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连几天,洛里安似乎都对他爱答不理。
不过准确地说,只有第一天他是真的因为恼怒而不想说话,到了后来,却完全是故意的了。
尽管对这种方式有过短暂的犹豫,然而,当发现埃利厄斯虽然气极,却并没有要翻脸的意思时,洛里安就得意起来。
看来他的确可以更加得寸进尺一些。
僵持之下,埃利厄斯也不禁审视般地打量雄虫,见洛里安对其他雌虫甚至是卡姆都态度如常,却一见到自己就瞬间换了表情……
不说话也就算了,还时不时扬着眉看他几眼,恨不得躲得越远越好,满脸都写着:我生气了离我远一点。
埃利厄斯就不由得心中冷笑,心道对方之前还偶尔装模作样地讨好,现在倒是一点也不怕自己,连装样子都不肯了。
狡诈的雄虫。
而更让他无法接受的是,自己居然并不愤怒,异样情绪之下,像是打碎了一层流光溢彩的玻璃罩,一靠近,碎玻璃带来尖锐的痛意,却暗含亲昵地真切起来。
微微侧过头,埃利厄斯将这种感受在心底反复咀嚼,墨绿色的眼眸近乎阴郁,目光低垂,眼皮压出细微的褶皱。
他有些口渴,理一理袖口,指尖也是干燥的,说不上到底是什么感觉,只觉得怪异极了,半晌,幽幽出声道。
“你是在和我闹脾气吗,阁下?”
埃利厄斯看得出雄虫刻意的、拙劣的心思,本该对此不屑一顾,或是用以往的手段让他摆正位置。
然而即使他顶着星盗的恶名,又是这样一张让雄虫避之不及的脸,洛里安却毫不畏惧似的,仍然颐指气使地朝他摆脸色,生起气来便划清界限,不高兴的情绪都写在眼睛里。
话问出口,埃利厄斯微微靠向椅背,长腿交叠,一抬眼,觉得洛里安金色的发尾格外刺目。
这只雄虫是笃定自己不会杀他?
洛里安却是一愣,没想到埃利厄斯会直接把话挑明,随即眼尾上扬几分,神情郁郁地冷哼一声:“是又怎么样?”
就算是闹脾气又怎么样。
话音刚落下,他就察觉对方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阴森森的,像是在细细考量,从哪里下手更容易把脖颈勒断。
洛里安睫毛抖了抖,立即止住想法,虚张声势:“看着我做什么。”
两虫在餐厅角落面对面坐着,光线黯淡地洒下来,划出范围,蒙着一层薄纱似的。
周身的桌椅并不昂贵,也不精美,看起来与洛里安十分不匹配,却在他们之外隐隐形成一层屏障。
偶尔的走动声中,其他雌虫忍不住好奇地朝这边偷偷打量。
看了又看,他们暗道真是怪了,这是什么情况,难不成首领终于扛不住漂亮雄虫的靠近,彻底转了性,将自己对雄虫的厌恶忘得一干二净了……
埃利厄斯却没出声,摘掉手套搁在桌边,手指及腕间有着和脸上如出一辙的陈旧伤口,烙印一般无法忽视。
他撩起眼皮看着雄虫。
对方正不悦地坐在桌前,金发微垂,脖颈纤细脆弱,是他最痛恨的那种,养尊处优的帝国贵族。
可洛里安说话时,虽然语含抱怨,听起来却是有些亲密的语气,嗓音清润,就像一朵朵彩色星云,即使在昏暗的灯光下,也格外显眼。
埃利厄斯眼中闪过一丝微妙的情绪。
如果雄虫一直这样装下去,倒也是一件让虫愉快的事情。
对面,洛里安却被他看得心里发毛,下意识又往后坐了些,脊背紧贴冰凉的座椅,猜测对方该不会是忍无可忍了,然而下一秒,却看见埃利厄斯微笑起来。
他说:“如果您生气,那么,我也只能想办法讨好您了。”
?
