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热水
梁颂年手肘撑着床,想要坐起来,谈玉琢却以为他想要把自己推开,不太愿意地哼了几声,环抱的动作变得更用力。
“玉琢,我不会跑。”梁颂年的声音听上去有点无奈。
谈玉琢在黑暗中努力睁大眼睛,想要将梁颂年的脸看得更清楚些,好用来判断他是否在说谎。
可惜他看不清,只能模糊地看到梁颂年五官的轮廓。
过了一两分钟,他缓缓松开了手,等梁颂年坐起来后,他也爬起身,小心地盯着人的看了几秒,重新把人抱住。
视觉被剥夺的时候,其他感官的感觉就被无限地放大。谈玉琢闻到来自于梁颂年身上浅淡的沐浴露和木质香的味道,他突然感觉很委屈,诚实地吸了一下鼻子。
他本来只是想小声地表达一下不满,没想到吸鼻声比他想的大,在寂静的夜里,显得尤为响。
梁颂年抽了张纸,捏住他的鼻子,叫他呼一下气。
谈玉琢觉得不好意思,瓮声瓮气地说:“你好狠呀,在公司里也不理我。”
梁颂年平静地说:“没有不理你。”
谈玉琢看他不像生气的样子,胆子大了些,把脸埋在他的脖颈处,“你也不肯和我睡一起。”
“我的错。”梁颂年对这个问题倒是很坦诚。
谈玉琢也不知道接下去该说什么了,他脑子迷迷糊糊的,根本思考不清楚问题,现在做的所有事情都只遵循了本能,并没有过多的思考。
他不说话,梁颂年也不说话,两人一起沉默了下去。
过了少倾,梁颂年伸手,摸到他的下巴,谈玉琢不知道他在干什么,呆呆地任由他的手往上摸,摸过脸颊、鼻梁,额头。
“身上好.热。”梁颂年抬手捏住他的肩膀,“你发烧了。”
谈玉琢怕他把自己抓回医院里,连忙说,“打过针也吃过药了。”
梁颂年把床头夜灯打开,谈玉琢一时没有接受骤然亮起的光线,眼睛下意识眯起。
“脸也好红。”梁颂年看了他一会,突然问,“玉琢,你哭过了吗?”
谈玉琢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样子,但听梁颂年这样问,应该好看不到哪里去。
“没有。”谈玉琢摸了摸鼻尖,“被风吹的。”
“都怪你。”谈玉琢脸颊滚烫,贴在梁颂年的颈侧,声音又轻又小,“你不管我,我都生病了。”
梁颂年拇指摁了摁他的眼下,没有很用力,谈玉琢没有反抗,反而感觉他的手很.热,很舒服。
“先去洗个澡,等会我拿酒精给你搓一下身子。”梁颂年抱住他的膝弯,把他整个人都抱起来。
谈玉琢抱住梁颂年的脖子,现在他能看清梁颂年的脸了,眼神便一动不动地看。
梁颂年往浴缸里放热水的时候,他才不看了,低头看着浴缸里的水不言不语。
他好像也化成了水,不然不能解释为什么他一丝力气也无,从梁颂年的手臂和指缝间滑落,落入泥土里,成为千万颗没有语言的雨滴中的其中一滴。
“下午去哪里了?”梁颂年关上水,问他。
谈玉琢说去医院了,停顿了片刻后,老实地说:“还去看了妈妈。”
梁颂年转头,谈玉琢垂着眼睑,有所感般抬起来些,可能是真的烧.得太难受了,他眼眸晶亮亮的,全是湿润的水汽。
谈玉琢很害怕,默不作声地往梁颂年身上更贴近了些。
他深知自己的悲哀,即使知道与面前的人再无其他可能,可是在每个崩溃的瞬间,他也只能想到投入他的怀抱,躲起来,逃避一切。
梁颂年握住他的手,让他试了下水温,谈玉琢想要再热一点。
梁颂年重新打开热水,“你要做好准备。”
同样的话从不同的人嘴里说出来,带来的感受完全不同。
谈玉琢用力地闭了闭眼睛,他怨恨梁颂年的态度,又无法再强求,闷闷地“嗯”了一声。
水放得差不多,梁颂年拍拍他的背,让他站下地,“不要洗太久。”
谈玉琢觉得自己脸很.热,他不喜欢发烧的感觉,一到生病,他就无法妥善地应对自己的情绪问题。
如果他没有生病,今夜一定不会冲动地打开房间门,然后听梁颂年不咸不淡地说一句“做好准备”。
他站在梁颂年的两腿间,手扶在对方的膝盖上,看上去很不能照顾自己的样子。
梁颂年长久地注视他,很轻地叫了一声他的名字。
谈玉琢心不在焉地应。
“我不会不管你。”梁颂年站起身,谈玉琢的目光随着他的动作而向上。
梁颂年摸摸他的脸,“你婚后还没受够我的骚乱吗?”
谈玉琢心想你什么时候骚扰过我了,嘴上也很诚实地说:“我结婚后,你明明就对我不管不问了。”
如果每年定时定点的节日问候和离婚律师联系方式在梁颂年的思维里算骚扰的话,谈玉琢对他的高道德感无话可说。
梁颂年从上往下俯视着他,眼神却不让人感到压迫感,“玉琢,当初为什么不愿意跟我走?”
谈玉琢呆了少时,微微张开嘴,又闭上了。
梁颂年不急着要答案,安静地站在他面前,却又非常固执,似乎一定要他今天给他答案。
谈玉琢没有办法,他以为这是个显而易见的问题,“因为我不能走。”
“我答应会负担医药费,你假期也能回国,为什么……”梁颂年少见地停顿了一下,皱起眉,“为什么要选择周时。”
“他甚至算不上一个正常人。”
谈玉琢看了他一眼又移开,“你也不是。”
梁颂年喉结上下滑动了几下,蹲下身,“但我会做得比周时好。”
谈玉琢低着头,没有看他,“你不会,因为你到现在都不知道我为什么不能走。”
梁颂年看上去疑惑得可怜,谈玉琢忍无可忍:“你还不明白吗?”
“因为那是我妈妈,我不能丢下生病的她,自己跑去出国。”谈玉琢声音大了些,很明显能听出嘶哑,他便又放低了声音,“不是人人都像你,什么情况都能冷静地选择最好的方案,我不行,我只想陪着妈妈。”
“你可以和我说。”梁颂年说,“我并不是想强迫你。”
“我什么都要说吗,这个问题不管是谁都会注意到吧?”谈玉琢努力眨眼,不想在梁颂年面前掉眼泪,“而且你当时也很吓人啊,我们都分手多久了,你突然说要把我一起带出国。”
谈玉琢能理解梁颂年的逻辑,从梁颂年和他说“试试”开始,梁颂年实际上就把他划定为了属于自己的一个物件。
谈玉琢找不出其他更能贴切形容自己在梁颂年心中地位的词,像喜欢的一件装饰品,他没有产生喜爱的机能,剩下的只有不知从何而来的占有欲。
所以即使他们分手好多年,他人生计划中必有留学一行,也有谈玉琢一行,便要把他随身携带。
可谈玉琢的情感需求通通被漠视,梁颂年以为只要安置好他的母亲,就不会有其他问题,甚至谈玉琢的拒绝在他眼里也是令他难以置信的。
“……我没有怪你的意思。”谈玉琢疲累半敛下眼,“我理解你,我知道生病很难受,只能说当时时机不对。”
“如果妈妈没有生病的话,我会跟着你走的。”谈玉琢视线从膝盖上移开,与梁颂年对视,“颂年,当时我真的很喜欢你。”
说完谈玉琢回避他的目光,梁颂年摸了摸他的头,没有再说什么,离开了浴室。
谈玉琢坐进浴缸里,他现在腿很软,怕自己晕在水汽充足的浴室里,草草打上沐浴露洗干净,就围着浴巾走出去。
梁颂年站在浴室门口,递给他睡衣。
谈玉琢脸湿漉漉的,看向他:“颂年,包完我以后,你还是不要再包其他人了。”
梁颂年瞥了他一眼,“快换衣服。”
谈玉琢没什么心理障碍地在他面前把围在胸前的浴巾解下,一边往自己身上套睡衣一边说:“像你这样的,钱太好赚了,你根本得不到什么好处。”
他身上还有点湿,穿得不是那么顺畅,费劲从衣领口钻出个头,发现梁颂年站在离他好近的位置。
梁颂年没有对他做什么,看了他一会,就移开目光,坐到床边沿,“我没有包养人的习惯。”
谈玉琢跟过去,膝盖爬上床,面对面坐在梁颂年的膝盖上。
梁颂年靠近他,亲了亲他还有点湿的脸颊,“我只接受谈恋爱。”
“哈哈。”谈玉琢笑,“那我是特例咯,你可真爱我这张脸。”
谈玉琢笑得得意,热乎乎地贴着梁颂年的脸颊亲了几个来回。
梁颂年捏住他的下巴,“没有特例。”
谈玉琢愣住,几秒后才回过神。
“你爱怎么说就怎么说吧。”谈玉琢不想和他再起矛盾,“反正也没什么差别。”
“因为对你来说,没什么差别是吗?”梁颂年仰头看他,瞳仁因为迎着光,变成的浅淡的棕色。
谈玉琢含糊地说:“有的。”
梁颂年没再逼问他,给他擦完酒精,身上的温度下去了些,抱着他躺进了被窝里。
谈玉琢额头抵在他喉结下几寸的位置,梁颂年把他额前的头发往后梳。
“玉琢。”梁颂年亲吻他的额头,“医生怎么说的?”
