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1章 第三十五章
七夕翌日,裴昀向石中秀打听卓航与石翠之事下文,却得到了对方没好气的回复:
“你自己去问那个不识好歹的龟儿子吧!”
裴昀一头雾水去问卓航,后者平静对她回道:
“如今国未安邦未兴,儿女私情自当容后再谈。阿翠是个好姑娘,只是我无心成家,四郎劳烦你代我向石掌门道罪一声。”
此话滴水不漏,可裴昀总觉得哪里不对,若他本无此意,当初又何必应承下来,应承又拒绝,如此岂不伤了姑娘颜面?
万般无奈之下,裴昀还是找到了石翠询问。
石翠肖似干娘,爽利干脆,提起此事也不扭捏,大大方方和裴昀抱怨道:
“裴公子你怎么不早告知我,卓大哥已有心上人?若我早知晓断然不会这般自讨没趣。”
裴昀一愣:“什么心上人?”
“你还装傻?”石翠哼了一声,“那日我与他同行,还没进织女祠大门,他突然说自己丢了东西,不管不顾就要去找。我瞧他焦急的模样,还以为是什么重要信物,陪他在人山人海的庙会上找了整整一个时辰,谁料最后找到一瞧,竟是个刺绣荷包!准是哪个姑娘送给他的!我问他,他也不答,只说了一句对不住转身就走,将我一个人扔在了大街上!”
石翠跺了跺脚,气道:“管他是真有心上人还是故意演来给我看,总之人家是没瞧上我,算我自作多情了!”
话听完裴昀更是糊涂,若是卓航何时识得了什么姑娘定情,她怎不知?若是此举只为拒绝石翠,航二哥又着实不是这样做事不靠谱之人。
思来想去,裴昀最终没有再去逼问卓航,她相信他愿意开口之时,自然会说,她不想勉强他。
况且眼下,实在是有比儿女私情更紧要之事。
在数万军民日夜赶工之下,九月底,钓鱼城初见雏形。
整个城池要塞沿山势而建,内外双城墙耸立于悬崖绝壁之上,墙上可供双马并驾。城墙九门,皆设在地势险要之处,出了城门即是万丈深渊,仅在崖壁之上凿出孔洞,铺设木栈道以供进出,一旦开战,即刻拆除栈道,叫敌人无路可攻。城内各区划分规整,农田粮地众多,更有十四处天池,九十二眼水井,足以自给自足,令守城再无后顾之忧。
人惯以平原而居,修建山城一事,川蜀官员并非人人赞同,可白行山力排众议,以身作则率先将重庆府内府衙搬入钓鱼城中,而后又将合州城民众皆迁上了钓鱼山,城内总计百姓十万守军两万,原旧合州城内只余少量军民,与钓鱼城成防御犄角之势,遥相拱卫。
有此城寨镇守三江,白行山的山城防御体系终是稍稍站稳了脚跟,众人也不禁稍稍松了一口气。
就在迁城结束后不久,立冬前三日,蒙军挥师南下,卷土重来,与白行山所预测竟分毫不差。
赫烈汗长子库腾领其父之命,于六盘山祭祀誓师,而后兵分三路进攻川蜀。东路军奔赴湖北,西路军攻打大散关,而库腾亲率中路军沿嘉陵江南下,与蒙兀原四川驻军汇合,十万大军水陆并进,如猛虎扑食之势,誓要一举攻下川蜀,打通夔门,浮江东去,与东路军在鄂州会师,沿长江直取临安!
蒙兀南征北战,素有一个不成文的规定,所攻打城池若遇顽强抵抗者,破城之后必屠城,以此为训,西征一路上已然血流成河。而库腾其人尤为残暴,便是那投降不迅速不诚心之地也要大开杀戒。锦官城等地血案历历在目,不少川北宋军守将贪生怕死,竟是相继献城投降,剑门、潼川、阆中等地纷纷沦陷,蒙军势如破竹,转眼顺江而下,直逼钓鱼城。
距钓鱼城数十公里,与钓鱼城几乎同时择址修建的山城要塞青云城主帅陶万安亦不战而降,消息传至钓鱼城时,白行山怒火冲天,直接摔了战报,破口大骂道:
“陶万安这个挨千刀的狗东西!竟因一己私怨做出这等通敌卖国丧尽天良之事,我必将其杀之而后快!”
那青云城都统制陶万安与白行山素有龃龉,盖因上任四川制置使空缺后,此职按惯例该由军中内部推举,而他乃是朝中参知政事甄允秋之亲信,由其保荐,荣升此位本是十拿九稳。谁知偏偏半路杀出个白行山,将他到嘴边的肥肉抢了去,如此叫他焉能不恨?
自白行山赴任川蜀以来,他便事事与其作对,来差便闭门不纳,来令便诸多推诿,而今更是直接投降蒙军,将青云城拱手相让,叫整个钓鱼城顿时暴露在了最前线。
副将陈固向白行山禀报道:
“斥候来报,眼下蒙军主力正在青云城休整,此距青云城不过三百里地,相信很快蒙军便会攻来了。”
白行山冷脸道:“传令下去,即日起城中戒严,令百姓三日内抢收城外粮田,赶回外牧牲畜,来不及收的便就地烧毁。三日之后,将崖壁栈道全部拆除,里不出外不进!”
这段时日,钓鱼城中陆续接受川北溃逃的难民与撤退的守军,如今城内军民已达二十万之众。大战在即,以防城中混入敌军奸细,必须下令关闭城门。
“是——”
陈固领命退下。
白行山背手在房中闷头走了好几圈,眉头紧皱,思索半天,终是下定了决心,命下人将夫人唤来。
余晚娘甫一进门,便听白行山以不容置疑的语气对她道:
“你速速收拾行李,今晚我派人送你出城,你连夜坐船回重庆府去。”
自成亲以来,白行山敬她爱她,事事对她千依百顺,如此独断专行还是第一次。余晚娘听罢先是一愣,而后很快恢复如常,她轻轻点了点头,柔声道:
“古人云三从四德,夫君有命,妾身不敢不从。只是妾身有三个问题,还望夫君解惑。”
“娘子请问。”
“其一,夫君觉得钓鱼城守不住吗?”
白行山面色凝重道:“钓鱼城固若金汤,众人倾注心血而成,我已做好了守城全盘计划。然而兵无常势,水无常形,一旦城破,蒙军必然屠城,我、我不希望你”
他话未说完,便被余晚娘打断,她继续问道:
“其二,夫君觉得大战在即,元帅夫人连夜出逃,若消息走漏不会动摇军心吗?”
“这——”
余晚娘再接再厉抛出第三个问题:
“其三,夫君觉得妾身贪生怕死,自私自利,毫无大义,不愿与丈夫同生共死吗?”
此时此刻,她仍是温婉而笑,但那笑中已是泛起泪光。
她知他口中全盘计划,必定已包括了城破之后与民众共存亡。可他究竟知不知道,他若身死,她一人还能独活不成?
“娘子——”
这三个问题他回答不出,这三个问题已是她最好的答案。
白行山心中动容,眼眶发酸,不禁伸手将余晚娘搂入怀中,长叹了一声:
“我白行山此生得妻如此,夫复何求!”
外人皆道他娘子是闺中悍妇,河东狮吼,其实他娘子最是讲理,这份深明大义,便叫多少男儿也自愧不如。
余晚娘依偎在夫君怀中,泪流满面,含笑回道:“妾身此生能嫁得这般英伟丈夫,亦是死而无憾。”
“好,我应承你,为了你,为了城中军民,为了川蜀百姓,我必誓死守城!你我夫妻一体,上下军民一心,蒙兀鞑鞳,他若来犯,管叫他有去无回!”.
十二月底,库腾率蒙军沿嘉陵江南下,于合州钓鱼城受阻,库腾轻敌,依惯例只随意遣了一宋军降将前去招降。谁料白行山不仅严词拒绝,还命手下弯弓当场将此降将射杀于城下。库腾勃然大怒,当即立誓必踏平此城,屠尽城中一切生灵。
这库腾虽暴虐弑杀,却并不冲动冒失,他观钓鱼城耸立山崖,城坚墙固,易守难攻,因此打算采用围城之计。他先命属下分兵进攻钓鱼城周围合州、平梁、礼仪等地,断绝钓鱼城的粮草兵力运输,令这山城孤立无援。而后他在钓鱼城东南角,与城以天涧沟相隔的石子山上扎下帅营,好整以暇统揽全局。
正月十五,蒙兀十万大军已从东南西北四个方向将钓鱼城合围,库腾一声令下,蒙兀水军浮船渡江,攻打钓鱼城正门南水军码头,而早已在江面列阵等待的宋军战船立即应战。顷刻间,双方在江面上展开了殊死搏斗。
钓鱼山至高之处为山顶南面钓鱼台,此处凌空突出,与石子山遥相辉映,亦可将整个钓鱼城景色尽收眼底,帅帐府衙即设立在此地。 此时白行山正与一众副将站在高处了望亭,俯瞰嘉陵江面激烈战况,人人脸上皆是一片凝重。
裴昀惊怒交加,忍不住道:“短短时日,蒙兀水师竟精进如斯!”
不同于骑兵野战得天独厚,亦不同于攻城之战的越战越勇,水战一直是蒙军的一块短板,不消说船只战舰精不精良,蒙军中纵是会划船泅水之人都是少之又少。无论是上次蒙军攻入川蜀,还是之前在京湖战区与凌越之战,都在水军上吃了不少苦头。
而今随着攻城掠地,蒙兀不仅收编了大批大宋与原北燕的降兵,更是利用匠军制造出了不逊于宋军水师的战船,以此整合成全新的蒙兀水师,全副武装,其攻势之猛,威力之强,和岸上的陆军相互配合,水路夹击,竟叫宋军一时难以招架。
但见江面之上,处处起火,喊杀震天,半扇江水都已染成一片殷红。
本以为能先依仗大宋水军之利,给蒙兀人一个下马威,谁料却是出师不利。
白行山似乎对此早有所料,并不惊慌,只镇定吩咐道:
“做好退守一字城的准备。”
第142章 第三十六章
三日后,南水军码头失守,钓鱼城水军数百艘战船或付之一炬,或破损沉入江中,宋军被迫退守一字城。
所谓一字城,便是白行山下令在南北水军码头各修建的一道城墙,连接到钓鱼城外墙,可供城中向两个码头迅速出兵,因其形状而唤作“一字城”。
七日后,一字城失守,宋军伤亡惨重,至此钓鱼城彻底断绝了与后方联系,成为了真正的困守孤城。
初战告捷,库腾对此只有三声冷笑,本以为这钓鱼城是个硬茬子,没想到与这一路上所遇的众多南宋城寨也无甚区别,看似高大威武,实则是纸糊老虎,不堪一击。
然而他并不知道,此时的钓鱼城之战才刚刚拉开序幕。在这座注定震古烁今的要塞关隘,他将遇到自己一生最大的挑战,与最大的劫数,不成功便成仁。
隔日,蒙军都统帅田哥率先锋部队携云梯冲车,顺一字城山坡而上,冲向钓鱼城护国门下,开始发动猛烈的进攻。
直到这时,蒙兀人才终于发现,这座修筑在悬崖峭壁之上的城寨究竟有多么难攻。
此时城门外的栈道已全部被撤离,山崖陡峭,高耸入云,炮矢不可及,梯冲不可接,蒙军纵有精良战械,竟是毫无用武之地。宋军在城头重兵把守,居高临下,箭矢礌石如雨而下,蒙军伤亡不计其数。
田哥见势不妙,立即下令匠军架好威力最迅猛的发机飞火,以火药包为弹,全力向城墙发射。
刹那间,响声震天,碎石四溅,大地也随之颤了几颤。
然而烟尘消散之后,众人才发现炮石大部分只落在了山体之上,唯有极小部分有幸砸上城墙,却因去势已疲,只在墙上炸出浅坑,而整个山体更是毫发无损。
令蒙兀人所向睥睨,纵横天下的火器,至此终是遇见了克星。
正在蒙军惊骇之时,忽听城头一声令下:
“放——”
转眼间,只见不计其数的火药包从城头被抛下,迳直向蒙军中砸去,因居高临下,落地即炸,威力更甚。只听一连串惊天震地的爆炸声之后,蒙军已是尸横遍野,再无战力。
城头之上,石中秀一身铠甲,英姿飒爽,得意笑道:
“让你们这帮鞑子见识见识,谁才是使火药的祖宗!”
自钓鱼城建造完毕,石中秀亦率石家村众人迁入城内,建营安寨,开起了大大小小的军械作坊,昼夜不停的产制各种火器火药,以供守城之用。而经白行山首肯,更是在军中及石家村村民中挑出三百人编制成一队炮手营,专门操纵使用火器,灵活机动援助各方守城,这支炮手营正是由石中秀统领。她这女村长、女掌门,如今更是摇身一变,成了个女将军,好不威风!
经此一战失利,库腾并未放在心中,只命手下继续强攻。
然而如此强攻一个月,钓鱼城仍然巍峨耸立,岿然不动,除去最开始所占领的水岸码头与一字城,以及南城门外的一片坡地,蒙军再未攻下这钓鱼城一砖一瓦。
库腾怒起,随即命十万大军从四面八方同时进攻钓鱼城九门。
面对强敌环伺,大军围城,攻城浪潮一浪高过一浪,白行山依旧面不改色,从容不迫的居中指挥,只因那库腾的一举一动早已在他预料之中。
这座由冉氏二兄弟主建的钓鱼城,最精妙之处便在于将地势之利运用到了极致,城中内外双层城墙,内城墙建在山上更高的绝壁之上,倘若敌军攻破一道外墙城门,即要面对更艰难更危险的内城墙。而内城地面与城墙齐平,修筑了四通八达马道与内城兵营相连,一方吃紧,八方支援,粮草与战械都可转眼间运到城头。
蒙军都统帅田哥亦算是有勇有谋之人,他经几轮群攻之后,判断出了这钓鱼城西北门神剑峰乃是八门中最薄弱之处,此地无绝壁依托,外城墙延山体而上,与内城墙相距甚近,神剑峰下还有城内最大的天池。而且镇守此门的并非是训练有素的正规军,却是一群自民间招募的乡兵。若能攻下此门,定能将这固若金汤的山城狠狠撕开一个缺口。
于是这一晚,田哥亲自率小股人马夜登外城,试图偷袭西北门。
孰料他此番着实是大大失误,负责西北门神剑峰城防的不只有寻常乡兵,亦有神剑门弟子,他们个个剑法精绝,以一敌十,为了守护本门祖地,更是奋勇杀敌,悍不畏死。
于是,骆一鸣率弟子,杨邦钰率乡兵,二人联手之下,几乎将蒙军偷袭小队团灭,还险些活捉了田哥,可惜最后关头被此人跳墙逃跑了。
自此,蒙军再也不敢轻易来犯神剑峰。
就这样,又是二十多天过去,蒙军仍是一无所获。
四月,山城雨季来临,湿滑与泥泞让本就艰辛的攻城变得更加困难,库腾迫不得已下令暂时休兵。
听闻钓鱼城将蒙兀南下大军牢牢的抵挡在合川以北,远在临安的赵韧颁诏褒奖,赞其婴城固守,百战弥坚,义节为蜀列城之冠.
