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 第五章
冬至大如年,人间小团圆。
年关将近,临安城大街小巷张灯结彩,贴红挂缎,街市年货琳琅满目,店铺客人川流不息,入目尽是繁华之景。
及至腊月三十这一日,街上行人终是渐渐稀少,货郎收担,邸店闭门,无论贫富士庶,家家户户,通火通明,围炉团坐,达旦不寐,为除夕守岁。
武威侯府虽人丁不旺,却仍是一片热闹喜庆,一大早卓菁便领着府中奴仆忙进忙出,将厅堂院落布置得焕然一新,去污尘,净庭户,换门神,挂钟馗,钉桃符,贴春牌,一切井井有条,数年当家理事,她这裴府儿媳已是做得似模似样了。
二嫂裘南雁亲自主灶置办年夜饭,另做了数十种糕点蜜饯,细果点心。卓舷指挥着小厮从酒窖中搬出了十几坛美酒佳酿,而卓航则应府中年轻婢女书僮央求,在街市上买回了不少爆竹烟花。
待入夜上灯后,裴昀率府中上下祭过裴氏先祖,备齐迎神香花贡物,众人便欢欣而坐,外间仆从,内间主人,共享团圆宴。
裴昀乃是一家之主,率先举杯祝酒:
“今岁今宵尽,明年明日催。一愿人长久,二愿家兴旺,三愿国泰民安,山河永固,新年胜旧年。”
卓菁笑眯眯补充:“愿大家安康如意,长命百岁,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
卓航失笑:“菁妹,这句是祝寿辞,可不是贺年辞。”
“我才不管,”卓菁满不在乎道,“我只要年年岁岁,大家都能这般欢聚一堂,一个也不能少。”
“菁妹还和小时候一般,只喜花开不喜花散。”裘南雁笑嗔道。
“花开花落,聚散有时,但今朝大家能相聚在此便已是天大的缘分。”裴昀感叹道。
细思下来,满座人除去她自己,竟无一人真切是裴家血脉,然为情为义,仍是济济一堂,成了一家人,数年来风雨同舟,荣辱与共也走过来了。
“四郎说得不错。”卓舷亦应和道,“况且如今武威侯府高门显赫,春秋鼎盛,日后亲眷只多不少,届时人丁兴旺,菁妹你这侯爷夫人,还须烦扰主持中馈之难呢。”
“堂兄你可莫要小瞧我,你堂妹我已非吴下阿蒙,你瞧今日这府中上下,哪一件事我没安排妥当?”卓菁扬了扬下巴。
眼见昔日刁蛮任性的黄毛丫头,变作如今贤惠得力的当家主母,不光是卓舷,在座众人皆是由衷佩服,赞叹连连。
“四婶”一旁小裴霖欲言又止,被卓菁打眼色按了回去。
众人举杯畅饮,酒水入喉,裴昀不禁眉头一皱,放下酒杯,看向旁人,只见彼此脸上皆是神色诡异。
“我怎觉得今日这屠苏酒味道有些不对。”裴昀问卓菁道。
“是吗?我觉得没问题啊,可能是因为我今年换了新药方泡酒。”卓菁装傻充愣,顾左右而言他,“来来,四郎你快尝尝二嫂这道酥黄独——”
这时婢女核桃匆匆忙忙捧着一坛酒跑进来,喜滋滋道:
“买到了!夫人奴婢买到屠苏酒了!奴婢特意跑到城西才找到一家开门做生意的草庵——”
“核桃!我不是叫你悄悄进门,不要声张嘛!”卓菁气急败坏道。
“啊!这奴婢一时开心,忘记夫人的嘱托了”
裴昀问裴霖道:“霖儿,你早知晓此事?”
裴霖老老实实认错道:“四叔,是霖儿有错,今晨练剑时不小心打烂了四婶酿的屠苏酒,四婶迫不得已这才唤核桃去买酒”
“算了算了,霖儿和你无关,你今晨打烂那坛也未酿好。”卓菁无奈的摆了摆手,“我今年只顾着备祭神贡品,根本就忘记泡酒了,昨晚半夜想起才临时炮制,这下子只能去买了。”
除夕饮屠苏酒乃是历来习俗,以药材酿制,七日而成,辟邪驱病,家家户户皆是自制,少有售卖,核桃跑了大半个临安城才买到,已算是难得。
卓航忍不住问道:“那桌上这酒壶里是——”
卓菁支支吾吾坦白道:“小建中汤兑了蜂蜜和水。”
“怪不得今日我在后厨一直闻见药味。”裘南雁恍然大悟。
卓航百思不得其解:“府中有那么多美酒佳酿,你为何偏偏要用药汤?害得我还以为自己口舌出了毛病。”
卓菁辩解道:“只有小建中汤又苦又甜最似屠苏酒啊!”
“你还真打算蒙混过关啊!”裴昀哭笑不得,“我险些是以为有人投毒。”
“我不过是打算小小蒙混一下,没真打算叫你们喝,没想到核桃这么晚才回来。”卓菁颇为懊恼道。
“堂兄我看人还是准的,”卓舷无奈摇头,“前年写错桃符,去年缺了贡品,今年忘了屠苏酒,菁妹你何时能改掉丢三落四的性子!”
眼见卓菁越发恼羞成怒,裴昀及时打圆场:
“菁妹自腊月便开始操持张罗,颇为辛苦。小建中汤温中补虚,和里缓急,也不比屠苏酒差了多少。”她笑着举杯,“这一杯药酒,我敬菁妹。”
“这还差不多。”卓菁轻哼了一声,与裴昀碰过杯后,一饮而尽,自己也不禁被这杯中怪味逼得脸都皱成了一团:
“咳咳,我真没想到这么难喝快,核桃快把买来的酒倒上!”
撤下假药酒,换上真屠苏,这除夕晚宴才真正开始了。
待宴毕饮罢,围炉守岁,裴家规矩不多,待下人素来宽和,除夕夜更是放松了主仆拘束,男女老少笑闹作了一团。
不知是谁提议,众人在院中玩起了藏猫儿,起先只是婢女,后来卓菁等人也都被吸引了过去,裘南雁一上来猜拳便输了,双眼被绸布所蒙,如盲人一般四处扑捉,大家你追我躲,好不欢闹。
裘南雁摸了半天都没摸到一片衣角,心急之下,脚下一绊,眼看便要摔倒,不远处一直望着她一举一动的卓舷旋即抢身上前,稳稳的将其接在怀中。
“小心——”
裘南雁摘下蒙眼布,看向来人,四目相接,彼此皆是脸上一红。
二人虽是一触即分,可周遭婢女丫鬟却是不约而同露出心领神会的笑,接连起哄,尤以大丫鬟芭蕉最为大声,直到被裘南雁又羞又气的追打了几圈,这才平息。
裴昀坐在不远处檐下回廊,静静望着院中一片欢声笑语,自斟自饮,思绪悠长。
人道每逢佳节倍思亲,此时此刻,她不禁想念起故去的爹娘父兄,与远方的师伯们。
她已有许久没回过春秋谷了。
当初在她执意为父母报仇离谷之际,小师叔公虽留有情面,未将她驱逐师门,却也告诫她非到万不得已不得回谷。
便如当年的秦南遥一般,她亦不懂春秋谷门规之不近人情,可自从知晓天书之秘后,她已是明白了师祖秦巽以及师公秦碧箫的良苦用心。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一旦叫外人知晓春秋谷所在,尤其是与朝堂扯上关联,必会打破这一方祥和净土,师叔伯们都不能再独善其身。
故而她既然选择了这条路,便很难再回头了。
却不知何年何月,她才能了结临安这一切,回到生她养她的师门?
自古忠孝难两全啊
“四叔!”
一声呼唤打断了裴昀的思绪,只见裴霖端着一盅热羹走了过来,“这是四婶嘱咐后厨做的沆瀣汤,今晚还要守岁,她怕四叔你饮酒熬夜伤身,叫你暖暖胃。”
甘蔗、萝菔切块煨烂,清甜解酒,谓之沆瀣汤,最宜深冬饮之。
卓菁不善厨艺,唯独醒酒汤做得花样百出,越来越好。
裴昀笑着接过汤盅,突然想起了什么,“叫之前一打岔我都忘了,今日屠苏酒原是该霖儿你先饮才是。”
寻常饮酒,皆应自年长者饮起,偏屠苏酒正相反,自年少小儿先饮,年长者在后,逐人饮少许。所谓少者得岁,故贺之,老者失岁,故罚之。
昔日裴府过年,第一个饮的总是裴昀,如今却已成了裴霖,岁月无声,悄然流转。
裴霖面有赧然:“我也忘了,只顾着愧疚将四婶的酒打碎之过了。”
“一转眼,霖儿长这样高了,我今次出门三个月,回来见你,总觉得又高了寸余。”
裴昀望着眼前已是亭亭少年的侄儿,心中颇为感慨。
裴霖生得面圆宽脸,浓眉大眼,不仅面容肖似其父,沉稳敦厚,勤奋刻苦的性子也与裴昊如出一辙。裴霖犹记得,爹爹曾说过,大哥被爹娘收养膝下时已筋骨初长,天赋不高,练武不易,故而他一直是兄弟三人中最用功勉力的,闻鸡起舞,一日不废,数九寒天,从不懈怠,如今裴霖亦是如此。
“前日里,先生向我夸赞过你课业精进,卓大哥也道你练功扎实,霖儿这般刻苦四叔自然欣慰。但亦不必太过辛苦,所谓劳逸结合,有张有弛,至少除夕旦日,便不必再练剑了。”裴昀笑道。
然裴霖听罢却是正色道:“爹爹在世时时常告诫霖儿,霖儿乃是裴家嫡子长孙,日后重任在身,绝不可半分松懈。四叔十四岁剑法有成独闯江湖,十七岁征战沙场名扬天下,霖儿不敢妄想青出于蓝,但也不想辜负爹爹在天之灵对霖儿的期许,有辱裴家门楣。”
裴昀知晓大哥在世时对裴霖管教甚严,不想大哥故去数载,仍对裴霖影响如此之深,不禁又是骄傲又是心疼,颔首道:
“好,霖儿志存高远,只要顶天立地,无愧于心,自是裴家好儿郎。”
裴霖趁机道:“四叔,剑招固然凌厉迅猛,长枪才是能在沙场施展杀敌破虏的武功。裴家剑法招式霖儿已熟记于心,不知何时能练裴家枪法?”
“招式熟记与小有所成还颇有差距,裴家剑法变化万千,你不可小觑。”裴昀顿了顿道,“不过剑法与枪法亦可同时修习,算起来你也是时候该练裴家枪法了。”
“当真?”裴霖欣喜道,“那四叔何时教我?”
裴昀失笑:“除夕佳节,良辰美景,霖儿你不会现在就要四叔我教你吧?”
“明早?”
“今夜守岁,明早你当真起得来?”
“那后天?”
裴昀无奈抚额:“朝中尚且休沐七日,霖儿不能也放过四叔一马吗?”
裴霖小脸垮了下来,纠结半晌:“那便过了十五吧。”说完又有些反悔,急忙道:“正月十六,不可再拖了,说不定届时四叔又出远门了!”
难得见他露出这年纪该有的少年心性,裴昀不禁好笑,当下应允道:
“好,就正月十六罢。”
“下雪了!”
忽闻院中有人一声惊呼,随后便是七嘴八舌的议论声:
“诶呀,当真下雪了!”
“除夕落雪,实乃难得一遇,必是丰年祥瑞。”
“我在临安待了许多年,这还是头一次看见雪呢!”
裴昀与裴霖抬眸望去,果见天幕洋洋散散落下细碎雪沫,在檐下红灯映照下分外闪烁,不到片刻便盖得院中假山上,房檐上,枝丫上白了薄薄一层。
可惜天温气暖,那雪落下不久便尽数化去。然临安落雪到底难能可贵,众人欣喜的在雪中嬉闹踩踏,也不顾湿了鬓发衣衫。
裴昀将手伸出回廊外,任那半雨半雪之物落于掌心,转瞬化作一片水渍,轻笑了一声:
“这哪里算是雪?”
裴霖纳罕:“为何不是雪?”
“六出为雪,剔透晶莹,素裹银妆,冰封千里,才算是真正的雪。”
裴霖生在江南,长在洞庭,从未见过这样的雪,不由听得心向往之,忍不住好奇:“四叔可见过这样的雪?”
裴昀微愣,缓缓收回了手:
“见过。”
“在何处?”
燕山雪花大如席,片片吹落轩辕台。
裴昀沉默片刻,淡淡一笑:
“我忘了。”
既是见过这般震撼的景色,此生又怎会忘记?裴霖满心疑惑,却莫名的不敢再问。
气氛凝滞了好半晌,直到管事嬷嬷之子小栓子欢快的跑了过来,才打破这份沉寂。
“霖哥,快来放爆竹!”
裴霖一本正经道:“我对这等小儿把戏不感兴趣。”
“可、可是航叔今年还买了不少烟火,有什么金盏银台、白牡丹、地老鼠的新花样,你当真不来看看么?”
裴霖明显被说得心动,脸上却还在强作不在乎。
裴昀见此不禁噗嗤一乐:
“去罢,月棍年刀一辈子枪,也不差这一日半日,四叔答应,过了上元节,便即刻教你练裴家枪法。”
“一言为定,四叔你可不能赖账!”
