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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91章 第二拾一章


    裴昀预料到自己将会再见小师叔公宋御笙,可她没料到一切会发生得如此之快。


    就在佛武会结束的这天晚上,她处理完诸般事宜,心力交瘁回到厢房之后,甫一推开房门,便见到了房间内那端坐在轮椅之上,鹤发童颜,慈眉善目的老者。


    “乖昀儿,今日你风头尽出,技压群雄,怎地还一幅愁眉苦脸的模样?”


    他笑眯眯开口,语气那般稀松平常,那般好整以暇,仿佛此地不是宝陀山而是春秋谷,她不是二十八岁的裴昀,而是那从不曾出谷离家天真无忧不谙世事的小少年一般。


    有一瞬间,裴昀几乎心神恍惚,待回过神来,脸上便只剩苦笑。


    “小师叔公,为何事到如今,你还能这般若无其事的出现在我面前?”


    “为何不能?虽然你师公不许你唤我一声外祖父,但你既叫我一声小师叔公,便永远是我的徒孙。”宋御笙笑意不变,轻描淡写道,“况且我不过是做了一些不值一提的小事没有告诉你,昀儿何必如此生气?我害过你吗?我伤过你吗?恰恰相反,我还一直在帮昀儿你,不是吗?”


    在裴昀记忆里,师公秦碧箫从来横眉冷对,不假辞色一般,而与之相反,小师叔公宋御笙却一直是和蔼可亲,与人为善。他天生双腿有疾,不良于行,来去只能依仗轮椅外物,因此总是不徐不缓不紧不慢,她从未见过他与任何人红过脸吵过架,说过一句疾言厉色的重话。


    他太过慈祥,太过温柔,太过良善,以至于裴昀长久以来都只将他当做一个寻常的老者长辈,时常会忘记,他与秦碧箫乃是同门师姐弟,他亲手教出了五个身怀绝技心思各异的徒弟,这样的人怎可能是普通人?


    锋芒不露,必是胸怀大志,藏巧于拙,必有狼子野心。


    时隔多年,当这不显山不露水的和蔼老者摇身一变,成为了蒙兀大帝师巴格西,带领着门下弟子欲问鼎中原,一统天下之时,再看他脸上这副经久不变,无懈可击的笑容,裴昀只觉不寒而栗,后脊发凉。


    “是,我效忠大宋,注定是蒙兀人的心腹大患,小师叔公你本有千百次除掉我的机会,可你都没有下手,甚至还一次次的放过我,帮助我。”她缓缓道,“就连今日在佛武会上,你都暗中指点我,教我如何打败李无方。”


    那避开众人耳目,传音入密,令她依次点李无方井、荥、俞、经四穴,再猛攻其合穴之人,正是宋御笙。


    宋御笙不置可否,只感叹道:“小昀儿七窍玲珑,不点即通,吾心甚慰。”


    “小师叔公谬赞,昀儿驽钝愚笨,想不通的事情太多,还望小师叔公念在你我祖孙一场,不吝指点迷津!”


    裴昀定定望着眼前之人,将自己藏在心中许久的疑惑一口气问了出来,


    “小师叔公你是如何知晓李无方练功罩门的?那李无方究竟是何人,与我春秋谷有何渊源?祖师有训,春秋谷门人不得沾染朝堂之事,你究竟为何要带着几位师叔伯们投靠蒙兀人?!”


    面对裴昀的连声质问,宋御笙不慌不忙,只微微一笑道:


    “解铃还须系铃人,现下我们便一同去找那始作俑者对峙罢。待他恢复功力之后,怕是琵琶锁也困不住他了。”.


    大光明寺,戒律堂


    裴昀与宋御笙摒退看守的武僧,来到地下石室中,李无方正被锁链扣住四肢脖颈钉在石墙上。


    宋御笙身下轮椅出自曲墨之手,精钢所致,机关重重,巧夺天工,无需外人相助,翻山越岭也如履平地。宋御笙驱使着轮椅迳自来到昏迷不醒的李无方跟前,仰头端详了他一会儿,神色晦暗不明,悲喜不变。


    半晌后他吩咐道:


    “昀儿,将他叫醒吧。”


    裴昀不愿上前靠近此人,四下看了看,只见角落里放着水桶水瓢,当即舀了一瓢凉水,当头冲他泼了上去。


    哗啦——


    凉水一激之下,李无方果然即刻清醒了过来,待发现自己被制住之后,他并无挣扎,也无激动,只神色冰冷的打量着面前二人,缓缓道:


    “为何不杀我?”


    朝为云中仙,暮为阶下囚,这份淡定自若,宠辱不惊,倒是着实教人钦佩。


    宋御笙不由轻笑了一声:


    “五十年不见,大师兄风采不减当年。”


    裴昀虽早有猜测,但宋御笙“大师兄”三个字一出口,还是叫她心里咯登了一声。


    李清瑟,秦碧箫,宋御笙,这三人果然系出同门。


    李无方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他甚至记得五十年前大光明寺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和尚,面对同门师弟,他却是皱眉分辨了片刻,这才颇为不屑道:


    “我道是谁,原来是你这小子。”


    宋御笙不以为忤,只笑眯眯的对裴昀道:


    “昀儿,我还不曾给你引荐过,此人原名李清瑟,本是我春秋谷弟子,我与你师公的大师兄。除此之外,他与你师公还曾是一对恩爱侠侣,二人化名赤碧双仙闯荡江湖,男才女貌羡煞旁人。可惜当年佛武会一战,大师兄最春风得意睥睨天下之时,不幸败于一名不见经传的小和尚之手,自此性情大变,抛妻弃徒,离谷出走,一晃便是五十年。”


    他又状若关心的问李无方道:“五十年弹指一挥间,不知如今师兄可追寻到了心中的武学极致,练成天书神功,自此天下无敌了?”


    此情此景,他如此一问,自然是莫大的嘲讽,然而李无方在乎的不是这个,他死死的盯着宋御笙,一字一顿问道:


    “你怎知晓我出谷是为寻天书?”


    天书之秘,只有历代谷主知晓,而这一代的谷主,乃是他们三人师父秦玄隐之女秦碧箫。


    宋御笙慢条斯理道:“我不仅知晓大师兄是为了天书而出谷,还知晓大师兄之所以知晓天书之秘,是因为在师父房间暗格中无意间发现到了师父生前留下的手札。手札中记载了天书来源辛密,亦记载了师父出谷与人争夺天书中卷九重云霄功的详情,四篇功法之中,玄英功为师父所得,传于你我三人,而剩下青阳、朱明、白藏三篇心法,分别落到了一道士、一胡人、一太监手中。你看过之后如获至宝,自此笃信只要集齐四部心法,练成天书神功,便能入臻化境,踏碎虚空,普天之下再无敌手。大师兄,师弟我说得可对啊?”


    李无方一愣,转瞬已是明白过来了一切,不可置信道:


    “是你!你故意让我看到了手札,你故意用天书引诱我叛谷出走!”


    “明明是大师兄你心猿意马,满心满眼都是练成绝世神功,一雪前耻,为此不惜付出任何代价,我不过是顺势将你最需要的东西摆在了你面前,怎能叫做引诱?至于我为何要这样做”宋御笙幽幽一叹,“我出身卑劣,自幼双腿残废,相貌普通,天赋平平,你我三人虽系出同门,可你与师姐二人乃是郎才女貌,人中龙凤,我又算得了什么?从小到大,师姐眼中只有你一个人,只爱你一个人,若非你终于狠心辜负,远走高飞,她又怎会知晓,这世间只有我才会对她不离不弃,永远守护她爱重她呢?”


    李无方嗤笑了一声,看向他的目光透露着三分鄙夷:“原来你竟一直因自卑而嫉妒于我?当真是毫无自知之明。也罢,我走之后,无论是师妹还是我那几个不成器的徒弟,乃至于整个春秋谷都归于你一人,你终于可以得偿所愿了罢。”


    不理他话中的挖苦之意,宋御笙淡淡一笑:“不错,你走之后,师姐悲痛欲绝,独自出谷发疯了一般寻你,是我一直陪在她身边,一个月、两个月、一年、两年不知过了多久,她终于对你彻底死心,也终于发现了我的好。她虽不愿委身下嫁,但也愿意应允让我在谷中陪她一辈子,我当真好开心,那一天她对我说得每一个字每一句话,我到死也忘不了。”


    虽已白发苍苍,可提及秦碧箫,他眉宇中刹那间竟是染上了几分少年人的羞涩赧然。


    然而下一瞬,他的脸色却急转直下,变得苍白,变得悲伤,变得痛苦了起来。


    “可是,我没想到一辈子如此短暂,她撒手人寰的令人如此猝不及防,我算到了所有事,却偏偏没算到人心。她也有奋不顾身,也有爱恨如狂,只是那份浓烈的感情,从来不是对我”


    李无方浑身一震,连带着四肢上的铁链都响了一下。


    “师妹她,已谢尘缘了吗?”


    他从未想到这一点,春秋谷修炼功法延年益寿,长生有道,他们师祖陈抟活了一百一十八岁,春秋散人秦巽活了一百三十四岁,他们师父秦玄隐也活到一百二十七岁,并且在百岁高龄才生下的秦碧箫。


    他自己如今耄耋之年,不但毫无老倦疲乏,武功与内力更是达到前所未有的巅峰,师妹与他年纪相仿,道法修为甚至比他精深,为何会先一步离去?


    他一直以为他们还有漫长的人生,漫长的路,哪怕分别五十年也无足轻重,他一直这样以为。


    “她是如何去的?”他轻声问道。


    “她只身闯入大宋禁宫,被大内高手围攻,身受重伤,不治身亡。”


    听宋御笙如此回答,李无方不禁有丝释然,又有丝恨铁不成钢,他不问她为何闯入禁宫,在他的眼中,天下无处不可去,无事不可为,律条礼教形同狗屁,他只怒其不争:


    “区区几个所谓大内高手便能将她重伤,这些年来她究竟自甘堕落到了何等地步!”


    宋御笙面色一寒,身上释放出骇人的杀气,可却是转瞬即逝,眨眼间脸上又恢复了原来的温和笑意,甚至笑得更欢畅,更愉悦。


    “原来在大师兄眼里,世人只有武功强弱之分,不念丝毫旧情旧爱吗?”


    李无方冷漠道:“七情六欲,实属无谓,儿女情长,更是过眼云烟,只有登峰造极,一窥绝境,才是人生真谛,尔等凡夫俗子终其此生也不会明白。”


    “登峰造极?一窥绝境?呵呵,师兄教训得是,师弟确实从来不明白,只是师兄如今可如愿以偿了?”宋御笙意味深长道,“师兄可知晓,为何你自认天下无敌,今日却在众目睽睽之下轻易败于我这小徒孙之手吗?”  “果然是你使诈。”李无方面色阴沉,“说!你究竟做了什么?为何我井、荥、俞、经四穴疼痛难当,体内真气一经流转,便从合穴倾泻而出,为什么?!”


    “为何是我使诈?师兄难道从不曾怀疑是你自己功行岔路,练错了道,亦或者是那九重云霄功本身便有缺陷弊端吗?”


    “不可能!”李无方斩钉截铁道,“我绝不可能出错!湛紫光那老道以身试法,我避开了他的错路,以玄英、青阳、朱明、白藏阴阳交替之序,顺势而练,春生夏长秋收冬藏,此乃天道之大经也,绝对不会出错!”


    宋御笙点了点头,颇有些遗憾道:“阴阳交替,四季流转,如此顺序练功自然不错,可除此之外其中还有另一关隘,师兄你单单记得阴阳之势,怎地忘记了五行之道呢?”


    春属木,夏属火,秋属金,冬属水。


    李无方何等人物,自是一点即透,心念一动,脱口而出道:“缺了一行!”


    四门功法对应五行,缺了属土的长夏!


    “不错,那第五行便是——”


    “《长生经》!”


    宋御笙话未说完,自进门起便一言不发的裴昀猛然开口,似呢喃,似呓语:


    “第五门功法,是天书下卷《长生经》”


    第192章 第二拾二章


    长夏属土,旺于四季,为四季之末月,人虽贵为三才之一,然终为土所造,生于地,立于地,制于地,归于地。土之所存,阴阳乃此消彼长,四季乃周而复始,五行乃自然流转,万物始长生,故名《长生经》。


    “顾名思义,先入为主,无论那宋真宗还是刘太后,心心念念的都是长生不老,然而他们统统理解错了,那《长生经》内记载的从来不是什么长生之法,希夷先生延年益寿之法早已传给了弟子,天书下卷不过只是中卷的补足,有了下卷,中卷的九重云霄功才能真正成为盖世神功。所以师祖秦巽留下最终一卷没译完,而师父外出寻了一遭只将玄英功带回任由其余三篇功法流落江湖,因为他们清楚的知道,旁人就算侥幸所得也无济于事,只要没有《长生经》,即便练成四篇功法,也终究会有功力反噬的那一天。”


    裴昀听罢心中波澜起伏,李无方愣怔不语,宋御笙好整以暇观看着他变幻莫测的脸色,三人一时谁也没有说话,石室中落针可闻。


    不知过了多久,李无方再次开口,虽是问句,却是肯定的语气:


    “你一早便知晓了此事?你故意将手札中这一页藏匿起来?你想让我走火入魔,功力反噬而死?”


    “正是如此。”


    宋御笙毫不反驳,直截了当承认了此事:


    “其实师父的手札之中,对于三篇功法的归属,都有详尽的记载,青阳功为太华真人湛紫光所得,朱明功为朔月教教主所得,白藏功为辽儿公所得,没想到我隐去了其中关键线索,大师兄你大海捞针仍能找到其中两篇,更是得遇贵人,过了阴阳之序这一险关。听闻《长生经》现世之时,我真是捏了一把汗,唯恐那经书落在你手中,幸而冥冥之中自有天定,你因誓言不得入江南一步,最后一场天降大火将一切化为乌有。为助师兄你一臂之力,我派小徒儿千辛万苦将朱明功奉上,为的就是让师兄你毫无后顾之忧练完四门功法,毕竟你我都年事已高,人世无常,再拖下去,恐怕真有一天谁有个三长两短,我无法亲眼得见你自取灭亡的这一天,如此岂不是天大的遗憾?”


