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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31章 第二十五章


    三日后,蔡州善后事毕,宋蒙两军班师回朝,出得城门,此后一南一北,各奔东西。


    临别之际,三军阵前,裴昊驱马而来,示意凌青松与裴昀借一步说话。


    三人下马,来到不远处空无一人的密林中。


    寒冬时节,入目枯枝萧条,昨夜又降大雪,满地玉尘琼花。


    裴昊着人奉上一壶烈酒,亲手倒了三杯,他率先举起其中一杯,眉宇沉郁,眸色幽深。


    “你我三人兄弟一场,虽无血脉相连,却仍肝胆相照。今离别之际,共饮浊酒一杯,愿来日各有青云坦途,老死不相见!”


    一番话落地有声,砸在这凛冬的郊野,更衬得几多热血几多冷酷。


    “好!”


    凌青松大喝一声,抬手接过酒杯,沉声道,


    “凌青松今生无悔与你相识,下次再见之时,我绝不会手下留情!”  裴昀喉头哽咽,张了张口,一时没能发出声响,便只颤抖的伸出手,默默将酒杯一同举起。


    三人碰杯,酒水四溅,仰头饮过,而后相继掷杯于地,那精美的酒盏自此支离破碎,亦如三人鲜衣怒马少年时的全部过往。


    割袍断义,恩断情绝。今朝金杯共汝饮,他日白刃不相饶。


    裴昊拱了拱手,最后看了二人一眼,就此转身离去。


    裴昀望着眼前之人决然的背影,过往回忆骤然纷踏而至,一时红了眼眶,她再也忍不住脱口而出喊道:


    “大哥!”


    她拔腿追了上去,却因内伤虚弱,一个踉跄扑到在地。早已冻硬的积雪摔得她四肢生疼,她却浑若不觉,只用尽全身气力向前方嘶吼道:


    “大哥!我还没学全裴家枪法,还有十二式爹爹没有教我!裴家枪法不可就此失传!大哥,我求求你不要走——”


    裴昊闻言身形一晃,就此驻足停步,他没有回头,却是隐约可见双肩一耸,怅然一叹。


    裴昀模糊泪眼望此,不禁心头燃起一丝希望,以为他就此回心转意,谁料下一瞬,便听他大喝道:


    “拿枪来!”


    裴昊解下玄色大氅扔飞一旁,一身狰狞铠甲犹带硝烟刀痕,他双手握紧千军破,高声道:


    “四弟,你看好了!”


    霸王骁勇一丈威,红缨梨花动四方!


    便在这寒风萧瑟,冰天雪地之中,他再舞起了裴家枪。


    矫如蛇,猛如虎,疾如电,迅如风。裴家枪法一招一式,便如武将一生。


    少年好学,“闻鸡起舞”“手不释卷”,不畏艰险“披荆斩棘”,“碧血丹心”只为“精忠报国”。


    弱冠之龄,驰骋疆场,“六出祁山”“围魏救赵”,战功赫赫赢得“万里封侯”“国士无双”。


    不惑之年,渐遇坎坷,纵是“四面楚歌”“十面埋伏”仍是“破釜沉舟”“背水一战”!


    奈何终究流光易逝,白驹过隙,自古名将如美人,不许人间见白头,“廉颇老矣”尚能饭否?


    随着招式变换,裴昊动作也变得迟缓,如同当真走完了这一世一般,终是壮士暮年,垂垂老矣。


    然而便在一转身,一回首之间,他眸中突然爆出一团精光,手中长枪急转,用尽毕生之力雷霆万钧一击,俨然与敌人同归于尽之态,长枪拍地,刹那间山摇地动,激起漫天雪雾,乾坤色变!


    裴家枪法第三十六式,马革裹尸!  “裴昊已死,从此世上只有阿穆勒。”


    精钢所炼不世神兵自中央拦腰而断,两截断枪斜插在雪地之上,一旁孤零零印着一串渐行渐远的足迹,直到消失在看不见的远方


    燕京,小汤山


    昔日繁华鼎盛的都城经战火蹂/躏,已是破败不堪,一片狼藉,藏于深山之中的僻静别苑虽侥幸逃过一劫,却终究是人去楼空,荒凉凄清。


    后山一处汉白玉石碑灵冢前,不过大半年无人打理,已然荒烟蔓草,风雪半埋。一个颀长瘦削、衣摆脏污的身影,在深山积雪中艰难而行,不知寻觅了多久,终于站定在了墓前。


    当日李无方将颜玉央自幽兰轩救走,夜奔千里,天亮时分才驻足,将奄奄一息的他随手扔在了荒山一处溪边。


    “我将你自燕京救出之后,你答应过我什么?从此以后,斩七情断六欲,不理世事,专心习武,如此誓言你都忘却了吗?昔日我教你的清静无为功法,你都抛之脑后了不成?”


    颜玉央偏头吐出一口鲜血,勉强开口道:


    “不曾只是,我不甘心”


    李无方的目光中有淡淡嘲讽,“待你入臻化境,便会明白眼前王权富贵,儿女情长,不过过眼云烟。我本以为你之前少年心性不定,现今历经大起大落,终能大彻大悟,却原来凡夫俗子难成大器,到头来还是困于一己私情。”


    颜玉央擦去嘴角的血迹,抬眸望于他,笑了起来,


    “斩七情断六欲国师自己又做到了吗?若你当真无情无念,现今为何又出手救我?”


    李无方一怔,而后仰天长笑:


    “好好好!这次竟是我一时心软,堪不破了。”


    他乃天纵奇才,少年时武功便已鹤立鸡群罕有敌手,而立之年纵横江湖,意气风发之际,却骤然遇强敌遭重创,自此他明白学无止境,天外有天。经此一挫,他大彻大悟,决然抛弃红尘羁绊,一心只求武学极致,为练成天书神功,他经营大半生,如今终得神功大成,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世间再无敌手!


    他在人世活了将近百年,无妻无子,无牵无挂,唯有此人随他学过一招半式,勉强算得半个徒儿。他如今耄耋之年,心愿了却,纵无高处不胜寒之唏嘘,却也终究是生出几分传道之心,想将自己毕生所学留于后人。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他竟是也没能免俗,眼下被颜玉央点破,他才恍然大悟。


    “既已登峰造极,又何须在乎身后之事?既是俗世执念,便自该一刀两断!你我缘尽于此,后会无期!”


    李无方说罢,大笑三声,转身而去,飞天遁地,再无影踪。山野空旷,只留下了颜玉央一人。


    颜玉央在山中独自挣扎休养数日,鬼门关里打转一圈,终是撑了过来,忍着未愈剑伤,一路北上,昼夜赶路,跋山涉水最后回到此地。


    他面无表情注视着坟前碑文片刻,弯起双膝,缓缓跪了下来,伸手轻轻擦去墓碑上冻结的风霜尘雪。


    家母池琳琅之墓


    这是他血脉至亲最后的长眠所在。


    他从怀中拿出一条十八子珠串,因年头久远,时时把玩,手串早已被盘得油光水亮,粒粒包浆。金丝楠、紫檀叶、老菩提,每颗珠子皆名贵非凡,唯有佛头处是一颗寻常翠玉珠,年头久远,几经波折,珠上已有蛛纹裂痕。


    上面浅浅刻了一个“琳”字,池琳琅之“琳”。


    颜玉央抚摸着那颗翠玉珠,眉宇间是浓得化不开的苦涩凄然。


    这是池琳琅唯一留下的东西,当年他便是仰仗这串手珠与颜泰临父子相认的。他以为他早已将这手串扔掉了,却不想他竟然一直留在身边。


    若是当真恩断义绝,又何必戴着故人旧物十年如一日?若是顾念旧情,又何必老死不相往来,连坟前拜祭也不肯?


    明明是早已天涯陌路的两个人,却从始至终心有灵犀的对那段过往讳莫如深,只字不提,如此算得上什么坦荡?什么释然?恨一个人,难道不算是一种念念不忘?


    然而终颜玉央此生,再也无法知晓这二人曾经如何爱过又如何恨过,如何相遇又如何分离了,只余冢中白骨,坟前黄土,风雪埋过,无痕无迹。


    他开始徒手在墓碑前掏挖,天寒地冻,雪下冻土生硬,他挖得十指流血仍不停手,直至挖出一个浅坑,将那手串埋了进去。而后他伸指,在墓碑上以血写道:


    家父颜泰临衣冠冢


    盯着这几个字,他蓦然笑了起来。  生不同寝,死却同穴,到底是幸还是不幸?


    可惜,他自己却连这样的机会也不可得,百年之后无人能将他与那人合葬一处,连遥遥相望都已是奢侈。


    忍着心头痛楚,他俯身在碑前三叩首。


    一叩敬天地


    二叩拜君主


    三叩别双亲


    此后,天地君亲师,他再无一人可祭。


    四野茫茫,鸟兽绝迹,天地间静得没有一丝响动。


    倏忽间,坟前枯枝微颤,枝头一小簇积雪被抖落在地,随后一个似笑非笑的声音乍然自背后响起:


    “我二人追随世子爷多年,只道你生来是铁作心肝石作肚肠,没成想还能见到世子爷如此般孝感动天一幕,这倒是叫我师兄弟有些不落忍下手了。”


    颜玉央兀自叩首最后一拜,抬手擦去额间雪沫,站起来转过身,望向凭空出现在雪地中的鬼菩萨和笑弥勒,面上毫无惊讶之色,只幽冷开口:


    “你们终于舍得现身了。”


    这雪岭二佛自郑州起,便坠在他身后死咬了一路,却始终没露面,如今大抵是确定了那李无方当真一走了之,这才敢与他照面。


    笑弥勒被点破也不否认,笑容不变道:“国师武功出神入化,我二人委实不能望其项背,如今国师既去,便请世子爷随我二人走一趟吧。”


    “去往何处?”


    “若世子爷乖乖听话,自然是去往蒙兀大营面见王爷阿穆勒。若世子爷执意反抗,那我等便只能送世子爷去阴司叩见地藏菩萨了。”


    笑弥勒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若世子爷脚程够快,兴许还能赶上先走一步的圣主,届时父子黄泉相聚,也是美事一桩。”


    颜玉央眉目阴寒,冷笑道:“旧主未亡,便急着认新主,这般吃里扒外,背信弃义,什么雪岭二佛?尔等连二犬也不如!”


    笑弥勒不气不恼,摸了摸圆滚滚的肚皮,状若笑容可掬的大肚比丘,可出口的话却是刻薄非凡:“世子爷话不能这么说,毕竟识时务者为俊杰,要怪只能怪你颜氏祖上不积阴德,累得子孙无能,妄自葬送了大好江山。”


    站在一旁的鬼菩萨冷不丁开口道:“当初世子请我二人不也是千金为聘?如今又何必五十步笑百步。”


    颜玉央不为所动:“若论寡廉鲜耻,我确是远远不及。”


    “看来世子爷今日当真要负隅顽抗了,”笑弥勒装模作样的长叹一声,“你我毕竟曾经主仆一场,佛爷我便受累亲自送世子爷上路罢!”


    话音尚未落下,笑弥勒与鬼菩萨同时出手,一左一右兔起鹘落般向颜玉央攻去。


    这二人武功本就十分高强,颜玉央鼎盛之时尚且不是敌手,更不消说此时功力散去大半加之身受重伤了。二佛亦深知这点,并不着急痛下杀手,只如同猫捉老鼠一般戏耍着他,看他左支右绌,看他狼狈还手,兴致盎然。


    颜玉央躲过了笑弥勒一记铁念珠,后背却挨了鬼菩萨一掌,回身反击之时,膝弯处又被狠狠一踹,坚持不住双腿一跪,鬼菩萨凌空一记飞脚踢在他的脸颊,他整个人都飞了出去,狠狠跌落在地,直将五脏六腑都摔得错了位。


    还来不及挣扎起身,一只肥胖的大脚已经毫不留情的踩在了他的胸前,将他死死钉在原地,再动弹不得。


    “穷途末路,困兽之斗,真是看多少次都看不够啊。”笑弥勒脸上挂着嗜血的笑,“尤其是见到昔日高高在上,对我等呼来喝去的世子爷,落到今日这个地步,委实太有趣了,我都有些舍不得一下子杀掉你了。师弟,你说我们怎么动手好呢?是将他千刀万剐,做成人彘,还是剥皮拆骨,留下一张全尸呢?”


    这二人杀人素来喜欢虐杀,有数不清折磨人的手段,猎物濒死之际的求饶与哀嚎最得他们青睐。


    “他已受伤,剥不下一张完整的皮了。”鬼菩萨冷淡道。


    “也是,这倒是可惜得很了。”笑弥勒用脚尖踩着颜玉央腰腹上已迸裂流血的伤口,故作惋惜道,“否则以世子爷这幅皮囊,一定能卖出个好价钱。”


    颜玉央疼得浑身痉挛,面容扭曲,鲜血喷出口中,迸溅在了二佛身上。


    “你这小畜生,敢弄脏你佛爷的新衣!”


    笑弥勒脸色一变,脚下一挑,颜玉央像一块破布一般直接被踹得横飞出去,身体击中了一棵粗壮的大树,而后再次落地,正面朝下,一动不动,不辨生死。


    那大树因这一击,树干巨震,枝头积雪簌簌而下,二佛猝不及防被淋了一头一脸。


    笑弥勒失了玩弄的兴致,一把抹去脸上雪沫,怒吼道:


    “佛爷现在就杀了你!”


    说罢提起铁念珠便向颜玉央冲去。


    刚迈两步,却是身形骤然一顿,整个人僵在了原地。


    鬼菩萨忍不住问道:“怎么了?”


    然而刚一开口,他也察觉到了异样,自己头上、脸上、脖颈、手上,所有裸露在外的肌肤沾染雪粒之处,本该一片冰凉,可此时此刻他却感觉到丝丝温暖,那温暖越演越烈,顷刻间便已变成炙热,四肢百骸都如置火炭一般。


    除了热之外,还有痛,那是千刀万剐,剥皮拆骨一般的痛。


    鬼菩萨眼睁睁看着面前的笑弥勒身上裂出无数道细小的伤口,鲜血喷涌而出,转眼就成了一个血人。


    “啊啊啊啊啊啊——”


    两道凄厉至极的哀嚎一前一后的响起,笑弥勒与鬼菩萨如融化的雪人一般瘫软在地,拚死挣扎着,蠕动着,宁愿登时毙命,也不愿忍受这般地狱般的痛楚。


    哀嚎声在山野中回荡了许久,直到那两具躯体彻底骨肉消散,化为一大滩腥臭的血水,雪岭二佛最终与这茫茫雪岭化为一体,再也不分彼此。


    颜玉央不知何时已坐了起来,他捂着流血不止的伤口,虚弱的靠坐在树下,面无表情望着眼前发生的一切,眉宇间无悲无喜。


    “这二人,也配用‘燃雪’之毒吗?”