得了裴昀首肯,裴霖欣喜不已,匆匆谢过裴昀后便再也忍耐不住,和小栓子一同跑去放烟火了。
卓航率先上前,用火折子点燃了爆竹引线,然后飞快的转身逃远,紧接着只听霹雳吧啦一连串巨响,震耳欲聋,硝石火药气扑鼻,火星红纸四散崩开。其余人也陆续点燃轰天雷、二踢脚等其他烟花,各式各样的焰火在天幕中相继炸开,忽而繁花似锦,忽而节节高生,火树银花,璀璨炫目。
府中男女老少全部围了过来,人人脸上皆是兴奋不已,扯着嗓门附耳说笑。
烟花照新雪,映得四方天地亮如白昼。
裴昀站在檐下抬头默默望着夜幕上转瞬即逝的花火,在这喧嚣热闹的节日里,在这阖家团圆的喜庆中,不期然想起了北方大山之深,终年白雪笼罩着的那座九华山庄。
自姑苏沧浪亭一别,山高水遥再无相逢。
晓行夜宿之时她不曾忆起,午夜梦回之际她不曾梦见,然而有些人与事,根本不可能忘却。
为了生死蛊,亦或是别的,她不敢深究。
或许,恨也当是一种念念不忘。
第112章 第六章
燕京,小汤山
冬至之后,山中接连下了数场暴雪,冰封千里,鸟兽绝迹,天地间只余一片苍白。
冬夜赶路,本就极为艰难,尤其如此大雪封山之际。偏偏有一行人马趁着午后风停雪霁的间隙,强行进山,一路靠着奴仆清雪开路,行行复行行,终是抢在子夜之前,旧年里的最后一个时辰,来到了九华山庄门前。
待马车停稳后,一身披雪色貂绒斗篷的女子被婆妇搀扶了下来,敲开了九华山庄的大门。
山庄人烟稀少,奴仆寥寥,岁末除夕,非但没有半分喜庆,反而因大雪连绵落得一派冷清凄然。
女子一路穿庭过院,直至东苑门外,忽被一书生模样的男子拦住了脚步。
“单小姐安好。”
杜衡象征性的拱手行礼,面容含笑丝毫未达眼底。
女子摘下兜帽,露出一张清秀雅致的脸,正是单家五小姐单文女。
此时她本就白皙面容上血色全无,不知是因天寒地冻,还是为杜衡的称呼。
她嫁进世子府已有数年,当年定南王造反,单寿姑死于宫宴混乱中后,后宅只有她一女眷,府中上下无不将她看作当家主母,唤一声夫人,唯有杜衡,从来只似笑非笑的称她作小姐。
奴才之意,自然是主子之心。
可此时单文女顾不得许多,只急急开口问道:“世子可在庄内?我有要事求见世子。”
“公子自然在庄内,只是公子不会见你。”杜衡慢悠悠道,“单小姐并非初次碰壁,何必还执迷不悟?”
这确实并非单文女第一次被拒之门外,自当年颜玉央与颜泰临因故争执,父子决裂,颜玉央便出走燕京,幽居九华山庄,数年不见外人。期间单文女不辞辛苦来往多次,次次都是无功而返。
然而这一次单文女却分外坚决,
“不,我今日必要见到世子,若他不见我,我会一直在这里等到他回心转意为止。”
单文女身子骨瘦弱,在这寒冬腊月冰冷刺骨的院中站久了,必然会受不住。杜衡微微皱眉,犹豫一下,转身进门通报。
片刻后,他返回道:
“单小姐请进吧。”
单文女目露欣喜,急忙向房门走去,忽听杜衡意味深长开口道:
“单小姐,无论你有何心思,都不可能得偿所愿。今晚除夕佳节,还是早些回返,莫要白费时间了。”
单文女闻言一愣,微微福身,语气虽柔,却是透着十足倔强:“多谢杜公子提点,只是文女认定之事,绝不会回头。”
说罢她便头也不回的进了门。
杜衡望着她离开的背影,“啧啧”了两声,
“卿本佳人,可惜了诶诶诶,疼!”
话没说完,突然被从旁边窜出来的小姑娘揪住了耳朵。
“可惜什么可惜?你替世子哥哥跟她拜了一场天地,还真把她当娘子了不成?你信不信我现在就去毒死她?!”龙阿笑气鼓鼓道。
“疼疼!快松手!我的小姑奶奶,我哪里敢呢!”杜衡苦笑不得,连连求饶,
“再说了,恐怕也不必你亲自出手了”.
房中地池引得温泉水,不必地龙,已是温暖如春,单文女甫一进门便被扑面而来的热气激得浑身一颤,早已冻僵得四肢乍暖之下,不禁泛起刺痒的痛意。
她在房中巡视一圈,终是在窗边寻到了那朝思暮想的身影,刹那间眼眶酸软,险些掉下泪来。
“玦郎——” 窗边之人一身玄衣薄衫,长身玉立,兀自望着窗外一株怒放梅树,神色莫名,不知在出神的想些什么。
红梅傲雪,凌然无畏,竟是今夜这山庄中唯一的一抹喜色。
见颜玉央恍若未闻,单文女不禁擦去眼角湿意,移步上前,关切问道:
“玦郎,如今你身子可好?”
颜玉央神色微顿,缓缓转过身来,望向她的目光藏着几分复杂,良久,终是微微颔首,语气淡然道:
“尚可。”
这段时日他幽居于此,疗内伤养心力,清心寡欲调养生息,又得救必应相助,陆续将七味仙草服食消化,如今体内热毒已除去大半,内伤发作次数越来越少,身子已是好了七八成。
最重要的是,再无那叫他惊七情动六欲的罪魁祸首,无人扰乱喜怒哀乐,自然心如止水,不起微澜。
单文女观他的确气色确无大恙,悬着的一颗心悠悠落了下来,
“那便好。”
颜玉央走到桌边,倒了一杯热茶,漫不经心向前一推,问道:
“你来此,所为何事?”
单文女颇有些受宠若惊,上前端起热茶小心啜饮了一口,暖流入腹,只觉此行事成的把握也多了几分。
“玦郎,这几年你受苦了。”
放下茶杯,单文女涩然道。
自父子失和,颜玉央出走,颜泰临便下令严加惩治,断其一切供养,昔日挥金如土,锦衣玉食的王府世子,如今衣不兼彩,粗茶淡饭。而树倒猢狲散,当初世子府所招揽的一众随从高手,也皆见风使舵,转投入了摄政王门下,如今九华山庄只落得个门可罗雀,清清冷冷。
颜玉央只不咸不淡道:“不值一提。”
他自幼经历过比这更艰难困苦的日子不知凡几,这般种种又算得了什么。
“可今夜除夕,佳节团圆,你又何苦形影单只,孑然一身?”单文女柔柔一叹,“你究竟还要与王爷置气到何时?玦郎,随我回去罢。”
“他叫你来做说客?”颜玉央闻言冷笑了一声,“兔死狗烹,鸟尽弓藏,他不是早已不需要我为他卖命了吗?”
“王爷何曾动过废立你的心思?你莫听信外面那些流言蜚语,如今朝中内忧外患,王爷身边正是用人之际,府中其他郎君羽翼未丰,不堪重用,哪及得上你的半分能耐。王爷已经发话,若你此番肯回去,一切既往不咎,而且那个位子,也不会让你等太久。”单文女意有所指道。
颜泰临挟天子以令诸侯,早晚有一天要取而代之,他许诺颜玉央之位,自然是储君太子,然而颜玉央丝毫不为所动,只反问道:
“如若不然呢?”
他了解颜泰临,利诱之后,必有威逼。
“如若不然”单文女苦笑道,“如若不然,便裂土封王,留守燕京。”
留守?颜玉央一怔,迅速明白了过来:
“迁都一事,已成定局?”
蒙兀两次攻燕,烧杀抢掠,中原大地一片流血漂橹,河东河北山东一带焦土成灰,十室九空。若蒙军卷土重来,燕京孤城难守,必是坐以待毙,岌岌可危。朝中弃守分作两派,常年相持不下,如今竟是已做出了决断。
单文女缓缓点头,只道了五个字:
“辽东兵败了。”
昔日大燕灭辽,尚留不少契丹遗民居于辽东,素来对燕廷心怀愤恨,此番蒙兀攻燕,辽人亦趁机起兵造反,意图光复故国。辽东乃燕人发源之地,不容有失,故开春之时,颜泰临便派兵四十万征讨叛乱,未曾想竟被叛军大败,几乎全军覆没。
如今辽东已失,两河成空,迁都一事,势在必行。
“此时此刻,他还惦记着皇位?”颜玉央只觉可笑至极,“便不怕步了南宋后尘吗?”
见他不为所动,威逼利诱不成,只能晓之以情动之以理,单文女顿了顿,柔声开口道:
“玦郎,之前你所求之事,王爷已松口了。池娘子虽未进府,然诞子有功,只要你肯向王爷服软认错,池娘子便可以侧妃之名入宗室玉牒,灵柩迁入祖陵。”
话说颜玉央之所以与颜泰临决裂,原因有二。
其一,当初颜泰临查到他与李无方里应外合,掉包赵韧之事,致使后来赵韧逃脱,重回临安,毁了颜泰临多年筹划。颜泰临因此发了雷霆之怒,驱逐了李无方,又命颜玉央出府离京,软禁于别院,非召不得回。
其二,便是颜玉央带回了池琳琅的骨灰,可颜泰临却连看都不屑多看一眼。
单文女语重心长道,“玦郎你虽一片孝心可表,然池娘子毕竟是汉人,而今王妃又健在,以正室之礼下葬,置王妃颜面于何地?昔日赵宋仁宗亦是在刘太后百年之后才认回生母,且忍耐一时,待你继任大统之时,什么封赏名分还不是探囊取物?”
“人已成灰,要封赏何用?宗室玉牒,好生恩赐吗?”颜玉央一掌将桌上茶杯拍得稀碎,怒极反笑,“她在世之时尚且不稀罕这些,如今又何必扰她清净?我不过是要他亲自在坟前祭拜一回罢了,连这一面他都不敢见吗?!”
少不更事时,他猜测过无数遍颜泰临与池琳琅之间的恩怨情仇,在救必应口中得知皮毛,却也不过是一段负心薄幸始乱终弃的寻常孽缘,不得见一丝一毫苦衷辛酸。逝者已逝,如何以命抵命?可到头来他却连一丝歉意悔恨都吝啬吗?
“你不必再说了,我不会回去。”
狡兔死走狗烹,飞鸟尽良弓藏,南北武林再也掀不起什么风浪,颜泰临早已不再需要他了。
“玦郎,不要意气用事!”
单文女忍不住高声道:“留守燕京,与弃子无异,从此再无翻身之日。你我相识多年,我亲眼看着你从籍籍无名走到今天,难道你当真愿意为了与王爷逞一时之气,再被打回原形吗?你吃过的苦,受过的痛,又如何算?这些年你究竟在求什么?”
颜玉央闻言不禁沉默了。
自己这么多年来求什么?
求生吗?求死吗?求名利富贵吗?求一人心吗?求颜泰临的垂青么?
到头来只落得个两手空空,一无所有。
“那你又在求什么?”他缓缓道,“这几年你在世子府中掌家理事,四方打点,长袖善舞,风头尽出,你是怕我被打回原形,还是你自己被打回原形?”
单文女情真意切道:“夫妻一体,荣辱与共,你我何分彼此?”
“你嫁的是靖南王世子,与我何干?”
颜玉央面无表情道:“你生母是汉人,自幼在冀国公府长大,受尽欺辱,艰难度日,为了生存,费尽心机,楚楚可怜面孔之下,生就一副蛇蝎心肠,此事本怨不得你。你煞费苦心攀龙附凤,当年一手设计了与颜琤的偶遇,明里暗里使尽手段让他倾心于你,他识人不清,看不穿你的手段把戏,痴心一片,临上战场还惦记着安排你的后路。我不是颜琤,让你进世子府之门,是为了完成颜琤的遗愿,但这并不代表我可以对你一忍再忍!”
“玦郎,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你从一开始便是奉了颜泰临之命来监视我的,”颜玉央冷笑道,“假太子一事,是你给颜泰临通风报信,这些年来三不五时的探望,也是替他来监视我的动向,如今他已决心弃我,你这马前卒自然也留之无用了。”
单文女眼含泪意,梨花带雨,纤细的身子如风中浮萍一般颤抖,哀声道:
“玦郎,是我不好,可是我别无选择啊!当初若非我答应王爷做他眼线,他是决计不会点头允许我过门的,再在冀国公府待下去,我只有死路一条!如此出卖于你,你当我不痛心疾首,不悔恨难当么?无论如何,是你将我救出火坑,给了我容身之所,我又岂是忘恩负义之人?那假太子一事,我当真是全不知情,不过是王爷逼问我你平日去向,我才被迫吐露的,若我知晓此事对你利害攸关,我是决计不会说的。我对天发誓,只此一件事对不起你,除此之外,我单文女无愧于心!”
“是么?”颜玉央顿了顿,突然提及了一件不相干之事,“听闻上个月府中的管家萨茉儿暴毙身亡了。”
单文女一愣,虽是不解,却还是擦了擦眼泪,柔声回道:“萨管家是夜半突然发病去世的,她无亲无友,我已做主将其下葬了。此乃小事一桩,我便没有告知玦郎,玦郎特意问起,莫非对她?”
颜玉央不答,只反问道:“发病?当真是发病吗?到底是病还是毒?”
单文女皱眉:“什么毒?龙阿笑随你离开世子府后,府中已许久无人再误中毒了”
“是巫毒。”
颜玉央缓缓道:“此毒乃旧日燕人秘术,分金木水火土五种,使人触之即亡,玄密非常,如今只有寥寥无几的萨满教人掌握。”
“这听起来好生可怖”
“可怖吗?你的乳娘不正曾是萨满教的出马仙,而你身为她的弟子应当对此毒并不陌生,甚至使得出神入化才对。”
单文女一惊,急急辩解道:“什么?玦郎你误会我了,我从未听闻过什么萨满什么巫术,我更是从不会下毒害人,这其中定然是有何误会!”
颜玉央置之不理,兀自继续道:“萨茉儿当年本是王妃的贴身婢女,此番迁都,王妃不忍她留在燕京,故而想将她带在身边,却未想带你走,你心生嫉妒,故而赐了她数件首饰,当晚她便暴毙了,如此所使的乃是巫毒中的金术。”
“什么金术银术?”单文女苦笑道,“我不知究竟是何人在你面前嚼舌头根,陷害于我。纵你不认,我到底还是世子府的主子,现今你是要为了一个区区婢女,问我的罪吗?”
“你是否忘记了,这已不是你第一次动手了。上一次你使的是水术,用藏在手里的冰下毒,对象是谁,你可还记得么?”
单文女刹那间脸上血色尽失,知晓一切已再瞒不住他,犹自挣扎道:“不,我是逼不得已”
“我知道,又是颜泰临指使你动的手,”颜玉央眉宇间一片冰寒,“彼时宗室朝臣皆出城至十里松林东狩,大小单后恐怕二王起事,以设宴为名召各府女眷入宫为质,你与单寿姑本就是被牺牲的弃子,但他知晓我绝不会拿阿英冒险,故而命你藉机除掉她,你的乳娘已将一切都招了。”
当初他在逍遥楼遇见上官尧,自他口中得知阿英逃离燕京的始末,注意到了一个细节,那便是她曾经中毒,此事后来从救必应之处也得到了证实。何人给她下毒?如何下毒?是内侍局,还是大汉军?或是其他人?直到上个月萨茉儿不明不白暴毙之后,一切真相才浮出水面,那下毒之人竟是眼前看似弱不禁风的国公府小姐。
“你的乳娘道,五行巫毒,以水术最为阴狠,下在女子身上,便叫其遭受世间最大的痛楚,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即便侥幸救活,也终会落下病根残废。”
若非生死蛊与巫毒两相生克,若非彼时救必应就在她身边,一切会有什么后果,他简直不敢想像。
他已卑微至此,顺从如此,所求也不过保下这一人性命,到最后颜泰临连这一小小要求都不愿高抬贵手成全他么?
