般稀松平常,如同三年前二人那场歇斯底里的难堪争吵,君臣离心从不曾发生。


    “官家——”


    裴昀张了张口,喉中发涩,眼眶发酸,低哑着嗓音道:


    “臣救驾来迟,还望官家恕罪”


    前尘往事历历在目,她口口声声说着忠君报国,可每到关键之时却总是慢一步,晚一步,错一步,乱一步,终是走到了今天这般田地。


    赵韧轻笑一声,似是释然,又似是自嘲:


    “来早亦或是来迟,又有何干系?国朝兴衰,社稷兴亡,岂是一人能左右的。”


    “倘若有,也全然错在朕一人。”


    “回首往事,朕做错太多太多了”


    顿了顿,他缓缓开口,语气近乎飘渺:


    “还记得当初燕京的悯忠寺么?许多年前,徽钦二帝曾被软禁在那地,辽国为北燕所灭后,亡国之主耶律阿果也曾被囚于那处。在被李无方刺破双耳之前,曾有一日,朕听见过庙墙外街头巷陌有小儿唱起童谣,朕一字不忘,却从不敢对任何人说起。”


    “那歌谣唱道,黄土陇头萦蔓草,悯忠寺里亡国君。”


    “也许一切在最初都已注定,这是朕的宿命,是大宋的宿命。”  “不!我不信!大宋还未亡,一切还没到山穷水尽之时!”


    裴昀握紧双拳,咬牙道:“江南虽破,两淮却还未全沦陷,扬州凌将军还在死守,川蜀、闽广都有大批将士尚在顽强抵抗,我们还有一战之力!殿前司三千兵马精锐犹在,官家当即刻移驾海上,一声令下,臣必拚死护官家杀出重围——”


    而未等她说完,赵韧便打断了她:


    “迁都避祸之议,自襄樊城破之后,朝中便有无数人请奏了,朕若真有此意,何必等到今日。”


    “官家为何不走?”裴昀急急问道。


    “该是问为何要走。”赵韧幽幽道,“从北到南,从汴梁到临安,又要从临安到哪里去?想当年我等对靖康之耻,对建炎南渡,何等深恶痛绝,如今却要重蹈覆辙吗?”


    遥想当年,少年壮志,言犹在耳,那时的他们何等心高气傲,何等一腔热血,满心满眼是北伐,是收复失地还于旧都,是建功立业扬名立万。少年人意气风发,心中哪里有什么苟且偷生,什么忍让退却,只觉世上没什么是拼去这条性命换不来的,而这条性命又何足道哉!


    然世事艰难,比想像中残酷冰冷得多,死并不是件轻而易举之事,而比死更难的是苟活,到最后有退路也成了一种奢侈。


    破釜沉舟,背水一战,说来简单,古往今来,又有几人能做到?


    裴昀艰难开口,吐出的话语苦涩不堪,连自己都不信:


    “官家万不可意气用事,留得青山,以图后举”


    “没有以后了。”


    赵韧的声音轻得仿佛能飘散在夜色中,却重如千斤之锤狠狠的砸进耳中:


    “三个时辰前,文丞相已出城向蒙军献上国玺与降表了。”


    他笑得苍凉而悲伤,


    “如今,朕亦是亡国之君了。”


    裴昀虽早有所料,此时听罢却仍是如遭雷击,她只觉耳边嗡鸣,气血翻涌,强压下喉间腥甜,再说不出半个字来。


    呆呆盯着不远处宫灯内跳动的烛火半晌,她轻声问道:


    “蒙军受降了吗?”


    赵韧颔首:“统帅巴彦有一个要求。”


    “什么?”


    “他要朕率文武百官亲自出城相迎。”


    “官家会去吗?”


    “四郎以为呢?”


    二人静默相望,裴昀心中一颤,缓缓露出一个似悲似喜的笑。


    当然不会。


    蒙兀人既要一国之君出城亲迎,便是要名正言顺受降,不会赶尽杀绝,无论软禁亦或北上,总能留得性命。可他已不愿做高宗南渡,又怎会甘做二帝受辱?


    “朕乃大宋千古罪人,赵氏不肖子孙,江山社稷毁于一旦,纵慨然自戕,亦万死难辞其咎。但当年离开悯忠寺时,朕便发过誓,此番南归,不成功则成仁,即便粉身碎骨在所不惜。”赵韧一字一顿斩钉截铁道,“阶下之囚的滋味,朕绝不会再尝了。”


    悯忠寺的日日夜夜,无边无际的绝望,铺天盖地的死寂,如梦魇一般折磨了他太多年,假如人间有炼狱,那么他早已去过了。


    裴昀缓缓闭上眼,她终于明白今夜赵韧一袭衮冕,在殿内威仪正坐的原因了。


    一切究竟是怎么走到今天这一步的?


    西夏泯灭,北燕亡国,吐蕃归降,大理倾覆,西域诸国转眼灰飞烟灭。蒙军之悍勇,古今无匹,一统关山南北已是大势所趋。甚至正如宋御笙所言,帝星降世,不过是师出有名,奇人助阵,也不过是锦上添花,天下早晚要落到蒙兀人手中,大宋螳臂当车又怎能幸免?


    然而却不该这样快,这样狼狈,忠臣犹在,良将仍守,纵使以卵击石,怎地撑不上十年八年?可最终收场却落得这般摧枯拉朽,兵败如山倒。


    大宋百年沉珂,朝廷世代积弊,自不必多言,赵韧之错形如雪上加霜,入洛之战贪功冒进,宠幸佞臣掩耳盗铃,逼死良将错失战机,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


    而她裴昀难道就无辜?师门投敌,忠义尽毁,错信良医,引狼入室,在宝陀山自欺欺人躲了这么多年,一切尘埃落定为时已晚,这才姗姗来迟。


    一步错步步错,她的错,赵韧的错,大宋的错。


    可事到如今,对错已然毫无意义。此时此夜,他是亡国的君,她是亡国的臣,他们见过那么多兴亡衰败,潮起潮落,终有一天,轮到了他们自己。


    殿中的铜漏滴答滴答作响,这一夜竟如盘古初开天地前一般艰难而漫长。


    赵韧踱步到窗边,望向夜幕一轮圆月高悬,静默许久,忽而开口问道:


    “四郎,你还记得顺和七年的上元夜吗?”


    裴昀愣怔一瞬,缓缓点了点头,低声道:


    “记得。”


    那是她与赵韧谢岑二人的初见。


    岁月如白驹过隙,忽而而已,一转眼竟是已过去十七整年了。


    赵韧眉目含笑,语气充满怀念道:


    “往日只知武威侯府三子,个个人中龙凤,忽有一朝突然冒出个裴家四郎。那大半年里,裴显张口闭口都是我四弟如何如何,我四弟剑法高超,我四弟貌若潘安,我四弟神仙般的人儿,听得我与疏朗耳朵都起了茧子,满心好奇。后来终得一见,倒也的确是名不虚传。”


    他不再自称朕,亦不再唤她臣,裴昀的思绪一时间被带到了十七年前的那个上元夜,西子湖畔丰乐楼,桌上酒是葡萄醽醁夜光杯,台下舞是如风胡旋美娇娘,眼前人是鲜衣怒马少年郎,那样美好的年岁再也不会有。


    她亦不禁笑了起来:“我还记得,我们四人一同破了城中童子失踪奇案,毁了西湖畔的地下赌坊,揪出了幕后主使。还有在捉那绰号夜来香的采花贼时,被其暗算,险些被装在箱子里从悬崖上扔下去。”


    “是啊,彼时为引那夜来香上钩,你还乔装假扮成了醉红楼的花魁娘子。”


    隔世经年,提起旧事,裴昀仍是忿忿不平:


    “明明四个人抽签,偏生我最倒霉,连中三次。”


    “其实,那是疏朗从中做了手脚,戏弄于你。”赵韧缓缓道,“可若非他这番玩笑,我也不会知晓,原来英武少年浓妆淡抹,竟是锦绣佳人,绿鬓朱颜。”


    裴昀听罢一愣:“你怎么会瞧见——”


    她明明记得,当年那晚醉红楼里留在房中守株待兔的只有她和裴显两人。三哥莽撞粗心,被她三言两语唬住,怕是至死都没知道她的女儿身,然而赵韧却是何时见到的


    整整十七个年头过去,历经人世悲欢离合,爱恨情仇,今日之裴昀,早已不是当初那个心无风月的懵懂少年了。此时此刻,她看见赵韧定定望向自己的目光,炽热而直白,平静而哀伤,充斥着她过去那么多年从未察觉,从未料到,亦从未想像过的隐秘情愫。


    她意识到了什么,猛然回头,只见不远处的墙上,方才赵韧一直凝望之处,所挂的赫然是一副泛黄的旧画。


    那依稀是室外之人偷窥的视角,画中门里窗边,红衣少女窈窕背影妆台侧坐,镜中朱颜朦胧,寥寥几笔,神韵尽显,依稀是熟悉模样,眉目如画,却又偏偏英姿勃发。


    旁有题诗《采桑子》:


    红窗碧玉新名旧,犹绾双螺。一寸秋波,千斛明珠觉未多。


    小来竹马同游客,惯听清歌。今日蹉跎,恼乱工夫晕翠蛾。


    刹那间,裴昀浑身颤栗,她明白了许多事,亦糊涂了许多事。


    “你为何从来没告诉我?”她喃喃道,“我为何从来不曾知晓?这么多年了,我不知道我当真不知道”


    “不过是少年人一瞬一念的怦然心动,早晚会被岁月蹉跎湮没,你既然至今不觉,那我当初说与不说又有何区别?况且这些年来,你我君臣兄弟,肝胆相照,再提那儿女私情,反而是辱没了,只不过”


    赵韧顿了顿,眼眸微垂,“只不过没料到今夜还能再见你一面,终是不甘心将这话永远藏在心底带进阴曹地府,是我私心作祟,你听过也便忘了吧。”


    裴昀愣愣盯着面前之人,心中山崩地裂,波澜滔滔,眉峰轻颤,终是有一滴泪自眼角缓缓滚落而下。


    “如何忘?怎生忘?”她惨淡一笑,“话之出口,覆水难收,你来教一教我,究竟怎能忘记”


    “今夜亡国在即,你能万水千山赶来相见,如此情深意重,我已是万分感念。”赵韧淡淡道,“你且自此离去,接下来的最后一程,便不必再相送了。”


    “不!”裴昀擦去眼角泪痕,咬牙道,“为臣为友,我断不会抛下你孤身一人!”


    她怎会不知他的打算?


    不愿南迁,不愿受降,那么便只剩下最后一条路了。  天子殉江山,国君死社稷。


    唯有一死,唯有一死啊!


    “谁说官家是孤身一人?”


    一把娇柔的嗓音骤然响起,裴昀回首望去,只见一娉婷身影缓步走入殿中,她身着一袭锦缎绫罗华冠霞披,虽无母仪天下之威严,却是温婉秀雅,眉目含笑,恰似春风拂面,如花解语。


    “你是解娘子?!”


    裴昀犹豫了片刻才认出此人,心中无不惊愕。


    此女名为解双双,风尘从良,原是谢岑红颜知己,后入宫伴驾,赵韧因此被朝臣屡次上书规劝乃至斥责,却仍是一意孤行。世人道其色迷心窍,一晌贪欢,谁料这些年过去,二人竟仍是不离不弃。


    “侯爷不必担心。”解双双柔柔一笑,走到赵韧身边,伸手挽住他的臂弯,“妾身漂泊无依多年,承蒙官家不嫌弃收留了妾身,这份恩情妾身此生无以为报,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做连理枝,无论碧落黄泉,妾身都会一直陪在官家身边。”


    赵韧亦轻拍了拍她的手臂,含笑道:“有双双相伴,朕必不会孤单。”


    裴昀望着面前这双相偎相依的男女,看到的并非是郎情妾意,君恩嫔宠,那不过是一对乱世风云中,深宫高墙里,厮守取暖的孤家寡人罢了。


    然而这苍凉尘世,能得一人相守,已是万幸。


    “四郎,朕还有最后一事托付于你。”


    赵韧抬头道:


    “吾子正儿七日前已由疏朗相护离宫南下,还望四郎照看则个,免遭蒙兀所掳,为我赵氏留下最后一丝血脉。”


    “臣遵旨。”


    裴昀下跪行礼,郑重三拜,一字一顿道:


    “誓死不辱使命。”


    赵韧亲手将她扶起,二人四目相对,他轻轻一笑:


    “昀弟,再唤我一声罢。”


    裴昀闻言,瞬间红了眼眶,哽咽着最后道别:


    “承毅兄,你保重”


    更深露重,子规夜啼,裴昀一步一步走出了殿宇,走出了高墙,走向无边无际的夜色之中。


    还未离禁宫,便听人声鼎沸,喧哗不绝。


    再回首时,那远处崇政殿的方向已是火光冲天


    “穆宗,讳韧,字承毅,帝第二子也,母张贤妃。少聪敏,善属文,太后杨氏爱之,亲自抚育。顺和二年,册为皇太子。开平元年五月,出督北伐,被俘,议和乃归。开平四年三月,先帝因病内禅,继位于垂拱殿,改元景明,立妃程氏为后,诛韩斋溪,追复裴安原官,以礼改葬。景明四年十一月,令凌青松领军从蒙兀兵围蔡州,灭燕。景明五年三月,诏宋信南出兵入洛,败。六月,下罪己诏,贬谢岑。七月,蒙兀侵蜀,任白行山入川,建山城。景明七年八月,嘉钓鱼城大捷,十月,任甄允秋为相。景明八年正月,准杨直建播州海龙屯,三月,白行山暴毙,特赠五官。六月,召谢岑回朝复原官。景明九年二月,凌越猝,辍朝,特赠太师、安国公,任闾文山为京湖制置使。景明十年三月,襄樊陷,八月,丁家洲败,贬甄允秋。景明十一年正月十五,蒙军围临安,自焚于崇政殿,庙号穆宗,葬于帝陵。


    寄语林和靖,梅花几度开?黄金台下客,应是不归来。”