    他抬眸,看向面前缓缓走来的女子。


    将二佛引至墓前毒杀,是他一开始便计划好的,只是他没想到毒是“燃雪”,此毒金贵,性烈而危险,连他自己也险些中招。


    现身的女子寒冬腊月仍是一身单薄的绣花藏蓝衣裙,正是爻女龙阿笑,可此时她一反平日里的天真烂漫,却是脸色苍白,双目空洞,脸颊犹带泪痕。


    她幽幽开口道:


    “赤龙寨的人找来了,他们打不过我,就抓走了臭书呆。世子哥哥,我们去救他吧。”


    冬风吹拂过山岗,新雪遮掩住污糟,燕京漫长的冬天永无止境,可那千里以外的南疆却早已山花烂漫。


    空荡的山林间寂静许久,最终传来一个轻飘飘的回答:


    “好。”


    第132章 第二十六章


    正月二十五,凌青松率大军回朝。此番大破蔡州,灭亡北燕,凯旋而归,一雪汉家百年之耻,报得大宋靖康之仇,朝野内外,举国上下一片欢欣鼓舞。三军之中,论功行赏,凌青松被擢升武功郎、权侍卫马军行司职事、建康府都统制。


    因其时颜泰乔方得传位便即刻身死,后世仍以颜泰临为北燕亡国之君,国破之后,北燕遗臣为其上庙号哀宗。


    赵韧下令将颜泰临半具遗骨奉于太庙,以告慰徽钦二帝之灵,同时着太常寺主簿率人赴洛阳祭扫皇陵,拜谒列祖列宗。


    夙敌既灭,大宋君臣无不士气高涨,摩拳擦掌,励精图进。


    只有裴昀,她一出蔡州,强撑着的那口气散去,伤病交织,回京途中一卧不起,自回临安便被抬进武威侯府,再也没出过裴家半步。


    赵韧怜其伤病,特免去其觐见之礼,遣太医前来问诊,又赐下珍药无数。


    伤情反覆,将养月余,裴昀身子骨终是勉强有了几分起色。


    春分这日,杨柳抽新芽,燕子归还巢,一位许久不见之人登门裴府拜访。


    “啧啧,小裴侯爷惊艳一枪,手刃燕主,大仇得报,扬名立万,本正该是春风得意马蹄疾之时,眼下你却如何落得这般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


    湖边水榭中,谢岑不紧不慢轻摇折扇,嘴上虽是揶揄,心下也不免生出三分惊讶,三分担忧。


    眼前之人面色苍白,眉宇恹恹,伤病之下整个人消瘦不少,外衫在身亦不免宽大几分,她举起茶杯,露出袖中的一截纤细易折的手臂,连其上一根根青色血脉都清晰可见。


    裴昀连生气之力都欠奉,只稍稍抬了抬眼皮,


    “你究竟是来探病,还是来看我笑话的?”


    “本来是来看笑话的,如今却是探病了。”谢岑收起戏谑,正色道,“你当真伤得如此之重?”  裴昀闻言微默,她此番挨了颜玉央一掌,固然身受重伤,然比起当年世子府那一次,却还是要轻上不少。而之所以缠绵病榻至今,与其说全因重伤,倒不如说是七分伤病,三分心病。


    “原先我总将大破北燕,手刃颜泰临,当做我平生夙愿。我以为当此愿了结之日,我会欣喜若狂,痛快淋漓。”她淡淡一笑,几分萧索,“可现今却我发现,此愿既了,我这辈子再也没有心愿了。”


    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


    她十七岁上得疆场,出征北伐,见惯血雨腥风,许是被父兄暗中保护,又许是因年少无谓,只一腔热血保家卫国,并不觉有他。多年后出世入世,亲历生离死别,人生七苦,心境已大有不同,蔡州一役,时日虽短,却令她心中掀起翻天波澜。


    围城之惨烈,燕兵之残暴忠勇,颜泰乔临死之质问,蒙兀之骁勇善战,裴昊之死而复生又决绝而别,大师伯之死,还有那场戛然而止的同归于尽、顷刻间的重逢与永别,大喜大悲加之大起大落,一切的一切近乎消耗掉了她全部心神。


    大仇固然得报,然代价却太过惨重,这段时日她每每闭上双眼,便是尸山血海,白骨焦骸,残肢断臂,肝髓流野,耳边杀伐嘶喊,鼓角连营,根本分不清身在战场还是临安城。


    她自问并非冷血无情,做不到全然无动于衷。


    谢岑对她的态度十分诧异:“怎能说再无心愿?北燕虽灭,一切不过才刚刚开始。乘蔡州大胜之势,我等自当一鼓作气,出兵河南,抚定中原,坚守黄河,占据潼关,收复三京!”


    三京,意指昔日东京开封、西京洛阳、南京商丘。


    “朝中众臣皆是如此主张?”


    谢岑冷笑了一声道:“即便到了这个田地,主和派仍是贼心不死,以那高寿朋为首的枢密院副使等人极力反对,但邓相与我加之朝中大部分人皆是主张出兵。官家心意已决,绝不会再被那等懦弱无能之徒左右,相信过不了多久,我们便可实现少年之志,北定中原,还于旧都!”


    他的语气慷慨激昂,眉宇间一片势在必得。


    自少年离家,他抛弃锦衣玉食,肥马轻裘,抛弃了独步江湖的谢家家主之位,孤身闯荡官场,宦海沉浮,尔虞我诈这许多年,为的正是在这乱世之中辅佐君王,扶大厦之将倾,挽狂澜于既倒的这一天!


    “官家计划如何出兵?可有领兵的人选了?”裴昀不禁问道。


    谢岑看向她的目光意味深长:“领兵主帅尚在商议,但副将却已有合适人选。你可知为何此番蔡州之战,你亲手将颜泰临毙于枪下,此等不世之功却未获加官进爵吗?只因官家本想待你此番北伐,再立战功之后,一并论功行赏,将裴府门楣上的匾额,自侯府改做国公府。可惜——”


    “可惜我重伤在身,短时日内怕是不能上阵杀敌了。”


    裴昀叹了口气,谢岑亦是对此颇为惋惜。


    二人相对沉默片刻,裴昀迟疑开口:


    “其实,我并不认为眼下是出兵的好时机。”  谢岑一怔,皱眉道:“为何不是?当初与蒙结盟之时,蒙使亲口许诺将河南让于大宋。如今蒙兀大军已撤至黄河以北,仅在南岸留有几万人马,河南一带正是无人之地。况且收复三京,一为还于旧都,安抚民心,二来潼关黄河一线亦是日后对付蒙军的绝佳屏障,倘若现今不夺取河南,当作南北缓冲之地,他日蒙军卷土重来,挥师南下,大宋岂不是极为被动?”


    他连日里都在与朝中主和派的官员据理力争,本就一腔火气,如今被裴昀一质疑,便毫不犹豫的反驳了起来。


    “据河守关之策固然是好,当年北燕便是以此抵御蒙兀。然而你可知晓蒙燕一战何等惨烈?经此一役,自潼关至归德,诺大河南地界已是满目断壁残垣,十室九空了。”


    裴昀苦笑道,“我至蔡州这一路,但见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根本无兵可征,无粮可援。且黄河一线太长,若孤军深入,断然不是长久之计。”


    “难不成你想等此地由蒙兀经营,恢复往昔繁华之时,我等再出兵攻打?”谢岑愠怒道,“若无粮草可援,自可从京湖两淮派兵运粮,若黄河一线漫长,自可加派精锐兵力防守。机不可失失不再来,错过今次,难道我们还要再等上百年不成?你裴昀不素来是强硬的主战一派,现今打了场胜仗回来,非但没有越胜越勇,怎地还和那主和派的懦夫一般同流合污了!若你当真只敢打北燕,不敢打蒙兀,不如就此马放南山,解甲归田罢!”


    他本以为裴昀会对北伐一事满口称赞,谁料到她突然变得这般瞻前顾后,畏首畏尾,实在叫他大为不解,万分失望。


    “北定中原收复失地之志,我从不曾忘,如今不过是就事论事!”裴昀也不甘示弱道,“派兵运粮,是你一句话这样简单吗?你上过战场吗?你带兵打过仗吗?该战时不战,该守时不守,家国大事,将士生死,便任由朝堂上你们这群纸上谈兵的文官指手画脚吗?”


    谢岑怒极反笑,“我自是不及你小裴侯爷征战沙场,百战不殆,只是不知你裴家满门忠烈,最终又为国为民收得几寸疆土,光复几座城池?纵使纸上谈兵却也比竹篮打水强上百倍!”


    “谢疏朗你混账——”


    裴昀怒急攻心,一阵气血翻涌,胸口剧痛之下,不由得又猛咳了起来。


    “咳咳咳,你咳咳”


    卓菁正端着糕点与茶向水榭而来,见此情景不禁快走了几步,急急上前将漆盘放在桌上,伸手替裴昀轻抚后背顺气。


    “远远就听着你的喊声了,身子还没大好,什么事这样较真?快喝口热茶压一压!”


    卓菁半是嗔怪半是担忧道。


    裴昀咳得脸颊通红,她推开卓菁递来的茶杯,忿忿望向谢岑,下逐客令道:


    “你走罢!”


    谢岑冷哼了一声:“正有此意!”


    说着起身便要离开。


    卓菁满头雾水:“谢大人刚来这就告辞了吗?我做的洞庭饐刚出蒸屉,谢大人不趁热尝一尝吗?”


    谢岑扫了一眼梅花碟中那橘叶青团本不想理睬,但听“洞庭”二字忽然想起了什么,面上荡起一抹如沐春风的笑:


    “弟妹这般贤良淑德,心灵手巧,四郎当真是好福气。”


    卓菁双颊微红,不由赧然道:“谢大人谬赞了,其实这是我第一次做成功”


    谢岑挑衅般瞥了一眼裴昀,继续对卓菁温声道:


    “说起来,其实我同弟妹姨母,潇湘阁丁阁主渊源颇深,丁姨在世时,不止一次同我提起过弟妹,还想将弟妹许配啊——”


    话没说完便被裴昀拿了一块洞庭饐迎面砸在了脸上,未出口的话也只剩下了一声闷哼。


    裴昀忍无可忍吼道:


    “滚——”.


    谢岑拂袖而去之后,卓菁十分心疼的捡起掉在地上的那块洞庭饐:


    “四郎你有事说事,何必拿我的青团出气?”


    裴昀揉了揉额角,疲惫道:


    “抱歉,我只是一时情急,都怪那厮气得我昏了头。”


    卓菁好奇:“他真认得我姨母?”


    “别听他胡诌!”裴昀没好气道。


    谢岑此人风流却不下流,亦不贪图美色,倒不会真打卓菁的主意,只不过想趁机气一气她罢了。


    “你们到底在吵什么?我还从没见过你们二人急赤白脸的模样,这回倒是瞧个新鲜了。”卓菁笑意盈盈道。


    “也不知是怎地吵起来了”


    裴昀长叹一声,此时冷静下来,不禁有些许好笑,又有些许悔意。


    “到底殊途同归都是为了江山社稷,我不该泼他冷水。或许他是对的,此时不出兵又更待何时?我大抵是因伤久不愈,而心灰意懒,遇事便难免踌躇软弱了几分。”


    这几年颜玉央应是有服食仙草祛除体内毒性,此番她又挨他一掌,伤中寒毒较上次弱上不少,几乎不足为惧,奈何他掌中那股阴中透阳,寒中生热的诡异真气却是在她体内郁结凝滞,迟迟不散。导致她经脉淤堵,运功至今冲不破。


    临安自然没有九华山庄那等太阳热泉,又没有和她武功系出同宗之人助她疗伤,致使她身上内伤迟迟未愈,心中难免燥郁烦闷。


    约莫谢岑亦是心情不顺,两相碰撞,一言不合便大吵特吵了起来。


    裴昀纠结片刻,一本正经开口道:“我是不会先去和他道歉的。”


    卓菁噗嗤一乐:“好好,不能先道歉,先认错你裴四郎就输了!我说吵了便吵了,也没什么不好,这段时日你郁结于胸,愁眉不展,今日发泄一通,我瞧你精神倒要好上了不少。所谓疏不如堵,总把气闷在心里算什么”


    裴昀闻言一愣,脑海中忽而有什么一闪而逝,快得没能抓住,她当即开口打断了卓菁:


    “阿菁,你刚才说什么?”


    “啊?我说疏不如堵诶呀!”卓菁反应过来之后,羞得满脸通红,“应该是堵不如疏,我嘴快说错了”


    “不,你没说错,正是疏不如堵!”


    裴昀双眸放光,欣喜道:“一直以来,我单想着如何纾解体内凝滞真气,冲破穴道,既然纾解不成,倒不如反而思之,将其留下!”


    以玄英功运功冲不破这股淤塞真气,何不如以白藏功运功将其化为己用?两种功法本就同为九重云霄功的一部分,而那白藏功的心法,当年在九华山庄,颜玉央为她疗伤之时,亦原原本本的告知于她了,只需照其修炼,她这内伤想必很快就能不治而愈了!


    此乃天助我也!


    转过念后,裴昀心中却不禁泛起一抹苦笑,这究竟是天助还是人助?


    所谓成也萧何,败也萧何,缘起缘灭到头来都只因那一人而已罢


    第133章 第二十七章


    天书一事,究其本源,乃是希夷先生陈抟所撰,后被真宗所夺,继而流落江湖,算来算去,总是一笔烂账。


    好在赵韧得知天书本为武功秘籍之后,并没有再命裴昀四处搜罗,而秦碧箫与宋御笙亦从来不曾告知她天书之秘,裴昀无需夹在师门与朝廷之间左右为难,使她不由松了一口气。


    习武之人,素来有争强好胜之心,但裴昀自幼受师门教导,淡泊名利,并不想争什么天下第一,故而尽管得知天书神功存在,也并无势在必得之心。然而或许冥冥之中自有天定,阴差阳错走到今日,她终究还是要修炼那白藏功了。


    一旦想通之后,裴昀即刻着手练功。


    白藏功与玄英功系出同宗,然气走经脉不同,她本担心会与玄英功两相冲突,没想到浑然天成,顺理成章,怪不得那李无方可将四门功法全部练得。


    十日之后,初塑根基,果然将体内淤积滞塞真气部分化解,此法可行!


    此后裴昀每日除去吃喝睡,几乎全部时间都在闭门练功,府中众人对此心知肚明,亦默契的不去打扰。


    日复一日,流水般过去。


    三月十五,赵韧终是听从主战派邓明德与谢岑之谏,力排众议,下诏出兵,攻占河南,收复三京!


    与朝中多数文臣主战不同,在外各地镇守的将领多不赞同出兵,唯有江淮制置使宋信南力主开战,故而赵韧命宋信南为此战主帅,率兵五万渡淮河北上,直取开封,又令淮西制置司随后为其运送军粮,同时命四川制置司临边秦、巩二地,以牵制关内蒙军。


    诏令既下,五万大军即刻开跋,昼夜兼程向河南府挺进.


    这一日,裴昀打坐完毕,练罢收功,正欲去厅堂用饭之时,一打开房门便看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候在外面不知已等了多久。


    “卓大哥?”裴昀欣喜道,“你能下地了?”


    面前之人虽是青天白日一身黑衣,头戴斗笠,但裴昀还是一眼便认出他了。


    那汤不换委实算是个人才,当初在蔡州军营,仅凭裴昀口述的几味药材和青腰鲤,还真叫他弄出了疗治烧伤之药,虽不及那雷火堂正牌霜娥玉肌膏,但也颇有奇效。营中伤兵卓舷一干人等都因此保住了性命,恢复神速。


    自蔡州回临安之后,卓舷也一直在养伤,只不过他不仅伤了四肢一时难以行走,更是伤了颜面毁了容貌,除去其弟卓航外,他一直闭门不出,不愿见到旁人。


    今日,还是裴昀自回来后第一次见到他。


    卓舷应了一声,虽极力克制,但迈出的脚步仍是一瘸一拐。他走到裴昀面前,单膝跪地,闷声道:


    “若非四郎拚死相救,又辛苦寻药,我必定早已死在蔡州城下了,四郎大恩大德,卓舷没齿难忘!”


    裴昀惊了一惊:“卓大哥你说得哪里话,你我亲如兄弟,还说什么恩不恩的,快快起身!”


    说着便伸手欲将卓舷扶起,可他兀自跪地,岿然不动,继续道:


    “四郎,我此番见你,是来向你辞别的。”


    “辞别?卓大哥要去何处?”