什么父子之情,什么功劳苦劳,到头来都是他的痴心妄想,他在那人眼中,由头到尾只是一条狗罢了!旁人养狗,狗若乖顺,兴许还能得几句赞许,几根肉骨,而他等到最后,也只能到杀吃烹肉,死无全尸罢了。
“玦郎!玦郎我错了!玦郎你原谅我这一次!”
单文女扑通一声跪了下来,拽着颜玉央的衣摆,凄声哀求道,
“她没死不是吗?她还活着不是吗?你答应过琤郎要照顾我,你答应过他要娶我,你不可出尔反尔,言而无信!” 她认识颜玉央许多年,她了解他,他看似心狠手辣,无心无情,实则最过心软,最过恋旧,对权势富贵毫不在意,单凭她是颜琤心爱之人这一点,她可以肆无忌惮的背叛他,出卖他,她笃定他绝不会对自己赶尽杀绝。但这一次,她隐约意识到,自己触及他的逆鳞了。
“我答应过他两件事,第一件我已经做不到了,第二件也无所谓做不做到了。”
颜玉央长叹了一声,轻声道,“你下去陪他罢。”
随着他的话音落下,单文女忽觉腹中传来一阵绞痛,那痛楚转眼漫及全身,她不禁伏倒在地,吐出了一口黑血。
刚才那杯茶中有毒!
“你既用此毒害人,便也自行尝一尝这毒的滋味罢。”
“不要!求求你!玦郎,我错了,求求你救救我,我不想死!”
单文女疼得满地打滚,汗湿衣衫,发髻凌乱,狼狈不堪,她不断□□着,哀求着,可颜玉央全然无动于衷。
渐渐的,那哀求声变成了凄厉的咒骂:
“颜玦!你以为你杀了我便能一了百了么?你得不到!你永远都得不到你想要的人!和我一样!你和我一样这辈子注定不得善终!你会死在这里,死在这里!哈哈哈哈——”
那咒骂声愈来愈弱,愈来愈低,到最后只剩下一片死寂。
颜玉央僵立在原地许久,缓缓踱步来到窗边,再次静静凝视着窗外那树怒放的寒梅,如同单文女从来不曾来过一般。
“死在这里,又有什么不好”
他低声喃喃自语道。
此地有风,有梅,有月,有雪,有他的娘亲,有他这半辈子那么短暂却又快活的一段回忆,若能长眠此地,倒也无憾。
第113章 第七章
上元过后,裴昀开始亲自教导裴霖枪法。
枪乃百兵之王,合棍棒之长与利刃之锋,扎刺劈斩,招式多端,无论马战还是列阵,皆所向披靡。
裴家枪法,为裴家祖辈由古枪法所化,经沙场上千锤百炼而创,虽只有三十六式,却是变幻莫测,神化无穷。裴昀十四岁回到临安武威侯府,由其父裴安亲自教习,可以说习得裴家枪法,才算是真正裴家儿女。
“一寸长一寸强,一寸短一寸险,对敌之际,无论徒手还是持兵刃,都力求放长击远。”
裴昀双手持长枪,枪杆对直臂骨,合力尽透枪尖,猝然向前一扎,如穿云破日,猎猎生风。 “万里封侯!”
口中说着,裴昀随即手臂一震,枪尖急抖,梨花摆头,寒光照面。
“精忠报国!”
枪锋横扫,矮身劈拦。
“势如破竹!”
裴家枪法,一招一式皆取自名将典故,将昭昭青史融进一拦一拿一扎一扫之间,练得是枪法招式,更是碧血丹心。
接连示范三招,裴昀道:
“霖儿你来。”
裴霖颔首,提枪有模有样的出招。
“腰臂顺达,持枪尽根,再来!”
裴昀不断用枪杆调整裴霖的姿势,他一遍遍出枪,又一遍遍重来,寒冬时节,直练得满头大汗,热气腾身也咬牙坚持了下来。
裴霖天赋平平,但胜在吃苦耐劳,根基牢固,下盘稳健,力气也很是不小,裴昀不禁在这小少年反反覆覆出枪收枪的倔强身影中,隐约看到了大哥裴昊的影子。
昔日裴昊陪她练枪,与她对招,毕竟年长,总是赢多输少,可但凡他输掉一招半式,事后必会将那招私下里演练成千上百次。裴昀不只一次在夜半看见月下大哥那不知疲惫的身影,所谓勤能补拙,裴昊日后能在沙场上大展拳脚,立下赫赫战功,背后付出的艰辛不知有多少。
可惜英雄埋骨,他终是永远留在了南尖岭,而裴昀的枪法也只学到第二十四式,封狼居胥,此后最精妙的十二招却是未能得传。
而今,千军破虽失,枪法虽缺,然裴昊之子终也要继父志,传薪火,将裴家枪法与裴家祖训承袭下去,碧血丹心,光耀汗青!.
谢岑进门之时,撞入眼帘的便是那二人长枪在手气势如虹的身影。一大一小,一师一徒,一板一眼,有模有样。
他不禁微微一笑,遣退了引路的婢女,拎着雕花木漆食盒施施然在一旁石桌椅畔坐了下来。
裴昀早便看见了来人,却不理不睬,兀自将今日的课业招式教导完毕,半个时辰后才嘱咐裴霖收势歇息。
她随手将长枪扔进不远处的兵器架,转头笑道:
“稀客啊,你怎么突然来了?”
她一身薄衫劲装,下摆尚且别在腰间,发丝尽束,鬓边微汗,背脊笔挺,身姿飒然,脚步利落地向谢岑走了过来。
“怎么,不欢迎?”
“无事不登三宝殿,还真不太欢迎。”
裴昀在他对面坐了下来,裴霖亦紧随其后站定,老老实实对谢岑躬身行礼,唤道:
“见过谢叔叔。”
“好心当作驴肝肺,瞧瞧贤侄多懂礼数。”谢岑轻嗤了一声,打开了桌上的食盒,
“解娘子听闻令嫂乃是昔日城中裘家蜜饯铺的传人,有心求教,托我带了几道新制的点心蜜饯请夫人品评。还有她见你上次颇为偏爱肉燕,又亲手做了一回,一并赠与你。”
裴昀抬眼一瞧,果见食盒中放得是精致吃食,不由笑道:
“解娘子有心了。”
长袖善舞又不叫人心生反感,嘘寒问暖亦恰到好处,这解双双倒当真是厉害。
当下裴昀便吩咐裴霖将食盒送去给裘南雁。
“说罢,还有什么事?”
裴霖走后,裴昀好整以暇问道。
“说有也算有,说无也算无。”谢岑慢条斯理道,“只是想问问你,不知你可听闻近日北边发生的事了?”
提及时局,裴昀脸色不禁沉了下来,颔首道:
“自然。”
十日前,燕帝颜理暴毙,摄政王颜泰临奉“遗诏”继位,朝中无人敢有异议。只因所有异议之人这些年来都陆续被诛杀殆尽,如今颜泰临终是真正大权独揽,名正言顺。
谢岑继续道:“新帝登基,所下第一道诏令便是弃旧京,择新都。”
长子颜玦被封蓟王,与右丞相兼先锋将颜承、左丞相抹捻留守燕京,颜泰临则携百官后宫出京,声称燕京乏粮,不能应百官诸军,今暂往南,俟一二年间粮储丰足复,归未晚矣。
裴昀冷笑了一声:“不出所料。”
无论颜泰临登基,亦或迁都,皆是顺理成章之事,辽东兵败之时,此事便已成定局。
然而裴昀不曾料到的是,颜玉央竟然会被命留守燕京。
蒙兀卷土重来指日可待,如此留守,要么战败,要么为质,与送死何异?虎毒不食子,她本以为颜泰临尚顾念三分父子之情。
压下内心的异样,裴昀问道:
“可探听出迁往何处?”
谢岑轻笑了一声:“你不妨猜一猜。”
东京辽阳府乃是北燕龙兴之地,依山靠水;关中京兆府有金城天府之险,可进可退;山东益都府富庶通达,地利天然
裴昀心中掠过数座城池的名字,忽而灵光一闪,明白了真正答案。
她沉声吐出了两个字:
“开封。”
昔日大宋都城,北伐折戟之处,裴家子孙魂牵梦萦也想收复之地。
“不错,正是东京汴梁城。”
既有山险可依,水路便利,南北通达,粮草充足,又是六朝古都,龙盘虎踞,风水宝地,可谓是十全十美。
“也好,”裴昀忍怒道,“他日还于旧京,攻破敌都,一举两得,不必大费周章了。”
“也许,那一天当真不远了。”谢岑意有所指道。
裴昀一愣,“你是说蒙兀会趁机出兵,乘胜追击?”
“必定如此。”谢岑言之凿凿,“蒙兀东征西战,所过之处,屠城掠地寸草不生。之前接受北燕议和,乃是开天辟地头一遭,一则燕京重城,久攻不下,二则适逢蒙兀大汗斡哥泰病逝,按照规矩,凡博尔济家族子孙皆要赶回漠北草原举行忽里台,选举新任大汗,故而蒙军这才鸣金收兵。然北燕既已议和,却又弃城迁都,与背信弃义无异,蒙兀早有灭燕之心,如今新任大汗继位,必定不会再放过。”
漠北距江南千里,虽山高水远,然蒙兀势大,不可掉以轻心,谢岑与裴昀一直时刻关注其动向。
此番继任大汗乃是斡哥泰之侄,昔日博尔济大汗之孙,赫烈,此人刚明雄毅,雷厉风行,力压斡哥泰之子夺得汗位,继任后便将斡哥泰一系赶尽杀绝。有传言道,赫烈此举是为报当年斡哥泰阴谋害死其父之仇,二十年蛰伏一朝雪恨,如此隐忍,非常人之所能。
“然而即便蒙兀再次出兵南下,也未必是我等兴师北伐之机。”裴昀犹疑道,“你觉得官家是何心思?如今官家仍有北伐之念吗?”
年前丰乐楼一聚,她试探过,对于联蒙攻燕之议,赵韧不置可否,叫她心中悬空了几分。人心易变,难道登基之后,赵韧也变成得偏安一隅不思进取了吗?
“官家矢志不渝,灭燕势在必行,但却不是现在。眼下蒙兀兵强马壮,野心勃勃,与大宋有北燕相隔,暂且相安无事,而一旦北燕不存,一弱虏灭,一强敌生,犹未足以为喜也。”
谢岑顿了顿,几不可查一叹,“如今官家已不再是太子,他乃一国之君,万事必以国体为先,不可再凭着少年一腔热血而意气用事了,战与不战,他自有思虑。”
裴昀皱眉不语,心知不错,却终究是不忿。
谢岑看出她所想,不禁摇头道:“家国大事,岂是恩怨情仇一来一往这样简单。如今大宋不过只是隔岸观火,你便已如此不忿,届时倘若有人藉机更进一步,我瞧你非要冲进这人家里杀他满门不可。”
如此话里有话,听得裴昀心生狐疑:
“何为更进一步?”
“韩斋溪虽死,朝中主和派却仍是大有人在,”谢岑似笑非笑瞥了她一眼,“且瞧罢,江北狼烟四起,江南也逃不掉硝烟弥漫,这朝堂很快便会掀起一阵滔天巨浪了。不过,能趁机看出哪个是人哪个是鬼,也不失为一件好事”.
大江滔滔,隔开关山南北,那厢烽火连天金戈铁马,这厢却是春和景明岁月静好。日子在裴昀手下长枪一挑一抹间流水般过去,临安城繁华如旧,百姓安居乐业,一切看似宁静之下,只有那北方传回的一封又一封加急密报,昭示着千里之外有兵连祸结,龙战玄黄。
二月,北燕迁都开封,惹得民心大乱,燕廷中主降派将领官员,两河治下汉民、渤海、契丹族,纷纷揭竿而起,或向蒙兀投降,或裂土自立。
四月,蒙兀大汗赫烈以北燕背信弃义为由,御驾亲征,挥师南下,与辽东契丹军结盟,两路大军同时伐燕,不到两个月,相继攻克蓟、檀、锦等地,再次围困燕京。
蒙军久攻不下,对峙数月,改为扎营驻兵围城打援,接连歼灭燕廷所派四万人马援军,粮草尽数缴获,不久后燕京果然矢尽粮绝,陷于孤立。
十月,燕京留守右丞相兼先锋将颜承服毒自尽,左丞相抹捻弃城南逃,燕京城破。
赫烈得报,遣使劳军,旋以车载府库之实北去,只留一城尸骸遍地,焦土成灰。 自文宗迁都燕京,六十余年,燕云十六州之首,巍峨古城,再一次易主,落入关外异族之手。自此,黄河以北,河北、辽东、山东等地尽数归附蒙兀。
消息传至临安,大宋朝中文臣武将无不欢欣鼓舞,拍手称快,认为北燕虽未国灭,却是气数已尽,靖康之仇得报指日可待。
裴昀亦百感交集,然而在那一道又一道蒙燕战报中,她却注意到了一条不起眼的消息:
燕京城破之时,颜泰临长子蓟王颜玦下落无踪,生死不明。
第114章 第八章
裴昀素来不喜谢岑,却也从来不否认他的深谋远虑,智谋判断,大江南北的局势果然被他言中。自蒙兀起兵攻燕,临安朝堂之上对于是否乘势北伐的争论便未曾断过。
韩党覆灭后,未免权臣独大,重蹈覆辙,朝中设左、右丞相,二臣并立,相互掣肘。左相高寿朋,虽为当年韩斋溪一手提拔,却是难得的能臣贤士,于赵韧继位后整顿边防财政出力不少。他乃是朝中主和派之首,其言蒙兀渐兴,势不可挡,其势足以亡燕,如若北燕灭亡,蒙兀必定会成为大宋劲敌,古人云唇亡齿寒,昔日北燕乃大宋之仇,今日却是大宋之蔽,不如驰援北燕,与之财帛军粮,以燕为屏障,御敌于国门之外。以此拖延时机,强壮兵马,以备日后与蒙兀兵戎相见。
右相邓明德乃是当年东宫潜邸旧臣,与谢岑同为主战一派,坚决反对高寿朋之议,主张北燕与大宋有不共戴天之仇,妄图以北燕为蔽极不可取,两国深仇累怨,北燕岂会甘心做大宋屏障?应趁北燕遭蒙兀进攻之际,停纳岁币,出兵北上收复失地。一来可血靖康之耻,以报父君之仇;二来可振奋军民战心,一洗前次北伐失利之辱;三来也可占尽两淮之地,以免蒙兀吞并北燕,其势更强。
两派各执一词,唇枪舌战,每日在垂拱殿吵得不亦乐乎,互指对方是叛臣贼子其心可诛,而龙椅之上的赵韧始终居中调停,从头到尾不置一词。
便在朝堂一片七吵八嚷乌烟瘴气之时,裴昀亲自上门拜访了礼部侍郎陈修远。
年初颜泰临登基,陈修远被任命为贺登位国信使,再次出使北燕,不成想遇蒙兀围攻燕京,迫不得已滞留数月,一路历经坎坷,前不久才得以返回临安。 “下官拜见侯爷。”
“陈大人不必多礼。”裴昀大步上前,一把将陈修远托起,扶他在软椅上坐定,“贸然来访,是在下唐突了。”
比起数年前裴昀所见,陈修远苍老十岁不止。此番自燕京而回,更是大病一场,如今形销骨立,青丝半白,宽大袖衫下仿佛只剩下了一把骨头。
“抱恙在身,是修远失礼了。”陈修远虚弱的笑了笑,虽形容憔悴,但举手投足仍是不卑不亢,儒雅依旧。
“陈大人千里奔波,为国尽忠,一路辛苦了。听闻陈大人此番乃是主动请缨担当使节,此等差事费力不讨好,陈大人年事已高,又何必身先士卒?”