    ——《宋史·穆宗本纪》元相脱脱着


    第202章 第三拾二章


    景明十一年二月初五,临安禁宫,太后李氏率文武百官拜表祥曦殿,行跪拜礼,宣读降表,谕天下州郡。


    蒙兀统帅巴彦遵赫烈汗旨意,不毁宗庙社稷,不杀平民百姓,大军屯驻城外,仅派小股人马入临安府受降,封府库,收史馆、礼寺图书及百司符印、告敕,罢官府及侍卫军,安抚百姓,九衢市肆不扰,一代繁华如故。


    立下这般不世功绩,巴彦得意之余,挥笔作下小令一曲:


    金鱼玉带罗襕扣,皂盖朱幡列五侯,山河判断在俺笔尖头。得意秋,分破帝王忧。


    数月后,蒙军满载昔日大宋户口籍册、册宝仪仗、车辂辇乘、礼乐祭器、典籍珍玩等器物,押解太后李氏、后宫妃嫔女眷、外戚宗室、文臣大夫、太学生等数千人北上,去往曾经的燕京,而今的大都。此后若干年,他们或是被逼继续迁往更北的塞外,或是得复新君所用,或是殉国而去,却皆是客死他乡,再也不曾回到那山温水软繁华如梦的江南。


    如蔡州之难,如靖康之变,潮起潮落,花开花谢,生死兴亡总是相似。


    宋室降蒙之后,太后李氏谕示江南州郡归降,劝降诏书云:今根本已拔,诸城虽欲拒守,民何辜焉?诏书到日,其各归附,庶几生民免遭荼毒。


    君主既死,家国既亡,阵前将领又何苦死守?诏书所到之处,两淮两浙州郡纷纷归降,江西江东等地也陆续被攻克,除去福建闽广等地尚未被蒙军所占外,放眼关山以南,便只剩下川蜀与淮东两浙零星州郡仍在鏖战了。各地亦有不少勤王将领、义军民兵不愿投降,只因他们仍对大宋心存忠义,自浙江南下,去追随赵宋皇室最后一丝血脉,期望星火燎原,光复河山的那一天。


    在那蒙兀大军步步逼向临安,朝廷危在旦夕之际,赵韧虽不肯迁都南下,却终是听从了朝臣奏请,封皇子赵正为信王,出判福州,右相谢岑为福州观察使、提举信王府行事,一行人在武德司指挥使夏衍涛与随从侍卫护卫下,从城南嘉会门逃出临安,一路向南而去。


    乱世之中,敌匪横行,风雨飘摇,颠簸坎坷,无人知晓他们的前路在何方.


    三月初八,瑞安府北,瓯江中游一处江心屿上一座幽静禅寺静静耸立。


    禅寺名为江心寺,建炎年间,高宗为避燕兵追捕曾驻跸此地,寺中至今还保留着当初高宗坐过的御座。百余年过去,轮回往复,历史重演,近日里江心寺内又迎来了一批身份似曾相识的落魄贵客。


    暮色四合,骤雨初歇,四面江水浩淼,禅寺遗世独立,然而幽静背后自有看不见的暗流涌动,戒备森严。


    一艘小舟悄无声息的接近了江心屿,一个身影上得岸后,一路来到了江心寺外。


    庙门外两个放哨站岗的侍卫见得来人,立即警惕,十步开外便厉声喝问:


    “站住!来者何人?”


    来人一袭青衫,背负长剑,朗声道:


    “在下裴昀,得知信王下榻此地,特来护驾,还请通传!”


    裴昀离开临安之后,费了好大力气才打探到小皇子等人的下落。这一行仅有百十来人,为躲避蒙军追缉,自然一路隐匿行踪,从陆路到水路,从车马到泊船,叫裴昀好找。


    待她报上名号,那侍卫不喜反惊,怒道:


    “什么裴云裴风?闻所未闻!此地没有王孙贵族,速速离去,不然休怪我等不客气!”


    裴昀不曾料到,短短三年时光,便足以沧海桑田,当年名扬天下的小裴侯爷如今竟是再无人识。


    她愣怔一瞬,复又道:


    “那便请求见谢岑谢大人,在下乃是谢大人旧识。”


    那侍卫冷笑:“休得再花言巧语,寻常人岂能找见此处,你必是鞑子奸细无疑,想见谢大人且先过得了我这一关!”


    说着便与身边三名同伴齐齐拔刀攻了上来。


    几人武功自然不是裴昀对手,但念其忠勇,裴昀并不想伤他们性命,连剑也没出鞘,仅是左躲右闪,看准时机闪电般出手接连点住了几人穴道,绕过他们,迳自走进庙门。


    然而这小小寺院戒备着实森严,其他巡逻侍卫察觉到有人闯入,纷纷赶来驰援,裴昀才走几步,便被重重包围,二话不说便对她动起了手。


    近有刀锋剑刃,远有弓箭待命,裴昀无意缠斗,一边敷衍应对,一边运起内力,高喝道:


    “谢岑出来——”


    早有侍卫前去通报,片刻后果见那熟悉身影出现在眼前,桃花水眸,多情公子,一别数载,终是又见。


    谁料他非但没有制止手下,反而直接下令道:


    “将此人轰出去!”


    裴昀心中一惊,手中斩鲲出鞘,寒光闪过,击退周遭一众侍卫,纵身急掠,来到谢岑面前,急声道:


    “是我!”


    谢岑面无表情瞥了她一眼,竟是一言不发转身就走,裴昀毫不犹豫紧跟而上。四下侍卫见此情形一头雾水,追也不是,不追也不是,个个立在当下,进退两难。


    裴昀随着谢岑来到禅院一处僻静厢房,一路上忍不住连声问道:


    “发生了何事?你为何要驱赶我?皇子现下可还安好?我来时路上未见蒙军踪迹,但此地毕竟易攻难守,久居不是良策”


    谢岑狠狠甩上房门,一声巨响打断了裴昀未说完的话,回过身来,他目光冷漠上下打量着她,质问道:“你是何人?”


    “裴昀。”


    “裴昀是何人?”


    “何人?”


    裴昀愣怔的看着他,不解其意。


    “忘记了吗?那我来告诉你。”谢岑冷笑了一声,“你裴昀乃是武威侯府嫡子,裴家精忠报国,满门忠烈。你曾信誓旦旦夸下海口,要士为知己,要子承父业,为大宋出生入死,赴汤蹈火,绝不反悔!”


    “可京湖沦陷之时你在何处?丁家州大败之际你在何处?常州被屠之日你在何处?蒙军大军围攻临安兵临城下时你又在哪里?你躲在宝陀山和尚庙里吃斋念佛,苟且偷生!你是逃兵,是懦夫!你有何颜面再出现在我面前?!”


    谢岑怒发冲冠,双目赤红,歇斯底里的怒吼着。


    裴昀从来不曾见过他这副模样,狼狈如斯,失态至此。然而事到如今,山穷水尽的绝路,又何须什么风姿仪态?


    定睛细细瞧去,他眼角不知何时爬上了细纹,青丝间藏匿了缕缕白发,衣衫污浊甚至犹沾血迹,眉宇间全是疲惫病容。


    “当初你为何要走?当初既然走了,如今却又为何要回来”


    说完这最后一句,谢岑如脱力了一般,踉跄了几步,勉强在身后椅子上坐了下来,他颓然向后仰头靠在椅背,抬手覆在紧闭的双眼之上,周身散发着无以名状的悲恸与哀伤。  他是谢岑,却也不是谢岑,昔日封侯拜相的翩翩佳公子,姑苏谢家风流多情的少年郎,如今,已沦落为亡国之人,丧家之犬了。


    而她亦然。


    普天之下的汉臣宋民亦然。


    “承毅兄死了。”


    谢岑一滞,抬头看向她。


    裴昀轻声开口,一字一顿道:


    “疏朗,承毅兄他死了。”


    不是那逼死白行山,宠信甄允秋,贪功冒进,用人不当,她曾效忠亦曾离心的亡国之君驾崩。


    而是他们那少年相识,青梅竹马,一同赏过世间花,饮过世间酒的至交好友赵承毅,他死了。


    谢岑浑身一颤,满腔酸涩与绝望,铺天盖地席卷而来。  当初赵韧下旨命他护小皇子逃离临安之时,他便已料到了这一结局,他二人亦君亦臣,亦兄亦友,他又怎能猜不透他的选择?然而毕竟不曾亲眼所见,当宋帝自焚而亡的消息传遍大江南北之时,他还心存期冀,或许只是以讹传讹,或许只是金蝉脱壳之计,或许待万事尘埃落定之日,他们还会有相见的那一天


    然而裴昀的到来,真切的破灭了这所有幻念,逼他必须面对这残酷的现实。


    赵韧已死,临安已破,前尘往事,烟消云散。


    而今,他是托孤遗臣,是寄命忠良,是大宋江山最后的薪火,不可缅怀,不可伤感,有太多太多事等着他去做了。


    压抑下万般心绪,他缓缓睁开双眼,目光复杂的看向面前之人,长叹了一声:


    “你不该回来。”


    既然走了,便不该再回来,更不该在此时回来。大厦已倾,巨舟将沉,垂死挣扎,这一条路走下去,就再也不能回头了。


    裴昀苦笑:“我也以为我可以狠心不回来。”


    “如今危亡之际,用人之时,我可以前嫌不计。”谢岑冷声道,“但你若再出尔反尔,我绝不会放你活着离开!”


    裴昀毫不犹豫道:“我答应了承毅兄,君子一诺千金,如违此誓,天诛地灭!”


    “好!”谢岑霍然起身道,“我带你去见小皇子!”


    第203章 第三拾三章


    南渡以后,皇室一直子嗣稀薄,赵韧继位十二载,育有三子,二子、三子相继夭折,唯有长子赵正存活至今。


    赵正时年八岁,生母甄贵妃于景明七年病逝,虽非嫡出却是长子,且是赵氏唯一血脉,因而甚得宠爱。然而此子并未继承父亲的聪颖早慧,反而天生驽钝,胆小怯懦。面对裴昀的拜见,他呆呆的不知所措,连话也说不出来,惶恐看向身边的母后。  程素宜微微叹了口气,轻轻拍了拍他的后背安抚,抬头对裴昀道:


    “如今万事从简,裴大人不必多礼。”


    是的,陪在赵正身边的不是旁人,正是闭门不出吃斋念佛多年,名存实亡的六宫之主,赵韧结发之妻,程素宜。


    裴昀不曾想到今时今日,会在这里见到她。  早些年尚有朝臣请奏,皇后道装侍佛不成体统,后宫不可无主,规劝官家早立新后,赵韧对此充耳不闻,始终坚持不曾废后。后战火四起,前线胶着,再无人关心这些细枝末节,久而久之,皇后程氏也便渐渐被朝野上下遗忘在后宫之深了。而今生死存亡之际,赵韧竟是将小皇子托付于她,送她一同逃出临安,虽历颠簸之苦,却终究免受北上之辱。无论有情无情,缘深缘浅,这结发夫妻一双人,终是对彼此仁至义尽了。


    今时今日的程素宜,一袭粗布素衣,不施粉黛,手握佛珠,就如同尼姑庵中寻常一位带发修行的居士,半分看不出当年书香世家贤淑才女的模样,与那孤注一掷英勇救夫的太子妃亦判若两人。


    她神色淡然,双目如古井平静无波,向裴谢二人微微福身:


    “吾乃一介妇人,且久不问俗世,不敢妄自决断。二位大人乃忠臣义士,其心天地可表,今后诸事,吾与皇子性命,便全权依仗二位了。”.


    拜别皇后皇子,裴昀与谢岑回到厢房中,摒退一干闲杂人等,她开口问道:


    “接下来你有什么打算?”


    在蒙兀人眼中,临安既破,赵宋既降,一切已然尘埃落定,巴彦早已率大军班师回朝,全然不将出逃的皇子与闽广未归降的州郡放在眼里,对出身漠北草原的蒙兀人来说,南方才是遥远的边塞。而归附蒙兀的汉臣却不以为然,极力上书追杀南宋余党,只因他们太清楚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的道理,太知晓汉人忠君报国复辟汉室江山的决心。赫烈对此并不上心,却也应允了请奏,将这份差事交予了蒙军中汉军一系都元帅张中阳一力负责。


    当初谢岑带着小皇子等一干人逃出临安便是历经了千难万险,他们趁着夜色从城南嘉会门出逃,直奔婺州而去,途中被蒙军追上,危急时刻,是夏衍涛带领十几名大内高手断后,为其余人拼得了一线生机,而他自己却是死在了蒙军乱刀之下,英勇牺牲。


    当年北伐战场上,他一念贪生没能救下主人赵韧,而今他终是舍身忘死救下了小主人,今生今世再无遗憾,自可九泉瞑目了。


    而后为躲避蒙军追杀,谢岑背着小皇子,与程素宜及仅剩了几名侍从徒步走进括苍山,一行人在荒山野岭风餐露宿藏了七日七夜,直到与后续从临安逃出的宋军残部汇合,这才继续南下,辗转到了瑞安江心屿,这个百年前高宗同样躲避追兵的禅院。


    然而迄今为止,这江心寺中随行也不过才百余人而已,甚至还包括了不少宫女太监,宫廷杂役,不堪重用。


    正如裴昀所言,这江心屿虽然隐蔽,却是易攻难守,一旦被敌人发现,只有束手就擒的份。事实上就在她寻来的前几天,刚刚有两名宦官八名士兵找上门来,自称受太后李氏之命召小皇子回返临安。此事甚为蹊跷,谢岑直觉对方是蒙军奸细,未免皇子下落泄露,他毅然下令将几人处死。故而后来裴昀出现之时,守卫士兵都分外警觉,唯恐再生事端。


    但裴昀知晓,谢岑绝非坐以待毙之人,他既然守在此处,便一定还有后招。


    果然,便听谢岑道:“在南下的路上,我已暗中联络上了保康军节度使林世俊,殿前都指挥副使刘勇,他们手中有几万兵马,我们约定在江心寺汇合,再有不出三日他们便能赶到。而后我等会继续南下至,福州、泉州是大宋外宗正司所在,有大批赵氏宗室子弟,届时安抚官民,收归州军,拥立信王,以东南为根基,招贤纳士,号令天下,趁势反攻!”


    说这话时,谢岑眼中复又燃起希望的光芒,大有昔日少年壮志,挥斥方遒的豪情。毕竟,扶大厦之将倾,挽狂澜于既倒,东山再起的谢安石,才是此人最初的向往。


    裴昀听罢沉默片刻,只颔首道了一个字:


    “好。”


    谢岑稍感意外:“我以为你会反对。”


    “反对什么?”