谈玉琢复述不出来,他几乎没怎么听清医生说的话,“他讲的好多东西,我不懂。”
他说完,沉默了会,梁颂年低头,看见他迷茫地把视线投过来,“我要没有妈妈了。”
谈玉琢没有哭,梁颂年也不希望他再哭了。
“是不是我太自私了。”谈玉琢嗓子发疼,但他忍不住一直说,“妈妈好瘦,如果当初不是我,她不用受那么多罪,有时候死比活痛快。”
“她的生死只对我有意义,我因为害怕,一直不让她解脱。”
“不是。”梁颂年抱住他的肩膀,“她不会怪你,她也想多陪你。”
谈玉琢猛烈地咳嗽了几声,气息不定。
为什么会这样呢,谈玉琢脑子昏昏涨涨地想,谈雪明明什么都没有做错,却要生这样严重的病,而他的人渣亲爹还活得好好的。
谈玉琢希望生病的是自己,谈雪会心软因为他的话而留下来,而他会自私地选择直接去死,这样对谈雪好,对他自己也好。
第62章 落章
周四,谈玉琢请了假去医院看谈雪。
申请的实验名额最近落实了下来,换了新的靶向药,谈雪的精神头看上去好多了,有力气能够坐起来和他说话。
谈玉琢把窗帘拉开,和煦的阳光照进屋子里,长到窗边的树枝已经抽了些新芽。
谈雪眯着眼睛看了许久,谈玉琢问她在看什么,她笑了笑,“宝宝,春天好像到了。”
谈玉琢顺着她的目光,看向窗外的玉兰树,灰扑扑的花苞和树干几乎融为一体,根本没有春天的影子。
临走之前,谈玉琢碰到医生,主动向他询问了费用。
“账户里的钱还有很多,你不用担心。”医生温和地说。
谈雪在医院的账户一直都是梁颂年直接打钱进去的,谈玉琢并不清楚梁颂年在里面存了多少钱。
“没关系,我想看一下全部的费用明细。”谈玉琢没有放弃,医生看他态度坚决,自己没有拒绝的权利,带他去打了单子。
谈玉琢接过单子,认真地看了近半小时,小心地把单子叠好放进口袋里。
从医院回来,陈春按照平常的习惯,在厨房里熬晚餐的汤。
牛肉用清水滚得烂熟,另一口锅里熬着浓稠的酱汁,厨房里充满了肉香和酱香。
谈玉琢拉开厨房的门,站在门口也不走进去。
陈春转头看见他,打手语:“厨房味道大,出去等。”
谈玉琢反而往里走,“好香,我馋了。”
陈春从锅里捞出一块牛肉放进碗里,又舀了一勺酱汁淋上去,单手递给他。
牛肉没有放在酱汁里煮过,味道不够浓,谈玉琢也吃得津津有味。
陈春一圈一圈搅拌着锅里的酱汁,谈玉琢看了会,陈春又给他舀了一勺肉。
谈玉琢摇头,下巴靠在陈春的肩膀上。
陈春搅拌的动作受阻,好脾气地没有赶走谈玉琢。
“我衣柜最下层的柜子里,藏了三块表。”谈玉琢对她说,“我不方便往外带东西,你记得这周带回去。”
陈春停下搅拌的动作,手在围裙上擦了擦,“我都给你放着。”
“我知道,我相信你。”谈玉琢直起身,少见认真地说,“一定要记得尽快拿走,不要忘记了。”
晚上九点四十七分,楼下传来汽车发动机的轰鸣声,谈玉琢坐在阳台上,听到声音,光着脚踩在地上,伸头往下看了一眼。
车前大灯照得前方一片炽白,左侧方的车门打开,梁颂年从车上下来。
谈玉琢缩回头,重新坐回位置上,时刻听着楼下的动静。
大概十几分钟后,谈玉琢有点焦躁地站起,走到室内关上阳台门,正好看见镜子中的自己。
他看了一眼就很快地移开了目光,低头扯了扯绑在自己腿上的白色丝带,犹豫了会,还是找出了一套睡衣穿上,躺到床上。
开门的声音很轻,屋内只留了一盏昏暗的床头灯,梁颂年走到床边,看见谈玉琢把被子拉到自己脖子下,两只眼睛睁得圆圆地看着他。
梁颂年一边抬手解下外套,一边问:“等我吗?”
谈玉琢没有说话,梁颂年也没指望他能回答,放下外套的时候却听见他很轻地“嗯”了一声。
梁颂年看了他一眼,站起身,手垂下放在谈玉琢的脖颈处,轻柔地往上摸,不轻不重地捏住他的下巴,俯身亲了一下他的唇瓣。
“我去洗澡。”梁颂年松开手。
谈玉琢坐起身,很快地握住他的手腕。
“等一下。”谈玉琢急切地说。
梁颂年以为他还想要亲,顺从地随着他的力道低下身,往前凑近,从他的下唇开始亲吻,慢慢舔.咬。
谈玉琢不知为什么有点紧张,身体在他掌下一紧一紧地绷着。
谈玉琢抱他抱得很用力,梁颂年几乎不能抬起头,过了不知道多久,谈玉琢力道松下去,转而握住了他的手腕。
梁颂年的手被他引领着,向上。
谈玉琢脸红红地看着他,在他愣神的间隙里,拉上衣服的下摆。
谈玉琢全身都白,最近吃胖了些,有了些许柔软的肉感。
他从枕头下摸出一条白色的蕾丝布条,在梁颂年的注视下遮住眼睛,在脑后系了个蝴蝶结,尔后乖顺地躺下去。
谈玉琢很快就感受到脸上传来触感,他朝着力的方向转头,下一秒,眼前骤亮。
梁颂年捏着布条,眼神莫测地看着他。
“你不喜欢吗?”谈玉琢惊慌了一瞬,很快镇定下来。
梁颂年没有表达出喜恶,只冷静地说:“先把衣服穿上。”
谈玉琢懵懵的,没有动,“我以为你喜欢,我才……”
“不像那天吗?”谈玉琢看着他问,“我结婚那天。”
梁颂年把蕾丝布条卷起来,捏进手心里,沉默了半晌,抬眼看向谈玉琢,“所以那天你没有吃安眠药睡着,是吗?”
谈玉琢点头。
“你什么都知道,是吗?”梁颂年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谈玉琢迟疑了一两秒,缓慢地点了两下头。
“我知道是你。”谈玉琢忍住羞耻,艰涩地从喉咙里挤出字,“你应该是喜欢的吧,不然也不会……”
虽然他一直不明白,梁颂年为什么那天什么都没有做。
梁颂年背光站着,谈玉琢被笼罩在他的阴影里,心一寸寸地下沉。
他突然想起身堵住梁颂年的嘴,这是他身体在预判危险即将来临的反应,可惜他没能来得及,梁颂年已经开了口。
“为什么要这样做?”梁颂年没有愤怒,也没有嫌弃,还保持着自己良好的修养,冷静而克制。
谈玉琢捏紧身下的被单,呼吸都变得沉重,“周时一开始就和我说清楚了,我们婚姻本来就是一场交易,我只是配合他。”
梁颂年蹙了蹙眉,“你宁愿过那样的生活?”
谈玉琢抿了抿嘴,偏头不再看他。
如果梁颂年的教养没有那么好,谈玉琢怀疑他要说自己“自甘下贱”。
“你为什么要这样说?”谈玉琢头垂得很低,“你和我不是一样吗,参加拍卖的人不是你吗?”
说完,谈玉琢便伸手想要抱他,软着嗓子说:“我没有考虑到,你不喜欢我以后就不这样打扮了。”
梁颂年不着痕迹地后退了一步,谈玉琢的手停在半路,眼眸颤动了一下。
“先把衣服穿上。”梁颂年转过身,“我去洗澡。”
谈玉琢垂着手看他,像是第一次认识他一般。
“你干什么这样。”谈玉琢掀开被子,膝行几步,身子前倾抓住梁颂年的衣袖,“我不是想让你讨厌的,我以为你喜欢,我才……”
谈玉琢重心不稳,身子在床边沿摇摇欲坠,梁颂年停下脚步,好像没事人般扶住他,“不要激动。”
谈玉琢眼圈登时红了,“那你不要去洗澡。”
“你想做什么?”梁颂年俯视他,衣衫整洁,理智淡漠。
谈玉琢感觉自己就像个图谋不轨的小人。
“我不想干什么。”谈玉琢撇过头,觉得自己很难看,嘴巴讷讷地一张一合,“我只是想谢谢你。”
想要他高兴,想要他从自己身上也能得到什么。
梁颂年没有反应,谈玉琢慢慢松开了手,转过身,背对着梁颂年把衣服一件一件穿回去。
“玉琢,我参加拍卖,是因为我不知道。”梁颂年在他背后说,“我以为只是拍卖你的袜带。”
这件事情毕竟不光彩,周时表达得模棱两可,梁颂年误会也属于正常。
谈玉琢跪坐在床上,良久冷笑一声,“拍卖我系过的袜带,好到哪里去了吗?”
梁颂年没有反驳,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
等到浴室传来水声,谈玉琢才僵硬地起身,他在离开房间和躺下睡觉之间抉择。
他太累了,不仅身体累,精神也快到了极限。
他一头倒在床上,脑中不自觉回想梁颂年的神情和话语,他们之间的关系好像从医务室开始就没有变化过。
他谨小慎微,忐忑难安,始终揣摩不准对方的意思。
而梁颂年气定神闲,游刃有余,他在他眼中没有什么分量,喜爱和厌恶都没有那么强烈。
但现在应该不喜欢他了。
想久了,谈玉琢眼皮很沉重,却莫名感觉很轻松,听着浴室里传来的模糊水声,渐渐睡熟了过去。
第二天醒来,身边已经没有梁颂年的身影。
谈玉琢不知道他是昨天就没在,还是早上离开的,他打开手机,只有工作信息。
谈玉琢放下手机,平躺在床上,窗外的阳光照进来,晃得他眼前一片花白。
历经一周,寒潮过后,Z市的温度逐渐回升,在周三这天达到了这个月来气温的最高值。
河堤边的柳树被二十几度的气温蒙骗,一夜之间便冒出了新芽。
与此同时,天气预报播报着后面几天的降温预警。
梁颂年收到了来自于周潇红的第二份信封,信封上照旧什么都没有写,里面塞了一份文件和一部手机。
周潇红特地送的第一个U盘里,梳理了三年前开始到周时死前一天的软件聊天记录以及资金流向。
梁颂年按兵不动,这些信息对他来说无用。
周潇红虽然聪明,但明显讨好错了人。
她不如把这些东西都送到周时父亲面前,让他明白自己的儿子不算失败,因为轮到他自己,也是一样的头脑发胀,无法清晰判断,同样的招数对父子两人都有用。
梁颂年抽出文件,发现是一份离婚协议书,最下方谈玉琢已经签了名字。
他皱眉,仔细地翻阅协议,谈玉琢和周时没有签过任何婚前协议,所以离婚可以分走周时名下一半的资产。
在这份协议里,谈玉琢明显已经做了让步,只要了很小一部分。
另一边签名栏里,是空白的。
梁颂年放下协议书,看着落款的时间怔了怔。
5月7日,他记忆力很好,记得那天谈玉琢头一次回了他的短信。
短信很简短,只说最近自己一切都好,回问他近日是否安好。
梁颂年不知道为什么他不向自己求助。
他是个奇怪的人,无法知晓人与人交往之间那些讳莫如深的,无法宣之于口。
更不了解,越是曾经亲密的关系,越容易在产生隔阂后彻底分崩离析到支离破碎。
或许当时谈玉琢下定了决心,以为这场婚姻交易真的能够简单地以一纸离婚协议结束,用一种轻松的姿态,一种能够维持自尊的姿态,体面地回复了他的短信。
梁颂年拿起手机,手机的密码已经被破坏,很轻易就点了进去,从遗留在上面的社交账号可以看出这是周时的手机。
梁颂年熟练地点开几个软件,发现信息被清除得干净。
他点开相册,相册里却是满满当当的,每张照片和视频下面都标注了相应的时间。
相册里都是日常的照片,看不出有什么异常,梁颂年打开云空间,云空间的照片视频更多,他往下滑,猝不及防看见了谈玉琢的脸。
他一开始没认出来,停留下是因为照片上大面积的红色。
梁颂年瞳孔猛地一缩,再往下拉,随机点开几个视频,血液瞬间凝固。
桌上的手机铃声响了起来,在寂静的办公室显得尤为刺耳。
梁颂年手一抖,稳住心神接起电话。
他有预感,在此刻却不敢想。
电话那头传来医生的声音,背景很嘈杂,“梁先生,你有时间来医院一趟吗?”