旁人或许不知,可裴昀当年在燕京定南王府和亲使接风宴上,乃是亲眼所见大宋使节受到燕人何等侮辱,尤其是陈修远甚至亲眼目睹爱女横尸当前,裴昀本以为他此生再不会再踏足燕土半步了。
“实不相瞒,当年下官一念之差,叫亲女命丧燕人之手,多年来夜不能寐,悔恨难当。下官笃信苍天有眼,北燕残暴不仁,早晚有一天自取灭亡。下官要亲眼见证北燕灭国之日,以慰小女在天之灵!”
说至此,陈修远已是老泪纵横,泣不成声。
裴昀闻言亦不禁心中几分唏嘘。
“未免多叨扰大人休养,我也开门见山直说了。听闻蒙兀攻燕之际,陈大人正在燕京城中,在下想向陈大人讨教蒙燕交战详情。那蒙兀赫烈用兵如何?燕军是否当真不堪一击,不复当年之勇?”
裴昀虽是主战,却也并非鲁莽冒失,一味只求快意恩仇,她想尽多了解,蒙燕如今兵力之势,再来做出判断。
陈修远擦了擦腮边眼泪,肃容道:“与那博尔济大汗和斡哥泰大汗固守蒙兀草原传统不同,新王赫烈饱读汉家书籍,用兵有方,十分讲究谋略,他账下招揽了不少汉人幕僚,出谋划策,他也能虚心接受。蒙军素来不善攻城,可此番以围城打援之策,攻陷燕京,着实叫老夫惊叹。若与我大宋相对,着实是一劲敌!至于北燕——”
他不禁冷哼了一声:“那颜泰临有心弃守,保存兵力,所留燕京守将多是无能之辈,军纪松散,溃不成军。风水轮流转,当年燕军在宋军面前耀武扬威,如今闻蒙军之名便抱头鼠窜,屡战屡败,当真因果轮回,报应不爽!”
裴昀沉吟道:“若照陈大人所言,燕京守军不堪一击,如何还能抵挡蒙军六个月之久?”
“一则,燕京乃是北燕都城,经辽、燕两代百年经略,到底是北方第一重镇。二则,燕人将领也并非人人不堪。”
陈修远沉默片刻,面上颇为复杂,他与北燕有不共戴天之仇,可挣扎许久,他还是给出了一个公允的评价,“先锋将颜承恪尽职守,誓死守城,城破之后服毒自尽,以身而殉。”
裴昀听罢心头复杂,北燕固然乃是大宋之敌,她只盼其亡国灭种,可燕廷之中亦有赤胆忠心之臣,宁死不屈,就如当年颜琤一般,纵为敌人,仍是值得敬佩。
“还有那蓟王颜玦,”陈修远忽又想起了什么,补充道,“围城之时,数次危亡之际,颜承因听取他的计策用兵防守,这才逆转乾坤,反败为胜。他不知使了何种手段,派人在蒙军粮草中下了毒,使蒙军中一夜间瘟疫大兴,短短几日死病过万,以泽量尸,险些逼得蒙兀撤军。此人城府深沉,心狠手辣,却不知因何为颜泰临所弃,北燕大敌当前还同室操戈,看来当真是国祚衰矣。”
骤然听到这个名字,裴昀不由呼吸一滞,面上不动声色,可端着茶盏的指尖却已是捏得发白了。
她来拜访陈修远本为打探燕京之战细况,问心无愧,可此番陈修远一经提及此人,便仿佛是在她心上扎了一针,叫她再也无法淡然。将手中茶盏停滞在唇畔片刻,复又放下,她心中千回百转,终是忍不住将嘴边徘徊许久的那句话问了出来:
“不知城破之后,此人何去?”
“城破之时,蒙军满城搜捕颜氏贵族,我趁乱逃亡,却不知此人下落。”
陈修远细细回忆了一番,犹豫道,“后遇北燕难逃溃兵,听闻此人似乎在乱军中为人所救,救他的人是对了,救他的人是个白发老道!”.
陈修远抱恙在身,精神不振,裴昀只稍坐片刻便告辞了。
她心事重重回到武威侯府,翻来覆去思虑着与陈修远的谈话。
救颜玉央之人必是那妖道李无方,自天书一事后,此人再未兴风作浪,不知当真是醉心武学,心无旁骛,还是别有所图,等待时机。
当初颜玉央将那朱明功带走,裴昀虽愤恨难当,可却不得不承认自己内心深处悄然松了一口气。天书本为春秋谷师祖陈抟所著,却被宋室强抢,她夹在其中两面难做,得了天书之后,无论上交朝廷还是私自留下都问心有愧,最终落到他人手中,她好歹是对双方都有了个交代。
而李无方这些年亦被颜泰临所弃,不再效力燕廷,也算是了了她一桩心事。
如今颜玉央被他所救,却不知去往了何处,是南下投奔颜泰临,做小伏低求一席之地,还是自此隐姓埋名,浪迹天涯。这两者似乎皆不符合他的性格,可除此之外,她亦想不出他会去哪里。
二人相隔千里之遥,同心蛊已不作效,他的生死下落仿佛成了她头上的一把刀,心里的一根刺,永远悬而未决。
她一遍遍告诉自己,此人心机深沉手段狠辣,身份地位举重若轻,于宋于燕,稍不留神都能搅个天翻地覆,故而她关注此人也是无可厚非,此中绝无私情私念,她无愧家国,无愧于心。
只是冥冥之中总有预感,如此并非诀别,终有一天她还会和他照面
“四郎?四郎!”
裴昀正在沉思,忽而肩上被人重重拍了一下,她恍然惊醒一般,迅速出手捉住那只手腕,而后猛然抬头。
“阿菁!”
只见面前所立女子,一身崭新兔绒丝绵夹袄,更衬容貌俏丽,不是卓菁还是哪个。
“你坐在这里想什么想得这么入神?叫你半天也不应,撞邪了不成?”
卓菁一边揉着手腕,一边娇嗔道。
“抱歉,只是想着蒙燕交战之事。”裴昀匆匆几句带过此事,笑道,“二嫂给你新做了冬衣?”
“不是,是方才在街上成衣铺买的,你瞧好不好看?”
提起新衣,卓菁颇为欢喜,顺势原地转了一圈,裴昀点头夸好,卓菁便更为欢喜道:
“我还给你买了几件,眼看冷了起来,你那几件冬衣穿了两三年,早就旧了。人靠衣装,你小裴侯爷玉树临风,英俊潇洒,外出见人,可不能叫人家觉得我们武威侯府寒酸!快试试合不合身。”
说着,她便从一旁侍女核桃的手中接过一件玄色裘衣披在裴昀身上比划。
裴昀对此可有可无,却也乖乖听从卓菁摆布。
“这裘衣会不会太厚实了些,临安过冬大约用不上。”
“你常年不着家,官家遣你天南海北公干,万一过几天你要北上呢大小正好!只是这袖子长了点,回头我给你改一改。”
“你改后我还能穿吗?”裴昀打趣道,“这么精贵的狐裘,还是劳烦二嫂动针线吧。”
“别小看我,我最近在学女红刺绣,二嫂都直夸我聪明呢,这裘衣我偏要亲自给你改不可!”卓菁瞪了裴昀一眼,哼道,“况且这也没几个钱,我路过街边摊贩,人家硬塞给我的,我瞧他大抵卖不出去了,这才勉强收下,你别自作多情!”
“这狐裘是银玄狐的皮毛,千金难求,可不会卖不出去。”裴昀皱了皱眉,“你在哪里买的?”
银玄狐毛皮非同寻常,针毛霜白而根毛玄黑,一眼望去乌黑油亮,阳光照射下仿若闪光,乃是极为上等的皮草。然此狐只生在极北苦寒之地冰天雪地之中,生性机敏狡猾,极难捕捉,故而千金难求。
如今,那漠北以北皆是蒙兀辖内。
裴昀忽而想起与陈修远谈话时,他无意间提起的一件事,说那蒙兀军攻破燕京后,长驱直入,对城内街巷宫宇布局十分熟悉,恐怕早在燕京城中安插了细作。既如此,那临安城中是否也已有奸细暗中潜入?
卓菁察觉到裴昀神色不对,老实答道:“在太平桥附近,那商贩是个寻常中年男子,我未曾留意。”
“口音如何?听起来是汉人吗?”
卓菁仔细回忆了一番:“好像是。”
裴昀拿过狐裘,从里到外仔细检查过一遍,并未发现异样。对方主动搭讪将狐裘卖与卓菁,显然是冲裴家来的,背后会是蒙兀人吗?他们的目的是什么?
她正沉思间,卓航匆匆从门外走了进来,张口便道:
“四郎,我在城中发现了燕人的行踪。”
裴昀闻言心中一提,忙问道:
“怎么回事?”
卓航言简意赅道:“我与大哥今日上街采买,无意间遇见一伙腰佩刀剑的江湖中人,一路在向街边店铺商贩打探着什么,似在寻人。起初我们也未曾在意,直到有几个在路边嬉戏的孩童将蹴鞠踢到了其中一人身上,那人脱口而出骂了一句,是燕地土话,大哥耳尖,一下便听出来了。那人本想教训那孩童,却被同伴拉走了,似乎不想节外生枝,我哥俩一致觉得这一行人可疑,故而大哥留下暗中跟踪他们,我这边赶回来同四郎你报信。”
眼下乃多事之秋,来历不明的燕人着实比蒙兀人令人生疑,裴昀当即决定前去查看,她与卓航边出门边问道:
“你们在何处撞见的这行人?”
“太平桥一带。”
裴昀闻言一愣,又是这里。
看来今夜,这太平桥着实要不太平了。
第115章 第九章
日落西山,圆月初升,裴昀与卓航沿着卓舷留下的联络记号一路寻去,最终来到城西一处偏僻的宅院外。暗中藏身的卓舷见二人前来,即刻现身相见。
“四郎!”
“卓大哥,此处便是那伙燕人的落脚处?”裴昀压低声音问道。
卓舷摇头道:“不,方才我跟踪那伙人,见他们一路追寻到了这里,还在门上做了标记,想必是要对此地下手。”
“这里住得是何人?”
“我打探过,院中人是一伙从北地而来租住此处的商队,素日里深居简出,十分神秘,此院又地处偏僻,没有邻里,几乎无人与他们熟识。”
北地,裴昀默念这两个字,却不知有多北,燕北还是漠北。
“既然那伙燕人是冲院中人来的,我们不妨在此守株待兔,瞧瞧他们究竟要耍什么把戏!”裴昀道。
卓氏二兄弟领命,三人随即在院外潜伏了下来。
卓舷预料不错,待月上中天,夜深人静之际,果然见一伙蒙面黑衣人悄然出现,靠近院落,相继翻墙而入潜了进去。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裴昀三人坠在黑衣人身后神不知鬼不觉地跟了上去。
院中所住商队也非寻常人,半夜三更尚留有人四处巡逻守卫,黑衣人早有预料,悄然上前率先解决守卫,他们两人一组埋伏在侧,一人背后偷袭捂住守卫口鼻,另一人亮出刀刃直接灭口,顷刻间三名守卫已被放倒。待到第四人时却出了纰漏,偷袭之人一击不成,被那守卫灵活挣脱开来,另一黑衣人的手中长剑虽及时穿透了守卫胸口,可还是叫他临死之前长啸一声,将有人闯入的消息传了出去。 深夜时分,这一声长啸极为突兀,将夜半的宁静彻底撕破。屋内人十分警惕,快速应断,相继冲出房门,院内顷刻间灯火通明,人声鼎沸。主屋内被护卫簇拥着走出一人,他身着短袍头戴貂皮圆帽,似是头领般的人物,他高声喝道:
“谁派你们来的?”
黑衣人中为首一人手持长剑冷笑道:“去问阎罗王吧!上!”
偷袭不成,一众黑衣人根本不屑多费口舌,直接刀剑出鞘,向对方扑了过去,可见不求财不求物,只为取命。而那商队也不是善茬,二话不说亮出家什,与这群黑衣人战到了一处。
黑衣人少,然却皆是练家子,武功高强,商队中虽人人勇猛,冲锋在前,却到底不是前者对手,久战不利,恐怕要输。
裴昀三人躲在不远处的树上,居高临下将情形看得分明,卓舷问道:“我们出不出手?”
裴昀张口还未等说话,忽听一旁卓航低声喝彩:“好箭法!”
只见那头戴貂皮圆帽之人手持牛角弯弓,搭箭而射,连珠不断,竟是箭箭都不落空,一转眼已是伤了四五个黑衣人。这声喝彩刚落,那人若有所觉,手臂一抖便又有三支箭搭在弦上,箭尖一转,竟是闪电般向裴昀三人藏身之处射来。
“小心!”
裴昀眼疾手快,拔出斩鲲,一招“二月春风”将那三支箭将将斩落。
“好厉害的耳目!”
尽管险些被利箭所伤,卓航却不见恼怒,反而双眼放亮,跃跃欲试。他除去卓家祖传双刀外,尤擅弓箭骑射,当年在裴家军中亦有百步穿杨的本事,此时乍见此人箭法高超,不禁起了好胜之心。
裴昀不禁笑道:“坐山观虎斗差不多了,也该轮到我们出手了!”
她一声令下,三人即刻跳下树,如一柄利剑般直插入双方缠斗之中,不消说,自是刺向了黑衣人一方。
裴昀观战半晌,已是看得分明,商队一行人虽身着汉人衣裳,但头戴毡帽遮掩头发,衣襟左衽不伦不类,口中互相呼和着也非汉话,必定是蒙兀人无疑。而那黑衣人一方多是燕廷大内高手,几个使剑之人所用的却是太华派剑法!