    “回碧波寨。”卓舷沉声道,“如今裴家大仇得报,我也该回叔父身边尽一份孝心了。”


    裴昀默然,这些年来,卓尔聪确实隔三差五便来信催促卓舷回返,但后者一直都以大仇未报的理由拒绝,如今万事尘埃落定,他欲回碧波寨,于情于理都无可指摘,只是——


    “那二嫂呢?”裴昀轻声问道,“卓大哥打算如何向二嫂交代?”


    卓舷身形一僵,急切辩解道:


    “四郎莫听信捕风捉影的谣言,二娘三贞九烈,恪守妇道,我与她之间清清白白,天地可鉴,若四郎不信,我可以死明志!”  裴昀叹了口气:“卓大哥此言差矣,我二哥故去多年,二嫂早已出了孝期,男婚女嫁,天经地义,你又何必自责呢?”


    这二人暗生情愫之事,她一早便知晓了,或是该说府中众人皆对此心知肚明。他们虽发乎情止于礼,从未越雷池一步,然有情人彼此之间不经意的暗流涌动,不过是当局者迷旁观者清罢了。


    “南雁是个好女子”卓舷的声音中透着难以言说的苦涩,“纵是男婚女嫁,也不该是我这个残破之人,我、我配不上她”


    “卓舷你混蛋!”


    一声暴喝响起,二人愕然回头,只见裘南雁不知何时站在了他们身后。


    裘南雁大步冲了出来,一把将跪在地上的卓舷拽起,揪着他的衣领怒吼道:


    “什么配不上?你想将我推给谁?你敢这样一走了之,我明天就去庙里绞了头发做姑子!”


    “若是过去,我自然不会将你让给旁人,只是南雁,如今的我已是面目全非,手足皆残了,我不想让你后半生都跟着这样一个废人渡过。”


    卓舷缓缓摘下头上斗笠,露出一张可怖的面孔,他的右脸被热油所烫,五官几乎融化,皮肤凹凸不平,右眼甚至已然看不见东西,再寻不到半分昔日卓家大郎的气宇轩昂、相貌堂堂。


    他苦笑道:“面对这样一张丑陋的脸,你不怕吗?你不厌恶吗?南雁,放过我,也放过你自己吧”


    裘南雁被他狰狞的疤痕震惊了一瞬,随即双眸泛起了泪光。


    她伸出手,亳不嫌弃的摸上他脸上的伤处,柔声道:


    “这不是疤痕,是功勋,是战绩,是你卓舷出生入死,保家卫国的明证。为何害怕,为何厌恶?我只有满腔骄傲,一心敬重,还有心疼。”


    她声音哽咽,却目光坚定道:


    “是,过去我一直不肯承认对你的心意,一是顾念与二郎的夫妻之情,二是也觉得自己二嫁之身配不上你,可现在,我偏非你不嫁,谁也无法阻拦!”


    卓舷不禁被裘南雁这一番真情流露而打动,却仍是努力克制道:


    “南雁,你不必可怜我”


    “可怜?!”裘南雁脸色一变,“街头巷尾断手断脚的乞丐比比皆是,我怎地没个个去嫁?我裘南雁虽是女儿之身,却是敢作敢当,说一不二!你这样说,将我一片真心置于何地?若你以为我会因一时怜悯就盲目托付终身,只算我这些年白认识了你!”


    见她杏眼圆瞪,柳眉倒竖,满面嗔怒,卓舷却不禁笑了起来,低声道:


    “是我不是,我小瞧了你,你裘南雁敢作敢当,说一不二,此时我若再推三阻四,辜负你这一片深情,我又算什么男人?”


    说罢,他拉着裘南雁的手,二人一起跪倒在裴昀面前,掷地有声道:


    “我与南雁二人真心相爱,此志不渝,我今生非她不娶,她亦非我不嫁,但请四郎成全!”


    裘南雁含泪道:“四郎,请你原谅二嫂和你卓大哥,情之一字,实难预料,只能道一声造化弄人罢。”


    裴昀望着眼前这一对历经坎坷的有情人,亦是感慨万千,她笑得欢喜又欣慰道:


    “看来裴府又要办喜事了!”.


    令女月亏阴缺,喜兔魄以重圆。


    三月二十三,良辰吉日,花月佳期,武威郡侯府张灯结彩,一片喜气。


    裴昀做主,替故去的父母认裘南雁作裴家义女,将“二嫂”之称呼改作“二姐”,为她与卓舷亲自主持婚事。


    应新人所求,婚事没有大操大办,只请了几个裴府亲近的亲朋好友,还有裘南雁落难教坊之时,认识的一些姐妹。所谓患难见真情,裘南雁当年与这些姐妹结下了深厚情谊,离开之后,虽无法为她们赎身脱籍,却仍是不忘时常照拂,这些女子亦十分感念裘南雁的恩情,她们虽是风尘女子,却个个是性情中人,如今亲眼见到裘南雁与卓舷终成眷属,不禁一边落泪一边祝福。


    过门拜堂,合卺撒帐,觥筹交错,宾主尽欢,好一场圆满喜宴!


    待众人陆续散去之后,裴昀发现卓菁不知去了哪里,入席之后似乎便没再看见她。


    “霖儿,可看见你四婶婶了?”


    裴昀随手拉住小侄儿问道。


    “方才我看见四婶婶独自往后院去了,我叫她她也不回应。”裴霖老实回答道。


    “好,那我去找她。”裴昀刚走了两步,忽然想起了什么,回头对裴霖道,


    “听航二哥说,霖儿你想去军中历练?”


    裴霖闻言,脸色一下涨得通红,有些不好意思,但还是坚定道:“是,霖儿确实有此念头!下个月我便满十四岁了,听闻四叔当年便是十四岁闯荡江湖的,爹爹当年也是十五岁便参军入伍的,霖儿也想效仿四叔和爹爹,早日入军中历练,保家卫国,报效朝廷!”


    听到裴霖说出“爹爹”二字,裴昀不禁一怔,她望着眼前个头已蹿至与她相仿的侄儿,心中五味杂陈。


    她与这孩子本无血缘之亲,只因中间有了个裴昊,这才成为了亲人,如今裴昊虽已不复存在,可这些年来霖儿与裴家,与她的亲情却是做不得假。


    她遵守与裴昊的约定,他尚在人间的消息,她一个字都没有向裴霖透露。可这样做究竟对他是好还是坏?如今他一心参军入伍,保家卫国,倘若真有一日大宋和蒙兀兵戎相见,他与自己亲生爹爹对峙沙场,却又叫他如何自处?


    裴昀定定看了他许久,郑重其事问道:


    “人生在世,造化弄人,你永远都不知道每个决定意味着什么。或许此时此刻你笃信之事,明日便会被彻底颠覆,或许今时今日你执着所求,他年又会因此痛不欲生,而开弓没有回头箭,即便如此,你仍是此志不渝么?”


    裴霖不知她为何如此而问,愣了一下,他没有立即回答,反而是认真思索了片刻,这才点头道:


    “是的,四叔,无论日后是封侯万里,还是马革裹尸,霖儿此志不渝!”


    “好,”裴昀在心底无声叹了口气,“待下个月你生辰过后,我便送你去江陵制置司凌大哥帐下。”


    裴霖登时欣喜道:“多谢四叔!”.


    庭院深深,草木扶疏,前堂的欢声笑语,张灯结彩,更衬得花园里寂静无声,漆黑一片。


    卓菁呆坐在花园角落里一棵繁花茂密的高树上,神思恍惚。


    此树为连理树,两树并生,纠纠缠缠,喻有夫妻恩爱之意。当年她与裴显少不更事,在院中发现这棵树时,还十分欢喜的在枝头系上了红绳,祈求各自姻缘。然而彼时他们单单发现了这双树连理,却没察觉此乃梨树,分梨分离,或许一切从一开始便注定好了。


    “你怎么又躲到这里来了?”


    一个声音蓦然从树下响起,卓菁猛然回神,欣喜唤道:


    “三郎!”


    那人静默一瞬,淡淡开口道:


    “菁妹你认错了,是我,不是三哥。”


    卓菁话一出口已是察觉了不对,那冤家早已化作黄土一坯,他那样吝啬,那样小气,这么多年连托梦给她都不肯,又怎可能魂归来兮出现在她面前呢?


    “是四郎啊”她勉强笑了笑,“你怎么会知道我在这里?”


    裴昀没有回答。


    其实当初是裴显随口说过一嘴,卓菁那丫头一旦不开心了,便会躲到花园里那棵连理树上,只有自己能找到她。


    “怎么跑来这里了?有什么不开心吗?”


    卓菁摇了摇头,低声道:“见到卓大哥和二嫂成亲,我很开心,人世间两情相悦何其难得,世间有情之人也未必个个都能成眷属。”


    “菁妹,回去吧。”


    “不!我不回去!”卓菁突然激动的大声道,“我是裴家儿媳,是你裴四郎的结发妻子,你不可以赶我走!”


    此“回”非彼“回”,裴昀说的是“回前厅”,而卓菁说的是“回碧波寨”。


    但裴昀并没有反驳,因为她确有其意。


    裴霖要入行伍历练了,而卓舷与裘南雁成亲之后也会一同回碧波寨,日后这本就人丁不旺的裴府便会只剩卓菁一人了。


    裴昀微微一叹,开口道:


    “菁妹,这几年你辛苦了。”


    二人夫妻,虚鸾假凤,有名无实,她全了她嫁进裴家的心愿,可她为此搭进去的,却是一辈子青春年华。裴昀当初应允卓菁对外称二人为夫妻,只当她是一时冲动,过个两三年,执念了却,再遇有缘人,自是好聚好散,谁料她却一直在她身边待到了今天。


    “我知你对三哥情深意重,但逝者已矣,你不能为他困顿一世,二嫂已经走出来了,你也应该走出来了罢。”


    一滴泪,从树上滴落而下。


    卓菁喃喃道:“说来说去,你不就是想赶我走嘛”


    “我不是想赶你走,”裴昀幽幽道,“只是,我亦不想再留了。”


    蔡州回来之后,她便萌生了退隐之心。


    报了父母之恩,不能忘却师门之义,如今,她也该回春秋谷了。


    卓菁沉默了很久很久,久到裴昀以为她再也不会理自己之时,树上突然传来她哀求一般的轻语:


    “可以,再等一等吗?”


    “我听说大军已收复了商丘,不日进军汴京,你和我,都等收复旧都之后,再离开临安好不好?”


    “这是三郎毕生之愿,我想亲眼看见实现。”


    “好,”裴昀颔首:“我答应你。”


    第134章 第二十八章


    鲜花着锦,烈火烹油,或许世间万事都逃不过一个物极必反,盛极转衰,此乃天地轮回之大道也。


    北伐大军出征后,长驱直入河南如入无人之境,沿途为蒙兀守城的北燕降将与汉人义军相继归附,兵力一度壮大。而黄河南岸的蒙军留守军队闻风更是主动退至黄河以北,宋军一路进军顺利至极。


    三月底,宋军收复南京商丘。四月初,宋军抵达开封,百年来无数大宋将领,汉家儿郎梦寐以求之愿,今朝由宋信南轻易做到了。然而等待他的早已不是百年前那个金翠耀目、罗绮飘香、纸醉金迷、笙歌不夜的东京华梦了,连年征战,城中满目疮痍,处处断壁残垣,守军与百姓加起来尚不足两千人。


    因蒙军退守渡河之际趁势掘开了黄河河堤,致使两淮一带一片水泽汪洋,后方粮草大军陷入淤泥沼泽,根本无法及时到达前线,宋军一直补给不足,而沿途市井惨毁,果然无粮可收。


    及至此,于是否一鼓作气挺进洛阳之事,军中生出分歧,宋信南与副将阵前失和,险些酿成哗变。最终宋信南下令分兵两路,派先锋军一万人轻骑快马,仅带五日口粮进取洛阳,后军分批随之前往。谁料先锋军行至洛阳城外三十里处,遭遇蒙军伏击,几乎全军覆没,后批援军亦被分而截杀,十死九伤。


    宋信南闻风丧胆,立即命军中剩余人马撤离汴京,撤兵路上军心大乱,丢盔弃甲,全部辎重尽数被遗弃在城中。


    蒙军乘胜追击,宋军因缺粮少食无力抵抗,迫不得已一路溃逃南归。


    元嘉草草,封狼居胥,赢得仓皇北顾。


    此次入洛之战,历经两月,出兵五万,最终伤亡过半,寸土未得,丢人败兴为历次北伐之最,朝野俱震,举国皆惊。


    消息传回临安之时,赵韧在大殿之上当场昏厥,夜发急热,自此一病不起


    “官家近日御体欠安,已免去早朝,不见外人,朝中诸事只交于副相打理,而今听闻是裴大人求见,这才破例召见。”


    大内禁宫,裴昀由赵韧贴身内侍引路前往福宁宫而去。


    及至寝殿,进门之前,内侍悄声对她道:


    “裴大人,稍后面圣之际,请直面龙颜开口,不可低头背身回话。”


    裴昀闻言一惊,心中生出不好的预感。


    进门之后,只见诺大寝殿空荡无人,宫娥内侍皆被遣退,门窗紧闭,帷幔半垂,周遭弥漫着一股苦涩药味,阴沉而静谧。


    赵韧一袭寝衣肩披外衫,正坐于案前,提笔不知在写些什么,裴昀开口行礼,连唤几声,他仍是恍若未闻。


    这一幕熟悉得令人心悸,裴昀不禁更为惊慌,顾不得礼数,大步上前,迳自走到了案前唤道:


    “官家!”


    光影落于纸上,赵韧这才恍然惊醒般,他浑身一颤,抬头望向来人。


    “四郎来了?”


    赵韧淡淡一笑,更衬得脸色灰白,眼下乌青,满面病容,


    “你方伤愈,朕即病倒,却是不巧了。”


    他的声音有气无力,咬字发音有几不可查的古怪。


    “官家,”裴昀艰难开口,“你竟耳聩复发了吗?”


    此情此景,他明显如当初被囚燕京之际时一般,双耳再一次听不见了。


    “现下,你知晓朕为何罢朝了。”赵韧自嘲一笑,“御医道,此乃急火攻心,风邪入体所致旧伤复发,药已用遍,皆是束手无策。朕已下令命太医院缄口不言,但一国之君双耳聋聩之事,想必也瞒不了太久。”


    值此入洛失利,朝中人心动荡之际,若此事张扬出去,只怕被有心人借题发挥,趁机生出事端。  裴昀焦急道:“臣出宫后便立即传信于千金手救神医,请他来为官家治疾!”


    “那位神医妙手回春,医术远胜于宫中御医,若能前来为朕诊治,许是还能有一线生机。”


    赵韧点了点头,神色却并不见欣喜,他目光落于案前跳动不停的烛火上,幽幽道:


    “如今朕夜夜失眠,难以入睡,一旦入睡,又总是频繁惊醒。睁开双眼望见一片漆黑,耳边死寂无声,每每总是分不清身在何处,是临安还是燕京,是福宁宫还是悯忠寺。”


    裴昀听得心中酸楚,出言安慰道:“官家早已脱险,北燕也早已覆灭,一切绝不会旧事重演。”


    “不会吗?”赵韧轻笑了一声,“当年契丹既灭,又来了北燕,如今北燕不存,却又来了蒙兀。我大宋江山,何以前狼后虎,步履维艰到这般地步?”


    说罢,他示意裴昀看向桌案上墨迹未干的纸卷,“四郎且替朕瞧一瞧,如此措辞可还妥当?”


    裴昀抬眼一望,但见其上白纸黑字赫然写着:


    “朕以寡德,兵民之死战斗,户口之困流离,室庐靡村,胳胔相望,是皆明不能烛,德有未孚,上无以格天心,下无以定民志”


    裴昀一窒:“官家要下罪己诏?”