第63章 落幕
去往医院的路上,阴沉的天骤然下起了雨。
雨势很快大了起来,豆大的雨滴急促地砸在车窗上,接连的几个红灯让车流堵在路口,没有伞的行人在雨中行色匆匆。
因为雨天路滑,城西的架桥上车堵得严严实实,只能绕路。
梁颂年给谈玉琢拨电话,打到第三个才有人接,对面传来的却不是谈玉琢的声音,而是一道女声。
是医院的护士,梁颂年询问她手机的主人是否在身边。
过了几秒,谈玉琢的声音在手机那边响起:“颂年?”
梁颂年转头看向车窗外不断往下流淌的雨水,手机在他手里被握得微微发烫,“玉琢,不要怕,我很快就到。”
谈玉琢沉默了一两秒,很轻地“嗯”了一声,听不出情绪。
“没事,你先别来了。”谈玉琢嗓音有点哑,不知道刚刚有没有哭过,“我会处理好的。”
说完,没有等梁颂年的回答,他很快地挂断了电话。
手机挂断后的忙音混着雨水砸在车身上的闷响,像一根极细的针,挑痛梁颂年的每一根神经,让他无法平静。
一切的光线,一切的声音倒灌进他的眼睛和耳朵,拥挤地占据他有限的身躯。
雨刷器规律地摆动,没刷一次,车档前玻璃就短暂地清晰一瞬,转眼就被新的雨水打湿,整个城市都融化在其中。
梁颂年看着不停摆动的雨刷,他奉行许多年以结果为导向的准则,在这一刻才觉出它的荒谬。
电梯升上二十一楼,梁颂年赶到手术室外,谈玉琢已经签完了同意书,几个护士推着车从他们身边匆匆跑过,最上面放着几袋血包。
隔着一小段距离,梁颂年看着谈玉琢的背影,突然不知道如何开口。
谈玉琢似有所觉,回过头来,脸上没有任何血色,苍白无比。
看见梁颂年的一瞬间,他的双腿一弯,直接跪了下去。
谈玉琢踉跄地往前爬了两步,抓住他的裤脚,脑袋垂下,眼泪夺眶而出,“颂年,对不起,前面是我的错,你不要生我的气。”
他的泪水一滴一滴落到了梁颂年皮鞋上,谈玉琢愣了一下,怕眼泪把鞋面弄脏了,下意识伸手用袖子擦。
“谈谈,不要这样。”梁颂年心急如焚,蹲下身,抱住他的肩膀,“我没有生你气,先站起来。”
谈玉琢没有力气,他站不起来,因为梁颂年的触碰变得更加惶恐不安,断断续续地抽噎,“手术……手术费……账户上钱不够……”
梁颂年脑中嗡鸣声作响,喉头发紧,“没事,谈谈,钱我去补,我不会不管,别怕。”
走廊顶上的白炽灯将谈玉琢狼狈的状态照得清晰,他的手不断往上攀,可也只抱住了梁颂年的膝盖。
谈玉琢泪眼朦胧地看着梁颂年,机械性地重复了好几个“好”。
梁颂年感觉到谈玉琢在抖,他的脸热,眼泪更热,落到手背上,像被灼伤一般刺痛。
梁颂年尝试性地拍了拍他的后背,谈玉琢明显地打了个颤,但没有再躲或者挣扎,整个人没有那么紧绷。
梁颂年把他抱起来,放到一旁的椅子上,扣住他的肩膀,“我先去补费,不会走,你坐在这里等我,好吗?”
谈玉琢已经无法独立思考,梁颂年说什么他都点头。
梁颂年微俯下身,用干燥的指腹一点一点擦去他眼角的泪水,最后在他眼角下轻轻地摁了一下,“不要再哭了。”
谈玉琢没有说话,好像在走神。
梁颂年走出去几步,回头看,谈玉琢的视线还在他的身上,脸颊到下巴上都是泪水,湿漉漉的像外面永远无法停下的雨天。
梁颂年补完费回来,谈玉琢依旧坐在椅子上,没有多少表情,好像丧失了所有的魂魄,无法对外界的刺激产生反应。
梁颂年在他身边坐下,谈玉琢累极了般,头向左偏,碰到梁颂年的肩膀。
他小心地观察了一下梁颂年的表情,确定自己不会被推开,才敢躺实了。
有几缕碎发沾湿在他的颊边,梁颂年替他整理了一下碎发,将它们往后梳,两个人期间都没有开口说话。
梁颂年抬头,看向手术室顶上“手术中”三个红色的大字,谈玉琢身上源源不断地传来温热的触觉,从他左肩膀开始,一路蔓延到心腔的位置。
谈玉琢对命运的反抗从不激烈,如一叶小的扁舟,随波逐流,浪头过去,便什么都没有剩下。
在医生告知他账户上钱不够的那几秒时间里,他没有选择,也没有办法,屈膝是他唯一能够做的事情。
就像他面对周时暴力行为,血流进他的口腔,他咽不下也吐不出,只能含在嘴里,一遍一遍地重复着道歉。
他说一句“对不起”,血液就顺着嘴角滑落,直到漉湿整个下巴,滴落到地毯上。
医院里始终弥漫着一股消毒水的味道,在此时此刻,这股味道代表了强烈的不安。
谈玉琢动作幅度很小地动了一下,梁颂年低头问:“怎么了?”
谈玉琢的嘴唇因为过高的体温,由苍白转红,他讷讷的,发出很轻的声音,“谢谢。”
梁颂年沉默了几秒,他凝视着眼前谈玉琢的脸,无数影子与之重叠,却无法拼凑出他想象中的无忧无虑的谈玉琢。
“你和我不用说谢谢。”梁颂年说。
谈玉琢敛下眼睑,眼睫垂下,在眼下投下一道阴影,“还是要说的。”
医生下病危通知书的时候,陈春正好到了手术室门口,谈玉琢浑浑噩噩地站起来,被梁颂年扶着手臂,拿了几次笔最后握紧了,在上面签完字。
陈春看着薄薄一张纸上被签得歪歪斜斜的黑色签名,手紧紧地捏着放在胸前。
她走近谈玉琢,伸手扶住了他,谈玉琢视线一片模糊,看着她的脸两三分钟,才认出她。
陈春把捏在手心里的东西塞进他手里,谈玉琢摊开手心一看,眼前花得厉害,勉强看清“平安”二字。
谈玉琢看了许久,喉咙里发出一声压抑的泣音,肩膀不停地颤.抖,但他没有掉眼泪。
下午五点多,医生走出手术室,脱下手术帽,叫谈玉琢进去看最后一眼。
手术室的门大开着,很短的一段距离,谈玉琢却感觉自己怎么也走不到了。
谈雪浑浊的眼球缓慢转动,脱水干燥的嘴唇动着,没有发出一点声音,但谈玉琢还是知道她在叫“宝宝”。
谈玉琢平复下呼吸,尽量露出好看的笑容,俯下身,握住谈雪的手,“妈咪,我在这里。”
谈雪的手冷得吓人,也瘦得吓人,几乎没有多少肉,只剩下一层干枯的皮。
谈玉琢摸到她食指侧一道凸起的伤疤,谈雪的力气小,拿刀砍人的时候没有控制住力道,把自己的手也伤了,这道疤就这样留了下来。
谈雪眼睛循着声音定到谈玉琢的身上,谈玉琢不知道她还能不能看清,他听说人快死的时候,五感是一个一个渐渐失去的。
谈雪眼中的光渐渐散了,谈玉琢叫了她几声,她也没有反应。
谈玉琢还是忍不住流泪,嘴角的弧度变得很难看,他不想谈雪走的时候还不能安心,于是一直不断地说:“妈咪,我过得很好,以后我都会好好过。”
“我之前说去死都是骗你的,你不要担心,我不会的。”
在光芒最后消散的一刻,谈雪突然握紧了他的手,喉咙里发出嘶哑的气声,双眼发直。
“宝……”谈雪喘着气,却只有进的气没有出的气,“妈……在……”
“我知道,我知道。”谈玉琢扑到她身上,泪水汹涌,“妈咪,我不怕,我一点都不怕。”
谈雪手上的力道渐渐松了,谈玉琢抬起头,看着谈雪缓缓地闭上了眼睛。
谈玉琢很长一段时间里,丧失了全部的机能,来到了完全虚无纯白的世界。
在这个世界里,他没有躯体,也没有精神,只属于一片纯白。
他终于有了些许的勇气,仔仔细细地看着谈雪的脸。
谈雪闭着眼睛,看上去和他平时来医院看她的时候没有什么两样,但谈玉琢知道,这双眼睛再不回睁开了。
有人从身后抱住他,医生给谈雪盖上了白布,记录了最后的死亡时间。
谈玉琢便看不见谈雪的脸了,他看着白布下起伏的线条,一时有点迷惑起来。
躺在下面的,真的是谈雪吗?
真的是在摇晃火车上抱着他,在夏天档口前摇着扇子,在放学路上牵着他手的谈雪吗?