三人自后方而袭,顷刻间搅乱了场中局势,黑衣人腹背受敌,登时大惊不已:
“不好!有埋伏!”
裴昀斩鲲剑法犀利非凡,卓舷双刀亦深得卓尔聪真传,二人一经出手,大出风头,自不必多说。卓航却是一门心思奔着那头戴貂皮圆帽的箭手而去,那人箭矢所至,例无虚发,却未必箭箭致命,卓航紧随其后,眼疾手快补刀,二人一远袭一近攻,无意之间,竟是配合得默契无比。
又射了一轮连珠箭后,箭手箭囊终空,黑衣人早已瞧出他是头目,趁此机会一拥而上。一人身先士卒,长剑直取其面门,卓航眼疾手快一刀劈其右肩,将来人逼退,救下了那头目。
谁料这人非但不领情,反而怒喝了一声:
“要你多管闲事!”
说罢扔下弓箭,抽出腰间弯刀与黑衣人近身缠斗。
卓航闻言微微一愣,此人汉话吐字有细微不准,虽着男装,听声音却是个年轻女子。
有裴昀三人援手,与蒙兀人前后夹击,很快将黑衣人统统制服。裴昀手下留情,没杀伤性命,她上前挑开那为首之人的面巾头罩,果见他是个束发的道士,不禁喝问道:
“你是太华派的人?为何鬼鬼祟祟潜入临安生事?!”
这人右臂被卸,疼得满头大汗,却仍是嘴硬道:
“无可奉告!”
那箭法高超的女首领仍手持弯刀,戒备的看向裴昀三人,质问道:
“你们又是谁?为何帮我们?”
裴昀挑了挑眉:“明明是你们引我而来,我还不曾质问你们是何人!”
“不如由小人替诸位解答缘由如何?”
三方僵持间,只见一小个男子从屋中蹿了出来,来到裴昀面前,拱手作揖,笑眯眯道:
“小人张良贤见过裴四公子——不,如今该是尊称一声小裴侯爷了。多年不见,侯爷别来无恙!” 裴昀不由愣怔,一时没想认出他,旁边卓舷却是一声惊呼:
“你不是当年死在南尖岭了?!”
张良贤嘿嘿一笑:“难为卓大爷还记得小人,小人福大命大,从死人堆里爬了出来,侥幸苟活至今。”
裴昀这才想起此人身份,多年前北伐之际,裴家军账下曾有一账房幕僚唤作张良贤,后颖昌一役他随大郎裴昊的队伍撤退,为燕军所困,裴昊战死,军队几乎全军覆没,所有人都以为此人也死了。未曾想时隔多年,他竟死而复生,还与蒙兀人混到了一处!
如此,许多事前因后果也便串了起来,裴昀了然:
“便是你将狐裘卖与卓菁?”
“嘿嘿,小裴侯爷英明。”
裴昀面沉如水:“你究竟有何图谋?”
“此事说来话长,不如先将这些北燕刺客押下去审问,我等再入内详谈?”
裴昀与那蒙兀女子对视一眼,同时颔首。
蒙兀女子一声令下,手下立刻将那躺了一地的黑衣人拖了下去。裴昀向卓舷使了个眼色,后者马上会意,紧随那些蒙兀人而去,谨防对方使诈。
随后众人一同进入房中,裴昀见那张良贤还要磨磨蹭蹭的命人看茶倒水,不耐烦道:
“不必麻烦了,不若开门见山,阁下究竟是何身份,为何会被燕人行刺?”
她话对张良贤说,双眸却是定定望着那蒙兀女子。
“小裴侯爷莫急,请容小人介绍。”张良贤满脸堆笑道,“这位乃是蒙兀大汗长女,乌兰别吉公主。”
裴昀已猜到此女身份非凡,却不想竟是蒙兀公主,将信将疑道:
“你当真是赫烈之女?有何凭证?”
“我是赫烈的女儿,不用凭证,草原上人人都认得我!”
乌兰别吉嗤笑了一声,将头顶圆帽摘下,帽下挽起的一把细辫随即散落下来。她身材高挑,青丝乌亮,肤色微褐,颧骨突出,五官明丽大方,容貌与中原女子不同,却别有一股勃勃英气与野性。
“你就是小裴侯爷?看着瘦弱,身手倒是很好,中原高手果然都藏起不露。”
乌兰别吉上下打量了裴昀一番,随即抛下一个石破天惊的消息:
“我奉父汗命令出使临安,与大宋结盟,出兵夹击燕国,你带我前去面见大宋官家!”
裴昀心中一跳:“结盟?”
蒙兀确有与大宋联盟之意不假,这些年来数次派人来边境接洽,然国朝始终不予回应,如今蒙使竟是直接出现在了临安城!
张良贤适时开口补充道:“不错,如今北燕元气大伤,苟安一隅,若蒙宋联手,定能将其一举歼灭。北燕察觉此事,派出不少刺客前来阻止,大半年来大汗屡次遣使南下,皆被半途截杀。今次我等兵分四路,三路人马在明,声东击西,调虎离山,牵绊住大多数刺客,一路人马在暗,由乌兰公主亲自出马乔装为商队绕路来到临安。未曾想进城后还是被燕廷刺客发现,幸得小裴侯爷带人出手相救,这才免于功亏一篑。”
卓航斜了他一眼,语气不善道:“你是汉人,却一口一个大汗一个公主,这是认了蒙兀人为主,为他们引路说项了是吗?”
“无论汉人蒙人,只要有本事,都能为我蒙兀效力。”乌兰别吉傲然道,“你们汉人不是说过,好的鸟儿找好的木头,有什么大惊小怪?”
卓航一愣:“什么鸟和木头?”
“我想公主说的是,‘良禽择木而栖,贤臣择主而事’,不巧小人的名字正出自于此。”张良贤笑眯眯道,“小人当年在战场上侥幸不死,为人所救,后流落到了漠北草原,阴差阳错投入了蒙兀人帐下,讨口饭吃。今次出使,小人有幸为公主引路,两国若能结盟联手,亦是好事一桩。我等隐匿前来,无门无路,故而才略施小计相请,还请小裴侯爷替我等向官家引荐,早日面圣。”
乌兰别吉亦顺势从怀中拿出一封蜡封密信,“结盟国书在此,你还有什么不信?”
裴昀深深望了她一眼,颔首道:
“好,我信你。还请诸位留在此处暂且休整,明日我便即刻入宫向官家禀明此事。”
说罢她转身出门,寻来卓舷,得知刺客那厢也已审问出结果,与张良贤和乌兰别吉所说一致。
此事事关重大,裴昀不敢耽搁,当下命卓氏兄弟留在此地监视这一行人动向,自己匆匆去寻人商议.
东城谢府
“你这是又来捉我的奸不成?!”
谢岑睡眼惺忪,披头散发,身穿中衣,肩披外衫,一屁股坐在太师椅上,满脸阴郁。
鸡鸣丑时,万籁俱静,正夜会周公之时,被人破门而入,从床上掀了起来,谢岑再顾不上维持世家公子风度,他现在只想杀人!
“你要在那怡红楼翠绿阁,我还真要再去捉你的奸不可!”裴昀哼了一声。
这人素来眠花宿柳,有家不归,幸而今日尚在府中,否则她又该去那烟花柳巷要人了。
谢岑倒了杯冷茶漱口,没好气道,
“天塌地陷,水漫金山,还是燕军攻进临安城了?什么事值得你半夜三更发疯扰我清梦?!”
“蒙使来宋,结盟攻燕。”裴昀缓缓道,“此事值不值得?”
“噗——”
谢岑一时失态将口中的茶水全喷了出来,手忙脚乱的擦了擦脸颊水渍后,他脸上已是睡意全无,正色道:
“且将来龙去脉与我讲清楚!”
裴昀遂如此这般对将此事讲来。
二人商议一夜,待五更时分,宫门大开之时,便片刻不待的入宫见驾。
第116章 第十章
崇政殿内,赵韧端坐御案前,凝视着面前摊开的结盟国书,面沉如水。
半晌后,他抬头问道:“此事你二人如何看?”
立于下首的裴昀与谢岑对视一眼,谢岑率先上前开口道:“臣以为,北伐大计固然势在必行,然与蒙结盟还须斟酌再三。出兵可行,借道却绝不可允。”
此乃他与裴昀二人共同商议的结果。
国书所言宋蒙结盟攻打北燕,盟约有二,其一为出兵,其二借道。
自燕京失陷,北燕收缩兵力,精兵固守潼关,南据连山,北限大河,如此易守难攻。而蒙兀稍作休整后,乘胜追击,大军分为三路,赫烈亲率中路军攻河中府,下洛水;左路军行山东府攻济南;右路军向西攻天水军、成州、西和州。若大宋同意借道一事,则便由右路军自宝鸡南下,入沔州,穿行宋境,沿汉水出唐、邓诸州,迂回至北燕后方,抄其后路,三军齐发,合围开封。
此计固然精妙,然卧榻之旁岂容他人鼾睡,沔州是大宋西北军事重镇,南通巴蜀,东联饶风岭,岂能叫蒙军长驱直入?
裴昀道:“当年博尔济汗亲征西夏,途经我宋境,派骑兵攻打西和州,四川制置使贪生怕死,临阵脱逃,将武休、七方、仙人三关拱手让敌。幸而彼时蒙军仅为试探之举,并未大肆攻城,且不久后博尔济汗病故,蒙军这才撤离,否则一旦蒙兀攻破蜀中,后果不堪设想。征西夏之余,蒙兀尚且觊觎我大宋江山,如今以攻北燕为名借道,必会藉机侵占我大宋国土,所谓借道,只怕届时有借无还。”
赵韧听罢缓缓颔首,叹道:“如此也正是朕之忧虑所在,蒙兀虎狼之师,不足与谋。明日早朝,这国书一经宣布,满朝文武恐怕无一赞同。”
今日宋燕蒙之局,恰如昔日宋燕辽之势,当年大宋与北燕海上之盟联手灭辽,辽灭之后,北燕翻脸南侵,以至于靖康之变,徽钦二帝被俘,如此前车之鉴,大宋绝不可再重蹈覆辙。故而现下朝中虽就与燕是战是和吵得沸反盈天,却无一人提议联蒙。
沉吟片刻,赵韧开口道:“三方鼎立之势不可轻易被打破,眼下蒙燕战事胶着,胜负未分,我等不若继续按兵不动,静观其变。”
言下之意便是借道与出兵皆否决了。
按兵不动可保一时安稳,可战事瞬息万变,时机稍纵即逝,一旦蒙燕胜负既定,大宋岂不是成了坐以待毙,束手就擒?
裴昀忍不住想开口反驳,却是被谢岑扣住了手腕,她扭头望去,只见他几不可查的摇了摇头,以眼神制止。
二人不动声色僵持片刻,裴昀终是气馁,悻悻抽回了手臂。
赵韧将二人你来我往尽收眼底,神色不辨喜怒:
“四郎还有何话要说?”
“回官家,臣未有。”裴昀无声一叹,“只是不知蒙使一行,官家打算如何处置?”
既不借道,也不出兵,便是拒绝了联盟之约,那钦使如何处置,学问便大了。
谢岑道:“臣以为,我等虽不与蒙兀联盟,眼下却也不宜立即决裂,可先以礼相待,暂且拖延,待北方战事有了眉目再做决断不迟。”
赵韧颔首,对此颇为赞同,遂吩咐道:
“着礼部遣伴使赐御筵于班荆馆,依制赏赐,入孤山都驿亭。且道朕事务繁忙,朝见之事择日再议。”
他顿了顿,又道:“为防再有燕廷刺客来袭,即日起四郎你便驻守孤山都驿亭,朕会派武德司一队人马任你调遣,务必保证蒙兀钦使安危,谨防这蒙兀公主再施明修栈道暗度陈仓之计了。”
“臣遵旨。”
两国来使,依照惯例,本应是一方遣使,另一方在边境接应,以防敌国借出使之名刺探本国山川地貌,且多半还会迂回绕路前往都城。而此番蒙使竟是以熟识路线的汉人做路引,悄然潜入临安,虽名义上是为躲避北燕刺客,其背后用心却不可不防。
赵韧命裴昀带人驻守都驿亭,既是保护又是监视。
裴昀领命后第一时间排查了蒙使一行有无可疑之人,随即又派人打探了那乌兰别吉的来历。
乌兰别吉,乃是蒙兀新任大汗赫烈正室所出长女,本名乌兰,别吉二字是蒙语中的一种封号,意为公主、王妃。她自幼随赫烈东征西战,年方十八,骁勇果敢,屡立战功,巾帼不让须眉。
多日来裴昀密切监视着此人一举一动,不动声色的暗中观察,发现此女不仅弓马娴熟武艺高强,还十分沉稳老练,赵韧迟迟没有下旨传召,她非但没有恼怒,反而安之若素,十分沉得住气,叫裴昀不禁对她更是高看一眼。
这蒙兀公主尚且如此厉害,其父赫烈汗想必更是了得,却不知这对父女在日后究竟会成为大宋的盟友还是仇敌。
这一日,谢岑上门来访。
“近来乌兰别吉有什么异动?”他问裴昀道。
“起坐如常,不动如山。”
“可从她那里套出了什么消息?”
裴昀摇头:“他们十分谨慎,平常不与馆伴闲聊,也并不擅自外出,我几次借由与那乌兰攀谈,都没成功,她口风非常紧,再多试探,恐怕会适得其反。”
谢岑啧啧两声:“我早知如此天赐良机,你定会白白浪费,看来还是非要我亲自出马不可。”
裴昀不忿,却也不得不承认,对付女人谢岑确是比她更有一套。他们对漠北草原的一切知之甚少,若能趁这个机会从乌兰等人身上得到有关蒙兀的更多消息,自然对大宋更为有利。
只是——
“是官家派你来的?”裴昀皱眉,“为何突然有此安排?”
北方战事还未分出高下,她以为他们还要继续静观其变。
“我等静观其变,有人却是按捺不住了。”谢岑慢条斯理道,“北燕没能成功截杀蒙使,紧随其后也派了使节南下,昨日刚至临安。”
裴昀心中一紧:“所为何事?”
谢岑轻笑道:“蒙兀人想联宋灭燕,而燕人自然是想联宋灭蒙,眼下大宋夹在蒙燕之间,竟变得炽手可热起来了。”
“痴心妄想!”裴昀怒起,“靖康之仇不共戴天,宋燕之间势不两立,大宋难道要放着大仇不报,去帮着敌人对付没仇没怨的蒙兀人么?”