    虽说古往今来,历朝历代下罪己诏之天子多不胜数,其中不乏汉武帝唐太宗等圣武明君,然终究是自责其罪,非朝堂危难人心涣散至极时不可为。


    “北伐入洛乃朕一意孤行之举,事到如今,朕不下罪己诏何以面对满朝文武,面对边关守将?”


    赵韧眸色一片幽深,眉间沉郁凝滞浓得化不开,他沉声开口道:


    “朕好大喜功,被蔡州大胜冲昏了头脑,欲做中兴之主,却终究是自视甚高。这个皇位,朕坐得甚至不如父皇,至少他尚有自知之明。”


    “官家——”


    入洛之役确然是赵韧之过,可终究不过是一时冒失进取,他又怎能自暴自弃,与那昏君赵淮相提并论?然赵淮毕竟是其君其父,裴昀身为臣子,自不能妄言其过,一时之间竟是不知如何开口劝慰。


    赵韧似乎也清楚裴昀为难之情,只淡然道:“四郎想说什么,朕心中明白,不必多言了。朕乏了,你且退下罢。”


    话已至此,裴昀不可再留,况且观赵韧神色却是疲倦虚弱,只行礼告退道:


    “臣必会尽快寻到救神医为官家诊治。”


    临出门之时,裴昀突然又被赵韧唤住:


    “四郎——”


    裴昀回头,只见烛火映衬之下,那九五之尊的神情晦暗不明,出口之话却是透着说不出的惆怅与哀伤:


    “替朕送一送疏朗罢,朕无颜面对他。”


    经此一役,朝中主战官员皆受处罚,江淮制置使宋信南官削三秩;首相邓明德罢相,改为观文殿大学士;而参知政事谢岑降为礼部尚书,外放出知泉州,即日启程。


    裴昀拱手垂眸,轻声应道:


    “官家不提,臣也会去的,官家且放心。”


    自上次裴府争执不欢而散,几个月来裴昀与谢岑再未照过面。此番裴昀思来想去,还是主动找上了谢岑提出为他践行,去处自然还是老地方——丰乐楼紫薇苑。


    暮色四合,灯烛荧煌。  裴昀前往丰乐楼赴约的路上,本是怀着一腔萧索离愁,可推开紫薇苑房门之时,差点被气个半死。


    但见房中珠帘绣额,灯烛晃耀,满室红巾翠袖,莺歌燕舞,不知道还以为一步踏进了青楼妓馆。


    桌上杯空酒残,掌柜解双双娉娉婷婷陪坐一旁,七八个妙龄女郎或站或立围了一圈,正兴高采烈的注视着正中央的谢岑,与另一发簪芍药的蓝衫小娘子,二人正在玩博戏除红。


    蓝衣娘子犹犹豫豫只掷得一个“咬牙四”,而谢岑抬手便是“满园春”,顿时落得满堂喝彩。


    “暮雨这番输了三帖,可是要罚酒三杯了。”谢岑含笑将酒盏向其唇边喂去。


    那小娘子羞得满面通红,周围姐妹起哄调笑不停,解双双气定神闲而坐,漫不经心摇着手中团扇。


    裴昀站在一旁忍了又忍,终于耐不住曲指重重敲了敲一旁柱子:


    “差不多得了!也不怕台谏又弹劾你酒楼狎妓,如今你当真是破罐破摔了不成?”


    话音落下,嬉闹声骤停,众女战战兢兢的看向谢岑,一时间不知所措。


    谢岑慢条斯理仰头饮罢杯中美酒,戏谑开口道:


    “你们先退下罢,今夜宴饮乃是小裴侯爷做东,若点太多花牌,惹恼于她,我可是要吃不了兜着走!”


    众女依言离去,出门前望向裴昀的目光不禁生出三分鄙夷,仿佛在无声的控诉她抠门吝啬。


    裴昀百口莫辩,不禁气结。


    那唤作暮雨的妓子依依不舍起身,谢岑伸手捏了捏她的粉颊,笑道:“下去等我,嗯?”


    而后他又对身旁的解双双道:“你也先回吧,我与裴大人有正事要谈。”


    解双双顺从的点了点头,低声道:“我去为你收拾行李。”


    “不必了,叫暮雨去罢。”谢岑面上笑容不变,“你事多繁忙,后日也不必亲送我了。”


    解双双脸色一僵,美眸中有泪光闪过,却硬撑着没有落下。她没有多问,只勉强笑了笑,向裴昀福了福身,而后逃也似的离开了,出门之后甚至没忘了贴心将房门随手关阖。


    一室胭脂红粉转眼散去,到最后只余谢岑一人孤坐,自斟自饮。


    裴昀抱臂冷眼看完这场依依惜别,语气不善道:


    “结束了?多谢你将离别悲切冲淡得一干二净,若不是受官家所托,我当真不该来找你!”


    “悲切?有何悲切?”谢岑笑着反问,“自古外放皆是人杰才俊,苏东坡何如?白居易何如?况且那泉州海贸繁荣,富庶昌盛,此行乃是优差,何来悲切之说?”


    裴昀冷哼了一声,在他面前坐了下来:


    “人家有朝云,你有暮雨,真当自己是东坡居士?临安城里的琵琶语你听得还不够?”


    谢岑垂眸,懒懒散散道:“自然是不够的。”


    此话说完,二人一时沉默了下来。


    谢岑一言不发另倒了杯新酒推于裴昀面前,裴昀亦毫不客气一饮而尽,放下酒杯,她犹豫了一下,终是开口:


    “此行你多保重。”


    那泉州东南边陲,去京千里,此日一别,当真是前途渺茫。


    外放之罚,较比他人降职录用,到底还是重了。


    谢岑知裴昀所想,只淡淡道:“食君之禄担君之忧,邓相乃肱股之臣,风头过去,必定还要再新启用。而入洛之败总要有人付出代价,才能堵住朝中主和一派悠悠众口。”


    而他谢岑,于臣于友,都该替赵韧将此事揽上身。


    顿了顿,他举杯向裴昀敬了一敬:


    “当初你是对的,入洛之战太急功好利,我也确实是纸上谈兵不懂行军打仗,然而这错误的代价未免太大了一些。”


    他如此坦荡认错,裴昀反而不好多责怪,只道:“眼下官家将你外放,也不过是权宜之计,过个三年五载,必定还要召你回朝。”


    “对此我从不担心,但我所说并非一己前程。”


    谢岑摇了摇头,长叹一口气,眉宇间泛起深深忧虑,“日前蒙兀再次遣使来朝,趾高气扬,矢口否认当初约定夹击北燕之时将河南许给大宋的承诺,更是怒斥大宋违背盟约,向大宋讨要岁币,种种条款俨然要取代昔日北燕宗主之位。满朝文武自然无一同意,官家更是当庭怒骂,将其驱逐临安。虽解一时之气,但我等都明白,盟约既毁,此后不久的将来,宋蒙必定刀剑相向,兵连祸结。”


    裴昀闻言亦是怅然,既然未能收复河南一地,那么这场仗一旦打起来,大宋定然十分艰难。


    “我知你大抵已是萌生退意,”谢岑犹豫开口道,“只是莫要在此时提出请辞,待过了这段时日,官家身体康复——”


    “谁说我心生退意了?”裴昀打断了他的话。


    谢岑目露怀疑:“上次在你府中,我听你话里话外,已有封刀归隐之意。”


    “此一时彼一时。”裴昀不置可否,只轻声问道,“你可知此番入洛一役,蒙兀带兵将领是何人?”


    “自然知道,正是当初和我军围攻蔡州的赫烈之弟阿穆勒。”


    裴家子孙如此,愧对列祖列宗,愧对家国天下,她又怎能再妄想独善其身?


    裴昀惨淡一笑:


    “所以,我走不掉了”


    第135章 第二十九章


    三日后,天阴微雨,裴昀于城郊十里长亭送别谢岑,他轻装简从,只带了一书僮,一车夫,一新纳侍妾暮雨,当真流露出几分贬谪出京的落魄潦倒。


    解双双如他所愿未来送行,但谢岑临别之时却托付裴昀关照于她。相识多年,裴昀仍是看不穿此人究竟算多情还是无情,然命克红颜却大抵是真,但凡在他身上动了真心的女子,都是不得善终。


    那日进宫见过赵韧之后,裴昀即刻去临安百草堂传信寻二师伯,然数日后救必应飞鸽传书回信却是语焉不详,只道要事在身一时半刻无法赶来,命其弟子马蔺待诊。


    马蔺得赵韧首肯进宫为其看诊,又将病症传信于救必应,后者将药方开回。此中波折十数日暂且不表,此药方送至太医署后,因其用药之刁钻古怪,闻所未闻,满院御医谁都不敢让官家服用。奈何彼时赵韧为耳鸣折磨,已经七八日未曾合眼,迫不得已他直接下令命太医署照方抓药不得有误!


    裴昀为此提心吊胆月余,然而大慈大悲千金手委实不是浪得虚名,纵是千里问疾,亦不曾失手。三帖药下去,赵韧耳鸣之症渐有好转,七帖过后,右耳已隐隐约约听到细微声响,完全康复指日可待。  一则以喜一则以忧,便在赵韧双耳渐渐恢复之际,八百里加急战报自北方传来,蒙兀大汗赫烈正式下诏伐宋,派东中西三路大军南下,同时攻打大宋两淮、京湖、川蜀之地。


    宋蒙之战自此打响!


    两淮之地拱卫京畿,素来重兵把守,宋信南降职后,继任江淮制置使骁勇善战,又有凌青松等一众猛将坐镇,蒙军着实没讨到什么便宜。


    中路京湖战区初时遭袭措手不及,唐州、邓州、均州等地相继失陷,前线收编的北燕降军趁机叛变,一夜之间连长江门户重镇襄樊也落入敌手。眼看京湖崩溃在即,幸而凌越元帅当机立断,兵行险招,奇袭蒙军,连夜渡江,拚死夺回了襄樊,虽损失惨重,但至少短期内令蒙军无法再冲破长江防线。


    比起东中两路,最棘手的却是西路川蜀。


    自古欲取江南,必先取蜀中,之后顺流而下,再无所阻挡。蒙兀深知此理,有备而来,统领西路军的将领乃是赫烈汗之长子库腾,他率十万大军挥师南下,来势汹汹,直扑四川门户蜀口与沔州。而四川制置使闻风丧胆,竟不战而逃,蜀口守军随之而散,顷刻间四川门户大开,蒙军长驱直入,川北重镇相继沦陷。


    两个月后,蒙军乔装难民混入锦官城内,杀死城中将领,里应外合,不费吹灰之力攻占此地。


    而后,库腾下令屠城。


    所谓一年成邑,三年成都,乃曰成都府。李太白道,日照锦城头,朝光散华楼;杜子美道,晓看红湿处,花重锦官城;陆放翁道,成都海棠十万株,繁华盛丽天下无;李商隐道,美酒成都堪送老,当垆仍是卓文君


    如此扬一益二,天府之国,昔日国朝税赋半壁,一夜之间城池被烧,千万百姓被屠,满目残垣瓦砾,尸山血海,成了名副其实的人间炼狱。  眼看下一步蒙军便要攻陷整个川蜀,顺江而下,直破江南。一时间临安朝堂上下大乱,主和派再次占据上风,甚至还有臣子劝说赵韧趁早迁都,以免靖康悲剧重演。


    当此迫在眉睫之际,赵韧接受原首相、现观文殿大学士邓明德举荐,急调一人入蜀救急。


    此人名唤白行山,字安摧,本为淮东制置副使,在东路抗击蒙军之战中屡立奇功,能攻善守,声名远播。


    朝中不少大臣对此大不赞同,尤以新任参知政事甄允秋为最。此人乃是赵韧后宫甄贵妃之弟,虽依仗其姊入仕,却颇有才干,且也是主战一派,他对白行山入蜀一事极力反对。


    然最终赵韧仍是坚持此意,命白行山率万余本部精锐,千里行军,刻不容缓,火速前往蜀川。


    白行山此人确是不世奇才,如此千钧重任,他毅然领命,并奇迹般不负所托,不仅死死挡住了库腾进一步攻占蜀中之路,更是反守为攻,一路将蒙军打回运山城以北。且他还身先士卒,亲自带敢死队夜袭蒙军大营,当场击毙蒙军副元帅,逼得蒙军暂时退兵。


    如此彪悍功绩,震惊朝野,赵韧当机立断任命白行山为兵部侍郎、四川制置使兼知重庆府,全权总揽川蜀军政大事。


    如今川蜀虽兵祸暂解,却已是一片狼藉,百业俱废。白行山不辞辛苦,亲自走遍蜀中各地,将宋蒙两军对战详情、治蜀良策妙计写成奏章,千里迢迢呈于临安。


    裴昀有幸拜读此奏,字字珠玑,面面俱到,而其中一条有关蒙军兵力兵法之分析,却是格外吸引了她的注意力。


    蒙兀骑兵骁勇善战,所向披靡,却因漠北地利所限,只擅野战,不擅水战与攻城之战。然而东征西讨数十载,又经灭燕之战,连攻燕京、开封数座中原城池后,蒙军攻城之术已是今非昔比。赫烈汗尤为重视西路川蜀之地,不仅命长子库腾为统帅,更是调派了最精锐的兵马与工匠,所制攻城战械,精良无比,威力十足,比宋军有过之而无不及。且其更大规模在军中使用火药,制发机飞火、火药炮等,寻常城池根本经不住其连翻打击,若蒙军再次卷土重来,此事必为我军当务之急。


    昔日宋蒙联手攻打蔡州,蒙兀人恐怕是有意藏拙了。


    思及此,裴昀再也忍耐不住,主动向赵韧请缨入蜀。


    当初蒙兀甫一南侵,她便有请缨之心。于公,川蜀乃江南命门所在不容有失,于私,她师门春秋谷正在川南地界,覆巢之下无完卵,若川蜀落入蒙兀之手,春秋谷亦浩劫难逃。


    然而彼时她练白藏功初有小成,体内郁结真气刚有所化解,不知为何却是猝然遭阻,再难精进,如山中遇窄洞,路越行越窄,越走越逼仄,最后竟是被卡在石壁当中,上下左右动弹不得!


    裴昀大骇,初时还以为自己功行岔路,走火入魔,亦或是记错心法,误入歧途。然回头仔细梳理之后,发觉并未有疏漏之处,因此更加迷茫。其时她已是骑虎难下,别无选择,索性决定破釜沉舟,强冲关隘。


    那李无方能练得,她自然也能练得!


    自此,裴昀开始在家中闭关练功。


    习武之人闭关,必定是为了突破练功瓶颈,提升内力修为,短则十天半月,长则三年五载,如裴昀小师叔公宋御笙便三不五时闭关修炼,自师公秦碧箫故去后更是常年为之,可对裴昀来说这还是头一遭。


    一则,她虽内力精纯,但毕竟年纪尚轻,未到自创武学一代宗师的地步;二则,她内功根基来自于师门所传玄英功,自幼习之,一路都有师叔伯保驾护航,答疑解惑,故而未曾遇见过困境。


    如今,她决心闭关,且无人护法,这本就是铤而走险之举,然而她欲驰骋疆场,便必须疗伤治疾,令自身武功再进一境界不可!


    闭关之初,她日日废寝忘食,静思冥想,打坐练功,只觉枯燥艰难无比,只靠毅力支撑。十天半月之后,她不再在意时光流逝,常常睁眼闭眼间,便是一昼夜过去。三个月后,她已入无我之境,一切身外之物都抛之脑后,日升月落,花开花谢都与她无关,天地之间,唯一人一心一道矣!