谈玉琢站在手术台边,就像多年前站在房门边,接过谈雪手中的确诊单。
他始终都不明白,为什么这么简单的几张纸,就结束了一个人的一生。
谈玉琢身子晃了几下,耳边有人呼唤他的名字,但他已经听不清。
等他再次醒来,窗外的天已经黑了。
梁颂年坐在对面的沙发上,房间里没有开灯,他的脸被手机屏幕光照亮,不知为何,看上去有点疲惫。
谈玉琢没有动,他以为自己会很悲痛,但意外的很平静。
这股诡异的平静并没有让他好受半分,他只想就这样躺着,醒了就睡,安静的不惹人注目地活着。
梁颂年抬起脸,床上的弧度一直都没有变过,他站起身,走到床边,发现谈玉琢闭着眼在流泪。
“谈谈。”梁颂年轻轻推他,“对不起。”
谈玉琢摇了摇头,枕头很快就被他的泪水浸湿了。
他和梁颂年都明白,钱并不能救下谈雪的命,他没有无理取闹到把谈雪的死算到梁颂年的头上。
只是他真的太累了,累到他无法思考谈雪、陈春、梁颂年或者其他人更多的事情,他变成了一个只能流泪的机器,只有把所有的泪水流出去,他才能不带着那么多湿的水汽时刻负重地生活。
第64章 散步
“要不要吃点东西?”梁颂年把床头架高,拿了个枕头垫在谈玉琢的腰下,“医生说你有点低血糖。”
谈玉琢靠在枕头上,反应很慢,隔了一两分钟才僵硬地摇了摇头。
梁颂年看着他发白的唇色,轻声道:“陈春回去煮了好久的汤,还是吃一点。”
谈玉琢闻言,犹豫了几秒,最后还是点了点头。
梁颂年打开保温杯,里面的汤还热着,盖子一打开就往外冒白色的雾气,一阵板栗的清香扑面而来。
乳鸽汤熬得很漂亮,干净的汤汁上漂浮着一小圈油花,乳鸽肉眼可见地被炖烂了,熟烂金黄的板栗圆滚滚的点缀其间。
谈玉琢喝了一口,汤的味道很好,但他咽得很艰难,没有吃几口,就感觉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他勉强喝了半碗,放下了勺子。
梁颂年递给他一杯温水,站起身将剩下的汤汁倒进水池,收拾干净了装回保温袋里。
他干完所有事情,抬头一看,谈玉琢还是呆呆地靠坐在床头,两只胳膊交叠着压在被子上。
梁颂年走到床边,谈玉琢有了些反应,失神的眼睛逐渐恢复了焦点,仰着头小声说:“我想请假。”
谈玉琢一开口,才发现自己的嗓子哑得厉害,他不得不把声音放得更低,“最近我手头没有什么重要的事情,应该不会耽误工作。”
谈玉琢问得很小心,仰头的姿态更是谨慎,似乎很怕梁颂年不答应。
梁颂年手上的水珠没来得及擦干净,正往下不断地滴水,指节冰冷。
梁颂年想不出谈玉琢为什么会认为在这种情况下,他还会让他继续工作。
“没事,已经给你请了长假,好好休息。”梁颂年抽了张纸,纸张很快被水沾湿,简单的擦拭动作,他却做得很不称手。
谈玉琢又向他道了谢,梁颂年站着,看着谈玉琢颊边睡出淡淡的红印,微微发肿的眼皮,他之前从未有这种感觉。
这一刻,他离谈玉琢无限的近,却又仿佛无限的远。
梁颂年把擦湿的纸巾扔进垃圾桶,沉默了会,又抽了张纸,重复擦手的动作。
谈玉琢注意到他的行为,轻微地愣了一下,提醒他:“颂年,纸破了。”
梁颂年低头看,手心里躺着几张皱巴巴残缺不堪的纸团。
晚上,陈春带着换洗的衣服到了病房。
房间里还是一如既往的安静,只有谈玉琢一个人。
谈玉琢捧着手机躺在床上,眼睛一眨不眨的。
陈春把衣服放下,拿起桌子上的保温桶看了一眼,发现几乎没有什么变化。
她重新盖上盖子,碰了碰谈玉琢的肩膀,谈玉琢放下手机看向她。
“不喜欢吃吗?”陈春打手语问。
谈玉琢摇头,翻过身子,面对着陈春,“我吃不下,喉咙里好像堵着什么东西。”
陈春知道这是因为他哭得太多了,跟陈妙妙一样,哭多了嗓子就容易发哑发肿,所以才感觉什么东西都咽不下。
陈春在床边坐下,伸出手摸了摸谈玉琢细软的头发。
她干惯了农活和家务活,手难免粗糙,谈玉琢却是连一根头发丝都要精心养护,长长的头发像黑色的绸缎一般。
在陈春有限的认知里,她见过最漂亮的东西,是在她刚到Z市工作的第一任雇主家里。
那位雇主有收集娃娃的爱好,各式各样,各种材质的娃娃被搜罗起来,精心养在一个个透明的匣子里。
陈春透过匣子,看着里面的娃娃,里面的娃娃也在看着她。
她的脸倒映在匣子透明背板上,和娃娃美丽的脸重合。
她先前只见过刚栽下整齐的庄稼苗,隔壁家女儿头上绑的粉色发绳,冬夜下亮起的托人从县城买回来的红色灯笼。
陈春这点震撼不为任何人知晓,遇到谈玉琢之后,她也从未透露过。
她看到谈玉琢,就会想起那些排列在展柜上的娃娃,了无生气的漂亮脸庞。
陈春收回手,从包里抽出一张纸,“妙妙叫我把这个带过来给你。”
谈玉琢接过来打开,是一幅画。
绿色的草地上五颜六色的花开放,纸张左边最顶上的位置有一个红色的太阳,正中间有四个小人。
最矮的那个肯定是陈妙妙,谈玉琢指着画上脸被涂了一堆白的小人问:“这是谁?”
“是你。”陈春打手语,“妙妙说你最白。”
代表谈玉琢的小人身边牵着一个梳着辫子,穿着红色碎花裙的谈雪。
谈玉琢把画看了一遍又一遍,弯起嘴角笑了笑,“我很喜欢。”
陈春帮他把画收起来,谈玉琢从床上爬起身,说想出去走走。
梁颂年挂了电话,梁鸿声向他询问了最近的合作进度,接下来他需要把合同再看一遍,确保万无一失,还要联系殡仪馆,购买墓地,如果谈玉琢想要办一场葬礼,他不可能让谈玉琢单独完成。
他打开合同,没有看几眼,便合上了。
梁颂年站起身,巨大的落地窗下灯火通明,他拨了一个电话给谈玉琢,没有人接。
他再次挂断了电话,想到陈春和他待在一起,很快地拨通了第二个电话。
依旧是没有人接。
心底那股不安呼之欲出。
梁颂年打了第三个电话,给楼下的司机,在九点四十七分坐上了去往医院的车。
在短短半小时的车程里,梁颂年搁五分钟就给谈玉琢拨一个电话,但始终都没有人接。
车终于停在医院楼下,梁颂年乘坐电梯上楼,用指纹刷开了病房的门。
房间里只有陈春一个人,她在整理床铺,等梁颂年走近了,她才听见声音,惊讶地看着面前的人。
“玉琢呢?”梁颂年问。
陈春放下被子的一角,“他去散步了。”
“去哪里散步了?”梁颂年焦急地继续问。
陈春被他的情绪感染了,但她担心的方面略有和他不同,她怕谈玉琢发生了什么意外,“他没有说。”
陈春从沙发上拿起手机,想给谈玉琢打电话,却发现自己手机里有三个未接电话,都来自梁颂年。
“我,耳朵,没听见。”陈春满怀歉意地比了一下自己的耳朵。
“你先给他打一个电话。”梁颂年平稳下呼吸,“他可能只是不想接我的电话。”
陈春慌张地点开通讯录,还没有把电话打出去,病房的门响起了解锁的“滴滴”声。
谈玉琢推开门,房间中两人的目光齐刷刷落到了他的身上。
“怎么了?”谈玉琢再如何钝感,在这样的氛围下,也不会以为什么事都没有发生。
梁颂年的表情很古怪,向他走了几步又停下来。
谈玉琢狐疑地脱下自己的外套,挂在衣架上,“干什么都不说话?”
考虑到陈春发不出声音,他把视线放到了梁颂年身上。
梁颂年什么都没有说,陈春走到他身边,比划了几下手语,问他:“你去哪里了,不接电话。”
谈玉琢这才想起自己的手机,他从外套口袋里拿出黑屏的手机,解释说:“没电了。”
陈春拍了拍胸口,转身拿起保温桶,“我先回去了,有什么事联系我。”
陈春走后,房间里只剩下了他和梁颂年两个人。
谈玉琢给自己的手机充上电,重新开机,亮起的屏幕上弹跳出好几个未接来电信息。
“怎么给我打那么多电话?”谈玉琢问。
谈玉琢话音刚落,他的背后撞上一片温热,他想转头看,梁颂年却叫了一声他的名字,叫他不要转头。
谈玉琢便没有动,僵硬地被人抱在怀里。
谈玉琢身上还带着春夜里的凉意,头发被外面的风吹得有点乱,散在肩头,梁颂年低头就闻到他头发上淡淡的洗发水香味。
他们用的是同一款洗发水,香味很熟悉,这点认知让梁颂年感到心安。
谈玉琢整个人都被包围在梁颂年的怀里,来自于梁颂年身上的温度一直不断地困扰着他。
他一开始并没有想走那么远,只是想放空一下自己的大脑,等他回过神的时候,已经来到了一个陌生的十字路口。
手机还没有电,谈玉琢没办法,只能往回走一段路就随机抓一个路人问路,在这上面花了些时间,所以才回来得那么晚。
“你别抱那么紧。”谈玉琢的声音小小的,像是被挤出来的,“我快不能呼吸了。”
梁颂年手臂松了些力道,谈玉琢转过身,他以为梁颂年不让他看,是他的表情有多难看,可他仔细地看了两三遍,也没有看出什么不同来。
谈玉琢把下巴埋进梁颂年的肩膀,手抱住他的背,闭上了眼睛。
他需要安慰,需要拥抱,既然梁颂年愿意提供,他也愿意接受。
但更多的,就没有了。
谈玉琢游荡在街头的时候,感觉自己就像游走在这个城市的孤魂野鬼。
小时候,谈雪千里迢迢带他到这座南方之城。
彼时,屏幕还很小的电视里到处都是这座城市的身影,一座正在崛起的城市,一座有着无数机会的城市,一座新生的未来之都。
谈雪就买了两张车票,她带着谈玉琢,混入了火车站台前千千万万等待奔赴新生活的人之间。
他们漂泊,直到今天也没有扎下根。
在这座城市里,谈雪只有他,他也只有谈雪。
“晚上可以抱着我睡吗?”谈玉琢抬起头问。
梁颂年俯身,听到了谈玉琢微弱的呼吸声,没有拒绝他。
谈玉琢呆了几秒,脸颊靠过去,轻轻地和他贴了一下,一种小动物示好的信号。
过了几秒,谈玉琢往下,把脸贴在梁颂年的胸口,听他的心跳声。
有了另一个人的心跳,谈玉琢感觉自己没有那么孤单了,他偷偷希望这种虚假的表象能够延续得久一点。
作者有话说:
吓得梁哥抱紧了自己的老婆
第65章 蜜瓜
谈玉琢没有给谈雪办葬礼,因为谈雪留在这个世界上的家人也只有谈玉琢一个人。