“联蒙或是联燕,你我说了没用,那颜泰临亲笔手书,言辞恳切,靖康之后,北燕还是第一次这样放下身段低声下气的与大宋商议,顷刻间朝中有不少人都动了心。”
那信中道,蒙兀东征西讨,灭国四十,夏亡及我,我亡必及于宋,唇亡齿寒,自然之理,若与我连和,所以为者亦为彼也。
“是高相一派的人吧?”裴昀冷哼了一声,“走了韩斋溪,又来高朋寿,贪生怕死之人当真前赴后继!”
“自然是高相等主和一派,为促成此事,他们甚至上书请官家斩杀蒙使,以示诚意。”
“姓高的疯了吧?!”裴昀急道,“官家如何决断?”
联蒙与否,尚且可以从长计议,若是斩杀来使,与挑衅何异?好端端的何必要主动与蒙兀结仇?此举于大宋百害而无一利!
“放心,官家自然没有应允,而官家派我而来,便已是表态了。”谢岑轻摇折扇,嘴角含笑,一派风流倜傥之姿,“今日我便亲自去会一会这位草原公主吧。”.
“出游?”乌兰皱了皱眉,“这也是你们汉人招待使节的规矩?”
谢岑由裴昀引荐,来到都驿亭见到了乌兰一行人,提出要带其出馆游玩,可乌兰却是兴致缺缺。
“吃饭喝酒,烧香拜佛,你们汉人的礼节真是麻烦。”乌兰忍了这么久,终于忍不住问道,“我们来了这么多天了,究竟何时大宋官家才肯召见我们?”
“公主请稍安勿躁,此事兹事体大,官家正与朝臣昼夜不休商议,想必很快便能给公主一个答覆了。”谢岑笑道,“公主久居都驿亭,难免烦闷,官家遂命下官带公主外出游玩,散心消遣。公主放心,此行下官已安排妥当,保证叫公主满意。”
“好罢。”乌兰听得似懂非懂,勉强答应了下来,“这回又是去哪里?游湖还是游园?”
这些日子她被伴使陪同着四处赴宴,也算是去了不少地方,江南风光与草原截然不同,她新奇之余却是不甚满意。
“秋高马肥,北雁南飞,正是狩猎的好时机。”谢岑微微一笑,“今次我们不游园,也不游湖,我带公主出城进山秋猎,不知公主意下如何?”
裴昀眼见乌兰双眸一亮,眉间染上喜色,深叹谢岑这招投其所好,委实高明!
西出临安城十里外,有西岭山,草木繁盛,鸟兽众多,秋日时节,层林尽染,风景如画,正是狩猎的好去处。
进山之后,乌兰一反这些时日在都驿亭的沉闷隐忍,在宫廷宴席上的束手束脚,整个人仿佛重获新生了一般。她毫不犹豫的跨上了马背,在山林纵马狂奔,放声大笑,疾风之中,神采飞扬,散发着夺目的光彩。
裴昀从来没有见过一个人的骑术可以这样好,这女子仿佛生下来便在马背上长大一般,马是她的奴仆,是她的伴侣,是她身体的一部分,她根本无需开口无需动作,只要心念一动,眼神一转,再烈的骏马都会虔诚的匍匐在她脚下,驮着她翻山越岭,如履平地。
凛冬未至,气候温暖,林间飞禽走兽比比皆是,乌兰背挎弯弓,百发百中,转眼便射到了一堆獐麂鹿兔。
见裴昀与谢岑只骑马跟随,不摸弓箭,她不满道:
“说是狩猎,你们两个怎么不动手?难道是故意让着我?”
她用手中的弯弓指向裴昀道:
“小裴侯爷,我在草原便听说过你的名号,你们汉人平地身手灵巧,马上功夫却未必是我们蒙兀人的对手,我要同你比试!”
“小裴侯爷不善骑射,”谢岑打马上前,含笑开口道:“鄙人倒是略懂箭术,不如由鄙人来同公主比试一番如何?”
乌兰纳罕:“鄙人是谁?”
“是我。”
“你不是叫谢岑?”
谢岑笑容僵了一瞬,轻咳一声:“只是称呼而已,公主不必太在意。”
“和你比?”
乌兰上下打量了他一番,有些嫌弃道:
“我不要和略懂的人比试,在我们草原,五岁的孩子都能骑马射箭,你还是多多练习,把‘略懂’变成‘很懂’再说吧!”
草原来的公主不懂汉人的自谦之道,文武双全风姿卓然的参知政事大人瞬间沦落得比五岁小孩还不如。
谢岑一噎,面色顿时黑了起来。
难得见谢岑在女人面前吃瘪,裴昀险些笑出声来,几经克制才憋了回去,清了清嗓子,正色道:
“谢大人说得不错,箭术确实非我所长,但我身边有位神箭手,可以陪公主比上一比,公主可同意否?”
说罢,便唤骑马跟在身后的卓航上前。 乌兰一见卓航,不禁双眼一眯:
“是你?我记得你,那天你抢了我要杀的敌人。好!我和你比,我倒要看看你这个神箭手究竟怎么个神法!”
第117章 第十一章
比试规矩简单,以日落为限,猎多者为胜,除乌兰与卓航外,谢岑为挽回颜面,也强行加入了比试中。
裴昀一声令下,三人各带一队侍从,在山林中分散开来,各自去搜寻猎物。裴昀恐有意外,一路跟随着乌兰别吉这队人马后面,保护着她的安危。
既是比狩猎,那便不只是比弓马娴熟,还是在比搜寻追踪的本事,乌兰对此十分在行,与手下轻松的顺着鸟兽留下的蹄印与粪便展开围剿,不一会儿便收获了七八只山鸡野兔,还有一只幼鹿与两只大雁。
可她犹自不过瘾,扬声问裴昀道:
“这山上有虎豹吗?”
裴昀一愣,琢磨了一会儿,摇头道:
“大抵是没有的。”
这里是临安近郊,不算人迹罕至,近来没听闻有虎豹伤人之事发生。
乌兰皱眉,吩咐手下道,“你们再去找,沿着小河两边找,找不见虎豹,找见山狼野猪的脚印也好,竟是些兔啊鸡啊,真没意思!”
裴昀笑了笑:“公主好胆量。”
“这便是胆子大了?”乌兰嗤笑道,“你可知在漠北我养了四只猎豹,它们跑得比风还快,力气比山还大,随我四处打猎,不知多勇敢,有它们在的话,我一定赢得像吹灰一样简单!”
“公主是想说不废吹灰之力吧?”
乌兰恼怒:“你们的话绕来绕去太复杂了!反正你们听得懂就是了。”
“不知公主的汉话是何人教的?”
“是我王叔阿穆勒。”
“王叔?”
“你莫以为是我王叔教得不好,他精通汉学,懂得许多你们汉人高深的东西,至多至多是我自己没有学好罢了”
乌兰有些讪讪,宁愿承认自己之错,也不愿旁人误会她敬爱的王叔。
“汉文汉话千变万化,公主说得已是很好了,令叔父若能精通汉学,那确实十分了得。”
裴昀面上笑着,内心却是警铃大作,本以为那饱读兵书的赫烈已经够难缠,现今又冒出来了个精通汉学的王弟。蒙兀人若个个妄自尊大,瞧不起汉人,那并不可怕,怕得就是他们虚心好学,取长补短,那恰恰证明他们野心勃勃,始终窥伺中原之地。如此敌友不明,虎视眈眈之徒在侧,大宋当真不可掉以轻心。
正说着话的功夫,忽听树林传出一声震耳欲聋的可怖嘶吼,一头高大威猛的熊罴毫无预兆的蹿了出来,它约有一人半高,毛皮油滑光亮,双目赤红,似乎被人自睡梦中惊醒,隐有怒意,一见活人,毫不犹豫的扑了上来。
乌兰不惧反喜:“终于来个大家伙了!”
“公主小心!”
裴昀一声惊呼,自马上直接纵身一跃挡在了乌兰面前,一边飞快的抽出斩鲲向那熊罴攻去,一边大吼道:
“速速保护公主离开!”
“少小瞧我!在漠北我不知猎过多少豺狼虎豹,区区一只熊罢了!”
乌兰不甘心,跃跃欲试上前迎战,可惜她忘了,此时她身下所跨并非是漠北草原上她的坐骑汗血宝马,被熊一吓,登时受惊,任她如何鞭打都不听使唤,即不上前,也不后退,被逼得狠了,索性直接马蹄一扬,将背上之人甩了出去。
乌兰落地之后十分老道的顺势一滚,卸去了力道,同时躲开马蹄踩踏之危,正欲起身之际,忽而被人扶住了手臂。
“公主你还好吗?可有受伤?”
她抬头一见来人,却是不知何时出现的谢岑,正忧心忡忡的望向自己。
她正滚得晕头转向,毫不客气的撑着他的手臂借力站了起来。
“我没事!”
方此时,丛林中刷刷作响,竟是又蹿出了一头体态稍小一些的熊罴,它呆头呆脑的看着眼前混乱之景,巡视了一圈,不知为何却是将目标锁定在了乌兰身上,手脚并用向她冲了过来。
那厢裴昀正在与无故发狂的熊罴搏斗,一时分身乏术,余光瞥见此景心中大骇,高喝道:
“谢岑保护公主!”
谢岑微微一笑,右臂一抖,秋水软剑在手:“公主放心,我不会叫此畜生伤喂!你打我干嘛?”
“别挡着我!”乌兰一把将其推到一旁,抽出腰间弯刀便要与熊罴肉搏。
谢岑不忿,伸手欲拦,却不料乌兰毫不犹豫挥刀相向,若非他躲得及时,右手恐怕已是齐腕而断。此举激起了他的火气,一招分筋错骨手直接制住了乌兰的臂膀,乌兰哪里受过这般冒犯,当下勃然大怒,回身一肘击向了谢岑头面,同时一脚别向了谢岑脚踝,使了一招蒙兀摔跤术,谢岑一把抓住她的手肘,脚下登时失衡,二人齐齐摔倒在地。
耽搁了这片刻功夫,后来那头熊罴已奔至眼前,站立起身,前肢大张,那厚重巨大的熊爪便要向谢岑乌兰二人拍去——
“嗷呜——”
电光火石间,只见两道寒光激射而来,不偏不倚正中熊罴双眼,那箭力道之大,矢头竟是直接穿脑而出,熊罴登时一声惨叫,轰然倒地。
谢岑乌兰扭头望去,只见不远处一人身骑白马,薄甲戎装,一手握弓,一手搭弦,正是卓航!
此时裴昀终于将那只发狂的巨熊开膛破肚,奋力杀死,顾不上多看一眼,急忙奔了过来,看见此情此景,也不禁静默了一瞬。
乌兰脸色难看,故意狠狠锤了谢岑肚子一下,挣扎着站了起来,她死里逃生却没有丝毫惧意,先上前查看了那只袭击自己的熊罴所受箭上,而后迳自走到了卓航面前。
“一箭双鸟,你的箭术确实不错!”
卓航愣了愣,忍不住纠正道:“是一箭双雕。”
“我不管双雕还是双鸟,你又救了我一次,这是第二次了。”乌兰意味深长的瞥了他一眼,突然扬声对裴昀道,
“小裴侯爷,你这护卫是个勇士,我想向你讨要他,你可愿意把他给我?”
裴昀没料到卓航将她救下,她非但没有道谢,反而开口就是要人,当下眉头一皱,沉声道:
“航二哥不是我的护卫,乃是我的义兄,不可如奴隶一般任意赠与,这等荒唐之话公主以后莫要提及了!”
乌兰虽心高气傲,脾气古怪,却并不刁蛮任性,闻言也不强求,只耸了耸肩道:
“好吧,那便算了吧。”
裴昀道:“天色不早,我们回返罢。”
生出了熊罴袭人这等意外,她不欲久留,若这公主有个三长两短,她如何担待得起。
“哪里不早?日头明明还高得很!”乌兰不满,指着地上的两头熊尸道,“有这样多的猎物,为什么不就地收拾烹食?都驿亭的饭菜我可真是吃够了!我有几个手下颇为擅长炙烤,今天我便请你们尝一尝我们草原的风味!”
裴昀拗不过她,只得点头应允。 其实此番出行,谢岑本就安排妥当,马车上炊具冷食一应俱全,众人于溪水边空地之上,埋锅造饭,拾柴生火,一场狩猎之比虎头蛇尾的结束了,但一顿丰盛美味的野炊却是莫名其妙的开始了。
不得不说,蒙兀人于炙烤野味确实别有一套,经其烹制的肉食,粗犷之中不乏鲜美,焦香浓郁,内里多汁,火候恰到好处,众人皆是交口称赞。
“若是此时有一碗马奶酒就更好了!”
乌兰熟练的用腰刀片取烤好的鹿肉而食,无不感慨道,“你们中原肉难吃,酒难喝,山水风雨都软绵绵的,没意思的很!”
裴昀笑道:“可偏偏你们蒙兀人还需借我们中原之地来攻打北燕。”
顿了顿,她状若不经意道:“不知这等借道结盟之计是何人想出的,可称得上精妙。”
“是巴格西向我父汗提议的。”
“巴格西是谁?”
“巴格西是一个称呼,用你们汉人的说法,是大帝师,我也不知道他原本的名姓,只尊称为巴格西。”
裴昀从未听说过蒙兀有了什么国师帝师,不由好奇问道:“不知这位巴格西是何方人士,有何本事?”
乌兰摇了摇头:“我们向长生天立过誓,不可对任何人透露巴格西的相貌来历。”
“为何?”
“因为”乌兰突然意识到了什么,“你想套我话?狡诈的汉人!”
说着一把抢过裴昀手中啃了一半的鹿腿,狠狠瞪了她一眼。
“不许吃我猎来的肉!”
裴昀无奈,不禁看向谢岑,希望他能将话接下去,谁料后者罕见的翻了个白眼,拿起水囊起身便走。
裴昀心中好笑,藉故跟了上去。
二人远离篝火人群,一前一后来到溪边,裴昀好整以暇道:
“今日那发狂的熊罴是你安排的吧?”
谢岑面色不善道:“是又如何?凭你的武功,难道还对付不了吗?”
“我自是有本事对付,可惜某人英雄救美不成,反被摔了个四脚朝天,啧啧啧,真是难得。”
裴昀似笑非笑道。
此人美男计素来无往不利,今次却栽在了这蒙兀公主身上,只能道他那温山软水的风花雪月,到了漠北草原变得水土不服了起来。
谢岑冷哼了一声:“这不解风情的蛮女子!”
“这是你第一次失手吧?”
难得见他于风月情场吃瘪一次,她可是要狠狠嘲笑一番。
谢岑默了一瞬,“其实,是第二次。”
裴昀微愕:“那第一次是谁?”