    某一天,裴昀若有所感,从神游太虚之境缓缓睁开双眼,只觉身心舒畅,经脉皆通,四肢百骸说不出的轻盈,说不出的有力。


    至此,距离她闭关之日,已过去了半年。


    此番闭关,她不禁将内伤疗愈,更是将白藏功练得大成,武功更上一层楼!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没过多久,宫中传来消息,赵韧同意了她的请缨。


    大宋景明六年二月,裴昀再领参谋军事之职,出督四川。


    这一次她将要面对的敌人不再是白山黑水间走出来的燕人,而是来自漠北草原的蒙兀骑兵,被遥远的西方称为“上帝之鞭”的军队。那难于上青天的蜀道,究竟会阻拦住蒙军南下的脚步,还是成为蒙兀铁骑所征服的一座寻常城池?


    鹿死谁手,成败未定,且拭目以待!


    第136章 第三十章


    三月,裴昀与卓航自夷陵走水路入蜀,经三峡,逆流而上,一路来到四川制置使府衙所在重庆府。


    是日清明时节,细雨婆娑,朝天门码头笼罩在一片烟雨朦胧之中,却比江南之地少了三分诗意,多了三分凄迷。


    昔日古渝雄关,虽未亲身经战火洗礼,受川北战事影响,却到底破败不少,来往船只稀少,行人寥寥,一派萧条之势。


    下船之后,卓航前去向当地人打听去往府衙之路,裴昀牵着追月立在路边,有一下没一下摩挲着它的鬃毛。追月追随她多年,这还是第一次坐船,困在船舱之中许久没见主人,不由生出三分依恋,难得撒起娇来。


    这一人一马挨挨挤挤的共撑一伞,主人仁善,白马温顺,惹得过路行人纷纷侧目。


    裴昀无意之间瞥见不远处岸边石垛上坐着一人,他头戴斗笠身披蓑衣,手持鱼竿,雨中垂钓,气定神闲,一旁蹲着一肤色黝黑的少年,时不时替其收线挂饵,手脚十分麻利。


    然而裴昀在此站了片刻,只见那蓑翁已补了五回鱼饵,却是一条鱼都没有钓起。待少年再收线时,裴昀定睛一看,发现那鱼线上竟是一条直钩。  除去姜太公,世上哪还有以直钩垂钓之人?


    裴昀心生好奇,忍不住走了过去。


    “这位先生?在下冒昧一问,先生为何用直钩钓鱼?是闲暇消遣,还是这其中有何秘技?”


    一把低沉清雅的嗓音从那斗笠下传来,带着些许戏谑:


    “昨日有位算卦先生告诉我,今日巳时三刻在此处下钩,必有金鲤得钓。我想他既如此言之凿凿,此事自然天命所定,就算以直钩而钓,想必也能百试百灵,因此前来一试。”


    因其斗笠低压,看不清容貌,但从露出的光洁下颌能辨出此人年岁不深,约莫三十几许,并非渔夫,却是个儒生。


    裴昀听罢,一时不知他到底是迂腐,还是无聊,只好干笑了一声:


    “先生倒是颇有闲情逸致。”


    那人慢条斯理道:“不闲坐垂钓又能做什么?眼下天下大乱,两国交战,百姓受苦,保不齐那蒙军明日便打到了重庆府,还不如及时行乐,过得一天是一天。”


    “所以先生打算浑噩度日,坐以待毙吗?”


    “不然呢?走了燕人,又来了蒙兀人,这日子不知何时是尽头。在下愚昧,无论如何也想不通,那蒙兀南征北战,连灭数国,开疆扩土,明明已是君临天下,为何偏偏还要侵占我大宋河山,难道当真是蒙兀人天性残忍,野蛮贪婪,人心不足蛇吞像么?”


    裴昀闻言一愣,想了想,回答道:


    “是,但也不是。私以为,那蒙兀历任大汗之所以征伐不止,莫过于八个字——好战尚武,笃信虔诚。而之所以如此,却是与那蒙兀人习性密不可分。蒙兀人世代居于漠北草原,放牧为生,牛羊吃草,比之耕种劳作,这本身就是一种掠夺。而雨水多寡,草场枯荣,靠天吃饭,使得生死无常,为活下去而不择手段,故而蒙兀人性格多坚韧强硬。如此长久以往,矛盾加剧,侵略扩张便成了唯一出路。故而古往今来,塞北游牧部族频繁南下,皆是为此。”


    “好,好个好战尚武,笃信虔诚!”那人大为兴奋道,“公子一针见血,字字珠玑!却不知公子看来,蒙兀人又有何弱点?”


    “好战必亡,蒙兀人终是会被穷兵黩武所累。”


    那人却是摇了摇头道:“在这一点上,我却与公子看法相悖。”


    裴昀问道:“先生有何高见?”


    “世人畏惧蒙兀,更甚于畏惧北燕,只因蒙兀骑兵无往不利,所过之处,亡国灭种不知凡几,可那些被蒙兀所覆灭的国家,却也各有各的缺点,西夏国力低微,北燕傲慢自大,花剌子模重利贪婪,吐蕃痴迷佛道,看似亡于外患,实则亡于内忧。而蒙兀看似无坚不摧,实则缺点与弱点也更为明显,因尚武好战,这些年来,蒙兀人东征西战,从上到下所有人只为战争而活,所有吏治、课税、徭役都只为战争而立,只有不断征战,不断掠夺,获得新的财富与土地,才能继续维持上下安稳。而正因笃信虔诚,所以排外尊大,不受驯化,亦从不屑治理掠夺而来的国土,安抚归降的异族子民,长此以往,终有一天会遭到反噬,盛极必衰,待蒙兀铁骑停下杀戮的脚步之日,便是他们灭亡之时!”


    他顿了一顿,轻叹了一声:


    “却不知我大宋,究竟能不能撑到那一天了。”


    话至此,裴昀对眼前之人肃然起敬,如此胸襟,如此眼界,绝非寻常人所有,她不禁拱手抱拳,郑重其事道:


    “敢问先生高姓大名?”


    那人一哂:“若想问他人名姓,难道你不该自报家门吗?”


    “是在下唐突了。”裴昀急忙道,“在下裴昀,还请先生指教——”


    “好说。”


    但见他摘下斗笠,露出真容。


    这人眉清目秀,双颊瘦削,骨相凌厉,笑眼弯弯,虽已而立之年,眉宇间却有一股少年意气,明白知他城府深沉,却偏偏丝毫不叫人觉得厌恶,纵是生就刻薄寡相,却又一身正气凛然,颇有几分矛盾之感。


    他微微一笑,一字一顿道:


    “在下白行山,见过小裴侯爷。”


    与此同时,探路归来的卓航也在裴昀身后小声道:


    “那厢树下避雨的挑夫说,这位便是白行山白大人”


    裴昀顿时目瞪口呆。  未曾想那战功彪炳的白安摧脱去盔甲,竟是如此布衣儒生!


    她颇有丝哭笑不得道:


    “在下眼拙,没能看出白大人身份,可若在下没猜错,白大人应当早已在此恭候我多时了吧?”


    回想刚才二人对话,竟是句句试探。


    白行山也不否认,迳自道:


    “在下多年行伍,每每眼见朝中派来的钦差督军,多是酒囊饭袋,迂腐庸人,心中忐忑。如今未亮明身份,便前来与小裴侯爷相见,一探究竟,冒犯之处,还请恕罪。”


    说罢长鞠一躬。


    不知为何,裴昀虽被他戏弄一番,却并不生气,此人心机颇深,却又坦诚直率,才华横溢,言之有物,那蒙兀弱点之论,她听罢亦是受益匪浅,因此并不以为忤,只笑道:


    “白大人言重了。却不知方才片刻功夫,白大人试出什么了?”


    “轻装简从,是为廉洁,爱马惜宠,是为仁善,对天下大势鞭辟入里,是为大智,白某今日当真不虚此行!”


    “白大人谬赞了,”裴昀不禁失笑:“愿者上钩,这钓得竟是我自己。”


    白行山闻言哈哈大笑:“也不尽然,当真有位算命先生如此对我而言,只是我不曾想到,此金鲤非彼金鲤,现下看来他也算是所言非虚。”


    “白大人对卜卦扶乩之事如此偏好?”


    白行山摆了摆手:“欸~子不语怪力乱神,比起求仙问卜,我更信人定胜天。只是蒙兀人笃信此道,那王子库腾身边便有一卜卦算命的术士,诨名唤作青囊生。传言库腾每每出兵之前,皆要寻此人求问凶吉,依其卦象行军,因此百战百胜。我观测许久,此人是否能掐会算不好说,但于星像风水、天文水利确有不俗造诣,蒙军照其指示出兵退兵,屡次占尽天时地利。这青囊生说是方士,实乃军师是也。故而我便也想在民间招揽这般能人为军中效力,可惜寻来的皆是些江湖骗子,不足为信。”


    青囊生此名裴昀还是头一次听闻,再加上那神秘的帝师巴格西,这赫烈汗麾下确是有不少能人异士。


    “白大人所说招才纳贤之处,是否便是如今城中声名远播的招贤馆?”裴昀问道。


    她入蜀这一路上早有耳闻,百姓口口相传,新上任的四川制置使大人广发告示,于重庆府设“招贤馆”,集众思,广忠益,招揽民间能人贤士,不拘一格降人才,颇有信陵孟尝之风。


    “正是!”白行山出言邀请道:“不知小裴侯爷可有兴趣,随我前往游览一番?”


    裴昀欣然一笑:“求之不得!”


    招贤馆,位于城中最繁华的鼓楼白象街上,帅府兼重庆府衙之侧,馆中置厅堂客房,陈设用具与帅府中别无二致。各地不少有志之士慕名而来,每日馆中人来人往,车马盈门,好不热闹。


    白行山自入蜀主政,礼贤下士,事必躬亲,隔三差五便在招贤馆亲自接见上门的贤士。


    裴昀与卓航随白行山来到招贤馆中,与其一同会见了十数名毛遂自荐的贤士,这其中有江湖侠客,有落第书生,有百工匠人,亦有和尚道士,可谓是三教九流、鱼龙混杂。而白行山慧眼识珠,辨人极准,通常交谈过三言两语便能看出对方深浅,确有真才实学之人便礼遇收留,若有滥竽充数之徒亦客气请走。


    衙门小吏候在一旁,遇妙计良策,即埋头记下,一个下午时间,果然收获颇多。


    入夜后,白行山邀裴昀入府衙做客,为她接风洗尘。裴昀本以为他要大摆筵席,不愿前往,可白行山却是直接将她带入内堂,叫妻子晚娘置办了一桌家常小菜,列席作陪的只有其副将一人。


    此举大合裴昀心意,于是几人入座,饮酒谈天,不拘礼数。


    副将陈固二十七八上下,生得浓眉大眼,孔武有力,一看便是精干悍将。裴昀越看他越是眼熟,忍不住出言询问。


    陈固听罢哈哈一笑:“小裴侯爷真乃过目不忘,小人原是忠顺军凌将军麾下劲军统制,曾随凌将军一同打过蔡州之战。当日攻城之时,小裴侯爷一马当先跃上城头插上宋旗,小人紧随其后第二个登城,有幸与小裴侯爷并肩杀过敌。”


    裴昀听罢恍然大悟,不由举杯道:“陈将军英勇过人,这杯在下敬你!”


    于是二人一同碰杯,饮罢酒后,裴昀笑道:“在下身在临安,也听闻过白大人在江淮巧计智解安丰之围,在运山城击毙蒙军副帅这等丰功伟绩。今日招贤馆一游,得见白大人更是博古通今,学富五车,当真是文武双全!”


    白行山不矜不伐道:“白某肚子里这点文墨,叫小裴侯爷见笑了。我少年之时曾在白鹿洞书院读过几年书,后因故辍学,也没能考取什么功名。后索性弃笔从戎,投身军旅,到淮东制置使大人麾下做了一小小幕僚,这才一步步走到今天。”


    “从文入武,仍是平步青云,白大人实在是过谦了。”


    几人越聊越是投机,酒过三巡之后,裴昀索性道:


    “二位不必再侯爷长侯爷短了,唤我一声四郎便好。在下虽领钦差督军一职,却并非是当真来督察军务,官家既然亲口许诺,白大人全权处置川陕四路军政,不必事事禀报,便自然不会对白大人心生猜忌。在下主动请缨前来蜀中,一来是想为国尽忠,二来亦是敬佩白大人为人,绝无半分越权之心。如今川蜀百业凋敝,万事待兴,白大人若有吩咐,在下必定鞍前马后,在所不辞!”


    能在大宋生死存亡关头,毅然入蜀,力挽狂澜,解朝廷燃眉之急,本就堪称忠臣义士。更不消说白行山入蜀之前,曾向赵韧发下宏愿——愿假十年,外御鞑虏,内安百姓,手掣全蜀之地,还之朝廷!


    只此一句,便值得裴昀钦佩。


    白行山乔装渔夫前来试探她,来的路上她又何尝没有暗中向蜀地百姓打探过白行山。她得知此人上任之后,便即刻惩贪官,纳贤才,修工事,复农田,安民心。而今日一见,确实名副其实,正如连那朝天门码头的挑夫都能认识他,此人一心鸿鹄之志,满腔赤胆忠心,定能重塑川蜀繁荣!


    此时她言尽于此,也算是和白行山推心置腹,交了个底。


    白行山听罢果然大喜,朗声笑道:“爽快!早在江淮之时,我便已听岁寒言及裴家四郎为人侠义,如今一见,果然名不虚传。今后我便唤你一声四郎,而白某痴长你几岁,私下里你便也唤在下一声安摧兄便好。”


    裴昀亦不推辞,依言唤道:“安摧兄。”


    “四郎如此干脆,我也不见外了。”白行山正色道,“眼下正有一当务之急,非四郎为之不可。今日招贤馆一行,虽未遇得良才贤士,但听四郎偶尔开腔,皆是言之有物。除武学兵法、史书典籍外,四郎于医星占卜似乎也颇为熟稔,若论文武全才,非你莫属。如今招贤馆虽宾客满座,却是良莠不齐,正缺四郎这般人坐镇,不知四郎意下如何?”


    白行山如今总揽川蜀军政大事,日日公务缠身,欲礼贤下士,却实在分身乏术,而以裴昀之身份声名,坐镇招贤馆正是不二人选。


    裴昀深知此理,听罢当即一口应承下来。


    第137章 第三十一章


    于治蜀抗虏之策,白行山心中自有沟壑。这段时日招贤馆汇集四面八方贤士,更有各地州府推荐而来的人才,献上不少佳策妙计,但白行山真正想寻的,却是出奇制胜的能人异士。


    比如对付蒙军的攻城火器。


    火药源自中原,唐朝末年即已用于行军打仗。然而一则大宋立朝,重文轻武,从来不曾在军中广泛配备火药武器,二则,宋军之中火药武器威力平平,并不及寻常刀剑兵器实用。


    然而蒙军对此却极为重视,每每攻下一座城池,便要大肆掠夺城中能工巧匠,甚至在军中特别组建一支“匠军”,由一绰号“神偃师”之人统率,专事锻炼制造工程战械,改良火药兵器。随着战争打响,蒙军所及之处越远,攻下城池越多,武器便越发精良,如今已是赶超过宋军不知多少。


    再比如说,观风测雨可比肩那青囊生的奇人。


    纵裴昀所遇方术士之流,无不是招摇撞骗,别有所图,唯有她二师伯张月鹿一人,堪称铁口直断,卦无遗算。然师门有训,不可涉身庙堂,而张月鹿也从不起卦家国大事,求得救必应为赵韧问疾已是无奈之举,裴昀心知不可再将师门扯入滚滚红尘。


    但她忍不住频频打听着那青囊生的事迹,暗自将其与二师伯比较,私心里总觉得此人八成装神弄鬼,徒有虚名,若真与二师伯当面锣对面鼓的较量,对方必输无疑。


    因小裴侯爷名满天下,自裴昀坐镇招贤馆后,前来之人只多不少。裴昀确实在其中挑选了一些人才,却始终没有太过出类拔萃之辈。


    直到这一日,裴昀耐着性子送走了一位来白混饭吃的走江湖变戏法的人后,卓航入内向她禀报道:


    “四郎,馆内又来了一行三人,自称乃是播州杨氏子弟,可要现下让他们进来?”