钓鱼台了望亭
白行山隔着重重雨雾,眺望着远处石子山的帅帐,对身旁的裴昀笑眯眯道:
“那青囊生纵使能算无遗策,又怎能呼风唤雨?须知,阴雨,才是钓鱼城最大的凭仗。”
如此气定神闲,胸有成竹,颇有几分千年老狐之狡诈。
裴昀亦是笑了起来:
“如今天时地利人和,钓鱼城尽占,我瞧白大人你与那青囊生相比也不遑多让,下次江畔垂钓,便不用再找旁人为你算上一卦了。”
白行山知裴昀拿朝天门初见之事揶揄他,因着理亏,也不好发作,只尴尬的咳了几声,又正容道:
“只要能撑到盛夏,这守城就算是成功了七成。接下来一段时日,便要劳烦四郎多多费心了。”
裴昀颔首道:“自是当然。” 自开战伊始,裴昀手下便被调拨了五百精锐,他们由军中得力好手与投入白行山麾下的江湖高手组成。这五百人由裴昀统领,专司突击、夜袭、巡查城防、捉问奸细等紧要之职。如今休战之际,最怕蒙军趁机生事,因此裴昀等人的职责也越发重了起来。
她将这五百人分为两组,一组巡查城头,时刻关注蒙营动态,一组巡查城内,提防混入内奸通敌。两组人轮班昼夜不停的巡视,丝毫不敢松懈。
这夜,裴昀正在房中就寝,忽听窗外传来轻叩之声,她立即警醒,披上外衫推开窗板,但见外面一人如灵猴一般攀爬上来,正是今夜负责巡逻的窦娃。
窦娃便是当初白行山在江边直钩垂钓时,为他换饵料的黝黑少年。他家中原本世代采药为生,尤擅攀爬之术,悬崖峭壁也如履平地,后蒙军侵蜀,父母皆被蒙兀人所杀,他自成了孤儿。白行山走访川北各地之时遇见了他,见他聪明机灵,别有所长,便将他带在身边做个小亲兵。
“窦娃,可发现有异常?”
窦娃点了点头,言简意赅道:
“有鸱鸺。”
鸱鸺,即是夜猫子,漠北草原尤多,便如汉人训鸽,燕人训海东青,蒙兀人亦训鸱鸺做传信之用。
裴昀心中一提:“你确定?”
窦娃不擅长表达,想了想,回道:
“每晚飞来,连三晚,一处来,一处去。”
“飞到了城中哪里?”
“不知道,跟丢了。”
树上爬的灵猴,自然追不上天上飞的飞鸟,也亏得窦娃自幼山中长大,与鸟兽打交道惯了,否则委实发现不了。
裴昀沉吟片刻,吩咐道:“叫燕老八来见我,明晚我们守株待兔!”
窦娃奇怪的瞥了她一眼,嘟囔了一句“是鸟不是兔”,然后便如来时般从窗外攀爬走了。
燕老八,江湖绰号游波燕,拳脚功夫不精,轻功却是一绝,和窦娃同为军中斥候,一个飞天一个遁地,可谓相得益彰.
翌日,又断断续续下了一整天雨,直至入夜之后才稍稍停歇。天幕乌云密布,无星无月,伸手不见五指。
窦娃蹲在东南门城头箭楼上一动不动的盯着漆黑夜幕,裴昀与燕老八在旁蓄势待发,三人守株待“鸟”,不敢丝毫大意。
及至二更时分,燕老八正靠在城墙上昏昏欲睡,裴昀也不禁有些放松警惕,忽听头顶上传来窦娃低喝:
“来了。”
而后便见天空之中一团黑影悄无声息掠过城头,直冲城中飞去,若非那对明晃晃的昭子泄露了行踪,真叫人察觉不出。
那夜猫子自东南方向石子山而来,果然与蒙军逃不脱干系!
裴昀与燕老八二话不说,飞身而追,窦娃亦几个起落跳跃翻下城头,紧随其后。
鸱鸺于鸟中飞翔并不算快,但寻常人想靠肉体凡胎追随却也着实不易。幸而那鸟儿既不捕猎又不逃命,仅是舒展双翼悠哉而飞,这才叫地上之人有机可乘。
那燕老八轻功非凡,裴昀依仗寒潭印月之功与精深内力才勉强追上了他的脚步,而窦娃更是没两条街就被甩得看不见人影了。
两人翻墙跃瓦,飞檐走壁,一路紧追着那鸱鸺,兜兜转转竟是来到了一熟悉了院落。
眼见其熟门熟路的落在房檐之上,收起双翼,如只家猫一般憨厚而趴,喉中出咕咕的叫声。藏在不远处房上的裴昀与燕老八,面面相觑,眼中惊疑不定。
这院落,竟是裴昀自己所住之处!
裴昀暗道,怪不得她这几晚夜半总能隐约听见几声鸟鸣,却不识正是这夜猫子!
鸱鸺在房上刚叫了几声,便见那檐下木窗应声而开,一个等待多时之人探出身来,伸出右臂,鸱鸺振翅一飞,欣欣然落在那手臂之上,被带进了房中。
燕老八为难的看向裴昀:“侯爷,您瞧这——”
裴昀死死盯着那扇开启又闭合的木窗,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那将鸱鸺接入房内的不是别人,正是卓航!
第143章 第三十七章
裴昀破门而入之时,卓航刚刚将那鸱鸺腿上绑的蜡丸取下,裴昀一个箭步冲前上去劈手夺下。
卓航大惊失色,下意识出手去抢,起手便是一招卓氏碧波掌,裴昀不躲不避,只侧过身子结结实实受了他这一掌。
混乱之中,鸱鸺受惊欲逃,却被早有准备的燕老八以外衫作网,从门外兜了回来,猛扑在地。
“四郎——”卓航失声道。
裴昀压下胸口血气翻涌,苦笑道:
“航二哥,这是你第一次对我动手。”
她本还怀疑此乃蒙兀离间之计,但瞧卓航表情,她已明白此事他定然知情。
“四郎我并非有意!”
“那你告诉我,这是何物?”
裴昀指尖一个用力,将蜡丸捏碎,只见其中所藏二指宽的布条上写了一串蒙文,而落款赫然是歪歪扭扭的两个汉字——乌兰。
“乌兰别吉?”裴昀一愣,“你为何会与她书信往来?如今她正在蒙兀军中?”
卓航咬牙不语,近乎默认。
“航二哥,你告诉我这布昂上所写为何,是否与城中军事无关?只要你说,我便信。”
面对裴昀切切的目光,卓航简直无地自容,他脸上一阵红一阵白,终是撩起衣摆,单膝跪地,低头沉声道:
“四郎,我自知违反军规,甘愿受罚,但求严惩!只是我发誓,信上所写与两军交战绝无干系,我从未做过一件背叛你,背叛大宋之事,若有半句虚言,便叫我卓航五雷轰顶,不得好死!”
裴昀瞧着面前卓航不同寻常的表现,突然间脑内灵光一闪
“航二哥,你你与那乌兰别吉,莫非暗生情愫?”
所以那乌兰便是石翠口中,送了卓航荷包的女子?
卓航一僵,并没有立即否认。
裴昀不解,连连问道:“何时之事?临安还是蔡州?航二哥你为何从来没对我提过?”
卓航不答,只闷声道:“此事是我一时糊涂,我已对她言明,日后绝无再见之日,叫她叫我自己,都死了这份心。”
裴昀不死心继续追问:“是因为蔡州城中她受伤休养,你去照顾她么?那前后不过几日光景,怎地就会节外生枝?”
卓航苦笑了一下:
“白头如新,倾盖如故,情之一字,又有什么缘由呢?四郎你不亦至今仍受苦于此么?”
裴昀浑身一震,便再也说不出半个字来。
卓航自西宁州太华山便一路跟随她,几乎可说清楚她与那人发生的一切,他只是从来不问,却早已将所有看在眼中。
裴昀沉默许久,终是艰涩开口道:
“国有国法,军有军规,此事我会禀报白大人,请他决断,在此之前,航二哥你暂且留在房中,不可出此门半步。” 说罢她转身离去。
出门后她吩咐那还和夜猫子较劲的燕老八道:
“派人守在门外,不准任何人出入。”
“是,侯爷诶诶,小畜生你敢咬我!呸呸,侯爷我不是骂你,是骂这破鸟!”.
翌日,帅府书房
“此事四郎如何看?”
白行山望着手中这条写着蒙文的布条,沉吟道。 裴昀叹了口气:“我已询问过军中通译,信上所写为仅为相邀见面之意。”
“乍一看,确似男女情书,但或有暗语代指也未可知。”
“并非无这般可能,只是毕竟没有确凿证据,固有通敌之罪,却无叛国之实。况且,他是我义兄。”裴昀顿了顿,坚定道,“我以性命担保,他绝不会做出背叛之事。”
卓尔聪与她父裴安乃是八拜之交的结义兄弟,而她与卓航又相识这许多年,他随她出生入死,毫无怨言,为她两肋插刀,鞍前马后,若连卓航她都不能相信,这世间她又有何人可信?
听她话里话外都是维护卓航的意思,白行山不置可否。说到底此人乃是裴昀之人,他纵为军中主帅亦不好直接做主,因此便问道:
“那四郎打算如何处置?”
“昔日在裴家军中,我因年少冲动,不听撤军调令,孤身杀入敌阵,回营之后被当众责罚。父亲以此叫我铭记军令如山,法不容情,否则军心必乱。”裴昀沉声道,“阵前通敌,乃军中大忌,知法犯法,罪加一等。便按军法处置,当众责以五十军棍,罚饷半年,加关禁闭六月!”
通敌之罪,非同小可,白行山卖她这个人情留人一命,她却不能徇私包庇得寸进尺。无论卓航究竟是否变节,六个月,足够这场仗分出一个输赢了。
“便按四郎的意思办吧。”
白行山颔首,对此并无异议。
“此番是我治下不严,疏于职责,请大人责罚!”
“欸,此事容后再说。”
白行山不甚在意的摆了摆手,轻巧揭过此章,只问道:
“除此之外,城中可有其他异状?”
“并无。”
裴昀答后,突然意识到了什么:“大人有新计划?”
白行山慢条斯理道:“照往年记载,再过三四日,这雨便会停了。而雨一停,蒙军立即会再次攻城。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与其坐以待毙,不如主动出击。”
“大人的意思是夜袭蒙兀大营刺杀库腾?”
裴昀瞬间了悟,心中大为振奋,此举虽是极为冒险,但一旦成功,必能一劳永逸逼退蒙军!
“这几日蒙军饱受阴雨之苦,据悉营中已有霍乱、肠辟流行,此时他们自顾不暇,必定放松警惕,正是夜袭的好时机!只是这蒙军派出不少士兵昼夜不停在城下巡逻,一旦大开城门必定引起注意,功亏一篑,如何能神不知鬼不觉出城?”
裴昀暗自沉思,能从钓鱼城城头跃下陡峭山壁,再绕开巡逻兵悄无声息潜入敌营之人,整个军中算上自己绝不超过三人。那库腾身边必有绝顶高手重重保护,以这几人之力未必能一击即中。
白行山对此却早有打算,他对裴昀神秘一笑:
“四郎且随我来。”
于是裴昀随白行山一路来到了东外城城头,她看着眼前一处寻常排水所用涵洞,分外不解道:
“大人莫非想从涵洞而出?”
那涵洞有并排两孔,狭窄低矮,纵使练过缩骨神功,想安然通过也是十分困难。
白行山不答,兀自在那两孔之间隔断的石板处轻轻动作,不知触动了什么机括,那看似牢固的石板转眼间便被轻易移开,两孔顿时合二为一,大小正能容许一人侧身而过!
“此处名为‘皇洞’,乃是冉氏二兄弟建城之时特意所修,看似狭窄,内里却别有洞天,可容两人并行而过,一路通向城外,出口处有杂草乱石遮掩,蒙军不会轻易发现。”白行山气定神闲道,“我们就从这里出城!”
如皇洞这般的暗道,在钓鱼城中还有三处,因出入口狭小,纵使被敌人发现,顺此而上,守洞士兵也足以一夫当关万夫莫开,正是进可攻退可守的不二法宝!
“冉氏兄弟当真天纵奇才!”裴昀大喜道,“我这便回去点上五十精锐好手,准备夜袭事宜!”
“不,只要四十九人足矣。”
裴昀一愣:“大人?”
白行山负手而立,缓缓道:“我亲自与尔等同往。”
裴昀连忙制止道:“此事万万不可!”
