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第四十八章
八大世家门派究竟缘何结盟围攻极乐天,南宫明月已是记不大清了,那些年他们与所谓的名门正派,假仁假义的武林世家,结仇太多,不外乎是她一时兴起虐杀了哪个正派子弟,朝使奸/淫了谁家姑娘,又或者是昼使随手灭了谁家满门。总之叫那帮人抓到了把柄,打着斩妖除魔,替天行道的名义打上门来,誓要将极乐天上下一网打尽。
极乐天总舵匿藏在太湖稠密水网之中,是一片连环小岛,少有人知其所在,平时岗哨警报,戒备森严,等闲之人亦无法靠近。而八大世家门派不知如何得到了路线,轻车熟路找了过来,攻了极乐天上下一个措手不及。
那一战惨烈无比,双方血战三日三夜,杀得昏天黑地,不辨死生,教中高手接连殒命,连她也不幸中了暗算,被江陵瞿家家主瞿长明一枚毒钉打在了脸上。她一命死不足惜,然最让她痛彻心扉的是,亲眼所见笑面生被谢若絮秋水长剑当胸贯穿,气绝身亡。
“那毒妇怎狠心如此?她可知主人念了她多久,爱了她多久?她怎能如此心狠手辣,丧心病狂?!” 忆及痛苦往事,南宫明月不由激动万分,整张脸都变得狰狞了起来,望之可怖。
到底还是长辈至亲,谢岑忍不住喝了一声:“住口!”
裴昀皱了皱眉道:“继续说,之后又是如何?”
“极乐天教众全军覆没,连总教也被一把火烧了个干净,我是跌落水中,被水流冲刷到了别地,这才侥幸存活。虽保得性命,可惜我的脸” 南宫明月轻轻抚上自己那半边焦黑丑陋的面颊,眸中划过一丝怅然。
极乐天覆灭之后,她同时失去了栖身之所与挚爱之人,心如死灰,浑浑噩噩度日,不知在江湖上流浪了多久,直到多年后的一天,叶问天毫无预兆的出现在了她的面前。
“因他常年如主人一般不以真面目示人,所以当年轻而易举金蝉脱壳假死而逃。多年不见,他变了许多,眉宇间越发有谢若絮的影子,进退有度,风度翩翩,和那些世家弟子似的装模作样,再瞧不出少年时与主人一般桀骜风采。我一见他,便心生厌恶。然而他告诉,他要为主人报仇,他要重建极乐天。”
只为了这一句话,她留了下来。
过去在极乐天中,她便被笑面生委派驯养死士,培养杀手,如今亦然。她不在乎叶问天是否在利用她,亦不在乎他究竟是否别有所图,只要能为主人为极乐天报仇,以牙还牙,以血还血,她别无所求!
“要同时对付八大世家门派绝不简单,必须要滔天的权势,天大的机缘,无数人力物力才能实现。我不知他具体谋划,逍遥楼诸事都是那画先生在替他打点,他也并不全然信任于我,除去报仇之事,他似乎暗中另有计划。”
南宫明月缓缓道:
“三年前,宋燕两国交战,他不知如何与那当朝丞相韩斋溪得了联系,遣了不少死士供其驱使,又为其出谋划策,周旋于宋燕之间,通风报信。及至前不久,韩相失势,抄家入狱,未免朝廷查到逍遥楼头上,问天将人手全部撤回,且将关键书信销毁,并与那韩相做了最后一个交易。”
裴昀不由问道:“什么交易?”
“外人只道韩家有三子五孙,却不知那韩家大郎还有一个外室,生了个天生痴傻的孩儿,正是这个傻儿终能在韩家灭门之灾中逃过一劫,是韩家仅存的血脉。”
裴昀与谢岑随着南宫明月的目光,看向那呆呆愣愣,懵懂无知的胖元宝。
谢岑嗤笑了一声:“什么交易,该说是威胁。”
九连环九环缺一,缺的那一环正是没入祖谱的私生子元宝。怪不得那韩斋溪本来有恃无恐,一见九连环却突然决绝自尽,原是那叶问天以元宝的性命相要挟,逼他不得招供出逍遥楼存在。而韩斋溪自知把柄落在人手,逃不过满门抄斩的下场,为韩家保存最后血脉,不得已咬毒自戕。
前因后果至此,一切已是明了。
“问天将这孩子交由我看守同时,告知了我云中宴之事,彼时我明白,我们筹谋了多年的复仇,终将得以实现。只是我却不知,他疯狂如斯,不惜同归于尽,用整个逍遥楼来陪葬。”
南宫明月面色变得难看了起来,“我不在乎一死以报仇雪恨,只是他不该骗我,不仅骗了我,还骗了逍遥楼中所有人,我怜芳苑的姑娘一个也没能活下来”
这一切不禁又让她想起了多年前那场极乐天的灭顶之灾,一样的尸横遍野,一样的火光冲天,在极致的毁天灭地中开始了所有,结束了所有。
起始亦是终,这一次,她终是又失去了家。
“这亦是我百思不得其解之处。”裴昀皱眉道,“他纵使报仇,又何必同归于尽?将辛苦多年建立的偌大基业毁于一旦?他连逍遥楼中自己的心腹手下都不放过,无论是画先生,上官尧还是你,一样中了八月煞,一样被困于火海,他何必做到这般地步?”
“此中缘由,我便不得而知了。”
南宫明月摇了摇头,神色平静道:
“如今,我已将所知一切都原原本本告知于你,如何处置,悉听尊便。”
她向元宝银锭招了招手,两个娃娃颠颠跑了过来,丝毫不怕她可怖的脸,双双扑进她的怀中,接连道:
“月姨,元宝怕”
“月姨,不要丢下我们两个!”
南宫明月的脸上难得浮现一丝温和慈爱,她蹲下身摸了摸两个娃娃的头,柔声道:
“元宝银锭乖,月姨也不想丢下你们,只是,世事无常,月姨这一辈子都是身不由己”
她低低叹了口气,抬头对裴昀谢岑道:
“我毒入骨血,早已是强弩之末,银锭只是江湖孤儿,与此事无关,元宝虽是韩斋溪之孙,却自幼痴傻,心智不足,对一切懵懂无知。我知晓你二人身份,你们若想斩草除根,今日便将我们一并杀了罢。”
谢岑不禁看向裴昀,由她来做最后决断。
裴昀一言不发,上前拉过南宫明月的手腕切脉,知其没有说谎,她确实已是毒入肺腑,时日无多,能撑到今时今日,已是奇迹,大抵是为了亲眼得见大仇得报吧。
裴昀忍不住道:“你确实是苦命之人,可你不该将自己的伤痛发泄在无辜之人身上。当年极乐天犯下昭昭血案,多少人惨遭其害,如今又再添这许多杀孽,便只有你们极乐天的人命是人命,仇怨是仇怨,旁人的性命一文不值吗?”
南宫明月不为所动:“要杀便杀,轮不到你来教训我。”
“你以为我是那阴险狠毒的韩斋溪,还是你们作恶多端的极乐天?”裴昀冷哼了一声,“杀老幼妇孺,垂死之人?我还没那般下作!”
她一把将元宝拽到了面前,把那枚墨玉环塞进了他怀里,捏起他哭花了的圆胖小脸,不顾他是痴是傻,懂与不懂,强迫着他与自己对视。
她一字一句道:
“你记住,我姓裴名昀,家中行四,你韩家满门皆是被我所抓,因我而死。你祖父通敌叛国,祸乱朝纲,害我裴家家破人亡,多行不义必自毙。日后你长大成人,若能明辨是非,切记以此为戒,行善积德,做磊落君子。若你黑白不分,冥顽不灵,执意报仇,我亦随时奉陪!”
元宝小脸煞白,似懂非懂的听罢这一切,又晕晕乎乎的被放了下来,银锭一把将他拉回了身边,两人抱在一切,瑟瑟发抖,一个字也不敢多说。
裴昀垂眸扫了一眼这一大两小三人,将八月煞的解药扔在了他们面前,淡漠道:
“都走罢。”
无论谁是谁非谁对谁错,极乐天与八大门派之间的恩怨,她裴昀都是局外人,轮不到她来断这个官司。
南宫明月面露诧异之色,沉默许久,终是伸手拿起了解药,她没有道谢,亦没有感激,就这样一左一右领着两个娃娃离去了。
临走时,她只留下一句幽幽叹息:
“或许,主人也不全然是对的,只是,我已没有机会找到真正的答案了”
“现在,我们该如何?”
谢岑问裴昀道。
云中宴一行,谁能料最后是这般结局,无论天书一事,还是极乐天一事,都落得个支离破碎,虎头蛇尾。颜玉央扬长而去,叶问天消失无踪,此事究竟该如何了结,他们又该如何回去覆命?
“我们似乎还差了一个人没有对质。”
裴昀深深瞥了他一眼。
谢岑不语,脸色不甚好看。
“你是不是从一开始就知道谢文翰是谢老前辈与笑面生之子?”
被如此直言挑明,谢岑终于无法再逃避,他长长一叹,低声开口道:
“我确实有所怀疑,只是不敢肯定。”
“谢家这些年来一直有传言,祖母少时曾失踪一年有余,与人私定终身,在外有一私生之子。谢文翰出现在谢家之时,我第一时间便去查探了他的身家底细,他确实是谢家一旁系子弟,父母俱全,族谱有名,只不过幼时便称在外游历,踪迹不详。若干年后他突然出现,深得祖母宠幸,此事本就甚为可疑。”
“而我之所以一直对你隐瞒,不过是不想谢家与极乐天亦或逍遥楼有所牵连。”谢岑苦笑一声,“可现在,事实胜于雄辩,一切已是不言而明了。”
裴昀虽不忿他的私心隐瞒,差点将他们统统害死,但却也多少明白他的苦处,亦如自己不愿将师门扯入其中一般。
只是可惜,如今他们两个都不能再独善其身了。
“无论真相如何,我们终究还是要去面对。南宫明月不过是他人棋子,所说所知未必就是全貌。走吧,我和你一同回乌衣庄,去拜访一下谢老前辈,看她如今是为孙儿生死未卜而愁眉不展,还是为儿子平安归来而兴高采烈!”
第102章 第四十九章
仲秋祭月,华亭凶宴,海上云中,血海尸山。 云中宴上惊天巨变,一夜之间传遍大江南北,姑苏谢家嫡长孙谢岑、剑阁鹤鸣派掌门之子莫子虚、齐云山白岳剑派掌门聂聪、洞庭潇湘阁阁主丁云潇、江陵瞿家大小姐瞿明霞、鄱阳湖落星山庄少庄主薛浣,六大世家门派齐齐遇害,除此以外还有百十来名江湖豪杰、武林高手,都与那逍遥楼一同付之一炬。如此惨烈血案,人人闻之色变。
有关二十年前魔教极乐天云云,早已是陈年旧事,知之者甚少,没有一人将这云中宴惨案与当年那极乐天灭门往事联系到一起,眼下所有武林同道、世家门派只纷纷将怒火指向了一处——大燕国世子府。
传闻那逍遥楼与世子府暗中勾结,以天书做诱饵,引江湖人士前往,为的就是一举铲除中原武林,为他日北燕挥师南下打前阵!
一时之间,江湖黑白两道同仇敌忾,人人自危。
此事半真半假,半虚半实,可真相如何,早已无人在意,许多隐秘,许多旧闻,就这样泯灭于岁月长河之中,无声无息,无影无踪,石沉大海,再不起波澜.
太湖东山,乌衣庄
十五已过,圆月亏凸,虽再无清辉洒地,却仍是月华如练,映照着上下缟素的谢家庄更添几分凄清惨淡。
谢若絮负手立在中庭,抬头遥望黛色苍穹,不期然想起三十多年前的那个夜晚,她在小灵山周家庄严阵以待魔教来袭,与众人等了许久,夜半时分,月上中天,其余人昏昏欲睡,只有她依然警醒,如今夜一般若有所觉,来到院中散步。那人一身玄衣从天而降,没有戴那张人尽皆知的假面,却是露出了俊朗不凡的真容,笑眯眯对她道:
“小姑娘,这么晚了怎么还不去睡?”
人老了便会怀旧,近来犹是如此,她常常不经意便在脑海中浮现起旧日的种种细节,与那个人在一起的点点滴滴。
终其此生,她是谢家小姐,名门侠女,世家家主,高高在上,杀伐果决,人人对她毕恭毕敬,只有他一个,唤她小姑娘。
只是这个人,却再也不在了。
被她亲手所杀,再也回不来了。
“这么晚了您怎么还不去睡?”
一个声音骤然响起在寂静的庭院,谢若絮心中一颤,猛然回首,没见到预料之中的人,却是见到了与她那不肖过继之子一模一样,风流多情的一张脸。
谢若絮双眼微眯,沉声道:
“你还活着?”
“我死里逃生,祖母似乎并不乐见。”谢岑手摇折扇,悠然迈步走到了过来,似笑非笑道,“我还以为老太君月下缅怀,是在等孙儿头七还魂,可惜了这府中一片素裹,倒是孙儿我自作多情了。”
谢若絮既不欣喜也不惊讶,只淡淡开口道:“你能死里逃生,自是你本事过人,我又有什么乐见不乐见。”
“不知老太君究竟在等何人?是我叔父谢文翰?极乐天夜使叶问天?还是逍遥楼楼主中书君?”谢岑一字一顿道,“可惜啊,无论是谁,老太君今夜都注定要失望了。”
“看来你已知道了不少事。”
“是知道了不少,但也有许多不知,还请老太君为孙儿解惑。”
谢岑一错不错的盯着她:“你明知云中宴是一场骗局,仍是任我前往,为的便是让谢家嫡长子身死华亭,洗去谢家与极乐天勾结之嫌,更是为我那叔父扫清障碍,堂堂正正继承谢家,我说得可对?”
谢若絮不置可否:“我早已告诫过你不该赴宴,你素来自视甚高,一意孤行,最后咎由自取,怨不得旁人。你既放出狂言,不屑继承谢家家主之位,违反谢家家规,沾染朝堂是非,我又何必再继续纵容你?”
“老太君切莫本末倒置,明明是你与魔教教主旧情难了,纠缠不休,将魔头之子假作谢氏子孙鱼目混珠,就算我有心继承谢家,恐怕也轮不到我吧。”
“放肆!”