    他意味深长的看了她一眼:“我以为你会主张带小皇子隐姓埋名,远走高飞。”


    “起初我确实是这般打算,”裴昀淡淡道,“但现在看来,如此并非官家所愿。”


    赵韧临终托孤,若单单一个皇子,那她只要保其性命,便已是尽忠尽责。然而如今先是封疆开府,又是顾命大臣、六宫之主随行,这不是逃生保命,这是意欲东山再起。


    既然这是他的遗愿,那么她自会信守承诺,有始有终。


    谢岑顿了顿,低声道:“如今该称先帝了。”


    裴昀一窒,艰难的点了点头,涩然道:“对,是先帝。”


    “为先帝遗志。”


    “为江山社稷。”


    谢岑目光如炬:“肝脑涂地!”


    裴昀亦决然道:“至死方休!”


    岁月流转,造化弄人,当年鲜衣怒马,志气相投的四个少年,如今国破家亡,只剩下他与她二人了,且是最初的最初,彼此最不对付最看不顺眼的二人。


    这一时一刻,他们前嫌尽弃,携手并肩,心中只剩下同一个目的——


    复国!复国!


    如谢岑所料,三日后,原制置副使、保康军节度使、检校少保林世俊,率残部五万余士兵赶到了瑞安,归附信王。


    林世俊此人当年本是鄂州守将,襄樊沦陷,京湖防线崩溃以后,逢召入朝勤王,拱卫临安。他率兵主动四处出击,一度曾击败蒙军,收复平江、安吉、广德等地,可惜后来以水军与蒙兀决战败走焦山,损兵折将,元气大伤。后宋帝驾崩,临安投降,林世俊不愿降蒙,带兵进入定海,在杭州湾一带漂泊,屡次拒绝蒙使招降,日夜纵酒,颇有心灰意冷之态。直至谢岑派人与之联络,他得知了小皇子下落,这才重整旗鼓,日夜兼程赶赴瑞安。


    此后又等了几日,原朝中礼部侍郎陆秋实、参知政事陈如龙等人相继来到瑞安,前来江心寺拜见。


    小小一座禅寺,前后百年,大宋王朝两次沉浮,皆系于此,何等玄妙,何等巧合。只不过这一次,再也没有大光明寺四大金刚舍身相护,逆转乾坤了。


    自此,以信王为首的大宋行朝文武皆备,初具规模,数万人马离开瑞安继续南下,向福州进发。


    一路车马颠簸,及至四月底,大队人马陆续抵达福州,当地官员出城接驾。来的路上,谢岑、林世俊、陆秋实等人已商议妥当,拥立信王赵正为新帝,定都福州,择吉日五月初一,举办登基大典。


    是日,天朗气清,惠风和畅,福州府衙里的侍女宦官,一大早就开始忙碌了起来。虽说行朝在外,理应仪仗从简,但这般山河破碎,风雨飘摇之际,正是需要一场隆重的登基大典,稳定人心,昭告天下汉人,家国未亡,赵宋犹在!  年仅八岁的赵正被内侍穿上龙袍,戴上皇冠,在程素宜及几名宗亲陪同指引下,亦步亦趋祭拜天地祖先,登上宝座,接受群臣朝拜。其中有王公宗室,文武百官,及未沦陷之地各府州郡县赶来的地方官员。众人三呼万岁,恭迎新帝继位。


    礼成罢,新帝诏曰,改元祥兴,尊皇后程氏为太后,参决政事,命谢岑为左丞相兼枢密使,都督诸路军马,陆秋实为右丞相、签发枢密院事,林世俊为少保、枢密副使,裴昀为殿前指挥使各地军政官员不变,各守其职。


    从汴京至临安,从瑞安到福州,大宋王朝终于在这千里之外东南之隅得以延续,其心不死,其志不灭,则宋室江山不绝矣!


    第204章 第三拾四章


    “为人君,止于仁;为人臣,止于敬;为人子,止于孝;为人父,止于慈;与国人交,止于信”


    行宫书斋之内,陆秋实为赵正授课,一字一句教导释疑。太后程氏垂帘而坐,手持佛珠闭目默诵经文,而裴昀亦无声陪侍在旁。


    陆秋实其人,年逾不惑,两榜进士出身,本是朝中从六品宗正少卿兼起居舍人,蒙兀大军压境之际,他临危受命,被提拔为礼部侍郎出使前线。后议和失败,临安投降,他带一家老小连夜出逃,一介书生,兵危乱世,千里奔波,终是在茫茫人海中寻到了赵正一行人。


    行朝在外,一切从简,又是幼帝在位,众人难免懈怠,然而他却是一丝不苟恪守臣节,进退有度,不曾有丝毫马虎。每每群臣朝会,他仍着官服,持手板,俨然如过去上朝一般。他力主官家不可荒废课业,亲自撰写《大学章句》,坚持每日为赵正授课,亲力亲为。


    书声朗朗,墨香袅袅,乱世之中,难得这一时一刻静谧安逸。


    俄顷,谢岑前来,向赵正与程太后请安见礼。


    “谢某有事请奏,叨扰陆大人了。”谢岑象征性的对陆秋实拱了拱手,“陆大人日日风雨不误为官家授课,着实辛劳。”


    陆秋实淡淡道:“比不得谢大人赤胆忠心,书斋之中亦担忧官家安危,令裴大人寸步不离护在左右。”


    “为人臣子,应尽之责。”谢岑云淡风轻一笑,转头向二宫禀报道:“诏令拟罢,派往扬州与四川的使者即日便可出发了。”


    放眼当今天下,大宋手中还有三分江山,除去闽广二路,两浙温州、台州、处州外,长江以北的扬州、真州、通州尚在坚守,而川蜀部分城池虽已陷落,但不少山城仍是固若金汤。


    这其中最不可忽视了两座城池,便是扬州与钓鱼城。


    钓鱼城的主将,乃是当年白行山的副将陈固。白行山死后,他接手了钓鱼城,青出于蓝,勇猛更胜,不只固守一隅,更是四面出击,以一己之力把攻打四川的蒙军搅得部署全乱,焦头烂额。西南一片,大有光复之势。


    而扬州身为两淮重镇,从一开始便由蒙兀宗王阿穆勒亲自率兵攻打,可直至京湖崩溃,临安投降,两淮州郡全部覆灭,此地仍是屹立不倒。而那苦守扬州数月,誓死不降的将领不是旁人,正是凌越元帅之子,当年大破蔡州灭亡北燕的凌青松。


    赵正神色懵懂,在程素宜的示意下,这才有些结巴的开口道:


    “谢相辛苦,一切便、便依谢相安排罢。”


    可陆秋实闻言却皱了皱眉:“不知谢大人所拟那北上的诏书所为何事?”


    “自是加官进爵,褒奖忠义之师,以昭天下。”


    陆秋实反对道:“孤城困守,不过昙花一现,任精锐之师白白送死。况且四川扬州都距福州千里之遥,长此以往,守将保不齐生出异心。不若趁现在下诏令那陈固与凌青松来福州勤王,拱卫朝廷,以防蒙军南下!”


    谢岑慢条斯理反驳道:“陆大人也说,四川扬州距福州千里之遥,远水不解近渴,徒劳无功。且此时便叫两地弃守门户,岂非自断后路,日后我等有何依仗图谋北上?”  “如今两浙尚不安稳,蒙军随时来袭,我等势单力薄,自保不足,此时图谋北上未免太过异想天开!当时是自该招兵纳贤,屯粮聚财,休养生息为上策!”


    “休养生息不假,然休养生息能到几时?”谢岑毫不退让道,“蒙军步步紧逼,早晚有一天会打到福州,若不趁此良机筹划反攻大计,莫非要坐以待毙不成?这段时日各地军队陆续归附,招募义军亦进展顺利,目下福州共有宋军十五万,民兵十万,先发制人主动进攻,若能指挥得当,必可反败为胜!”


    陆秋实义愤填膺道:“二十五万大军了不得吗?当年襄樊没有二十五万大军吗?临安没有二十五万大军吗?最后结局又是什么?调兵反攻,福州空虚,你为逞一时之勇,将官家置于险境,究竟是何居心?”


    谢岑似笑非笑道:“陆大人你因一己贪生怕死,强留官家困守福州,四面临敌,又是何居心?”


    二人你一言我一语,互不相让,眼看便要吵起来,裴昀忍无可忍低吼了一声:


    “够了!”


    二人一愣,不由齐齐望向她。


    裴昀迳自对程素宜与赵正道:


    “天色不早,该是用膳之时,还请太后与官家移步寝宫传膳。”


    程素宜闻言颔首,仿佛根本没看到谢、陆二人的争执一般,只淡淡吩咐道:


    “今日便到这里,二位大人且退下罢。”


    说着牵过赵正,领着一干婢女内侍离开了书斋。一场口角干戈就这样虎头蛇尾,消弭于无形。


    陆秋实怒瞪裴昀与谢岑一眼,拂袖而去。


    谢岑对此冷笑了一声:“此人虽有才能,却是太过迂腐,竟是想守福州一城苟延残喘。他若再处处置喙,碍手碍脚,别逼我将他赶出福州——你去哪里?”


    他话还没说完,身旁之人竟已是头也不回的走了.


    赵正登基之后,并未住在福州城中,群臣宗室商议之下,择闽江畔林浦村一处院落,稍加修葺,以作行宫,名曰泰山宫。此地风景优美,水陆通畅,屯兵九曲山,进可攻,退可守,确实是难得佳地。


    裴昀出了行宫,一路来到闽江畔,立于江边,眼见面前大江大浪,波涛滚滚,满腔怒火渐渐付之东流,内心平生一股萧索之意。


    过去历朝历代营造宫殿,皆是坐北朝南,紫气东来,唯有这泰山宫,乃是坐南朝北,静静远眺北方故土。


    身后有人走了上来,与她并肩而立,她知晓那是谢岑,他一路都跟在她后面。


    “都到了这个地步,”裴昀幽幽开口道,“你们还要继续党同伐异,互相攻讦?”


    如今行朝小则小矣,文官武将,五脏俱全,处处继承临安朝堂,连那内斗内讧之风都一脉相。


    赵正年幼,程素宜名义上垂帘听政,实则并不插手政务,军政大事说穿了是由谢陆张三人全权定夺,而这三人之间,却是矛盾重重。


    首先,是谢岑与陆秋实议事多有不合。其次,现下名义上虽谢岑是枢密使,但兵马实权却是掌握在林世俊手中,旁人无法调动。最后,那林世俊与陆秋实之间也是彼此嫌弃,林世俊瞧不起陆秋实一介书生,侥幸上位,陆秋实指责林世俊无勇无谋,拥兵自重。


    就连下一步计划,三人都各执一词,谢岑一力主张北上反攻,陆秋实执着坚守福州,至于林世俊,他只觉福州还不够南,一心劝官家太后继续往南迁。


    为此三人明争暗斗,各使本事,前不久还生出了有人指使谏官意图弹劾政敌之事,何等可笑。


    谢岑怒道:“是我愿内斗?都到了这般地步,他二人还一个迂腐顽固,一个只知南逃!那陆秋实屡次向太后上谏我独揽大权,日日以授课之名守在官家身边,仿佛我要加害幼主!那林世俊不思守国,暗中大肆建造海船,只怕届时蒙军一攻打过来,他顷刻间便要丢下城池带官家与太后乘船而去!今时今日,若我等还不能上下一心,谈何立国?谈何光复?”


    裴昀望向面前之人,见到他双眸中赤红的血丝,半是亢奋,半是疲惫。这段时日他主持行朝军政大事,夜以继日,废寝忘食,殚精竭力。然而大厦倾颓,独木难支,许多事情,仍是不如所愿。


    在天命,在人事,若能处处如愿,他们今时今日也不会流落到这般地步了。


    裴昀轻声一叹:“我知晓你艰难,你亦该知晓,我是站在你这边的。”


    否则她不会接任殿前指挥使之职,寸步不离守在赵正身边,以免他人趁机进言挑拨,对他不利。


    “只是你不要忘记临安是如何兵败如山倒,眼下我们决不能再重蹈覆辙了。”


    自陈桥兵变,大宋开国起,便一直提防武将篡权,可最终国破家亡却不是败于武将篡权,恰恰是败于文臣内斗。  从是战是和,到是守是迁,从韩斋溪到甄允秋,为铲除异己,不择手段,最终消耗了朝廷元气,落得个人心尽失。


    前车之鉴,鲜血淋漓,如今行朝如风中飘絮,水中浮萍,已经不起内耗折损,没有机会再行差踏错了。


    谢岑沉默良久,终是怅然一叹:


    “我知道了。”


    第205章 第三拾五章


    经过重重妥协与周旋,群臣终是达成合意,谢岑辞去枢密使一职,林世俊同意出兵反攻江西、江东与两浙,同时应陆秋实之奏,下诏令扬州凌青松南下勤王。


    汉民心怀故国,宋军所至之处,民多响应,箪食壶浆以迎王师,不久即收复江西邵武、铅山一带。


    起初,泰山宫每日捷报频传,光复一片大好。


    谁料到没过多久,形势急转直下。


    第一个传来噩耗的,是扬州。


    当初蒙军南下,扬州被围,阿穆勒屡次派使者招降,许诺不伤百姓,不杀降掳,但凌青松不为所动。此后两军你来我往,苦战不休,主帅竟是旗鼓相当,不分伯仲,竟似心有灵犀一般,久久没能分出胜负。


    然而围城之战,若非有钓鱼城那般天时地利人和,终究是守势为劣,攻势为优。扬州周围城池相继沦陷,蒙军亦在城外筑起长墙,将扬州彻底封锁,十个月后,城中终是矢尽粮绝。


    而后临安沦陷,赵韧自焚,宋室投降,凌青松非但仍是宁死不降,坚持抗敌,在蒙军押解皇室北上,途径扬州之际,他甚至还亲自率兵出城偷袭,试图夺回皇室一行。


    此计虽是未成,然如此赤胆忠心,当真日月可昭,天地可表。


    可惜并非人人都有这般忠贞,贪生怕死才是凡人本性,舍生取义终究太过艰难了。


    六月,凌青松接到福州使者诏令,得知宋室在东南光复,大为欣喜,当即命副将留守扬州,自己亲率五千士兵南下勤王。谁料那副将早已被蒙军策反,凌青松一离开扬州,副将便即刻开城投降,并向蒙军泄露了主将去向。


    最终,凌青松与手下士兵在泰州城内被蒙军包围,他浴血奋战,力尽被俘。


    至此,长江以北,大宋最后一城,扬州覆灭。


    关山路远,消息传到福州之时,已是十数日之后了,一切已然尘埃落定。


    满室文臣武将悲叹惋惜之际,裴昀强自压抑着心中的颤抖,咬牙问那传信的士兵:


    “凌元帅被俘之后是生是死?蒙军对扬州城投降的将士又是如何处置的?”