傍晚,梁颂年联系好殡仪馆,谈玉琢再次见到了谈雪。
只不过这次她是被护士推着出来的,狭长的担架床上盖着一层白布,谈雪太瘦了,所以白布从头以下开始几乎没有多少隆起的幅度。
谈玉琢掀开白布,他突然有点害怕看到一些可怕的东西,无法接受这样的画面会出现在谈雪的身上,掀布的手停顿了一瞬,然后继续。
白布缓缓被掀开,谈雪的面容并不扭曲,除了有点青白发灰,看上去只是安详地睡着了。
“病人走得没有很痛苦。”护士安慰说。
谈玉琢看了一会,小心地把白布重新盖上。
死亡是一场突如其来的无声的告别,谈玉琢到现在还有一种不真实感,他的肉体被迫与谈雪的肉体做着分离,过往的记忆却没有因此而褪色,反而一刻不停地在脑内回放。
护士推着担架床,在谈玉琢的注视下推上了黑色的殡仪车。
谈玉琢想起自己送谈雪去飞机场的那天,开的车也是黑色的。
他站在车边,看着谈雪推着行李箱走进候机室。
Z市的冬天又湿又冷,刮起的风吹起谈雪的头发,直到身影消失在谈玉琢的视线里,她都没有回头或者做告别。
谈玉琢现在也不想和她做告别。
谈玉琢在殡仪馆前厅给谈雪设了一个灵堂,殡仪馆的工作人员已经把灵堂布置了起来,四周都挂满了白帷,几个请来的和尚跪在灵堂前诵经。
殡仪馆还提供餐食服务,餐厅在离前厅很远的位置,厅内的装潢完全看不出是建在殡仪馆里的样子。
谈玉琢想为谈雪最后一晚灵,梁颂年明天还有工作,吃饭的时候他便叫梁颂年先回家休息。
“来得及。”梁颂年给牛奶插/上吸管,递给谈玉琢。
虽然谈玉琢并不信鬼神之说,但这几天已经连吃了好久的素菜,现在嘴巴里快淡出味。
梁颂年也陪着他吃,餐盘里没有一点荤腥的影子。
“哦,好吧。”谈玉琢低下头,夹了一筷子青菜,放进嘴里慢慢嚼。
他不太明白梁颂年这个人,可能梁颂年天生不知道怎么向讨厌的人释放恶意,即使对他失望透顶,面对刚失去母亲的他还是不忍心。
谈玉琢的位置正对着餐厅的窗户,透过玻璃可以看见远远的焚烧炉飘出白色的烟。
人死了就是一捧土,一缕烟,轻到不能再轻,却让他的心如此沉重。
吃完饭,谈玉琢回到灵堂,堂内充满了香火焚烧后的味道,灵堂的正中间放着一张谈雪的照片,谈玉琢特地挑的。
哪怕是黑白的照片,依旧能从照片上感受到谈雪的年轻鲜活。
谈玉琢拿了个蒲团,盘腿坐在角落里,往香火炉里丢金银纸。
火光摇曳不止,因为金银纸的不断添加,不停地往上窜。
谈玉琢看着晃动的火舌,很恍惚,他在做一些无用功,不够洒脱,却无法停止。
他的行为更像是为了为自己寻求解脱,劝慰自己人死后也能获得幸福,但是越做,他却越冷静,人死了就是死了,死了就是什么都没了。
死亡是一件很私人的事情,只与活着的人有关。
“玉琢。”梁颂年叫了一声他的名字,握住了他的手腕,“火快烧到了。”
谈玉琢回过神,发现火焰已经蹿得很高,刚刚差点烧到了他的手。
谈玉琢看了看自己的手,没有说话,梁颂年又叫了一声他的名字,谈玉琢转过头,看着梁颂年的眼神很游离。
梁颂年拿下他手里剩的纸钱,“很晚了,休息一下吧。”
梁颂年看他的目光很平和,没有怜悯的情绪,或者悲伤,谈玉琢反而好受一些,他无法应对别人的同情或者可怜。
特别是来自梁颂年的,如果可以,他希望以后再也,再也不要被梁颂年看见他狼狈的样子。
哪怕自己在他面前已经没有多少体面可言。
灵堂的侧边隔了厢间,用作休息室,谈玉琢站起身,脚都麻了。
在休息室里依旧可以闻到浓厚的香灰味,里面只放了一张沙发和一张狭小的床。
“你去睡一会吧,明天还要工作。”谈玉琢把床让给梁颂年,自己坐在了沙发上。
梁颂年站在他面前,挡住了大部分的光,谈玉琢一动不动地看着他。
“你不用休息吗?”梁颂年拉起他,谈玉琢只能坐到了床边。
谈玉琢躺在床上也不太困,而且两个大男人挤在不足两米的床上,很捉襟见肘。
他只能曲起自己的手脚,尽量让自己不要显得很庞大,留出更多的空间给梁颂年。
梁颂年拉他进自己怀里,谈玉琢仰起脸,下巴摩擦过梁颂年胸口的衣服,“我妈妈还在呢。”
梁颂年抱他更紧了一些,谈玉琢也没力气挣扎,笨拙地任由他这样抱着。
梁颂年摸到他的手,在胸前握住了,谈玉琢低头看了一眼,很迷茫。
“玉琢,和我一起生活吧。”梁颂年的贴着他的耳朵,低声说,“让我照顾你。”
谈玉琢静静地看了两人交握的手几秒,他实在不太喜欢梁颂年模糊的说辞,有太多歧义。
如果他再年轻几岁,可能还会义无反顾地再次撞上去。
但他和梁颂年都不是那个年纪了。
谈玉琢想要抽出手,梁颂年却握得更紧,他只能翻了个身,平躺在床上,无奈地说:“你抓得我好痛。”
梁颂年松开了些手,谈玉琢看着天花板,转头近距离地看了看梁颂年。
梁颂年看着谈玉琢下巴尖尖的苍白的脸,感受到了一种延迟的,细微的痛苦。
他不知这种痛苦从何而来,可能在很久很久之前,在谈玉琢的婚礼上,在谈玉琢和他说分手的街头。
原来已经过去了好久,却仍然无法坦然地拥抱。
谈玉琢安静了几秒,对他露出一个温柔的笑,“好啊。”
梁颂年低下头,和谈玉琢对视了几眼,将脸颊贴到他的额头边,再次抱住了他。
谈玉琢很乖地靠在他怀里,很薄很轻,像一场午后昏昏将要醒来的梦。
这一晚,谈玉琢没有怎么睡,梁颂年也没有,凌晨时候谈玉琢醒来,起身回到灵堂,没过几分钟,梁颂年也醒来了,两个人肩膀靠着肩膀等到天亮。
按照约定的时间,六点半,谈玉琢走到了骨灰领取处,接到了谈雪的骨灰。
很小的一个坛子,谈玉琢那股不真实感越发强烈地涌现了上来,一个完整的人原来可以塞进那么小那么轻的坛子里吗?
临走之前,梁颂年要了三柱香,在灵堂前拜了拜,起身路过香火炉的时候,把什么东西扔了进去,火光“噼啪”作响。
谈玉琢想自己联系车去墓地,梁颂年却把车开了过来。
“还是不要了,你的车很贵。”谈玉琢虽然没有什么忌讳,但怕梁颂年心里会不舒服。
梁颂年打开副驾驶座的门,“没事,上车。”
谈玉琢抱着骨灰盒上了车,坐得很规矩。
梁颂年车开得很稳,一向容易困的谈玉琢却很精神,只是一路上都没怎么说话,一直看着窗外。
墓地是谈玉琢自己买的,只有这件事,他没有让梁颂年经手,选在了离他们家最近的墓园,在半山腰上,在地图上看,遥遥和小区对望。
墓园的工作人员把土一铲一铲抛进墓穴里,很快新的墓碑就竖了起来。
谈玉琢选了一束花,还是粉色的。
风铃花天真烂漫,看上去没有一丝哀伤,谈玉琢觉得谈雪应该会喜欢。
他把花放在墓碑前,擦了擦墓碑上谈雪的照片,心变得很轻。
他还是不太能面对谈雪的墓碑,或许很快,或许在很久之后,他能够面对它。
站了不知道多久,梁颂年走过来,牵住他的手。
近日天气回温,不再那么冷,梁颂年身上穿了一件黑色薄风衣,身子微微靠近他,为他营造了一个温暖的,不必受到伤害的小空间。
谈玉琢还是很感谢他,即使两人之间发生过很多不愉快,但他实际上不太愿去想,因为越想只会让两人之间更加难堪。
他只愿意去想那些残留的美好,年少青涩时晦涩难察觉的暗恋,那时候夏天的蝉鸣似乎永远也不会停。
他能拥有的好东西不多,梁颂年给的算一件,他不想再失去。
“走吧。”谈玉琢晃了晃他的手,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般。
过了寒潮,Z市气温升得很快,街上的行人逐渐换下了冬衣。
谈玉琢最后一批葡萄酒也到了,他叫人把酒放到地窖里,和梁颂年商量着晚餐做什么来配酒。
梁颂年坐在书房的椅子上,好像并不关心这个问题,谈玉琢用脚尖踢踢他,催促他给出建议。
梁颂年抬脚,勾住他的小腿,让他靠自己更近一点,拉住他的手,把人往自己腿上拽。
谈玉琢顺从地被他抱住,梁颂年亲了亲他的耳下,扣住他的脖子,让人转过来,接了一个很短暂的吻。
谈玉琢显得心不在焉,楼下传来一些声音,他下意识偏头,梁颂年唇移开几寸,重新贴在他的脸颊上。
“好像是陈春。”谈玉琢想要站起身,梁颂年力气很大,他失败了。
他只能转回头,注视着梁颂年。
梁颂年看着他的眼睛,很想现在就和他求婚,但也知道这样稀松平常的午后不是个好时机。
他松了些力气,终于给出了回答,“蜜瓜火腿吧。”
谈玉琢捧住他的下巴,在他嘴唇上亲了两口,“我下去叫陈春准备。”
梁颂年彻底松开手,在谈玉琢快要起身的时候,握住他的手指,在无名指的根部亲了亲。
谈玉琢收回手,脸有些红,噘了噘嘴,没有说什么,转身离开了书房。
梁颂年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门后,片刻后,门外传来下楼的脚步声,渐渐的渐渐的远去了。
隔了半小时多,梁颂年下楼,餐厅里没有谈玉琢的身影。
他走到厨房,只有陈春一个人在流水台上忙碌。
他问了陈春,陈春放下手中的活,一脸迷茫。
梁颂年愣了一下,维持镇定给谈玉琢打电话,手机那头却只有一道女生机械性地告知对方关了机。
地平线外,太阳彻底落了山,夜色笼罩住整个城市。
梁颂年紧急调取监控,终于在大门口的监控里看到谈玉琢,他穿着家居服,风吹起他的衣摆,让他的身形看上去更加清瘦。
他什么东西都没带,没有回头不停顿地出了门,拐了个弯,瞬间进入了盲区,消失在墙边的大树后,再没了踪迹。
第66章 小城
傍晚,正值下班时节,旧城区道路狭窄,电动车和自行车连排地穿过暮色四合的街区。
街边的树还保持着冬天枯败的样子,只有几片枯黄的叶片还顽强地悬挂在树枝上。
楼道内的声控灯不够灵敏,池岩摸着黑用力关上门,发力拽了两下确定锁上了,才踩着水泥浇筑的楼梯走下楼。
“诶,池哥。”楼梯角下,一颗黄毛缓慢升起,在暗角处露出脸,“下班了?”