谢若絮勃然大怒,周身气劲暴涨,狂风卷起落叶无数,门楣回廊悬挂的白绫纸灯皆随之而动,森然可怖。
谢岑今日早已抱着鱼死网破之心,凌然不惧道:
“怎么?老太君做得,我便说不得吗?”
“轮不到你来置喙!若非我将你父亲过继,如今你也不过就是谢家旁系一微末小卒,有何资格指责于我?”
谢若絮冷笑道:“你与你父命好,生来便是谢家男儿,嫡系子孙,早早晚晚继承家主之位,却偏偏一个两个不思上进,三心二意,难道我要将辛苦经营的半辈子的谢家交到你二人手中吗?”
“早知今日,老太君当初又何必过继?”谢岑亦冷笑,“方才原话奉回,都是咎由自取,怨不得旁人。”
“你以为我有选择么?”谢若絮目光幽深道,“我以女子之身继承家主之位,当年摆在我面前的只有两个选择,要么招婿入赘,要么过继子嗣,在那些老家伙眼中,我不过是暂时代为掌权,这谢家终究还是要还回谢氏男儿手中,哪怕我才是谢家名正言顺的嫡出长女,终究是抵不过祖宗礼法,抗争不过族中那些老不死的宗老宗亲。”
谢岑听罢,心中瞬息万念,蓦然明白了过来:
“所以,你在谢文翰一出生之时,便为他安排好了谢家旁系子弟的假身份,以便日后将其名正言顺过继膝下,成为正经的谢家嫡长子!”
她的恋人乃是□□魔头,自是不可能招婿入赘,那便只剩第二条路走了。过继他房子嗣,继子长大之后,八成会受族老挑唆,与谢若絮夺权,而若是自己血脉亲子,结果自是不同,如此确实是一步好棋。
“不错,起初我确实是如此谋划,只可惜被一个人全盘打乱了。”
谢岑不禁问道:“是谁?”
“叶欢。”
谢岑皱眉:“笑面生?他为何要反对?”
他的亲生儿子做了谢家家主,对他百利而无一害,他为何不满?
“因为,他是个随心所欲的疯子,”谢若絮面无表情道,“他以文翰为要挟,要我放弃谢家和他走。”
时至今日,多少年过去,她与叶欢那段剪不断理还乱的往事,仍是她所不愿提及的,那是心头上的一道疤,一根刺。他们是错误的时机所遇见错误的人,他是循规蹈矩世家淑女的一次轻狂放纵,她是邪门歪道不羁浪子的一件别样战利品,真心不是没有,却也谈不上太多,露水情缘,风流云散,才是对彼此最好的结局。
可偏偏有人心有不甘,得寸进尺,想要天长地久,不惜以掳走亲生骨肉相要挟,因为他知道,这个孩子是她继承家主之位最大的筹码,他要赌一把。
可他不知道的是,骄傲如谢若絮,这辈子最痛恨的便是被要挟。
你敢先斩后奏,我便敢釜底抽薪!
女儿、妻子、母亲,她不会被任何身份所束缚,她只是她,谢若絮,没人能阻止她继承谢家,哪怕是自己亲生儿子,她宁愿随便另择族中一子过继,也绝不会令叶欢得逞!
“这便是你们当初决裂的原因?”谢岑颇为不解道,“那为何又过了十多年后才有剿灭极乐天一事?后来又发生了什么?”
“后来?”谢若絮冷笑了一声,“不出所料,待文渊长大成人后,宗老们果然逼我退位还权,哪怕你那父亲不过是个流连花丛的浪荡情种,他们也要坚决拥护!彼时正值极乐天如日中天,四使又在江湖上犯下招摇血案,武林正道对其恨之入骨,他们不惜放出半真半假的谣言,翻出我与叶欢的陈年旧事,逼我就范!”
谢岑叹了口气,替她将接下来的话说完:“于是,为与魔教划清界限,你亲自出面号召八大世家门派围剿极乐天,并亲手杀了笑面生,从此再也没人能用此事要挟于你了。”
经此一役,族中宗老不少丧命,剩下寥寥数人不成气候,谢若絮彻底全盘执掌谢家。又过数年,谢文渊风流做派愈演愈烈,终成江湖笑柄,再也无人敢提令谢若絮退位还权一事,反而一个两个皆希望其继续掌权,越久越好,免得将谢家数百年基业毁在一个多情相公手中。
所谓无毒不丈夫,谢若絮可惜生错了女儿身,否则为官为将,当真能青史留名。然而纵使生了女儿身,飞鸿仙子之名屹立江湖数十年不倒,亦是足够成一代传奇了!
“那谢文翰呢?你的亲生儿子眼见你带人杀了他父亲,他不恨你吗?如今他归来复仇,你就这么自信他不会对你,对谢家下手?”
“谢文翰”谢若絮低声咀嚼着这个名字,嗤笑了一声,“这是当年我为他取得名字,他被叶欢带走之后,便更名改姓了。有其父必有其子,此番他回来,虽是装模作样,文质彬彬,可我一眼就能看出,他骨子里的桀骜不驯,离经叛道与叶欢一模一样。他自然是恨我的,也自然是想毁了谢家,否则又怎会没杀人灭口,云中宴上满座宾客,独独将你放了回来。”
谢岑听罢心中一惊,此番他死里逃生,难道也是谢文翰计划的一环吗?
是了,八大世家门派皆遭重创,唯独姑苏谢家公子活着回来,溯及既往,极乐天往事早晚有一天会被翻出来,谢文翰的身份也早晚有一天会被查出来,届时恐怕便是七大世家门派围攻谢家,彻底报了谢文翰的父仇!
谢岑定定望着谢若絮:“老太君如今是想再次先下手为强?”
今夜她与他将一切全盘托出,怕是不会再放他活着离开了。
谢若絮不答,只淡淡道:“你还有何话要问,现下便一并问了罢。”
“确实还有一个疑问,”谢岑点了点头,“老太君神机妙算,运筹帷幄,却不知为何还要令谢文翰认祖归宗,重回谢家?如此岂非引狼入室?”
谢若絮沉默了一瞬,缓缓道:“因为他不仅是谢文翰,也不仅是叶问天,更是逍遥楼楼主。有一事,那小裴侯爷倒是瞧得通透,谢家这些年来确实每况愈下,族中旁系众多,皆由嫡系供养,纵我精打细算,也不过勉力支撑。逍遥楼富可敌国,权势滔天,若谢家能得其助力,兴许当真能重创昔日辉煌也说不定。”
“老太君当真只是为了谢家么?”谢岑轻笑了一声,“云中宴一事老太君难道毫不知情么?此事对谢家百害无一利,老太君为何还要默许?”
谢若絮脸色阴沉:“你想说什么?”
“我想说,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心狠手辣也好,绝情断义也罢,只是人生如棋,落子无悔,因为一旦后悔,你便输了。”
谢岑似笑非笑的看向谢若絮,一字一顿道:
“祖母,你后悔了。”
“你后悔当年抛弃情人儿子,选择家主之位了,你后悔带人围剿极乐天,亲手杀死笑面生了,否则你不会接受谢文翰重回谢家,还想将家主之位传给他,也不会默许他设云中宴残害武林正道,为叶欢为极乐天报仇。只因你对他心怀愧疚,故而千方百计想要弥补。”
“而这愧疚,正是他带给你的。你也知晓,逍遥楼富可敌国,权势滔天,甚至与宋廷燕廷都有牵连,他想复仇,根本不需借助谢家之力,又何必与你相认?正如你所说,他与叶欢是那样相似,他让你忆起旧人旧事。”
“这才是谢文翰对你最大的复仇,他让一生骄傲不肯服输认错的飞鸿仙子谢若絮,后悔了。”
“只是可惜,你亲手所种因果,终其此生,你都挽不回了”.
裴昀独自徘徊在谢宅大门外,等待得心急如焚。
斗转星移,月上中天,寂静夜色中突然传来陈旧的咿呀之声,她抬头望去,只见大门开了一条细缝,正是婢女巧扇将谢岑送出了门来。
巧扇将收拾好的包袱递给了谢岑,她脸有泪痕,满眼不舍,与谢岑依依话别了半晌,经后者再三安抚,一步三回头的进了门。
裴昀耐心等二人告别后,这才迎了上来:
“怎么样?谢老太君愿意放你走了?”
她自是知晓今夜谢岑回乌衣庄凶多吉少,本想陪同前往,然谢岑一意孤行要与谢若絮单独对峙,她这才不得不一直等在门外。
谢岑此举当然不是自寻死路,二人早已做好了万全之策,提前将逍遥楼、极乐天、谢家以及韩斋溪一事详细记录在案,若今夜谢岑出不来这个门,将会有人把此事上奏朝廷,涉及勾结朝廷命官,里通外国,谢家也逃不脱株连,大家一同鱼死网破!
谢岑面上不见悲喜,只淡淡道:
“谢家大公子已命丧华亭云中宴,从此我只是当朝参知政事了。”
裴昀一时不知该安慰还是恭喜,遂道:
“也算是如你所愿了。”
“是啊,我终于能彻底离开这乌衣庄了!”
谢岑长叹一声,回身望向这座百年老宅的巍峨门庭,幽幽道:
“虽然她对我没有半丝亲情,甚至想置我于死地,但我并不恨她,因为她也不过是谢家这栋大宅子里的可怜女人罢了,一辈子困于礼教纲常之中,心怀抱负无法施展,只能一次又一次的牺牲心爱之人。她也并非无情,倘若我或父亲能稍微争气一点,也许她也不会那样不甘,只可惜道不相同。今夜她放我离开,却不知是为保全谢家,还是怕日后再添一桩后悔”
无论如何,当断则断,他已是做出了选择。
今后这座乌衣庄里,便只剩谢若絮一人了,大权独揽,说一不二,再无半分阻碍,喜悦或痛苦,冷漠或懊恼,只有她自己知晓。谢文翰或许会在不久的将来回来继续向她复仇,或许也不会,但或许这正是她所期待的。也许她会后悔,会遗憾,然而假使有重来的机会,他相信她仍然会这样做。
至于云中宴背后的真相是否有揭露的那一天?谢家声名是否有终将衰落的那一天?人世间从来就没有什么善恶有报,天道轮回,那是只有傻子才信的鬼话,一切的一切都将淹没在这苍茫江湖,岁月尘埃里,永远永远没有答案。
“对了,珍娘留了一封信给你。”
裴昀闻言一愣,接过谢岑递来的信,飞快拆开,一目十行匆匆浏览过,不禁无声一叹。
珍娘怕是对谢文翰所作所为一无所知,只对裴昀在信中轻松道,相公要带她远行,待回来之后再与她好好一叙。
却不知这一次八成该是永别了罢。
谢岑开口道:“逍遥楼一案,至此应是尘埃落定了,无论如何,我欠你一次。”
裴昀知他所说,不仅是从雪岭二佛手下救了他,更是同意向朝廷隐瞒谢家与极乐天牵连一事,将一切都推到那燕世子的身上,当下便回道:
“好,那你现在便还罢。”
谢岑一愣:“你想我做什么?”
“天书一事纯属子虚乌有,便也同逍遥楼一起到此为止罢。”
谢岑意味深长的看了她一眼,颔首道:
“如你所愿,我会守口如瓶。”
顿了顿,他问道:“我们何时回临安?”
“尽快吧,”裴昀道,“不过在此之前,容我先去一个地方。”
第103章 第五十章
姑苏城南三元坊,沧浪亭
不顾重重守卫阻拦,裴昀手持长剑一路杀进了门去,攀山过林,穿厅越榭,她一边应对着层出不穷的侍卫,一边气运丹田朗声道:
“颜玉央,出来!”
“我知道你还没离开!”
“今日我既上门来,你又何必再躲躲藏藏?”
“颜玉央你给我出来!”
“谁在喧哗!”
一片噪杂中,但见厅堂内走进一湖蓝长衫的儒雅男子,眉目间略有薄怒:
“我不是吩咐过,病人需要静养昀儿,怎么是你?”
“四师伯?!”
来人正是大慈大悲千金手救必应。
“四师伯,你怎会在这里?”裴昀且惊且疑,“你不是说去漠北了吗?”
分神间手中长剑一顿,便有侍卫欲趁机上前将她拿下,救必应高声喝止,命众人退了下去。
“我之前的确是前往漠北寻药,药寻到后返回中原,又接到江南湖州石家来信,说是石家二郎被仇家罗刹娇娘打伤,瘫痪在床,奄奄一息,我便前往湖州救人。待石二郎伤势痊愈,我正欲离开石家之际,却是被颜玉央的手下找上了门来。”救必应微微一叹。
石家与那罗刹娇娘的恩怨裴昀在云中宴上偶有耳闻,四师伯素来救死扶伤,医者仁心,纵使东奔西跑,废寝忘食也是家常便饭,她知道自己本不该质疑,可最近发生了太多巧合之事,容不得她不多想。
挣扎片刻,她终是缓缓开口,试探问道:
“四师伯,这些年你可曾见过六师叔?”
“六师弟?”救必应一愣,而后摇了摇头,“自他与珍娘离谷之后,音讯全无,这十多年来我没再见过他一面。昀儿,莫非你见到六师弟了?”
裴昀心中稍定,颔首道:“是,我遇见了六师叔,但此事一言难尽,稍后我对四师伯你详述来龙去脉。四师伯你方才说病人,不知是指——”
“是颜玉央。”
“他如何病了?”
“不是新病却是旧疾,内伤外伤,也是一言难尽,”救必应长长一叹,“你若当真非知道不可,便听我细细告诉你罢。”.
裴昀随救必应来到了内堂,落座之后,救必应开口却是问了一件不相干之事:
“昀儿,小师妹可曾对你提及过她少年时闯荡江湖的往事?”
“我娘?”