    “凌元帅被俘后仍是不肯归顺,绝食明志,但求一死,最终被判斩刑。行刑之日,扬州百姓缟素相送,老幼妇孺皆落泪。”


    那士兵擦了擦眼角泪水,继续道:“其后蒙军遵守最初承诺,不伤百姓,不杀降兵,留得扬州满城性命。只是仍有将士义节犹在,据说城破之时有一小将拚死抵抗,持枪血战,伤重被俘,他高呼‘我乃裴安之孙,誓死不降’,而后用尽最后力气自裁身亡,连那鞑子番王也为之所动,命手下收敛此人尸骨厚葬。”


    裴昀心神巨震,肝胆欲裂,在一旁谢岑眼疾手快搀扶之下,这才勉强站稳了脚步。


    悲极痛极,竟已是欲哭无泪。


    当夜,她设灵牌供桌衣冠冢,面北而立,一壶浊酒洒地,遥相而祭。


    凌大哥,霖儿,你们一路走好


    来不及悲痛,来不及缅怀,扬州的覆灭如同一根引信,转眼燃烧,点炸了一连串的凶讯。


    宋军在两江、两浙的反攻,遭遇了蒙军的强烈镇压。看似勇猛的军队,一与蒙军正面交战便溃不成军,建昌、南丰、广昌,宋军节节败退,最初占领的城池很快轻易放弃,当初信誓旦旦死守的将领争先恐后的投降。短短两个月内,宋军失去了原先的全部优势,本就所剩不多的疆土进一步被蒙兀蚕食。


    林世俊本是领军入浙,镇守台州,谁料蒙军攻城之际,城内宋军哗变,开门投敌,林世俊迫不得已从海路南逃。至此,反攻大计彻底以惨败告终。


    宋蒙两军连年交战,宋军对蒙军的脾气习惯多少已经摸清,蒙人畏暑,每每皆是秋后发兵,初夏收兵。如今时值盛夏,又是东南酷暑,福州行朝百官心怀侥幸,期待这一次蒙军仍会如期撤军,岂料此番南下蒙军是以汉军为主力,非但不曾撤军,反而一鼓作气,从浙入闽,四路大军直逼福州。


    彼时林世俊率大军未归,福州城本就兵力不足,守备空虚,绝对抵挡不住蒙军进攻。正在谢岑等人是战是逃决议不定之际,又一雪上加霜的消息传来——


    福州知州向蒙军献城投降,蒙兀大军来袭,即日便可抵达。


    若是破釜沉舟,尚有一战之力,可逃往的海船即已建好,又岂能有决一死战之心?


    事已至此,别无选择,泰山宫文武百官只得匆匆护送着程太后与赵正登上了海船,数万军民兵分水路陆路两路逃亡,继续向南而下。  逃离福州这日,海上起了大雾,浩浩荡荡的宋军船队在浓雾中摸索着前行,亦如行朝这晦暗不明的前路命运。


    夜色幽深,百十来艘水师战船所拱卫的御舰上,群臣仍在舱内挑灯议事,为下一步打算,是继续海上飘泊,还是停船靠岸?是经留休整补给,还是全力以赴奔向广州?


    起初还是心平气和讨论,后来却变成了愤怒争吵,彼此指责,誓要找出福州之败的罪魁祸首。


    吵到最后,终是一拍两散,各自散去了。


    裴昀走进议事舱时,便见诺大的船舱中,只谢岑一人孤身而坐,烛火随海波起伏而微微摇曳,将他身影投映在墙上,说不出的颓然落寞。


    方才她在门外听得真切,陆秋实几乎指着谢岑的鼻子大骂他弄权作势,刚愎自负,将所有反攻以来的惨败一股脑都推到了他身上。


    而他没有任何反驳的话语,只能沉默以待。


    此时见裴昀靠近,谢岑勉强坐直了身子,收起了周身的颓唐之态,哑声问道:


    “官家如何?”


    裴昀没有揭穿他,只淡淡回道:“白日里有些受惊,但无大碍,如今已是就寝了。”


    谢岑几不可查的松了一口气,点了点头,没有再说话。


    于是两人之间又只剩沉默。


    片刻后,裴昀问道:


    “接下来去哪里?”


    谢岑顿了顿,缓缓吐出两个字:


    “泉州。”


    泉州,又称刺桐港,因海运而昌,建城置州。大宋建炎年间,设市舶司,商贸愈加兴盛,船队番客络绎不绝,四方货物汇集于此。云帆高涨,商船航线遍布海外,近有占城、真腊、三佛齐,远有传说中的湿婆、大食、天竺,中土的丝绸、茶叶、瓷器运送出去,异域的香料、珠宝、药材运送进来,所谓市井十洲人,海潮万国商。虽为东南边陲,其富庶繁华不输中原。


    谢岑打起精神,正色道:“泉州城内的形势有些复杂。”


    开弓没有回头箭,如今再计较福州得失成败已毫无意义,接下来他们必须尽快重整旗鼓,从头来过。


    此处是当年他外放为官之地,没有人比他更熟悉局势了。


    于是裴昀亦是顺势问道:“复杂在何处?”


    “泉州城中掌握军政大权之人,不是知州知府,不是地方将领,而是一介商人蒲宗昌。”


    裴昀听说过此人名姓,不禁皱了皱眉:“那个番客?”


    “不错。”谢岑缓缓道,“此人是色目人,祖上移居泉州,世代经商。他曾任福建安抚沿海都制置使,兼提举市舶司,亦官亦商,家财万贯,经营了得,手下不仅有大批商船,还有一支不容小觑的私军,唤作虎蛟营。他一人便垄断泉州番贸三十年之久,当地官员将领为其马首是瞻,蒲家乃是泉州名副其实的土皇帝、海霸王!”


    许多年前,江湖上曾流传一句话——蒲家船天下马,说得便是南北货运商贸,尤以洛阳天下盟的马帮,与泉州蒲家的船队最为了得。时过境迁,天下盟早已化为乌有,而蒲家却仍屹立不倒,足见其本事了得。


    裴昀闻言心中不禁沉了沉,行朝若想进入泉州城驻扎,非要此人点头不可。然而这样一个权势滔天,实力雄厚的商人,又是异族胡人,着实不好相与。


    “你当年与他打过交道吗?”


    “南海海寇猖獗,尤以泉州为最。四年前,海寇大举来犯,我与蒲宗昌联手,指挥朝廷官兵与蒲家船队私军合力御敌,这才解了泉州之危。此后我升迁回到临安,而他也得以因功授封,到底算得上三分旧情。商人本色,最擅长钻营投机,如今行朝驾临泉州,他绝不会放弃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我们各取所需,自是皆大欢喜。而他若别有所图”


    谢岑脸色冷了冷,决然道:“就算是与虎谋皮,我等也要赌上一赌,就看谁更技高一筹了!”.


    三日后,行朝船队抵达泉州外港,但见码头商贾云集,帆樯如林,货物堆积如山,买卖盛况世所罕见。


    谢岑裴昀陆秋实等重臣与殿前司士兵护送着赵正与程太后上岸,众人没有直接入城,而是悄然来到城北法石寺,计划待打探清楚城内形势之后再做打算。


    谁料他们前脚刚在法石寺安顿好,后脚便有人找上门来,自称乃是蒲家仆从,奉家主之命前来拜见谢大人。


    谢岑与裴昀不禁对视一眼,心中又蒙上了几分阴郁。


    这蒲家对泉州上下的掌控,已细致入微到这般骇然的地步,与这等老狐狸周旋,他们的胜算委实不大。


    然而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对方既然主动找上门来,倒也省得他们费力气了。


    定了定心神,谢岑开口吩咐道:


    “带人过来罢。”


    第206章 第三拾六章


    “婢子珊瑚见过二位大人。”


    蒲家来人是个妙龄女子,柳眉杏目,娇俏生姿,虽自称婢子,那身上绫罗鬓边珠钗却是比寻常大户人家还要富贵三分。


    谢岑与她是旧识,含笑回道:“珊瑚姑娘别来无恙,你家老爷与小姐可安好?”


    “劳谢大人记挂,我家老爷带船队出海还未归来,我家小姐还是老样子,只是自大人高升回京之后,便一直想念着大人,时常念叨。”


    谢岑扬了扬眉:“那蒲小姐倒当真是神仙下凡,言出法随,如今真就将谢某念来了。”


    珊瑚嫣然一笑,脆生生道:“神仙不敢当,只是这几日我家小姐见天有祥瑞,紫气东来,便猜到是有贵人将至。如今贵人当真驾临,小姐怎敢怠慢,第一时间便命婢子上门来。”


    说着她呈上请柬,


    “小姐唯恐贸然拜访失了礼数,特意于三日后在府宅设下酒宴,为诸位接风洗尘,一尽地主之谊,还请贵人赏光。”


    谢岑垂眸扫了一眼那华美的请柬,不紧不慢道:


    “蒲小姐美意,谢某感激不尽,届时一定登门赴宴,一叙旧情。”


    “那我家小姐便在府上恭候佳音了。”


    珊瑚走后,谢岑面上如沐春风的笑就此散了,他紧紧盯着手上的请柬,神色阴晴不定。


    裴昀从头到尾抱臂在旁,冷眼看得真切,忍不住嗤笑了一声:


    “看来这位蒲小姐又是你的红颜知己了。”


    泉州城中传唱:蒲家有三宝,神船金珠女儿俏。


    神船,是指蒲家巨舰“天方”,此舟之大可容千人,重达万石,巍如山岳,浮动波上,帆桅垂天,风雨不惧,船上畜牧耕作一应俱全,悉如市井,海上航行数年而自给自足。金珠,是指蒲家传家聚宝金珠,传说,蒲家这些年来之所以能顺风顺水,财源广进,盖因有此宝物显灵。而最后一宝女儿俏,指的正是蒲宗昌之女,蒲家大小姐蒲妙婵。


    这样一位绝色佳人,又怎会与谢岑没有瓜葛?近来国事家事天下事,事事愁云惨淡,裴昀险些都忘了眼前这人风流多情,招蜂引蝶的本性了。


    如此这般一句揶揄,真像是恍如隔世了一般。


    谢岑听罢亦是微微一怔,似笑非笑道:“我虽有好美之心,却还是贪生,自问没有天煞孤星命,无福消受美人恩。”


    裴昀不解:“何意?”


    “你可知这位蒲家小姐貌若天仙,却是人尽皆知的克夫命?自及笄之后,她屡次出嫁,夫婿不出三年必定亡故。算命的说她孤寡一生,除去孤星入命之人不得相配。三年前我离开泉州之时,她已死了七任郎君,其中三家成了婚,三家仅是定亲,还有一家花轿进门,天地未拜,相公便恶疾发作,一命呜呼了。”


    “当真如此邪门?”裴昀且惊且疑,“又当真有这么些不怕死的男子前赴后继?”


    “以蒲家在泉州滔天权势,这有何稀奇。不过你也不要因此心生怜惜,小瞧了这位蒲小姐。”谢岑意味深长道,“她的心思手段,绝不逊于其父。”


    裴昀回想了一下,迟疑道:“方才那婢女道,她是奉了家主之命,如今蒲家莫非是蒲小姐当家?”


    谢岑不置可否,只道:“泉州商船,为顺风顺水出海,素来是重阳遣舶,端午回舶。如今端午已过两月有余,蒲宗昌却至今未归,而蒲家掌家的不是其弟蒲宗兴,却是蒲妙婵,此事蹊跷。”


    “看来三日后的宴席,不是风月局,却是鸿门宴了。”裴昀沉吟道,“在此之前,我们要多探听些城中的消息才行。”


    如今行朝缺船少粮无法继续前行,必要入泉州休整不可,而这其中少不了蒲家相助,这亦是众臣一致商议的结果,连陆秋实都难得点头赞同,因此三日后的宴席必须要赴。


    至于打探蒲家近况之事,说难其实也不难。


    大宋开国数百年,赵氏开枝散叶,京城内外子嗣众多,朝廷特设外宗正司,掌管外居宗室大小事务。靖康之后,外宗正司随皇室自北迁南,其中南外宗正司正迁至泉州城内,现今城内有赵氏子孙三千余人,他们对大宋朝廷自是再效忠不过了。


    谢岑以赵正之命拟诏,着人进城传信。翌日一早,便有宗室子孙男女老少十余人,匆匆赶来城北法石寺觐见。


    甫见幼帝与太后,众人哭天抢地,涕泗交加,悼念先帝,痛表忠心,在此不作细表。


    泉州南外宗正司知宗赵愈,乃是太祖次子燕王一脉第十世孙,他被谢岑与裴昀单独请至一处详谈。


    “其实蒲家这段时日很是不顺当。”


    赵愈沉吟道,“蒲相公很多年不曾亲自掌舵了,去年不知为何突然带了船队出海。蒲家出海的十二只船队,迄今为止十只都已回返,单单只剩蒲相公所率的那两支至今未归。蒲相公不在,蒲家本家本由其弟蒲宗兴坐镇,然而今年初,先是蒲宗兴长子落马意外身故,而后其妾室趁机与情夫私奔,蒲宗兴悲痛之下一病不起,蒲家上下一时乱了套。幸而这蒲家大小姐颇有才干,及时站出来主持大局。”


    谢岑开口问道:“海上船家有规矩,外嫁女不可当家,蒲家小姐不曾再许婚配吗?”