    “人体井、荥、俞、经、合五输穴代表着金木水火土五行,经脉真气流转,从小到大,由浅入深,你只练得其四,合穴自会成为你的致命罩门。我知晓那心明镜和尚,乃师兄你心中不可逾越之坎,故而今天你一定会出现,你一定会当着天下人之面,堂堂正正的打败当年劲敌,一偿五十年之夙愿。而我偏偏要你玩火自焚,要你自食其果,要你败在自己一生所求之上,要你在这辈子最张狂得意之时从云端狠狠摔落,要你为当年的抛妻弃徒妄自尊大付出代价,我要你死在你自己手里!哈哈哈哈,师兄,如今这份苦果,你品味得如何?”


    说到最后,宋御笙不可抑制的仰天长笑,状若疯癫。


    那是复仇的快意,是扭曲的怨毒,是等待了半生筹谋了半生终于收获想要结果的欣喜若狂。


    与李无方终于打败心明镜相仿,为了这一刻,宋御笙也足足等了五十年。


    “天书、长生经、云霄功原来如此,原来如此!我汲汲营营谋求大半辈子,原来只是一场作茧自缚,我的一举一动竟然全在你的意料之中,我自诩高人一等,目空一切,到头来却被你耍得团团转!哈哈哈哈——好得很!好得很!”


    李无方同样放声大笑,且悲且喜,且怨且恨,双目中两行清泪滚滚而下。


    但见石牢之中,两个加起来年近二百岁的白发老者相对大笑,震耳欲聋,这场景何其古怪,何其诡异,倘若谁不小心误入其中,一眼之下决计猜不到这二人之间究竟发生过何等曲折的恩怨,何等复杂的纠葛。


    裴昀看了一眼轮椅上所坐之人,又望了一眼墙上所锁之人,不禁有些无措。


    自进入石牢之中,她便成为了彻头彻尾的旁观者,如看一场荒诞的闹剧,如听一折虚构的戏文,恩怨情仇,爱恨憎恶,一切都显得那样不真实。她生性耿直,恨到了极致,所想也不过是白刀子进红刀子出,拚个你死我活,断然没想过这世间还有这般谋划了五十年,等待了五十年的复仇,这样隐忍,这样迂回,只为了在最恰当之时,给予那人致命一击,不仅伤害他的□□,亦击垮他的灵魂,摧毁他的信仰,从内到外彻底杀死他,这简直令人毛骨悚然,不寒而栗。


    “哈哈哈哈——是我棋差一招,不慎着了你的道,既然我时日无多,你也一同来给我陪葬吧!”


    只听一声巨响,李无方浑身真气骤然暴涨,四肢脖颈乃至琵琶骨上所穿的锁链都被他震飞开来,他如饿虎扑食一般扑到宋御笙面前,俨然要与他同归于尽。


    “住手——”


    宋御笙轮椅不便,没能及时躲闪,裴昀下意识飞身冲了过去,挡在了小师叔公的面前。


    “滚开!”


    李无方此时已完全失去了理智,遇神杀神,遇佛杀佛,裴昀所有抵抗的招数都如泥牛入海,顷刻间便已被他死死扼住了脖颈,李无方右掌高举,眼看就在落在她天灵盖上,裴昀甚至已感觉到了那扑面而来的掌风,生死只在刹那之间——


    “李清瑟!你可知晓她是谁?你可知晓她是你何人?!”


    裴昀只觉李无方落掌之势一滞,那炽热的掌心就悬在她额头上方半寸之处,骇人的压迫逼得她甚至睁不开双眼。


    李无方咬牙切齿挤出了几个字:


    “她是谁?”


    “你可知你离谷之时,师姐已有了身孕,她不管不顾的四处寻你,甚至跑到宝陀山来要人,最后被大光明寺的和尚打伤,以致于后来早产,诞下一女婴。那女婴长大成人后,嫁入了临安武威侯府,多年后南宋伐燕之战,夫妇俩一同死在了战场之上,候府满门亦被抄家流放,师姐夜闯禁宫,为女儿一家报仇,这才被大内高手重伤而亡。而你此时此刻掌下之人,正是那侯爷夫妇唯一女儿,是你亲外孙女,是你李清瑟在人世之间的唯一血亲!”


    宋御笙歇斯底里的狂笑道:“你杀了她呀!你快杀了她!杀了她,你便可大仇得报,你李清瑟自此就是尘世间一抹孤魂野鬼,上天无路,入地无门,天地不容,天诛地灭!哈哈哈哈哈——”


    裴昀浑身一颤,缓缓睁开了眼。


    她不是第一次见到李无方,却是第一次如此之近的看见他。


    曾经那仙风道骨、不可一世的国师,佛武会上睥睨众生、目空一切的妖道,如今已是一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他披头散发,双目赤红,神色癫狂,皮肤苍老而松垮的贴在嶙峋的骨架上,皮里肉下,正有无数条无法自控的真气在四处乱窜,起伏又消失,如蛆虫一般,令人作呕。


    正是这样一个,她多年来恨之入骨,忌惮畏惧,视为毕生敌手,心腹大患之人,原来竟是她娘亲秦南瑶的亲生父亲,她裴昀的亲外祖父。


    是造化弄人,还是命运捉弄?


    此时此刻,李无方看向裴昀的目光亦是充满了震惊、挣扎、愤恨、怀念、悔恨种种复杂情绪交织一处,令他双眸渐渐浑浊,脑中渐渐糊涂。


    最终他大喝一声,一把将裴昀扔到了一旁,拼尽全力双掌向宋御笙击去。然而宋御笙早有所料,发动轮椅上机关,立即便有两枚短箭激射而出,穿透李无方双掌,去势不减,迳直没进了他的胸前。


    谁料李无方拼着一口气不散,双掌硬是狠狠击落,掌风所至,精钢所制的轮椅顷刻间七零八落。


    裴昀被扔到一旁,摔了个七荤八素,顾不得身上的痛楚,她连滚带爬翻身而起,但见轮椅残骸之中,宋御笙身受重伤却是未死,挣扎着正欲起身。


    而那李无方如一团破布般瘫软在地,四肢躯体皆以诡异的姿势扭曲着。他口中源源不断的喷涌出鲜血,双目无神,含糊不清的呢喃着:


    “箫儿,是箫儿来接我了”


    说着,脖颈一歪,头颅垂下,自此再无生息。


    裴昀在原地呆愣了片刻,这才敢小心翼翼的上前探查,发现他全身筋脉尽断,骨骼如棉,确是已死得不能再死了。


    “昀儿昀儿快,快帮我!”


    裴昀回头一看,只见宋御笙趴在地上,正吃力的去够不远处的一根木簪,那木簪本插在他发间,却不知如何被他不小心脱手掉在了地上。


    裴昀走上前拾起木簪,用力掰断,果然见木簪中空,从里面滚出一枚乌溜溜的小药丸。


    “给我!快给我!”


    宋御笙一把夺过药丸,吞进了口中,用力咽下,运功调息,眨眼间他脸上灰白之色褪去,取而代之是不正常的满面红光。


    他轻轻吐出一口浊气,缓缓睁开眼,看向一旁死不瞑目的李无方,微微一笑道:


    “大师兄,这一回到底还是我赢了。”


    “小师叔公”裴昀哑声开口,涩然道,“可你只剩下一个时辰的命了。”


    她知道那簪子里是何物,那是解毒续命丹,能在危机关头保下性命,可服食者只有一个时辰的时间,一个时辰之后,终究是大罗神仙难救。此药出自宋御笙之手,当初亦赠过她一枚,那朔月圣地身中剧毒的李红叶就是这般续命的。


    “一个时辰也够了。”宋御笙不甚在意道,“昀儿不是有满腔疑惑吗?正好趁此机会,一一问出来罢。”


    第193章 第二拾三章


    裴昀确实有满腔疑惑,可此时此刻,此情此景,她却是一句话也问不出来了。


    “小师叔公,”她艰难开口道,“我与娘亲也是你复仇计划的一步棋吗?”


    她一直以为宋御笙乃是她亲生外祖父的。


    她自幼便见师公与小师叔公相敬如宾,虽不亲近,但也到底是相伴相依,待她去到临安之后,秦南瑶也唤宋御笙一声爹爹,言语间颇为感念昔日母亲严厉以待之下他对自己的疼惜。直到近些年,她懂得男女之事后,隐约觉察到宋御笙大约无法有后,而后她便得知那李无方与春秋谷关系匪浅,然后是秦碧箫房中的画,与赤碧双仙的传说直到今日,一切真相在她面前揭穿之时,她虽震惊,但其实心中多少已有所准备。


    但是宋御笙呢?他对李无方恨之入骨,处心积虑谋划了这一切,不惜在最后关头,挑明她的身世,给李无方致命一击,那么她与娘亲,从头到尾,只是这个人复仇的一颗棋子吗?


    宋御笙闻言怅然一叹,缓缓道:


    “你与瑶儿,虽是大师兄之后,但亦是师姐的女儿孙儿,我待你们乃是真心疼爱。只是棋局已布,生死有命,我机关算尽,也算不到每个人,每一步。”


    “你说的棋局,指得是设计李无方,还是襄助蒙兀。”


    “二者皆有吧。”


    “何时开始?”


    “很久很久以前”宋御笙似乎在回忆道,“应当就是,师父反真元后,师兄与师姐逍遥江湖,拣了几个小娃娃扔给我养的时候,春儿、鹿儿、墨儿、应儿,我发现他们各有所长,专精一技,若好好栽培,日后定能成材成器。当然,彼时他们还不叫这个名字,那都是后来我替他们取的。”


    李清瑟被他以天书引诱出谷之后,秦碧箫伤心欲绝,无暇顾及其他,于是四人名正言顺成为了他的弟子,他以天书上卷《天机书》中所记载的奇术教导四人,用心栽培,指望着有朝一日他们能派上大用场。其实彼时他的野心还没有那么大,计划也没有那么周全,只是执念入骨,心有不甘罢了,可接下来一件又一件事情接踵而至,叫他不得不相信,冥冥之中一切自有天定。


    先是张月鹿夜观星像有异,起卦占卜到漠北有天下共主降世,那草原之上的游牧部族,注定要在不久的将来问鼎中原。而后秦南瑶离谷出走,秦碧箫大怒之下命弟子出谷寻找,他便趁机令张月鹿与曲墨暗中北上寻紫薇帝星,令罗浮春与救必应四方云游,寻找机遇。


    阴差阳错收下谢文翰做弟子,也是此时发生之事,此子乃姑苏谢家家主与极乐天教主私生之子,身负血海深仇,又聪明绝顶,定然会在他成就大业助之上一臂之力。


    数年过去,果然寻到了机遇。


    救必应云游四方之时,无意间救了一个奄奄一息的乞丐,那乞丐原本是西夏王宫的工匠,自他口中吐露出了西夏亡国宝藏之秘。


    自古举大事者,钱权势一个不可缺,宋御笙当机立断命谢文翰假借与珍娘私奔之名出谷,在江湖上招募人手前往西宁州。


    在经历了一系列腥风血雨,艰难险境之后,他们得到了富可敌国的财宝,而后逍遥楼始建,百草堂始建,星罗棋布的情报网如雨后春笋般在大江南北冒了出来。数年经营之下,宋御笙身在春秋谷,尽知天下事,无论亡国灭城,还是逐鹿中原,都只在他一个念头之间,所谓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是也!


    而后宋燕开战,他命谢文翰同时联络南宋权臣韩斋溪,与北燕靖南王颜泰临,在这其中牵线搭桥,传递消息,不叫北燕大胜,也不叫南宋猛进,僵持大半年,让双方损兵折将,最后落了个两败俱伤,为日后蒙兀南下争取时间。至于在此当中,无意间替赫烈寻回了失散多年的亲弟弟,却纯是误打误撞了。


    “后来的事,昀儿你应当都知晓了。”宋御笙淡淡道,“蒙兀统一,赫烈继位,我与你几个师叔伯便开始正式帮其谋事,自此赫烈如虎添翼,攻城掠地,没多久便灭亡了北燕,如今又在攻打南宋,离他天下一统之日应当是不远了。”


    裴昀听罢这一番讲述,心中山呼海啸,波澜起伏,久久无言。


    时至今日,许多前因后果才真正串联起来,家国天下,王朝兴衰,恩怨情仇,那么多人的一生自此改变,而一切一切的罪魁祸首、幕后主使,竟然就是眼前这个双腿残废,笑容和善的老人家,她的小师叔公!


    沉默许久,裴昀才再次开腔,低声问道:“那七年前的云中宴呢?也是你指使六师叔所为吗?”


    “此事乃是他擅自为之。”宋御笙缓缓摇了摇头,“我承诺过有朝一日助他复仇,可他不甘等待,他要亲手了结所有的一切,无论是血仇,还是逍遥楼。这世上最难测的就是人心,哪怕机关算尽,也无法看透,权势滔天亦或富可敌国,他都不想要,他只想要自由,只想带着妻子远走高飞,为此不惜抛弃所拥有的一切。”


    裴昀突然想起多年前在逍遥楼云中宴,她问的最后一个问题,谢文翰给她的回答:


    ——我对江湖争名夺利本无兴趣,所作所为不过时事所迫,无奈为之,无论谢家家主还是逍遥楼住,皆非我所愿。待此间事了,我会带珍娘远离江湖纷争,寻一僻静之处,安度余生。


    原来他所说之话,竟句句是真。


    然而裴昀心中突然涌上不详的预感,她颤声问道:“那六师叔与珍娘现今何在?”