裴昀一愣,脑海中不自觉浮现出父母久违的音容笑貌,摇了摇头,低声道:“只是三言两语一带而过,并未多说。”
“我想也是。”
救必应面上泛起淡淡笑意,语气亲昵道,“小师妹自嫁人生子后,便学做贤妻良母,努力端着侯爷夫人的架子,生怕旁人提及她过去所做过那些没章法的傻事,又怎会主动告诉儿女?她呀,十几岁时偷跑出谷,对世事一无所知,闹出了不少笑话。好在人家见她是个美貌小姑娘,也不同她多计较。她陆续交了一些对脾气的朋友,其中最要好的当属同她义结金兰的一个小姐妹,她俩个一个轻功绝伦,一个机灵古怪,学人家飞檐走壁劫富济贫,还给自己取了一个绰号,唤作‘瑶池双姝’,各取了二人名中的一个字,你娘叫秦南瑶,而那个姑娘唤池琳琅。”
裴昀不禁也跟着笑了起来:“这位琳姨我倒是知晓。”
秦南遥曾与她提过自己这位闺中密友,寒潭印月的轻功,便是池琳琅教与秦南遥的。
“后来你娘嫁入侯府,久居临安,那池姑娘独自行走江湖,二人渐渐断了联系。我只在小师妹的婚宴上见过池姑娘一面,而后再见,便是数年以后了”
彼时他正在益都府百草堂坐诊行医,被请去救治一位临盆产妇,那产妇气血虚弱,胎位不正,十分凶险,他和一稳婆为其接生一整夜,天亮时分才将将保住了母子性命。
而后得空他才发现,阴差阳错,也算故人,分娩的女子正是池琳琅。
池琳琅虽性命得保,但那所生婴孩却是先天有疾,热毒缠身,十二经脉阳经尽阻,每隔几天热毒发作,便要经历烈火焚身千刀万剐之痛,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池琳琅得知此事后,竟要将此婴溺毙,救必应大惊,百般劝阻,池琳琅这才对他讲出实情。说来也不过是红尘一段寻常孽缘,所遇非人,芳心错付,负心郎利用她过后,另娶新欢,她悲愤之下,服毒自尽,却未死成。后来才知,彼时她已怀有身孕,烈性毒药尽数被腹中胎儿所汲。那个她恨之入骨之人同她孕育的孩子,竟救了她一命。
“虎毒不食子,后来她还是将孩子留了下来,给他取名叫做玉央。”
虽然早已猜到了答案,但当救必应说出这二字之时,裴昀还是心中一颤。
颜玉央,他竟是琳姨之子。
“不同于服毒,这孩子是未出世之时便被毒浸入骨血,与毒相伴相生,等闲要不得性命,却也轻易不得根除,被其折磨一生一世。我于心不忍,翻遍医术,终是找到一个法子,或许可以叫他解脱。
救必应沉声道:“前朝开元年间,唐玄宗下令搜访天下道经,汇编成奇书《道藏》,其中记载了天地间九大仙草,分别是金银石斛、天山紫雪莲、三两天参、百年首乌、花甲茯苓、千年赤灵芝、一品金珠、冬虫夏草、灵王苁蓉。得这九大仙草,足可叫人脱胎换骨,洗髓易筋,褪疾祛毒,重获新生。”
“这太难了!”裴昀忍不住道。
诸如百年首乌,千年灵芝,虽是名贵非凡,但到底千金可求,而南海之深的一品金珠,和南疆秘境的金银石斛,怕是纵然富可敌国,也需极大的机缘才能得到。
救必应亦怅然一叹:“不要说这九大仙草,常人以一己之力难以企及,就是玉央热毒每每发作之时,用来缓解他痛楚的金贵药物,便是好大一笔开销。池姑娘心高气傲,落魄之际不愿寄人篱下,无论是孩子的亲生父亲,还是昔日金兰姐妹,于是她得知这救命方子之后,便带着孩子不告而别。”
此后数年里,池琳琅偶尔找上门来,向他打探九大仙草的消息,救必应亦尽心为她在江湖搜罗。她不愿受他接济,兀自赚下许多钱,不仅保住了儿子的性命,渐渐地也将天参、首乌等几样药材得到了手。救必应从来没问过她钱从何来,然他亦心中有数,每每匆匆一面,她永远避人耳目,身上永远带着伤,永远在被人追杀。她一介寻常江湖女子,无门无派,武功平平,又有什么法子能赚大钱?不过是,无所不用其极。偷蒙拐骗,杀人埋尸,只要有钱,她可以做一切事,为了给儿子续命,她将自己所有能出卖的,统统出卖了
“十三年前的某一日,池姑娘突然带着玉央找到了我。她说江湖上有人出重金招募人手,西出关外做一桩大买卖,她欲随之前往。可此行凶险非常,她将玉央托付于我,倘若她自此一去不回,便请我代她照料这苦命的孩子,这些年她闯荡江湖,历遍世事,除我以外,已再无第二个人可信了。”
裴昀恍然忆起当初日月山山谷中颜玉央所说的话,原来当初他去西宁州寻的,是他亲生娘亲。
“此后池姑娘当真一去不回,彼时我有两个选择,一是带玉央回春秋谷,二是送他去临安武威候府,请小师妹收留。可这孩子虽病弱多灾,却是极为聪颖早慧,我私心里更想将他带在身边,收他为徒,教他医术。可惜后来因我疏忽而发生了一件意外,叫我抱憾终身,一辈子也不能原谅自己。”
听救必应语气沉痛,裴昀亦有不祥预感,不禁问道:“发生了何事?”
“十多年前蜀中有个臭名昭著的邪/教,唤作阴诡教,教主练就一门邪功,以童男童女,开膛破肚,生食心肝。彼时偶遇阴诡教众在乡间偷拐孩童,我少壮气盛,不自量力,欲救人未果,反倒一个不慎,叫玉央被阴诡教掳了去,我辜负了池姑娘的嘱托,我对不住他母子两个”
隔世经年提起旧事,救必应已至不惑之年,却仍是眼角泛红,愧疚万分。他心慈手软,行医半生,活人无数,问心有愧之事寥寥无几,而这一桩,却是说什么也绕不过去的一道坎。
阴诡教行事鬼祟,狡兔三窟,当年有许多正道豪杰欲将其铲除,却都没能找到总舵老巢。此后救必应每每听闻某地出现阴诡教作乱的消息,便要放下手中一切赶去查探,可终是没能再寻回人。
“我本以为这孩子已遭不幸,然而直到许多年后,燕京重逢,他竟摇身一变成了王府世子,造化弄人,原来他的生父正是大燕国靖南王颜泰临。我不知他如何活下来的,对于阴诡教往事,他只字不提。但多年未见,他不仅习了上乘功夫,身上的热毒也被压制了。原是他拜了一位师父,那人教了他一门阴寒内功,体内至阴至寒的真气与热毒相抗,以毒攻毒,才叫他不必再受热毒折磨。”
救必应眉头紧皱道:“人体阴阳相调,或弱或强,怎能一成不变?为求寒热二毒持衡,他那师父又教了他一部道家功法《清净无为功》,叫他绝七情断六欲,连喜怒哀乐也统统抛弃,以求心如止水,修身养性。然而俗世凡人,怎能断情绝爱,无悲无喜?此乃逆天而行,七情六欲非但不能消除,只是强自压抑罢了,而他若一旦动情动欲,心念纷乱,体内阴阳二气失衡,寒热相搏,便会立即遭到反噬,轻则走火入魔,重则五脏六腑皆损,如此下去,他怕是没有几年可活了”
裴昀一惊:“已到了这般地步?”
她料想他旧疾顽固,却未料到如此严峻。
“本来有我在旁,虽不能令他长命百岁,但也会尽可能叫他活得长久一些,可他自己偏偏是个不惜命的。”救必应痛心疾首道,“擅动情爱,心绪大乱,破了功禁,致使内力反噬,而后又三番两次受伤,将体内阴阳平衡彻底打乱了。”
裴昀听罢心中百味杂陈,久久没有言语。
自相遇初时,到如今不过一年有余,他的身子越来越糟糕。他为谁动情动念,又为谁喜怒悲欢?这个答案,世间不会有人比她更清楚了。
“如今,他还可有救?”她低声问道。
“之前池姑娘所搜罗的仙草一直在我手里保管,加之这些年断断续续所得,迄今为止,那九大仙草已有其六,只差金银石斛、千年赤灵芝与一品金珠这三样。未得全部仙草,便不能一举祛除他体内顽疾,不过若再多一样,七种仙草在手,我可冒险一试,或许能将他体内毒素暂时压制。但无论如何,还是要等他身体恢复过来才能用药。”
救必应微微一叹,“眼下他寒毒反噬,热毒复发,外伤未愈,高烧不退,我已尽力而为,能否熬过今夜,还要看他自己的造化。”.
夜深如墨,风凉似水。天幕沉沉,无星无月,房中唯有一灯如豆,昏昏暗暗,静谧无声。
裴昀推门而入之时,穿堂风过,将窗子顶开,刹那间帷幔垂纱飞舞,烛火灯光摇曳,衬得床上那浅浅起伏的身影愈发颤抖了起来。
她连忙回手掩上门扉,又将窗扇紧闭。
而后她走到床畔,掀开床幔,缓缓坐了下来。
昏暗灯光映照在颜玉央的面庞,他双目紧闭,半昏半睡,因服了药,发了汗,故而苍白面色难得浮起半分薄红,使得肤色近乎通透,如胭脂美玉,又如掌心霜雪,泠泠易逝,好似一旦握紧,便碎了。
鬓发湿漉贴在他的颈间,泛着潮气的中衣微敞,露出胸前伤处包扎的层层白布,散发着浓郁药气。他眉峰深颦,呼吸剧烈起伏,似乎昏迷中也极为难捱,极不安稳。
雪岭二佛、杜衡之流都不知去了何处,如今诺大个庭院一片寂静如死,仆从婢女半个影子也不见。
这人向来前呼后拥,派头十足,可真正衣食起居却又从不允近身,如今病成这个模样,连个跟前伺候的人都没有。
裴昀定定望了床上人半晌,身手拉过锦被盖在他身上,起身出了门。
待打了温水回返后,她再次回到床边,用布巾浸了水,擦拭着他脸上颈间半冷半热的汗。她没做过照顾人的活计,只能尽量手下力道放得轻缓,可他不知为何,偏偏一味扭头躲闪。
她本就不多的耐心告罄,手下一个用力,将他的脸扳正了过来,他无力挣扎了几下,喉中含糊唤着什么。
裴昀起初并未在意,如此反覆几次过后,他终于用尽为数不多的力气喊出了微弱声音来,那个字眼是:
“娘——”
裴昀动作一僵,欲收手,却是被他一把握住,那掌心滚烫的热意,烫得她心头也跟着一颤。
“娘”
她想起四师伯之前所说的话——
这孩子命格同昀儿你一般是四废荒芜,俗世缘浅,且更是孤星入命,绝亲绝友,他自幼被病痛折磨,又四处颠沛流离,尝遍人间百态世事之苦,故而偏执冷漠,凉薄无情。
此时此刻,这从来冷漠无情人,虚弱昏迷在床,没有旁的祈求,没有旁的话语,口中反反覆覆只唤着一个字,像是刚刚牙牙学语懵懂世事的孩子,他来到世上,学会的第一个字便是:
“娘娘”
“别扔下我一个人”
遥想当年骤失双亲之际,裴昀何尝不是多少次午夜梦回,泪湿枕畔?每每伤病濒死关头,她脑海中浮现的又何尝不是娘亲与师公的音容笑貌?
众生皆苦,物伤其类。
她反握住他的手,坐在床边他近前,俯身用脸颊轻蹭他的额头,用几不可查的声音在他耳边道:
“她不会扔下你的。”
“睡吧。”
“醒来以后,一切都结束了”
生者为过客,死者为归人,生离死别无穷矣,捱过去,便过了。
第104章 第五十一章
颜玉央时常会做一个梦。
梦是回忆,是希翼,是奢求,是无谓的幻象,而他对人世从来没有任何期待任何怀恋。故而他的梦里只有无边无际的黑暗与虚无,是溺水,是窒息,是人在濒死之际一切绝望与恐惧。
生如炼炉,日夜煎熬,他不过行尸走肉一具,活与不活,又有何区别?
沉浸在漫长无垠的黑暗中,魂灵不知游荡了多久,他被清晨叽叽喳喳的清脆鸟鸣唤醒,重回人间。
费劲全身力气睁开沉重的眼睑,他呆滞半晌,才恍惚忆起今夕何夕。
知觉慢慢回拢,昨夜忽而如坠冰窖,如置火海的痛楚已大为缓和,内伤外患残留着麻木的钝意,浑身乏力虚脱,应是发过汗,可衣衫被褥却是意外的干爽。他口干舌燥,喉中艰涩,刚动了动手臂,依稀感觉到上面传来微微重意,勉强偏头望去,藉着蒙昧晨光,一个本不该出现在此之人,蓦然撞入眼帘。
裴昀跪坐在脚踏上,上半身趴伏在床沿,头轻轻枕在他手背上,不知已睡了多久。
颜玉央一时呼吸凝滞,疑心是自己幻梦错觉,欲触碰,却怕惊醒这一场镜花水月,连幻梦错觉也消失无踪,于是只敢缓缓伸指悬浮在她眉间脸颊虚虚描摹,最终停驻在她额角那处微凸的刺面上:
奉敕不杀,刺配崖山
这张脸与初遇之时全然不同,如剥开顽石得见美玉,斑斑污泥出水芙蓉,清艳脱俗,偏又英气俊朗,雌雄莫辨,昔日白马银枪少年英姿,该是何等风流倜傥?无怪乎是声名远播的裴四郎,也无怪乎后来要改头换面才能行走江湖。
这张脸与初遇之时似若相仿,那眉宇间是一如既往的隐忍坚毅,眼底是从未变过的清明赤诚,宁折不屈,玉石俱焚,任富贵威武都不能叫她头颅低下半分,是和亲使接风宴上众目睽睽刺向仇人的那把剑,是青海湖漫长无际水道中握紧他的那只手,是他从碧水寒潭中被救起后睁开眼望见的那双眸。
他清楚记得那个叫阿英的姑娘的模样,可一个人记得太久,却反而模糊,与眼前这张脸渐渐重合,倒也分不清哪些是回忆,哪些是现实了。
然而她呢?她还记得昔日种种吗?她愿意记得吗?.
裴昀半梦半醒间,只觉面颊传来些许痒意,缓缓睁开眼,朦胧间见到一张近在咫尺的面孔。
她不知何时从脚踏到了床上,与颜玉央同塌而眠,彼此面对,额头相抵,鼻尖若有若无的触碰,他温热的气息喷薄在她的面颊,无一处肌肤相贴,却是无法言说的暧昧。
她方醒,他未眠,四目相对,清楚在眸中望见彼此。
如此耳鬓厮磨,如此同床共枕,仿佛已经历过千百遍,天经地义,理所当然。
她用手背轻贴他的额头,察觉到高烧已退,又拉过他的手腕用三指切脉,确认他脉象已大为缓和,不禁心中稍松。
他抬手将她鬓边的碎发挽到耳后,指尖轻抚过她的耳郭,开口道:
“你守了一夜?”