    “想必谢大人也听闻过这蒲小姐的传言,七嫁过后,满城再无人敢上门提亲,去年蒲相公索性为其招婿,在蒲家船队里寻了个天煞孤星命硬之徒,入赘进了蒲家,至今为止,倒尚算和睦,没再出事。”


    说到此,赵愈禁不住叹息道:“可怜花容月貌,却只能配个粗手粗脚一穷二白的舵工,当真是命苦。”


    谢岑似笑非笑道:“赵大人如此怜香惜玉,看来也是那蒲小姐裙下之臣,命苦与否,冷暖自知,赵大人却是颇有些一厢情愿了。”


    赵愈被戳破心事,神情大窘,讪讪然道:“谢大人说笑了”。


    裴昀却是明白谢岑的话中之意。


    女子欲掌握家族大权,便不可外嫁,招婿入赘无疑是最好的法子,赘婿越是卑微无能便越好掌控。事出反常必有妖,得利者十有八九便是始作俑者,近来蒲家这一系列事端和这位后来居上的蒲小姐多半脱不掉干系


    三日时间转眼而过,蒲家遣了车马前来相请,终是谢岑与裴昀二人单刀赴会。


    二宫自是不能屈尊降贵移驾,其余人亦留在法石寺,一有风吹草动,众人便可立刻撤离。裴昀谢岑自然不能拿赵正的安危冒险,而他们之所以能答应赴宴的最大原因,就是三日后的今天,从台州撤离的林世俊便可追至泉州,届时大军汇合,就算蒲家再过兵强马壮也不敢轻易与十数万宋军硬碰硬。


    蒲宅府邸位于泉州城南,广厦万间,气势非凡。


    裴昀与谢岑下了马车,顺着仆人引路进得门内,便见迎面有人出来相迎,黑压压的一群仆从簇拥着一位年轻女子,她头簪四季花冠身着烟霞紫衣,未得近前,便听她扬声笑道:


    “谢大人赏面光临,蒲家蓬荜生辉,妙婵未曾远迎,失礼之处还请大人见谅。”


    裴昀料到了这蒲妙婵既声名远播,必是花容月貌,国色天香,可亲眼见到之时,还是不免惊艳。


    蒲家乃是番客,故而蒲妙婵的模样不似中原女子般温润秀美,却是高鼻深目,轮廓深邃,发色偏浅,别有一番异域风情,柳眉之下那双盈盈美目仿若两颗紫宝石般晶莹剔透,一笑则明媚生花,一颦则楚楚动人,含情脉脉,勾魂夺魄。


    裴昀自诩平生见过美人无数,冷艳的,高贵的,娇俏的,端庄的,各有千秋,却无一如蒲妙婵这般独特,那是一种哪怕明知危险也甘愿沉沦其中的美,近乎妖异。


    若说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她那七个死去的夫君倒也不算冤。


    谢岑笑道:“多年不见,蒲小姐风采依然。”


    “谢大人谬赞。”


    蒲妙婵清楚自己的美貌,早已习惯且享受着旁人惊艳的目光,她没错过裴昀面上的一瞬失神,因此美目中笑意更深了,微微福身一拜道:


    “这位想必就是小裴侯爷了,久仰大名,终得一见,妙婵这厢有礼了。”


    裴昀连忙道:“蒲小姐不必多礼,是在下有幸得见小姐芳容才是。”


    蒲妙婵是聪明之人,只见二人孤身赴宴,心领神会没有多问,简短寒暄几句后,便请二人入内。


    宴席设在了府内湖上的一处宽敞水榭中,一路走去,但见府中雕梁画栋,奇花异草,珍玩异兽,琳琅满目,比起江南秀雅,别有一番风情,许多海外的稀罕物什裴昀闻所未闻,连名字也叫不出。


    及至水榭内,早已有人等候多时了。


    今日这宴席陪客不少,不仅有蒲氏族中长老各船队管事,亦有泉州城大小官员,甚至赵愈与其他几名宗室子弟也在其列,尽显蒲家权势滔天。


    满座恭维寒暄之中,宴席如常开始,奴仆进进出出,山珍海味不停歇的端上,美酒佳酿流水般的斟下,在场不少人是谢岑为官泉州之时的老相识,众人相谈甚欢,却没人提及那真正紧要之事。谢岑面色如常不急不缓,裴昀亦不动声色兀自啜饮杯中之物。  酒过三巡,屋外阴云渐密,似是暴雨将至,水榭中光线亦暗了下来,蒲妙婵遂命人掌灯。


    而后亮起的不仅是烛火,还有一颗颗价值连城的夜明珠,在轻纱笼罩下散发着柔和的光。


    至此,泉州知州田真终是沉不住气,率先开口试探道:“听闻圣驾南巡已至泉州,今日谢大人裴大人前来,可是有二宫口谕宣召么?”


    便如当年徽钦二帝被掳北上称之为北狩,如今赵正流落东南亦对外称南巡。


    水榭中猝然一静,满座目光都投向了裴、谢二人身上。


    谢岑此时如刚刚被点醒一般,恍然大悟道:“是了,确是如此,我倒是险些忘了。”  蒲妙婵放下酒杯,嫣然一笑:“哦?不知圣上有何旨意?”


    谢岑慢条斯理喝尽杯中残酒,这才施施然道:


    “官家有诏,念及蒲氏镇守泉州,劳苦功高,特晋封蒲家家主为闽广招抚使、总海舶、主市舶,永镇东南,世袭罔替。”


    这宣旨得随意,接旨得自然也敷衍,蒲妙婵漫不经心把玩着手中琉璃酒盏,笑意盈盈道:


    “无功不受禄,圣上厚爱,蒲家委实受之有愧。”


    “蒲家若接驾有功,如此封赏理所当然。”


    蒲氏族中一白发苍苍老者忍不住问道:“二宫欲择泉州为行都?”


    谢岑不置可否:“泉州风水宝地,依山傍水,不逊临安风光。”


    城防军统领夏景嗤笑了一声:“临安都降了,又有哪门子风光可言?被蒙兀鞑子追得屁滚尿流,这才跑来泉州避难咳咳咳——”


    话没说完,一圆溜溜之物迎面抛来,正丢到他大张的嘴里,塞进喉中,把他未说完的话都堵了回去,噎得他脸色通红,双手掐着脖子挣扎许久,险些背过气去。


    坐在他正对面的裴昀慢条斯理剥着手中的葡萄,淡淡道:


    “夏将军乃是大宋朝廷命官,食君之禄担君之忧,还请慎言。”


    “你这混账小白脸!”


    夏景好不容易将那卡在喉中的葡萄吞了下去,勉强捡回了一条命,当即拍案而起,要找裴昀算账。


    田真瞥了他一眼,制止了他的动作,而后不咸不淡道:“裴大人所言甚是,我等为人臣子,自当尽忠报国,如今危难之际,请二宫暂驻泉州确实是最佳选择。只是不知蒲小姐意下如何?”


    蒲氏船行大管事冷笑一声:“田大人若想争接驾之功,自己出头便是,何必过问蒲家的意思!”


    赵愈由衷劝道:“眼下社稷危亡之际,正需忠臣义士挺身而出,覆巢之下焉有完卵,望蒲小姐三思。”


    满座各说纷纭,有人唱红脸有人唱白脸,有人隔岸观火,有人落井下石,而谢岑只定定的望向蒲妙婵一人:


    “蒲小姐以为如何?”


    蒲妙婵一直垂眸不语,半晌后她终于开口,朱唇轻启:


    “二宫入主泉州,我等得见天颜,自然三生有幸。只是接驾一事事关重大,家父出海未归,妙婵不敢擅作主张。不如先请二宫与朝臣入城,万余大军驻扎城外,其余诸事再议可好?”


    谢岑面色不甚好看,裴昀不冷不热笑了一声:


    “蒲小姐如此没有诚意,还有何可再议?”


    要二宫与百官进城依附于蒲家势力之下,却将十万大军弃于城外,此举与自断其臂,束手就擒有何异?所谓讨价还价,无非是我漫天要价你坐地还钱,可如今蒲妙婵一口回绝,双方又如何再谈下去?


    可如今是他们有求于人,哪有资格理直气壮,蒲妙婵似笑非笑不言语,如笃定了他们会低头一样,场面一时陷入僵持。


    屋外电闪雷鸣,一场酝酿多时的大雨终于落下了。


    一小厮悄然进门,向立在蒲妙婵身后的珊瑚低声说了什么,而后珊瑚复又对蒲妙婵禀报道:


    “小姐,姑爷回来了。”


    蒲妙婵嫣然一笑,不顾满座这尴尬气氛,吩咐道:


    “快带他过来!”


    片刻后,一男子步入水榭中,他行动缓慢,隐约能瞧出足下微跛,待脱下湿淋淋的蓑衣斗笠交与婢女,他抬头望向席上众人。


    如同每个海上讨生活的寻常汉子一般,他一身粗衣短打,肌肤被海风与烈阳晒得一身古铜,几乎辨不出五官细致轮廓,乍一瞧去,平平无奇,亳不起眼,唯独那一双漆黑眼眸,如古井般幽深平静,死水无澜,万般情绪尽敛其内,深不可测。


    这一刹那,裴昀僵立在原地,心中泛起万千波澜。


    兜兜转转这许多年,从塞北到江南,从天山到海边,她没想到还会在这里遇见他,这个人这张脸。


    颜玉央,好久不见


    第207章 第三拾七章


    裴昀有时会想起与颜玉央的初见。


    子午古道,南北客店,冲天火光与血色映衬下,那锦衣公子惊鸿一面,良颜若玉,锋芒毕露,不可一世,如九天神袛,暗夜修罗,世间没有人能够忘却。


    然而流光容易把人抛,岁月悄然将一切改变,隔世经年,昔日流光溢彩的美玉,被世事泯灭了所有棱角与光芒,变作海边一块粗粝的礁石,风吹日晒,无声无息,再也寻不到半分旧模样。


    时过境迁,物是人非,光阴一往无前,也许人世种种本就没有回首可言。


    蒲妙婵笑靥如花:“这是外子王一,今日去了船行打点货物,回得迟了,可是要罚酒三杯才成。”


    大家对这传闻中的蒲家女婿都甚为好奇,许多人也是今日第一次见到此人真容,不禁频频打量。


    而颜玉央目光淡淡扫过众人,无悲无喜,没有在任何人面上停留,他一言不发接过一旁婢女呈上的酒盏,连喝三杯,而后竟是头也不回的转身离开了。


    满座愕然,不禁齐齐望向女主人。


    蒲妙婵不嗔不怒,只轻描淡写圆场道:“外子不善言辞,失礼之处还望诸位见谅。”


    谢岑乍一见此人还没反应过来,细细打量之后才辨出身份,心中一震,下意识看向身旁的裴昀,却见她定定望着那人离去的背影,神色晦暗不明,他咳了几声都没有反应,竟如神游天外了一般。


    谢岑又重重咳了一声,掩饰般笑着向蒲妙婵举杯道:


    “恭喜蒲小姐终觅得如意郎君,修成正果,不知这位王相公是哪里人士,年方几何?”


    他本是试探,而蒲妙婵却是会错了意,轻笑道:“谢大人不必听信坊间那些流言蜚语,妙婵岂会为了江湖术士几句虚无缥缈之话轻易许下终身。况且,妙婵心中如意郎君是何模样,谢大人还不清楚吗?”


    谢岑但笑不语,一旁另有蒲氏族中一人开口起了别的话头,这一插曲便这样过去了。


    那厢裴昀自见到颜玉央起,便有些心神恍惚,脑海中思绪纷繁,不知今夕何夕,再听不进席上众人又谈论了些什么。


    不知过了多久,直到蒲妙婵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天色已晚,雨势不停,免得奔波出城,二人大人今夜不若便留宿蒲府如何?”


    裴昀恍然惊醒,回过神来,急忙回绝道:


    “不敢叨扰贵府,我二人还要赶回去覆命——”


    然而话没说完,便被身旁的谢岑在桌底下不轻不重踢了一脚,将她的话截了过去。


    “蒲小姐考虑周到,那我等便恭敬不如从命了。”


    谢岑拱手致谢,眉目含笑,仿如三月烟雨,春风拂面.


    杯盘狼藉,曲终宴散,主宾各自散去。


    仆从婢女擎纸伞,提宫灯,指引着裴昀谢岑向客院而去。


    花园小径,眼见二人前方引路的婢女便要一左一右兵分两路,裴昀忍无可忍开口道:


    “等一等!”


    “跟我来!”她强行将谢岑拉到不远处一僻静无人的亭中,压低声音质问道:


    “你到底要干什么?”


    今日宴席上彼此话都说到那个地步,显然已是谈崩,泉州城不宜久留,他们要尽快回去筹谋下一步计划。


    “我要做什么,你难道猜不出么?”谢岑拂开她的手,整了整衣袖上的皱痕,漫不经心道,“很显然那蒲妙婵还没完全掌控蒲家,泉州城中各方势力也是心思各异。宴上的话,是说给旁人听的,而私底下,想必还别有交易与筹码,我若想听,今晚少不得要与蒲小姐秉烛夜谈,一叙旧情了。”


    夜半三更,孤男寡女,如何叙旧,自是不必多说。


    “何必要走到这一步?”裴昀心中腾起怒火,“蒲家虽有番邦血统,却到底是大宋子民。她若深明大义,肯尽忠报国,自然是好,若明哲保身,见死不救,我们也不必死皮赖脸强求,大不了另寻落脚处。如今她又已嫁作人妇,你何必再去招惹她?你谢疏朗从来便只会用这种下三滥的法子成事吗?”


    谢岑不怒反笑:“下三滥?事到如今,还有什么下三滥的法子是不能用的?从临安到泉州,我们都走到这一步了,莫非你要眼睁睁看着最后的希望毁于一旦?别说这不过是你情我愿露水姻缘,就算是再不择手段的事,我也能做得出来。”


    他的目光意味深长,若有所指,裴昀一怔:


    “你什么意思?”


    “你我不是第一天相识,我那些风月烂账你哪笔不清楚,不惹到你头上,几时见你动过真火?”谢岑似笑非笑道,“我不会自作多情到以为你在拈酸吃醋,你为谁如此这般,只有你自己心知肚明。”


    裴昀一噎,不禁哑口无言。


    盛夏时节的泉州潮湿而闷热,倾盆大雨更加剧了这份不适,如同整个人都浸在温热的水中,无法呼吸。


    她自嘲一笑:“这么明显?”


    谢岑亦冷嗤一声:“这么多年提起那个人,你几时冷静过?”