    裴昀闻言一愣,随即道:“快快有请!”


    播州,位于巴蜀以南、湘楚以西、大理国以东,为大宋南疆地界。此地多高山瘴林,自古蛮荒,夷人杂居,尤以爻族为最,中原称之为百爻之地。


    唐朝末年,天下大乱,南诏国趁势入侵播州,久弗未平。长安朝廷自顾不暇,唐僖宗迫不得已颁下御召,募骁勇士将兵讨之,承诺若能平播州之乱者,永镇斯土。太原杨氏入朝应诏,率兵南征,历经数年,果然平息南诏之乱,此后杨氏一族统领播州,裂土封侯。


    而后唐亡国灭,乱世兴衰,风云变化,杨氏虽身处南疆,却始终不忘汉人出身。及至大宋立国,其时杨氏家主立即献土归顺,将南疆纳入大宋版图,而朝廷亦赐封杨氏家主任安抚使,世袭罔替,永镇南疆。


    杨氏一族久居播州,不仅能征善战,更是忠义无双。不久前蒙军侵蜀之际,现任杨氏家主杨直亲率三千子弟兵,翻山越岭,自剑阁入川,千里驰援。赵韧感其忠节,加封杨直为武功大夫,亲赐杨家军为“御前雄威军”。


    如今播州杨氏来重庆府,必有要事,因此裴昀立即将其请入书房面见。


    这一行三人中为首是个十六七岁的少年,此人相貌堂堂,英俊不凡,身着朱袍文武袖,腰佩环首窄刃刀,好个意气风发小将军!


    裴昀还没开口,这少年抬眼瞄了瞄她额角刺青,当下双眼一亮:


    “阁下便是那传闻中一枪毙命亡国燕主的小裴侯爷?”


    裴昀好笑:“是我不假。”


    “在下播州杨氏子弟杨邦钰,奉家父杨直之命,特来此地为白大人、裴大人献策举贤。”


    随即杨邦钰自怀中取出书信呈上,


    “播州川蜀两地,一衣带水,唇亡齿寒,眼下蜀中有难,播州断然不可坐视不理。此乃家父亲笔所书《保蜀三策》,请裴大人过目。”


    “杨公子不必多礼,三位快快请坐。”


    裴昀接过这《保蜀三策》,当即便细细读来,只见杨家家主杨直在信中道,蒙军南侵,长驱直入,原川北城池重镇皆已被摧毁殆尽,无险可守,门户洞开,非一时一刻能恢复。有鉴于此,他针对当下蜀中攻防部署提出了上中下三策:


    将四川制置司向北移至利州、阆中,率军反攻,夺回三关,御敌于国门之外,此为上策;于诸路险要去处建山城水寨,迁移兵民而入,以此为据点且守且攻,互相支援,此为中策;留守重庆府,将川北百姓迁至川南,弃江北之地,坚壁清野,训练水军,抵御蒙军南下,此为下策。


    裴昀看罢,不由笑道:“果然英雄所见略同,杨家主中策与白大人竟是不谋而合!”


    早在当初白行山呈于临安的奏折中便言明,川蜀之地独树一帜,山多崖险,城池可破,山峰却不可破。若能因地制宜,放弃平原谷底,在山上建城池要塞,正是那蒙兀骑兵的克星!


    杨邦钰也喜道:“如此甚好!”


    “杨公子方才说要举贤荐能,不知可是这二位先生?”裴昀问道。


    随杨邦钰一同前来的另外二人,是两名身着儒生布衣的中年男子,眉目有几分相似,自进门后便一言不发,看起来颇为敦厚纯朴。


    “正是,此乃是我播州声名远扬的才俊,冉晋、冉普二兄弟,他二位精通工事水利,正可为白大人修建山城水寨略尽绵薄之力。”杨邦钰笑了笑道,“这二位先生素日隐居乡野,连我父亲几次亲邀入府都推辞婉拒,今次一听白大人设招贤馆聚拢人杰共商抗蒙大计,这便主动请缨了!”  “原来是冉氏二先生!”裴昀身在蜀中,也耳闻二人大名,当下拱手道,“多谢二位仗义出手,白大人知晓了定然万分高兴!”


    那冉氏二兄弟颇为腼腆,不善言辞,只微笑拱手回礼,一句多余场面话都没有。


    “其实,除了他二位之外,还有一人。”杨邦钰突然道。


    裴昀奇道:“哦?还有哪位贤士?”


    “贤士不敢当,还有一人就是我。”杨邦钰有些不好意思道,“家父道我初出茅庐、少不经事,命我前来蜀中历练。我愿投身白大人、裴大人麾下,做先锋小卒,效犬马之劳!”


    说罢起身便拜,裴昀急忙上前将他扶起,


    “杨公子有心为抗蒙兴蜀大业助一臂之力,我等自然求之不得!几位且先入住馆中,我这便去禀告白大人!”


    裴昀吩咐下人安顿好这三人后,便要去寻白行山,他今日带属下去了城外勘探山势地貌,以寻建城之址。


    出了书房,向大门走去,忽听正厅传来一片吵嚷之声。裴昀前去一瞧,只见厅中站着一陌生女子,看相貌应有四十几许,但仍是杏眼桃腮,身姿窈窕,她头裹纱巾,身着短打,一眼望去便知是个泼辣爽利之人。


    此时她正单手叉腰与馆中小吏争执:


    “女子怎地了?女子便没得贤士?便不能进这招贤馆?谁还不是女子生出来的?你娃莫同我摆龙门阵,快去禀报你们那白大人去!”


    小吏被那女子一口连声呛得说不出话,正愁眉苦脸,一看裴昀登时如见了救星:


    “裴大人!不知从何处来了这位姑奶奶,二话不说闯进馆中,非嚷着要见白大人,您看这——”


    这段时日平白无故来踢场子的裴昀也见得多了,当下挥手示意他退下,迳自上前对那女子拱手道:


    “这位夫人,在下裴昀,白大人如今不在府衙内,不知夫人欲见白大人所谓何事?在下可替夫人传达。”


    裴昀此举先礼后兵,谁料那女子只听了“夫人”二字便眉头大皱:“少叫我夫人,姑奶奶我还没嫁人!”她顿了顿,又道:“我不管你是谁,那白大人不在也就罢了,你去给我寻个和蒙兀鞑子打过仗的兵官来,我有话要当面问他!”  “这位夫咳姑娘?”裴昀心中生疑,“为何要寻这等将领?”


    女子冷笑了一声:“我要好好问一问,那蒙兀鞑子的火器是否当真天下无敌,吓得他们屁滚尿流,把大半个蜀川全都丢了!”


    “姑娘为何如此问?”


    “就凭这个!”


    女子娇叱一声,右手迅速一抛,一枚黝黑的暗器当头向裴昀袭来,裴昀眼疾手抽剑一劈,将这暗器击飞了出去,落地瞬间即刻爆炸,只听轰的一声巨响,那一片桌椅板凳都被炸得粉碎。


    “霹雳弹!”  裴昀一惊,昔日在西宁州朔月圣地她见过某人及手下随身携带此物。


    “你是蜀中雷火堂的人?”


    女子傲然道:“不错,我乃雷火堂石中秀。”


    “原来是石掌门大驾光临,在下失礼了!”


    蜀中雷火堂,以火药暗器而独步天下,门派中人不轻易涉足江湖恩怨,却始终在江湖有一席之地。即便是最顶尖的高手,遇见雷火堂的暗器也不敢说能全身而退。


    石中秀看她有见识,面色缓和了几分:“你和鞑子交过手么?可知他们火器究竟如何厉害?”


    裴昀见其性烈如火,脾气爽快,略微思虑,脑海中便有了主意,随即颔首正色道:“蒙兀军中最厉害的要数一种以火药作石的火炮,以巨石配重,故而可投射数里,威力极大,多少高大城池都抵不住这等炮火轰击,城破人亡。蒙兀人仰仗火器之力,耀武扬威,还曾口出狂言 ”


    石中秀连忙问道:“鞑子说什么?”


    “说蒙兀火器天下第一,中原汉人莫能匹敌。”裴昀故意唉声叹气道,说得煞有其事,“就算是什么蜀中雷火堂雷水堂,也远远不是他们的对手!”


    “放狗屁!”石中秀登时火冒三丈,拍案而起,“我们雷火堂研制火器之时,他蒙兀鞑子还在漠北草原捡牛粪呢!”


    随即她又有些狐疑:“蒙兀人当真如此叫嚣?他们也听闻过我雷火堂大名?”


    裴昀一本正经道:“蜀中雷火堂大名鼎鼎,天下皆知,若论火药火器,雷火堂敢称第二,谁敢称第一?蒙兀人敢如此叫嚣,正是有心羞辱我大宋无人!”


    “岂有此理!焉敢小瞧于我!”石中秀怒道,“你们这招贤馆不就是招揽人才为军中效力的嘛,算我雷火堂一个!不把那群鞑子轰得屁滚尿流,滚出蜀中,我就不姓石!”


    裴昀微微一笑:“得雷火堂仗义相助,我军必能如虎添翼,在下替白大人多谢石掌门了。”


    第138章 第三十二章


    白行山回府之后,得知招贤馆又添几员猛将自是喜不自胜,亲自于家中设下酒菜招待几人。比起山珍海味大摆筵席,这般穿房过屋妻子不避的信任反而更显真诚,众人皆是十分动容。  眼下正当用人之际,白行山当即将这几人各自安插下去。


    播州杨氏常年与夷人打交道,亦学会了以夷制夷,招募当地夷人收于军队中,训兵练兵自有一套。杨邦钰自幼耳闻目染,自然学得皮毛,因此被调至陈固手下,辅佐他训练民兵。


    冉氏二兄弟平日里沉默寡言,天天早出晚归去向不明,也不与旁人多交谈,但确是有真才实学。经其连日探查走访,终选定了以合川为中心的十六处天险之地,以建关隘要塞。在那张标注了密密麻麻小字的舆图呈于白行山案上后,白行山当即拍板同意,任命冉晋为承事郎、代合州知州,冉普为承务郎、代合州通判,全权总揽建城事宜。


    至于裴昀,招贤馆诸事告一段落,她与卓航便带领着此番招募的几名工匠,随石中秀回到了雷火堂,共同研制可抗衡蒙军的火器。


    重庆府以东有座道祖山,悬崖峭壁之上有无数硝洞,盛产硝石,相传当年九重天太上老君丹炉倾塌,落于下界,成此山峰,故而得名。


    一硝二磺三木炭,硝石乃是制火药必备之物。靠山吃山靠水吃水,道祖山下有一石家村,村中百十来户人家世代以制贩烟花爆竹为生。年月久了,花样越发翻新。某次,有户人家偶然之间制出了一种威力十足的火药弹,也便是日后霹雳弹的雏形,从此雷火堂之名渐渐为世人所知。


    “有道是大隐于市,江湖中人大抵谁也不曾想到,大名鼎鼎的雷火堂竟身藏这般山清水秀的村寨中。”裴昀望着眼前男耕女织,与寻常乡村别无二致的景象,不禁感慨道。


    “我们可没有在江湖上和人尔虞我诈,争名夺利的心思,不过是守着这一方水土,养家糊口罢了。”


    石中秀无所谓的摆了摆手,领着众人一路来到了村中议事堂内,她唤来一个身着绿衣眉清目秀的少女道:


    “阿翠,将我房中的那本图册拿来。”


    “是,干娘。”


    石翠从善如流的取来图册,而后便乖巧的立于石中秀身后。她看起来约莫二八年华,许是从来没在村里一下子见这么多外人,不停向裴昀一行好奇的偷瞄。


    裴昀翻开图册,只见里面琳琅满目记载了几十种火器,有引火球、蒺藜球、飞火镖威力都与那霹雳弹不相上下。


    这册子图文并茂,记载详实,想必是雷火堂不传之秘,裴昀一边感叹石中秀的慷慨大度,一边不免有些遗憾道:


    “这些火器太过精细,若在二人近战肉搏之时作暗器来用,只要准头不偏,怕是无人能敌。但此番抗击蒙军,白大人欲打守城之战,因此需要的火器要更大,火力要更猛烈。”


    随行的一匠人老叟也附和道:“那蒙兀人有火药作石的火炮,有数人操纵的床弩发射火药箭,我们不说强于敌军,却也要不相上下才行。”


    石中秀听罢却是不乐意了:“什么不说强于敌军?我们要做就要做比鞑子还厉害百倍的火器不可!那帮蒙兀鞑子都能制成,我雷火堂又有什么制不出!”


    她扭头吩咐石翠:“阿翠,传我令下去,叫村中十八家大作坊的当家,一个时辰之后到议事堂议事。”


    石中秀乃是雷火堂的掌门,亦是这石家村的村长,霹雳弹便是由其父研制而成,她的脾气亦如霹雳弹一般雷厉风行,火爆干脆,与这潮湿多雨的山城格格不入,却又相得益彰。


    这一天,经十八家作坊当家与裴昀一行历经从早到晚数个时辰的商议后,众人对于研制火器的大致方向,终于有了一致定论。而后石中秀一声令下,整个石家村大大小小的作坊都停下了手中烟花爆竹的制贩,纷纷参与到此事中来。


    自此,村外那专门用于试验新品烟花爆竹的山谷中日日飞沙走石,震耳欲聋,不过这对于石家村来说实在是太过司空见惯了。


    裴昀忆起昔日自三师伯曲墨所学的鲁班之术,亦参与其中,时不时提出改良之策,解决了不少难解之题。可惜她那三师伯造物从来失败多,成功少,否则他们的进展想必还能更快一些。


    时日久了,裴昀逐渐发现,当日石中秀风风火火的杀到雷火堂中,未必只为一时意气之争,心中多少还是存着三分为国效力之心,被裴昀激将入局,也不过是顺水推舟。否则如今这石家村中,又怎会男女老少皆放下糊口的营生,殚精竭力的投入这抗蒙大业中来?


    自古巴蜀多豪杰,此言果然非虚。


    这其中还有一个小插曲,裴昀想起当初在蔡州城中,为救伤兵擅自仿制了雷火堂的霜娥玉肌膏,主动向石中秀坦言此事,并询问其中关键一味药是否便是青腰鲤。


    石中秀听罢呆愣片刻,而后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什么青腰鲤红腰鲤?怎么出来鱼了?那味药叫青药梨,喏,就是外面漫山遍野这种白色小花所结得黑色果子,因其疗伤奇效,我们唤它做青药梨。”


    裴昀听罢,不禁又是诧异,又是后怕,她仅凭记忆中的三个字音便敢说,那军医汤不换敢猜,而当初卓舷也真敢试药!最离谱的是误打误撞,竟还真让他们将伤给治好了!当真是老天爷显灵了!


    这日,裴昀自石家村回到重庆府中,一进府衙便遇到一正出门的小吏。


    “何事如此慌张?”


    小吏见是裴昀,又惊又喜道:“裴大人,小的正要去找你!冉大人命我将你请去钓鱼山一趟!”