他的嗓音喑哑干涩得仿佛粗砂纸,打磨过这平整静谧的清晨。
她向后一躲,避开了他的手,冷淡道:
“当日临安七夕夜,你也顾看过我,此番我不过还你人情。”
颜玉央手中动作僵在半空,顿了片刻才缓缓收回。
“那你来此,是为了什么?”
“你心知肚明。”
裴昀一个翻身跃下地,立在床边三步之外,从怀中掏出一红布包,面无表情道:
“我知天书在你手中,但现在赤灵芝在我这里,你我一物换一物,公平交易。”
颜玉央眸中细微光彩几不可查的黯淡了下去,他低垂眼眸,扯了扯嘴角,颇为自嘲:
“你一定要和我把帐算得这么清吗?”
裴昀不语,握住灵芝的手紧了紧。
那绘着千年赤灵芝的云中帖是当初他所赠,他一早就将自己的把柄亲手递到了她手中。
她与他之间的人情与人命就是一笔烂帐,根本算不清了。
“可你我之间,除去清仇算怨,又剩下什么?”
到如今算不了也要算,清不尽也要清,再不可纠缠不休。
“好。”
颜玉央怒意腾升,不顾心肺涌上的隐隐痛楚,单手撑起半边身子,盯着她的脸,冷声道:
“我今日便同你一一清算!”
裴昀目光扫过他苍白的脸色和干枯的双唇,走到桌边倒了杯温水,上前递给了他:
“我有满腹疑惑,想必你亦一头雾水,老规矩,一问一答,各释其惑。”
颜玉央垂眸睇向那杯子,脸上神色难辨,终是伸手将其接过一饮而尽,靠在床柱上闭目喘息了半晌,被水温润过的双唇微起,声音低哑的吐出一个字:
“讲!”
裴昀也不含糊,索性直接拉过一旁圆凳坐下,与他当面锣对面鼓,沉声开口:
“今次以天书作饵,海上云中宴诛杀八大门派世家,而后嫁祸谢家,你与逍遥楼机关算尽,是我等棋差一招,无话可说。谢文翰为报仇筹划已久,你是何时开始与他暗中策划这一切的?”
“在今次之前,我与他从无来往,最初他找上的不是我,是靖南王府。”
颜玉央语气冷淡道:“四年前,开封府之役时,一男子上门求见颜泰临,他自称画先生,乃是南宋首相韩斋溪的心腹,并带来了一封韩斋溪亲笔手信,自此靖南王府便通过此人与韩斋溪联络,而后战后议和,假还太子之事,都是两厢谋划之果。我虽曾与逍遥楼交易,却并不知此人与逍遥楼干系,直到今年初,天书之事传遍大江南北,我派人打探逍遥楼底细,他这才亮明身份,提出与我合作。”
如此说来谢文翰不仅派黑衣死士相助韩斋溪,还主动在燕宋之间牵线搭桥,所谓身不由己云云不过谎话连篇,除去为笑面生为极乐天报仇,他究竟还有什么目的?
轮到颜玉央发问,裴昀严阵以待不敢掉以轻心,然而他只是又重复了一遍方才的问题:
“你昨晚在此守了一夜?”
裴昀面不改色:“是又如何?你心知肚明,你若一命呜呼,我还能活成吗?”
颜玉央悠悠道:“我记得裴家四郎最是宁死不屈,悍不畏死。”
“死有轻于鸿毛重于泰山,我尚有未竟之志,此时此地为你陪葬,不值当。”不待他再开口,裴昀片刻不停继续问道:“谢文翰现今何在?”
“我不知道。”
裴昀紧盯着他:“你是当真不知,还是与他另有所谋?”
“你若不信,大可不必问我。”
他态度敷衍,裴昀心中不忿,却也知他大抵当真不知,谢文翰一把火亲手烧掉了逍遥楼断了后路,便是要远遁江湖,一走了之。此时此刻想必他与珍娘当真已远走高飞,天地之间再无人知晓二所在。 再次轮到颜玉央:“你身上的毒可解了?”
“毒?什么毒?生死蛊,还是八月煞?左右你身边有高手使毒出神入化,解了这次还有下次,解与不解有什么区别?”裴昀哼了一声,“你寻天书可是因那李无方指使?九重云霄功四篇心法,李无方已得了几篇?”
“不错,天书一事确是国师所求,四篇心法,青阳、朱明、白藏、玄英,他已四得其三,如今便剩最后这一篇朱明功了。”
裴昀一惊,不可置信道:“他如何而得?”
“青阳、玄英两篇我不得而知,至于白藏一篇,他是在大燕皇宫内寻到的。”
昔日辽国禁宫之中,有一武功高强的太监,辽国被北燕所灭,此人自此流落江湖,阴差阳错得到了白藏功秘籍,惹得各路人马追杀,他为独占秘籍,不惜改名换姓,又入北燕皇宫,再做宦官。此人深得燕太宗器重,因其辽人出身,宫中多唤其作“辽儿公”。辽儿公最终死于宫闱毒杀,无子无徒,白藏功自此失传。
而李无方追查到此人线索后,猜测那白藏功多半被匿于禁宫之中,他虽武功绝顶,可在大内自由来去,但若要细细翻遍禁宫每一个角落,绝非一日之功,与其煞费苦心做贼一般避人耳目,怎比得上做个国师,光明正大出入皇宫来得悠哉?他利用靖南王府牵线搭桥,以长生不老之术做诱饵,不费吹灰之力取得了燕主的信任,日夜逗留宫中,东寻西觅,掘地三尺,终是被他找到了被那辽儿公遗留的白藏功!
裴昀不死心:“那玄英功呢?玄英功他是如何得到的?”
玄英功乃是春秋谷独门武功,怎会为外人所得?那李无方究竟与春秋谷有何渊源?
颜玉央意味深长的看向她:“你如此看重此篇,看来这便是你所修习的功法了。”
事到如今,也没什么可隐瞒,裴昀干脆道:
“不错,我所练正是玄英功,那么你呢?是白藏功?”
“是,却也不是,我只练了半部。”
他因热毒所制,天生阳经阻塞,白藏功练至一半,无论如何也练不下去了。因此李无方教他避走阳经,兵行险招,常年外浴太阴寒泉,内服寒毒凝雪丸,内外结合,相辅相成。如此数年,虽只练得半部功法,却是进境神速,不仅武功等闲不是对手,他体内热毒也得以压制。
裴昀微微愣怔,原来所谓返魂梅的幽冷之香,不过是天长日久,他血肉肌理中浸染的寒毒罢了
第105章 第五十二章
“你助谢文翰报仇,他以天书为酬?除此之外,交易还有什么?”
“还有一事”颜玉央顿了顿,继续道,“还有一事,便是叫他告知我一个人的下落。”
“你要寻的人是琳姨?谢文翰如何知道她的下——”电光火石间,裴昀突然明白过来了一切,“朔月圣地宝藏是为谢文翰所得!”
是了,他说十三年前机缘巧合得到一笔财富,得以有本钱建立了逍遥楼,原来正是那西夏亡国财富。
颜玉央双眼微眯:“琳姨?你认识她?”
裴昀一愣:“琳姨年少时与我娘秦南瑶乃是金兰姐妹,行走江湖,人称‘瑶池双姝’,你竟不知道么?”
颜玉央默念着“瑶池双姝”几个字,沉默了片刻,轻声道:“她甚少与我交谈,更从不提自己有关之事,我一度…连她姓甚名谁也不知道……”
记忆中,池琳琅永远行踪隐蔽,来去匆匆,她经常将他随意藏在某家客栈农户,某间寺庙道观,而后便消失十天半月甚至更久,再回来时身上总带着浓重血腥气,有时是她的,有时是旁人的。长大一点后,他开始明白,她是为了自己身上时不时发作的病痛在奔走,做杀手、盗贼、甚至□□无所不用其极赚钱。她为了他在背后默默以命相拼,可面对他时却从来没有一个笑容,她看向他的目光总是极为复杂,掺杂着愧疚、憎恨与厌恶,仿佛这世间根本就不该有他。
她为他取名玉央,央,本义是为灾祸。
裴昀低声问道:“如今,琳姨何在?”
颜玉央不语,只看向她的身后。
裴昀顺着他的视线看去,只见房间一角立着一张香案供桌,上有一方白绫,不知盖着何物。
她走了过去,僵立许久,伸出手缓缓将白绫掀开。
只见那下面赫然是一口泥迹斑驳的骨灰瓮,与一块新刻的灵牌:
“先妣池氏孺人琳琅之位
——阳上玉央恭立”
灵牌上刻痕潦草,最后一笔甚至划出了长长的刻痕,有星星点点早已干涸变黑的血迹喷溅其上。
昨夜他高烧昏迷之际唤了一夜的娘亲,原来早已故去多年了。
而他与逍遥楼合作,帮谢文翰复仇,千里迢迢而来,殚精竭力算计,不惜双手沾血,犯下累累杀孽,所求来的也不过是这一瓮骨灰罢了
“琳姨是在西宁州?”
“不,当初朔月圣地机关重重,九死一生,她是为数不多的幸存者。但之后她不顾重伤,只身去了南疆,再回返中原之时,她已身中奇毒。寻不到救必应,无奈之下她将遗物交给了叶问天,而后便去世了。”
南疆,裴昀心念一动,“是金银石斛?”
据传石斛至宝双生金银石斛,便是生长在南疆大爻山的瘴气密林中。
“救必应已将一切告知你了?”颜玉央瞥了她一眼。
“不错。”裴昀坦然承认,“可是他说,你并没有得到金银石斛。”
“那是因为金银石斛生养娇贵,一离开南疆的水土便枯死成灰了。”
那池琳琅用性命换来仙草,终是没能留下。
裴昀心中无声叹了口气,抬眸看向他,欲言又止,终是开口轻声问道:
“你当初,被阴诡教抓走后是如何得救的?”
“谁说我得救了?”
裴昀疑惑:“那阴诡教残杀孩童以练邪功,你既然落在他们手中,为何”
“为何没死?”
颜玉央接下了她未出口的半句话,神色冰冷而诡异,轻笑了一下,缓缓道,“阴诡教之所以留我一命,是以我做血奴。”
血奴,以血供奉,命不绝则血不断也。
当年和他一同被抓的,还有七八个孩童,他们一一在他面前被残忍虐杀,而他却因彼时热毒发作,侥幸被放过。
那阴诡教教主名唤阴罗摩,因练功走火入魔而变得人不人鬼不鬼,不仅要生食童子心肝,还要隔三差五服食鲜血,否则便会全身僵硬如槁,血脉凝固而亡。颜玉央虽自身因天生热毒而饱受折磨,但他的血却恰好可为阴罗摩所用。
于是他活了下来,如牲口一般被关在笼子里,铁链锁起手脚脖子,昼夜不见天日,每三天便要被割开脉搏取血一次,还要被强迫喂以千奇百怪的毒药,以增体内毒性。热烫的鲜血从伤口中潺潺流出,这是他活着的唯一价值,如此日复一日,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这样炼狱般的日子,他过了整整三年。
“后来,李无方出现了。”
那身着藏青长衫的白发道士,在某一天突然闯进了阴诡教总舵,信步闲庭,如入无人之境,教众高手如云,却无人能在他手下撑过三招,那令江湖人闻风丧胆的阴罗摩轻而易举被他所擒,问话过后又被随意杀死。李无方并非惩奸除恶,亦非残忍嗜杀,彼时他武功已是登峰造极,天下罕有敌手,高处不胜寒,凡夫俗子汲汲如蝼蚁,他挥一挥衣袖,不过顺手而已。
教主一死,教众顿作鸟兽四散逃命,只剩一个早已被遗忘在角落中的血奴,拖着骨瘦如柴、破烂不堪的身子,蹭着一地污血,艰难地爬到了他脚下,求他收自己为徒。
彼时李无方在十二岁的颜玉央眼中恍若神明,他一心以为神明会救自己出得泥沼,神明能治好自己的顽疾绝症,倘若他能拜神明为师,武功厉害如斯,他是否不必再遭受这许多苦楚,是否无需再受制于人,是否不用再过这般生不如死的日子?
“可他拒绝了我。”
颜玉央表情冰冷道,
“他对传道受业,行侠仗义一干俗事全无兴趣,毕生所求只有一样,那便是天书所载绝世神功,除此之外,他不在乎任何人间琐碎,闯入阴诡教,也不过是为了寻天书的线索罢了。”
可李无方虽未收他为徒,最终教了他武功,只因李无方随口道欲北上潜入大燕禁宫一遭,于是颜玉央说,他的亲生父亲乃是大燕王爷,身份尊贵,必能助他一臂之力。
其实颜玉央并不清楚自己的身世,彼时也不过是赌了一把。
当年池琳琅带着他走遍大江南北,唯独对燕京三番四次回避。某年在大同府,路遇燕廷贵族出巡仪仗,百姓莫不避让,可池琳琅却独自前往,藏在暗处,望着那轿辇离去的背影良久,眼中含泪,神色复杂难辨。
历经坎坷的孩子总是敏感而早慧,回去之后,颜玉央问她,轿中之人,是否是他父亲? 池琳琅对颜玉央从来不多言语,不多理会,既无关心宠爱,也无管教责骂,可唯有这一次,她狠狠打了他,并将他锁在房中饿了三天三夜,勒令他对生父种种一个字都不准再提。
此事在颜玉央心中记忆犹新,于是若干年后他走投无路之下,在李无方面前赌上了一把,所幸,他赌赢了。
命运自此,地覆天翻。
如此脱口而出,固然是为当做筹码,可心中却未尝没对那素昧谋面的生父存三分侥幸。
他早知当初池琳琅临走时对他的安排,以及救必应对他的打算,然而无论是遥远的临安侯府也好,神秘的蜀中门派也罢,都逃不过寄人篱下,而寄人篱下的日子,他过够了。
倘若是与他血浓于水的亲人,与他血脉相连的生父,一切会不会所有不同?他能不能有瓦遮头,从此不必再流离失所,不必再飘泊如寄,不必再做血奴做囚徒,猪狗不如,生不如死?