“怎么?四郎自己武功盖世,便瞧不起我这个书生出身的将军了?”白行山半开玩笑道,“须知当初在江淮军中,我便曾亲自率领敢死队夜袭敌营,击毙过蒙兀主帅。”
“此事我自然有所耳闻——当然我不相信安摧兄你的身手也是一方面——但最重要的还是,今时不同往日,如今白大人你乃是三军主帅,坐镇整个川蜀,一旦有所闪失,钓鱼城群龙无首,眼下大好局面必定立即榱崩栋折,如此岂不是得不偿失?”裴昀凝重道。
白行山被裴昀一呛,好半天才缓过来,他没好气瞪了裴昀一眼,这才沉声道:
“如今钓鱼城虽占尽天时地利,但孤城困守着实被动,纵是城中自给自足粮草充裕,可撑一时,却终究撑不了一世,若不幸天逢大旱,亦或蒙军奇袭得手,便连撤离的后路都没有。与其拿全城百姓将士的性命来赌,不如拿我自己的。我已将城中诸事安排全部交待于陈固,今次夜袭非同小可,我必亲自指挥,只许成功不许失败!”
他顿了顿,忍无可忍补充道:“我虽儒生出身,却已在军中摸爬滚打了将近二十年,武功纵然不及你高强,上阵杀敌可也是绝不含糊的!”
至此,裴昀再无话可说,如此有勇有谋舍生忘死之人镇守川蜀,实乃川蜀人民之幸,她当即领命道:
“谨遵大人吩咐。”
第144章 第三十八章
三日后,石子山蒙军大营
“公主!”
乌兰别吉一下子从床上坐起身,望向进门的侍女:
“号儿可回来了?”
侍女为难的摇了摇头。
乌兰脸色难看,咬唇不语。
三天了,她放出送信的鸱鸺三天还没回来,他究竟是彻底回绝了她,还是被人发现了?若是被发现了,不知可会受罚?可会被处死?!
蒙军之中,若有阵前通敌者,定会被当众乱马分尸,以儆效尤。她不该一时冲动给他传信,然而自蔡州一别,他再没给她来过只字片语,他将她向长生天发下的誓言当做什么?说什么恩断义绝,草原姑娘送出的哈布特格哪有再还回来的道理?!
今次她千里迢迢追过来,便是一定要找他问个清楚明白!
守在门外的另一侍女急匆匆进门低声道:
“公主,大王子来了!”
乌兰别吉一惊,急忙躺回床上,左右侍女熟练的为她盖好衾被,在她双颊涂上白/粉,假作病态。
“大王子!”
“大王子!”
赫烈汗长子,蒙兀大王子库腾迈步走入房中,一众侍女纷纷躬身行礼。他生得膀大腰圆,雄壮威猛,两鬓虬髯,不怒自威,虽对敌人暴虐残忍,但身为长兄对弟妹却颇为关心爱护,纵然日理万机,分身乏术,还是抽空来探望生病的妹妹。
“乌兰,今日可好些了?”
库腾坐在床边问道。
乌兰偏过头咳了两声,语气故作虚弱道:
“兄长,乌兰还是有些头晕。如今大敌当前,可惜我帮不上你什么忙。”
“不要在意这些,南蛮负隅顽抗,成不了气候,你将身子养好最重要。”库腾道,“当真不用叫神医来为你诊治?眼下军中肠辟肆虐,你可千万不要染上此病。”
乌兰急忙道:“不用不用,我、我再休息几天便能康复了”
库腾点了点头,故作漫不经心道:“说来也是不巧,此番明明是妹妹你千方百计求得父汗准许随我出征,谁料到刚一入宋境你便病倒了。阵前少了你乌兰别吉的飒爽英姿,将士们都惋惜得很。”
“是么我一定尽快康复,为兄长分忧。”乌兰心虚,勉强笑了笑。
“不必着急,慢慢养病即可。”库腾意味深长的看向她,“我知道叫你嫁那比你大二十岁的阿兀海首领,是委屈了你,但只有如此才能替父汗稳住汪古一部。巴格西也说过,父汗有雄心壮志,注定要成为比博尔济大汗还要伟大的君王,我们蒙兀人必将统一天下。妹妹,你要顾全大局,不可任性妄为。”
乌兰沉默许久,低声道:“兄长,我知道了。”
库腾也不多言语,又嘱咐了她几句保重身体,便离开了。
乌兰仰面躺在床上,定定望着床顶的垂帐,半晌过后,渐渐有泪水自眼角流淌而下,将方才侍女胡乱为她涂抹的白/粉冲出一条浅浅的沟壑。
她是赫烈汗的女儿,是博尔济大汗的子孙,为了草原为了蒙兀她可以牺牲一切。
无论是性命,是马背上的青春,是一辈子的婚姻,还是长生天指示她命中注定的那个男人。 这是,她此生的宿命.
库腾回到帅帐之后,田哥急忙上前禀报:
“大王子,青囊生方才派人来道,据他夜观星象,雨势明日可停。”
“好!”
库腾一拍桌案,冷笑道,“届时按计划行事,我要给这群南蛮子好看!”
钓鱼城出师不利,令他大为恼火。而无论这鬼天气,还是这南蛮之地的疫症,都叫他更加心烦。他自幼随父汗南征北战,从来没栽过这样大的跟头,他库腾若不攻下此城,屠尽城中汉狗,便不配做博尔济大汗的子孙!
“传神偃师来见!”
“是——”
田哥领命退下。
库腾端坐于案前,面色阴沉盯着眼前的钓鱼城城防图,他要再确认一下明日计划,这次务必要万无一失,一击必中!
突然,帐外传来一声凄厉却戛然而止的尖叫,如被猎人拧断脖子的大雁一般。
库腾霍然起身,便要问及左右发生何事,谁料话音还未出口,便见眼前的帐帘骤然被人从外面掀开,有人持刀剑硬闯而入,迳直向自己杀了过来。
“有刺客!”
“保护王子!”
喊杀声金铁相击声响成一片,烛火光刀剑锋芒亮作一团,整个营帐刹那间沸反盈天.
此次夜袭,由白行山亲自指挥,点检了军中四十九名武功高强精锐同行,裴昀为首,杨邦钰亦自告奋勇加入其中。
入夜之后,一行人从皇洞暗中出城,绕开巡逻蒙兀士兵,以夜色掩盖,神不知鬼不觉的摸到了石子山上。悄无声息放倒哨兵守卫,趁未惊动太多人,众人一路疾驰杀入帅帐,裴昀一马当先,手持斩鲲,以迅雷不急掩耳向站在桌案之后的库腾刺去——
当啷——
在剑尖不足那库腾喉间三寸处,眼看就要得手之际,一弯银光乍现,如月似钩,竟是分毫不差的阻住了斩鲲去势。
裴昀猝然一惊,便见那库腾身旁蹿出了一人,他浑身裹在宽大白袍中,连头脸也被白巾所缠,只留下了一双挤在皱纹之中的翠绿眼珠,甚为诡异。斩鲲被他手中一把嵌满宝石的双刃弯刀所挡,再也不可向前半分,白袍人手腕一旋,直接将斩鲲挑开,紧接着便挥刀向裴昀攻来。 裴昀毫不犹豫,即刻与他战到了一处。
其余宋兵便在杨邦钰的率领下,与帐中宿卫展开了近身厮杀,咫尺之间,刀光剑影,转眼已是倒下了数人。有一宿卫摸到门边,趁机想出帐求救,手刚搭上门帘便见眼前一道银光闪过,喉间一阵冰凉,而后鲜血喷出,他挣扎着瘫软倒地。
白行山收回长刀,抖落刀刃血珠,抬起头来,隔着面前一片生死搏杀,刀光血影,精准的望向了立在帅帐另一端,那一袭华丽长袍的蒙兀王子。
而在这一瞬间,库腾若有所感,同样抬眸看见了不远处那一身戎装,儒雅亦不失铁血的大宋将军。
所谓王不见王,钓鱼城围城数月,攻难守坚,死伤无数,而两军主帅,竟然在这一刻,奇迹般的照了面。
这电光火石的一瞬间太过短暂,不曾在青史上留下只字片语,二人此时此刻的心境永远无人知晓。究竟是恨之入骨杀之后快,是大惊失色魂飞魄散,是一星半点的钦佩与英雄相惜?亦或是,什么也没有,只有胜者为王,败者为寇,你死我活,各凭本事!
留给白行山等人行动的时间实在不多,帅帐外的守军发现异状,冲过来不过是眨眼间的事。帅账内宿卫本不是宋军精锐的对手,可偏偏库腾左右有两个身着白袍的绝顶高手相护,一者使银月弯刀与裴昀缠斗,一者使一柄金钩长剑,转眼便将宋军二十几人杀伤一半。
裴昀一人对战那白袍弯刀客也颇为吃力,对方内力高深,刀法诡异,一招一式刁钻至极,绝非出自中原武功路数,让她一时手忙脚乱难以招架。此时裴昀仗着内力精深,堪堪和他打了个平手,但对方拼着性命不要也在库腾身旁护得滴水不漏,叫她根本找不到再出手的机会。
终于,驻扎在临近的蒙军察觉到刺客闯入,急匆匆赶来,迅速包围了帅帐。
先锋将田哥眼疾手快,从营帐另一端用刀砍破了毡布,和亲卫冲进帐中将库腾救了出来,随即大批蒙军从此处杀了进来。
白行山眼见时机已逝,刺杀失败,心中暗叹了一声,当机立断下令撤退,宋军随即听命,且战且退,欲冲出包围。
杨邦钰不甘心竹篮打水一场空,死死盯着库腾远去的方向,挥刀砍倒面前两个蒙兵,不管不顾的追了上去。
“不可追!”
白行山一声断喝,可杨邦钰却充耳不闻,裴昀一边抵挡着弯刀客的攻击一边吼道:
“你们快走,我将他带回!”
此时蒙军的包围圈已越来越小,赶来的援军越来越多,再不走大家都要交代于此,白行山只犹豫了一瞬间,便咬牙对其余人道:
“撤!”
裴昀此时已摸清了那弯刀客六七成路数,手中长剑陡然加快,一招二月春风扰乱其视线,紧接着一招怒发冲冠直向他天灵盖削去。弯刀客矮身堪堪一躲,虽颈上人头尚在,裹头白巾却被削散落地,他悚然一惊,再顾不得旁的,匆匆俯身去捡。
趁此机会,裴昀足尖点地,飞身而起,迳直向杨邦钰离开的方向掠去。
一路追去,但见那库腾已被亲卫所护,逃得无影无踪,不远处杨邦钰却是和一不知从何处又钻出来的白袍人正在缠斗。与之前持弯刀钩剑不同,这第三个白袍人手无兵器,只赤手空拳与杨邦钰对战。那杨邦钰不知为何竟如喝醉了一般,脚下踉踉跄跄,唐刀刀刀落空,且他的招式越来越慢,动作越来越迟缓,最后居然整个人身子一软,凭空摔倒在地。
眼看那白袍人右掌高抬,便要击中杨邦钰天灵盖将他毙命,裴昀目眦欲裂,大喝一声:
“住手——”
随即人已飞身而至,手中长剑直刺白袍人眉心。
白袍人猛一抬头,露出一双更为苍老的碧蓝眼眸,似浩瀚夜空,又似波澜大海,幽不可测,玄不可视,直叫人沉沦其中,无法自拔。
裴昀心头一麻,如中邪了一般,这一剑竟是无论如何也刺不下去。危急关头,她咬牙一个鹞子翻身,招式骤变,一把捞起地上的杨邦钰,转身头也不回的狂奔而去。
直觉告诉她,此人极度危险,她宁愿与那弯刀钩剑再战三百回合也不愿再面对他!
此时四面八方的蒙军已围了过来,无数长矛利箭向她攻来,裴昀不敢恋战,一手提着昏迷不醒的杨邦钰,一手持斩鲲挡住前后左右射来的箭雨,足下不停,运起轻功一口真气提到极致,拼尽全力向外冲杀出去。
眼见营地大门便在眼前,虽已被木栅所拦,更有弓弩手埋伏于此,但她只需轻轻一跃,便可逃出生天——
正在此时,纷乱嘈杂声中,她耳边突然响起了一个熟悉至极的呼唤:
“小昀儿!”
裴昀脚步猛地一顿,不可置信的回过头来,便在这乱军刀剑之中,篝火掩映之间,看见了一个绝不可能出现在此地之人。
此人身穿布衣,身宽体胖,笑容和蔼而市侩,貌不惊人便似那市井街头随处可见的小掌柜。
“三师伯”
裴昀僵立在原地,脑海中一片空白。
曲墨笑眯眯的望着她,双唇开合,无声吐出了一句话,而后又扬声道:
“快走罢,再不走可就来不及了!”
第145章 第三十九章
此番夜袭,虽是功败垂成,但至少主帅白行山毫发无损而回,众人多少也是松了一口气。
可这般结果,显然不是白行山想要的。
帅衙大堂中,白行山上首端坐,脸色阴沉,身边只有几个亲近手下,察言观色俱是大气也不敢出,屋内氛围空前紧张。
直到军医从内堂走出来打破一室沉寂,白行山这才开口问道:
“小九郎怎样?”
须发尽白的老军医叹了口气:
“杨公子明明无伤无毒,却不知为何昏迷不醒,恕老朽学艺不精,实在瞧不出他有何病灶。”
众人听罢,面面相觑。
杨邦钰自被裴昀从蒙营中救回起,便如昏睡一般,呼吸平稳,脸色如常,却是无论如何都唤不醒。
这位老军医已是军中资历最老,医术最高之人,他也束手无策,此事着实棘手。
陈固忍不住对白行山道:“听闻那蒙兀人笃信长生天巫术,会不会这小九郎是中了邪术?要不我去护国寺请方丈来驱驱邪?”
白行山闻言皱了皱眉:
“子不语怪力乱神!明日你派人去城中寻访有无名医请来诊治,若是实在没办法再说吧。”
他终究没把话说死,毕竟此事透着古怪,谁也不敢妄下断言。他虽恼怒那杨邦钰不听调令,擅自行动,但他如今出了事,他也万分担心。播州杨氏家主杨直忠义无双,对兴建钓鱼城一事鼎力相助,眼下杨邦钰若有个三长两短,他实在无法向其交代。
“四郎,你再说一遍,那伤了小九郎的究竟是个什么人?”
坐在一旁的裴昀不知想什么正在走神,被白行山唤了几声,这才一个激灵反应过来,连忙回道:
“是也是个浑身裹在白袍中的人,瞧着约莫是个年逾古稀的老者。他有双碧蓝色的眼珠,那眼珠有古怪,我瞧上一眼,便再也无法出剑了。”
“想必他也是用这种法子迷惑小九郎的,”白行山沉吟道:“四郎你素来行走江湖,可曾听闻过这般人物?”