    当初冉氏兄弟向白行山谏言,守川蜀必守重庆,守重庆必守合川。合川位于重庆以北,三江汇流,地势险要,乃是拱卫重庆绝佳之地,而合川周遭最适宜建造城池之处,莫过于陡峭高耸的钓鱼山。


    这段时日,冉氏兄弟都在紧罗密布的安排营造事宜,勘探水源耕地、草拟建城图纸、迁徙原地百姓等。钓鱼山西北方有座神剑峰,乃是修葺外城墙必经之地,偏巧此峰有一江湖门派坐落,亦唤作神剑门。冉氏兄弟派人前去商谈,无论晓之以情动之以理,还是诱之以利,这神剑门都软硬不吃,仗着门人武艺高强,前去劝说的官员接二连三被打个半死。直到今早对方竟是主动送信,要裴侯爷亲自前来洽谈,于是冉氏兄弟迫不得已找上裴昀来。


    裴昀听罢不禁心中纳罕,这神剑门乃是武林中颇有名望的门派,门主骆一鸣江湖素有侠名,她因缘际会与此人远远见过几面,却全然没打过交道,却不知对方为何会指名道姓要她上门。


    然而管他是什么鸿门宴还是单刀会,建钓鱼城势在必行,别人既然划下道来,她倒要去瞧瞧这骆门主葫芦里卖得是什么药!.


    裴昀未带一兵一卒,只背了一柄斩鲲,单枪匹马前往神剑门。


    进山门,行山道,一路来到神剑峰,但见开阔平地上一片白墙青瓦,屋舍俨然,正堂大门匾额上书“神剑门”三个大字,左右各挂一副对联:


    神仙楼阁倚天开


    剑气寒侵斗极来


    裴昀随剑童入内,只瞧堂中二十四名神剑门弟子分列两侧,皆穿清一色雪白长衫,手按腰间佩剑,齐刷刷望向她来,神色颇为不善。而上首端坐一年过不惑之男子,剑眉星目,面容方正,颇有一代宗师气派,正是那门主骆一鸣。


    裴昀心知今日不可善了,自己露怯便是先输了,遂迎着满堂如芒视线,挺直腰背大步上前,拱手行礼朗声道:


    “应贵派之邀前来拜会,晚辈裴昀见过骆门主。”


    骆一鸣亦拱手还礼,可望向她的目光隐隐染上三分迟疑:


    “未曾料到名震天下的小裴侯爷这般少年英姿,不知侯爷如今可过而立?”


    “未曾。”


    “家中可有婚配?”


    “已有。”


    骆一鸣听罢眉目稍缓。


    裴昀一头雾水,不知这人怎么竟问些不着边际的话,她来此却不是为与他拉家常的,当下正色道:


    “骆门主既然钦点晚辈前来洽谈,晚辈也就开门见山了。如今钓鱼山上内外城墙所及之处,村民猎户皆已迁移,给予相应钱财补偿,眼下只剩下神剑门一家,却不知骆门主究竟要何条件才愿首肯?”


    骆一鸣当即脸色一沉:“你以为我神剑门贪图的是那几两碎银?神剑峰上神剑门,此地乃我派开山祖师悟道打坐之处,我神剑门世代而居,上下百十来人,田产房舍在此,祖坟宗祠在此,岂能是你朝廷一声令下,说迁便迁的?若失神剑峰,我神剑门江湖颜面何在,我骆一鸣岂不是成了神剑门的千古罪人!”


    裴昀毫不犹豫道:“一僧一道一儒仙名震天下,大光明寺当年为国为民保宋室血脉,被御赐五山十刹之首,天下佛门统领,江湖人人敬重;而那太华派数典忘祖,通敌叛国,投靠燕人,为武林同道所耻。两相比较,何为颜面?何为声名?况且修钓鱼城,不为求神拜佛,不为奢靡享乐,为的是筑关隘要塞,保重庆府、保蜀中安危!倘若他日蒙军卷土重来,大军压境,覆巢之下无完卵。当初锦官城被屠是何惨状,骆门主想必不会没有耳闻,届时这神剑门的田产房舍、祖坟宗祠又焉能幸免?”


    骆一鸣沉吟不语。


    裴昀一鼓作气,继续道:“晚辈应邀孤身前来,给足了神剑门诚意,亦给足了骆门主颜面,却不代表朝廷当真拿神剑门束手无措。白大人爱民如子,再三叮嘱我等不可与百姓冲突,不可伤及无辜。但若真到万不得已,却也无可奈何了。”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骆一鸣警觉道。


    “晚辈临上山前已知会了重庆府衙兵营,若晚辈天黑之后还未回城,戌时一到,大军便会将神剑峰层层包围。神剑门弟子固然人人剑法卓然,但双拳难敌四手,贵派百十来人又能抵挡多少?恰好军中有新制火炮,威力十足,可开山裂石,还不曾试用过,今日正好拿来练一练手。”


    此言一出,满座哗然,众弟子齐齐拔剑,怒目而视。


    为首的神剑门大弟子焦薄天喝道:


    “姓裴的,你敢威胁我们?”


    裴昀不为所动,兀自望向面前的骆一鸣,一字一句道:


    “骆门主现下点头,名利双收,你我相安无事。如若不然,今晚一过,神剑峰寸草不留,届时门主才会是神剑门真正的千古罪人!”


    骆一鸣眸有惊怒,却并不发作,只缓缓道:


    “若我神剑门寸草不留,你还能全身而退吗?你信不信,我现在一声令下,众弟子齐上,你裴昀横尸当场,大不了我们鱼死网破!”


    裴昀负手而立,不卑不亢道:


    “我既单枪匹马而来,又何惧一死?他日蒙兀大军围城,为保川蜀,不知将有多少军民百姓粉身碎骨、血荐轩辕,我裴昀早死晚死又有何区别?”


    话音落下,掷地有声,那一袭青衣背负长剑的挺拔身姿,凛然无畏,叫满堂弟子一时莫敢上前,只好纷纷看向门主,以待指示。


    第139章 第三十三章


    骆一鸣双目炯炯,盯了裴昀许久,忽地哈哈大笑,抚掌道:


    “好!好个威武侯爷,好个白马银枪赢四郎!够胆识,够气魄!”


    他霍然起身,朗声道:


    “我辈习武之人,自当以行侠仗义,保家卫国为己任,可恨朝廷懦弱,宋军无能,百姓深陷水深火热。如今朝廷既派小裴侯爷这般高义之士入川,想必还算没昏庸到家。我神剑门虽为江湖草莽,却也有拳拳之心,今日我等便舍了这田舍屋瓦身外之物,为抗蒙保蜀之业略尽绵薄之力!”


    堂下弟子无一人露出惊讶之色,显然骆一鸣早已提前知会过众人,而非临时见风使舵。


    裴昀心知自己赌对了,当下欣喜道:


    “骆门主深明大义,不负江湖侠义之名,请受晚辈一拜!”


    “且慢——”骆一鸣抬手制止,“骆某还有话没说完。”


    “门主请讲。”


    “听闻小裴侯爷不仅枪法无双,剑法更是超群,骆某平生独好剑术,不知能否与小裴侯爷切磋一番?”骆一鸣笑眯眯道,“你我以百招为限,若你能在我剑下走过百招,我神剑门上下不仅分文不取,连夜搬下神剑峰,还亲自帮你们将舍通通夷平,你意下如何?”


    裴昀一听,心中也动了讨教的念头,她自闭关练得白藏功后,还从未与高手过招,当下满口答应:


    “骆门主赐教,晚辈求之不得!”


    “好!你我一言为定!”


    骆一鸣自持身份,甫一出手,留情三分,而裴昀亦出招谨慎,小心试探,一来一往,你守我防,直到十招以后二人才亮出真功夫。


    神剑门独门绝技乃是轩辕剑法七十二式,其变化多端,威力无穷,江湖罕有敌手,但裴昀所学剑术,无论家传还是师门,亦是精妙非凡,她虽年少,却早已与敌交手无数,对战经验老道,不逊纵横江湖多年的前辈,习得白藏功后,境界大增,内力更是突飞猛进。若是一年之前,她恐怕在骆一鸣手下走不上百招,可今时今日竟与对方打了个有来有回,丝毫不落下风。


    骆一鸣练武成痴,素爱钻研剑术,此时见了裴昀这般厉害对手,不怒反喜,越战越勇。转眼一百招已过,二人却默契的没有停手,只专心致志与对方切磋,所谓棋逢对手,兴之所至,早已将先前的约定抛诸脑后了。


    但见骆一鸣手腕一抖,剑锋直削裴昀左肩,裴昀横剑一挡,双剑相交,铮然一声长鸣,响音未绝,骆一鸣后招已至,抖剑如波,刺向裴昀右颈,这赫然是春秋谷忘忧剑法中的一招“奔流到海不复回”。


    裴昀心中一惊,忘忧剑法乃是她初学的第一套剑法,练得滚瓜烂熟,破解方法亦是熟记于心,几乎想也未想的便使出了弄梅剑法中的一招“声遏行云”,将骆一鸣这招分毫不差的挡了回去。随后她接连三招玉尘生风、玉蝶凌空、玉龙狂舞,剑风所至,只剩片片残影,攻得骆一鸣毫无还手之力,终是败下阵来。


    “师父——”


    “门主——”


    众弟子一拥而上,扶住了连退数步的骆一鸣。


    骆一鸣剑法卓绝,虽不敢说天下无敌,但就算是太华派“上”字辈弟子也不一定能胜他,眼下竟是落败于一年轻人剑下,弟子们皆是又惊又骇,心中愤慨非常。


    裴昀出招之后便已心生悔意,她今日前来是商谈迁移一事,本已谈妥,顺势在剑法上输给骆一鸣让其面子上好过,如此皆大欢喜。现下意外把局势搞僵,骆一鸣恼羞成怒翻脸不说,她今儿个能不能囫囵个下了神剑峰还不一定。


    “骆门主,我——”


    她还没等说出挽回场面的话,这骆一鸣突然旋风似的冲到了她的面前,双眼放光,神色激动:


    “小裴兄弟,这招是什么名堂?我从未见过如此精妙绝伦的剑法!浩浩乎如凌虚御风,飘飘乎如羽化登仙,秒极!秒极!”


    “此乃晚辈师门独传六出剑法!”裴昀连忙道,“若晚辈没看错,骆门主所使当是忘忧剑法,这亦是晚辈师门绝技之一,故而晚辈才知破解之法,却不知骆门主从何处习得?”


    “师门?”骆一鸣愕然,“那你可识得罗浮春?”


    裴昀大惊:“此人正是我大师伯!”


    “哈哈哈哈!真可谓是大水冲了龙王庙,自家人不认自家人!”骆一鸣朗声笑道,“我与浮春乃是多年挚友,这忘忧剑法正是他打赌输了教给我的!”


    “骆门主当真认识我大师伯?”


    “欸,不就是个整日掉酒缸里的醉鬼,我冒充与他相识又图什么好?”骆一鸣笑眯眯道,“许久没给他写信了,不知他近况如何?可有酿成新酒?又可有悟出新的剑招啊?”


    裴昀闻言心中一酸,张了张口,压抑住哽咽,低声道:


    “我大师伯已于去年蔡州之战中,为刺杀燕主颜泰临,阵亡牺牲了”


    骆一鸣脸上表情一僵,那乍闻老友的喜悦之情渐渐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悲伤灰白。


    他垮下肩膀,在原地沉默许久,忽而扬声开口,嗓音嘶哑:  “薄天,将我酒窖暗格中那坛三十年的罗浮春取来,让我最后送老友一程!”


    而后他转过头来,对裴昀微微一笑,可那笑却比哭还要难看:


    “这酒当年还是他自己所酿,幸好我一直忍住没喝。”.


    陈年佳酿缓缓注入杯中,色泽如玉,芬芳醇厚,入口密甜。


    裴昀低笑了一声:


    “这酒果然出自大师伯之手。”


    骆一鸣举起杯,沉声道:“一杯罗浮春,远饷采薇客。愿浮春在天之灵终日饮尽瑶池佳酿,逍遥自在!”


    二人齐齐手中酒洒于脚下泥土,以祭故人。


    而后骆一鸣挥退弟子,与裴昀二人回到内堂,对坐共饮这壶三十年陈年美酒,自此打开了话匣子。


    “那年我初出江湖,少年意气,与浮春不打不相识,他剑法精绝是我生平仅见,可惜他师门有命不得透露其名,否则我还真想前去拜访一番。”


    骆一鸣仰头喝下一杯酒,含糊笑道,“说起来,这喝酒一事还是我带坏的他,却不想日后他酗酒成凶到那个地步,造化弄人啊!不过他此番刺杀燕主,也终是为心爱之人报得大仇了!”


    裴昀听到“心爱之人”几个字,不由眼皮一跳,急忙问道:“骆门主,你知晓我大师伯钟情何人?”


    “不要再唤我‘骆门主’,太生疏了,我与浮春情同兄弟,你既然是他的师侄,就唤我一声骆伯父罢!”


    骆一鸣面色酡红,已有醉意,他摆了摆手,慢半拍反应过来道,“钟情之人?不就是他那个小师妹!他二人青梅竹马,他对人家情根深种,可惜人家只当他是兄长,一心想离开师门去江湖闯荡。据说是师父不准,在师门外布下阵法不让那小师妹离开,小师妹无法便去哭求他,他一时心软放其离去,惹恼了师父,被罚立誓一生一世不得再与小师妹相见。自此,他便将自己泡在酒里,再也没醒来过。”


    骆一鸣抬手一顿,突然想起什么般补充道:“那些年我与他一直书信往来,后来听闻他那小师妹嫁了个什么将军,夫妻俩被燕人所害,一同战死沙场,此番他想必便是去亲手报仇吧”


    说罢,他将杯中之酒一饮而尽,又继续再斟,却不知坐在一旁的裴昀心中已是波澜起伏,翻天覆地。


    酒中酸甜苦辣万般滋味只化作了四个字,原来如此。


    世间万般痴情,皆抵不过落花有意流水无心。


    只如今,都是前尘往事,过眼云烟了。


    骆一鸣酒量颇差,几杯下肚已是喝高,猝不及防突然伸出大掌用力拍了拍裴昀肩膀,不满道:


    “你这小子,不过是晚迁了几日,你竟还想出兵来剿我!”


    裴昀猛然回神,勉强笑了笑:“骆伯父大人大量,莫怪小侄无礼,其实我方才不过是诓你。蒙军随时会卷土重来,建城刻不容缓,小侄一时情急撂了狠话,还望骆伯父见谅。”


    骆一鸣一愣:“什么?你诓我?”


    裴昀点了点头:“不错,我临走时并没有下令出兵,若我今晚不归,也不会有人来围山。大宋官兵刀下不应沾染大宋子民之血,那火炮火箭也不该用来对付你们。”


    “你、你好小子啊!”骆一鸣长叹一声,“浮春虽无徒弟,却有个好师侄,我骆一鸣心服口服,甘拜下风!”


    二人你一杯我一盏,你一言我一语,越聊越投机,正在骆一鸣喝得醉眼迷离,强拉着裴昀非要与她结拜为兄弟之时,忽听门外传来一连串震天动地的响声。


    轰隆隆——


    随后又听吵嚷声、叫骂声、求饶声,而后不知被什么东西炸得灰头土脸的焦薄天,连滚带爬跑了进来,结结巴巴道:


    “师父,师、师娘杀上门来了!”


    骆一鸣闻言立马酒醒了,噌的一下站了起来,喜道:


    “阿秀来了?”


    话音刚落,便见石中秀率石家村一众男女老少手持霹雳弹冲进了门中,石中秀一眼见到堂上的骆一鸣便破口大骂道:  “姓骆的你个瓜娃子!让你搬个家你拖拖拉拉,婆婆妈妈,非要姑奶奶亲自来找你!敬酒不吃吃罚酒,今天姑奶奶就直接用霹雳弹拆了你这破剑门!”


    裴昀目瞪口呆:“石姨,你们怎么来了?”


    “还不是听说你被这砍脑壳的扣下了!”石中秀没好气道,“姓骆的,你赶紧放了我家阿昀贤侄,否则我要你好看!”