谢岑垂眸望向那清澈见底的河面上二人的倒影,忆起少年初见时,他一眼看穿此人女儿身,不怀好意上前轻佻搭讪却被揍了个半死的惨状,淡淡一笑,轻描淡写道:
“陈年旧事,不提也罢。”
第118章 第十二章
辽太祖曾有言道,燕人不满万,满万不可敌。
此话虽有夸张之处,却也是道尽了昔日燕军骁勇善战,锐不可当。 靖康之变,建炎南渡,宋军在燕军面前丢盔卸甲,一败涂地,自此士气大伤,朝中上下都对北燕充满了畏惧,不敢战,唯恐输,不敢赢,唯恐日后遭报复。江南的富饶与临安的繁华,养就一群耽于享乐不思进取的王孙贵胄,士子文人,甚至是君王。枕戈寝甲,出生入死,哪抵得过醉生梦死,温香软玉来得快活,不过是割地赔款,忍一时之辱,远方将士的肝胆,百姓的疾苦与他们又有何干系?
南渡百年,朝中始终主和派势大,毕竟连历代官家都无心收复河山,朝臣又怎会反其道而行,自讨没趣?偶有赤胆忠心、能征善战的人杰现世,却无不受制于大宋重文抑武之治而不得掌权,数次挥师北伐皆被后方的主和派破坏,最后以失败告终。如此循环往复,主和派愈加壮大,此乃无解之局,绝非杀了一个韩斋溪能改变,就算杀光了所有主和派臣子,换来新的一批官员,结局仍是一样。
当年北伐大败撤军,裴家一系被问罪查办,朝中主战派几乎全军覆没。赵韧继位之后,陆续提拔重用邓明德、谢岑等人,朝野闻风而动,这才勉强使得主战官员渐渐多了起来。而北燕此番遣使南下,破天荒欲与大宋摒弃前嫌,携手御敌,一夜之间令主和派气焰再次高涨,有些本就左右摇摆之人趁势站队,朝堂上联燕灭蒙的声音远远盖过了联蒙灭燕,情形开始变得一边倒。
赵韧虽是九五之尊,却非昏聩庸君,纵使有心灭燕,却也不能不顾满朝文武反对,独断专心。更何况他这皇位乃是来自“内禅”,加之当年真假诏书之乱,得位远称不上名正言顺,故而更需谨小慎微,不可行差踏错。对于主和派的步步紧逼,他只能搁置不议,一再拖延。
于是都驿亭的蒙使一行也只能这样遥遥无期的等下去,而裴昀亦随之继续驻守。
自上次秋猎出游之后,乌兰与裴昀关系亲近了几分,时不时向她抱怨道:
“大宋官家究竟还在犹豫什么?你们汉人不是和我们蒙兀人一样,和燕人有天大的仇恨吗?为何不愿意和我们联手攻打燕国?”
在蒙兀人眼中,恩与仇就像是草原上的白天与黑夜那样分明,是恩要还,是仇拚死也要报,为何到了南面汉人这里,一切就变得婆婆妈妈,拖拖拉拉了起来?
对此,就连裴昀也无话可说。
平心而论,主和派臣子并非个个贪生怕死,懦弱无能,他们自有自己的主张,唇亡齿寒的典故流传千年,乃是金科玉律,屡试不爽。且裴昀越与乌兰相处,从她口中得知越多有关那赫烈汗之事,她就越发觉得即便北燕灭亡,蒙兀也终究会成为大宋下一个劲敌,联燕灭蒙并非全无道理。
然而人非草木,孰能无情?即便权衡利弊,又有几人当真能做到绝对冷静?宋燕世仇,不共戴天,如今竟要大宋联合仇人去攻打外人,但凡有半分傲骨意气之人,又有几个能咽得下这口气?
可一时热血一时意气在朝堂大局,天下大势面前又当真重要吗?朝中主战派虽声势微弱,却并非没有,在那高朋寿提出与北燕结盟的奏请后,亦有朝臣愤慨难当,大骂数典忘祖,奸佞误国,昔日斥责秦相韩相的说辞又被搬出来骂了一遍。更有太学诸生十数人同伏丽正门,请斩高朋寿以谢天下。
裴昀恍然觉得此情此景似曾相识,却不知那些大义凛然的太学生中,日后有几人会成谢疏朗,几人会成韩斋溪。
“此事不像公主想的那样简单,三言两语难以解释得清。”
裴昀只能如此道。
乌兰对此嗤之以鼻:“哼,你们汉人肚子里弯弯道道真是多。巴格西预料到我来临安,一定不能像坐船一样顺利,没想到会拖这么久还没有结果!”
巴格西,又是巴格西。
这些时日,裴昀偶尔能从乌兰口中听闻到有关这神秘帝师的只言片语,此人不仅足智多谋,还对天下大势南北大局了如指掌,委实是个奇人。乌兰信守誓言,不曾向人透露过此人丝毫消息,一旦裴昀旁敲侧击的套话,她也会立即警惕,嘟囔一句“狡诈的汉人”,然后便好几天不再理睬裴昀了。
故而裴昀只能暗地里留心记下有关巴格西的一切线索,面上不动声色道:
“像坐船一样顺利?是一帆风顺么?”
乌兰想了想:“好像是这样说的。”
随即她皱眉道:“你们汉人怎会用这样奇怪的比喻?坐船哪里舒服哪里顺利了?摇摇晃晃,我一上船便头晕厉害,再也不要去坐了。对了,我们何时再进山打猎吧,我要与那个卓航再比试一场!”
这蒙兀公主为人不坏,唯有一点,就是太过争强好胜不服输,自上次狩猎之时,被卓航救了一次,就念念不忘非要再赢回来不可。卓航被她缠得不胜烦扰,现在已经根本不敢出现在她面前了。
“如今多事之秋,公主还是不要轻易外出得好。”
一来是防燕人行刺,二来也是防主和派来个先斩后奏,倒逼赵韧放弃结盟蒙兀。
“若公主实在想练,我可以命人在庭院中竖起箭靶草人,随你骑射。”
乌兰没精打采的摆了摆手:“算了,射死物有什么意思?你若真有心,还是去劝劝你们的官家,让他快些答应结盟,好叫我们早日回去!我已想念战场冲锋,骑马杀敌的滋味了,当初我就该随王叔和大哥去打燕人,而不是听从父汗之命出使临安。唉,真是无聊!”
乌兰困顿苦闷,裴昀又何尝不是束手无措?
可为今之计,只有等待,等待一个破局的良机,彻底改变眼下宋燕蒙三国僵持之势,破而后立,一切左右为难都可迎刃而解。
只是裴昀不曾料到,这个转机会来得这样快,这样猝不及防,这样震惊朝野,这样叫人切齿痛恨。
大宋景明三年十二月底,又是一年岁末年关,北燕圣主颜泰临以南宋短缺岁币为由,大军南下,发兵京湖,突袭襄樊。
战报传来临安之时,无论文臣武将,还是官家赵韧,一时都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明明不久之前,那北燕还遣使南下,拉拢大宋,呈上了颜泰临亲笔所写言辞恳切的国书。结果转过头来,趁其不备,竟然毫不留情的反咬大宋一口,如此背信弃义,如此厚颜无耻,当真叫人瞠目结舌!
燕京沦陷后,蒙军步步紧逼,北燕国土不断收缩,如今只能勉强据河自保,当此危难之时,那颜泰临居然还要分兵攻打大宋,显然是妄图挖大宋之血肉,补北燕之疮痍,失之于北取之于南,其心歹毒若斯。
什么唇亡齿寒,什么合则两利,不过都是虚情假意,谎话连篇,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燕贼狼子野心,不可与谋,宋燕之间,你死我活,永无携手之日!
事已至此,主和一派终于无话可说,一夜之间形势逆转,朝堂再无人敢提联燕二字。
翌年一月三十,左相高寿朋老病请辞,改为平章军国重事,右相邓明德独相。
二月初七,赵韧下旨召见蒙使,宋蒙互换国书,订立盟约,大宋借道蒙兀,两国共同出兵夹击北燕。
三月二十三,春暖花开,日光明媚,裴昀于大宋北境,淮水之畔,送别乌兰一行。
“山高水远,公主一路保重。”裴昀拱手道。
“放心,这一次我不会再叫燕人得逞了。”
乌兰微微一笑,目光瞥向了站在裴昀身后的卓航,旧事重提:
“当真不能将这勇士赠于我?在草原上箭术胜过我的人不多,他若跟我走,我保证他能当大将军!”
裴昀亦看向卓航,揶揄道:“航二哥意下如何?”
卓航误打误撞救过乌兰两次,对方非但不领情,还很不服气,对他频频纠缠,之前碍于两国邦交,他已忍了很久,如今离别在即,终于忍无可忍道:
“我乃汉人,自是效忠大宋,怎会背叛家国和你回蒙兀?况且公主当真是赏识提拔我,还是诓我回去折磨解气,只有公主自己知道!”
“哈哈哈哈!你这南蛮子当真聪明!不错,你才不配做大将军呢,你若当真跟我回去,我定要你去做羊倌,给我放一辈子羊!”
乌兰用马鞭指着他,爽朗笑道:
“记住,下次可别落在我手里!我们伐燕战场上见!”
说罢,她一甩马鞭,带着手下随从头也不回的奔向了草原。
第119章 第十三章
时光荏苒,距离上一次北伐战争,宋燕大规模交战,迄今已过去了七年之久。七年时间很长,足够让廉颇白发,骠骑封侯,七年时间亦很短,冲淡不了累累血债,切骨之仇。许多人等待这一天,已等了太久。
北燕背信弃义,驻军驻团山,进攻襄樊。起初宋军因毫无防备被打了个措手不及,吃了几场败仗,稍作调整之后,京湖制置使凌越率忠顺军英勇抗击,旋即大获全胜。
这是除去当年裴安元帅之外,大宋对战北燕所取的最大胜仗。主帅凌越是沙场老将,征战多年,战功赫赫,得胜不足为奇,在这场胜仗中,大放异彩的却是其子凌青松。
凌青松,字岁寒,凌家长子,是年三十有二,自幼被父亲带至军中历练,机敏果敢,有勇有谋,弱冠之龄便已在军中崭露头角,因功进职,授以忠信郎。此战之中,他身先士卒,襄阳城头引弓毙敌,百发百中,箭无虚发,一夫当关万夫莫开,数次挡住了燕军的进攻。之后他更是预先判断出了燕军欲攻襄阳先攻樊城的部署,建议凌越率军渡河埋伏,果然提前截住了燕军的敌袭,斩首过半,使宋军反败为胜,抢占先机。
一夜之间,凌青松名动天下。
如此将星横空出世,大宋朝野一时士气高涨,空前振奋。
北燕对大宋素来蔑视,挥师南下本是信心满满,颜泰临甚至在开战之前放出豪言:
“鞑鞳英勇,实难为敌,至于宋人,何足道哉!朕以三千甲士,自可纵横江淮!”
谁料甫一进军,便踢到了凌家父子这块铁板,非但没讨到半分便宜,反而损兵折将,闹出了天大了笑话。
究其本源,一来是凌家父子领兵有方,忠顺军骁勇善哉,二来是颜泰临这些年来大肆屠杀宗室子弟、定南王旧部,使得燕廷元气大伤,三来是历经这么多年养尊处优,今日之燕人,已不再是昔日披荆斩棘闯出黑山白水,满万不可敌的燕人了。他们口口声声鄙视汉人,却在不知不觉间将汉人的奢靡享乐、繁文缛节统统学了去。临安君臣偏安一隅之际,燕京贵族又何尝不是在声色犬马,勾心斗角?所谓生于忧患死于安乐也。
屋露偏逢连夜雨,这厢南下燕军梦碎襄樊,举步维艰,那厢对战蒙兀的战场,北燕依旧是节节败退,情势不容乐观。
蒙兀中、西二路军高歌猛进,牵制住了燕军主力,西路军得大宋借道,自宝鸡南下,入沔州,穿行宋境,沿汉水出唐、邓诸州,逐步逼近河南。 当此时,开封城中的颜泰临再坐不住,急调潼关一带精兵回防,集结重兵十五万之众,千里奔袭,驰援开封。
三月,燕军主力与蒙兀西路军在钧州以南三峰山展开决战。
是日,天降暴雪,黑风吹沙,刀枪剑戟,寒不可触,弓弩缠冻,无法施展,漠北草原而来的蒙兀人习以为常,早已适应了中原气候的燕人却寸步难行。饥寒交迫之中,燕军斗志全失,兵败如山倒,除几千溃兵侥幸出逃外,十五万精锐被尽数歼灭,主帅大将或阵亡,或被俘,或自裁,无一生还。
蒙兀大军乘胜追击,接连攻破洛阳、郑州,而后三路大军汇于开封城下。
其实事已至此,接下来的事情已经没有悬念了。大燕国的结局,在颜泰临弃燕京,舍庙社,迁都南下那一刻便已经注定了。他若能死守开封,堂堂正正与蒙军决一死战,倒也算是条好汉,可惜,他再一次逃了。
舍弃了巍峨城池,舍弃了都城百姓,甚至舍弃了大部分宗室家眷,仅率半个朝臣班底,带着数万军队,连夜逃出开封。
先至卫州,又到归德,最后落脚蔡州。
而被放弃了的都城,自然逃不过悲惨的命运,开封守将西面元帅以议和为借口,大肆抓捕颜氏宗室,搜刮城中金银财宝,后被其部下所杀,家财为人哄抢,城里城外一片混乱。
九月,开封沦陷。
至此,曾经雄霸中原,睥睨四方,不可一世的大燕国只剩长江北岸一线,强弩之弓,灭亡在即
这日,裴昀奉诏入宫。
崇政殿里,只有赵韧与谢岑,君臣二人身着朝服,显然又是刚刚下朝。
“四郎可知,朕今日宣你进宫所为何事?”赵韧开腔道。
裴昀心中其实有所预料,但不敢肯定,只是迟疑道:
“臣不知。”
赵韧看了一眼谢岑,后者会意,上前取过诏书,肃容宣道:
“着武威郡侯裴昀,领枢密院判,任参谋军事,出督京湖,传圣上旨意,命京湖制置司出兵蔡州。”
来了!
终于来了!
此时此刻,裴昀只觉心跳如雷,全身血液逆流。
自宋蒙结盟,国朝虽借道于蒙,却迟迟未发兵北伐,裴昀屡次请战襄樊,皆被赵韧所拒,只道时机还未成熟。
及至十月初三,蒙兀再派使者来宋,邀大宋出兵与蒙军一同攻打蔡州,蒙兀孤军深入,粮草不足,故求粮于宋,并口头允诺,灭燕之后,将河南之地许给大宋。至此,赵韧终于同意出兵。
“臣裴昀遵旨!”