裴昀摇了摇头:“此人多半不是中原人士,我之前闻所未闻。”
“此人的底细,在下大约清楚!”
这时一个中气十足的声音从门外传来,只见神剑门门主骆一鸣大步流星的走了进来,后面石中秀追着他喊道:
“你慢着点!我还没给你换完药,你那蹄膀还要不要了?!”
“骆门主!”
骆一鸣走到白行山面前,右臂尚以绷带吊在脖颈上,便怒气冲冲道:
“夜袭敌营这么重要之事,也不叫上我骆一鸣!白大人,你究竟有没有把我神剑门当做自己人?”
日前他在守城之时不幸遭了飞机发火一炮,臂膀受了重伤,虽无性命之忧,但短时间不宜舞刀弄枪,故而这次夜袭便未知会他。
白行山张口还没回答,赶上来的石中秀已经毫不客气抬手给了他脑后一个暴栗,骂道:
“你个瓜娃子伤成这个样子,还跟人家去夜袭个锤子?去了给人拖后腿不成?有白大人一个拖后腿的就够了!”
“够了!”
白行山伸手重重拍了桌案两下,颇有些气急败坏。
凭良心讲,白行山虽称不上武功高强,但多年军中历练,身手也确实不俗,绝对谈不上拖后腿。事实上这次正是有他当机立断阵前指挥,才能叫夜袭小队及时撤退,大半人都成功逃回来了。
趁白行山暴怒之前,裴昀急忙扯开话题:
“骆伯父,你刚才说你知道这几个白袍人的底细?”
“不错,你们今晚所遇之事,我已经听说了。”骆一鸣正色道,“多年前我在西域游历时,听闻西域再往西,有个国家唤作花剌子模,都城撒马尔罕有个白衣神教,教中人皆穿白袍裹白巾,如苦行僧一般修行,他们认为将肌肤藏于白布下不受日光照射,能够免于疾病衰老,进而增加功力,长生不死。教中武功最高强之人乃是护教四大护法,分别号称天目王、宝刀王、金钩王与神风王,四人曾受国王敕封,修为深不可测。”
白行山点了点头:“那花剌子模早已被蒙兀所灭,想必这白衣神教也已归顺。今夜所遇之人,八成便是这其中的宝刀王、金钩王与天目王了。”
裴昀不禁问道:“那天目王有何门道?”
“传闻天目王有摄魂神术,唤作迷心咒,能以双目操纵人心,但流传而出的故事真真假假,具体如何我却是不清楚了。”骆一鸣摇了摇头。
石中秀一直听在一旁,此时忍不住道:“解铃还须系铃人,莫非只有抓住那什么天目王,才能让小九郎苏醒?”
白行山沉声道:“现下看来,想必只有这一个法子了。”
那便是彻底击退蒙军,将其剿灭之时。 屋中静了一瞬,白行山轻叹了一声:
“夜深了,今日事已至此,大家散了吧,且养精蓄锐,明日蒙军必定会卷土重来。”
众人互相看了看,无可奈何,只能各自回返。
裴昀临走时,白行山特意对她关切道:
“小九郎冲动冒失,这才受此一难,你已奋力将他救回,不必太过自责。”
他只以为她看起来魂不守舍,是为了此事。
裴昀勉强点了点头,敷衍了几句便匆匆告辞了。
方才在蒙军大营,三师伯曲墨隔着刀光剑影,用唇语对她道:
明晚子时一刻,宝钟寺前相见
翌日,云销雨霁,彩彻区明,连绵了二十多天的阴雨终于过去,蒙军趁机再次攻城。
这一次,库腾一改之前四面八方大举攻城之策,而是变为小股兵力偷袭,以声东击西的方式,派田哥率军迂回攻打护国门,形式一时危急。
幸而此地另有一处如皇洞一般的暗道,名为飞檐洞,白行山率兵在城门正面还击,而裴昀则奉命带五十士兵从飞檐洞出城,绕至蒙军背面,从后攻击。宋蒙两军在护国门外方寸之地,短兵相接,近身肉搏,前后夹击之下,蒙军遭受重创,死伤过半,不得已退兵回返。
白日里激战,裴昀不慎负伤,肩胛处落了一道血痕,伤口虽是不深,但位置却颇为凶险,但凡偏移数寸,她怕是就要血溅当场了。然而她对此事却毫不在意,只草草包扎过伤口,便回了房。
入夜后,裴昀躺在床上,睁大双眼,左等右等,终是捱到了月上中天,她噌的一声跳下床,背上斩鲲出了门。
避过城头守卫,翻墙跳崖出了城,她一路轻身而掠,脚不沾地,终是来到了石子山宝钟寺。
此地本为蒙军大营驻扎之处,经昨夜遭袭,库腾吓破了胆,连夜命人将大营搬到了嘉陵江对岸。如今这里人去楼空,只余一地狼藉。
月光之下,但见那庙前曲墨身影圆胖,面上挂笑,正好整以暇的等待她的到来。
“小昀儿,好久不见,叫师伯我好生想念啊!”
裴昀脚步急刹,停在他三步之外,目光复杂的望向那熟悉又陌生之人。
“三师伯——”
裴昀艰涩开口:“你便是蒙军中那匠军统领神偃师,对不对?”
自昨晚匆匆一面,她彻夜难眠,翻来覆去想得都是从小到大而见曲墨所造的每一样器械,木流牛马、轩辕车、木鸢还有火药弹和攻城梯如此种种,哪里是寻常匠人该钻研的物什?
可她对春秋谷的诸位,总有一股门徒朝圣般的迷信,她那师叔伯个个一身本领,神仙般的人物,在世外桃源吸风饮露逍遥自在。她怎会想到?怎会想到那为蒙军效力,攻城略地,害死宋军汉人无数的神偃师,正是她至亲至爱的三师伯?!
曲墨对她的悲痛浑若不觉,兀自笑眯眯道:
“是啊,正是我!偃师乃是那古籍中所记载的一位能工巧匠,小昀儿瞧三师伯这个绰号取得可威风?”
“那青囊生呢?青囊生是我二师伯对不对?”裴昀虽是问句,语气却已是万分肯定。
是了,除去他二师伯张月鹿,这世间又岂有第二个料事如神,铁口直断?
“诶呀,又被你猜到了,小昀儿当真冰雪聪明!”曲墨嘿嘿一笑,回头对身后什么人道,“我就说小昀儿早知道了吧,你不必再遮遮掩掩了,赶紧出来,你不也很想念她吗?”
那人似乎不愿,话音落下,又过了半天,才见漆黑庙门中磨磨蹭蹭出现了一个干瘦的身影,他一步步走了过来,站在曲墨身旁,十分吝啬而冰冷的开口唤道:
“师侄。”
裴昀本是悲愤交织,可看清张月鹿的脸那一瞬间,一切都被抛到了九霄云外,心中只剩下满满的震惊与担忧。她一遍遍上下打量着面前之人,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二师伯,你!你怎会变成这副样子?你生病了吗?”
想她那师公秦碧箫素来爱美,门下收得徒弟也是个个风姿绰约,罗浮春潇洒不羁,救必应儒雅俊美,谢文翰风流倜傥,就连发福前的曲墨也是清秀十足。但若单论相貌,最出彩的还要数二弟子张月鹿,他天生女相,眉间一点朱砂痣,所谓天然妙目,正大仙容,加之自幼习卦算卜,少言寡语,自有一股世外仙人的清雅脱俗。
然而如今,那份仙风神姿已荡然无存,他不知遭了什么大难,双颊深凹,眉目塌陷,整个人几乎瘦成了骨头架子,蜡黄苍老的皮肤松松垮垮的挂在上面,通身缩在破烂如裹尸布一般的黑袍中,比那十八层地狱的恶鬼还要丑上三分。在这荒山野庙,若被寻常人见到,一准以为自己遇见了山精妖怪不可!
若非眉间那点朱砂仍在,裴昀无论如何也认不出来是他。
听得此情此景,裴昀脱口而出仍是关切之言,张月鹿面上冷意稍缓,但还是言简意赅道:
“泄露天机,折损阳寿,应有此报,不必介怀。”
第146章 第四十章
“为什么?”裴昀忍无可忍问道,“究竟为何明知折损阳寿,明知泄露天机,还要相助蒙兀?将自己搞成这个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
她记得二师伯说过,算命看相测一人凶吉算不得什么,只有推演国祚兴衰天下大势才会有亏道行,那他究竟是为了什么不顾性命也要逆天而行,明知不可为而为之! 张月鹿闻言沉默了很久,久到裴昀几乎以为他不会回答她时,他才缓缓开口,声音喑哑干涩,说出了裴昀从小到大听他说过最长的一段话:
“我本生于寻常农户,先天机缘,开得天眼,能辨凶吉阴阳,因年幼无知妄语,被村民当做邪祟,为父母弃于深山,幸得大师父收留,带入谷中。此后我随小师父习得星象占卜,奇门遁甲、紫微斗数,皆是手到擒来,触类旁通,世间万事一眼看穿,生老病死了然于胸。奈何有了神仙本事,却无神仙胸襟,命数可算不可改,看在眼中,久而久之,难免无奈而无趣,故而我自封天眼,闭口不言,自此只愿做个寻常凡人。”
“三十多年前的某一天,我夜观星象,突见北天极紫微垣生异,帝星大耀,竟是有天下共主现世。彼时大宋偏安一隅,燕国如日中天,西夏称霸一方,漠北四分五裂,乱世之中却不知这帝星究竟出自何处。平生头一次,我生出了好奇之心,欲一探究竟,故而不顾凶险,强行重开天眼,起卦推演。”
“只这一次,便折了我二十年阳寿。”
此事听来甚为玄虚,不似人间俗事,竟如神仙话本一般。裴昀也不知二师伯如何能瞧见星相之异,又如何能知晓自己寿数几何,想必他当真与她等凡夫俗子不同,但一听折寿之事,便更为焦急道:
“既已付出了这般代价,又何必再泥足深陷?”
张月鹿极罕见的轻轻一笑,摇头叹道:
“正因已付出了这般代价,所以必定泥足深陷。”
想他从来神机妙算,无往不利,自诩超凡脱俗,目空一切,视芸芸众生为蝼蚁。可只这一次好奇,便栽了如此大的跟头,最终还一无所获,这叫他如何甘心?
“此事我惦念于心数载,后小师妹离家出走,大师父命我等出谷寻人,我便藉机去了漠北,靠着推演而出的生辰八字,费劲千辛万苦终是找到了那个天命所归的真龙之子,正是那博尔济之孙,如今的蒙兀大汗赫烈。”
“我已为此付出太多,若他最终帝业未成,我情何以堪?我张月鹿铁口直断,此生绝不会错。所以,我必要助他雄图霸业,助他一统天下,哪怕泄露天机,折损阳寿,不得善终也在所不惜!”
话音落下,一片死寂,夜色中唯有山岚的风悠悠吹过,将裴昀的心吹得一片冰凉。
她不知让她冰凉的究竟是那蒙兀统一天下的预言,还是她二师伯的执迷不悟。她素来知张月鹿孤傲,却不知他孤傲至此,只为了一个卦象,竟要将自己性命也搭进去。
“我便不如二师兄这样清高了。”曲墨开口,笑呵呵道,“我只是不甘自己一身本事埋没山野,锦衣夜行,明珠暗投,故而想大展拳脚,挣得个名利双收,也尝一尝做那人上之人的滋味。而既然要帮,自然要助胜的一方,我对二师兄神通深信不疑,他道蒙兀能统一天下,此事必定万无一失。”
“我不信!”裴昀斩钉截铁道,“你们多年来隐居幽谷,逍遥似仙,我不信你们会为了争名夺利而不择手段,你们定是有别的苦衷!”
曲墨与张月鹿二人对视一眼,不禁皆是笑了起来,那笑中有纵容,有无奈,有怜惜,亦有淡淡的自嘲。
“小昀儿啊小昀儿,你实在是太高估我们老哥几个了。”曲墨长叹一声,“逍遥似仙,但终究肉体凡胎不是仙,于是便有贪嗔痴,便有爱恶欲,不得舍离断,不得长生大道啊!”
“你们几个?”裴昀瞬间抓住了这话中的重点,不可置信道,“除了你二人还有谁?难道难道大师伯与四师伯也与你们一道不成?”
曲墨不甚在意道:“告诉小昀儿却也无妨,左右过段时日蒙军中霍乱肠辟这等疫症被治愈,你也能猜到。你四师伯确实与我二人一同相助蒙兀,但他不是为名也不是为利,只不过素来心慈手软,抹不开同门情分罢了,你清楚他的为人,纵使十恶不赦之徒病倒在他面前,他也会救治,要不怎会落得个大慈大悲千金手之名?他知小昀儿你必定无法接受此事,所以也不会与你相见,小昀儿且体谅体谅他薄面皮罢。至于大师兄”
说到此他顿了顿,轻声道:“若大师兄肯与我等一道,他又何必一意孤行,战死蔡州呢?”
此时此刻,裴昀终于明白过来当初蔡州围城总攻前一夜,篝火畔大师伯罗浮春脸上那抹耐人寻味的笑,也终于明白过来他临终之前那似是而非的遗言。
他千里迢迢阵前相助,固然是为保护视如己出的师侄,为青梅竹马的小师妹报仇,却更是因情同手足的师兄弟皆通敌叛国有违侠义之道,他夹在其中,左右为难,故而一心求死啊!
“大师伯”
裴昀眼眶一酸,险些落下泪来,她拚命忍耐,只睁大朦胧泪眼,费力的看向眼前之人,心中尚存最后一丝希望,小心翼翼问道:
“那、那小师叔公呢?师公虽已不在,但你们不怕小师叔公责罚于你们吗?”
而曲墨却是回了一句她最不想听到的答案:
“若非有小师父之命,小昀儿以为我们师兄弟几个又怎敢擅作主张?”