吕杨在口袋里掏了掏,找出一包被揉得皱巴巴的烟,里面只剩下一根烟了,他还是递给了上方的池岩。
池岩站在楼梯上,一只手臂压在栏杆上,微微斜着身子,门口的余晖斜斜地照在他黑色皮衣上,露出小臂上纹着一条盘踞的黑蟒。
“嗯。”池岩没有接过烟,眼睛微微下视,睨着吕杨,“我不抽烟。”
吕杨疑惑地收回眼烟,“之前我们几个之间,不就你抽最凶吗?”
“不会又是因为你家那个大学生吧?”吕杨挤眉弄眼。
池岩一掌劈在他后脑勺,“没事快滚。”
吕杨被打得往前一个趔趄,差点撞到栏杆上,龇牙咧嘴的还不长记性,“读书的就是矫情。”
池岩没有说话,继续往前走,夕阳的光一寸寸上移,在他走到门口的时候移到了脸上,将他的眼睛照成了耀眼的琥珀色。
池岩不适应地眯了眯眼,“还不快出来,我要关门了。”
“哥,明天你帮我做个纹身呗,便宜点。”外面的风大,吕杨缩着脖子,双手插/在兜里,“我想在胳膊上纹个大的。”
“晚上图发我。”池岩单腿架上摩托车,修长笔直的腿夹在车两边,摘下车头上挂着的头盔,戴到头上。
“谢谢哥,”吕杨穿的衣服少,被冻得打了几个喷嚏,“还有,黄叔叫我告你一声,那房间租出去了,你和人好好相处啊。”
池岩压下护目镜,“知道了。”
摩托车发出巨大的一生轰鸣,如椅离弦的箭一般弹射出去。
出租屋离池岩的店只有五个站的距离,池岩很快就到了小区楼下。
天色还没有暗,沿街的店铺已经亮起了灯,池岩摘下头盔,夹在臂弯下,在楼下的早餐店买了张酸菜饼,咬在嘴里爬上楼。
小区的年岁比池岩的年龄都大,没有建电梯,楼梯栏杆都生了锈,但胜在地理位置好,对面就是市中心医院,区内有一所中学和小学。
池岩爬到四楼,拿钥匙拧开楼道的铁门,推开门,发现楼道边放了四五个纸箱子,还有三个行李箱。
这些箱子几乎要把楼道都堵住了,402室的门开着,池岩往里探头一看,看见自己随手乱放在客厅沙发上的衣服已经被捡起来叠好,放在了沙发的角落里。
左侧的房间门发出一声轻响,谈玉琢看见池岩整个人一愣,缓缓仰头,看清池岩的脸后,下巴一点,“你好。”
他左手腕上缠着的白色纱布特别显眼,瞳孔位偏上,眼白比眼黑多,眉眼凛冽。
“你好。”池岩侧过身子,狐疑地问,“外面那么多东西都是你的吗?”
“是啊,你帮我搬一点进来。”谈玉琢点了点头,很自然地向他下达了任务。
池岩拧起眉头,谈玉琢转身从一个包里抽出一张红色的纸币,“给你。”
池岩怔怔地接过纸币,低头看了看谈玉琢露在衣服外面细细的胳膊和皙白的脸,把纸币递回去,“钱能乱给人吗?”
“啊?”谈玉琢没有伸手,“是给你帮忙搬东西的报酬。”
池岩把钱放在了桌子上,走出门,没过几分钟,就把挤在楼道上的箱子都搬进了谈玉琢的房间门口。
谈玉琢向他道完谢,拉过其中一个箱子,起身拿了把剪刀,把箱子上的胶带割断。
池岩好奇地看了一眼,纸箱子里装满了各种包。
虽然他不太懂包,但还是认出了其中几个的商品LOGO。
各型各式各种颜色的昂贵皮包像中心商场天桥边沿街地摊上二十块一只的甩卖包一样,堆叠在箱子里。
“记得把客厅收拾好。”池岩侧过脸,没有什么表情,打开隔壁自己房间的门,“其他时间随便你,早上尽量不要发出声音,我要补觉。”
谈玉琢低头摆弄自己的东西,“知道啦,我白天很少醒的,你放心。”
为了表达友善,谈玉琢抬起脸,嘴角弧度微微上扬,露出微笑。
回应他的是被关上的房门。
谈玉琢蹲在地上,伸头往隔壁看了一眼,嘟嘟囔囔地摇了摇头。
整理完行李,收拾好房间,时间已经过了七点。
谈玉琢躺在床上,打开手机浏览外卖。
他连日奔波了几个城市,一方面是怕梁颂年找到他的踪迹,另一方面是为了去拿自己早年分批寄存过去的物品,一刻也不敢停歇,甚至凌晨三点的时候还在高铁站候车。
坐了一下午的顺风车,谈玉琢已经精疲力尽,大腿的位置还在微微发酸,眼前的外卖的界面也逐渐变得模糊起来。
在他昏昏欲睡,手机快要充手中脱落的时候,外面响起了敲门声。
谈玉琢犹如一只惊弓之鸟,登时清醒了,眼睛睁得又大又圆,懵懵地从床上撑起身子。
他下床,只打开了房门一条缝。
“怎么了?”谈玉琢在门缝里只露出一只眼睛,谨慎地问。
池岩站在他的房门口,古铜色的手臂上青筋盘桓,黑蟒大张口的位置正好在虎口上,让人莫名生出一种即将被捕猎吞吃的错觉。
“吃饭了吗?”他问。
谈玉琢把房门拉开了点,“还没吃。”
池岩抬起手,拎起一个白色塑料袋,“给你。”
谈玉琢犹豫地接下,塑料袋外壁还是热的,里面是一个纸袋,纸袋包着一捧烧烤,包得严严实实,只在外面露出了竹签。
“还有啤酒。”池岩抬起另一只手,他低头看了会,转头对着谈玉琢说,“冰的,吃吗?”
“吃。”谈玉琢来者不拒。
谈玉琢不喜欢房间里有饭菜的味道,所以把东西放到了客厅的桌子上。
“谢谢你。”谈玉琢盘腿坐在沙发上,拧开啤酒盖子,“你怎么知道我没有吃饭?”
池岩坐在沙发的另一头,一只手臂随意地放在沙发顶上,隐约能从衣服下面看出肌肉漂亮的线条走线。
“不知道,顺路带回来的。”池岩说。
池岩给的啤酒不是常见的罐装啤酒,而是用一个透明的塑料瓶装的,上面没有任何商标,一打开就冒出一股浓浓的小麦香。
谈玉琢喝了口啤酒,冰凉的微苦酒液滑下口腔,口感非常清爽。
“这是什么啤酒啊?”谈玉琢问,“我从来没见过。”
“街口有个啤酒店,老板自己酿的。”池岩拿起一瓶啤酒,也打开喝了一口,瞬间下去了半瓶。
谈玉琢拆开塑料袋和纸袋,他吃了会,朝池岩看过去。
池岩单手捏着啤酒,注意到他的目光,偏了些头,看向他。
“我能看电视吗?”谈玉琢变得有礼貌了些,用句不再直来直往,换了委婉的问句。
池岩放下啤酒,走到自己房间,过了几分钟,重新走出来,递给他一个遥控器。
谈玉琢接过,打开了电视。
电视没有联网,翻来覆去也只有那么几个频道,谈玉琢来回换了几遍,最后选择了其中一个电视台看,上面正放映着一部喜剧老电影。
喜剧电影风格吵吵闹闹的,八九十年代配音演员说话还带了些口音,白色的字幕和演员口中说出的台词总是对应不上。
有了点声音让谈玉琢变得更轻松了些,一路过来紧绷的神经松弛下来,身体意识到自己处在了一个安全的不会被打扰的环境里。
“你是大学生吗?”池岩突然开口问。
谈玉琢咬着肉串,含糊地说:“我是,但我毕业好多年了。”
他没有看池岩,所以错过了他脸上轻微的错愕。
“你们一般在大学里干什么?”池岩停顿了一两秒,又问。
谈玉琢努力地回想自己的校园生活,“除了上课的时间,平时我一般在宿舍里玩手机,和室友出去玩,酒吧商场游乐场景区……假期会去旅游。”
“还会参加一些竞赛,进入一些项目组,参加社团活动什么的。”
池岩听完,轻轻点了下头。
谈玉琢不知道池岩问这些做什么,但是别人问了,他一般都会回答。
他瞥到放在客厅角落里的工具,忍不住问:“你会做纹身啊?”
“嗯。”池岩简短地回答,“开了家纹身店。”
“哇,好酷。”谈玉琢把最后一口啤酒喝干净,“你说我纹一个怎么样?”
“纹什么?”池岩对于职业问题,态度变得认真了些。
谈玉琢在手机里搜了半天,把屏幕转给池岩看,“线条小狗,怎么样?”
池岩看着屏幕上憨态可掬的吐着舌头的绿豆眼小狗,做出中肯的评价,“挺好的,适合你。”
谈玉琢收回手机,“我也觉得,它很像我之前喂的一只小狗。”
“狗呢?”池岩随口一问。
谈玉琢合上手机,没有把脸转过来,电视屏幕的冷光把他的脸照得很白,白得几乎透明,“流浪狗,不知道什么时候就没来了。”
作者有话说:
漂亮白皮大学生是攻
第67章 大排档
池岩早上到店里的时候,吕杨已经到了,蹲在路边头歪着低头啃着个饼,手上拿着手机刷视频,外放的声音非常聒噪。
“来那么早,不提前告诉我一声。”池岩从口袋里摸出钥匙,打开铁门。
吕杨站起身,眼睛还黏在手机屏幕上,头也不抬地说:“怕你还在睡觉,走到这里了,干脆等一会。”
“上楼别看手机。”池岩走在前面提醒。
吕杨收起手机,从衣服里掏出一坨塑料袋,朝前一递,“喏,早餐。”
池岩接过,袋子还是热的,里面包着一团紫糯米饭团。
“哥,新室友怎么样啊?”吕杨靠在墙边问。
池岩打开店里的灯,打开饭团咬了一口,没有回答。
吕杨一路跟在他屁股后面,跟到了工作台,池岩把工具抬上桌整理,他还在喋喋不休,“哥,你怎么不说话,不喜欢新室友吗?”