直到离开餐厅,洛里安也完全没想到,对方说讨好他,居然是真的打算在这次的争执中让步。
-
回房间没多久,他正命令卡姆带一壶红茶进来,却被对方以“时间太晚,喝多了对身体不好”为由拒绝,紧接着,卢斯就敲响了他的房门。
“阁下,打扰您了吗?”
一开门,看着站在面前的棕发雌虫,洛里安突然发现,自己似乎很久没看见对方在走廊巡查了,疑问道:“前几天你不在吗?我好像没怎么看见过你。”
“星舰前不久抵达了新的星系,附近不太安稳,首领派我去出外勤了,应该是想锻炼锻炼我……”
卢斯穿着统一制服,露出笑容,脸上是荣幸至极的自豪神情,又立即正色道,“阁下,首领派我来传话。”
“他说,以后星舰的一到三层,您都可以自由出入,不再限制您的行动,需要我带路去看看吗。”
洛里安难以置信道:“真的?”
他站在门边,仔细回想刚才餐厅里的谈话,怎么也想不出对方突然改变主意的理由,总不能真的是因为自己闹了一通吧……
思来想去,洛里安心头微动,却没得出结果,只隐约记得埃利厄斯的绿眼睛,视线幽深,像荒星边缘潮湿的密林。
“哪里都可以?”
卢斯思索几秒,点点头,又补充,“是的,而且您放心,之前餐厅里的意外不会发生第二次。”
就在同一时间,星舰上下的雌虫都接到通知,勒令他们在其他楼层遇见雄虫时不准纠缠,最好避免靠得太近,以免雄虫受到惊吓,或再次遇到上次的情况。
手下雌虫们一开始还以为是听错了,然而很快,震惊中又生出一丝微妙的习惯,面面相觑几秒,不禁担心起星舰的未来。
“真的完了,首领是彻底不打算把雄虫还回去了吗?”
“不是说要和帝国多谈点条件,这下不仅好处没得谈,说不定再过几天就要直接开战了。”
“打就打!我们是星盗,什么时候需要害怕帝国的威胁了?要我说,还不如赶紧把雄虫带回我们据点,别一不留神被抢回去。”
“不过我记得,最近好像有几架飞行器一直暗暗在后面跟着我们,鬼鬼祟祟的,该不会……”
“不可能,如果真是帝国追查过来,用得着这样躲闪?我看他们大概是其他星系的星盗,或者——”
洛里安对这阵骚乱毫无察觉。
他本来打着试探一下对方底线的主意,也没想过索要光脑的要求会立刻被答应,现在埃利厄斯退让,就满意地安分了一些。
对于他来说,其他楼层的设施也的确很新奇。
但上上下下一转,紧接着洛里安就发现,这几天里,星舰上明显有些躁动,许多虫行色匆匆,配备着武器,医疗室来往的雌虫也不断增加。
再一次和埃利厄斯在餐厅碰面时,洛里安隐蔽地打量他一番,对方看起来神态自若,却也愈发显得冷肃。
或许是过于忙碌,即使是在餐厅里,埃利厄斯也时不时吩咐手下雌虫去处理事情,侧过脸,下颌线微微绷紧,连带着脸色也不太好看。
“出什么事情了吗?”观察好一阵,洛里安抬了抬眼,终于忍不住提问。
埃利厄斯回答的却很简单:“只是一些小麻烦。”
不同星系间隐藏着无数流浪者和其他势力,随时可能面临威胁,危机四伏。
星舰最近似乎被一群甩不掉的尾巴暗暗盯上,虽然难缠,但花费一些时间也能解决,埃利厄斯单手搭在桌边,指尖点了一下桌面,随即坐直一些,熟练地将果盘推到洛里安面前。
他声音微低,却是开玩笑似的补充:“不用担心,阁下,这片星系没有虫敢不长眼地招惹我们,您只需要安安静静地待着,不会有危险。”
洛里安咬着水果,不禁神色难言地看他一样:我最大的危险不是你吗,哪里来的我们,我又不是星盗。
紧接着,他又猜测,会不会是帝国派军队追了过来?