裴昀浑身一震,几乎站立不稳,她缓缓闭眼,终是落下泪来。
“巴格西”
她轻声开口,
“原来,小师叔公便是那上知天文下知地理,无所不能无所不通的蒙兀大帝师。”
怪不得他不准许任何人透露关于他的只字片语,宋御笙双腿有疾,只得依靠轮椅而行,任谁稍加描述,她便能即刻猜到了。
“为什么?”
她再次问道。
她这几个师伯正当壮年,倘若他们当真为名为利,为情为义东奔西跑,尚且情有可原。而宋御笙将近期颐之年,纵是春秋谷修炼法门能延年益寿,叫他再活个几十岁,又何必在避世而居大半辈子后,以百岁高龄来踏进这风云乱世,机关算尽汲汲营营?
他究竟所图何事? 曲墨对此不置可否,而张月鹿也只淡淡道:
“小师父做事自有道理,我等不须多问。”
几人虽是秦碧箫所收弟子,一身本事却皆是宋御笙所教,对其奉若神明,从不曾有半分质疑。
“那春秋谷门规呢?”裴昀用袖口狠狠擦了一把眼泪,不甘示弱道,“师祖当年立下规矩,谷中弟子不得追名逐利,不得涉身朝堂,不得与显贵深交,难道你们统统都忘了吗?”
曲墨闻言摇头失笑:“若说违此门规,小昀儿你不是更胜一筹?这春秋谷自师祖秦巽以后,代代相传,传至大师父手中,本该传与你娘,可小师妹擅自嫁人离谷,这谷主之位自然该是交于你。然而你惦念父母恩情,一意孤行出谷而去,便已是做出了选择,你姓裴,不姓秦,春秋谷自此后继无人。而今,你却又怎能再反过头来指责你师伯我们呢?”
裴昀一噎,哑口无言,便是一句忠孝节义的大道理都讲不出,一字疾言厉色的狠话也放不来。
多年信仰自此轰然倒塌,分崩离析,以至于她整个人惶恐又无措。她憋了许久,只憋出了一句期期艾艾的祈求,如同小孩子一般:
“可是可是,偏要如此吗?三师伯、二师伯,昀儿不想与你们为敌”
话到最后,已是带上了三分哽咽。
“欸,怎么能叫为敌呢?”曲墨不以为然,“当初你欲效忠大宋,我们师兄弟何曾阻拦?如今我们襄助蒙兀,你也应放手成全才是。我们各行各路,互不干涉。不过小昀儿放心,你毕竟还是我们师侄,我们待你视如己出,有朝一日战场上相遇,绝不会伤你性命。”
这话语气平淡随意,内容却是狂傲至极,似已笃定蒙兀必胜大宋必败,天下尽是囊中之物了一般。
可裴昀竟生不出半分反驳之心,倘若今夜之前,对于钓鱼城,对于库腾,她信心满满,志在必得,全然没将那什么神偃师、青囊生之流放在眼中。可今时今日,她那满腔豪情壮志已尽数顺水东流,她这一身武功、一身本领,皆出自春秋谷,阵前对上诸位师伯,她又能有几分胜算?
见她失魂落魄,张月鹿于心不忍,终于还是开口道:
“大宋气数将尽,国祚已衰,钓鱼城守得了一时,守不了一世,你想清楚。”
“怕是连一时也未必守得住了。”
曲墨意味深长瞥了钓鱼城方向一眼,最后对裴昀道,“小昀儿若想尽裴家之忠,我们自无话可说,若是想弃暗投明,我们亦欢迎之至。今后,你且自行保重罢。”
说完,便与张月鹿并肩离去,头也不回的决绝背影与那蔡州城外大雪纷飞中的裴昊何等相似。
荒山野岭中,破败庙宇前,终是只留下了裴昀一人。
“二师伯!三师伯!”
裴昀心头一片混乱,咚咚剧跳,脑中千头万绪,嗡嗡作响,五脏六腑绞在一起近乎要炸开一般,痛到极致,竟是凭生恨意与杀心。
她咬紧牙关,抬手已是摸上了背上斩鲲,便要直追而去,可刚一迈步,却是双膝一软,狠狠砸在沙石上,就此跪倒在地,膝头鲜血直流。
明明这二人,正是那敌军对手,如此放虎归山,终留祸患;明明这二人,武功不济,她只需此时纵身上前,斩鲲出鞘,便能将一切了结;明明这二人,有恃无恐,门户大开,将后背全然暴露,根本没对她生出一丝一毫防备
可她不能!她不能啊!
那是她裴昀此生比父母兄长还敬重的至亲至爱,是她不是血亲却胜似血脉亲缘的同门长辈,是从小看着她长大将她养育成人教她诸般本事的师伯啊!
忠孝节义,顶天立地,这明明是从小到大你们教给我的,我信了!我真的信了!可为何你们却偏偏背弃了! 这一切为何会走到今天这般地步?究竟是哪里出了差错?
她狠狠将斩鲲扔在一旁,埋头跪倒在这无人的旷野中,放声大哭。
云中月也在嘲笑她,树上鸦也在讥讽她,漫天星子离她而去,诸天神佛更将她彻底抛弃。
他们各有所求,各有所图,再也不要她了
第147章 第四十一章
裴昀呆坐在野地,吹了整整一夜的冷风,直到东方泛起朦胧的鱼肚白,天空中飘起冰凉雨丝,打在发梢眉宇,她才勉强回过神来。
踉跄着站起身,她如被六道轮回遗忘的孤魂野鬼一般,冒着濛濛细雨,往回城的方向游荡。
此时,她兀自沉浸在自己的悲伤痛苦之中,尚不知晓,这一夜过去,钓鱼城中已是天翻地覆.
细雨之中,号角连天,喊杀不绝,血染城头,硝烟弥漫,一群群士兵分组列队赶到前线支援,一批批伤兵死尸被用推车运送下来。
裴昀回到钓鱼城中时,整个帅府已是乱作了一团。
她随手捉住了一个小兵,焦急问道:
“发生了何事?哪里城门遇袭?白大人陈将军何在?”
那小兵伸手抹了一把脸上混合了血迹的雨水,语无伦次道:
“蒙军马上攻入内城,白大人率人赶去支援了!西北门!神剑峰失守了!”
这一惊非同小可,直接将裴昀丢失的三魂七魄统统拽回了人间。
神剑峰有神剑门弟子防御,怎会轻易失守?内城墙已是钓鱼城的最后防线,若被蒙军突破那便是城毁人亡,一切功亏一篑了!
来不及多问,裴昀抛下那小兵,头也不回的向西北门奔去。
其实,最初蒙军先锋将田哥选择夜袭西北门,眼光不可谓不毒辣,此处山势平缓,无绝壁可依,外城墙与内城墙之间高差不大,有一段甚至已在平地之上,易攻难守,正是钓鱼城软肋所在。故而武功高强的神剑门弟子镇守在此,乃是补阙挂漏,取长补短也。
可当裴昀赶到西北内城墙时,入目所见,竟无一神剑门弟子,宋蒙两军正在狭小的矮墙处激烈厮杀,双方士兵的尸体已堆积得层层叠叠如小山一般。
白行山手持长刀身先士卒冲在最前面,不顾自己身受重伤还在奋勇杀敌,鲜血染红了他半面身子,正顺着雨水流淌而下。与他交锋之人手持银月弯刀,赫然是那白衣神教四大护法之宝刀王。
裴昀心急如焚,想也不想直接拔剑飞身而上,加入了战局。
此人武功超群,白行山哪里是他对手,眼见那宝刀王虚晃一招,声东击西,随即弯刀一抛,左手反握,便要向白行山颈间抹去,危急关头,斩鲲险之又险的挡在白行山面前阻住了弯刀之势,救下了他的命来!
裴昀抢出了这片刻功夫,一把将白行山拽到了身后,大吼了一声: “窦娃!把他带走!”
一直守候在旁,伺机而动的窦娃得令,眼疾手快背起白行山,如山间野猴一般,转眼逃离了战场。
眼见即将到手的军功就这样一去不返,宝刀王大怒,弯刀在手中急转如同一面圆盘,口中呜哩哇啦说着听不懂的番话,便向裴昀攻来!
他出招阴损,专挑下三路攻击,手中弯刀上窄下宽,尖锐犀利,且是罕见的双侧开刃,正反手交替而使,令人防不胜防。
经骆一鸣指点,裴昀已知晓了对白衣神教中人来说,白袍头巾至关重要,故而她也不甘示弱,招招向宝刀王衣衫上划去,转眼便将他白袍划出数道破口,露出了衣下肌肤。而那露出的肌肤之处,一照光亮,竟如火烧一般,生出焦黑的痕迹,令人望之可怖。
宝刀王又惊又怒,手下章法大乱,忍着剧痛,发疯般向裴昀撞了过来。裴昀神色冷凝,招式骤变,一招愿者上钩,直刺他眉心——
她将满腔苦涩愤恨发泄而出,但听噗嗤一声响,血水与脑浆喷溅一地,宝刀王半个脑袋都被利剑削掉,登时毙命。
外城蒙军源源不断的通过特制加高的云梯登城,增援城内蒙军,守住这一突破口。危急之时,陈固指挥士兵跳下城头,以同归于尽的方式,毁损了云梯,切断了城墙内外蒙军的联系。
宝刀王既死,援军亦断,而宋兵支援还在陆续赶来,那蒙军领头将军眼见攻城无望,这才不甘不愿的撤了回去。
此时天色已大亮,但雨势却越来越大,蒙军撤退之后,西北门内外城墙一片尸横遍野,血流成河。
裴昀茫然站在大雨中,游目四顾,忽而捕捉到了不远处一个熟悉的身影,她踏着血水冲了过去,一把将人从地上提起,大吼道:
“怎么回事?西北门为何会失守?神剑门其他弟子呢?骆伯父人在何处?!”
此人正是神剑门大弟子焦云天,方才战斗中他亦受伤不轻,原本白色衣衫已被污血所染,根本看不出本色。他用剑拄着身子,勉强站稳身子,张嘴还未出声,脸上已满是泪痕。
“小裴侯爷——”
他哑声开口,撕心裂肺、一字一顿道,
“除我之外,神剑门上下所有弟子已全部战死,无一生还!”
“我师父,他就在这里!”
此时他身旁躺着七八具尸首,皆用外衫蒙头盖身,他一把掀起离自己脚边最近的一件。
裴昀下意识看去,只见那尸身上有七八个血窟窿,已然残破不堪,却还维持着最后持剑御敌,双目圆瞪的姿态。
这人,不是那神剑门门主骆一鸣还是谁!
裴昀震惊之下,连退数步,无论如何也不相信眼前看到的一切。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却道昨夜裴昀离城之后,三更时分,正是困倦之时,神剑门守城巡逻弟子却不敢松懈。他们深知这西北门神剑峰乃是钓鱼城最薄弱之处,不容有失,可他们只紧盯着远方的蒙军大营,与城墙外的动静,却不知危险竟是从背后而来。
无人知晓那蒙军偷袭部队是如何避开城头守军的,他们便如穿墙过壁的茅山道士一般,神乎其神的出现在了内外城墙之间,待发现之际为时已晚,守城将士们被杀了个措手不及。而此时,城外亦有蒙军搭云梯而上,与城内蒙军两面夹击,西北外城墙转眼失守。
随后蒙军片刻不停直奔内城,竟是要一鼓作气彻底攻破此处,幸而骆一鸣率手下弟子与守城乡兵及时赶来,双方在内外城墙间一片洼地处迎头相撞。
若仅是寻常蒙军,自不是神剑门弟子对手,偏偏此番偷袭,蒙军中还混杂了几十名身裹白袍的武功高手,正是那白衣神教教众。而那宝刀王与金钩王更是亲自出手,刀剑合璧,威力更甚,转眼间就有十几人丧身其手,死状惨烈。
见其武功高强,众人心生惧意,不敢上前,关键时刻骆一鸣振臂高呼:
“国之将亡,门派何存?杀身成仁,舍生取义,今日我神剑门众弟子与神剑峰共存亡!”
众弟子听罢,顿生豪情万丈,习武之人,自来恪守侠义二字,如今大敌当前,岂能退缩?当即冲锋而上。
西北门内城墙后,正是那石家村炮手营扎营处,因距离太短,火石火炮已是没了用武之地,炮手们毫不犹豫地揣起雷火堂的霹雳石与火蒺藜跳下城墙,加入了战斗。
便在这小小一片洼地中,双方殊死搏斗,惨烈非常,蒙军拚死强攻,而宋军牢牢守在内城墙下寸步不让。漆黑夜色中,无数人倒下,又有更多人堵上缺口,短短一段时间这片狭小矮墙便已不知易手多少轮。
骆一鸣为给弟子拖延时机,不顾未愈之伤,以一己之力对抗宝刀王与金钩王,将神剑门轩辕七十二式之威力发挥到了极致,将二人死死缠住。
奈何双拳难敌四手,更何况是那武功高强的宝刀王与金钩王联手,不多时骆一鸣便已被金钩王刺了数剑。那剑尖金钩每刺一下,再拔出之际便生生扯下人一块内脏血肉,骆一鸣连中数剑,自知命不久矣,硬挨身后宝刀王劈断了脊骨的一刀,拼着最后一口气力向那金钩王扑去,双方长剑各自入体,穿胸而过,当场同归于尽。
他喊出的最后四个字是:
“快哉!快哉!”
眼看神剑门弟子纷纷倒下,内城门便要失守之际,白行山及时带着援军从城内杀了过来,他连铠甲都没来得及换全,便亲自下场杀敌。双方持续战斗,从天黑一直厮杀到了天明落雨,直到裴昀赶回所见的那一幕。
及至最终击退蒙军,炮手营当值三百人大半数伤亡,西北门守城乡兵仅剩四十五人,神剑门自门主骆一鸣以下弟子共一百二十六人,除去一个前去报信求援的焦云天,其余全部战死,无一生还,将血肉之躯永远留在了这片祖辈世代而居的山峰。
自此,蜀中神剑门绝迹于江湖.