    “我与他之间恩怨两清,早就结束了。”她对他说,亦是对自己说。


    谢岑却是不以为然:“就算他与你恩怨两清,莫要忘记他是何人,做过何事,如今他出现在这里,目的绝不会简单。呵,蒲家赘婿,要换作另外一个旁人,我大抵当真会以为那是个任蒲妙婵拿捏摆布掩人耳目的小角色,可既然是他,如今蒲家这潭浑水幕后主使是谁还说不定。”


    他深深瞥了她一眼,又道:


    “你不是说站在我这边吗?总之三十六计美人计,或你或我,今晚总是要用一个,你若不肯,便别再来挡我路了。”.


    裴昀最终还是眼睁睁看着谢岑随婢女而去,而她独身一人被带到了蒲家客苑。


    房中室内富丽奢华依然,金丝楠木地板,鲛纱垂坠为帐,珊瑚明珠琳琅满目,香炉中燃着不知名的舶来番香,浓郁中透着一丝淡淡的腥甜,约有助眠之效。


    然而此时此夜,裴昀哪有心思入睡,她脑海中思绪纷乱,整个人在房中走来走去,坐立不安。


    她尽量不去想此刻谢岑与那蒲妙婵在做些什么,而颜玉央在做些什么,如今这个荒唐的局面到底又算什么。她一时觉得自己不该被谢岑说服,放任他乱来,一时又觉得自己根本从一开始便不应该随他赴宴,导致如今进退两难。


    天大地大,人海茫茫,为何又要重逢?所谓劫缘,当真是逃不掉,摆不脱,一生一世的纠葛


    咚咚咚——


    突如其来的敲门声让裴昀胸腔里的一颗心几乎跳了出来,她霍然起身,强自镇定开口问道:


    “谁?”


    门外一道娇媚嗓音响起:


    “婢子珊瑚,奉小姐之命来为侯爷送醒酒汤。”


    这一瞬间,裴昀甚至说不上自己究竟是庆幸还是其他,她定了定神,缓缓吐出一口浊气,低声道:


    “请进。”


    房门推开,珊瑚手端托盘娉娉婷婷的走了进来。


    “方才婢子见侯爷席间兴起,举杯不停,那酒是海鱼所酿,性寒而后劲绵长,裴大人久居内陆,骤饮太多,怕是脾胃不适,因此婢子特意为侯爷做了一道暖胃醒酒的汤品,还请大人不要嫌弃。”


    这一番话令裴昀不禁想起昔日的卓菁,自她走后,许多年无人为她熬醒酒汤了。


    裴昀不禁轻轻一叹,声音亦放软了几分:


    “多谢姑娘美意。”


    “侯爷不必客气,能为侯爷洗手作羹汤,乃是婢子的福分。”


    珊瑚在桌上放下托盘,转过身来,笑意盈盈的望向裴昀,一步步向她走了过来。


    “侯爷英俊潇洒,威名远扬,婢子身在泉州亦早有耳闻,今日一见,更是倾心不已。如此良辰佳夜,侯爷可愿成全婢子,让婢子暖枕温席,一解侯爷长夜孤寂?”


    鱼油灯光之下,珊瑚一袭轻纱红衣,纤纤十指轻抚酥/胸,美目含情,欲语还休。


    此时此刻,二人距离之近,裴昀甚至能感觉道她开口之时的吐气如兰,和青丝间散发的幽幽暗香。


    裴昀不禁轻笑了一声:“这也是蒲家小姐的吩咐?”


    “事已至此,侯爷又何必多问呢?”


    珊瑚说着,浑身柔弱无骨般向裴昀靠去,后者毫不犹豫侧身一避,任她扑了个空。


    “蒲小姐似乎有所误会,”裴昀语气淡淡道,“我与我那位同僚不同,他自软香温玉肆意撷尽,我却是习惯了长夜孤枕冷冷清清,珊瑚姑娘还请回罢。”


    自荐枕席被拒,珊瑚却是不羞不恼,兀自捋了捋鬓边青丝,笑容不变道:


    “侯爷这般不解风情,当真寒煞我心。不过既然侯爷狠心,婢子也不必再留情了。”


    “什么?”


    裴昀皱了皱眉,还未等深究,忽觉眼前之人渐渐模糊,四肢变得绵软无力,恍惚间,天旋地转,她晕倒了过去——


    珊瑚上前一步将其接了过去,避免落地之时发出的声响,而后她熄灭了房中油灯,黑暗之中准确无误的摸到了藏在床边的机关。


    一道几不可查的声音响起,床板抬起,露出了一条幽深漆黑的地道,看似弱不禁风的珊瑚毫不犹豫的将裴昀扛在了肩上,慢慢走下了地道。


    床板再次闭合,房中一片寂静,外面侍婢只道二人就寝睡下,却不知晓房内其实早已是人去楼空。


    第208章 第三拾八章


    地道悠长,四通八达,珊瑚扛着昏迷不醒的裴昀一路前行,迳直来到一间幽闭房间内。


    这是一处女子闺房,桌椅妆台雕花精致,珠光宝气极尽奢华,最妙的是那床榻乃是一整片巨大无比的蚌壳所制,能并肩容下两三个人共躺,床上铺了柔软如云的蚕丝被褥,床头嵌着拳头大小的夜明珠,精美不似凡物。


    珊瑚将裴昀放置在蚌壳床上,取过一旁准备好的牛筋软绳,正欲捆住她的手脚,一个冷冰冰的声音猝然自背后响起:


    “这也是你家小姐的吩咐?”


    珊瑚猛然回头,看清来人之后,眸中划过一丝惊疑不定,但她很快调整神色,唇边绽放出一抹娇媚笑容,语气娇嗔道:


    “原来是姑爷啊,姑爷怎地如猫儿一般走路无声,当真是吓了婢子一大跳!”


    颜玉央冷冷道:“做贼心虚之人自然草木皆兵。”


    “姑爷这是说得哪里话?婢子乃是奉小姐之命行事,倒是姑爷你——”珊瑚意味深长道,“为何跟踪婢子?又是如何知晓这暗道机关的?”


    颜玉央不置可否,只扫了一眼床上昏迷之人,讥讽道:“看来你家小姐终究是不听我的警告,妄图鱼与熊掌兼得,如此贪心不足,倒是与你家老爷如出一辙。”


    “小姐的意图,婢子不敢擅自揣度,可姑爷似乎知之甚多。还请姑爷莫要忘了自己的本分,把自己真当成了蒲家的女婿,不该插手之事莫要多嘴多舌,若是惹怒了小姐,姑爷往后的日子怕是不会好过——”


    最后一个字话音落下,她毫无预兆的自口中吐出三根钢针,向颜玉央面门激射而去,她本是信心满满,一击必中,谁料对方随手一挥,便将那钢针夹在了双指之间。


    钢针泛着蓝绿幽光,显然淬有剧毒,可他直接肌肤相触,竟是毫发无伤,甚至轻嗤了一声:


    “少在我面前班门弄斧!”


    “为何孔雀翎之毒对你毫无用处?”珊瑚不禁大吃一惊,花容变色道,“看来一直以来你都是有意藏拙,我与小姐低估了你,你究竟是何人?混入蒲家有何图谋?”


    “凭你还不配质问我。”


    “莫非你是老爷的人?!老爷一早就知晓小姐的计划了?我不会让你伤害小姐的!”


    珊瑚面色一寒,身影乍动,红衣翻飞,毫不犹豫的向面前之人攻了过去。


    颜玉央立在原地岿然不动,只随手将指间的三枚毒针甩了回去,那毒针去势颇缓,珊瑚毫不在意的挥袖一拂,谁料就在这一瞬间,她如同被蚊子叮了一口般,手臂猝然一麻,而后整个身子都不听使唤的僵直了起来。


    待她重重摔倒在地,昏死过去之际,还无论如何也想不通,自己是如何栽在自己的毒针之下的。


    见她已彻底昏迷,颜玉央捡起一旁被她失手扔下的牛筋绳,一甩一勒,将其四肢捆住,毫不留情的拖拽出了房间。


    片刻之后,他独身回来,缓缓走到那张蚌壳床榻旁,沉默的注视着床上之人,眸中暗流涌动,神色晦暗不明。


    就这样无声望着,许久许久.


    裴昀双眼闭阖,尽量保持呼吸轻盈绵长,如当真中了软筋蚀骨的迷药一般。


    那女婢以身上香囊混合房中熏香来下药,确实有几分本事,但行走江湖多年,她裴昀若还是能中了有味道的毒药,也就不用再继续混了。将计就计,引蛇出洞,不过是想瞧瞧这蒲妙婵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


    然而此时此刻,局面似乎有些超出她所预料。


    视线受阻,其余五感六识自然变得分外灵敏。


    她能清晰的听见房间中另一人熟悉的呼吸之声,熟悉到一停一顿间她都能猜透他的心绪,身边被褥微微塌陷,那人在床边坐了下来,那久违的寒梅冷香就这样若有若无的侵袭过来,丝丝缕缕,无孔不入。


    有一道炽热的视线带着欣喜的、悲哀的、憎恨的、幽怨的万般情愫,近乎贪婪的久久黏着在她身上,游移,巡视,徘徊,甚至于舔舐,啃咬,拆吃入腹,令她尸骨无存。


    呼吸声越来越近,最终悬停在了她的头上方,却再未靠近,她只能感觉到他的气息不断喷薄在她的面颊,激起她耳根处一阵又一阵的颤栗。


    忽然间,她只觉额角贴上了一丝温热,他伸指轻抚在了那处黥面之上,肌肤相接的一刹那,两人都忍不住一颤。那是何等陌生又何等熟悉的亲昵,何等苦涩又何等甘甜的触碰,柔肠百转,却又刻骨铭心。


    她紧闭双眼,强自压抑浑身的颤抖,感受着他柔软的指腹轻抚过自己的额角、鼻梁、眼眶、脸颊,而后是双唇所过之处,皆让她生起难耐的痒意,由表及里,痒到心尖上。


    可他犹自不满,那修长的手指顺着她的下颌继续向下,来到了她的颈间喉间,那是人之血脉,命门所在,她的心跳脉搏就在他的指下一起一伏,所有情绪都已在他面前暴露无遗,她的性命亦在他掌控之中,他只需合掌一扼,便能结束这所有所有的一切但他没有,他只温柔而轻佻地抚过她的脖颈、锁骨,自衣领探入,愈发有向下之势——


    “够了!”


    裴昀忍无可忍一把捉住他作乱的手,猛然睁开双眼。


    四目相接,近在咫尺,他们清清楚楚在对方眸中望见彼此,再无伪装,再无保留。


    然而有时,逃避是真,直面是假,相见不如不见,到最后出口的只剩言不由衷。


    四周温度渐凝,坚冰渐冻,无形的屏障悄无声息横亘在了二人之间。


    沉默半晌,颜玉央率先开腔,似嘲非嘲道:


    “不继续装睡了?”


    裴昀亦毫不客气的反讽:“听不到你们继续同室操戈,外扬家丑,再睡下去自然无用。”


    “还以为小裴侯爷会中这般胭脂俗粉美人毒计,看来是我多此一举了。”


    “世子爷向来擅做无用之事。”


    颜玉央眸色一寒:“方才有人装模作样,见面不识,莫不是又失心失忆了也说不定。”


    裴昀嗤笑:“那还不是见昔日威风凛凛的大燕世子,如今卑躬屈膝成了人家上门赘婿,我怕一时嘴快揭露了你的底细,惹得妻主不快,断了你的前途。”


    “小裴侯爷何时也用这般小心翼翼,看人脸色?”颜玉央冷笑道,“我却是忘了,原来你的官家已死,大宋已亡,被蒙兀人从临安追杀到泉州,这才不得不寄人篱下,做小伏低,上门讨好。”


    裴昀闻言心中一痛,只觉被冷水从头泼到脚,头脑登时清醒了过来,半分斗嘴置气的兴致也没有了。


    “不错,如今大宋已与当年被围蔡州的大燕没有任何差别了。”她惨淡一笑,一字一顿道,“只是,但凡我活一日,大宋便一日不会亡!”


    说罢,她一把将他推开,便要起身,颜玉央不肯,俯身压制,二人便在这方寸之间的床榻之上动起手来。


    此情此景,已发生过不知晓多少次,然而曾经两人武功旗鼓相当,不分伯仲,可今时今日的颜玉央再不是裴昀的对手,一来一往,短短数招之后,便已是无力招架。


    眼见裴昀就要起身离去,颜玉央下意识伸手拉住她的衣摆。


    裴昀自不会受他所制,内力一震,直接将他甩开。然而被这一拽,胸前衣襟一松,怀中一物迳自掉了出来,她伸手一捞却是慢了一步,眼睁睁见其摔落在地,发出清脆一声碎响。


    两人目光不约而同望了过去,彼此动作皆是一僵。


    只见一枚温润剔透的白玉梳静静躺在地上,已然自中间断裂成了两半。


    此物于他二人是何等的熟悉,是圣地石室里的肌肤相亲,是幽谷水道中的同生共死,是王府锦帐下的怨恨纠葛,是南疆竹楼上的山盟海誓,是蜀中诀别时的头也不回一枚小小的玉梳,几乎见证了二人半辈子的纠缠,说一句定情信物,俨然太过浅薄。


    裴昀缓缓蹲下身,颤抖着伸出手,小心翼翼的拾起那断梳,只见美玉生裂,水晶珠碎,心中不禁酸楚难当。


    倘若红尘紫陌,青丝白首,已注定沧海桑田,物是人非,为何事到如今连最后的念想都不留给她?


    捧着白玉断梳的手猝然被人握住,身边人亦屈身俯就,低声问道:


    “这玉梳,你一直带在身边?”


    他以为她早已丢弃了,正如她一次次那样狠心丢弃了自己。那年八月十五,南疆月色如水,他将玉梳再一次塞到她的手中,一同塞去的,还有自己一整颗千疮百孔破烂不堪的心。


    没想到,这么多年,她竟一直带在身边。


    裴昀心底骤然腾升起一股无名火气,明明在此之前,她也幻想过无数遍,倘若重逢,该如何体面自制,该如何冷淡疏离,该如何客套寒暄,该如何避免重蹈覆辙,然而事到临头,却全然抑制不住心绪。


    “与你何干?”