    宋御笙不置可否,只轻飘飘道:“不听话的棋子留之何用?我这辈子,最痛恨之事便是背叛。”


    “所以你杀了他们?你杀了他们对不对?春秋谷中那座无名新坟就是六师叔与珍娘?!”裴昀忍无可忍的怒吼道。


    “我令他们二人落叶归根,合葬一处,已是最大的仁慈了。”


    “我不懂。”


    裴昀不可思议的看向宋御笙,如同从来不曾认识过他一般,


    “我不懂究竟是为什么,你费尽心思,殚精竭力,布下天罗地网,前后耗费尽一生时间,不惜一切代价,哪怕牺牲所有人性命,只为二师伯占卜的那一卦?只为有生之年亲眼得见赫烈君临天下?小师叔公,你告诉我,你究竟所求什么?”  宋御笙闻言沉默了片刻,幽幽开口道:


    “昀儿,我来给你讲一个故事罢。”


    “那是百年前的宣和年间,彼时大宋都城还在汴京,百姓安居乐业,国朝气象万千。徽宗皇帝风流文采,多子多福,他有三十五个女儿,其中最小的女儿名唤赵今今,相传她降生之日,汴京城满天祥云,霞光万彩,徽宗甚喜,故赐其封号福云帝姬。”


    “福云帝姬得天独厚,生得粉雕玉琢,冰雪可爱,三岁识千岁,四岁诵诗词,甚得父兄宠爱。如若一切顺利,待她长大之后,定是才貌双全,蕙质兰心,嫁得如意郎君,一辈子荣华富贵。”


    “可惜,好景不长。”


    “便在她五岁这一年,燕人挥师南下,攻破汴京,废徽宗与其子钦宗为庶人,掳二帝及后妃宗室、王公大臣、百工匠人数千人,及数不尽的金银珠宝、古董珍品北上,这一年乃是靖康元年,故而世人称之为‘靖康之变’。此后宋室南渡,从汴京到临安,于江南一隅,又苟延残喘百年。”


    “而那些被掳走的宗室女眷呢?呵,说是掳走,却也不尽然,有些乃是赵宋白纸黑字抵押给燕廷的,因无国库空虚,无法支付燕人犒军费,故而徽钦二帝做主,以帝姬、王妃一人准金一千锭,宗姬一人准金五百锭,族姬一人准金二百锭,宗妇一人准银五百锭,族妇一人准银二百锭,贵戚女一人准银一百锭抵债。粉雕玉琢的福云帝姬,冰雪可爱的福云帝姬与姐姐们一起,被宠爱她的父皇皇兄,卖了一千金。”


    “就在北上的一路,宗室女眷相继受到燕人的奸污,有些甚至就发生在那徽宗的面前,可他从头到尾无动于衷,只有在旁人对他道他的珍玩收藏、书画古董被燕人洗劫一空之时,他才潸然泪下,痛不欲生。途中不断有女子不堪受辱,自寻短见,燕人为震慑她们,将三个不乖顺的大臣妻女,从下腹刺以铁签贯穿,立于帐前示众,三日后乃血尽而亡,从此再也没人敢反抗了。”


    “到了燕京,所有被俘女眷都被逼行肉袒牵羊之礼,然后被没入洗衣院,也便是燕廷的军妓营,日夜遭受无穷无尽的凌辱玩弄。茂德帝姬被赐于大臣为妾,二十三岁谷道破裂而死;仁福帝姬十五岁被折磨死于刘家寺;柔福帝姬千辛万苦逃回临安,被高宗以假冒之名诛杀;而福云帝姬赵今今,她聪颖早慧,将一切看在眼中,她小心翼翼的活着,卑微的祈求一丝生路,然而十二岁那年终究还是没能逃过一劫,她被一年过百年的燕军将领逼酒灌醉,强行奸污了。”


    “此后十数年里,她便在洗衣院中过着生不如死的日子,数次有孕,又数次堕胎,身子一年差过一年。终于在她二十八岁这一年,她九死一生诞下了一个男孩,虽不知是谁的种,倒也是地狱一般痛苦生活中的唯一慰藉。可惜那孩子七月早产,先天不足,双腿细如干柴,根本无法站立,故而她连看都没来得及看一眼,那孩子就直接被人丢到猪圈之中,令其自生自灭。”


    “不知该说老天究竟是有眼还是无眼,那孩子竟然活了下来,从此他在猪圈里长大,如畜生一般在泥地中爬行,在便液中睡觉,吃泔水馊食为生,不会说话,亦听不懂人言。只有极偶尔的情况下,福云帝姬得空偷偷来见他一面,给他带来好吃的饭菜,用她柔软的手掌轻抚他脏乱的头发,不管他听与听不懂,轻声细语的给他讲过去的故事。”


    “然而没过多久,她就没有再来了,她被赐与一颜氏宗亲为妾,离开了洗衣院。很久很久以后,当那个孩子再去找她之时,才发现她早已死去多年了。是那燕人酒后失手打死了她,没有墓碑,没有坟地,只有一块破席裹身丢到了乱葬岗。谁也不曾知道,乱葬岗上那具腐烂肮脏,被鸟兽分食的尸首,曾是大宋皇帝最宠爱的小女儿,在汴京城彩云漫天之日出生的公主帝姬。她的姓名史书不见,只留在了燕廷内府库房的《南俘录》上,旁边写着,一千金。”


    “这就是,福云帝姬的故事。”


    第194章 第二拾四章


    “这就是,福云帝姬的故事。”


    话音落下,一室死寂。


    裴昀忽觉脸颊冰凉,伸手一摸,才发现自己竟是不知何时已是泪流满面。


    两国交战,百姓受苦,落败方苦,落败方的女子更苦。


    她亦是女子,故而她感同身受,痛彻心扉。


    这故事开讲之初,宋御笙尚能维持平静淡然,待到后来,他须得用尽全部力气控制住声音的颤抖,而讲完之后,他更是浑身都抽搐了起来,整个人缩在那里好半晌,才终于慢慢平复。


    再开口时,他的嗓音尚残留着三分虚弱嘶哑:


    “所以,大燕不该亡么?大宋不该亡吗?最后是谁统一天下,谁问鼎中原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要让燕宋亡国灭种,灰飞烟灭,寸草不留!”


    裴昀无言以对,因为她知晓,在方才的那个故事里,宋御笙就是那个自幼在猪圈中长大的孩子,所以他恨北燕,他恨南宋,恨得天经地义,理所当然,谁也没资格对他指摘半句。


    大燕已亡,现下便轮到大宋了。


    “小师叔公,我知你势在必得,我不想与你为敌。”裴昀苦笑道,“如若可以,我当真希望天下间再无战争,再无纷乱,将军解甲归田,士兵封刀归隐,人们不必彼此残杀,彼此憎恨,今天伐宋,明天攻燕,冤冤相报何时了。然而这不是我一人能说得算的,古往今来,天下大势,分分合合,注定要有永无休止的杀伐,征战,累累白骨,血流成河,身在局中,我唯一能做的,便只是不要让自己的阵营输。哪怕大宋有多么不堪,哪怕朝堂有多么昏暗,一旦宋亡于蒙,届时只会有比靖康之变更惨烈的磨难,我身边所有的亲朋好友,全天下的汉人宋民,都将遭难历劫,生灵涂炭,更多的女子,遭受福云帝姬一般的苦楚,我别无选择。”


    “昀儿,你是好孩子,可你为世人,世人何曾为过你?”宋御笙轻笑了一下,“他们愚昧无知,妄自尊大,麻木不仁,今日奸臣狡辩两句便听信奸臣,明日汉奸哭诉两句便又同情汉奸,骂忠臣烈士迂腐,恨公理法度无情,全然不知自己一时半刻安稳的日子,正是你这般嫉恶如仇刚正不阿之辈以性命鲜血换来的,对你丝毫没有感激之情。这样的世人,活该如蝼蚁般灰飞烟灭,有何值得袒护?”


    裴昀摇了摇头:“裴家祖训,忠义乾坤,我本就不图什么回报。”


    “若他们不禁不感激,还要反过来迫害你呢?且不说若你女儿身的秘密公诸于世,世人会如何谩骂憎恨你,一旦你的身世之谜被揭穿,恐怕连你效忠的那赵官家也再容不下你了。昀儿,你不必事事以裴家子孙自居,将忠孝节义那一套禁锢在身,你以为你自己体内所流当真全然是汉人之血吗?”


    裴昀一愣:“小师叔公,你此话何意?”


    “你父裴安确是汉人,可你母南瑶呢?你可知晓师父为何收我三人作弟子?”宋御笙意味深长道,“我姓宋,是因我乃大宋公主与大燕宗室之后;大师兄李清瑟之李,乃是西夏王姓;二师姐秦碧箫之箫,取自其母姓氏,而大辽历代皇后必出萧氏。如此,你还觉得自己是汉人吗?”


    裴昀听罢如遭雷亟,一时之间不敢置信,下意识喃喃道:


    “为什么?为什么会如此”


    “为什么呢?或许是师父周游列国,碰巧为之,又或许是他亦存了三分一争天下的心思。”宋御笙摇头失笑道,“毕竟身怀利器,杀心自起,谁又能忍得住一辈子锦衣夜行,明珠暗投?希夷先生本不该将天书流传于世,区区门规祖训,哪拦得住叵测人心。”


    “即便如此,我也仍然是汉人!”


    裴昀心中一团乱麻,却不愿在此时被宋御笙动摇,落入迷障之中。


    只将牙根都咬出了血腥气,勉强道,“与血脉无关,我读了汉家诗书,学了忠孝节义,我就是汉人!”


    其实早在当年与裴昊重逢,眼见他变作阿穆勒之时,她便思考过这一问题,谁料到命运作弄,今时今日,面临这困境的竟变作了自己。


    “昀儿你啊,还真是固执不过,我倒也没资格来教训你。”


    宋御笙无奈叹息,不再相劝,只兀自道:


    “北燕骄奢淫逸,南宋软弱腐败,两国气数将尽,所谓天命所归,就是无论我助不助赫烈,蒙兀人最后都注定君临天下。但我不甘心坐以待毙,我必须亲手将燕宋埋葬其实我答应了师姐在谷中陪她一辈子,她若信守承诺,兴许我也不必出谷亲自料理这些事了,可是她违背了誓言,她抛弃了我,无论师兄还是南瑶,甚至是昀儿你,都比我在她心里重要得多因为你们是她与师兄所出,我永远也比不过他,永远也比不过”


    他的声音越来越轻,越来越语无伦次,直到再也支撑不住,砰的一声滑倒在地,裴昀一惊,大步上前扶起他,唤道:


    “小师叔公!小师叔公你怎么样?”


    宋御笙面如金纸,七窍流血,奄奄一息。


    一个时辰的时间到了,解毒续命丹再也续不了他的命,宋御笙这一辈子终是走到尽头了。


    他颤抖着伸手从怀中掏出一本薄薄的书册,用气若游丝的声音道:


    “这是朱明功的拓本,我知道昀儿你亦练了天书之功,经脉受损你可练此功法,再寻人为你疗伤只是、只是《长生经》早已失传,你且自求多福,若不轻易与人动武,或许、或许也能多活几年”


    裴昀眼中再次不可抑制的涌出泪水,她接过那本朱明功,咬牙道:


    “好,我会的。”


    纵使他与她毫无血脉牵连,纵使他翻云覆雨害了许多人命,纵使他是天下大乱的罪魁祸首,但正如他所说,他明明有千百次机会可以杀掉她这块不自量力的绊脚石,可他一次都没有。


    宋御笙勉强笑了一下,双目渐渐失去了神采,他用尽最后力气,喃喃自语道:


    “其实我这一生,虽幼时坎坷,但但终究是苦少乐多的有、有一位老神仙把我救了出来,他带我去了一个一个世外桃源,我在那里认识了一个男仙人和一个女仙人只不过,嗯只不过他们早已成双成对,我还是孤零零的一个人”


    素女悲清瑟,秦娥弄碧箫,终其此生,他都无法插足其间,赤碧双仙笑傲江湖,而他却只能被留在春秋谷中,兀自抚琴,弹奏着一曲永远也不会有人相和的《玉妃引》。


    “师姐!你为何不来接我!师姐,你为何只理师兄不理我?师姐,你好狠的心啊!”


    突然间,宋御笙迸发出一声孩童般的啼哭,脖颈一仰,气绝身亡。


    “小师叔公——”


    裴昀大悲大恸之下,气血翻涌,急火攻心,只觉眼前一黑,自此失去了意识


    裴昀再醒来之时,已是三天以后了。


    她先是在佛武会上与大悲法王交手之时受了内伤,而后又接连历经震撼打击,可谓身心憔悴,内外皆伤。人乃血肉之躯,哪经得起如此磋磨,心诚方丈唯恐她有个三长两短,强行将她留下来休养。


    裴昀没有反对,因为她由衷感觉到,自己从身到心,由内至外的疲惫,仿佛再多累上一分,便要就此猝死了一般。


    “侯爷,按照您的吩咐,已将宋、李二位施主下葬了。”


    小和尚念法站在榻前,向靠坐在床榻上的裴昀禀报道。


    裴昀轻声颔首:“好。”


    所谓一死百了,烟消云散,恩怨两清,唯有活着的人还要继续承担所有。


    “六真宗与太华派的人确已离去了吧?”


    “正是。”


    “心尘与心澄二位大师的后事办了吗?”


    念法眼眶一红,低声道:“昨日出殡,寺中上下齐诵经超度,接引二位师叔祖前往西天极乐。”


    裴昀点点头,又问道:“心业大师伤势如何了?”


    “心业师伯祖还未苏醒,但已无性命之忧了。”


    遭逢此劫,大光明寺四大首座,两死一伤,不知要过多少年宝陀山才能再塑昔日鼎盛辉煌了。


    裴昀心中怅然一叹,此次她奉命前来护寺,最后落得这般结局,却不知究竟算是成功还是失败。


    屋外传来扣门之声,念法前去开门,看见来人不禁满面愕然:


    “心心明镜师叔祖,你怎么会来?”


    心明镜淡淡一笑:


    “阿弥陀佛,念法不必惊慌,是方丈师兄首肯小僧前来探望裴施主的。”


    “心明镜大师”


    裴昀欲下床行礼,却被心明镜长袖一拂,推回了床上。


    “裴施主不必多礼,小僧乃是忧心施主的伤势,这才特来一探。”心明镜在床榻边坐了下来,温声道,“小僧略通医术,可否让小僧为施主诊一诊脉?”