事后,裴昀带着窦娃等人翻遍了西北门内外城的每一寸土地,终是在一不起眼的杂草掩映之处,发现了一个幽深地洞。钻洞探去,里面竟是长长的一段地道,穿过厚重城墙,一路延伸到城外山坡下。那里是巡逻视线死角,守城士兵站在城头根本瞧不到。
二十多日阴雨天,蒙军竟是一直在酝酿偷袭大计!
那冉氏兄弟所建钓鱼城何等坚固,何等巧夺天工,竟有人能精准的寻到西北门这一突破口,以大雨做掩盖,神不知鬼不觉指挥工匠在城下挖了这样长而稳固的一段地道,妄图兵不刃血攻下城池。
这个人还能是谁?
裴昀心中五味杂陈。
三师伯啊三师伯,你偏偏挑这夜约我出城摊牌,究竟是想救我一命,还是想调虎离山好叫偷袭万无一失?
这个问题,永远也不会有答案。
亦或是她早已心知肚明那答案,却永远也不愿意相信.
当天夜里,裴昀去看望卓航。
“航二哥,这些时日你还好吗?”
卓航脸色憔悴,苦笑不已:
“大家在外面拚死战斗,保家卫国,我却只能在这里听着军中每日伤亡胜败的战报,什么也做不了,四郎觉得我还好吗?若四郎想罚,不如直接赐我一死,免得这般日日煎熬,束手无策。”
“航二哥你又何苦如此?”
裴昀无奈一叹,颓然在椅子上坐了下来,二人一时无言。
沉默片刻,裴昀轻声开口问道:
“可以告诉我,你与乌兰是如何开始的么?我一直以为那个争强好胜的公主,因你救她而恨透了你。”
“起初,我也这样认为。”卓航缓缓道,“我以为她是胡搅蛮缠,刁蛮任性之人,故而恩将仇报,让我去服侍她,是要趁机捉弄折辱。可是,我错了。”
“她告诉我,原来在她出生之时,蒙兀巫师为她占卜,道她日后会遇见一个救了她三次的男子,此人将成为她未来的夫君。她懂事以后,得知了这个预言,她是草原儿女,是天上的雄鹰,不是娇弱的花蕾,不能接受自己无能到需要旁人一次次拯救,故而发下誓言,哪个男子敢救她三次,她不愿嫁他,便必杀之后快。从此她变得争强好胜,倔强不服输,便是不肯逆来顺受的应了这预言,却不想兜兜转转,还是遇见了我。”
这话初时听罢,卓航也觉得无稽之谈,但清楚前因后果,反而理解了那乌兰之前种种出人意料之举,不再怪她。此后他诚心留在她身边照顾,她亦并没如何刁难,说破此事后,反而多了几分女儿家的羞涩,便在那战火连天的日子里,二人朝夕相处,放下成见,竟是生出了不一样的悸动。
卓航从小到大,亦见过许多英姿飒爽的女子,然而即便爽朗如卓菁,磊落如裴昀,都多少带着三分汉人的矜持,口是心非,言不由衷,驽钝如他,总是猜不透女子心事。偏偏那乌兰是蒙兀女子,浑身上下没有丝毫的扭捏,心直口快,有一说一。她的爱恨便如草原的黑夜一般分明,恨一个人时惊天动地,爱一个人时亦是奋不顾身。
分别之时,她将亲手绣的烟荷包赠与他,叫他去草原提亲,说她会央求父汗,只要他二十只羊做聘礼即可,因她钟意,所以绝不为难他,自己瞧中的是他的善良勇敢,想必父汗也会一般欣赏他。
面对她的炽热深情,他如何不为之动容?纵使心知两人前途渺茫,仍是一时鬼迷心窍,将烟荷包收下。
却不料,蔡州一别,宋蒙决裂,昔日盟友成了敌手,一切物是人非。
“是我不该,我不该沉溺儿女私情,荒废家国大业,亦不该优柔寡断,辜负乌兰一片深情,最终落得今日这般进退维谷,左右两难。”卓航止不住自嘲道,“四郎,你说我是不是很没用?”
裴昀听罢,心中亦是久久难以平静,她摇了摇头,低声道:
“造化弄人,世事无常,有情不能勉强,无情也同样不能勉强”
说到这里,她心头不禁一酸,险些无法自持。
“事已至此,我已不求四郎你能原谅我,但求四郎解我禁闭,让我上战杀敌,为守城尽一份绵薄之力,哪怕战死城下,我亦无怨无悔!”卓航决绝道。
裴昀不置可否,卓航急道:
“四郎,莫非你仍是怕我因私废公,通敌叛国?”
“航二哥,我知你恪守底线,纵与乌兰生情,也没做过一件对不起大宋之事。但叫你与心爱之人决裂,与她背道而驰,你死我亡,决一胜负,实在太残忍了。”裴昀怅然一叹,用几不可查的声音道,“这种滋味,我知道。”
无论过去,还是现在,她都在经历着。
“这亦是我该受的惩罚。”卓航苦笑,“无论如何,眼下都要将城守下去,四郎,求你让我再同你并肩作战!”
裴昀定定凝望他许久,终是松口道:
“好吧,既然你心意已决,我会向白大人禀明的,若他同意,我亦不会阻拦。”
第148章 第四十二章
自那日,蒙从军地道偷袭西北门神剑峰,险些冲破内城墙,虽得守军拚死而战,最终退敌,但叫库腾信心大增,明白这钓鱼城虽看似牢不可破,却也终究不是什么金刚不坏之身,久围之下,定能将其攻克。
经此一役,围城战局大变,于城内宋军,竟隐隐有情形急转而下之势。
白行山身受重伤,不得已退下阵来,将军中指挥权暂交于副将陈固。陈固固然智勇双全,能担此重任,奈何白行山威望太高,于钓鱼城仿如定海神针一般存在,此时重伤休养,不免叫城中百姓人心惶惶,军中将士惴惴不安。
围城之苦,本就不只在于攻守本身。多少固若金汤的军事重镇,通都大邑,都禁不住久围之战,缺粮少食,缺兵少员,援军久候不至,以孤城一座抵挡无穷敌军,最终注定城毁人亡。
钓鱼城因其地利得天独厚,城中鱼米充裕,暂无粮草之危。然蒙兀连续不断的攻城,却是让军中伤亡不断攀升,城中本就不多的兵力愈发变得捉襟见肘了起来。更不消说火器抛石机多有折损,硝石火药也不再充足了。
西北门一夜激战,炮手营伤亡大半,且多是以霹雳弹火蒺藜抱着蒙军同归于尽而死,何其悲壮惨烈。一夜之间,石家村十室九丧,老幼妇孺皆戴孝。
而骆一鸣战死之后,石中秀更是深受打击,听闻噩耗之际便当即昏死过去,而醒来之后她便再也没有说过一句话,只将自己关在房中闭门不出,连干女儿石翠也不见。
至于援军,自钓鱼城被围,裴昀与白行山便轮番请奏朝廷增援,却皆是如石沉大海一般,有去无回。及至五月中旬,久盼不至的援军终是现身,自嘉陵江下游走水路逆流而上,这支军队是由京湖战区前线调遣而来,乃是凌越元帅麾下精锐水军。
事前几日,白行山便接到了重庆府发来的密信,得知驰援一事,但与此同时蒙军也接到了这一消息,库腾即刻调兵遣将,在黑石峡布下埋伏,陆路水路两相夹击,对大宋援军拦路截杀。因蒙军占尽高地与顺流之优势,双方激战半日,援军不敌,只得原路返回。之后援军又两次试图冲破蒙军江面封锁,皆无果,最终援军只能放弃北上,留守重庆府。至此,钓鱼城无援可期,只能继续苦守孤城。
蒙军出击,三战三捷,士气大涨。解决了援军之事,库腾再无后顾之忧,好整以暇接着围城。
他再次遣使前来劝降,而这使者不是别人,正是当初投降蒙兀的青云城都统制陶万安。
此人本就是贪生怕死见利忘义之徒,如今有了蒙兀人做后盾,更是有恃无恐,他来到钓鱼城下,得意洋洋地对城上人大喊道:
“陈固!我乃是来救你钓鱼城一城百姓的!白行山那懦夫将这烫手的山芋扔给了你,若胜,自是那姓白的功劳,若败,必将你做替罪羔羊!更何况尔等已是山穷水尽,何必再负隅顽抗?速速开城投降,待我劝一劝大王子,说不定还能留你们几条性命!”
裴昀站在城头瞧着此人小人得志的嘴脸,甚为恼怒,她低声对身旁陈固道:
“可要立即将其诛杀?”
叛臣贼子,死有余辜!
陈固亦是恨他恨得咬牙切齿,但冷静判断眼下情形后,不得不摇头道:“难办!”
那陶万安心知肚明陈固欲将其杀之后快,故而极为谨慎,他所站位置甚偏,且由数名亲兵簇拥,叫弓箭手无法瞄准。而他身后更是预备了数十名蒙军弓弩手严阵以待,若是有人自城头而下突然袭击,怕是也讨不到好。
裴昀明白陈固之忧,目测了一下城头与那陶万安之距,开口道:
“有一人定能一发必中。”
陈固眼前一亮:“谁?”
“卓航!”
裴昀斩钉截铁道,“他有百步穿杨之能,绝不会失手。”
卓航之事缘由,陈固自然清楚,是非曲折他不便置喙,但眼下正是用人之际,戴罪立功更待何时?
他当机立断道:“可行。”
随后,他一边悄然吩咐手下去找卓航,一边站在城上继续与那陶万安周旋喊话,拖延时间。
片刻后,卓航被带了过来。
裴昀上前,捏了捏他的手臂,低声嘱咐道:“航二哥,你此箭必要一击即中,不容有失。”
来的路上,卓航已知此行目的,更知裴昀有意藉机叫他立功赎罪,当即重重一点头,一切尽在不言中。
他扫了一眼城上城下格局,便选好了一处不起眼的角落,悄无声息藏在那里,手握牛角弯弓,伺机而动。 裴昀按照他的安排,带了七八名弓箭手从另一方位声东击西,一声令下,利箭齐发,城下那陶万安身边的亲卫果然毫不犹豫顶起盾牌,大喝一声:
“有敌袭!保护大人!”
便在箭矢尽数被盾牌所挡之际,谁也不曾料到这箭雨掩护下,另有几枝长箭从刁钻之处袭来,力道千钧,势如破竹,竟是穿越那两块盾牌之缝隙堂而皇之射入其中。
但听一声惨叫,卓航连射三箭,三箭齐中,陶万安头胸腹三处中箭,血溅当场,登时毙命。
一时城上欢呼,城下哗然,好一副诡异景象。
陶万安的尸首被带回蒙军大营后,库腾被彻底激怒了,围城这五个月来,除去南水码头一战,与西北门外墙偷袭一役,蒙军竟是再未讨到半分好处。相反,自正月以来,军中已相继有通译、宿卫、前锋将、千户、万户及骑兵步兵,阵亡者不计其数,连白衣神教四大护法都折进了两人!
军中有汉将提议,不若大军弃攻钓鱼城,转而向西迂回,虽绕路甚远,但亦不失为变通之计。
若是大汗赫烈,亦或曾经名为裴昊的宗王阿穆勒领兵在此,必然会审时度势纳谏如流,可偏偏库腾此人刚愎自用,独断专行,且对汉人汉学极为鄙夷。他非但不接受提议,还当场将提议之人重重处罚,随后又命人连夜在城外与钓鱼城遥遥相对的高台搭了望塔,派哨兵登塔日夜监视城内动向。竟是打算不顾伤病减员,军中疫症,继续围攻,与钓鱼城死磕到底。
白行山最初守至盛夏,待蒙兀如往年一般受不住酷暑自行撤兵的希冀,至此,终是化作了泡影
夏至这日,天气炎热到了极致,蒙兀人接连三天猛攻无果,暂且退了下来,休战一天。
裴昀洗下一身血污,草草包扎过身上新伤,随便吃了一口晚饭,便前去探望白行山。
日落西山,凉风渐起,大地仍在不知疲倦的散发白日积攒的热意,余晚娘命下人在家中小院搭起茅草凉亭,将白行山抬到了亭下的竹藤椅上,他仰躺乘凉,她便坐在一旁缝补衣衫,石桌上摆着井水冰凉的瓜李。这副惬意宁静的画面与连日里城头的战火纷飞成了鲜明对比,叫踏入院中的裴昀一时不忍打破。 “四郎来了。”余晚娘抬头看见她,温柔一笑,“你且坐,我去为你们看茶。”
她知他二人有公事相商,收起补到一半的衣衫,体贴的退了下去。
裴昀谢过嫂夫人,上前在石桌旁坐了下来,开口问道:
“安摧兄,你伤势可好些了?”
白行山依靠在藤椅上,有一搭没一搭摇着手中蒲扇,含笑道:
“离冲锋陷阵还尚有时日,但稳坐钓鱼台却是全无妨碍了。”
上次与宝刀王对战,他伤得极重,胸腹中了数刀,鬼门关走了一遭被救回来,实乃万幸。如今也不过是刚刚能坐起身,连下地行走都不成。
裴昀也没有点破,笑了笑道:“钓鱼城中钓鱼台,论气定神闲,那库腾却是万万不及。”
“四郎今日来看我,可是前线战事有变动?”
“瞒不过大人的眼睛,”裴昀轻叹了一声,“陈将军道,若无意外,再过几日便是决战总攻之时了。”
白行山听罢不惊不扰,仿佛意料之中一般,颔首道:
“也该是这几日了,较以往来看,这库腾性子已是收敛不少,竟能一直拖到现下才总攻,看来身边是有高人指点。”
裴昀眼皮一跳,忍不住迟疑问道:
“安摧兄,你觉得此番钓鱼城能守住吗?”
白行山微愕,挑眉瞥了她一眼:
“这般踌躇不前,心猿意马,可不似是小裴侯爷本色。”
裴昀苦笑了一下:
“小裴侯爷本色该当如何?便该永远心如磐石,一往无前吗?可我也是肉体凡胎,不是神明在世啊!”
若是寻常决战,你死我活,为国尽忠,一死何妨?可这一次她面对的不是旁人,偏偏是她传道受业的几位师伯,青囊生张月鹿、神偃师曲墨,兴许还有千金手救必应,小师叔公宋御笙她是不愿,不想,不肯,更是不敢。
与春秋谷众师伯为敌,她当真会有胜算吗?