    此时此刻骆一鸣已忘了方才自己酒醉后与裴昀哥俩好的事了,听罢石中秀之言,差点原地跳起来:


    “阿昀贤侄?!你还攀上亲了?外面天天都在传你和临安来的侯爷同进同出,交往过密!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就喜欢这般俊俏的小白脸!”


    “小白脸”裴昀此时终于明白过来,这骆一鸣起初为何会点名叫她来神剑门洽谈,合着她差点真的不能囫囵个下山了。


    石中秀闻言火冒三丈:“我日你个仙人板板!我当人家娘都绰绰有余了,你吃得这是哪门子干醋?上到九十九下到刚会走,哪怕我多看两眼公狗你都要生气,姑奶奶还没嫁给你,你管个锤子?看来我最近还是给你好脸色了,小的们给我炸死这个龟孙!”


    “得令——”


    石中秀一声令下,石家村民众手中万弹齐发,瞬间整个厅堂轰然倒塌。


    一片烟尘迷离中,充斥着神剑门弟子哭爹喊娘的求饶。


    “师娘!求求你饶了我们吧!”


    “此事与我等无关,都是师父他擅作主张!”


    “我们劝了没劝动,师娘你大发慈悲饶了我们吧!”


    “什么师娘?我从来就没有答应过嫁给姓骆的,给我炸!”


    “啊啊啊啊啊——”


    裴昀仗着轻功绝伦,和骆一鸣以烟雾为掩盖一同逃出生天,一前一后夺命狂奔。


    “阿、阿昀贤侄啊!”骆一鸣竟然沿用了石中秀的称呼,跑得上气不接下气,还抽空对裴昀道,“有件事我得、得先跟你说清楚,呼呼——”


    “骆伯父你说!”


    “我等同意推平神剑门,以供白大人兴建要塞城墙之用,但并非是将此地让出。我门中弟子也要加入守军之中,门中数代师祖埋骨于此,这神剑峰理应由神剑门弟子亲自镇守!”


    第140章 第三十四章


    后世江湖传言,神剑门与雷火堂素有嫌隙,积怨颇深,终于在某个月黑风高之夜,雷火堂门主率众弟子偷袭神剑峰,依仗霹雳弹威力大开杀戒,神剑门弟子拚死抵抗却终败下阵来。一夜之间,血雨腥风,神剑门田产房舍尽数被夷为平地,自此消失于武林。


    事实真相也大差不离,只不过至少在这一夜,并无一人伤亡就是了。


    兴建钓鱼城一事,自此敲定下来。


    白行山道,那蒙兀人生于漠北草原,自来喜冷爱燥,而畏热怕湿,偏巧川蜀之地湿热异常,蒙兀人难以抵挡,因此每次侵蜀皆是初秋至,来年春返。所以他推测,最迟今年立冬,蒙兀人一定会再次攻来,留给他们准备的时日不多了。


    为修山城,白行山召集了附近石照、赤水、巴川等十几州数以万计的百姓工匠,又出动大批军士协助开山运石,为了保卫家乡,众人昼夜开工,热火朝天,毫无怨言。工事由冉氏二兄弟全权监管,而白行山也时不时前来巡查,一切都在紧锣密鼓的进行中。


    转眼间,由春入夏,捱过最闷热的几个月,七月一到,虽说酷暑依旧,然早晚终是有了几丝凉风,能让人稍稍喘过气来了。


    这日,众人又齐聚府衙内堂议事,进一步商定钓鱼城及其他数座关隘内城规划,此中涉及琐事繁多,大家各抒己见,几乎是从天明议论到了天黑,还是有不少事宜未能敲定。


    见众人口干舌燥,汗流浃背,白夫人亲自带婢女为大家端上了消暑的甜点——红糖凉糕与蜜水冰粉。在座中人无不感激涕零,连连夸赞嫂夫人贤良淑德。


    白行山这段时日殚精竭力,整个人消瘦了一大圈,眼下泛起乌青,鬓边生出白发,此时此刻他仍是盯着案上的钓鱼城舆图眉头紧锁,为解决城内水源问题而苦苦思索。


    “相公,且歇一歇罢,人终究是血肉之躯,不是钢筋铁打,哪能经得住这般生熬。”余晚娘盛了一碗冰粉塞到了白行山手中,半是嗔怪道,“你自己忘了今天是何日子也就罢了,怎地还这般不体恤属下,都这个时辰了,还拉着他们陪你耗。”


    白行山茫然抬头:“今天是何日子?”


    余晚娘柔柔一笑:“今天是七月初七啊!”


    在座众人这才恍然大悟,原来今日是七夕佳节。


    “诶呀!该死!”白行山脸色一变,“我答应过今日陪夫人去织女祠参拜,竟是忘了个干净!”


    城中有庙织女祠,求子嗣求姻缘极为灵验,犹以七夕这日拜祭最佳,白氏夫妇成亲数载无子,想必是要为了此事而去的。


    “相公现今想起来也不算迟,你我正好能一道去逛一逛夜庙会。”


    “可是我等还没商议完毕公事。”白行山为难道,“况且子不语怪力乱神,求神拜佛之事总归飘渺”


    余晚娘温温柔柔,笑意不变:“相公若能养精蓄锐,勤奋耕耘,妾身不必独守空闺,也便自然不需要寄托于这等虚无缥缈之事了不是吗?”


    此言一出,满座顿时眼观鼻鼻观心,不约而同把头埋在碗中,拚命吸溜糖水,而后悄悄支棱起双耳。


    众所皆知,文武双全,英明神武的白行山白大人天不怕地不怕,唯独怕自家娘子,用当地话来讲,唤作耙耳朵。也不知这看起来柔柔弱弱的白夫人,关起门来是如何调教得自家夫君,不用疾言厉色,喊打喊杀,只需轻声细语的说上一句,叫这白行山往东他不敢往西,叫他打狗他不敢撵鸡。因此,天长日久,无人不晓,白夫人才是这府衙中真正说一不二的掌事!


    一听闺房之短被娘子这样堂而皇之的揭穿,白行山脸色瞬间涨成了猪肝红,一边上气不接下气的咳嗽,一边起身挥袖道:


    “咳咳好好好,今日就到这里了,咳咳,大家各回各家,各找各妻罢!”


    说着揽过余晚娘匆匆向外走去,隐约还能听见他委屈的埋怨声:


    “娘子你怎可在下属面前这样说,日后叫为夫如何统帅三军”


    留下一屋子的人,面面相觑又忍俊不禁。不知是谁先起头欢呼了一声,而后大家顿作鸟兽散。


    感谢白夫人大恩大德,今晚终于能早些回家了!  裴昀出门之时,被石中秀拦了个正着。


    “阿昀贤侄,你没忘了我昨日与你提过的事吧?”


    石中秀抱臂道,眼神不住往裴昀身后的卓航身上瞟。  自那日在神剑峰,石中秀脱口而出这个称呼后,便一直乐此不疲以此来揶揄她,每次裴昀听到这四个字都不禁胆战心惊,想起那日石中秀率众夷平神剑门的英姿,这位姑奶奶脾气之爆她当真不敢招惹,当下干笑了一下:


    “自然没忘,他已是答应了。”


    城中织女祠除了求子外,本地还有一个习俗,那便是七夕这日,未婚男女若相约同拜,共求花签,如此便算作是定情了。


    昨日石中秀对裴昀道,她干儿女石翠欲约卓航一同去拜织女,特托她来向裴昀探听卓航口风。


    这段时日卓航一直跟随裴昀在石家村忙进忙出,与石翠也算是朝夕相处。裴昀不知石翠何时相中了卓航,但她瞧这小姑娘伶俐勤快,而卓航也确无妻室,两人倒有几分相配,便去征询了他的想法。


    卓航听罢后愣怔了一下,既不欣喜,也不羞涩,只沉默了片刻,颔首答应了下来。


    裴昀与卓航相识多年,知他素来稳重,可不知为何此番来蜀之后,他便愈发的沉默了起来,许多时候他不声不响兀自出神,不知心里到底在想些什么。


    无论如何,若能借此良机成就姻缘也算美事一桩。


    石中秀当下笑逐颜开,直接对卓航道:


    “那便快去吧,阿翠在鼓楼街口等了你大半天了!”


    卓航点了点头,然后一言不发出了门。


    许是丈母娘看女婿,石中秀越瞧卓航越是喜欢,忍不住对裴昀道:


    “若是我叫村中老少爷们手脚都麻利点,准能在蒙古人打来之前,把他二人婚宴上放的百喜烟花给赶制出来。”


    “这八字还没一撇呢,石姨你都想到这么远了?”裴昀哭笑不得道,“石姨你不是惯常爱说,好好的女子做甚成亲嫁人,怎地又为石翠姑娘做起媒了?”


    她也是神剑峰大战之后才知晓,石中秀与骆一鸣乃是一对相识多年的爱侣。只是石中秀是石家村之长,雷火堂之主,身负重任,不愿抛家舍业嫁作人妇,屡次拒绝骆一鸣的提亲,二人至今仍未成婚。


    “人各有志,小辈两情相悦,我凭白当那恶人做甚。”石中秀不以为然道,“况且我瞧这卓航人稳健沉着,心胸宽广,比那些个为老不尊、乱吃飞醋的好不知多少。”


    裴昀噗嗤一乐,示意她看向门外:


    “石姨,你那‘乱吃飞醋’寻来了。”


    但见门外街对面不远处立着一中年侠士,白衣翩然,长剑佩身,手中却是拿着一包糖油果子。


    “瓜娃子,天天阴魂不散”


    石中秀嘴上不饶,眉梢却是含笑,双颊浅浅泛起红晕。那糖油果子是她最爱的小吃,这么多年了他从没忘过。


    “我骆伯父等你呢,石姨你还不快去!”裴昀打趣道。


    石中秀嗔怪般瞪了裴昀一眼,却也不扭捏,大大方方的向骆一鸣走了过去,后者急忙献宝般将油纸包递上,石中秀自然而然接过,二人相视一笑,相携走远了。


    诸位文臣武将小吏杂役,有家的归家,有约的赴约,一转眼,整个府衙只剩下了裴昀和杨邦钰两个孤家寡人。


    裴昀笑问道:“小九郎,今晚没有佳人相邀吗?”


    这杨邦钰在族中行九,亲朋好友都唤其一声小九郎。他虽是世家子弟,却并没高傲架子,来了川蜀,军中也都这般叫他。


    “那自然是有的,只是被我都推拒了。”杨邦钰摇了摇头,“我有更紧要之事!”


    “何事?”


    “我想向裴大哥再请教一下裴家剑法!”杨邦钰兴致勃勃道,“之前你那招高山流水,我又回去琢磨了许久,想来想去,若用平南刀法第三式定然能够抵挡,还请裴大哥再不吝赐教!”


    裴昀失笑:“你还不死心?”


    应付过骆一鸣,又来了杨邦钰。这小九郎素来仰慕武威侯府之名,自打遇见她第一天起,便隔三差五缠着她切磋,光这一招高山流水,便已向她足足讨教了十七次,大有不破此招誓不罢休的气势。


    播州杨氏家传刀法既有盛唐大气之风,又有南疆夷地诡秘,交融混杂,自成一派。可惜这小九郎功夫还未练到家,终是欠缺三成火候,与其同旁人较劲,还不如沉下心来将自身功夫练好。


    但少年人一根筋,哪听得下旁人劝告,只铁了心要与裴昀讨教,裴昀不胜其扰,只能推脱道:


    “可我还有事要出门去。”


    “裴大哥有何事?”


    “呃”裴昀随口编了个借口,“听闻今晚黄道街有夜庙会,杂耍百戏,好不热闹,我想去瞧一瞧。”


    杨邦钰少年心性,听到庙会顿时双眼放亮:“听起来好生有趣,那我也和裴大哥去凑凑热闹!”


    “好罢。”


    裴昀心中长叹一声,只能硬着头皮和杨邦钰一同出了门.


    黄道街乃是织女祠前的一条长街,依山而建,蜿蜒起伏,远远望去,房屋错落,灯火通明,竟如神仙天街一般。


    若谈父母官功绩高低,便要瞧他治下百姓悲喜。自白行山入住川蜀,惩贪官治污吏,保民安促民生,如今的重庆府虽说一时无法重现当年繁华,却是已恢复了不少安宁和乐。


    夜庙会上人来人往,摩肩接踵,商贩货郎,酒楼小吃,杂耍戏法,热闹非凡。蜀地民风剽悍,男女不设大防,今夜又正是七夕佳节,街上随处可见成双结对的青年男女,好一片浓情蜜意。


    裴昀本就不是为了逛庙会而来,可边走边看,却也得了不少乐趣。她只愿眼下这般百姓安居乐业,祥和喜乐的日子,能够撑得久一些,再久一些。


    不经意路过一个街边叫卖磨喝乐的小摊,她不由顿住了脚步,站在那堆各式各样的磨喝乐旁,仔仔细细瞧了半晌。


    这些年不知有多少个七月初七都是在兵荒马乱、战火连天中度过,她有好久不曾记得,今日本该是她的生辰了。


    而这世间除她自己之外,想必也不会有人再记得了罢。


    杨邦钰对这些泥娃娃不感兴趣,站在一旁百无聊赖东张西望,很快被隔壁摊位的大娘相中,强行拉去玩关扑。


    小九郎被大娘激了两句,牛脾气上来,非要大显身手。他腕上功夫还算不错,掷飞镖十发九中,将那八卦盘上值钱的彩头统统赢了去,引得围观之人接连喝彩。


    如此英姿倜傥少年郎,自然惹得在场芳心大乱,见他左右无伴,许多胆大的小娘子主动凑上前搭讪,很快杨邦钰就被淹没在了大姑娘小媳妇的包围之中。


    杨邦钰此时还浑然不觉危险,只兀自得意道:“我早说过,那飞镖我自蒙双眼都能掷中,从前在家里和哥哥们玩闹,我从来没输过诶?在下还未娶亲,姑娘问这个作甚?织女祠?那里有什么可拜的,我又不求心灵手巧绣花女工?诶诶诶!这位姑娘你别推我!那位嫂子你放手!救命!裴大哥救我——”


    裴昀拔腿追去,想搭手救上一把都没来得及,眼睁睁看着他被众女裹挟着向织女祠的方向去了。


    此地民风果然彪悍!


    裴昀哭笑不得,无奈摇头。


    余光中,蓦然瞥见街对角一个颀长身影,她不由呼吸一滞,心跳疏漏半拍。


    那人头戴一张狰狞青铜面具,好似阎罗厉鬼,身着一袭凝夜紫袍,仿佛侵染着整个悲凉的暗夜天色。她看不见他的相貌,亦看不见他的表情,只知他在望向自己,隔着川流人海,隔着灯火阑珊,静静的望着她。


    千万年亦或是一念间,白驹过隙,忽而而已。


    他一言不发转身而去。


    她一惊,想也不想的追了上去。


    那人脚下不紧不慢,始终距她七步之外,街上行人商贩众多,稍不留神便会错失他的踪影,正在她伸手即将捞到那片衣角之时,一阵震耳欲聋的鼓点声骤然响起。


    光光光光——


    时辰到,戏台搭,织女祠前有戏班开演一出《鹊桥会》。


    众人闻声而动,蜂拥向织女祠,唯独裴昀孤身逆人流而上,奋力追寻。


    然而行路艰难,千险万阻,二人相距到底越来越远,直到那片幽紫消失在凄凄夜色,茫茫人海,终是再也不见。


    裴昀驻足,立在原地,一时间茫然涌上心头。


    是他吗?亦或不是他?


    自己当真看见了他吗?亦或不过只是一场镜花水月的幻象?


    周遭人潮汹涌,耳边欢语嘈杂,而独独她一人茕茕孑立,形影相吊。


    天上低昂似旧,人间儿女成狂。


    这一夜,各有各的圆满,各有各的惆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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