    裴昀当即伸出手腕,心明镜切脉片刻,眉头却是越皱越深。


    “大师,您瞧出什么了?”


    心明镜不语,只瞥了一眼立在一旁的念法,裴昀会意,随即寻了个由头将其支走,于是心明镜这才开口道:


    “裴施主经脉之损,较之前几日似乎更为加重了。”


    裴昀苦笑:“我也是料到了这一局面。”  心明镜沉吟道:“不知施主究竟练得什么武功,为何会有这般后果?恕小僧直言,小僧先与玉箫仙交手,又观施主与旁人过招,只觉你二人武功内力似乎系出同源,却不知是也不是?”


    “瞒不过大师的慧眼。”


    裴昀幽幽一叹,便隐去了天书细节,将九重云霄功的禁忌与关隘讲与了心明镜听。


    “阴阳循序,五行运转,如此练功之法,小僧当真闻所未闻。”心明镜仔细思虑片刻,点头道,“道家讲究道法自然,这般神功若能练成,说不定当真能斩尸成圣,羽化登仙。可如今五行缺一,裴施主你的处境却是大为险峻,就算将四篇功法融会贯通,也如那玉箫仙一般留下罩门死穴,一旦与人交手则凶险非常。”


    心明镜顿了顿,又继续道:“不过若求保命,眼下你只能先硬着头皮练第四篇功法了。施主不必担心,届时小僧会助施主一臂之力,以小僧内力修为,替施主疗伤治愈经脉之损,应当可以胜任。”


    裴昀一惊,急忙劝阻道:“大师仁善,在下感激不尽,只是为我疗伤亦会有损大师修为,在下于心何忍?”


    心明镜微微一笑道:“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出家人本以慈悲为怀,施主性命危在旦夕,小僧怎能置之不理?小僧这一甲子内力修为本就是被师父所传,凭白得来,所为即是保全大光明寺上下,如今施主仗义出手,解除我寺灭顶之灾,小僧将这一甲子功力还于施主,可谓是因果轮回,天经地义。况且小僧观施主心事重重,似是遭遇人生困境,不若便趁此机会休养一段时日,所谓欲速则不达,有时停下脚步,才能再次出发。”


    裴昀听罢,一时愣怔无言,心明镜大师所说不错,眼下她心中确实有太多困惑想不通透,小至恩怨对错,大至生死家国,而她的伤势也委实不允许她再东奔西跑出生入死了。或许,她是该休养一段时日了。


    “只是”裴昀心中仍有犹豫,隐晦开口道,“以我的身份,留在寺中常住,怕是不太方便。”


    心明镜为她诊脉,自然知晓她话中之意,他不以为意,只平和道:


    “众生平等,在小僧眼中皆一视同仁,男女老幼本无区别。其实,雪涛山上尽是困顿之人,若施主无处可去,或心有迷障,随时可以来雪涛山,小僧在山上恭候施主的大驾。”


    第195章 第二拾五章


    裴昀辗转思索数日,最终决定听从心明镜的建议,留在大光明寺疗伤休养,但在此之前,她必须回临安一遭,亲自向赵韧覆命辞行。


    便在江南杨柳初青,桃花初红之时,裴昀回到了临安城。一路上她习惯性的昼夜赶路,可回到武威侯府之时,她才恍然发觉,早已没有人在家中等待她了。


    卓菁早已于年后回了碧波寨,如今的裴府一片空荡,终于只剩下了裴昀一个人。


    回府之后,裴昀询问管家,在她离开这段时日,府内可有何事发生。


    管家遂一板一眼禀报了一堆鸡毛蒜皮的小事,末了随口提了一句:“对了,前几日府外来了个蓬头垢面的乞丐,赖在门外不肯走,无论给他饭食还是银两都无法打发,后来叫了府中护卫将他赶走了。据说他就在街口徘徊,不知侯爷回来时见没见到?”


    “乞丐?”裴昀心念一动,“什么模样的乞丐?可说要做什么了?”


    “模样嘛倒没留意,应当是个年轻人,不知要做什么。”管家回忆了一下,“对了,听说话似乎是蜀地口音,许是西边逃难来的。”


    “蜀地”


    裴昀沉吟片刻,起身道:“走,带我去瞧瞧。”


    管家带路,可是二人在街上寻了许久,甚至去城中收留孤寡乞丐的养济院看了一圈,都没有找到那个人,管家道:


    “许是已经离开去别的地方了罢。”


    裴昀听罢不语,心中不知为何隐隐有一股不舒服的感觉。


    她所料不错,此事确实还未结束。


    日暮时分,她正在用饭之时,婢女核桃突然来报:


    “侯爷,管家说那个乞丐又来咱们府外了,不知被什么人打得浑身是伤,血淋淋的,好可怕!”


    裴昀当即前去查看,一路来到门外,只见众家丁护卫围了一圈窃窃私语,圈子当中之人大头冲下趴在地上,破衣烂衫,血迹斑斑,生死不明。


    管家见裴昀到来,急忙禀报道:


    “侯爷,是前几日来的那个人,听闻是在街上不小心冲撞了贵人轿子,被打了。他身子太虚,怕是撑不过今晚了。”


    裴昀不禁走上前去,命人将那乞丐翻转过来,她拂开他脏乱不堪的长发,细细端详那张面目全非的脸,骤然神色大变:


    “窦娃!怎么是你?!”


    这乞丐正是当初钓鱼城中,白行山身边的心腹亲兵窦娃。


    此时窦娃若有所觉,勉强睁开肿胀的双眼,待看清面前之人后,他浑身一颤,不知从哪里来的力气,一把死死拽住裴昀的手臂,连指甲都已抠进肉中,渗出了丝丝血痕。


    “侯爷——”他的声音嘶哑凄厉至极,“求你为白大人做主!”


    裴昀一惊:“安摧兄?他怎么了?他不是在蜀中吗?窦娃你慢慢说,到底发生了何事?”


    她想让下人先带窦娃进门治伤,而他却挣扎着不肯,执意先陈情。


    只见他从怀中掏出一个精心守护的布包,布包里是一块两尺见方的白麻布,布上用干涸泛黑的血迹潦草的书写了四个大字:


    我本清白


    裴昀伸手抚上这几个字,不可置信道:


    “这是安摧兄的字迹?”


    窦娃不善言辞,便在他磕磕绊绊的讲述中,裴昀终了解到了事情原委。


    当年白行山赴任川蜀,顶替了陶万安任四川置制使,因此得罪了其背后的甄允秋,此人心胸狭窄,一直伺机报复。钓鱼城大捷之后,白行山声望如日中天,川蜀之地莫不视其之为再生父母,甄允秋趁机屡次向赵韧进言,诬告白行山独掌大权,不知事君之礼,恐有不臣之心。赵韧虽未听信谗言将白行山革职查办,但仍是心念动摇,以金牌密令召白行山立即动身进京,试探他的忠心。


    而适逢白行山积劳成疾,重病在床,根本无法远行。甄允秋正是知晓此事,这才使此毒计,白行山若回京,舟车劳顿,十有八九一命呜呼,若不回京,定会坐实跋扈不臣之罪,逃不了身败名裂的下场。白行山身在病中,对自己的处境一清二楚,所谓百口莫辩,进退两难,想他一腔豪情万丈,两袖浩然清风,呕心沥血只为忠君报国,保川蜀一方太平,当年殿前发下的宏愿言犹在耳,未曾想没等到十年,便落得个遭人陷害,蒙冤受屈的下场,清高如他,傲岸如他,如何能忍?悲愤交加之下,白行山最终服毒自尽,临死之前留下血书绝笔——我本清白。


    窦娃泣不成声道:“大人去后,夫人也上吊了,她说、说,夫妻情深,生死相许是我不好,我没有照看好夫人,她肚子里还有三个月的身孕,那是她与大人唯一的骨肉啊侯爷!侯爷!我没有办法了,只能来临安求你侯爷,求求你为大人做主,还大人清白!”


    说着他跪倒在裴昀的面前,狠狠磕了三个响头,最后一下俯身之后再也没有起来。


    裴昀上前欲扶,却发现他双目圆瞪,额头鲜血长流,已是咽气了.


    “侯爷!侯爷止步!”


    “裴大人不可再上前,否则休怪我等不客气!”


    月上中天,更深露重,禁宫之中仍是一片灯火通明,裴昀不顾侍卫阻拦,迳自闯入宫门,若非殿前司人人识得武威郡侯,她怕是早已被当做刺客诛杀了。


    最终,在丽正门外,裴昀被百十来大内高手重重包围,此情此景,与当年的秦碧箫何其相似。


    武德司指挥使夏衍涛越众走了出来,面目冷凝沉声道:


    “侯爷,你可知夜扣宫门,惊扰圣驾,是何等罪状?趁事情还未闹大,你且速速离去罢。”


    裴昀面无血色,孤身立在当下,黑白分明的双眸定定直视着面前的夏衍涛,亦透过他,望向那重重宫墙殿宇之深下令之人,一字一句朗声道:


    “臣裴昀有要事觐见,十万火急,刻不容缓,还望夏大人通传!”


    夏衍涛微微皱眉:“无召觐见,按律当杖五十,小裴侯爷,你可想清楚了?”


    裴昀不为所动,毅然决然:“还请夏大人依律行刑!”


    夏衍涛没有立即回答,他等待了片刻,直到入内通传的内侍悄然回返,不动声色的对他点了点头,他这才抬起仅剩的左手示意道:


    “带下去!”  啪-啪-啪-


    刑杖一下接着一下,毫不留情的击打在裴昀的背脊之上,可她却丝毫都感受不到痛楚,只因心中痛楚更甚。


    此时此刻,她脑海中不停回闪着当年川蜀,自己与白行山相遇相知的点点滴滴,朝天门码头初遇,愿者上钩谈笑风生,招贤馆求才若渴,不拘一格降英杰,钓鱼城百计避敌,同生共死抗鞑虏一桩桩,一件件,仿佛就发生在昨天,那临别之时他所赠的鱼钩明明还挂在她的书房中,一转眼,却已是天人永隔。他白行山一死以证清白,她裴昀岂敢无动于衷!


    不知过了多久,刑杖的声音终于停下,一片阴影遮在裴昀的头顶,她颤抖着抬起头,额头冷汗流下,蛰得她几乎睁不开眼,可她仍是固执地盯着眼前模糊的人影,一字一顿道:


    “还请夏大人代为通传——”


    夏衍涛几不可察一叹:“随我来罢。”


    崇政殿内,宫灯烛火被匆匆点亮,来来往往的宫娥内侍即便再过小心,仍有悉悉索索的衣料摩擦之声响起。夜半惊醒的赵韧身着寝衣,肩披外衫,端坐在案前,面沉如水,一言不发。


    裴昀一步一步踉跄着走进殿内,虽正面看似完好无损,可后背衣衫已开始渐渐渗出血迹,混合着汗水,沿着衣摆缓缓滴落在光洁如镜的地砖之上,发出清晰的声响。


    啪嗒-啪嗒-


    待走到案前,她本想躬身行礼,剧痛之下无法自抑,双腿一软,就这样直挺挺的跪在了赵韧的面前。


    “臣裴昀,见过官家。”


    赵韧对这一切视而不见,如同这不过是一次稀松寻常的会面一般,他缓缓开口,不辨悲喜:


    “四郎深夜觐见,不知所谓何事?若是大光明寺佛武会之事,朕已知晓了,此役四郎劳苦功高,稍后朕自有封赏,四郎何必如此心急?”


    “不,臣今夜入宫,乃是为了四川置制使白行山一事。”


    “哦,原是为了此事。”赵韧淡淡道,“前日川蜀急奏,白行山因病猝逝,当真天妒英才,朕亦十分心痛,已着人拟旨厚葬,特赠五官。听闻四郎与白卿交情甚笃,还当节哀。”


    “陛下可知,白大人并非病逝,而是服毒自尽。”


    “人之既死,深究无意,病逝亦或服毒又有何区别?”


    “没有区别么?”裴昀轻声反问道,“不知陛下可还记得,当年岳王爷是如何死的,臣之父亲又是如何死的?”


    “四郎如此说,是将朕比作高宗,还是比作先帝?”


    “陛下以为呢?”


    “为了区区一个白行山,你敢深夜闯宫质问于朕?谁给你的胆子?!”赵韧勃然大怒,“不错!是朕下诏命他进京!朕那是给他机会面圣陈情!你可知满朝文武参他的札子都能堆满这一桌案,你让朕继续装聋作哑,还是忍气吞声?是他自己选择一死了之,他若问心无愧,何以畏罪自尽?”


    畏罪自尽?


    裴昀勉强从后槽牙里蹦出来几个字:“敢问陛下,白行山何愧之有,何罪之有?”


    “他少时入学白鹿洞书院,因口角出手推茶翁致死,此为不仁;畏罪出逃投身行伍,此为不诚;驻守川蜀拥兵自重,聚敛罔利逾制建祠,此为不忠;镇抚无状,使兵苦于征戌,民困于征求,此为不义;如此不忠不诚,不仁不义之徒,留之何用?”


    裴昀听见赵韧一口气细数这一连串的罪状,不禁为何突然有些想笑。


    “此间种种罪状,乃是甄允秋大人上奏陛下的吧?”


    日前他遣她去大光明寺,八成也是为了支开她罢。


    “你说这话,是想指责朕偏听偏信,纵曲枉直,昏庸无道?”赵韧脸色铁青,声音骇然道,“裴昀,是否是朕纵容太多,让你摆不清自己的位置了?若无朕明察秋毫,一力相护,你裴昀焉能有今天?单单就欺君之罪这一条,朕早已可以下旨将你裴家株连九族满门抄斩了!”


    裴昀浑身一震,不可思议的抬头望向他,一时间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


    面前这神色狰狞的男子,这居高临下的帝王,这手掌生死大权刚愎自负的九五之尊,还是当年温润如玉的谦谦君子,还是她的承毅兄吗?


    究竟是岁月磋磨,还是人心易变,他是何时变得如此面目全非?权力是野兽吗?是恶鬼吗?它悄无声息的吞噬了曾经那个壮志少年,变作了他的模样,着龙袍,坐金椅,就如当年的千面郎君一般,而他们所有人都没察觉吗?