白行山本以为守城之战,裴昀会是心智最坚定之人,没想到时至今日连她也动摇。沉默半晌,他缓缓开口道:
“四郎听说过这钓鱼山的传说吗?”
裴昀一愣,下意识道:“不曾。”
“传闻上古之时,此地三江洪水泛滥,六岸灾民被洪水所逼,竞相跑到这山上避难。困顿数日,洪水不退反涨,正待众人饥寒交迫,生死存亡之际,忽有神人天降,腰佩宝剑斜插入山,止住滔滔洪水,而他则手持钓竿,站在山巅,从江中钓起鲜鱼给百姓充饥,搭救了无数性命。自此,这山便唤作钓鱼山,那峰便唤作神剑峰。”
“倘若当年的钓鱼山,真有神仙保佑,那今日的钓鱼城又该靠谁?”
“只有我们自己!”
白行山一字一顿道:“子不语怪力乱神,说什么夸父逐日,女娲补天,神人钓鱼,靖康之变时仙人可见?成都被屠时神佛何在?能守护脚下土地的从来只有我们自己!当日我入蜀之时,对官家立誓,愿假十年,外御鞑虏,内安百姓,手掣全蜀之地,还之朝廷。如今十年未到,就算天王老子来了,我也不会把钓鱼城拱手相让,何况区区蒙兀人!”
眼见这书生将军病榻之上,仍是如此壮志豪言,裴昀不禁心神大震,满腔豪情顿生,咬牙低吼道:
“好!就算有神仙在世,我等肉体凡胎今日也要搏上一搏!”
怕也好,悲也好,痛也好,洪水挡路,我便劈海,重岭阻拦,我便搬山,霄汉若陷,我敢擎天!
什么青囊生神偃师,世上青出于蓝后来居上之事岂在少数?她裴昀今朝便要欺师灭祖,做不孝子孙,大不了罚她个天打雷劈,形神俱灭,万世不得超生!
第149章 第四十三章
六月初六,决战之日终于来临。
库腾不顾青囊生劝阻,毅然决然命令八万大军对钓鱼城进行全面进攻,他自己更是亲自阵前擂鼓,誓要亲眼见到钓鱼城城破人亡。
而白行山亦是不敢怠慢,命人将其抬到钓鱼台上,不顾伤势,纵观城内外全局,亲自指挥战事,以此振奋军心。
激战从大雾弥漫的清晨开始,蒙军发动了对钓鱼城四面八方的猛攻。号角长鸣,战鼓连营,喊杀震天,城头上箭矢如雨,礌石若星,火药炸裂之声更是不绝于耳。数月下来,有神偃师坐镇,蒙兀匠军早已昼夜赶工出更高的云梯,更远的抛石机,眼前高大坚固的钓鱼城墙再非高不可及。
西北门再次成为了蒙军强攻之重,双方在这一段城墙内外上演拉锯之战,你方唱罢我登台,转眼已是死伤无数。
川人血性,男女老少齐上阵,城中全部壮丁都已加入了民兵队伍,在前线浴血奋战,而老幼妇孺亦走上城头,为将士挑石搬砖,拼尽全力,无一退却。只因脚下便是家国故土,身后便是田园宗庙,他们世世代代长居在此,埋骨于此,退往何处?又逃去哪里?
裴昀身在钓鱼台上,将守城之惨烈尽收眼底,几次都想不管不顾的拔剑冲下去,与钓鱼城军民共进退。可她不能,此时此刻,她有更紧要之责。
如今城头守备不足,连白行山身边大部分亲兵都已前去守城,白行山左右便只能由她与卓航来守卫。若天降洪水,是否会有神人下凡,裴昀不知,但此时此刻,白行山便是钓鱼城的神!他在城在,他死城亡!
蒙兀人亦深知此理,自攻城起,已派数股人马冲锋偷袭,试图刺杀白行山,其中不乏白衣神教教众这等武林高手,幸而都没能突破防线,被死死拦在内城墙外。
白行山始终面不改色,忍着伤处剧痛依旧从容指挥。但裴昀不敢大意,她守在他身边,时刻戒备着,毕竟那四大护法还余其二,若是以一敌二,她并无必胜把握。
“快看!那是什么?”
卓航突然一声惊呼,裴昀随他所指抬头望去,只见天空之中不知何时出现一怪物,凌空而飞,正远远向钓鱼台这边极速冲来。
待离得近些,才终于看清,那是个怪模怪样的架子,似鸟非鸟,像风筝却又比寻常风筝大上十倍,而架子上竟有一人,全身裹在白袍之中,正是白衣神教中人。
裴昀心中一凛,是木鸢!她三师伯的木鸢!
眼见那人便要冲到面前,裴昀高喝道:
“放箭!”
卓航早已箭在弦上,听令即刻动手,箭如流星,直射而去!
以卓航的箭法,此番攻击本是十拿九稳,谁料那木鸢不慌不忙一个转弯,竟将箭矢统统躲避了过去,而后一个爬升,竟是来到钓鱼台上方十数丈的空中,绕着他们头顶不停盘旋。
当年曲墨便一直想要制作出能以人力操控转向上下的木鸢,可惜屡次失败,还累得裴昀因此摔断了手,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当真叫他制成了!
卓航仰头弯弓试图瞄准木鸢,急得满头大汗,不禁喊道:
“四郎,射不中!太高了!”
箭矢自下往上而射,势头大减,纵是力大无穷,也不可能射中高空之物。
裴昀咬牙道:
“后撤!窦娃,搬白大人后退!”
话音刚落,便从天下落下两枚弹丸,落地之时,顷刻爆炸开来,飞沙走石,威力无穷。
幸好准头不足,只在钓鱼台的边缘炸开,裴昀与窦娃同时将白行山扑倒在地,烟尘迷离中,无人受伤。
三师伯竟然这么短的时间内便做出了可比肩霹雳弹的暗器!
裴昀想也不想,一边指挥着窦娃将白行山转移到隐蔽之处,免得暴露在敌袭之下,一边吩咐士兵抬来千步弩。
千步弩乃是一种弩床,携带、操作不易,常须十人以上才能发射,但威力巨大,射程极远,寻常弓箭所不能及。
待千步弩抬来,裴昀令卓航瞄准,自己带着另外几名士兵操作,众人齐心合力架箭张弦。
“航二哥,瞄准那木鸢背脊三尺之处!”
若她没有记错,三师伯说过,那是木鸢上受力最薄弱之处,是整个木鸢的死穴!
“是!”
卓航眯起双眼,在烈日强光照射之下,忍着汗水流进眼中的刺痛,冷静的注视着那来回盘旋的木鸢,不断调整着方位。
终于,他大喝一声:
“放!”
一枝长箭,斜着万钧之力,激射而出,自下而上,穿云破日,不偏不倚,正正好击中那木鸢背脊三尺之地,但听一声脆响,那木鸢应声解体,木板竹架在空中七零八碎,如雨落下。
木鸢上那白袍之人亦随之下坠,然而此人轻功绝顶,非但没狼狈摔地,反而如鸟雀鹰隼般从容而落,迳自向弩车前的卓航攻去,毫不犹豫出掌一击。
卓航猝不及防间被此人一掌击中心口,口喷鲜血,后退数步,几乎站立不稳。
“航二哥!”
裴昀目眦欲裂,疾步上前,将其护在身后,出掌反击,拦住了白袍人的第二掌。
双掌相对,内力一震,彼此都受了内伤,白袍人毫不犹豫撤掌后退。
此人内力高深,轻功绝顶,十有八九便是那四大护法中的神风王,裴昀不敢怠慢,持剑上前与之拚杀。
这神风王武功虽不及宝刀王和金钩王,却是身轻如燕,步伐鬼魅,裴昀根本无法近身,欲故技重施攻其衣袍头巾却不可得。而对方似乎无心恋战,眼看刺杀不成,也不正面还手,只四下游走,伺机逃跑。
“哪里跑?今日我叫你有去无回!”
剑乃君子之器,不易见血杀人,裴昀用剑多年,因其本性使然,出招之时总是精妙有余,狠辣不足,心慈手软,甚少要人性命。然而此时战场之上,却也是杀红了眼,再顾不上旁的,剑下杀招不断,拚死也要将那神风王毙于剑下。
神风王被逼到红了眼,手中扣起三枚火药弹便射了过来,裴昀神色一紧,身形急滞,足踏石阶凌空翻身,火药弹擦着她的衣袂险之又险而过,落地炸开,碎石重重击打在她身上,她登时觉得胸口一痛,喉头腥甜,一口血险些喷出。
“四郎闪开!”
卓航暴喝一声,裴昀想也不想便整个人顺势向一旁扑倒,但见一枝千步弩以雷霆之势划过空中,正中那神风王右腿。
神风王惨叫一声,单膝跪地,便在这电光火石一息之间,裴昀飞快翻身而起,挺剑而上,毫不犹豫刺向他心窝。
但听噗嗤一声响,神风王右腿中箭,心口中剑,口吐鲜血,双目圆瞪,头颅一歪,终是毙命。
击败强敌,众人皆是松了一口气,裴昀顾不上自己的内伤外伤,急忙跑到千步弩床前,扶起瘫软在上面的卓航:
“航二哥!航二哥你怎么样?”
他刚才中了那神风王一掌,想必伤得不轻。
“我、我没事,只是需要休息一下,”卓航脸色惨白,虚弱一笑,“幸得不负使命,四郎,我尽力了”
裴昀二话不说扶起他下了钓鱼台,去了临时搭建的伤兵棚里,医官为他疗伤。
卓航催促她道:
“不必管我,四郎你快回白大人身边,让我歇一歇就好”
裴昀心中担忧,但见他除去脸色难看,确也无性命之忧,又嘱咐了医官几句,便急匆匆离开了。
卓航望着她远去的背影,慢慢露出一个苦涩又释然的笑,下一瞬,他便再也忍耐不住,口中鲜血几乎喷涌而出。
医官吓了一跳,急忙唤药童道:
“针来!快拿针来!”.
裴昀回到钓鱼台时,白行山也已经重新回来了。
他正在手搭凉棚,远眺前方,裴昀刚一上前,他便一把抓住她的手腕,沉声问道:
“四郎!你瞧了望塔上那人是谁?”
白行山用力之重几乎将裴昀拽倒,她顺着其所指望去,定睛一瞧,心头巨跳。
钓鱼台乃城中制高点,与那蒙军所建了望塔遥遥相对,此时那塔中正有一人登高了望,穿衣装束与寻常哨兵全然不同,虽是因距离遥远而模糊不清,但仍是被裴昀与白行山一眼认了出来。
谁叫不久之前,他二人亲自跑去蒙军大营夜袭,咫尺之间与其打过照面,怕是终身难忘。
“是库腾!”
二人对视一眼,又惊又喜。 必是见那神风王有去无回,那库腾忍不住亲自来了望城中战况。若是能趁此天赐良机,将其击毙,钓鱼城之危将不解自破!
“可那了望塔距此有百丈之遥,箭矢不可及,炮石击不到,就算千步弩也无济于事!”裴昀焦急道。
机会只有一次,绝不能失手!
正在这般关键之时,突然一沙哑女声高喝道:
“我有办法!”
裴昀猛地回头,只见许久不见的石中秀突然出现在此地,她一袭白衣戴孝,身影单薄伶仃,面容憔悴不堪,双眸却是闪烁着诡异的神采。
白行山立即问道:“石女侠有何计?”
“我铸了一门霹雳炮!”石中秀飞快道,“那是以生铁浇筑的空腹铁桶,放火药铁块于内,入小竹筒穿火线,外用长线引燃,一飞冲天,可炸一里之远!”
裴昀欣喜,急忙问道:
“可曾试验过?”
“不曾,”石中秀坚定道,“但我有信心一击即中!”
自骆一鸣去后,她悲痛欲绝,闭门家中,日夜思索的便是如何为其报仇雪恨。她不会领兵作战,武功亦是平平,唯有一样看家本事,便是造火器火械!故而这段时日,她昼夜不眠,殚精竭力,终是造出了这门霹雳炮,她要亲手用这火炮为骆一鸣报仇!
“好,我们赌一把!”白行山果决道。
石中秀大喜,又匆匆道:“此炮重愈千斤,此刻正在钓鱼台山坡下,我需要人手将其搬上来。”
“我来!”
裴昀二话不说,点了周围所剩不多的几名士兵便与石中秀一同赶去,连窦娃也在白行山的示意下跟了过来。
打眼望去,那架通体铁铸的火炮,黑黝黝,乌濛濛,当真沉重非常。石家村的青壮男女早已登上城头厮杀,将这炮一路推运过来的竟是以石翠为首的十几个半大的孩子,此时他们皆已筋疲力竭,瘫倒在地,手掌和膝盖皆被草绳石砾磨得血肉模糊,鲜血直流。
裴昀一把拉住炮筒最前面的草绳,在掌心缠了几缠,反手背于肩上,其他士兵也围在火炮左右,各自拉绳,石中秀和石翠护在最后面用力而推。
裴昀气运丹田,大喝一声,众人一起施力,沉甸甸的火炮应声而动。谁料刚走两步,不知谁手中的草绳不堪重负,猝然绷断,众人拉拽不及,火炮脱手向后而摔,危急关头,石中秀一把推开石翠,整个人被结结实实的砸在了火炮下面!
众人大惊失色,手忙脚乱将火炮搬开,将石中秀救了出来。可后者却混若无事一般站起身,她随手擦了擦嘴角流出的血迹,高声道:
“我没事,快搬!仔细来不及了!”
此情此景,却也顾不得许多了,大家又七手八脚将火炮重新抬起,幸而有裴昀这等内力精深之人在前开路,几经周折,终是将霹雳炮搬上了钓鱼台。
其实此时才过去不到一刻钟,而众人却已感觉过去半辈子那么长。
裴昀的汗水已湿透衣衫,她狠狠抹了一把眉眼,定睛望去,只见那库腾仍在了望塔上,当即对石中秀低声道:
“石姨!快开炮!”