生平第一次,怀着莫大的期待与忐忑,他随李无方冒着纷飞大雪,前往那座燕云之地繁华如织的都城。
可惜,一切事与愿违,注定成空。
冥冥之中自有天定,要到许久许久以后他才明白,这次赌赢的代价,太大了。
在颜玉央平生所遇为数不多待他有几分善意真心的颜琤战死沙场后,他踏着颜琤的尸骨,取代了颜琤的位子,成为了王府新任世子,颜泰临这才对这从来不上心的庶子勉强有几分另眼相待,将灭匪平乱,招安武林之任交给了他,当做试炼。
他常年病痛缠身,幼时颠沛,少时坎坷,养成了性格隐忍,谋定后动,而历经世事,又练功压抑,致使心性凉薄,无情无欲。两厢加持,自然心狠手辣,城府深沉。
此后数年过去,威逼利诱,恩威并施,他麾下很快招揽了无数江湖高手,出入前呼后拥。北方各大世家门派,要么灭门要么归顺,江湖人对那燕廷世子府闻风丧胆。
玉央成了颜玦,当年流落江湖的孤儿成了王孙贵胄,一切已然今非昔比。
可终有一事,萦绕心间。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池琳琅多年来生死无踪。
在挣扎许久,煎熬许久之后,他终是派人前往逍遥楼打探了西夏宝藏的消息。
而接下来的故事,便不必多说了。
颜玉央自幼尝遍人世千般苦楚,独身在泥沼中挣扎活命,从不曾被救赎半分,关怀半分,故而他不信天不信命,枉顾人鬼仙妖,蔑视诸天神佛,更不消说吉凶问卜之流。
在他安排好太华山、黄河帮与天下盟种种部署后,即刻截到了李红叶,而后马不停蹄西行出关,等待着计划有条不紊的铺陈开来,他以为接下来的一切都尽在掌握之中。
如当年一般,为破圣地机关,他需要一轻功卓绝之人,却迟迟没寻到合适的人选。池琳琅并不曾教导过他武功,他亦不曾知晓“寒潭印月”其名,只是幼时惊鸿一瞥深深印刻在他的脑海,直到多年以后的那一天,他在荒村野店二楼围栏,居高临下,望见青衣翻飞,足尖踏雪的身影,恍惚见到了故人。
是偶然间巧合,也是冥冥中注定。
彼时六月初三是为破日,诸事不利,百般皆忌。
途径子午古道,夜宿南北客店,他遇见了一生一世的劫数。
第106章 第五十三章
如此一段晦暗过往,颜玉央讲得平静无澜,神色冷漠得近乎死寂,仿佛是旁人的故事,旁人的经历,与他没有半分关系。
究竟是他天性凉薄,还是练功后天克制,亦或是,从不曾遇见过半分人间温暖,故而心如坚冰,地冻天寒犹不自知?
裴昀知晓。
正因知晓,于是心中不免生出说不清道不明的异样感触。
她今时今日固然家破人亡,可她从小到大享尽叔伯宠爱,父母疼惜,纵体恤弱小孤苦,却永远也不会知晓自幼无人疼爱的孩子该如何度日,永远无法感同身受。
忆及当初七夕之夜,丰乐楼房顶,他说,至少她曾拥有过,便已比旁人幸运得多。
阴诡教多行不义,早已消散于江湖,当年她初出师门,却是与这□□中人照过面起过冲突的,在那些过往岁月中,她究竟曾与颜玉央有多少次擦肩而过却素未谋面?
无论他当年被带回春秋谷,被送去武威候府,还是被四师伯收为弟子,他们兜兜转转总会遇见,比今时今日强上百倍。可命运弄人,他们偏偏相遇在多年后最错之时,最错之地,国仇家恨如关山南北横亘其间。
倘若人世种种皆有缘法,那么他二人所有的缘分在相遇之前,便已经耗尽了。
“你问了这么多,也该轮到我了。”
颜玉央开口问道:
“当初为何取‘英’字为化名?”
因为倘若没有命运捉弄,这才该是她真正的名字。可裴昀不想告知他个中真相,只淡淡道:
“随口一编罢了。”
“可我却当了真。”
颜玉央自嘲一笑。
第一面见之时她说她叫阿英,这辈子在他眼里,她永远是阿英,不是什么裴家四郎,什么小裴侯爷,她永远是他的英英。
“当初刺面之时,很疼吗?”
裴昀心中一颤,眼眶酸软,勉强吐出了两个字:
“忘了。”
当初北伐大败,裴家问罪,浩劫突如其来,一切地覆天翻,仅剩的她一人,早已被如山的仇恨与愧疚压得喘不过来气,连活下去都已成了奢望,小小黥面之辱又算得了什么?
因她是裴昀,是裴家四郎,刀山火海亦该面不改色,万箭穿心亦该宁死不屈,从来不曾有人在意她疼不疼,从来不曾有人提及她累不累,久而久之,连她自己都已忘记了。
“为何不用药洗去这印痕?”以救必应的医术,如此小事自该举手之劳。
“起初,留此黥字,是为日夜鞭策自己莫忘裴家之仇。”裴昀低声道,“后来,却是我二师伯叫我勿去。”
张月鹿道,如此八个字,乃是天子金口玉言,刺在她额头,形如破了她的面相,改了她的命格,既是“奉敕不杀”,那么她的命运自此便与大宋国祚相连,兴许能借帝王之运压制住她红颜薄命也说不定。
“你信命定?”
裴昀摇头轻叹:“我本不信,可有的时候却又容不得我不信。”
“但我不信。”
颜玉央定定凝望着眼前之人,一字一顿道:
“我不信命中注定,不信善恶有报,今生今世我所求不多,只这一件,千难万险,难于登天,我也偏要勉强!”
裴昀心中一震,扭过头避开他炽热的目光,板起脸冷声道:
“你到底还有没有旁的可问了?”
如此千载难逢对峙之机,他不问姑苏谢家,不问裴府韩相,不问真假太子,不问谢文翰逍遥楼,却偏生惦记着这无关紧要的细枝末节,何其任性妄为,何其荒谬可笑!
“有!”
颜玉央骤然起身,拉住她的手腕,一把将她拽到近前,揽过她的腰身,将她紧紧抱在怀中。
“究竟如何,你才愿意留在我身边”
温热的气息喷薄在耳际,裴昀一惊,毫不犹豫挣扎开来。
颜玉央伤病交加,气虚体弱,如此一动作,已费尽了浑身所有力气,被裴昀轻易挣脱逃离。
“白日做梦!”裴昀横眉冷对,决然道,“你我今生今世绝无可能,你死心罢。”
颜玉央再次跌落回了床榻上,撕心裂肺的咳了半晌,终是顺过气来,苍白的面颊上浮现病态般的红晕。
“为什么?”他赤红双目,哑声问道。
“为什么?”裴昀怒道,“国仇家恨不共戴天,你究竟要我说多少遍才罢休?”
“北伐之战,裴侯夫妇之死,裴家之灾,我丝毫不曾插手。我奉旨平江湖之乱,所杀之人,也与你没有半分干系,何来国仇?何来家恨?”
“就凭你是靖南王之子,是大燕国世子爷,而我是裴家四郎,是大宋武威郡侯!”
裴昀顿了顿,眉梢眼角流露些许苦涩怅然,
“这便是所谓命中注定,容不得你我反抗半分。”
然而颜玉央仍是不甘,咬牙道:
“你亦杀了颜琤,我也没有让你偿命。”
“不错,还有这一笔账。”裴昀点了点头,“所以于公于私,你我各负血债,我恨你是天经地义,你恨我也是理所应当。”
“于公于私?那么于情于爱呢?你我之间又算得了什么?”
颜玉央步步紧逼,接连质问:
“日月山谷,西海湖畔,生死与共,发生的一切你都忘了吗?大雪纷飞,九华山庄,温泉碧水,你敢说自己没有半分情动?人或醉或醒,总要有三分真情流露,你强嘴硬牙,不露半点口风,骗得过天下之人,骗得过自己的真心吗?”
“英英,你要与我清仇算怨,可仇怨之外,欠我的这份情,你要拿什么来还?”
“够了!”裴昀忍无可忍打断了他,“莫再唤英英二字!我姓裴名昀,阿英其人从来都不曾存在过!”
颜玉央执拗追问:
“回答我。”
“没什么可说的!”裴昀拒绝回答,只厉声喝道,“除去仇怨二字,你我别无可谈!我无暇与你再纠缠这等无谓之事,速速将天书交出来!”
“天书到手之时,我已派人将其连夜送到国师手中了。”颜玉央缓缓道,“你若当真想要,便跟我回燕京。”
“你耍我!”
裴昀怒不可遏,当即斩鲲出鞘,直指他咽喉,咬牙切齿道,
“颜玉央,你当真以为我不敢杀你?!”
颜玉央斜倚在床边,一身单薄寝衣,满脸憔悴病容,任利刃划破颈间,流出一丝血痕,仍是面不改色,唇边噙着一抹嘲讽的笑。
“好,动手吧,你我生不能同衾,死若能同眠,也算是圆满。”
同心生死蛊既在,他死了,她亦活不成。
“混账——”
裴昀紧紧握住手中长剑,满腔怒火无处发泄,恨极之下,一剑向旁边挥了出去,剑锋所至,桌椅柜架都被劈成了两半。
她站在原地粗喘了片刻,怒火才渐渐消退,心绪慢慢平复了下来。
他有决然赴死之念,有恃无恐,她无同归于尽之决然,自是落了下风。
一切照世子府的情形颠倒了过来,这一次认输的注定只能是她。
心底怅然一叹,她将那千年血灵芝随手扔在了床上,面无表情道:
“把追月还给我。”
颜玉央一愣,未等开口,裴昀便迳自转身往门外走去。
“你不必应承,这不是商议是通知,我知道追月在哪里,我自己带它走。”
颜玉央伸手拿起了那只被红布包裹小巧玲珑的仙草,不禁嗤笑了一声,
“这算什么?施舍还是同情?你想就此与我两不相欠么?”
走到门口的裴昀猛然顿住脚步,她回过头来,死死的盯着床上之人,一字一顿,斩钉截铁道:
“颜玉央你记住,除非有朝一日,你亦国破家亡,满门死绝,痛我所痛,悲我所悲,你才有资格站在我面前,跟我说两不相欠!”
“今日是我看在琳姨的面子上,最后一次放过你,下一次再见,必是你死我活,了断之时!”
说罢,走也不回扬长而去.
杜衡从外面形色匆匆而回,进院时差点与裴昀撞到一起,被她一闪一避间,顺势向后倒去,摔了个四脚朝天。
“诶呦——”
等他晕晕乎乎爬起来时,对方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方才一瞥之下,那人眸有水痕,却强咬牙关不肯让其落下,似乎是错觉般……
杜衡晃了晃脑袋,顾不得摔得生疼的腰腿,一瘸一拐的冲进了房中,焦急禀报道:
“公子!燕京出事了公子你怎么了?”
杜衡只见颜玉央双目紧闭面如金纸,整个人无力的依靠在床边,白色的寝衣与锦绣被面上都沾染了大片乌紫色的血,不禁大惊失色。
颜玉央缓缓抬手擦去嘴角残留的血迹,抬眸冷冰冰的看向他:
“出了何事?”
他的嗓音嘶哑不堪,双眸黯淡无光,杜衡被那一眼看得心中一寒,硬着头皮道:
“蒙兀大军兵临燕京城下,王爷有令,命世子爷速归!”
他顿了顿,压低声音继续道:
“阿笑密信,当初悯忠寺的和尚没来得及灭口,公子与国师暗中掉包南宋太子一事,王爷怕是已经查到了”
杜衡立在原地,等了许久,都没有等到回应,忍不住抬头看去,却见颜玉央已经一声不吭软倒在旁,彻底昏死了过去。
“公子!公子你醒一醒!神医呢?来人啊!快叫神医来救命!”
屋外不知何时阴云密布,风吹芭蕉,雨打荷花,转眼间,亭台楼阁皆被笼罩在这八月最后一场甘霖中。
兹晨借流火,商飙早已惊。云天收夏色,木叶动秋声。
潇潇落雨带走了庭院中最后一丝闷热暑气。
江南,夏尽矣。
——第二卷完
=第三卷:烽火映边关=
第107章 第一章
大宋景明二年十月初十,立冬已过,小雪将至,正是孟冬小阳春,河未冻,水未寒,长平渡口小镇上车水马龙,商旅如织。
自高宗绍兴年间,宋燕议和起,两国疆土以东起淮水,西至大散关为界,此后数次交战议和,互有攻城掠地,然疆土之界仍延绍兴旧议。长平渡口位于淮水北岸,兵匪商贾常年络绎不绝,三教九流,龙蛇混杂,南下北上皆汇于此。
镇上一间不起眼的食店中,角落里方桌旁坐了三个风尘仆仆的少年,皆着粗衣麻布,手边放着长条包袱。因着囊中羞涩,三人只点了一壶粗茶,一碟咸豆腐,就着自带的干粮。
店伴势利,每次路过都要翻上一个大大的白眼,嘟囔几句穷酸,显然对其独占一桌甚为不满。
这三人系出同门,其中最小的师弟赵至诚年方十三,还没下过山历过事,被那店伴臊得满脸通红,忍不住低声开口道:
“林师兄,我们不如多点一个菜吧,反正过了淮水便是义阳,只要寻到黎师伯,一切便都好说了。”
“不行!”三人中年纪最长的师兄林至远板着脸道,“我们银钱所剩不多,前途未知,不可多做无谓花销。玄门中人自该清贫苦修,莫理他人目光!”
赵至诚不敢顶嘴,苦着脸咽下了口中粗糙冷硬的干粮。
一旁身材矮胖之人是为师兄宋至真,他为小师弟倒了杯热茶,安慰道:“你若连眼前这丁点苦楚也吃不得,如何能为师父报仇?快吃罢,之后我们还要赶路。”
提起亡故的师父,赵至诚不禁眼眶微红,他自知此番三人叛教下山,孤注一掷,有去无回。然而弑师之仇不共戴天,断不能眼睁睁见师门堕落,师祖师伯心血毁于一旦。如今只有黎师伯能救师门于水火,他们三人重任在身,不得有失!
当下定了心神,不再想无谓之事。
食店内游商行旅,来来往往,店伴刚送走一行贩运山货的辽东货商,便又迎来两个江湖客入内打尖。店伴见这两人衣着平平,不似富贵,因此态度十分轻慢,引人入座后连茶水也不端上一壶,连连催促他们点菜:
“我说二位客官可快着点,这饭点餐时,座位紧俏,有钱没钱您先开口,可别像那桌三个穷鬼一样,一盘豆腐吃了八百年,没见过似的!”