    “八年前,就在这里”


    她缓缓开腔,声音中透着说不出的苦涩。


    “就在这崇政殿中,官家对我道,也是红妆翠袖,然而青史丹心。”


    “士为知己者死,只为这一句话,我留了下来。八年来我舍生忘死,千里奔波,绝亲友,负师恩,放弃了所有能放弃的一切,但我无怨无悔,因为忠义乾坤,乃是我裴家祖训,忠君报国,是我自己的选择。”


    “可现在,陛下对我说,早可以欺君之罪,将我裴家满门抄斩?陛下是否忘了,我裴府全家死绝,早已没有满门可以抄斩了!哈哈哈哈——”


    裴昀忍不住放声大笑,笑得浑身颤抖,笑得甚至流出了眼泪。


    小师叔公,你当真是料事如神,这最后一次,仍是叫你说对了,我为国为民为君王为世人,到头来又换得了什么?


    忆及往事,赵韧也不禁动容,他轻叹一声,放缓了声音道:


    “此事朕一开始便已首肯,欺君之罪日后无需再提了”


    “不,这怎么可以?君无戏言,若陛下觉得欺君之罪还不够,臣还有别的罪行可以坦白。臣也是刚刚才得知,当年北伐之战将陛下捉走囚禁的北燕国师李无方乃是臣亲外祖父,如今蒙兀军中的神偃师、青囊生乃是臣师伯,赫烈汗身边心腹大帝师巴格西乃是臣师叔公,如此通敌叛国,可还算十恶不赦?臣亦有愧,臣亦有罪,但请陛下赐臣一死!”


    赵韧霍然起身,死死的盯着跪在下方之人,脸上青一阵白一阵,神色变幻莫测。


    “裴昀——”他咬牙切齿道,“别以为朕不敢杀你。”


    裴昀背脊挺直,面无表情重复道:“但请陛下赐臣一死。”


    “你、你这——”


    赵韧突然感觉自己头疼欲裂,竟是在此时刻头风又犯。仿佛有人拿利斧生生将他的头劈成了两半,又仿佛有人拿锤子片刻不停的将铁钉砸进他的脑中,令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十八层地狱之酷刑也不过如此。


    为什么吗?他究竟做错了什么,要让他承受如此莫大的痛苦?他为君,她为臣,他已给了她台阶,她为何偏偏要拂他的颜面,为何要忤逆他,激怒他,背叛他?这么多年来,他战战兢兢,勤勤恳恳,为何还是行差踏错,为何国朝还是每况愈下,为什么没有一个人肯为他排忧解难,为何所有人都在和他作对?!


    剧痛之下,他发疯一般挥臂将面前笔墨纸砚奏折镇纸扫落一地,一把掀翻桌案,撕心裂肺的狂吼道:


    “滚!都给我滚!”


    天子发威,宫婢内侍瞬间跪满了一地,而本来跪在地上的裴昀却缓缓站起了身。


    不管此时此刻的赵韧能否听进,她兀自缓缓开口道: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君要臣滚臣也不得不滚。其实臣今夜前来本也要是向陛下辞行的,臣身受重伤,命不久矣,不能再为陛下鞍前马后,分忧解难了。普天之下只有大光明寺心明镜大师能救我性命,陛下若哪一天又想要臣项上人头了,便派人去宝陀山取罢。”


    说罢,她踉跄着脚步,头也不回的转身离去。


    第196章 第二拾六章


    波涛如怒,万仞绝壁,浪花拍岸,卷起千堆雪,故名雪涛山。


    裴昀盘坐于悬崖峭壁之上,眺望眼前苍茫大海,内心前所未有的平静。


    自她离开临安,来到宝陀山,至今已是两个月有余了。


    因着佛武会上,她力挽狂澜击败李无方,大光明寺上下欠了她天大的人情,心诚方丈纵使百般不愿,还是同意了让心明镜为她疗伤,自此,她便在雪涛山拣了一间破烂小屋住了下来。


    她自身内伤外伤,七痨八损,心明镜嘱咐她不要急于练功,先将身子休养好再说。故而这些时日子里,她晨钟暮鼓,素斋粗茶,日出而起,日落而息,生活前所未有的平和宁静。


    她时常跑来到这里观海,眼见海浪起伏,波涛汹涌,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做,一坐就是一整天。


    不远处立着两座孤零零的坟冢,面朝大海,静伫山林,那是李无方与宋御笙之墓。


    人死如灯灭,生时你死我活,势不两立的人,死后就这般并肩长埋,何其讽刺。或许人世种种,恩怨情仇,贪嗔痴恨,到头来都是一场空。若真如此,那么执念究竟为何?坚持究竟为何?拚死拚活却又是为何?


    时至今日,裴昀已分不清到底什么是对,什么是错了。回首前半生,她所作所为,仿佛是一个笑话,她不想面对,不想承认,亦不想深究,于是只能躲到这雪涛山上,远离所有,自欺欺人,苟且偷生。


    然而有人,却偏偏不让她如愿。


    身材高大的正志吭哧吭哧的爬上了山崖,站在她身后不远处,瓮声瓮气对她道:


    “喂!有人找你!”


    裴昀回首:“何人找我?”


    正志不耐烦道:“我怎么认识?一个毛头小子,一个白脸书生,师父让我来找你回去,我来过了,回不回去是你自己的事!”


    说着,他便转身回返。


    裴昀跟在他身后,二人一同回到了住处。离得尚远,裴昀便看见了立在房前空地上了两个人,那手摇折扇风流倜傥的白脸书生是数年未见的谢岑,而另一个背着包袱身量颇高的少年裴昀只觉眼熟,待走近细看,才惊讶道:


    “霖儿?!你都长得这样高了!”


    裴霖抿了抿唇,一板一眼的行礼唤道:  “四叔。”


    算起来裴霖今年也该有十七岁了,军营之中果然是磨砺之处,如今的裴霖褪去了不少稚嫩青涩,嗓音变得成熟,举手投足雷厉风行,眉宇间更有乃父之风,一时间叫裴昀看得又是欣慰,又是怅然。


    “你们二人怎么会一同来此?”


    “自是特地来探望你的。”


    数年不见,谢岑模样气度几乎未变,眉目还是那般英俊潇洒,唇边还挂着那抹似笑非笑,看来外放贬谪的这几年,他过得还算滋润。


    “亲疏远近,先来后到,你二人且先吧。”


    谢岑手持折扇,彬彬有礼的做了一个请的姿势。


    裴昀对他点了点头,遂与裴霖先进了房间.


    “霖儿,这些年来你过得好吗?在军中可还习惯?”


    进了房内,裴昀一边安置裴霖坐下,一边为他倒茶。


    “你不是在江淮吗?怎地擅离军营到宝陀山来?若是凌大哥知晓,定然会重罚于你。”


    “四叔不必担心,我过得很好,凌伯父对我颇为照顾,我亦学到了很多东西,前段时日已晋升为副尉了。”  裴霖双手接过裴昀递来的茶盏,却没有入口,继续道,“我不是擅离军营,凌伯父知晓我来此,更准确说,是他命我前来的。”


    “为何?”


    裴霖猛然抬头,目光烁烁道:“因为现今大江南北都已传遍,小裴侯爷看破红尘,辞官离朝,于大光明寺落发出家,自此遁入空门。”


    “这么离谱?”裴昀失笑,“所以霖儿你就信了?那你瞧瞧我现在可是剃度做了和尚?”


    “虽未落发出家,但四叔你确已辞官离朝了不是吗?”裴霖紧盯着她不放,“四叔,告诉我,究竟发生了什么?”


    裴昀淡淡道:“无甚大事,只是身体抱恙,须麻烦心明镜大师亲自出手为我疗伤。但若你不满意这个答案,觉得我是看破红尘,那便是了吧。”


    “为何看破红尘?四叔你究竟这是怎么了?”裴霖难以理解道,“难道四叔忘了当初你教导霖儿忠孝节义的道理,保家卫国的志气了吗?如今蒙兀大军南下,侵我河山,占我国土,杀我百姓,四叔你怎可就这样抛下家国,抛下武威侯府一走了之?!”


    裴昀还未等开口,便见裴霖霍然起身,解下背上包袱,抖落裹布,双手举到了她的面前,那赫然是早已在蔡州城外断成两截的裴家长枪,千军破。


    “四叔,你还记得这长枪吗?还记得上面所刻的裴家家训吗?你这般稍遇挫折,便一蹶不振,躲到和尚庙里过清净日子,怎配为裴家子孙,怎对得起裴家列祖列宗?!”


    面对眼前少年义正辞严的质问,裴昀只觉荒诞好笑,她真想开口反问他,你又是裴家子孙吗?你有何资格质问我?你可知这柄长枪是被谁折断?你可知如今蒙兀大营中那侵我大宋,攻城略地宗王阿穆勒是何人?


    此时此刻,她只需一句话,便能轻易毁掉这个少年所有的尊严与骄傲,让他的坚持与抱负都与自己一样化作泡影,成为笑话。


    可是,如此又有何用?世间真相二字,最过残酷冰冷,鲜血淋漓,非常人能所承受,她已深受其苦,为何还要令无辜之人再深陷其中呢?


    “我意已决,多说无益,从今以后,你是裴家唯一的男儿,你就当没有过我这个四叔罢。”.


    裴霖失望至极,怒气冲冲,甩门离开,而谢岑却正优哉游哉坐在石凳上看一旁正志砍柴,他对这个结果似乎并不意外,抬眸看向站在门口的裴昀,含笑道:


    “你们谈完了?现下轮到我了?”


    裴昀心中暗叹了一声,笑面相迎,来者不善,裴霖好敷衍,这谢岑可不是那么好打发的。


    “进来吧。”


    裴昀懒得与他客套,连茶都没新倒一杯,谢岑倒是毫不嫌弃的端起桌上那杯早已凉透的茶水抿了一口,啧啧了两声:


    “喝久了武夷红袍,再喝这明前龙井,却是有些不习惯了。”


    “你被复召回朝了?”


    “邓相即将致仕,官家自不能坐视甄相一家独大,故而召我回朝,官复原职。”


    裴昀嗤笑了一声,又是异论相揽那一套?


    “谁料我刚回到临安,便听闻了一个可笑的消息。”谢岑放下茶盏,轻描淡写道,“两个月,够你发完脾气,自己想通了吗?任性也要适可而止,收拾一下行李,一会儿便随我下山吧,趁现在官家还愿意原谅你。”


    “我发脾气?我任性?”裴昀怒极反笑,“他说一句原谅,我难道要谢主隆恩,感恩戴德不成?”


    谢岑微微皱眉:“此事前因后果,我已经知晓了,白大人克己奉公,智勇双全,一死着实可惜,但此事并不全怪官家。你与那白大人相识几日?你与我和官家相交多少载?难道你要为了一个外人,枉顾我们这么多年君臣兄弟之情吗?”


    “君臣之情,兄弟之义,我从不敢忘,可现今听信谗言,残害忠良之人,不是当年我认识的那个赵韧。”


    谢岑不放弃,循循善诱道:“你也说了,官家是不慎听信谗言,此事罪魁祸首乃是那奸相甄允秋,你一走了之,不正是顺了他的愿?你若真放不下白大人之死,便该随我回临安,拨乱反正,惩奸除恶,我们一起联手斗垮他。”


    “有用吗?走了蔡相公,又来秦相公,杀了韩斋溪,还有甄允秋,就算我们今日斗垮他又如何?日后同样还有甄允春,还有甄允冬!当年昭狱之中韩斋溪说得多对,他不是奸臣邪佞,他不过是揣摩圣意,顺势为之,你我不要再自欺欺人说什么奸臣误国,乱臣当道了,若无龙椅之上那人点头,别说一个甄允秋,一百个甄允秋也被砍了!”


    谢岑沉下脸色:“所以,你现在是将所有错处都推到官家头上吗?”


    “是又如何?”裴昀冷冷道,“这些年来,无数人告诫过我,帝王心思莫测,伴君如伴虎,大宋重文轻武,积贫积弱,腐败无能,良将不死敌手,永远在重蹈覆辙,不要助纣为虐,做朝廷走狗。可我不信,我一遍遍告诉自己,官家是不一样的,他与赵淮不同,他与高宗、徽宗不同,他绝不会宠信奸臣,绝不会错杀忠良,绝不会成为一个昏君。可时至今日我才发现,我当真是错得离谱,只要坐上了那个位子,人人都只会变成一个模样,大宋君王,最终都是一个模样。”


    懦弱无能,昏庸无道,殊途同归,谁也无法幸免。因为祖宗家法,因为赵氏血脉,因为权势啊,何等迷醉人心。


    谢岑听罢并没有立即反驳于她,反而是久久的沉默了,他双肩微耸,抬手捏了捏额角,无意间显露出几分疲态。


    他缓缓开口,声音沙哑:


    “我记得,你裴家祖训,乃是忠义乾坤,你可知何为‘忠’吗?”


    裴昀默然,却听谢岑自问自答道:


    “中心不二,心无旁骛,佐贤辅德,未有尽心而不敬者,虽九死其尤未悔,是为忠也。”


    “你以为这世间只有你一个艰难前行,受尽委屈吗?你以为我就喜欢在朝堂勾心斗角,汲汲营营吗?可这世事怎能尽如人意?从我当年离开谢家,投身官场之时,我便知晓,我注定要面对那些明枪暗箭,阴谋诡计,我注定要与小人斗,与君子斗,与奸臣斗,与忠良斗,我会脏了手,昧了心,可我为何还义无反顾?只因我心中有鸿鹄之志燕雀难知,古来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哪个不是卧薪尝胆,哪个不是忍辱负重,只要能实现我毕生之志,这些困难这些委屈又算得了什么?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为何这么多年过去,四郎你还是脾气如此倔强,性子如此偏执?有时忍一步,退一步,许多事过去了,也就过去了。”


    这一番话说得情真意切,堪称肺腑之言了。


    谢岑此人自来戏谑轻佻,对人对事,从不见半分真心,此时此刻难得语重心长剖白规劝,足以见得,他是发自内心将裴昀当做了至交好友,当做了自己人。  然而正因如此,才让裴昀更加难受,更加痛苦。


    她一直以为,她与谢岑,纵使性格不合,相处不顺,但到底是年少至交,志同道合,危急关头,素有默契,甚至可以为了大局轻易将生死性命相交付。


    可是直到此时此刻,她才恍然明白,原来他们从头到尾都不是一种人。


    所谓白头如新,倾盖如故,大抵如此。


    “疏朗,你我也算相识多年了。”裴昀轻笑了一下,“你可知我的表字是什么吗?”