    她一把将他的手甩开,猛地站起身,胡乱将断梳塞回怀中,冷声讥道:


    “你既已改名换姓,娶妻成家,自该忘却前尘,重新开始,旁人之细枝末节与你有何干系?”


    颜玉央闻言脸色骤变,眉目如霜,怒极反笑道:“我娶妻成家?我颜玉央这一生一世,明媒正娶,对神明拜过天地,洞房花烛的妻子只有一人,可她却负心背誓,始乱终弃,一走多年渺无音讯!不如请小裴侯爷来告诉告诉我,那人究竟是谁?!”


    话音落下,一室死寂。


    明明都是沉默,可此时的沉默与方才却是大不相同。


    不知何时起,霜雪皆融,坚冰化水,春回大地,万物复生。四目相触,不约而同的别开了目光,萌动与燥热无声无息在二人之间蔓延。


    第209章 第三拾九章


    红绡帐软,灯火明灭,裴昀与颜玉央并肩坐在那张奢华无比的蚌壳软床上,谁也没有说话。


    她与他离得极近,肩臂相触,咫尺之间,仿佛下一瞬便能纠缠一处,恩爱交欢;她与他离得极远,两情相背,各怀心事,好似天涯陌路,转眼就各奔东西。


    终于,是他先开腔,语气淡漠不辨喜怒:


    “老规矩,一问一答,各释其惑。”


    她颔首:“好。”


    顿了顿,二人几乎同时开口问道:


    “你的内伤如何了?”


    “你的伤势如何了?”


    裴昀不禁看向颜玉央,便见他亦在回望自己,于是便在千般酸楚万般苦涩之中终有了一丝释然。


    她垂眸轻声道:“九重云霄功四篇功法我已皆练,经脉之伤也由大光明寺心明镜大师为我疗愈了你呢?”


    “我丹田之损已恢复如初,手足断骨之处除去阴雨寒冬隐隐作痛,平日行走基本无碍了。”


    正如她没对他言明自己练功因却缺那天书下卷所造成的隐患,他也没对她坦白,他丹田之伤虽愈,然这两年来,无论他再如何修炼内力,效果都是微乎其微。故而为了防身自保,他不得不开始钻研毒术,当年在南疆赤龙寨的那些日子,他着实偷师不少。


    但其实裴昀观他呼吸吐纳脚步身形,心里多少已是有数了。


    她点了点头,二人又一次异口同声,分毫不差:


    “这些年你过得好吗?”


    这般近乎心有灵犀的默契,让房间中再次寂静了一瞬。


    不知谁的一声叹息响起,若有若无飘散在空中。


    颜玉央淡淡道:“离开春秋谷后,我便一直东游西荡,跟着一家镖局从南到北去了很多地方,后来又来到了泉州,来到了蒲家。”


    顿了顿,他低声道:“世人皆道小裴侯爷宝陀山佛武会一战,技压群雄,天下无敌,故而看破红尘,在大光明寺出家为僧了。”


    江湖谣言何其可怕,裴昀无奈:“即便有一日我遁入空门,也不该是在大光明寺,也不该是出家为僧。”


    颜玉央冷哼了一声:“裴四郎,裴侯爷,不该做的你也做得了,哪天做了个裴和尚也无甚稀奇。”


    裴昀失笑,笑过之后却是叹息:“可惜红尘繁芜,三千烦恼,我还做不到一刀两断。”


    颜玉央自知方才失言,戳到了她的痛处,因此并不再提家国天下,只道:


    “你可还有什么要问的?你不问我为何留在蒲家么?”


    “不必问,我知晓缘由。”裴昀轻笑了一声,“神船金珠女儿俏,一品金珠,乃是你解毒所需九大仙草中最后一味。”


    她从在蒲家见到他的那一瞬间,便已经猜到了,可理智是一回事,感情却是另一回事。纵然知晓这又是他机关算尽的一场戏,心中仍是酸楚难平,甚至忍不住腹诲,这人当真是爱成亲,前前后后,真真假假,这都是他娶得第几个了?


    颜玉央闻言愣怔一瞬,眉宇间的神色倏尔变得柔软了起来。


    “蒲家财富滔天,家大业大,蒲宗昌与蒲妙婵父女不合,心思各异。”他慢条斯理道,“蒲宗昌利用其女美貌,以联姻为名,拉拢权贵,铲除对手,逐渐把控了整个泉州海贸,蒲妙婵一心想要摆脱其父控制,篡夺蒲家家产。便在蒲宗昌察觉其女野心,欲将她第八次远嫁,蒲妙婵暗中派人放出风声,非天煞孤星不可娶她之际,我潜入蒲府盗取金珠,失手被擒,故而便与蒲妙婵做了个交易。我助她谋权篡位,她给我蒲家金珠。”


    前因后果与裴昀所料大差不离,这确实是此人一贯的手段。有时她真是不得不佩服他,纵是国破家亡,武功全失,他还能凭着计谋才智混得如鱼得水,比某些介个天只会卖皮卖肉哄女人的不知强上多少。


    “你还有其他想问的么?”


    裴昀摇了摇头:“没有了。”


    颜玉央近乎诱惑道:“你不想知道,今夜蒲妙婵与谢岑会谈什么吗?你不想知道蒲妙婵为何要命人迷晕你?你不想知道,究竟如何做才能让蒲妙婵答应行朝入泉州么?”


    “我想,但我不能。”


    “为何?”


    裴昀苦笑:“因为,我已经没有可以回答你的问题了。”


    所有能言之语皆已出口,剩下来的句句都是不可说,她清楚的知道他想知道什么,她只怕他继续问下去,她会丢盔卸甲,一败涂地,连撒谎的力气都没有了。


    然而就连此时此刻这一句,也已是回答太多,暴露太多了。


    颜玉央眸色转深,望向她的目光不禁染上了三分复杂,三分缱绻。


    “不必你开口,”他低声道,“且用旁的来换罢。”


    “什么——”


    她话未说完,只觉手臂一紧,下一瞬便落入了一个炙热的怀抱之中。那早已沁入骨血的寒梅冷香将她四肢百骸紧密包裹,如嫩寒清晓行,孤山篱落间,驱散了这东南酷暑的一室闷热,番舶沉香的腥烈恼人。


    她几乎用尽全部力气,忍到全身颤抖,才克制住自己的双手,没有回抱于他,可终是渐渐放松了全部警惕,绵软在这个怀抱之中,依靠在那坚实的胸前,将所有的力量都压在了他的身上。


    她突然有一股冲动,倾诉的冲动,把这些年来她遭遇的所有荒诞,所有烦扰,所有的委屈,所有痛苦与所有悲伤,一一向他倾诉,不顾他究竟懂与不懂,理解亦或不理解。


    可是不行,行朝风雨飘摇,前路晦暗不明,她身在将沉巨舟之上,再不能将他也拉下水了。


    他抬起她的下颌,将吻轻轻印在她的唇上,这久违的亲昵让二人不约而同心尖一颤,浑身战栗。


    仿佛体内有一把远古时熄灭的火,跨越千年的灰烬,重新被点燃,刹那间以燎原之势,将他们两个通通吞灭,躲无可躲,避无可避,只能任其吞噬,任其毁灭,束手就擒,听天由命。


    他与她相叠跌落在那蚌壳软床之上,亲吻着,撕扯着,缠绵着,纠缠着,没有言语,没有交流,只剩下野兽般的本能,一切尽在不言中。


    他不知疲倦的索取,她亦绝无仅有的顺从。


    只这一夜,她沉沦于这份久别重逢的软弱,这份转瞬即逝的柔情,这是她所能做到最大的妥协,最大的放纵了。


    天亮以后,所有都将回于正轨,他是蒲家女婿,她是亡国臣子,他们各有所求,各有所图,一切桥归桥,路归路


    翌日清早,蒲府客苑


    “还没找到人?”谢岑脸色阴沉问道。


    仆从战战兢兢禀报道:“昨夜珊瑚姑娘前来侍寝,二人熄灯睡下,我等不敢前去打扰,没想到今日一早,房间竟是空无一人府中上下全找遍了,兴许那位大人夜半离去了也说不定”


    “绝不可能!”


    一旁蒲妙婵却是嫣然一笑:“看来是我那婢女柔情似水,叫裴侯爷乐不思蜀了,谢大人不如尽快启程,待你得胜归来之时,裴侯爷自然便会出面相见。”


    谢岑突然明白过来了什么,意味深长的看向她:“蒲小姐的待客之道果然别致,谢某当真是大开眼界了。”


    “谢郎不必着恼,妙婵有几分底细,昨夜谢郎不是一清二楚么?”蒲妙婵眉目含情,上前凑近,伸手为他整理衣领,红唇微启,吐气如兰,“三日之约,谢郎可莫要失信啊!”


    谢岑握住她的柔荑,似笑非笑道:“蒲小姐放心,谢某一诺千金,届时还望蒲小姐言而有信。”


    这一双郎才女貌,柔情蜜语,旁人看了莫不道一声般配,可那你来我往下的话里有话,暗流涌动只有当事人才明白。


    马车驶离了蒲府,昨日来时两人,今朝离去却只剩下一个。


    谢岑坐在其中,面沉如水,闭目不言。


    摇摇晃晃一路出了泉州城,正行驶间,车底突然传来一声几不可查的轻响。


    谢岑猛然睁眼,只见车帘被从外面挑开,一人飞快钻了进来,坐到了他身边,但见此人脸色苍白,眼下微青,正是失踪了一个晚上的裴昀。


    谢岑不禁长舒了一口气,随即皱眉问道:


    “怎么回事?”


    裴昀简明扼要答道:“昨夜蒲妙婵指使婢女对我下药,意欲扣我作人质要挟于你,我使计脱逃,方才藏在车底随你一同回来的。”


    谢岑冷笑:“果然如此,她倒是谨小慎微。”


    “你那厢如何?”


    “她同意行朝入住泉州,蒲家接驾,但前提是要我们去帮她做一件事。”


    谢岑捏了捏额角,神色疲惫道:“蒲宗昌此番之所以亲自带船出海,是为了一个叫做天方秘境之地。蒲家祖上乃天方色目人,当地流传一个传说,有一处天神宝藏,里面堆满金山银山奇珍异宝,无人知其所在,民间唤作为‘天方秘境’。蒲家曾有一位先祖误打误撞进入了秘境,取走了一袋金币珍宝,但因其擅自偷盗财宝,天神降罚,他所在的村落灾祸不断,因此被村民驱赶,为谋生计,这才漂洋过海来到中土。他将这一秘密传于子孙,此后多年蒲家传人都在锲而不舍的出海寻找当年的天方秘境,渴望得到其中富可敌国的财宝。”


    “就在去年,蒲家派出的船队终于找到了秘境的方位,因此蒲宗昌亲自跟船出海。而蒲妙婵便趁其离开之际,谋害叔父堂兄,夺权篡位,收拢人心,掌握了蒲家大权,摆好了阵仗,只等蒲宗昌回来之时杀他个措手不及。但蒲宗昌也察觉了此事,带领着手中剩下的两支船队一直徘徊在外港近海,迟迟不归。这两支船队乃是蒲家精锐,人船过万,战力十足,船上火炮火箭一应俱全,更重要的是蒲家神船‘天方’也在其列,。”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蒲宗昌一日不归,神船一日不回,蒲妙婵就无法真正继位蒲家。她不便亲自出面,故而希望假他人之手,一解后顾之忧。”


    裴昀皱了皱眉:“她想让宋军水师动手截杀蒲宗昌?”


    “事成之后,蒲宗昌所带回的宝藏一分为二,我们各取所需。”谢岑目光烁烁,“你觉得如何?”


    裴昀沉默片刻,缓缓道:“昨夜我也打探到了一些内幕,不如听过之后你我再做决定。”


    谢岑一愣:“你打探到了什么?”


    “其一,蒲家天方秘境的传说是真,但此番蒲宗昌出海寻找的天方秘境是假,那是蒲妙婵的调虎离山之计,归来的船上根本不会有金银财宝。其二,她想利用我们铲除蒲宗昌是真,一旦失败她自不会被牵连其中,但一旦成功她亦会翻脸不认账,将蒲宗昌之死推脱到我们身上,顺理成章拒绝行朝入驻泉州,明哲保身,一石二鸟。”


    谢岑闻言一惊,个中风险他不是不曾设想,但也不想平白放弃这天赐良机,如今听罢裴昀笃定的反驳,他不禁心生狐疑:


    “你是从何处得知这些的?”


    裴昀面无表情道:“你何必多问?我可质问过你昨夜你又是如何与那蒲小姐详谈的吗?”  谢岑刚想说话,忽而双眼微眯,瞧见了她颈间领口露出的些许印痕,愣怔一瞬,便也猜出了个中缘由,心中滋味莫名,面上戏谑一笑道:


    “看来昨夜你那送上门来的艳遇不是珊瑚,却是另有其人。”


    “收起你脑子里那些念头!”裴昀瞪了他一眼,没好气道,“现下我们该何去何从?”


    事有轻重缓急,谢岑此时也没心思再揶揄她,收起玩笑他正色道:“看来这蒲妙婵两面三刀,贪心不足,根本没有诚意,我们同她合作不亚于与虎谋皮。”


    “那泉州我们到底还入不入?如若你有打算”裴昀犹豫开口道,“我们也可以搏上一搏,与蒲妙婵来一个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直接吃了蒲家!现今,至少我们已有内应了。”


    这也是昨夜颜玉央对她所说之话。


    留与不留,吃与不吃,选择权皆在她手,无论如何,他都可以帮她。


    谢岑沉吟许久,终是摇了摇头:“强龙不压地头蛇,蒲家太大,我们吃不下。况且,我这一位指不上,你那一位也未必靠的住,这个风险我们冒不起。”


    裴昀无声一叹,其实这同样是她的打算。


    “既然如此,是非之地不宜久留,我们尽早谋划下一处落脚地罢。”


    “走自然是要走,只是那蒲妙婵的如意算盘打得如此精明,我们也不能就这样空手而走。”


    谢岑似笑非笑道:“所谓来而不往非礼也!”


    第210章 第四拾章


    蒲妙婵心中并不如她所表现的那般镇定自若,谢岑前脚刚离开蒲家,她便迅速唤来了另一婢女珍珠。


    “找到珊瑚的下落了吗?”