裴昀毫不犹豫俯身而拜,郑重其事行了一个君臣大礼。
起身抬头时,她已红了眼眶,而赵韧、谢岑和她一般,脸上皆激动复杂,悲喜交集,万般滋味尽在不言中。
内侍将早已准备好的酒端了上来。
一壶壮行酒,四只酒杯,年轻的官家起身亲手倒酒。
三人各执一杯,第四杯,却是给英年早逝的裴家三郎裴显。
赵韧哑声开口道:“宋燕百年世仇,你我四人二十年壮志,在此一举!”
谢岑亦是沉声道:“四郎,祝你旗开得胜,凯旋而归!”
裴昀心中热血沸腾,豪情万丈,当下一饮而尽,斩钉截铁道:
“必不辱使命!”
十月二十,裴昀率卓舷卓航二兄弟,携圣旨至襄阳城,入京湖制置司官衙,凌氏父子得信早已恭候多时。
宣罢诏令,谢恩接旨,父子二人亦是心潮澎湃,能得官家信任器重,亲自攻破北燕,报仇雪恨,一洗前耻,这是何等的荣幸,何等的恩赐!
凌越慨然叹道:“可惜侯爷没能亲眼看到这一天了。”
裴昀沉声道:“但今日凌叔父、凌大哥和我能亲手为爹娘报仇,他们若泉下有知,一定欣慰非常。”
凌越元帅出身裴家军,乃是裴安一手提拔的心腹爱将,当年与北伐之战中牺牲的张龙飞、马腾,弃官归乡的卓尔聪,并称裴家军“龙腾虎跃”四将军。北伐之后,裴家为奸臣陷害,满门获罪,刺配流放,凌家亦被牵连下狱,直至裴昀重回临安,奸相伏法,凌家这才与裴家一同沉冤昭雪。
两家世代相交,渊源甚深,今次赵韧将伐燕重任交于裴昀与凌氏父子,亦是有意成全,三人莫不感恩戴德。
“四郎,之前凌家冤狱得以平反,我与父亲能官复原职,我还一直没找到机会好好感激你,今日还请受我一拜!”
凌青松说着,便向裴昀拜去。
“使不得!凌大哥快快请起!”裴昀急急托住他的手臂,阻止他下拜,“凌家乃是受我裴家牵连,才遭逢劫难,此乃我应尽之责,怎敢受凌大哥这一拜!”
“四郎言重了。”
“凌大哥才是见外了。”
凌青松被裴昀扶起,二人相视一笑,俱是干概万千。
“来襄阳途中,我听闻凌大哥与燕将武恒交战,不知战况如何?”裴昀不禁问道。
武恒乃是燕廷赐封“河北九公”之一,之前奉旨率军援救开封,三峰山一役,他战败而逃,于南阳收拢溃兵,聚十万之众,攻打光化军,妄图夺取蜀川。凌青松奉命迎击,不知是胜是败?
“武恒手下皆是北燕溃兵,不堪一击。我一举攻破其营寨,追击至马蹬山,分兵两路,左右夹击,斩首过万,俘虏半数,余者纷纷投降,武恒身死,我军大获全胜。”
眼前这器宇轩昂,高大威猛的汉子语气淡然,但神色中隐有傲色,而立之年,如此赫赫战绩,自该意气风发! 裴昀欣喜道:“凌大哥果然用兵了得,此番上表朝廷,必得再次晋封!”
如今凌青松已因功授京西副将,忠顺军副统制,方才凌越亦道,将派凌青松挂帅出击蔡州,一旦凯旋而归,必将名垂青史!所谓千军易得一将难求,英雄顺时势,时势造英雄也!
第120章 第十四章
大宋景明四年,十一月初五,凌青松率忠顺军精兵两万,粮草三十万石,抵达蔡州城下。蒙军于九月大军至此,已围城两月有余,双方依照盟约划定地界,蒙军在北,宋军在南,各自扎营屯兵,遥遥相对,互不相犯。
戍鼓断人行,边秋一雁声。汝南巍峨城池下旗帜遮天,篝火满地,月色肃杀,两军对垒,生死决战一触即发。
蔡州城下的第一晚,裴昀随凌青松应蒙兀人之邀,入蒙军大营赴宴,共商大计。
三峰山一役燕军主力全军覆没后,在蒙兀眼中,北燕已是强弩之弓,苟延残喘不足为惧,故而开封城破后,大汗赫烈便已率蒙军大部队凯旋北归,只留小股兵马追击善后。如今蔡州城下蒙军主将乃是赫烈之弟,宗王阿穆勒,也便是乌兰别吉口中那个精通汉学的王叔。
阿穆勒乃是博尔济大汗四子也客那颜之子,赫烈汗的幼弟,二人少年丧父,由其伯父斡哥泰收养长大。蒙兀传统,幼子守灶,其父虽逝,但二人兄弟情深,赫烈继位后仍是分封了阿穆勒广大的土地、帐殿与军队,对其信任有加。而阿穆勒亦在这几年伐燕之战中,先后于潼关、河中、南京大胜燕军,战功显赫,着实是一员猛将。
凌青松与裴昀对其不敢小觑,此番赴宴,一来议事,二来便是面见阿穆勒,探一探此人虚实。
通事引路,二人带亲兵一路来到蒙兀大营帅帐内,掀开羊毛毡帘,只见灶火温暖,陈设简朴,不见奢靡之风,只有浓郁的马乳酒与炙烤肉香气扑鼻。帐中已落座了□□位蒙兀将领,裴昀一眼便瞧见了坐在其中的乌兰别吉,她与其他将领一般穿着厚重铠甲,一头乌发梳成双辫盘在头上,英武中透出几分秀丽。
二人对上目光后,乌兰对裴昀俏皮的眨了眨眼,算是招呼。
而帐内居中端坐之人,不必多说,正是主帅阿穆勒。那人三十几许,正当壮年,浓眉大眼,方面阔耳,肤色黝黑泛红,鬓有腮胡,额发成绺,头戴笠帽,与寻常蒙兀男子无二。可裴昀不知为何,越瞧他越是眼熟,一股说不出道不明的感觉缓缓涌上心头。
二人施礼拜见,阿穆勒亦是下座相迎,还礼作揖,开口乃是字正腔圆的汉话:
“小王久闻二位将军大名,仰慕已久,今日得睹尊荣,荣幸之至,二位快请上座。”
话音入耳,裴昀刹那间如遭雷亟,一个不可置信的念头浮现脑海,她几乎是脱口而出道:
“大哥!”
阿穆勒一愣,“你唤我什么?”
裴昀双耳嗡鸣,两眼发花,一时不知所措。这时一双宽厚有力的大手按在了她的肩膀上,凌青松沉稳的嗓音传来:
“王爷面容肖似故人,我义弟一时认错,还请王爷见谅。”
阿穆勒沉默片刻,笑道:
“你们汉人有句话,叫一见如故,看来小王与二位将军极是有缘,今日相会于此,一切都是长生天的安排。”
“王爷所言甚是,是在下一时眼拙,认错了人。”裴昀勉强笑了笑。
她抬头望向凌青松,二人四目相对,在彼此眼中看见了同一个名字——裴昊。
这蒙兀宗王阿穆勒,相貌嗓音竟与故去多年的裴家大郎裴昊像了九成。
阿穆勒对二人诡异神色视若无睹,亲自斟了两杯马乳酒,举杯遥敬道:
“听闻凌将军日前于马蹬山大破燕军,亲斩燕将武恒于马下,雄姿英发,勇不可当,令我军上下敬佩非常。”
而后他又望向裴昀:
“还有这位名震天下的裴侯爷,少年英武,忠孝无双,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小王在此敬二位一杯。”
凌青松久经沙场,处变不惊,落座之后,面上已是波澜不兴。他知蒙兀人行事豪爽,不拘小节,当下坦然而受,谢过之后举杯一饮而尽。
大局当前,不便多言,裴昀虽心乱如麻,却也强自镇定,随之而饮。
而后阿穆勒与凌青松便就战情进行磋商,眼下蔡州城内燕兵精锐不足万人,粮草匮乏,颜泰临遣使去各地催促发兵勤王的命令如泥牛入海,杳无音信。蒙军自九月兵临城下,试探进攻过几次,而后便修葺长垒,以作围城之备。
蔡州无险而依,无兵马粮草可援,攻下此城,指日可待。如今宋蒙两军只需踞守南北,合围耗敌,以防被燕军集中兵力自两军结合处突围。
宋蒙虽有盟约,却无统帅,仍是各自攻伐,故而今次只是两军会面暂定战略。且敌弱我强,优势尽占,双方都颇为轻松随意,席间马乳酒与炙烤肉络绎不绝而上,当真如寻常宴饮一般。
裴昀始终心有疑虑,从头到尾目光一错不错的紧盯在阿穆勒身上,试图从他一举一动中找出他是裴昊或不是裴昊的明证。然而越瞧越是相似,回忆起昔日与大哥相处的点点滴滴,心中不禁又是酸楚又是悲恸。
酒阑宴罢,裴昀随凌青松打道回府,谁料刚出帅帐不远,便被人从身后唤了住。
“等一等!”
裴昀回首,只见乌兰别吉背手踱步,慢悠悠向她走了过来。 “小裴侯爷,我们又见面了。”
“乌兰公主。”裴昀拱手道,“未曾想公主千金之躯,也在此身先士卒。”
“哼,这算得了什么,我早说过,我们草原女子都能征善战,不若你们汉人女子双手连捉羊的力气都没有。”
裴昀愣了愣,迟疑道:“你想说‘手无缚鸡之力’?”
这位蒙兀公主一如既往的心高气傲,也一如既往的搞不懂成语俗语
“管你是捉鸡还是捉羊!”乌兰别吉满不在乎道:“那个卓航呢,今次可随你同行?”
“航二哥正在我军营中。”
“好,你回去告诉他,我与他的比试还没有完,这次我要与他比谁上战场杀敌更多,谁要是输了,就要答应对方一个条件。”乌兰别吉扬了扬下巴,双眼中满是自信的光彩,“这次我赢定了,我要让他去额尔古纳给我放一辈子羊!”
说罢不等裴昀开口,便头也不回的转身走了。
大战在即,这蒙兀公主还满心意气之争,裴昀无奈至极,不打算理会。可经乌兰这一打岔,她紧绷着的一颗心多少舒缓了几分。
待回到宋营,一入帅帐,屏退左右,裴昀开口问凌青松:
“凌大哥,你也认出他了,是不是?”
凌青松除下兜鍪,坐在帅椅上,面沉如水:
“此人相貌确是与大郎像了七八成,只是人有相似,不可贸然断定。”
“人固有相似,可世上怎有一言一行,一举一动,都一模一样之人?我瞧得真切,他的身姿步伐、嗓音语气,都与大哥别无二致。”
方才宴席上,凌青松又何尝不是在暗中观察,他与裴家大郎年岁相仿,乃是总角之交,裴昀留心的细微之处,他亦留心到了。
沉吟片刻,他迟疑开口道:
“然而当年大郎确实战死南尖岭,尸骨早已收敛下葬,你我亦在坟前拜祭过。如今却又阳间重逢,难不成这世间真有借尸还魂一说?”
裴昀皱眉:“借尸还魂我不知有没有,反常即为妖我却是信的。”
上一次她见到言行举止一模一样的两个人,还是那千面郎君假扮的赵韧。
顿了顿,她忽然想起什么,“对了,当年大哥尸骸乃是卓尔聪叔父带兵亲自收敛,不如问问卓家二位大哥可有何异常之处?”
凌青松首肯,遂派人将卓氏二兄弟唤入帐中。
昔日“龙腾虎跃”四将亲如一家,卓舷与卓航不是外人,裴昀将方才会面种种直言不讳,二人听罢也是惊疑不定。
“彼时是我随叔父去的,”卓舷一边回忆,一边开口道,“南尖岭地势狭窄,那一战惨烈非常,我军浴血奋战,十死九伤,几乎无人生还。而大郎更是遭马蹄践踏,尸首七零八落,面目全非,我与叔父靠战衣盔甲,与大郎家传玉佩,才勉强拼凑起遗骸。任大罗神仙在世,起死回生也绝无可能,除非”
凌青松问道:“除非什么?”
“除非那根本不是大公子的尸首。”
“此等大事,我不信你和叔父会错认。”卓航皱眉道,“莫不是有人偷龙转凤,故布疑阵?”
裴昀冷不丁开口道:“还记得那张良贤吗?”
卓航惊呼一声:“是了,此人也是颖昌一役生还者!”
“不错。”裴昀颔首道,“此前我只以为此人临阵脱逃,侥幸生还,毕竟他不过是一幕僚账房,无人在意他的去处。可若他当真为人所救,救他那人会不会也救了大哥?别忘了,如今这张良贤也在赫烈帐下,为蒙兀人效力。”
几人听罢皆是一凛,越想越是觉得可能,卓航喃喃道:“莫非他当真是大公子?大公子还尚在人世”
凌青松却是仍保持冷静:“即便当真如此,那是何人救了大郎?何人能在两军激战中来去自如?他的目的又是什么?况且那阿穆勒乃是赫烈汗之弟,此事做不得假,方才他与我们也是见面不识,如同陌生人一般。我亦希望大郎尚在人世,只是如此这般不过是我们异想天开的猜测罢了。”
卓航不愿放弃,苦思冥想道:“或许大郎受伤失忆,忘记了自己身份?又或者这阿穆勒与大郎乃是同胞兄弟,所以生得一模一样?四郎,你可知晓侯爷当年是在何处收养的大郎?”
裴昀苦笑:“我自幼离家,此中经过却是全然不知。”
卓舷叹道:“可惜当初没将那张良贤好生盘问。”
“我可以向乌兰公主旁敲侧击,”裴昀沉思道,“亦或者可夜探蒙营,看能否查出什么线索”
“此事万万不可!”凌青松打断了裴昀的话,肃容道,“如今宋蒙联盟,互不相犯,绝不可做出违约之事。燕军在前,大局为重,没我命令,谁也不可接近蒙营!”
战场之上,军纪严明,令行禁止,裴昀正身敛襟,垂手应道:
“属下遵命。”
卓氏二兄弟随之立正噤声。
凌青松望了他们片刻,神色终是忍不住和缓了下来,低声对裴昀道: “若是有机会,也可不动声色的打探一下消息,若他当真是大郎唉,我已有太多年没再和他切磋武艺,把酒言欢了”
裴昀不禁也想起战死沙场的大嫂,与家中少年老成的裴霖,无声一叹,颔首道:
“我定会将此事查个水落石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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