    谢岑微愣:“我从不知你有表字。”


    “其实少年之时,爹爹曾为我取过一个。”


    “何字?”


    “濯缨。”


    取自“沧浪之水清兮,可濯我缨,沧浪之水浊兮,可濯我足。”


    “君子处事,遇治则仕,遇乱则隐。”谢岑低叹,“侯爷用心良苦。”


    “可是我却不喜欢。”


    裴昀沉声道,“我做不到因势利导,随波逐流,我信的是俯仰之间,无愧天地,举世皆浊我独醒,宁为玉碎不为瓦全!我知晓世事不尽如人意,但人之傲骨,经不起半点磋磨,我只怕一步退,步步退,今日我能忍下白行山之枉死,来日我便能忍下大宋之议和,今日我能装聋作哑忍气吞声,来日我就能为达目的不择手段,最终变成那韩斋溪、甄允秋之流,变成我自己最瞧不起的那种人!”


    “爹爹虽为我取这表字,可连他自己都没做到能屈能伸,朱漆金牌既下,他还不是一样宁愿战死沙场,也不愿经受半分折辱冤枉?只因我裴家子孙个个如此,刚直进取,宁赴湘流,葬身鱼腹,安能以皓皓之白,而蒙世俗之尘埃乎?!”


    “忠义乾坤之‘忠’,从来都不是愚忠。”


    第197章 第二拾七章


    酒逢知己千杯少,话不投机半句多。


    裴昀与谢岑,二人并非毫无相同,他们一样聪明,一样固执,故而谁也说服不了谁,谁也规劝不了谁,最终结果只能是不欢而散。


    谢岑面色阴沉,拂袖下山而去,却是在山路上遇见了心明镜,后者在此恭候他多时了。


    “阿弥陀佛,小谢施主请留步。”


    谢岑忍下了心中熊熊怒火,挤出了一个得体的微笑,行礼道:


    “久仰心明镜大师之名,今日终得一见,晚辈冒昧上山拜访,失礼之处还望大师见谅。”


    “小谢施主言重了,施主身在庙堂,案牍劳形,仍是愿意抽身拨冗来相劝挚友,如此情谊,实在令人动容。”


    谢岑自嘲一笑:“可惜忠言逆耳,有人偏偏置若罔闻。”


    “小谢施主此言差异,人各有志,不可勉强,甲之砒霜,乙之蜜糖,施主只要尽己所能,无愧于心便够了。”


    谢岑沉默了片刻,低声道:“多谢大师指点,晚辈受教了。”


    心明镜微微一笑:“世事往往知易行难,小僧亦不能免俗,其实小僧这里也有一句箴言想赠与小谢施主,还望施主不要觉得小僧冒昧。”


    谢岑微愕,拱手道:“大师请讲。”


    “小谢施主怕是有所不知,其实小僧与令尊乃是多年至交。”


    “这晚辈确实不知此事。”


    谢岑皱了皱眉,他与谢文渊之间交谈甚少,他对这个父亲的所有印象,不外乎是风流成性,处处留情,红颜知己遍天下,庸碌一生一事无成。


    “算起来那是三十年前了,那年佛武会大比,谢施主随谢老家主初上宝陀山,谢老家主寄希望于谢施主在擂台上崭露头角,为谢家扬威,可惜谢施主少年心性,无意争名夺利,误打误撞来到了雪涛山,遇见了小僧。”


    忆及往事,心明镜的脸上露出怀念之色,“世人只记得多情相公之名,其实谢施主也是个很有趣的人,妙语连珠,心直口快,从不拘泥于世俗桎梏。那夜我与谢施主彻夜畅聊直到天明,只恨彼此相逢太晚,此后多年,谢施主与我常年通信,他为我讲述江湖发生的大事小情,亦时不时寄来一些新奇玩意,我亦倾听他的苦恼烦闷,为他排忧解难。若非有这唯一的朋友相伴,那些年我独身在雪涛山的日子,怕也是会很苦闷吧”


    德高望重的大光明寺高僧,与浪荡不羁的姑苏谢家少主,看似毫不相干,却又曾有那般千丝万缕的联系,世事何其玄妙。


    谢岑听罢不禁有些恍惚,又有些了然:


    “家父逝世之时,曾有人送来谢家一本手抄佛经,未落名姓,那个人原来就是大师您。”  “生死无常,转眼天人永隔,小僧虽为出家之人,却也堪不破啊”


    心明镜出神了片刻,顿了顿,复又对谢岑道:“小谢施主与令尊眉眼肖似,性格大不相同,可只有一点是一模一样的,这话小僧当年也劝过令尊,今日便也对小谢施主再说一遍。”


    “请大师赐教——”


    “世间因果轮回,得失有定,冥冥之中自有定数,施主若倚仗少年轻狂,肆意挥霍因缘,日后终将会遭受反噬的。”


    谢岑一愣,随即有些不以为然道:“大师多虑了,晚辈于情之一事,本无半分执念,就算最终孤独终老,也欣然接受。”


    “小谢施主误会了,小僧所说因缘,并非指男女之情。”心明镜无奈摇头道,“人世种种皆有缘法,夫妻,亲人,朋友,君臣,甚至此时此刻,小僧与施主山路上这番交谈,亦是一种因缘。人这一生因缘际会有数,倘若一个人将一生的因缘挥霍尽了”


    心明镜没有将剩下的话说完,只轻声一叹:


    “若有一天,小谢施主亦走投无路,心有迷障,随时可以来雪涛山,小僧在此恭候施主大驾。”


    谢岑听罢久久无言,最后他默默向心明镜行了一礼,兀自下了山.


    谢岑与裴霖走后,裴昀虽对二人的规劝激将置之不理,但她心中亦是久久不能平静。


    其实扪心自问,白行山之死她固然悲痛万分,但此事终究也只是一个引子,真正导致她与赵韧决裂,出走宝陀山的最根本原因是,有许多事情她开始想不通了。


    她的身世,她的师门,她的家国,她曾经的信仰与坚持,她已经全然不知,接下来该何去何从了。


    “无妨,遁世隐逸亦是一种选择。”心明镜宽慰她道,“在这雪涛山上,最不缺的便是时间,日后你可以有大把的时间思考,总有一天,会顿悟的。”


    “那大师在此修行五十载,可参透人世间所有繁芜了?”


    心明镜失笑:“小僧亦非佛陀,怎能大彻大悟?只不过有些事想通了,有些事看淡了,有些事忘记了,如此也便平静了。”


    “大师也有堪不破之事吗?”


    便连佛武会大比上,众目睽睽之下输给多年宿敌,这般寻常人恐怕一辈子都走不出的心魔,心明镜都云淡风轻,不曾有一丝一毫放在心上,如此豁达通透之人,也会心有迷障吗?


    “自然是有的。”


    心明镜顿了顿,缓缓开口道:


    “裴施主不是不解小僧与师父及徒弟,为何常年独居这雪涛山上,即便大光明寺危在旦夕,方丈师兄也不愿小僧下山出面么?小僧现在即可为施主解答,这一切盖因寺内素有显宗与隐宗之分,小僧与师父修的乃是隐宗,除此以外,寺中诸人皆是显宗弟子。”


    “不知何为显宗,何为隐宗?”


    “金刚怒目降伏四魔,菩萨低眉慈悲六道。此事却是该从数百年前说起。”


    数百年前,大唐盛世,四方瞻仰,万国来朝。相传咸通年间,有倭僧来中土,自五台山请观自在菩萨像,乘船归国途中,及至宝陀山遭遇风浪,无法前行,倭僧认为此乃观音法旨,不愿东渡,遂供奉圣像于宝陀山潮音洞,故称之为“不肯去观音”。


    此后宝陀山成为观音道场,寺院林立,香火日益鼎盛。最初的大光明寺也不过是这海天佛国中不起眼的一座小庙而已,寰寺上下统共十几个僧侣沙弥,人人修习《自在如意法》,不求拳脚过人,只为强身健体,修心养性。


    及至本朝哲宗年间,寺中出了一根骨清奇的不世奇才,法号了慈,其自创了一套威力无穷的武功名唤《金刚伏魔功》,某次他与师兄弟下山路遇抢匪之际,失手打死了几个江洋大盗,犯了杀戒,回寺之后受到严惩,彼时寺中众僧皆认为这套功法刚猛霸道,一旦出手,对方非死即残,有违出家人慈悲之道,故而主张废掉此人武功。而了慈却极力辩解,所谓金刚怒目,菩萨低眉,慈悲威仪皆是佛陀,那江洋大盗十恶不赦,他惩恶扬善,何错之有?


    时任方丈宽厚仁慈,觉他所说在理,因此力排众议,留下了了慈一身功夫,只罚他在雪涛山面壁清修,静思己过。谁料了慈偏激暴躁,并不感恩戴德,反而怀恨在心。此后他在雪涛山上一面刻苦钻研武学,一面背着众人,偷偷收了四个弟子,教导其金刚伏魔功,韬光养晦,等待时机。


    时也命也,过了几十年后北燕侵宋,靖康之变,建炎南渡,高宗于混乱中继位,被燕人搜山检海追杀,途经宝陀山避难,了慈虽已圆寂,但其四名弟子继承遗志,主动请缨一路护驾,正是日后被高宗金口御封的四大金刚。


    此后大光明寺因护驾有功,被封五山十刹之首,宝陀山上百余寺庙、渔户奉旨迁出,唯大光明寺一家独大。从此寺中以四大金刚马首是瞻,人人修炼金刚伏魔功,崇尚以武降武,以杀止杀,成为显宗。而原先寺中信奉观音慈悲道的僧侣,皆被驱赶至雪涛山上,自此成为隐宗。


    “凡隐宗弟子,不可收徒,不可传道,不可轻易下雪涛山,久而久之山上的僧人老的老,死的死,最后只剩下了我师父一切法大师一人。我师父亦是练武奇才,年少时曾得了慈大师指点,学过金刚伏魔功,但他心念慈悲,不愿妄造杀孽,故而未拜了慈为师,仍是隐宗弟子。他独身住在雪涛山数十年之久,将金刚伏魔功与自在如意法融会贯通,无意之间,威力更甚,可惜练得一身绝世武功却无处施展。五十年前佛武会上,玉箫仙大杀四方,危难之时,师父毅然决然将毕生武功传给小僧,嘱咐小僧护寺周全,之后便往生极乐了。”


    心明镜轻叹道:“小僧知晓,五十年前那场佛武会,小僧以十四岁稚龄,力挫强敌,震惊天下,被封为武林第一人,数十年来一直为人津津乐道。但我之所以张口闭口自称小僧,就是以此警醒自己,莫要因此骄傲自满,得意忘形,我不是什么绝顶高手,亦不是什么上人圣僧,只是寻常至极的一小和尚罢了。我自幼是孤儿,侥幸被寺中师傅收留,既无慧根,也无天赋,只能在香积厨做些烧火送饭的粗使伙计。经佛武会一役,我被迫成为了隐宗唯一弟子,寺中众人忌惮我,厌恶我,嫌弃我,又嫉妒我。因寺规戒律所限,我只能独自搬来这雪涛山上,一个人起居,一个人念经,一个人习武,一个人看波涛如怒,潮起潮落。五十年间,我想通了许多事,却也有许多事想不通,比如生死大事,比如为何这世间有人的地方就有分歧,就有纷争。”


    号称慈悲为怀的佛门清净之地,亦是各藏心事,争名夺利,为了一个虚名,为了一时意气,多少人的性命为之牺牲,多少人的一生为之虚度?


    “纵使明白,也终究无法认同。”心明镜怅然道,“所谓众生皆苦,大抵便是如此吧,小僧终将要用一生在这雪涛山上顿悟,待真正顿悟那日,便是小僧功德圆满之时。”


    第198章 第二拾八章


    修炼朱明功与疗伤经脉之损,比裴昀预料的要艰难得多。


    因她之前体内已是阴阳五行大乱,故而她朱明功每精进一步,就要以数倍之伤为代价,她练功时间越长,心明镜为她疗伤时间便越长,最艰难一次,二人甚至一同闭关了整整三个月,才渡过了最险峻的关隘,堪称死里逃生,鬼门关里走了一遭。


    亏得心明镜身负百年内功,常人难及,这才每每能将裴昀自生死边缘及时拉回,保得性命,饶是如此,仍是内力大损,若裴昀侥幸能渡过此劫,心明镜非得为此折损一甲子修为不可。


    裴昀为此愧疚万分,心明镜却是一笑置之。世人所执着的功名利禄,绝世神功,他从没一丝一毫放在心上,所谓超凡脱俗,不外如是。  雪涛山方寸之间,抬头不见低头见,日复一日相处之中,她与心明镜的两个弟子,正志和正命,也渐渐熟悉了起来。


    说是弟子,其实不尽然,“凡隐宗弟子,不可收徒,不可传道”,此乃寺中铁律,故而这二人并不算正经隐宗弟子,只是因种种缘由,来到雪涛山,而正如心明镜所说,二人乃是各有各的苦衷,各有各的迷障。


    昔日狂僧正志被废去了一身武功,在雪峰山上如寻常杂役一般,包揽了挑水劈柴扫洒下厨诸般杂物,成日里冷面黑脸,沉默寡言,不与任何人交谈。直到七月初七这夜,裴昀无意之间见到他在月下置办了供桌祭品,忍不住上前询问,两人之间这才打开了话匣子。


    “今日是桃儿的生祭,她乃七夕生人,相传这一日生辰大为不详,若为女子,随波逐流,红颜薄命,若为男子,壮志不酬,英年早逝,总之都是命苦。”


    裴昀闻言一怔,自嘲笑道:“对我来说,怕是两者皆应验。”


    正志有些诧异的瞥了她一眼,没有吭声,但面上神色不禁缓和了几分。


    “你口中所说的桃儿,便是桃姬姑娘吗?”