    珍珠摇头道:“没有,密室里空无一人。”


    蒲妙婵秀眉轻颦,珊瑚与那小裴侯爷一同失踪,此事着实蹊跷,她有不详的预感,有些事情恐怕已经渐渐超出了她的掌控。


    忽而脑内灵光一闪,她问道:“姑爷呢?姑爷在哪里?”


    珍珠一愣,支吾着回答不上,她乃蒲妙婵心腹,知晓这位姑爷与小姐有名无实,不过是一傀儡摆设,平常自然无人留意他的去向,昨夜小姐约见旧情郎,谁会在乎他去了哪里。


    “不必找了,我在这里。”


    一道淡漠的声音响起,来人徐徐迈步走进房中,那平稳的脚步哪有平日里半分跛足的模样。


    “也不必再找珊瑚了,她不会再回来了。”


    蒲妙婵美目微眯,定定望向来人:“是你放走了裴昀?”


    “是你违背计划在先,”颜玉央冷冷道,“你说过不动宋廷之人。”


    “我只是为了万无一失,为我们的计划多添一份保障。”蒲妙婵似笑非笑,“倒是你,为何从头到尾如此在意宋廷安危?你与那小裴侯爷到底有何渊源?”


    “与你无关。”


    “要不是我知你早已心有所属,恐怕要以为”


    蒲妙婵忽而发现眼前之人唇上破了一个口子,隐隐渗出血痕,似是昨夜新伤,她神色一顿,突然联想到了一个极为荒诞的可能,不可置信的看向他:


    “你!你与他——”


    当初她被蒲宗昌逼到穷途末路,此人从天而降,解了她的燃眉之急,与她假意成亲,堵住了悠悠众口,使她可以留在蒲家,又为她出谋划策,二人一步步计划夺取蒲家家主之位,作为交易,事成之后她亦会将蒲家金珠双手奉上。


    如此投桃报李,钱货两讫,自然皆大欢喜,可她却一直心有不安。此人来历成谜,城府极深,绝非池中之物,二人看似通力合作,她主他辅,可实际上她根本无法掌控他,甚至不能看透他,以致于处处被动。


    她深信一个女子彻底掌握一个男人的方法只有一种,那亦是她最擅长的一种。为此,她数次与他周旋,明示暗示,软硬兼施,使劲浑身解数却不可得,一向令她引以为傲的美貌在他面前竟全无用武之地,逼到最后,也不过只逼出他冷冰冰一句回答:家中已有妻室。


    她不忿,一心想知道到底是什么样的女子能比过她,倾国倾城,花容月貌?还是才情出众,贤惠可人?


    年初正月底,大江南北传遍了临安城破的消息,那夜他莫名喝得酩酊大醉,她趁机套话,彼时他是如何回答的?


    “她忠孝节义,顶天立地,俯仰之间,无愧于心。”


    他将杯中残酒一饮而尽,微微一笑,似是痛苦又似是自嘲:


    “就连一丝一毫愧疚都不曾有。”


    彼时蒲妙婵听得云山雾绕,满头雾水,而今拨开云雾,她竟是瞬间懂了。


    “原来如此,若是输给了这般人物,我倒也是心服口服”


    蒲妙婵轻笑出声,紫宝石一般的美目意味深长的流转在颜玉央身上,


    “断袖分桃之说,我从来只听过没见过,如今倒是开了眼界。不知你与那位小侯爷,到底是哪个上哪个下?”


    她一时忍耐不住好奇问道。


    “与你无关!”颜玉央脸色铁青道。


    蒲妙婵“啧啧”了两声,倒也无意追问,只道:


    “纵是如此,你又何必放他离开?别忘了你我之间的约定,我一日不成为蒲家家主,你就永远别想知道金珠的下落。”


    “纵使你成为蒲家家主,我又能真正得到金珠吗?”颜玉央反问。


    “你这是何意?”


    “世人只知蒲家三宝,神船金珠女儿俏,其余两宝人人得见,独这金珠却只闻其名不见其影。我在蒲家这些日子,寻遍了府中每一处密室,翻遍了每一寸暗格,都没有查到任何蛛丝马迹,你既然信誓旦旦许诺,不如现在就将金珠拿出来给我一观罢!”


    “你竟然背着我四处搜查?!”蒲妙婵心中一惊,强自镇定道:“蒲家金珠,世代传承,自是货真价实,有此金珠,蒲家才有今日辉煌,那是天神所赐宝物,我怎能轻易将其示人?”


    “是不能,还是无法?”颜玉央冷笑一声,“若我没猜错,那所谓金珠之所以聚宝,正是因为其能开启传说中的天方秘境,蒲宗昌即是出海寻秘境,怎能不将金珠随身携带?你想让他船毁人亡,我又去哪里得到金珠?看来我从一开始便找错了人合作,幸好如今,为时未晚。”


    “你想干什么?!”


    蒲妙婵霍然起身,还不待细问,忽而听见了一道噩梦般苍老的嗓音道:


    “乖女儿,你弑父杀叔,心狠手辣,青出于蓝胜于蓝,不愧是我的好女儿啊,哈哈哈哈——”


    一群全副武装的蒲家虎蛟营私兵毫无预兆的冲进了厅堂,制住了屋内仆人护卫,将蒲妙婵和婢女珍珠团团围住。


    有一高鼻深目,身材高大的华袍男子,分开一众士兵,施施然走到了蒲妙婵的面前,但见他年过半百,胡须蜷曲,虽是面容含笑,那与她一般深紫色的眼眸中却散发着阴郁杀意,正是那泉州海霸王蒲宗昌!


    他虽身着汉人装束,却仍是保留番邦习俗,用布巾缠头,胸前挂了一串珠光宝气的项链,项链正中一颗乌黑明亮的珍珠又大又圆,只这一颗,便价值连城。


    蒲妙婵花容变色,浑身抑制不住的颤抖:“你!你怎么回来了?!”


    蒲宗昌冷笑一声,瞥了一眼手下,随即便有一个被五花大绑,昏迷不醒的年轻男人被两个士兵丢到了蒲妙婵脚下。


    “表哥!”


    “我的乖女儿,你先是串通我的好外甥,用一袋假金币珠宝把我骗出了海,又让人在神船上做了手脚,妄图让我葬身大海,如今更是迫不及待的勾结外人,想直接置我于死地!若非我有一个好女婿,懂得弃暗投明,恐怕我当真就着了你这个小贱人的道了!”


    蒲妙婵不可置信的看向颜玉央,恨声道:“你敢背叛我?!”  颜玉央面无表情负手而立,连一个眼神都欠奉。


    婢女珍珠护主心切,张牙舞爪的扑了上去:“你敢背叛小姐!我杀了你!”


    尚不须颜玉央动手,蒲宗昌的手下便已经上前抓住了她,一人扯住她的头发,一人狠狠在她后劲砍了一手刀,珍珠顿时浑身软烂如泥瘫倒在地,生死不明。


    “好女儿,不必再心怀侥幸了,十八支船队都已被我收回,虎蛟营的叛徒亦被我斩杀,还有城中官衙里你的那几个相好,现下恐怕正自顾不暇,无人能来救你了。”蒲宗昌阴惨惨笑道。


    眼见大势已去,蒲妙婵花容一片惨淡之色,她死死盯着眼前她应当称之为父亲的男子,咬牙道:


    “是我输了,要杀要剐随你处置!你已杀了我七个相公了,今日你便连我也一块杀了罢!”


    蒲宗昌冷哼了一声:“你以为我不敢杀你?我费劲辛苦将你养大,让你锦衣玉食,享尽荣华富贵,你非但不知感恩,还大逆不道欲谋害于我,简直猪狗都不如!我不会让你这个小贱人这么轻松的死去的,来人!带下去!”


    颜玉央冷眼旁观这对父女互相之间谩骂与控诉,对这家门恩怨丝毫不敢兴趣,直到蒲妙婵被带下去后,他这才开口对蒲宗昌道:


    “为何提前上岸?这和我们说好的不一样。”


    蒲宗昌虽毫不留情的处置了自己的亲生女儿,但对这个便宜女婿还是高看三分,正如他所说,若非此人报信示警,他恐怕当真会落入蒲妙婵的圈套了。他不知此人为何倒戈归降,但如今木已成舟,谁也无法再从中作梗,因此,他便也直言不讳道:


    “行朝御驾临泉,如此天大的变数,我若再晚归几日,怕是整个蒲家都保不住了。”


    此人老奸巨猾,倒也算审时度势,慧眼如炬,颜玉央心中冷笑了一声:


    “那现今便可保住了么?”


    “仍是危在旦夕,这种感觉我很不喜欢。”蒲宗昌意味深长道,“所以,我必先下手为强。”


    颜玉央脸色骤变:“你做了什么?”


    蒲宗昌抬眼望向屋外天色,捋了捋自己唇边蜷曲的褐色胡须,慢条斯理道:


    “眼下虎蛟营也该到法石寺了,行朝既然这么想入驻泉州,老夫便如他所愿!”


    话音刚落,眼前之人便如离弦的箭一般冲出了门去,只怕再晚一瞬便错过了什么天大的人与事似的。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人人都觉得自己棋高一筹,却不知究竟是谁笑到了最后


    裴昀回到法石寺时,等候了一夜的陆秋实等人即刻迎了上来。


    “怎么样?蒲家可同意接驾了?”


    “二宫何时能移驾城内?”


    裴昀叹道:“蒲家异心,不肯接驾,泉州不宜久留,我等速速离开泉州,向西令选行都罢。”


    众人听罢不禁大失所望,有人当即破口大骂那蒲家唯利是图,不忠不义,不愧是番邦蛮夷之种。


    陆秋实问裴昀道:“谢大人呢?”


    “林大人带大军将至,谢大人出海前去相迎,说明城中情况安排后续事宜,我回法石寺报信,我们约定未时在码头碰面。”


    其实裴昀还有话隐去没说,谢岑决定临走之前,用武力强征蒲家停靠在外港的海舶海船,以扩充宋军兵力,所谓你不仁我不义,非常时期行非常之事。


    在向二宫禀明形势后,法石寺众人很快开始忙进忙出的收拾了起来,连日东奔西跑,仓皇赶路,所有人对此已是驾轻就熟了。


    裴昀心中有些犹豫,是否应当向颜玉央知会一声,可又怕派人报信走漏的消息,危及二宫安全,正踌躇之间,忽听有人唤她:


    “裴大人!”


    守门的侍卫急匆匆赶来禀报道:“外面忽然来了一大批人马,约有两三千人之众,将寺外重重包围,他们自称乃是蒲家虎蛟营兵卒,奉蒲老爷之命,请二宫移驾泉州城!”


    裴昀闻言一惊,蒲宗昌竟然回来了?此人狼子野心,竟想趁大军不在,直接挟持二宫入府?父女斗法蒲妙婵败了?那颜玉央又何在?还是说这从头到尾都是他的阴谋?!


    来不及细究,裴昀即刻下令道:“殿前司全部人马集结就位,所有人立即抛下辎重细软,我等拚死一战,务必保护二宫安全撤离!”


    “遵令!”


    待裴昀一众人护着赵正与程素宜走出法石寺大门之时,果见门外两军对垒,箭在弦上,四周已是被围得水泄不通了。


    虎蛟营为首一将领模样的男子见二宫露面,上前扬声道:


    “泉州城外兵荒马乱,法石寺荒郊野岭,我家老爷不忍二宫受苦,还请移驾内城,蒲家净水撒街,黄土铺路,恭候圣驾。”


    裴昀冷笑道:“真刀真枪都逼到门口了,还敢说恭敬?你蒲家若当真有诚意,即刻放下兵器,后退十里,待我兵马齐备,再谈接驾不接驾罢!”


    陆秋实怒骂道:“尔等犯上作乱,大逆不道,蒲宗昌妄自为人!”


    那将领不为所动,只道:“小人也是听命行事,若二宫执意不肯入城,休怪我等不客气了!”


    虎蛟营三千人之众,而行朝只有不足千人,其中半数还是文臣书生,看来今日一场恶战在所难免。


    裴昀深吸一口气,再次嘱咐殿前司侍卫护好太后等女眷,将年幼的小皇帝背在了背上,她缓缓抽出了手中的斩鲲。


    “官家,请抱紧臣,臣这就带您走——”


    当颜玉央赶到法石寺时,一切已然结束了。


    但见死伤遍野,鲜血满地,处处哀嚎,寺内寺外,一片狼藉,倒下之人中有虎蛟营的士兵,亦有殿前司的侍卫,还有许多手无缚鸡之力的宫女、内侍,以及行朝的臣子。


    此情此景,足以让他想像出方才这里发生过一场多惨烈的恶斗。


    乱军之中,重围之下,那人背负幼主,青衣沾血,长剑如虹,就这样一往无前的杀将出去,寸步不让,势不可挡,何等忠肝义胆,何等铁骨铮铮!


    他从伤兵口中得知裴昀一行人下落,一路追去,终究是迟了一步,在那人仰马翻,同样经历过一场恶战的外港码头,他只远远见到了行朝泛舟远去的背影,海天一线,已是模糊不清。


    他气运丹田,拼尽全力大吼道:


    “阿英——”


    辽阔海面将他的声音淹没,回答他的只有滚滚浪花,波涛起伏。


    力竭之下,他双膝一软,就此跪倒在地。


    天知晓他得知大宋灭国之时,心中有多么复杂吗?一时想到他亡国亡父大仇得报,何等痛快;一时念起她忠心耿耿效忠的君主朝廷不复存在,她该何等悲痛;一时思及他与她横亘其间的血海深仇,终是灰飞烟灭,本来万念俱灰的心中又生起了微弱的希冀,连自己都觉得没出息。


    听闻行朝南下,向泉州而来之时,他几乎辗转反侧,夜不能寐,想过无数种重逢的可能,却没想到等了许久,盼了许久,竟只换来这一面相见,一夜相拥。


    他心中苦笑不矣。


    颜玉央啊颜玉央,你从一开始不就已知晓她是什么样的人了吗?若非如此,子午古道,南北客店,她怎会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朔月圣地,天塌地陷,溶洞寒泉,她又怎会毫不犹豫救下素不相识之人?你口口声声只喊阿英,不肯承认她是裴昀,以为这样便可以永远自欺欺人下去了么?你究竟是恨她这份倔强,还是爱她这身傲骨,只有你自己清楚。


    今生今世,他们还有再见的那一天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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