其中面容清秀的玄衣男子闻言不渝:
“你说得这是什么鬼话?我们还能短你银子不成?”
另一青衣之人只淡淡道:“店大欺客,航二哥不必理会。”
说着便从怀中掏出钱袋放在桌上,“既然小二哥不放心,我们先付银子便是,且拣店中拿手菜做上两三道,不要鱼,不要酒,速速上来。”
店伴见了银钱,这才堆起笑脸道:“好好好,客官您稍后,好酒好菜不不,好菜不要酒即刻上来。”
青衣人瞥向林至远那桌,目光掠过桌下以及三人手边长包袱时顿了顿,又道:
“出门在外,难免遇困,且为那三位兄台也添几个好菜罢。”
店伴连连应下,夸赞客官心善,可林至远望见青衣人背负的长剑与玄衣人腰佩的双刀,心中一紧,面色变得难看了起来。
青衣人以茶代酒遥敬林至远一杯,他只僵硬的拱了拱手道谢。而后林至远回过头来看向两个师弟,三人互视一眼,心中皆是警惕。
此地不宜久留。
片刻后趁着店伴为那桌上菜阻住了青衣人视线之际,三人看准机会,悄无声息从后门溜走了。
出了食店,三人不敢耽搁,一路奔向渡口。
三人本欲渡河,偏就此时渡口人来人往,大船小船皆是满载,好不容易找到了一位撑小舟的船家,船家见三人心急,竟是坐地起价,非要每人一百两银子才肯渡三人过河。
赵至诚气恼:“你这是趁火打劫!”
情势所迫,什么师门规矩也顾不上了,林至远咬牙道:“至真,至诚,抢船!”
宋至真与赵至诚立即上前,一左一右将那船家拽下来船来,可惜二人都不会划船,拿着船桨手忙脚乱半天,小舟还在原地打转。
“三位兄台要去何处?不知可否带我二人一程?”
耽搁这片刻,那客店中的青衣人与玄衣人竟已是追了上来。
林至远一惊,气恼道:
“阴魂不散,欺人太甚,今日我们师兄弟就和你们拼了!”
说罢三人抽出包袱中的长剑,齐齐向对方攻去,五人就此在岸边船上交起了手。
宋、赵二人武功稀松平常,那玄衣人使双刀以一敌二,游刃有余。林至远的身手略高一筹,却也远不是那青衣人的对手,但青衣人无意伤人,不尽全力,只守不攻。
林至远久攻不下,颜面无光,暗自发狠,左手拈剑诀,右手一招苍灵剑法“莺飞草长”,直向对方下盘刺去。那人当即侧身而避,回身左掌反手拂过林至远脸颊,力道轻微,却是将他整个人推了一个踉跄,正是一招“春风拂面”。
林至远被推得晕头转向,脱口而出道:“你怎会我太华派九春掌?”
与此同时青衣人也开口:“原来你们当真是太华派弟子。”
“你、你究竟是何人?”林至远惊疑不定望着对方。
青衣人还剑入鞘,多打量了他几眼,抱拳拱手,不急不缓道:
“在下裴昀,不知兄台贵姓?”
话说自去年八月十五逍遥楼云中宴后,裴昀与谢岑回返临安,将那天书一事依照约定禀报于赵韧,江湖恩怨江湖了,逍遥楼已灰飞烟灭,死无对证,因此赵韧也便没有深究,此事遂不了了之。
此后谢岑裴昀二人,一个仍是案牍劳形,早朝晏退,一个虽无官无职,却也在江湖庙堂为赵韧两厢奔波,排忧解难。桃红柳绿,春去秋来,又是四季流转。
月余前朝中接到密报,关中咸阳有一农户在田间挖到一方古旧玉玺,上刻“受命于天,既寿永昌”,疑为秦始皇传国玉玺,赵韧遂命裴昀前去查探。相传昔日秦相李斯奉始皇之命以和氏璧造皇帝印玺,以传后世,秦亡以后,汉得其玺,而后又传孙吴、魏晋,最终于乱世中下落不明。
须知传国之玺乃是正统之证,自北燕蛮夷强占燕云之地,攻陷汴京,入主中原,便一直自诩正统,屡次欲以南北朝并称宋燕。此番传国玺现世,北燕必是千方百计欲将其收入囊中。
裴昀与卓航昼夜兼程赶往咸阳,果然撞见了摄政王颜泰临的手下,几番争抢,终是裴昀技高一筹,将国玺得手。而后使了一招调虎离山之计,将追兵骗去了蜀中,自己同卓航乔装易容,走水路回返临安。
如此煞费苦心,奈何到手之后才发现,那所谓传国玉玺,却是个赝品。
裴昀出发之前,特地寻了临安城中对金石玉器等古物颇有钻研的学士请教,得知那始皇玉玺方圆四寸,上盘螭龙,所刻之字应为虫鱼篆书。且王莽篡汉之际,玉玺曾损毁一角,遂以金补之。而那咸阳现世的传国玺既无缺角,刻字亦为鱼鸟篆,于这两条皆是不相符。
裴昀不禁大失所望,遂与卓航打道回府。及至长平古渡,偶遇林至远三人,见其虽身着俗衣,却是脚蹬道家十方鞋,包袱里暗藏兵刃,遮遮掩掩形迹可疑,因此投石问路。
甫一交手,裴昀即刻得知几人出身,但是敌是友,还要掂量三分。
当年天梁子宁无涯仙逝,大弟子陆上修继任掌门,没多久太华派便受燕廷敕封,此事一度震惊江湖。今日之太华派,已非昔年裴安侯爷少时拜师学艺的师门了,裴昀不得不心存警惕。
谁料林至远三人一听裴昀之名,皆是眼前一亮,赵至诚迫不及待问道:“你当真是裴昀?裴师伯之子,临安府小裴侯爷裴昀?”
“普天之下莫非还有第二个裴昀?”
“太好了!能在此地遇见裴师兄你太好了!”
赵至诚与宋至真面露欣喜,林至远更是将方才的不愉快抛之脑后,直接上前抓住裴昀的手臂:
“裴师兄,你定要助我等一臂之力!”
裴昀心中狐疑,不动声色避开了林至远的手,问道:
“不知几位道兄是太华山哪位真人门下,缘何会乔装打扮在此?”
林至远“啊”了一声,这才拱手道:“失礼,在下是太华派四代弟子林至远,先师姓任,尊讳上淳,乃是先掌门天梁子门下弟子,这两位乃是我同门师弟,宋至真、赵至诚。我们以为裴师兄是来追杀我们的歹人,这才动手,冒犯之处还请师兄见谅。至于我等为何在此——”
说着林至远骤然解开腰间系带,敞开了外袍,宋至真与赵至诚亦相继而为,但见三人宽大外袍之下,竟是统统内穿孝服,腰缠黑纱。
裴昀一惊,一旁卓航忍不住开口问道:“贵派何人新丧?”
“正是家师!”
林至远悲愤道:“一年前,世子府五千精兵兵临太华山下,下旨敕封‘护国观’,恰逢严师叔祖与聂师叔祖闭关,众师叔伯亦各有事在身不在门中,唯有掌门陆上修与一众小辈弟子守在山上,彼时若拒不接旨,大军齐发,不仅我等师兄弟要性命不保,太华派怕是也要自此灭门。陆上修迫于无奈,这才接旨受封,待众师叔伯闻讯赶回玉清宫,此事已成定局。”
受封一事自然在太华山引起轩然大波,不少人极力反对,几位“上”字辈弟子险些与陆上修拔剑相向。然陆上修道,此事不过权宜之计,燕京距太华山千里之外,大可受封不受命,如此忍得一时之名,不仅可保全门派上下,不叫弟子枉送性命,亦可从长计议,想出万全之策。待严无妄、聂无为出关,合太华派上下之力,倘若世子府再犯,便是与其同归于尽又如何?
“此话合情合理,无可指摘,陆上修还承诺,待二位师叔祖一出关,必会立即昭告天下,弃此敕封,与燕廷划清界限!至此,众人只得勉强同意,然而——”
“然而一年多过去,两位前辈竟是至今还未出关是不是?”
裴昀不禁将林至远的话接了下去。
若非她不是早知这太华派受封内幕,恐怕她也要信了陆上修这套说辞。所谓燕兵围攻,被迫接旨,不过都是一场好戏,这厢严无妄早不闭关晚不闭关,偏偏在这当头和一心向道的师弟天相子聂无为一同闭关。那厢敕封之时,偏偏太华派众人皆不在玉清宫内,陆上修为护小辈弟子,保全太华派基业,被逼受封,如此一来全了陆上修名声,二来稳住了门派中誓死不降的弟子,免得太华派分崩离析,大伤元气,当真好计谋!
如此煞费苦心,一石二鸟之计,想也知道出自幕后何人之手。
赵至诚忍不住道,“虽说派中前辈闭关钻研武学道法,也有一闭数月的先例,然而因有言在前,这二位师叔祖一日不出关,陆上修便一日以此为借口不兑现承诺!”
宋至真接口道:“不仅如此,所谓‘受封不受命’之言,也被其渐渐抛诸脑后。”
起先,是燕廷赐下田产金银,陆上修道此乃燕人搜刮汉人民脂民膏,若不受之恐怕挪作军费亦或为燕人挥霍,莫不如留下修葺宫观殿宇,用以壮大门派。后来,便是受摄政王颜泰临之命,屡次北上燕京入宫讲道,再受燕帝册封为“天妙玄师”,统领天下道门。再后来,陆上修又收了数名北燕颜氏王侯子弟为徒,将太华派武功剑法倾囊相授,且任他们在玉清宫作威作福,肆意欺压派中弟子。
卓航不禁感叹道:“好一出明修栈道暗度陈仓,名利所诱之下,此时太华派上下反对敕封之人怕已是寥寥无几了吧?”
“不错!”林至远恨恨道:“王上川师伯与乔上宁师叔等人本也是不降一派,然而不知何时竟相继被陆上修收买说服,最后唯有我师父和天同子隋师叔祖门下于上通师叔仍在坚守。”
裴昀闻言心念一动,“可是与三月前灵秀山庄一事有关?” 七月廿七,郑州灵秀山庄钟家召开英雄大会,广邀北武林群豪。而所谓北武林群豪,便是那降于燕廷的长白山剑派,太原崔家,金刀刘家,铁狮镖局,黄河帮之流。因事出突然,裴昀接到消息时,已赶不及前往,事后探听到,此次英雄大会上,那灵秀山庄庄主钟无垢称,当今天下南北而治,武林亦该南北而分。一僧一道一儒仙齐名天下,然而那大光明寺与姑苏谢家向来同气连枝,独霸江南,从不将北方江湖中人放在眼中,南北武林积怨已久,而今北武林亦该齐心合力推举一位武林盟主,统领众人,与那南武林相抗衡。
这一重任最后自然而然落到了太华派掌门陆上修的身上。
“所谓北武林盟,不过是一群燕廷走狗,蛇鼠一窝,太华派若领受这盟主之位,当真是贻笑大方!我师父气得破口大骂,与于上通师叔联合主张罢免陆上修掌门之职,另立他人,却不想被那狗贼陆上修以犯上作乱为由,当众杀害!”
说至此,三人不禁纷纷红了眼眶。
裴昀闻言也不禁怒起:“当真是无法无天了!”
林至远忍着哽咽继续道:“师父与于师叔遇害之后,我等小辈弟子也被关押起来,受尽了折磨。最终是师叔祖隋无懈将我们悄悄放了出来,他嘱咐道,如今太华山上下皆被陆上修掌控,我等势单力薄不可抗衡,贸然冲突只是以卵击石,故而他叫我们逃下山去,去投奔黎上渊师伯,请他回山为我们主持公道!”
黎上渊乃是宁无涯老掌门亲传三弟子,十八岁便因击败漠北枭鹰而扬名天下。裴昀之父裴安少时拜师太华山之际与黎上渊情如手足,同进同出,一双少年侠客风光无两,曾是西岳五峰一段佳话美谈。
当年裴安离开师门,太华派一度传言,宁无涯将推举黎上渊为首座弟子,传其衣钵。谁料数年后,黎上渊竟是突然间还俗下山,娶妻生子,再不过问江湖之事了。
“黎师叔如今何在?”
“在义阳!”宋至真从怀中掏出一封泛黄的书信道:“这是五年前黎师伯写给宁师祖的信,黎师叔当年娶了樊城神鞭曹家的小姐后,这些年来一直隐居义阳。”
林至远抱拳恳切道,“素闻裴师兄精忠报国,侠肝义胆,如今太华派为陆上修大权独揽,逆行倒施,还请裴师兄助我等一臂之力,报仇雪恨,惩奸除恶!”
说罢他当即便要下拜,裴昀连忙托住他的双臂,掌下施力,直接将他提起。
“林师弟快快请起!”裴昀肃容道,“我虽不曾拜师,但与太华派亦有香火之情,断然不可坐视不理。陆掌门受封北燕,残害同门,太华派清誉岂容这般玷污!然而我到底非门派弟子,不便贸然出手。”
裴昀虽心中且怒且恨,却师出无名,但要她无动于衷,却是万万不可的,沉吟片刻,她道:
“这样吧,我便先随三位师弟一同前往义阳,请黎师叔出山,清理门户。届时黎师叔若有吩咐,我定当仁不让,义不容辞!”
第108章 第二章
渡河赶路,一路无话,及至义阳,一行人顺著书信上的地址寻去,最终却是找到了一间灯铺。
进店铺,入后院,只见各式各样的灯笼挂满了半个院子,一旁架子上还有无数没做完的半成品,满地竹竿宣纸之间,一男子背对大门而坐,手持一把竹刀正在破篾。他动作灵巧,刀锋凌厉,劈篾、过刀、刮青一气呵成,那碗口粗细十数丈长的青竹在他手中上下翻飞,乖顺至极,转眼就变成一条条细如面条韧如蒲草的竹篾,堆满了一地。
裴昀忍不住喝了一声:
“好功夫!”
不必多说,此人定是黎上渊无疑!
男子早知身后有人,闻言不惊不扰,只慢条斯理的擦汗净手,抖落身上碎屑,整理完毕,这才施施然转过身来。
“小店寒酸,叫客人见笑了,敝人乃是小店掌柜,不知几位想买些什么?”