    正志应了一声:“世人皆道我与桃儿是一对狼狈为奸的狗男女,其实我二人清清白白,从没有过半分越礼之举。是,她是犯下累累血债,可是那些恶人辱她害她在先,只因她是女子,生得貌美,便活该要遭受那些屈辱折磨吗?心业那老和尚不分青红皂白一路追杀,最终将她逼死,还自诩除魔卫道,惩奸除恶,什么是善,什么是恶,凭什么由他来判定?就算让我重新来过一百次,一千次,我同样会叛寺出走,我不服!”


    裴昀静立在一旁,无言望着他的愤怒,他的咆哮,唯一能做的便只有倾听,她连自己的疑惑都解答不了,又如何能解答他的?


    而另一个身材瘦小,举止古怪的小和尚正命,究其来历,竟也与裴昀有几分牵连。


    此人本名赵弘,乃是皇室宗室子弟,太祖十世孙,远族微末,其父不过是一小小县尉,他自幼所过的日子与寻常百姓人家也无甚不同。不料十岁那年变故突生,彼时北伐大败,赵韧被俘,朝中有人劝说赵淮过继子嗣,令立储君,因此他稀里糊涂被召入京,过继于祁王府中,一呆就是三年。三年后,宫中内禅之变,他再次被推到了台面之上,赵公直一党企图伪造诏令,以他替代赵韧继位,对抗韩斋溪。


    最后在裴昀与谢岑相助之下,赵公直一党被捕,韩斋溪一党被诛,赵韧有惊无险继承大统,而那稀里糊涂被迫离皇位只有一步之遥的赵弘,则随意被封了个南阳郡王,赐第湖州,连夜被驱逐出临安。


    事已至此,竟还不算完。前几年蔡州之战后入洛大败,赵韧下罪己诏,天下人心不稳,有湖州人潘某图谋另立新君,纠集了一伙太湖渔民及巡尉兵卒,绑架了赵弘,假张皇榜,欲效仿陈桥兵变黄袍加身。不出三日,即被朝廷出兵平息,一干人等按律处置,独剩一个赵弘,杀也杀不得,留也留不得,最后赵韧密旨,令其于大光明寺落发出家,终身不得出宝陀山一步。


    如此一个烫手的山芋,到底该如何处置,可是难坏了方丈心诚,左思右想之下,最终将其安置在了雪涛山上,此处人迹罕至,心明镜又武功高强,由其看管,自然万无一失。


    赵弘多年颠沛流离,几经大起大落,心智已是有些失常,时傻时癫,不是坐在院子里石凳上一动不动的晒太阳,就是躲在房中整日整日不出门,只有极偶尔清醒时分会随正志一同说说话,做做杂务,而一见陌生外人又会即刻犯病。


    裴昀听罢心明镜讲述此事,免不得唏嘘不已。朝堂风起云涌,波诡云谲,没人会在意一颗废棋,一个弃卒的下场,而他的一生却已就此改变,何其无辜,何其可怜。


    雪涛山上,尽是失意之人,冥冥之中,因缘际会在这一处,或许也是上天的指引。诚如心明镜所说,他们现下都有大把的时间思考,无论想通了,看淡了,还是忘记了,都是解脱。


    裴昀不知自己终将会属于哪一种,但有一份业果,她却始终不愿以任何方式将其了结。  那是一个,刀劈斧凿刻在她心底里鲜血淋漓的名字,只有夜深人静,午夜梦回之时,才敢肆无忌惮的想起。不是因为生死蛊,不是因为迷心咒,亦不是为七情六欲散,只是单纯的想起。


    颜玉央,不知如今他身在何处,过得好不好。


    英雄气短,所以儿女情长。


    那日佛武会上,她与楚无疆会面,曾私下里询问过那人的消息,楚无疆告知她,在她离开春秋谷三个月后除夕那日他突然不告而别。此后楚无疆再留下已无意义,随即便也离开了。


    裴昀听罢,不期然心中空了一空。


    明明决然放手的是她,无情离开的是她,可事到如今,怅然若失,失魂落魄的还是她。


    看来什么看破红尘云云,果然是她随口敷衍裴霖的鬼话,她自红尘未了,六根不净,如何看破?如何顿悟?


    她曾笃信人生如棋,落子无悔,可今时今日,她再也不敢斩钉截铁的否认一切,假使一切能从头来过,青海湖畔,沧浪亭中,春秋谷里,也许她真的会和他走


    然而这世间从来都没有如果当初。


    所谓有缘无分,这一次,也许真当是永别了吧


    日落西山,山间破庙中升起了一团篝火,十几个汉子围坐在一起喝酒吃肉,谈天说笑,好不快活。


    能在天黑之前寻到这一处破庙住上一晚,总比露宿山野来得令人开心。


    这些五大三粗的汉子乃是刁氏镖行的镖师,那是常德府中十分寻常的一家镖行,行中上下连镖师、趟子手带杂役,统共不过三十人,他们绝大多数人都姓刁,与刁家沾亲带故,因此每次天南海北的走镖,无论多辛苦,总是十分安心,不必担心内讧,也不必担心有人反水,因为大家本就是一家人。


    然而半年前行里的老账房过了身,大掌柜横看竖看在刁家再也扒拉不出一个识字儿的,无奈之下只能从外面招了一个新账房。这新账房是个沉默寡言的年轻人,识文断字,干活勤快,还兼顾粗使杂役之活,除去腿脚有些不利索,几乎没什么毛病,然而镖行上下有不少人都瞧他不顺眼,只因为他不是自家人。


    今次行镖,货物贵重,大掌柜命那账房也一路随行,众人毫不客气的使唤他端茶倒水,鞍前马后,他也从头到尾任劳任怨不吭一声。


    此时那年轻账房抱着在外面捡的干柴回了破庙,为篝火添过柴后,顺势在一旁坐了下来,镖师刁十三突然叫了起来:


    “欸!那个长短脚,这是你能坐的地方吗?去去去,离哥几个远一点,瞧那副寡丧脸爷就觉得晦气!”


    身边刁大有也道:“真个没眼力劲儿,没瞧见咱这下酒菜都空了嘛,那边还有几只野鸡野兔,去给爷们拾掇拾掇烤上了!”


    账房虽已忙了很久自己还未用饭,但仍是一言不发的起身去到角落里,拿起匕首处理那堆血淋淋的野物。众人背对着他互相大声起哄打趣之时,谁也没有注意到,他用刀的手法娴熟灵巧至极,庖丁解牛也不过如此。


    “差不多得了,别欺负老实人!”


    镖头刁长青瞪了众人一眼,拿过一包干粮,起身来到那账房身边,对他道:


    “王兄弟,你别惯着那群臭小子,让他们自己烤!忙了这么久,你也歇一歇吧,来,这是你嫂子走之前亲手给我炒的干粮,你尝尝!”


    昔日高高在上的大燕世子,如今刁家镖行的小账房,化名王一的颜玉央头不抬眼不睁道:


    “很快就好了。”


    刁长青笑骂道:“我说你这小子,看着瘦不禁风的,脾气还真是倔啊,十头牛都拉不回来。”


    颜玉央扯了扯嘴角,却也没说什么。


    人生在世总要活下去,既然活下去,就要学会放低身段讨生活。


    刁长青索性一屁股在他身边坐了下来,絮絮叨叨道:“当初我爹将你留下来,我是极力反对的,没想到姜还是老的辣,我爹看人是真准!我观察了很久,你小子勤快老实,是个本分人,不喝酒不赌钱,也不像那帮臭小子一样得了薪响就去青楼喝花酒找姑娘,把表妹交给你我放心!”


    颜玉央一愣:“什么?”


    “嘿嘿,你还不知道吧?我爹说了,他打算这趟咱们走镖回去后,做主将我三表妹嫁给你,这样你就是我表妹夫,咱们就是一家人了,以后看这群臭小子还敢欺负你!”


    颜玉央手中动作一顿,沉默片刻,忽而轻笑了一下:


    “大掌柜好意我心领了,但我家中早有结发妻子,不可再另娶她人。”


    刁长青一惊一乍道:“啥?你小子啥时候娶的亲?你不是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光棍吗?那你娘子在哪儿呢?我怎么没见过?”


    “她,她同我闹了别扭。”


    “回娘家了?”


    “算是。”


    “啥时候回来?”


    “不知道。”


    “那你赶紧去追啊!”刁长青一拍大腿,恨铁不成钢道,“这都大半年了吧,你就这么放任不管?再拖下去,人家说不定都改嫁了,你小子到底还要不要这个媳妇了?”


    “追不回来,”颜玉央自嘲一笑,“永远追不回来了”


    刁长青正想细问,篝火旁的人群中突然爆发出一阵哄笑声:


    “真的假的?”


    “老疤你别是骗我们吧?”


    刁长青捡起一块石头扔了过去,笑骂道:“臭小子又鬼叫什么呢?仔细这大半夜的把狼招来!”


    “咱们这趟镖不是要走泉州嘛,老疤去过泉州,正给我们讲那泉州的奇闻异事呢!”刁十二笑嘻嘻道。


    另一镖师抢着道:“他说泉州大街小巷都是红发碧眼的番邦人,什么珊瑚珍珠遍地都是,有家老员外的女儿克死了七个相公还有人争着娶,那句话叫什么来着?什么船什么宝?”


    老疤没好气道:“蒲家有三宝,神船金珠女儿俏。是你们央求我才讲的,讲了你们又不信,等到了泉州你们自己看吧!”


    刁长青放声大笑:“老疤你别和他们一般见识,这帮臭小子就是一群没见过世面的土包子!哈哈哈——”


    “大哥你说谁土包子?!”


    “难道老大你去过泉州啊!还不是和我们一样!”


    一众嬉笑怒骂间,颜玉央独身走出了破庙,来到不远处的小溪边,慢条斯理清洗自己沾血的双手与匕首。


    “神船,金珠,女儿俏”


    他轻声重复着这句歌谣,倏尔笑了起来。


    第199章 第二拾九章


    夏去秋来,寒来暑往,林花谢了春红,转眼间又是寒冬。


    天下战火纷飞,江湖纷乱不堪,连佛门清净之地的大光明寺都是一片混浊污糟,唯独这雪涛山是乱世中的一方净土,岁月无痕,波澜不惊,一天或是一辈子,似乎都没有差别。


    这日清晨,裴昀醒来,才发现昨夜下了一场新雪,稀稀疏疏将山林覆盖,天地一片黑白,仿佛落纸成画,红颜皓首,刹那芳华。


    她推开房门,院子里的一个身影毫无预兆的撞入眼帘,那是个年过半百的瘦削男子,一身单薄的湖蓝布衫,温文尔雅,眉目和善。他一见裴昀,神色中有丝激动,又有丝愧疚,犹豫着不敢上前,最终勉强挤出了一抹苦笑:


    “昀儿”


    裴昀定定望了他许久,微微侧身让开了门口道:


    “四师伯,外面天冷,有话快进来说罢。”


    救必应一怔,随即连连点头道:“欸!欸!”


    二人进门之后,裴昀把即将熄灭的炭火盆再次烧了起来,在炉边架了一壶水,忙前忙后,直到整个屋子热乎了起来,才终于在救必应的面前坐了下来。


    “寒舍简陋,叫四师伯见笑了。”


    在她忙前忙后之时,救必应的目光一直落在她的身上,一错不错,此时闻言,他不禁眼眶一热,心中更添酸楚。


    “昀儿,这几年你受苦了。你的事四师伯已经知晓了,可否让我为你看一看?”


    裴昀一言不发露出手腕,救必应伸指搭在她脉间,仔仔细细切了许久,而后又观气色,听生息,询问了她几个问题,这才面色稍缓,感叹道:


    “心明镜大师功力深厚,世所罕见,如今昀儿你的经脉之损已全然疗愈了,四篇功法在你体内阴阳此消彼长,运转自如,已是再无性命之忧了。可惜缺了长生经,终究是一大隐患,日后你还要谨记,切勿擅自动真气与人拚命,每多动一次,内力便多反噬一次,长此以往,终究还是隐患。”


    裴昀对此早已心知肚明,只颔首道:


    “我知晓了。”


    “我为你开一副方子,你照方抓药,按时调养,更有助恢复。”


    说着救必应起身来到一旁桌前,提笔落字。


    “四师伯今日来宝陀山,只是为了给我诊病的吗?”


    救必应动作一僵,一滴墨晕开在宣纸上,写到一半的方子自此废掉了。


    “昀儿,你还是不肯原谅我。”他苦笑道。


    “没有不原谅,也没有原谅。”裴昀叹息道,“因为我从来都没有怪过四师伯你。”


    “若说对大师伯、二师伯、三师伯、小师叔公他们,我还有一丝埋怨——不是埋怨他们的选择,而是埋怨他们为何一直瞒着我,让我像个傻子一样,直到最后才知道所有真相。但对四师伯你,我从来没有埋怨过一分,因为我知晓,他们各自为名为利,为报仇雪恨为一时意气,只有四师伯你,是为了师徒之情,同门之义。你是大慈大悲千金手救必应,人如其名,你的心肠太软,无论救什么人,治什么病,对你来说都没有区别。”


    这三年来在雪涛山,裴昀确实想通了许多,或许不是想通,只是给所有人找到了借口,寻到了理由,如此这般,她才终于能心平气和看待所有。


    救必应听罢久久无言,裴昀只见他的背影微微颤抖,半晌之后才听他哑声开口道:


    “小师父说我自幼便多愁善感,面慈心软,见百花凋零也不舍,见草木枯萎也难过,故而他教我岐黄之术,从那一天起,我便立誓一生悬壶济世,以救死扶伤为己任。”


    “起初,小师父并没有将他的全部谋划告诉我,只是他唤我做什么我便做什么,叫我去救治什么人我便去治,无论是蒙兀大汗宗王,还是寻常将领士卒,众生平等,在我眼中都是性命,没有善恶尊卑之分,也没有什么该救不该救。”


    “可直到后来我才渐渐发现,那些我所救治之人,他们自己侥幸活了过来,却没有半分感恩,没有丝毫悲悯,他们毫不犹豫的去征战,去杀伐,无数人倒在了他们的屠刀之下,不是一个两个,不是成百上千,是数以万计,是一座又一座城池,乃至一个又一个国家!”