池岩放下工具,抬起眼看了他一眼,吕杨嚼着饼,一脸呆样地眨眨眼:“黄叔说了,你不能欺负新来的。”
池岩皱皱眉,吕杨忙不迭说:“当然我知道哥不是这样的人,但我们凭心说,哥你是真的长得不太好惹,别人第一眼看见你害怕也是正常的,你平时应该多笑笑。”
“吃你的饭。”池岩打开电脑,登上账号,拉出图片,“过来确定一下尺寸。”
吕杨抽了张纸,擦了擦嘴,探头过去看电脑屏幕,“哥,我要纹个大的。”
池岩拉大了图案尺寸,来回调了两三遍后,吕杨才点头确定下来。
到了下午一点半,池岩才放下纹身机,给吕杨的胳膊包上保鲜膜,“记得别碰水。”
吕杨抬起手臂看了一眼自己的新纹身,疼得倒吸冷气,“哥,你说我这纹身帅不?”
池岩用眼太久,有点酸胀,半仰着头揉了揉自己的鼻梁,“帅。”
他站起身,抄起沙发上的衣服,拍了拍吕杨的肩膀,“饿死了,去吃饭。”
他们两人常去的大排挡离纹身店并不算远,走个十几分钟就到了,池岩便没有骑摩托车。
吕杨托着自己的手臂,有一搭没一搭地和他聊天,“池哥,要不要把你室友也叫出来一起吃啊?”
池岩想起自己早上出门前,隔壁紧闭的房门,保守地说:“还是算了。”
“为啥啊,一起吃个饭交个朋友嘛。”
中午大排档里人不算多,店里弥漫着一股花椒辣椒和各种香料油炸后的味道,每桌都稀稀拉拉地坐了几个人,池岩见常坐的位置里坐了人,换了个角落的位置坐,正好被店里的发财树挡住了一半视线。
池岩抽了张纸巾,一边擦自己面前的桌子,一边叫老板送一份菜单过来。
老板坐在柜台后面,还没抬起头,隔着老远的一个角落里抬起一颗脑袋,视线循着声音望过来。
池岩也注意到对面的人,转头对视了一眼,很快地移开了,借着发财树的树枝遮挡住自己的身影。
过了一两分钟,谈玉琢歪着脑袋,一脸探究地出现在他面前。
“真的是你呀,池岩。”谈玉琢弯起眼角,“我刚刚还以为自己看错了。”
虽然没有缘由,但池岩莫名觉得谈玉琢应该和吕杨挺有话题聊的。
吕杨用手肘捅了捅池岩的手臂,“哥,谁呀?”
“我室友。”池岩回答完吕杨,拉开旁边的椅子,转头问谈玉琢,“一起吃点吗?”
“等一下,我把我的餐拿过来,我们一起吃。”
谈玉琢说完,转身很快跑走,到柜台前和老板说了几句话,过了会,老板从他的桌子上端着两个大盘走过来。
池岩把纸巾送到谈玉琢面前,谈玉琢摆摆手,“我不用这个。”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小包湿纸巾,把自己面前的一小块地盘擦得干干净净,顺便还帮旁边的池岩和对面的吕杨面前都擦了一遍。
一向自来熟的吕杨变得拘谨不少,从谈玉琢坐下开始,他除了一句“谢谢”后,一个字都没有再往外蹦。
池岩很少看见吕杨有那么斯文的时候,他觉得稀罕,多看了吕杨一眼。
谈玉琢把脏了的湿纸巾扔进垃圾篓,后知后觉般抬起头,问池岩:“你刚刚是不是装不认识我?”
“……”池岩回答得不算真诚,“没有。”
谈玉琢看着面前两大盘食物,觉得再回去叫老板把盘子端回去太尴尬了,一时为难住了。
“你别理他,三棒子敲不出一个屁。”吕杨拿起筷子,“你还怪会点的,点的都是店里好吃的。”
吕杨递出了台阶,谈玉琢身上的尴尬感减弱了不少,顺着台阶就下了,“是吗,我随便点的,运气真好。”
“我刚还叫池哥叫上你一起吃饭。”吕杨从旁边垒着的啤酒箱里拿出几瓶啤酒,利落地打开了盖子,“没想到你就在这。”
“我刚醒,饿了出来找吃的,随便找的店,也没想到会遇到你们。”
吕杨倒了三杯啤酒,挨个分给人,“你一个人吃那么多啊?”
“因为没吃过。”谈玉琢接过杯子,放在鼻子下面闻了闻,喝了一口,不太适应这股味道,又放下了,“所以什么都点了试一下。”
“吃不完带回去一个人也要好几天才能吃完啊。”吕杨拿起一串烤好的鱿鱼,随口说。
谈玉琢咬下一根青菜叶,嚼在嘴里含糊地问:“为什么要带回去啊?”
吕杨被他问得一愣,没有想到那么简单日常的问题还有人要用那么认真的眼神问他,回答的语气都不由得带上了几分迟疑,“嗯,带回去,热一下再吃。”
“重新热过就不好吃了。”谈玉琢放下吃完的签子,“吃不完就算了。”
吕杨咀嚼的动作都放慢了,不经意和池岩的视线对上,马上说,“我出去抽包烟。”
“抽烟吗?”谈玉琢舔了舔嘴,从口袋里掏出一包淡黄色包装的黄鹤楼,“我这里有,拿去抽吧。”
吕杨低头看着烟,站起身的动作停顿了下来,处在一个不上不下的状态里。
池岩伸手接过烟,夹在手指间晃了晃,“谢了。”
“没事,你们喜欢我那里还有很多。”谈玉琢很开心的样子,“我不太喜欢抽这款,味太冲了。”
大排档和隔壁的商户之间隔着一段距离,形成了一条狭窄的巷道,往常这里总是会或蹲或站几个头发五颜六色的年轻人。
现在是大中午,所以巷子里只有出来抽烟的池岩和吕杨两人。
“我靠,哥,你快给我一根,我抽抽什么味。”吕杨搓了搓手,迫不及待地说。
池岩把烟盒抛给他。
吕杨接下烟,看了烟壳半天,“这包装和平常见的黄鹤楼好像不太一样。”
池岩从打开的烟盒里抽出一根,“市面上买不到,专门拿来送人的吧。”
“那不是更贵了。”吕杨挠了挠头,感觉塞在自己屁股袋后的绿色塑料打火机好像有点不配给它点火。
“不对啊。”吕杨面露疑惑,“他看上去不缺钱,怎么和你合租啊?”
还选了那么一个老小区,虽然地理位置好,但小区里面配套设施都挺差的,不像是一个不吃热二次饭的人会选择住的。
池岩抽了口烟,不紧不慢地吐出来,“不知道。”
吕杨站了没一会,就蹲了下去,仿佛这个动作能帮助他更好思考一般。
但他想了半天,也没想出个所以然来。
“他什么来头啊,不会是哪家富二代和家里吵架,出来体验生活了吧?”吕杨托住下巴,问。
“少好奇。”池岩揉了一把吕杨的脑袋,“也把你狗舌头缩回去一点。”
吕杨动了动麻掉的脚,“我才没有,我只是有点惊讶,我还没抽过那么贵的烟呢,他突然一下掏出一包。”
说完,吕杨深深地吸了一口烟,在肺里过了一遍后,砸吧砸吧了嘴,“好像味道也没什么特别的,咋要卖那么贵呢?”
两人在外面抽完一根烟,准备回去。
吕杨捧着烟盒问:“哥,剩下的烟要还给人家吗?”
“他说不喜欢抽,别还了,拿着吧。”池岩头也不回地说。
“那我分一分,”吕杨紧走几步跟上,轻声问,“你一半我一半?”
池岩停下脚步,吕杨随即也停下,眼睛睁得很大,看着对面的池岩。
池岩眉眼压得低,拉过他外套的口袋,从他手里拿下烟盒,放进口袋里,装好后,用手拍了拍。
“走吧。”池岩伸手,压下吕杨的脖子,手在他脖后捏了捏,“不要一惊一乍的。”
吕杨咽了口唾沫,点了点头。
“回来了?”谈玉琢端着杯子转身,仰头问他们,“喜欢抽吗?”
“喜欢喜欢。”吕杨习惯性地接上话,脸上的笑容自然而然就出现了。
“你喜欢呀,那太好了。”谈玉琢往后缩了缩身子,让池岩能进到里面的位置里,对着吕杨只露出半个脑袋,“我那还有两盒,你都拿走吧。”
吕杨差点把杯子捏碎了,一脸平静,声音却不经意地发了些抖,“啊,这样吗,我不抽那么多的。”
“一盒也就五包,不多的。”谈玉琢贴心地解释。
“谢谢,”吕杨勉强能稳住自己的舌头,尾音却还在发抖,“以后,你就是我的亲兄弟了。”
作者有话说:
烟是从梁哥车上随手捡的捏
第68章 夜跑
周六晚上,池岩送走最后一个客人,骑车回到家,打开门便闻到一股熟悉的泡面红油味。
池岩回身关上门,随手把车钥匙放到玄关的鞋架上,往里走看见谈玉琢坐在客厅里,手里端着一碗泡好的泡面,眼睛注视着前方,一眨不眨地看着电视。
电视里正播放着很没有营养的偶像剧,自从谈玉琢把网联到了电视上,池岩不论什么时候回来,电视里几乎都开着。
听见声响,谈玉琢朝他转过脸,“下班了?”
池岩“嗯”了一声,伸手指了指泡面,“你晚饭就吃这个?”