但见此人四十上下,身材高大,相貌平平,说话间眼角含笑,细纹毕露,若非方才无意间露出的那一手出神入化的功夫,真叫人以为只是市井小店里一寻常匠人罢了。
林至远再也按捺不住,率二师弟大步上前,噗通一声跪倒在黎上渊面前:
“太华派弟子林至远拜见黎师伯!先师任上淳、师叔于上通为掌门陆上修所害,还请黎师伯出山为先师主持公道,替太华派清理门户!”
黎上渊闻言刹那间眼神骤变,与方才温和敦厚的模样判若两人,他目光犀利的扫过裴昀、卓航与林至远三人,沉声道:
“三位师侄请起,且将来龙去脉一一讲清。”
一行五人遂随黎上渊入了内堂,由林至远再次将任上淳于上通之死前因后果如此这般阐明。
黎上渊听罢沉吟不语,半晌后才缓缓道:
“我久不问江湖之事,却不知太华山已遭逢如此巨变。一别十数载,犹记当年上淳师弟刚上山习武,马步还扎不稳的模样,未曾想而今竟是阴阳两隔。”
赵至诚眼眶通红,咬牙道:“黎师伯,请您为先师报仇雪恨!”
宋至真附和道,“不错,不可再叫陆上修继续这般胡作非为下去!我堂堂太华派门规何在?颜面何存?”
三人你一言我一语,悲愤难当,黎上渊一一听罢,并未立刻表态,只开口道:
“三位师侄所言在理,但此事事关重大,须得从长计议。你们几人风餐露宿,舟车劳顿,想必也吃了不少苦头,如今天色已晚,且先沐浴更衣,休整一夜,明日再谈罢。”
而后他抬头看向裴昀:
“方才我已叫拙荆备饭,裴世侄若不嫌弃,也便在寒舍一道用晚膳吧。”
裴昀意味深长望了他一眼,缓缓道:
“那小侄便恭敬不如从命了。”
林至远三人自叛逃师门,下了太华山起,便一路担惊受怕,唯恐被陆上修派人追杀,斩草除根。如今寻到了黎上渊,只觉前途光亮,心中大定,对其唯命是从,从善如流的退下了。
三人走后,卓航也随之离开,房内一时间只剩下裴昀与黎上渊二人。
“裴世侄可还有事?”
纵使裴昀早已自报家门,然黎上渊称呼林至远三人为“师侄”,唤她作“世侄”,一字之差,亲疏远近已是分明。
“黎世叔,”既如此,裴昀也便随即改了口,“不知黎世叔现下有何打算?可当真愿回太华派为林师弟三人做主?小侄心急,等不得从长计议。”
若她没有猜错,黎上渊根本不准备出手。
黎上渊闻言不置可否:“小子初出茅庐一腔热血,孝心可表,却难免年幼无知。而世侄见过大风大浪,历练老成,我以为有些未尽之言你应心领神会,不必我明说。”
“小侄愚钝,听不出世叔弦外之音,还请世叔明示。”
黎上渊摇头叹息:“任师弟、于师弟之死,我亦心痛万分,然陆师兄所做一切何尝不是逼不得已?当着天下英豪之面,陆师兄若不严惩二人,太华派何以立足江湖?”
“难道非残害同门不可立足江湖?非投靠北燕不可立足江湖?”裴昀忍怒道,“可小侄却是听闻,江湖人人皆唾弃太华派背信弃义,数典忘祖,如此扬名,遗臭万年,太华真人湛紫光若泉下有知,该是何等痛心疾首!”
“若师祖在天有灵,只会欣慰不已。”黎上渊不以为然,“放眼武林,北方各门派世家要么归降燕廷,要么被灭门屠戮,太华派乃北方第一大派,天下道教魁首,莫非能幸免于难?此番受封受赏,一来能光耀我太华门楣,二来能保全门下弟子性命,两全其美。自古道庭佛门,莫不是受天子敕封,才能香火延绵,声名流传。那宝陀山大光明寺不也是受了高宗敕封,这才荣登天下五山十刹之首吗?于此相比,一时污名,一时忍耐,算了什么?”
“倘若当初陆师兄大义凌然,宁死不屈,又能如何?不过是携太华派上下弟子与燕兵拚个鱼死网破,纵使太华派武学渊源又如何?人人武艺高强又如何?千军万马面前,不过以卵击石,最终灭门亡观,留得一时清誉,不过徒增江湖人茶余饭后几句唏嘘。江山代有才人出,你道当年那泰山剑宗,济南公孙家云云,如今又有几人记得?”
黎上渊摇头叹道,“江湖人道,当年我是被陆师兄逼走下山,却不知我是自愿还俗。太华派掌门之位,看似风光无限,实则重任在肩,稍有不慎,便是万劫不复,所谓人在江湖身不由己,这般忍辱负重之艰辛,唯有陆师兄一肩而抗了。” 将贪生怕死说作忍辱负重,将不忠不义说作光耀门楣,如此种种裴昀全然不敢苟同。
“死有轻于鸿毛重于泰山,宁教身死,不教名灭!家父在世之时常以此教导小侄,世叔与家父系出同门,情同手足,耳闻目染,竟是一丝一毫不懂吗?”
“裴师兄?”黎上渊顿了顿,缓缓道,“刚极易折,强极则辱,他英年早逝,战死沙场,何尝不是太过执拗迂腐所致?当时他若能隐忍一步,退让一步,又何必落得这般下场?”
听他言及裴安之过,裴昀瞬间绷紧了面皮,她一错不错盯着黎上渊,咬牙道:
“黎世叔,我敬你是长辈,勿要侮辱家父。燕宋之仇不共戴天,什么隐忍一步,退让一步?黎世叔莫非是叫家父投降敌寇,卖国求荣,如陆上修一般做北燕鹰犬吗?”
“我与裴师兄自幼一同长大,我二人生死相交,秉烛夜谈之际,你这黄口小儿还不曾出生!即便他尚在人世,我当着他的面这样说又如何?”黎上渊对裴昀的愤怒嗤之以鼻,更反过来质问他道,“你口口声声说得大义凌然,把国仇家恨挂在嘴边,然倘若陆师兄是燕廷鹰犬,你裴昀又何尝不是宋室爪牙?”
“你说什么?!”裴昀且怒且惊。
黎上渊瞥了她一眼,不紧不慢道:“近些年小裴侯爷之名传遍大江南北,我身在民间,也素有耳闻。你裴家满门为那赵官家所害,你竟能又为朝廷效力,甘作走狗。你能为名利富贵忍下血海深仇,却又强求他人舍生取义?好生侠义,好生忠孝!”
“二者怎可相提并论?”裴昀不甘示弱道,“奸相已除,昏君退位,我裴家早已沉冤得雪。今上明是非,辨忠奸,继位数载,任贤能,收台谏,勤政爱民,朝中一片清朗,有此明君,我大宋定不会再重蹈覆辙!”
“现下夸下海口,似乎为时过早了。” 黎上渊丝毫不为所动,只轻蔑而无奈的望着裴昀,如同望着一个天真幼稚的孩童。
“如今你掩耳盗铃一意孤行,我忠言逆耳,多说无益。说到底,此事乃太华派家事,你虽是师兄之子,却并非门派弟子,而我也早已还俗下山,更非太华派人,你我都没资格置喙。我念及旧情,自会收留照拂任师弟的徒弟,而裴世侄你——”
黎上渊嗤笑了一声:“若当真想越俎代庖,打着家国大义的旗号管他人家事,便等你当真有本事攻破燕京,收复失地之时,再来治太华派的罪罢!”
“黎师叔放心,我早已在先父坟前立过誓,驱除燕寇,至死方休!”裴昀愤然道,“今日多谢世叔款待,小侄还有要事在身,就此告辞!”.
裴昀出得房门,转过厅堂,见一粗布荆钗的妇人正端了酒菜从后厨走出,卓航坐在桌旁,而林至远师兄弟三人正埋头苦吃。
曹氏见此微微一笑:“慢着点,不够还有,可怜的孩子,这是饿了多久!这位小兄弟,你也快吃罢,不必等他们。”
抬头望见门外的裴昀,妇人亦笑着招呼:“你也是我夫君的师侄么?快来坐,我去给你添碗饭。”
“夫人不必麻烦,”裴昀勉强对曹氏笑了笑,“小侄还有要事在身,便不叨唠了。”
卓航虽不明就里,但见她脸色阴沉,也不多问,直接放下碗筷起身走了过来。
林至远三人闻言一愣,赵至诚急急道:“裴师兄这是去哪里?不是说好了随我等一同对付陆上修,为师父报仇?”
林至远皱眉:“裴师兄,可是出了什么变故?”
“不必叫我裴师兄了,”裴昀抬手一摆,沉声道,“裴某非太华派入室弟子,担待不起这声师兄。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何必假他人之手?人心各异,求人不如求己,尔等若想报仇雪恨,且苦练十年,再亲自去找陆上修算账罢。航二哥,我们走!”
第109章 第三章
夜色深深,月色昏昏。
离开灯铺,裴昀与卓航在义阳城中另寻了一家客店入住,给了店伴些银钱,着他去后厨为二人做了两碗热羹汤。
然裴昀无心动筷,只要了一壶桂花酿,兀自闷头喝个不停。
“昔日爹爹在时,曾说起师门旧事,道太华派‘上’字辈弟子,个个人中龙凤。大师兄陆上修端方君子,沉稳持重;三师弟黎上渊通透豁达,襟怀洒落;小师弟任上淳虽冲动冒失,却最是嫉恶如仇,爱憎分明。师兄弟几人从小一同长大,习武练功,读书修道,感情甚笃。如今看来,竟是字字嘲讽。”
裴昀将杯中温酒一饮而尽,明明桂花扑鼻,香醇甘甜,却只喝到了满腔涩然,她低声道:
“倘若爹爹在世,见太华派如今分崩离析,投敌叛国,骨肉相残,他该如何痛心,如何为难。”
卓航已知晓了方才之事,不禁叹了口气,将裴昀手中的酒杯抢了下来,劝慰道:“此事你已仁至义尽,华山之遥,鞭长莫及,谅这江湖门派也掀不起多大风浪。功名利禄诱惑之下,人心易变,侯爷若在世,只会与这些人割袍断义,划清界限。那黎上渊强词夺理,颠倒黑白,你不必放在心上。”
“航二哥你可知,我之所以告辞而去,不是因黎九春胡言乱语。”裴昀神色复杂,“恰恰相反,他所说之言,我无法反驳。”
卓航一惊:“四郎,你可莫忘了侯爷昔日教诲,那陆上修若是燕人,自无可厚非,可他是汉人,归降北燕,受封燕廷,就是认贼作父。”
“陆上修固然是汉人,可太华山却早已是北燕之地了。”裴昀苦笑了一下,“靖康之变已过百余年,三四代人受燕人统辖奴役,当年是宋室弃了北地官民南渡,留下的,若宁死不屈固然是英雄好汉,可若性命威胁之际,凭什么强求他们携老少妻小慨然赴死?”
卓航沉默片刻,开口道:“燕人鄙夷汉人,课重税,征重役,只将汉人做猪做狗,肆意欺压凌辱。平民百姓固然可忍一时之耻,但求活命,可若连陆上修这等豪杰名侠都苟且偷生,那阵前将军能否为了手下士兵而降敌?倘若贪生怕死情有可原,那汉奸细作,叛军逃兵是不是个个都该赦免?”
裴昀一愣,反覆回味这几句话。
是了,若是平头小民自不打紧,然太华派乃是北方第一大派,天下道教魁首,岂与寻常宗门相同?天降大任于斯人也,玉碎瓦全,岂是他能苟且偷生? “既是江湖门派,便有江湖规矩,太华派弃侠义择名利,是非功过,留与天下人评说。黎世叔有句话说得不错,我非太华派弟子,管不得他太华山内务。然文臣武将各司其职,唯有浴血沙场,奋起杀敌,驱除燕寇,收复河山,北定中原之时,我才有资格痛斥他陆上修贪生怕死,认贼作父!”
卓航神色凌然:“有朝一日!”
裴昀提壶倒了两杯酒,端起其中一杯肃容道:“有朝一日!”
待从头,重整旧河山,朝天阙!
二人举杯相碰,温酒入喉,诸般豪情壮志,生死誓言,尽在不言中
义阳一行耽搁数日,待裴昀与卓航回到临安已是冬月下旬了。
刚回到裴府,还不及休整,裴昀便接到谢岑邀约,请她前往丰乐楼紫薇苑一叙。
西子湖畔丰乐楼,乃是临安第一风雅所在,奢靡之所,下到乡绅同年小聚,上至学馆致争雅集,皆设于此。此楼本是某赵姓宗室子弟所有,大半年前却是悄然易主,新东家姓解,非但是个女子,还是贱籍从良的女子。有人道是那赵姓子弟色迷心窍,为搏美人一笑,有人道是解娘子手腕不俗,攀上了高枝。众人羡之,好之,骂之,唾之,然这丰乐楼仍如旧日般门庭若市,笙歌达旦,更有达官显贵,王侯贵胄出入频繁。坊间传闻,甚至连官家也三不五时御驾至此,赏景饮宴。
丰乐楼名为“楼”,实为“园”,奇花异草,亭台楼阁,雅致非凡。裴昀随小厮一路过月池,穿梭门,来到了最深处的紫薇苑。
进得厅堂,便见那窗边桌畔有二人正端坐对弈,执白子蓝衣公子风流不羁,执黑子白衣相公儒雅矜贵,二人凝神于棋局,时而皱眉,时而欣然,连有人进门都没能察觉。
时光仿佛在这一刻悄然流转,一切回到了无忧少年时,诗酒琴棋,踌躇满志,欲与天公试比高。
裴昀几乎将“承毅兄”三个字脱口而出,然回过神来,沉默片刻,还是恭敬行礼道:
“见过官家。”
赵韧每每出宫,都择此处歇脚,故而裴昀一听谢岑道紫薇苑,便知赵韧必也在此了。
“四郎不必多礼。”
赵韧闻声抬起头来,温和笑道:“我说过,出了禁宫,便还当与从前一样即可,不必拘谨。”
谢岑身子微斜,倚在软榻上,半是打趣道:“奈何官家棋艺却是不比从前,幸好你及时赶来,否则再这般下下去,我可当真要赢了。”
裴昀揶揄:“谢岑你技不如人要趁早认输,我瞧是我及时赶到救了你才对。”
“消遣而已,不必当真,改日再继续。”
赵韧放下手中棋子,看向裴昀:“咸阳一行,波折重重,四郎辛苦了,今日朕与疏朗乃是特意为四郎接风洗尘的。”
“多谢官家,只是我有负所托。”裴昀叹道。
之前她已传书回临安,向赵韧禀明过此事原委了。
“此事并非四郎之过。”赵韧温言道:“那假玉玺何在?”