    “燕京、蜀中、大理、襄樊、常州所谓尸山血海,我竟是亲眼见到了!”


    “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这些年有太多人命间接死于我手,我的双手沾满鲜血,我已经不配再做一个大夫了”


    话到最后,救必应已是泣不成声。


    裴昀心中酸楚,忍不住走上前扶住他的肩膀,低声道:  “我知晓,四师伯你本心良善,如此本非你愿——”


    可她话没说完,手臂突然被他反手一把抓住。


    “昀儿,其实有一桩事,我对不起你,却始终不敢对你言明。”救必应艰难道,“此事事关赵韧。”


    裴昀一惊:“四师伯你说什么?”


    “数年前,赵韧耳疾复发之时,我正身在漠北,由我弟子马蔺入宫为其问诊,我据其所言对症下药。然而在此期间,马蔺暗中受小师父指使,更改了其中一味药,此药本身无毒,但病人若有头风之症,长期服食,便会诱发加剧,严重之时,寝食难安,性情自会加以影响昀儿,是四师伯对不住你,对不住大宋江山”


    裴昀听罢,浑身一震,是了,赵韧当年正是因入洛大败耳疾复发,病愈之后没多久便又犯头风,受此折磨,这才逐渐变得暴躁阴郁,喜怒无常


    然而转念一想,她的心又渐渐凉了下来。


    就算如此又如何?


    所谓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人性何其复杂,一个人的转变,绝非一朝一夕之功,赵韧之变,固然有头风之因,可难道要将所有错处都推托到病症之上吗?况且赵氏本就世代有头风之顽疾,或早或晚,终究会有这一劫。


    “事已至此,不重要了。”


    “不,这是我的错,是我的罪。”


    “知错能改善莫大焉,四师伯你既已幡然醒悟,今后有何打算?”


    “我要去赎我的罪。”


    “如何赎?”


    “不知道,但我已不配再叫救必应之名了”


    救必应苦涩一笑,他从怀中取出一册书卷,伸手依依不舍的抚摸着封面上所写《医经》二字。


    “昀儿,我将毕生钻研的医术、所遇疑难杂症、毒药解药,皆汇于这册书中,现今我将此书传授于你,你若愿意,便自行学习,若是不愿,便替我寻个可靠之人,将其传下去罢但愿,他比我更能分得清是非善恶,比我更加无愧于心”


    这是裴昀最后一次见到救必应,此后江湖之上再无大慈大悲千金手之传说,但蒙军攻伐占领过,尸骸遍野的城池中,幸存的人们总会遇见一个衣衫褴褛的老人,他不辞辛苦的收敛着路边每一具面目全非的尸骨,避免他们曝露荒野,无法入土为安,因为那些尸骸,曾经也是一条鲜活的性命,是谁的春闺梦里人。


    白骨如山忘姓氏,也是公子与红妆.


    救必应的来访如风乍起,吹皱一池春水,将裴昀本来平静的生活彻底打破了。


    她在他的只字片语中,捕捉到了几个不寻常的字眼:


    襄樊、常州


    难道蒙兀铁骑已经攻打到了此处吗?襄樊一破,江南必破,江南一破,临安危矣!


    救必应走后,裴昀坐立不安,辗转反侧,忍无可忍之下,她终是下定决心,打开了桌案上的那只木匣。


    自当初谢岑来劝她下山,两人最终闹得个不欢而散后,这三年间临安再也没派人来找过她,但书信却是一封接一封不断。有凌越的,有凌青松的,有碧波寨的,有裴霖的,有谢岑的,亦有赵韧的可她始终一封都没有拆开过。


    时过境迁,有些执念淡去,有些隔阂放下,她重新鼓起勇气去面对雪涛山外发生的一切。


    然而山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一看之下,却是石破天惊。


    当年凌越上请招降收编蒙兀叛军一事遭赵韧拒绝,又发生白行山被逼死一事,凌越悲愤交织,自此缠绵病榻,翌年深秋于江陵府溘然长逝,临终时留下遗言:三十年收拾中原人心,今志不克伸矣。


    凌越一死,京湖制置使成缺,甄允秋遂扶植亲信闾文山接任此职,不久蒙军即以水军突袭,闾文山初时尚且英勇反击,两军鏖战,不断在襄阳四周山水浅滩之间你争我夺,投入了大量兵力,宋军苦不堪言。而川蜀、两淮之地的战争也再次陆续打响,牵制阻挠宋军援军向襄樊靠拢,经年累月苦战之下,闾文山成了惊弓之鸟,昏招不断,数次中了蒙军之计,损兵折将,终于被蒙军堵在了襄阳城中,大军围城,瓮中捉鳖。


    闾文山贪生怕死,数月之后竟直接开城投降,襄樊遂破。


    襄樊一破,朝野震惊,四方重压之下,首相甄允秋奉赵韧之命,出任都督,亲率天下各路军马抗蒙,师出临安,盛况空前。


    甄允秋阵前欲与蒙军议和遭拒,他一气之下杀了蒙使,激怒了蒙军,双方集结空前兵力于丁家洲水路大战。在蒙兀重炮铺天盖地打击之下,甄允秋指挥失当,宋军主将带头逃跑,十万大军丢盔弃甲,惨败而终。


    自此,宋军士气大衰,鄂州、岳州、滁州纷纷投降,京湖重镇接连失手。为数不多誓守城池宁死不降的常州,在坚守两个月后被攻陷,因守城将领顽强抵抗,纷纷战死,蒙兀主帅巴彦恼羞成怒下令屠城,一夜之间,常州城尸骸遍野,血流成河,满城唯有七人藏在一座偏僻桥洞之下才侥幸逃过一劫。


    此役之后,各地守将更是不敢再生抵抗之心,蒙军一路突破长江防线,席卷江南,直逼临安。


    第200章 第三拾章


    洛迦山上慈悲主,潮音洞里观世音。


    裴昀盘膝坐在蒲团之上,与面前高大的观音像静默相对。


    当初李无方以玉箫留下的痕迹早已被修补无痕,如今那金身佛像低垂的眉宇之间只有一片祥和慈悲,是观音菩萨,亦是慈航道人,照红尘五蕴皆空,渡世间一切苦厄。


    “当初您驻足宝陀山不肯离去,是心念故土,不舍远渡么?”


    裴昀轻声问道。


    她本不信神佛鬼怪,然而人到走投无路,左右为难之际,不免会想要求助神袛,渴望得到一份冥冥之中的指引。


    “如今,我又究竟该是去还是留?”  岁月无声,抚平一切波澜,在雪涛山这几年里,她远离红尘俗事,见山海,见天地,见众生,见自己,武功一跃千里,心境亦是大不相同。


    人生于世,或许永远也做不到出淤泥而不染,但上善若水,海纳百川,又何尝不是一种超脱?


    许多事情她固然仍是想不通、看不淡、忘不了,然而眼下大宋危在旦夕,她终究是做不到袖手旁观,无动于衷。


    “你若心有所惑,何不掷一掷杯筊?”


    一道声音自背后响起,裴昀回过头来,只见心明镜自门外缓步走来,在她身旁站定。


    裴昀叹道:“将人生大事交于虚无缥缈之偶然么?”


    杯筊乃寺庙求心愿之法器,两瓣新月般的弯木,一面凸一面平,抛掷于地,两面皆凸是为阴杯,意不定,两面皆平是为笑杯,不可行,只有一凸一平才为圣杯,可应允。


    “不,”心明镜摇头道,“掷杯筊不是神佛之意,而是你自己的心意。茭杯落地,或凸或平,你或悲或喜,那一刹那间,你心中已有答案。”


    “可是若我的答案是错的呢?”


    心明镜轻笑了一声:“这多年过去,难道裴施主还不曾明白?世间本无是非对错之分,求仁得仁,自可立地成佛。”


    说罢,他缓缓伸出手,掌心中静静躺着一对鲜红的杯筊。


    裴昀沉默半晌,终是将那茭杯接了过去,合于掌心,默念所求,将掷未掷那一瞬间,她忍不住抬头望向心明镜:


    “大师慈悲为怀,不惜自损修为替我疗伤护功,而今我若再去水里火里,生死奔波,岂不是辜负了大师的一番苦心?”


    一甲子内力大损,如今的心明镜面容浮现老态,终是不复当初青春不衰,少年之姿。


    “裴施主焉知如此非小僧所求?”心明镜微微一笑,“哀莫大于心死,救人一心,比救人一身更加功德无量,施主无论如何选择,小僧都衷心祝愿,乐见其成。”


    “多谢大师,弟子这辈子有缘得见大师指点迷津,醍醐灌顶,乃是三生有幸,若有来世,弟子定结草衔环以报!”


    裴昀亦是一笑,双手松开,茭杯骤落,一阴一阳,正是圣杯。


    自此,剥开迷雾,尘埃落定.


    当夜,裴昀将箱底尘封三年的斩鲲取出,寒光凛凛,切金断玉,锋利如昔。


    她正坐在房前矮阶上擦拭长剑,只听不远处树丛乱石中发出悉悉索索的声响,枝丛掩映下,那灰色僧衣一角与那珵光瓦亮的头顶在夜色中格外显眼。


    “别躲了,我都看见你了。”


    “又被你发现了。”


    那人不满的嘟囔了一句,吭哧吭哧从树丛里爬了出来,是个年轻的和尚,只见他僧袍宽大,瘦骨嶙峋,脸色灰白,眼底乌青,等闲不同人对视,可一旦望向谁,目光又直勾勾、死钉钉,看得人心里发毛。


    “我不是说过,你下次要记得把光头也藏起来吗?你能看见我时,我自然便看见你了。”裴昀笑道,“正命。”


    “很亮吗?”正命愣眉愣眼的摸了摸自己的光头,含糊不清道,“爹不让剃,师父说要剃,不知道听谁的,我觉得好冷,下回包上”


    裴昀上山之后,也是过了很长一段时间,才让正命接受自己,见到她时不发疯犯病的,如今他待她,与待心明镜和正志差不离,只是他时常自言自语,念念有词,她几乎都听不懂。


    “你找我有事吗?”她温声问道。


    “师兄说,你要下山?”


    “是啊。”


    “他说,你是傻子,比我傻。”


    裴昀失笑:“是啊。”


    正命愣了愣,而后严肃道:“这样不好。”


    “可事已至此,我别无选择了。”


    顿了顿,裴昀忽而想起了什么,又道,“正命,你想下山吗?或许再过一段时日,你也能下山了。”


    “我不下山,山下不好。”正命听罢连连摇头,“山下的人坏,师父师兄好,我不要走。”


    “也是。”裴昀点了点头,“这样看来,你确是比我聪明。”


    正命呆了呆,小声道:“不好,聪明不好,傻才好,爹说傻才好,傻才能活命”


    裴昀兀自擦过剑鞘剑身,将斩鲲握在手中,这一瞬间,仿佛所有的前尘往事都扑面而来,万般情绪涌上心头。


    她几乎想也不想,左手拈剑诀,右手腕轻转,一招裴家剑法“死而后已”,行云流水般使了出来。


    “我们还会再见么?”正命问道。


    “会吧。”


    当时是,繁星朗月,冬夜寒风,裴昀回首,淡淡一笑:


    “只是,大抵要下辈子再见了”.


    翌日清晨,裴昀辞别心明镜等人,骑上一匹伤痕累累的老马,背着一柄破布缠绕的长剑,下了宝陀山,向临安而去。


    少年青衫磊落,背影决然,亦如许多年前,她自春秋谷而出,一往无前扎入滚滚红尘一般。


    然而少年弟子江湖老,红粉佳人两鬓斑,此番入世,她不再是去上九天追星月,下四海斩鲲鹏,而是别亲友,去故国,悼大厦将倾,祭锦绣成灰,为那昔日辉煌王朝送葬最后一程


    丁家洲大败之后,阵前主帅甄允秋成了当之无愧的罪魁祸首,临安城中一片喊打喊杀之声,以谢岑为首的一众朝臣严词上书力主杀甄允秋以正其误国之罪,赵韧未允,然死罪可免活罪难逃,甄允秋终被贬谪高州,籍没家财,克日出发。


    所谓因果轮回,善恶有报,昔日甄允秋在临安大权独揽,飞扬跋扈,党同伐异,恶行罄竹难书,而今终自食其果。那押解官员名唤郑虎,其父曾因得罪甄允秋而被发配充军,故而郑虎对其恨之入骨。发配途中,路遥坎坷,甄允秋养尊处优受不得苦楚,遂重病倒下,郑虎屡次欲逼其自尽而不可得,最终于溷藩中将其锤杀,且曰:为天下而杀贼也!


    一代权相最终落得如此下场,世人恨之快之叹之唏嘘之,却再也无法挽回江河时日的局势。


    人道奸臣误国,然奸臣一人又怎能倾覆整个王朝?泱泱青史,自有论断,是非功过,皆留与后人说。


    宋军主力尽失之后,赵韧传召天下兵马勤王,奈何响应者寥寥,两淮相继沦陷,自顾不暇,川蜀山高路远,鞭长莫及。蒙军如风卷残云般劫掠着江南大地,攻无不克,招无不降,宋廷屡次派人求和,卑躬屈膝,纳贡割地也在所不惜,只盼蒙军班师回朝,不破临安。


    巴彦派人将请和国书向赫烈奏报,只得到其轻蔑地一句回话:宋人无信,唯当进兵。


    至此,一切再无回环余地。


    及至景明十一年正月十五,蒙军前锋抵达临安城北三十里皋亭山,大军压境,万马乱嘶,胜败已定,回天乏术,风雨飘摇的大宋终是走到穷途末路,迎来了最后的夕阳落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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