石中秀片刻不停的与石翠调准炮筒,待对正之后,她拿出火石,看向白行山。
白行山紧盯着对面了望塔上的身影,抬手成掌狠狠一落,石中秀立刻点燃引线。
火星滋滋作响,一路烧到了炮筒中,只听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铁块如飞,火焰冲天,在空中划出黑红弧线,迳直击中了百丈外的了望塔。烟尘弥漫中,了望塔轰然倒塌,塔上之人随即从高处跌落,生死不明。
塔下,蒙军本来震耳欲聋的擂鼓之声戛然而止,紧接着军营大乱,哗然一片,而后这哗然便如疫症般渐渐从后方军营传染到了前线,只见各大将领纷纷乱了阵脚,无论攻城进行到了何处,都匆匆下令撤兵。从钓鱼台上看去,蒙军如潮水般从城墙上退下,丢盔弃甲,头也不回的跑远了。
从极动到极静不过是眨眼之间,四下山野江河寂寂了一瞬,而后城头上山呼海啸般的欢呼此起彼伏的响了起来:
“蒙兀撤军了!”
“鞑子退兵了!”
“我军大胜!”
胜利的狂喜转瞬席卷了整个城池,那些伤痕累累、灰头土脸的将士,那些筋疲力竭、浑身血污的百姓,他们笑着、哭着、高喊着、嘶吼着,男女老少抱作一团,泪如雨下。
钓鱼城,守住了!
被那欢呼声感染,裴昀亦是喜不自胜的望向白行山,后者强撑着的那口气终是松了下来,伸手颤抖着捂住胸前早已崩裂流血的旧伤,脱力一般瘫软在太师椅上,二人相视一笑,悲喜交集,感慨万千。
大起大落,大紧大松之下,四肢百骸剧烈的痛楚这才涌了上来,裴昀忍不住靠着犹带余温的铁炮滑坐在地,抬头对身边的石中秀虚弱一笑:
“石姨,下次你这门炮,还是如马车般装个轮子好些。”
霹雳炮威力虽大,可这动辄千斤百斤的辎重,实在难以搬运,无法大量在军中配备。
但见石中秀双眸呆滞看向前方,嘴角泛起一抹轻柔的笑。
“好!好!”
她连说两个好字,突然口喷鲜血,身子一软,整个人扑倒在了火炮上。
“石姨!”
“干娘!”
离得最近的裴昀和石翠吓了一跳,连忙上前探查。
“裴大哥!裴大哥你快看看我干娘怎么了?”石翠惊慌道。
裴昀探了石中秀的脉搏与鼻息,又伸手按了按她的前胸,骤然心头有一股酸楚之意,铺天盖地的涌了上来。
她哑声开口道:
“她方才被火炮砸断了七根肋骨,如今断骨插入心肺,已是气绝身亡了”
话音落下,她脑海中似有一根紧绷的弦突然断了。
不顾耳边石翠悲痛欲绝的哭喊之声,白行山连连询问之声,裴昀霍然起身,疯了一般冲下了钓鱼台。
一路冲到伤兵棚,卓航的床前,她一把掀开将他从头盖到脚的棉被,只见床上之人,半身染血,四肢僵硬,双眼闭阖,神色安详,手中握着一个针脚歪歪扭扭的烟荷包,如同终于了结了什么心事一般释然。
裴昀颤抖着伸出手,去探他的伤势,发现他心脉具断,早已死去多时了。
“航二哥——”
她撕心裂肺一声大吼,双膝一软,扑通跪倒在床前,便在人来人往间,欢呼雀跃中,放声大哭。
第150章 第四十四章
决战之日,登上了望塔之人果然是库腾。
了望塔自火炮所击倒塌,他自高空跌落,虽身受重伤,竟是奇迹般的未曾死去。据传那蒙军中有一可活死人肉白骨的绝世神医,使劲浑身解数,堪堪将其性命保了下来。
蒙军虽已停止攻城,却迟迟没有撤军,依旧盘踞在嘉陵江对岸,忌惮而憎恨地注视着一江之隔的钓鱼城。
白行山闻讯,命手下从城中天池里捞出数条三十多斤重的大鱼,连夜做了几百个面饼,外加一封书信,在城头之上扔给了城下的蒙军,信上书道:
尔北兵可烹鲜食饼,再守十年,亦不可得也。
信送到蒙军大营,库腾看罢,怒火攻心,当场暴毙。军中一时大乱,田哥连夜传书回漠北草原,大汗赫烈得知长子死讯,悲愤交加,却也清楚的知道钓鱼城不可破也,无奈下令大军向北撤出川蜀。
自景明七年正月起,钓鱼城遭蒙兀大军围城,小小一座城池要塞,依靠着天时地利人和,军民上下一心,悍不畏死,鏖战整整六个月,终是斩首敌帅,击退蒙军,成就了宋蒙之战的不二奇迹,其功绩彪炳青史,名垂千古,后世史书赞其为“上帝折鞭之处”。
蒙军撤离那日,裴昀随白行山等人亲登城头,远远观望,她知晓那撤离的大军中亦有她的几位师伯,不知此时,他们是欣慰于她青出于蓝,还是痛恨于她欺师灭祖?
这一次,她侥幸胜了,下一次,却不知要在何处再针锋相对。
可叹自古忠孝难两全,如若可能,她只愿今生彼此再无重逢之日了。
而白行山遥望着那逐渐远去的黑压压大军,眉宇并未完全轻松,他清楚知道,眼下钓鱼城不过危机暂解,赢得了片刻喘息之机。只要蒙兀不灭,他们便会一直对大宋虎视眈眈,早晚有一天这座城池还会重燃战火。
十年,不知他白行山能否活到向官家兑现誓言的那一天。
“报——”
城头哨兵突然上前禀报,打断了他的思绪:
“护国门前有一女子孤身前来,自称蒙兀公主,叫嚣着要见裴侯爷,请大人决断!” 瞬间,众人目光不约而同集中在了裴昀身上,表情各异。
裴昀心头一跳,当即向白行山道:
“请大人允我前去一见。”
白行山意味深长的看了她一眼,随即颔首准许。
眼下城门未开,栈道未复,裴昀自城头纵身一跃,翩然落地,只见眼前身骑汗血宝马的华衣蒙兀贵女,不是乌兰别吉还是哪个。
她坐在马上,居高临下道:
“卓航呢?叫他来见我!”
竟敢单枪匹马来到敌军城下要人,这蒙兀公主果然敢爱敢恨,胆色过人。
可裴昀张了张口,竟是一个字也没说出来。
乌兰见她不语,变得有些烦躁,连着身下的宝马都跟着踢踏了几下。
“哨兵说,看见他被神风王击中了,但他没死对不对?你们已经打赢这场仗了!连我兄长都被你们杀了!他怎么可能死?一准只是躲着不想见我而已,你速速叫他前来见我,我要当面问他个清楚明白!”乌兰怒气冲冲,一口连声喝道。
裴昀依旧没有回答,只是默默从怀中取出一物,抛了过来。
乌兰扬鞭一卷,将那物接到手中,低头一看,瞬间呼吸不稳。
烟荷包,蒙语唤作哈布特格,乃是草原男女定情信物,这是她这辈子第一个亲手所绣的烟荷包,是蔡州城下她故作漫不经心一扔他手忙脚乱一接的烟荷包,是七夕织女祠前他无意间弄丢满头大汗找了两个时辰的烟荷包,是他临死之前还死死攥在手里以至于沾染了血迹的烟荷包。
裴昀哑声开口道:
“航二哥,他已经——”
“住口!”
话没说完,却是乌兰一声怒喝打断,
“他没有死,他就是不想见我对不对?他就是想与我恩断义绝对不对?连亲手还我的勇气都没有,这个懦夫!狗熊!臭南蛮子!”
裴昀到了嘴边的话就此噎了回去,她轻叹了一声,目光复杂的望向眼前之人。
“你告诉他,我不稀罕!是,我是对长生天发过誓,但今日违背诺言的是他不是我!”
乌兰瞪大了通红的眼睛,努力不让眼眶中泪水流出,她扬了扬下巴,傲然道:“我会奉父命嫁给汪古部首领,然后永永远远的忘掉他。待我父汗统一天下之日,我蒙兀铁骑必会踏平这钓鱼城,杀光你们所有南蛮,为我兄长报仇!”
裴昀冷喝道:“白日做梦,有我在一天,便决计不会叫你们得逞!”
乌兰不屑与她争辩,只将手中的烟荷包狠狠往泥地上一扔,驱马来回践踏,直到将其彻底碾成碎片。
“我乌兰别吉送出的东西,从来没有收回来的道理,你告诉他,日后我们战场上见!”
说罢,似乎生怕裴昀开口再说出什么,拨转马头,扬鞭一抽,头也不回的打马而去了。
在这风云乱世,国仇家恨之下,容不得许多痴儿怨女,风月情长,无论阴阳两隔,还是相忘于江湖,人人不得善终。
裴昀望着乌兰远去的背影,良久无言,内心深处有一处不为人知的旧伤骤然被翻了出来,那里从未愈合,只有溃烂,稍不留神,便又是一场鲜血淋漓。
然她只能狠心抓上一把土将伤口掩埋,而后将那鲜血与断齿都吞进腹中,混若无事般转身离去,不可叫人看出丝毫破绽,便如那蒙兀公主一般,自欺欺人到有时连自己都骗过了。
她从不曾在午夜梦回念起一人,也从不曾因倏尔泛起旧日的回忆而痛得撕心裂肺,从来没有.
当夜,钓鱼城中举办了盛大的庆功宴,城中百姓一扫被围困六个月的恐惧与阴霾,拿出最好的酒菜,互相招待,大家走上街头,载歌载舞,石家村所产五彩缤纷的烟花通宵在夜幕绽放,人人脸上都洋溢着欢乐的笑。
府衙中亦是高朋满座,笙歌不歇,庆祝着得来不易的胜仗。可这喜悦背后或多或少都夹杂着辛酸与悲痛,只因这场惨胜,付出的代价实在太大了。
白行山带领众人在宴上,举杯祭奠这六个月来所有军中阵亡的将士,战死的乡兵,还有许许多多牺牲的无名百姓,是他们舍生忘死,用自己的性命,保住了钓鱼城一城军民,保住了身后的重庆府,保住了整个川蜀。
浊酒洒地,满座落泪,此时无声胜有声。
白行山伤势未愈,不易饮酒,若是平时,白夫人少不得有理有据温言相劝,可今晚余晚娘只含笑坐在一旁,为他斟酒夹菜,没制止过半个字,只在其体力不支,醉倒之后,才体贴的唤下人将其扶到内堂,临行前还不忘在众人面前落落大方的替夫君告罪。
荣辱与共,生死相随,得妻如此,白行山何其有幸。
主帅退场之后,宴席的狂欢还在继续。
裴昀在此番战场上,数次冲锋陷阵,奇袭险胜,大放光彩,军中将士城中百姓皆是大为敬佩。一茬又一茬的人前来向她敬酒,她来者不拒,仰头便饮,烈酒入喉,黄汤下肚,直将自己喝得头晕眼花,天旋地转。
又一次出门吐得昏天黑地后,夜风吹在滚烫的脸颊,裴昀勉强清醒了几分,她扶着门框静立了片刻,没有身后返回觥筹交错的宴席,而是随手捞起旁边墙角一坛未开封的烧刀子,孤身一人,踉跄着向外走去。
钓鱼城西北神剑峰,曾经神剑门所在,不见昔日房屋瓦舍,亦不见前些日军械兵营,此时此刻,此处耸立着的,是一片密密麻麻的墓碑。
所有牺牲的神剑门弟子,石家村村民,骆一鸣、石中秀,还有卓航,都埋骨于此。
裴昀踉踉跄跄走了过来,一屁股坐在了不知是谁的墓前,拍开酒坛封纸,一杯接一杯的将酒泼洒在地。
“敬骆伯父!”
“敬石姨!”
“敬航二哥!”
“忠魂英烈,永垂不朽!”
“阴司路上,且一路走好”
便在这漫天烟花下,她歪头睡倒在了黄土坟冢前,没有害怕,没有恐惧,只有说不出的安心和亲切。
今夜她将会做梦,梦里有石家村漫山遍野的药梨花,有织女祠前人山人海的夜庙会,还有那十四岁相识,陪她出生入死形影不离的航二哥。
此后山高路遥,我们后会无期
三日后,裴昀向白行山辞行,蜀川危机既解,她也是时候回临安覆命了。
钓鱼城外,白行山携妻子余晚娘亲自送行。
他将手中锦盒赠予裴昀,温声道:
“你我二人相识虽短,却已生死相交,肝胆相照。今日道别,为兄无以相赠,便派人打了此物送给你,他日你见此物,莫忘了你我钓鱼城这段生死情谊。”
裴昀接过锦盒,打开一瞧,但见其中竟是一只小小的黄金鱼钩,不禁哑然失笑:
“怎地不是直钩?”
一只鱼钩,既是蕴涵钓鱼城之战,亦是暗示二人初见之景。
白行山哈哈一笑:“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此计只可一施,绝不可二用,下一次你可就不上当了!”
至此,离别悲痛终是被冲淡了几分。
“四郎,一路保重!”
“安摧兄,嫂夫人,你们今后也多多保重。”裴昀拱手道,“安摧兄有伤在身,你们便送到这里吧。”
余晚娘柔声道:“四郎路上小心,也留心小九郎的安危。”
裴昀瞥了一眼身旁的马车,颔首道:“嫂夫人放心,我会将小九郎平安送回播州的。”
杨邦钰至今昏迷不醒,此番便由她护送其回播州杨家。
说罢,裴昀翻身上马,手握缰绳,再一次与白家夫妇挥手道别,拨转马头,南下而去。
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
乱世之中,相遇与别离本就十分寻常,只是裴昀并不知道,今次竟是她与白行山今生最后一次见面。
这狡诈的书生,磊落的将军,问心无愧的臣子,宁折不屈的好汉,永永远远留在了这片他用生命守护的城池,他的名字将与钓鱼城一同永世长存。
别君去兮何时还,且放白鹿青崖间,须行即骑访名山,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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