裴昀早知此番前来面见赵韧,便将那假玉玺带在了身旁,此时顺势呈上。
但见其白璧无瑕,四寸见方,上纽交五龙,正刻“受命于天,既寿永昌”八字,另有细纹旧痕,古意盎然。
赵韧看过后递给谢岑,谢岑拿在手中端详片刻道:“玉乃古玉,雕工亦是精细,应是魏晋以前的古物无疑。”
“可查出是何人所为?”赵韧问道。
“我已查问过最初挖到玉玺的农户,此人目不识丁,拿到典铺典当,被典铺老板发现,这才传扬开,此事应不是有人蓄意为之。”
“燕廷所派何人前往夺玺?”
“是颜泰临手下几个江湖高手。”
有老对手,也有新面孔,这几年明里暗里,不知彼此针锋相对过多少次。
“他们可知晓这玉玺真伪?”
裴昀摇头:“燕廷应是不知,否则不会我得手之后,他们还一力追击,直至我与卓航调虎离山绕路而回,将其骗去蜀中,这才彻底甩脱。”
赵韧复又从谢岑手中接过玉玺,一边摩挲那螭龙本该缺一角之处,一边缓缓开口:
“千百年来传国玉玺现世之事频生,无不是讹传假作,对此结果我早有所料。然而此玺是否为当年始皇帝所制,又与其是真是伪有干系吗?”
谢岑悠悠道:“董卓火烧洛阳,汉失国玺,自此东吴,曹魏,前秦,皆相继自称得玺,个中真假,扑朔迷离。”
乱世之中,兵荒马乱,一方小小国玺,屡次失踪,又屡次现世,究竟是天命所归,还是人为所致,很是值得推敲。
“群雄逐鹿,所逐非鹿,传国玉玺,所传也并非是玉玺。”赵韧淡淡一笑,“幸而此物不曾落在燕廷手中,否则颜泰临必会趁机大肆宣扬,号称中原正统,此番四郎当真功不可没。”
裴昀闻言苦笑:“我自是不敢居功。”
“官家金口玉言,你便欣然受之罢,这丰乐楼近来新设仿古宴,可非寻常人能有口福的。”谢岑含笑道,“况且今日宴饮,为你接风洗尘为次,贺官家喜得龙子才是真。”
裴昀这才想起回京途中听到的消息,不禁由衷为赵韧欢喜,当下作揖行礼,恭贺连连。
十月十八,宫中贵妃甄氏诞下一子。皇室历来子嗣不丰,数次过继宗室子弟继位,此番赵韧有后,朝中上下无不欢喜。
皇子满月即被封为瑞国公,足见圣恩,一来其虽是庶出,却是长子,二来生母甄贵妃近来得赵韧所宠爱,虽无皇后之名,却已然是六宫之首。
当年赵韧继位后,便下旨召皇后程素宜之父,太傅程坚回朝。程坚本已接旨赴任,谁料回京途中过汉水时,意外不慎坠江,纵被及时救起,却因年迈体弱,感染重病,最终未至临安,便溘然长逝。
程素宜得此噩耗,悲痛之下,大病一场,缠绵病榻一年有余,康复以后,性情大变。她数次跪请出宫奉道不成,自此闭门清修,吃斋念经,道装侍佛,不见外人。
念及多年夫妻情深,赵韧迟迟未将其废之,但皇后之位,终已有名无实。贵妃甄氏,乃淮东制置使甄赦之女,容貌昳丽,善解人意,入宫后为赵韧所喜,先封才人,后进贵妃,如今诞下皇嗣,更是独得圣宠。
虽是九五之尊,然到底初为人父,赵韧在挚友恭祝下,不免面上浮现三分赧然。
仆从适时送进房美酒佳肴,三人遂落座入席。
第110章 第四章
丰乐楼仿古宴,顾名思义,便是复原书中所记旧时古法菜肴宴饮,近来在临安城中颇为时兴,今日这桌乃是唐代“烧尾宴”,取自神龙烧尾,直上青云之美寓。席上有巨胜奴、贵妃红、汉宫棋、白龙耀、仙人脔、金铃炙诸般饭食点心,菜肴汤羹,新奇精致,色香味俱全。
裴昀几人席间并无君臣拘束,浅酌美酒,品评佳肴,好不惬意。
酒过三巡,赵韧忽而想起了什么,问裴昀道:
“四郎此番北上,可遇见了那世子颜玦?”
裴昀夹菜的手几不可查一僵,而后淡定道:
“未曾。”
赵韧沉吟,“看来传闻大抵是真。”
昔日翻云覆雨,叫人闻风丧胆的世子府,自当年云中宴一役后,似是一夜之间销声匿迹了。有人道北武林大局已定,又有太华派出面一呼百应,余下零星漏网之鱼掀不起风浪,不必世子府出手;有人道善恶有报,那世子颜玦罹患重病,时日无多,再无力相助其父;又有人道那颜玦锋芒毕露,引得颜泰临猜疑忌惮,父子失和,故而被囚禁别苑
谢岑道:“这几年颜泰临挟天子以令诸侯,已然权倾朝野,却一直不曾给颜玦加官进爵,此事确然可疑,不知道四郎可打探到什么消息?”
他意味深长瞥向裴昀一眼,裴昀视若无睹,语气平平道:
“听闻颜泰临与颜玦父子二人素有嫌隙,许是与此有关。”
赵韧点了点头:“颜泰临自摄政以来大肆屠戮颜氏旧贵,扶植心腹,恐怕早晚有一天要除掉傀儡燕帝取而代之,今日世子,便是明日太子,立储一事必定要审慎为之。”
谢岑似笑非笑道:“此人好大喜功,目光短浅,为巩固权势,将宗室中能征善战之将相继铲除,此举与自毁长城无异。若非如此,蒙兀两次来犯,北燕也不会如此不堪一击,兵败如山倒。”
当今北燕,已非昔日兵强马壮,万人不敌。两年前,蒙兀攻燕,连破桓、昌、抚三州,沿野狐岭破居庸关,直抵燕京城下,僵持数月,久攻不下,及至蒙军粮草断绝,北燕援军来至,蒙兀这才撤兵。
翌年,蒙兀重整兵马复又出征,三路南攻,轻易突破北疆防守,长驱直入再次围困燕京,北燕危在旦夕。然适逢大汗斡哥泰病逝,汗位更迭,蒙兀这才接受了北燕割地议和之请,退军北归,此后燕国北疆尽数变作蒙地。
蒙军残暴,两次大战,北燕不仅数十万大军为蒙兀所灭,两河山东之地亦被蒙兀烧杀抢掠殆尽,赤地千里,人烟断绝,如此大伤元气,纵十年之功,也无法尽复旧观,燕廷不少官员因此甚至萌生迁都之念。
裴昀忍不住道:“如今蒙燕相争,正是千载难逢之机,若我们乘势北伐,定能打燕廷个措手不及!”
而赵韧却摇了摇头道:“蛮夷互斩,北方大乱,于大宋自然有利。能借蒙兀之势重创北燕固然是好,然北燕国力雄厚,亦非一朝一夕可倾覆,两虎相斗必有一伤,如今形势尚不明朗,我等应隔岸观火,静观其变,何必此时插手,空耗兵力,届时恐怕落得个腹背受敌。”
个中道理,裴昀自然明白,可却终是不甘心白白放任这等大好时机而无动于衷,只得饮尽杯中酒水,无声叹了口气。
此时,门外传来敲门声。
赵韧每每御驾于此,纵是微服出巡,但丰乐楼上下对其身份心知肚明,从来不敢怠慢,他君臣几人在紫薇苑宴饮,自然是武德司守卫在外,摒退众人,可有一人素来是例外。
内侍得赵韧首肯打开门后,果见一碧衣女子缓缓走了进来,她将手中所托漆盘放在桌上,款款福身,开口道:
“妾身见过赵公子,谢大人,小裴侯爷,不知今日这‘烧尾宴’诸位可还满意?后日便是冬至,妾身特意下厨亲手做了馄饨,请几位贵人品尝。”
此女桃李之年,淡妆轻抹洗尽铅华,虽无倾国之貌,却是温婉秀雅,进退有度,举手投足落落大方,柔声细语如春风拂面,正是这丰乐楼的新东家解双双。
谢岑笑道:“冬馄饨,年馎饦,能得解娘子亲自下厨,我等实在是有口福了。”
解双双虽曾沦落风尘,却是极富才情,不仅琴棋书画皆精,更有一手好厨艺,自接手丰乐楼后,便新设了不少花样菜品,美味又不失风雅,仿古之宴便是出自其手。
解双双嫣然一笑:“谢大人说笑了,不过是承蒙朋友不弃,妾身微薄技艺,实在难登大雅之堂。”
裴昀用调羹舀起一枚馄饨,但见其拇指大小,白里透红,晶莹剔透,秀丽可爱,入口之后,肉馅鲜美,唇齿留香,虽是寻常吃食,却是难得的美味,只是——
“馄饨所用,可非寻常面皮?”裴昀不禁问道,味道口感似是有所不同。
“小裴侯爷果然心细,”解双双颔首道,“这皮并非面皮,而是以肉泥敲打而成,以肉包肉,在妾身家乡,唤作‘太平燕’,讨个吉利,谓之无燕不成宴。”
肉泥敲打成皮,如面皮一般晶莹剔透,薄如蝉翼,非千锤百炼不可得,这道“太平燕”着实废功夫。
赵韧也忍不住赞叹道:“解娘子有心了,看来今日我等又是沾了疏朗的光。”
谢岑不置可否:“公子说笑了。”
而解双双亦是笑而不语,一双含情目若有若无落在谢岑的身上。
若说攀高枝,那高枝便远在天边近在眼前,这解娘子正是谢岑的红颜知己。
谢岑素来百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身边皆是露水姻缘,来去匆匆,独这位解娘子留得最久,可二人的关系却颇有些耐人寻味。若说无情,当年正是谢岑为解双双赎身,又为她牵线盘下了炽手可热的丰乐楼,助她在城中站稳脚跟。可若说有情,却又始终无名无分,解双双日日周旋于达官显贵之间,不乏入幕之宾,而谢岑身边亦红粉佳人不断,二人若即若离,叫人摸不透,看不穿。
解双双退下之后,赵韧突如其来问了裴昀一句:
“四郎可还记得小霸王潘怀礼?”
裴昀一愣,迟疑道:“可是成国公府的那位小公子?”
“正是。”
裴昀失笑:“怎会忘记!”
这小公爷飞扬跋扈,肆意妄为,在临安城中做出过许多令人啼笑皆非之事,但人倒也不算坏。当初他们设局以琴如霜引假太子千面郎君上钩,这潘怀礼误打误撞横插一脚,险些坏了大事。
“上个月他成亲了,四郎可知他所娶何人?却是那虞部员外郎钱仪之女。”
这钱家小姐虽未出阁在临安城中却是凶名在外,因其性格暴躁,常惹祸端,人送外号“母夜叉”。
“小霸王配母夜叉?”裴昀不禁目瞪口呆,“这成国公府往后还哪有安生日子?”
“此言差矣。”赵韧笑道,“有道是一物降一物,那钱氏女嫁进潘府后,非但没掀起风浪,连潘怀礼也消停了不少,据说二人同进同出,如胶似漆,甚是恩爱,可见千里姻缘一线牵,妙不可言。”
裴昀无奈摇头:“这倒是稀奇了。”
不过一段姻缘能一举除掉城中两大祸患,也算是大功一件。
赵韧手捧茶盏,以茶盖轻拨茶面,慢条斯理道:“却不知疏朗听罢可有动意啊?”
裴昀这才明白,他绕了这一大圈,最终目的原来是敲打谢岑的婚事。
可话都说到了这份上,谢岑却是仍在顾左右而言他:
“官家所言甚是,当初那潘小公爷成亲,我还不曾送上贺礼,如此天作之合实属罕见,来日我定亲自上门补送。”
“疏朗何必装聋作哑?”赵韧不禁放下茶盏,幽幽一叹,“你可知朕每月要替你压下台谏多少道弹劾你行为不端,出入风尘之地的札子?你游戏人间这许多年,也该收收心了。”
谢岑今年二十有六,位极人臣,仪表堂堂,却至今未婚,如此大龄旷男,朝中实属罕见。若非他身边确然花红柳绿不断,恐怕早就要被传有断袖分桃之癖了。
“就算你不愿娶正室,便将可心之人安置在府邸也好,免得朝野悠悠众口,闲言碎语。”赵韧若有所指道。
“官家一片苦心,我心领神受,只是大业不成不敢成家,微臣还要案牍劳形,为官家排忧解难,实是不敢辜负好女子一片痴心。”谢岑微微一笑。
“此话说来,却还是朕耽误了你?”赵韧没好气道。
“微臣不敢。”
见他油盐不进,赵韧便只得又拉裴昀同盟:“四郎,你也劝一劝疏朗。”
裴昀夹在其中,左右尴尬,飞快摇头道:
“恕臣难遵圣谕,我只以为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就算他谢疏朗娶妻生子,也免不了流连花丛,届时只会害了一无辜女子一辈子,何苦来哉?疏朗兄此举,实在甚有自知之明。”
其实当初姑苏一行,她亲眼得见乌衣庄庭院深深,勾心斗角,窥得谢家不为人知的辛密之后,多少明白谢岑游戏人间不愿付出真心的缘由。但也仅仅明白而已,全然不敢苟同。她才不关心此人到底成不成亲,娶不娶妻,只要别将狂蜂浪蝶招惹到她面前就成。
谢岑似笑非笑道:“知我者,四郎也。”
赵韧瞥了二人一眼,欲言又止,终究是无奈摇头:“罢了罢了,疏朗你且好自为之吧,只是日后若当真幡然醒悟,欲求娶哪家女儿,少来让朕给你指婚!”
“微臣谨记在心,谢主隆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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