这样一想,洛里安眼神亮了亮,再次追问:“那么,你和帝国的谈判进行到哪一步了?我什么时候可以回家呢。”
埃利厄斯闻言一挑眉,反问道:“您是在试探什么吗。”
“没有试探。”
洛里安矢口否认,盘中的水果已经要被他吃光了,叉子戳在瓷面上,划拉出略微刺耳的声响。
话语微顿,他毫不心虚地说,“我离开家这么久,他们一定很担心我,你把我绑过来,难道连我想家都不允许吗。”
片刻沉默后,埃利厄斯按了一下指尖,笑起来:“不用着急,他们什么时候把东西送过来,就能换您回去——再说了。”
“在星舰上,其他虫可都没有您这样的待遇,您很着急回去?”
这还用问吗,当然着急。洛里安正要开口,却对上埃利厄斯泛着冷光的瞳孔,对方幽幽地看着他,眼中墨一般的深绿铺开,带着怀疑和探究。
是在试探自己?洛里安抿了抿唇,话顿时停在嘴边。
总觉得这时候不该开口。
不知道为什么,埃利厄斯常给他怪异的错觉,虽然传闻中的星盗残忍暴戾,多次企图杀害雄虫,然而除了房间里那一次冲突,对方几乎没有其他情绪外露的时刻。
但这并不足以改变他的想法。
每一次的对话中,对方言语间都暗含浓重情绪,深沉不见底,似乎自己一旦松懈,就会被毫不留情地一起拖下去。
即使极深地隐藏起来,洛里安也能敏锐地发现,于是把握着尺度。
很难缠。
他低垂着睫毛,心中闪过什么,咬着果盘里的最后一颗小番茄,没再说话。
幸好,下一秒,一只雌虫匆忙出现,倏地打断他们的交谈。
他神情严肃地低声说了几句话,三言两语后,埃利厄斯神色微敛,短暂犹豫之下,终于站起身。
洛里安就知道他是要离开了。
“抱歉,阁下,我可能临时有事要处理。”
他们早就吃完了饭,只是坐在桌边各怀心思地相互试探,埃利厄斯手腕微低,将椅子推回桌旁,终止了话题,“您想去观影室吗,我可以送您过去。”
洛里安几乎压不住心底的疑问,猜测着到底出了什么事,又看了一眼埃利厄斯的表情。
尽管表面看不出异常,他却隐隐察觉对方最近时常流露躁意,似是遇到了棘手的问题,状态差劲。
但他什么也没问,微微扬起眉,点头说:“好吧。”
-
事实上,洛里安的感觉没有出错。
除了星舰面临的未知窥探,埃利厄斯同时也忍受着愈发肆虐的精神力,骨头泛着尖锐疼痛,时刻提醒他时间紧迫,却不起任何作用。
处理完突发事件,他照常去了医疗室。
凯里尔将各种药剂瓶瓶罐罐一收,站在检测仪旁边观察片刻,叹气,不知道第多少次重复:“你的暴乱期很快就要到了,就算是靠抑制剂撑过去有些困难,也应该早做准备。”
盯着数据报告看了半晌,埃利厄斯收回视线,将用过的抑制剂扔进盒中,随意地在桌边坐下:“我知道。”
星舰一直按照原本的航行轨迹不断前行,颠簸中,偶尔会在其他星系停留,补给物资或抵御攻击。
只是从几周之前开始,埃利厄斯就发现,有几架甩不掉的飞行器紧紧跟着他们,并没有采取攻击,始终躲在暗处穷追不舍。
从其先进的装备和武器看来,并不是能轻易应付的队伍,尽管不足为惧,却需要随时警惕他们突然的袭击,在对方的躲藏之下,稍有不慎就会失去踪迹,因此十分棘手。
几次交锋后,确认对方不是帝国派来的军队,而他们的目的似乎也并不是制造冲突,埃利厄斯微微眯起眼,从中察觉出一丝熟悉感,不由得想起自己在主星边缘带走洛里安时的情形。
他大概有了猜测,不再有其他回应,也看不出是否将凯里尔的话听了进去,戴上手套,轻轻一扯黑色的手套边缘,尽数掩盖疤痕:“至少,我需要把这群藏在暗处的虫处理干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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