谈玉琢吸了一口泡面,“怎么了,很好吃的呀,我之前都被管着,不能吃这些。”
他很大方地把桌前铺的零食朝左边推了推,“你吃了吗?我这里还有很多。”
说完,他从桌子下摸出了一桶没有开封的泡面。
池岩打算随便对付一餐,于是接过了泡面,“谢了。”
谈玉琢肩膀上披着薄毯子,对他笑了一下,眼尾弯弯的,很天真单纯的样子。
池岩对这样的脸一般没什么抵抗力,不论对面的人多少岁了,还会把人当小孩子对待,下意识就想伸手摸摸脑袋。
谈玉琢看他还站在原地,伸出手指了一下厨房,“还有半壶热水,我刚烧的。”
池岩收回目光,转身到厨房,不多会,端着泡面桶坐在了谈玉琢的左边。
谈玉琢啃着鸡爪,把鸡骨头啃得“咯咯”响,颊边沾了一小圈油渍。
他的洁癖总是时隐时现,没有定式。
池岩几乎可以肯定他是被家里管多了,因为受不了所以逃出来的小少爷,时而出现不符合他完全放松状态下的行为是家里长期教导的结果。
他已经做好被家长找上门的准备,但过了一个月,老旧的小区还是静悄悄的,晚上除了流浪猫的叫声其余什么声都没有。
谈玉琢吐出几块碎骨头,鸡爪有点辣,他“嘶嘶”地小口吸着气,裹着毯子下沙发,打开冰箱从最里层拿出一瓶冰可乐。
“……”池岩想起前几天他急性肠胃炎又是发烧又是吐的样子,出声提醒,“这样吃对肠胃不好。”
谈玉琢打开瓶盖,仰着头,喝了两大口,无所谓地说:“没关系,吃坏了我活该。”
他捧着可乐,开开心心地窝回沙发,后脑勺的头发被睡得乱糟糟的。
池岩见状,也没再管他,只感觉小孩怪惨的,家里管那么严,估计可乐都没怎么喝过。
池岩很快就吃完一桶泡面,起身把剩下的汤水倒进水槽里,回房间从衣柜里拿了件运动服外套,一边往外走一边往身上套。
“你去哪里?”谈玉琢伸头问。
池岩把拉链拉到下巴下,“去夜跑。”
谈玉琢赶紧吃了几口,放下泡面桶,抽了张纸擦干净嘴,“我也去。”
池岩挑挑眉,既没有出口答应也没有拒绝,但人站在玄关里没有动。
谈玉琢怕晚一秒,他就反悔,随便从沙发上拿了件外套,“走吧。”
池岩以为他只是说着玩玩的,因为谈玉琢平时能躺着绝不坐着,能坐着绝不站着,白天大部分时间都看不见人,晚上的时候才会在客厅里弄出一点悉悉索索的细小动静。
没想到谈玉琢跟在他后面,默不作声地跑完了五公里。
谈玉琢喘着气,摘下帽子,拉下外套的拉链,用外套给自己扇风。
“你体力还挺好。”池岩夸他。
谈玉琢撑着自己膝盖,喉咙里一股血腥味,咽了口唾沫才说:“我得练一下,要是跑不动了,会有麻烦。”
他擦了把下巴上的汗,“我们去吃烧烤吧,我刚刚看见路边有烧烤摊。”
池岩越发觉得他像个小孩,笑了笑,“走吧。”
谈玉琢身上出了点汗,他消失的洁癖在这时候突然出现了,想去洗脸。
“小公园里有个公共厕所。”池岩对这一片比较熟。
谈玉琢纠结了一两秒,放弃了,“可是公共厕所好脏好臭的。”
最后他在便利店里买了几瓶矿泉水,叫池岩倒到他手上,用来洗脸。
洗完他把剩下的两瓶水分了一瓶给池岩。
烧烤摊紧挨着职高,正值学生晚自习下课,街边的小吃摊变得更多了。
谈玉琢买了几个奶油面包,塞进嘴里,左手拿着一个篮子,点了下下巴,“茄子。”
池岩便拿了两串茄子放进篮子里。
两人挑了五分钟,篮子里东西堆了出来,谈玉琢喊“面筋”的时候,他没有拿。
“差不多可以了,你吃不了那么多。”池岩想要拿过篮子去付钱,谈玉琢紧抓着不放。
“可我想吃,我之前都不能吃这些东西。”谈玉琢垂下脸,烧烤摊的灯光照亮他一小片脸颊,眼睫忽闪的动作变得很明显,光点凝在眼睛亮亮的,好像一个得不到心爱玩具的小孩。
池岩和他僵持了几秒,谈玉琢眼疾手快吞下最后一口面包,拿了串面筋扔进篮子里,“老板,算钱。”
“走吧走吧,找个位置坐。”谈玉琢推他的肩膀,生怕他把东西从篮子里拿出来。
池岩无奈,找了个靠街的位置坐下。
对面的学校还有几个教室亮着灯,没有多久,烧烤摊边就坐满了学生。
池岩看了教学楼许久,谈玉琢伸手在他面前晃了晃,“学校有那么好看吗?”
池岩收回目光,转而看着桌上矿泉水的商标,“我之前在这里上过学。”
“难怪你对这片那么熟。”谈玉琢喝了口水,“学什么的呀?”
“汽修。”池岩弯起嘴角笑,“实操课总是带一身机油味。”
谈玉琢慢慢拧上盖子,看了看池岩,说:“你是gay吧?”
池岩的表情瞬间凝固,沉默持续了一两分钟后,他拧起眉头,“因为我学汽修?!”
“那不是。”谈玉琢说,“我一开始看见你的时候就想问了。”
池岩手从桌子上放下,放到自己的膝盖上,“之前没有人发现过。”
“你是说吕杨吗?”谈玉琢笑,“他那个脑子能发现,才奇怪呢。”
谈玉琢视线下移,落到他的胸口,“你这款,在圈子里应该叫做黑皮辣妈。”
池岩用无表情的脸盯了谈玉琢好久,谈玉琢才吐了下舌头,怂怂地道歉:“对不起,你最好不要打我,你一拳下来,我只能主动躺下讹你。”
老板端来了油炸好的烧烤,池岩接过,放到桌中间,“快吃。”
谈玉琢掰开一次性竹筷子,夹了块鸡排,吹了吹送进嘴里,被烫得龇牙咧嘴。
因为谈玉琢的莽撞,池岩反而心理防线更低了些,话匣子也打开了。
“你打算什么时候回家?”池岩问,“总不能一直躲在外面,父母会担心。”
谈玉琢眨眨眼,“你以为我离家出走啊?”
“我才不是小孩子呢。”谈玉琢慢慢嚼嘴里的东西,腮帮子一鼓一鼓的,“我都离过婚了。”
池岩呛了口水,塑料板凳在地面摩擦,水珠滚落到裤子上。
他看着谈玉琢的白净的脸,一时有点怀疑他是不是在说谎,但谈玉琢的眼神很沉静,仿佛自己说出的只是很寻常的事情。
“躲前夫?”池岩重新开始猜测。
谈玉琢笑得灿烂,“不是,我前夫早死了。”
池岩拿起手边的矿泉水,拧开喝了一大口,让自己冷静一下。
“你知道我那么多钱哪来的吗?”谈玉琢压低声音,神神秘秘地问。
池岩想不出,诚实地摇头。
“我之前是做有钱人的情人的,现在我不做了。”谈玉琢很没有忧愁的样子,把炸得酥脆的土豆戳成泥。
池岩已经开始有点恍惚了,“你现在为什么不做了。”
谈玉琢停下了动作,池岩以为说到他伤心处了,抿了抿嘴,却见谈玉琢勾了勾手指。
池岩迟疑地往他的方向靠近了一点,谈玉琢轻声说:“我里面有个金主,他从高中开始就包我了,他脑袋瓜有毛病,年纪上来居然还养胃了,性格也越来越变态,我受不了,所以跑出来了。”
“要是我被找到抓回去,肯定会很惨的。”谈玉琢苦着脸,吃了一大口炸土豆。
池岩微微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但有限的脑容量让他一时间无法接受那么多信息,导致他的反应都缓慢了好多。
谈玉琢眼睫闪了两下,问:“要是他找过来了,你能帮我挡一下吗?”
池岩安静了几秒,凝重地点了点头。
谈玉琢“噗嗤”一声笑出声,“哎呀,你好严肃哦,我骗你的。”
池岩的脸上短暂地出现了迷茫,尔后自己也忍不住笑了。
可能是因为谈玉琢的眼睛太过于干净,一副从不会撒谎的样子,他居然会信了那么荒谬的故事。
“贫嘴。”池岩夹了块烤肠给他,“什么玩笑都敢开。”
谈玉琢咬了一口烤肠,已经有点凉了,味道没有那么好,但他仍然一小口一小口珍惜地吃干净了。
吃完,谈玉琢抬脸,认真地看着池岩说:“但是谢谢你,你是很好的人。”
池岩被他说得有点浑身不自在,移开了话题,“等你父母来接你,你就回去吧,他们看见你住在这种地方,要心疼的。”
谈玉琢“嗯”了一声,又说了声谢谢。
作者有话说:
宝宝也想妈妈可以来接他回家
第69章 包菜
四月末,天气逐渐转热,路旁的树以一种令人难以相信的生长速度,迅速发出了芽苞,舒展出新绿色的叶,早开的不知名的花零零散散地装点着这座小城不为人知的春天。
“包菜吃吗?”
池岩蹲在地上,在摊子上翻找两下,举起一颗菜叶包裹得严实的包菜。
谈玉琢站在他身边,没有出声。
池岩抬起头,发现他都没有看向自己,而是全神贯注地看着菜市场入口的方向。
菜市场棚顶裂开了一道小缝,金色的阳光照在谈玉琢左半边侧脸上,让他的瞳仁呈现出一种很淡的棕色,脸颊、鼻尖和嘴唇都被一种暖而软的水色沾染。
池岩拍了拍他的小腿,“看什么呢?”
谈玉琢抬了下腿,许久才挪开视线,脸上的表情很平静,“没什么。”
“那要吃包菜吗?”池岩说着,已经扯下了旁边菜篮子上挂着的红色塑料袋,把手上的包菜装了进去。
“我不爱吃包菜。”谈玉琢很没有眼力见地表示拒绝。
池岩把装好的包菜递给老板上称,“晚了,谁烧饭听谁的。”
池岩以为他会像往常一样,再贫个几句嘴,但今天他意外地安静。
谈玉琢突然又转过了脸,池岩付完钱,站起身顺着他的视线看向入口。
菜市场入口两边摆满了早餐摊,正是早上人流量大的时候,特别拥挤,白色雾气从竹编的蒸笼里升腾,把来来往往的人的面容都模糊了。
“怎么了?”池岩拉住他的袖子,把他往里拽了点,“小心一点,人多会撞到。”
谈玉琢收回目光,和池岩对视几秒,池岩莫名从他的脸上看出几分认真和严肃。
在池岩眉头慢慢皱起来的时候,谈玉琢指了指入口左侧的小摊,“我想吃烤红薯,你帮我买一个。”
池岩拎起袋子,力气太大,脆弱的塑料袋子被扯得作响。
他转头就要走,谈玉琢握住他的手腕,细声细气地喊:“求求你了,池哥,哥,哥哥,去给我买一个,我在这里等你。”
周边来来往往都是人,连转个身都有点困难,池岩做不了什么大动作,只能口头上警告,“放手,你放手。”
谈玉琢不放,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隔着一层薄薄的衣服布料,手指快要抠进他的皮肉里去。
“你不放手,我怎么去买。”池岩妥协。
谈玉琢思考了几秒,没有松开手,反而握得更紧了,“我还是跟你一起去吧。”
池岩低头看了他一眼,谈玉琢紧张兮兮地仰头回视他,声音混在嘈杂的叫卖声中几乎快要听不见,“就这样走过去,很快就到了。”
池岩拍了拍他的手腕,“走吧。”
红薯摊在对面,需要横穿过人群,池岩人长得高,肩膀宽,轻松地挤出一条路。
到了对面,谈玉琢扭头朝四周看了看,失去了大树的遮挡,这个视角看入口看得更加清晰。
池岩接过老板递过来的红薯,拍进谈玉琢怀里,“祖宗,拿去吃。”
红薯还有点烫,池岩扔的时候没有注意,碰到了谈玉琢领口处裸露的皮肤,谈玉琢被烫得小声叫了一声,红薯掉到了地上。
“你怎么心不在焉的。”池岩矮身,捡起地上的红薯。
谈玉琢还捂着自己的衣领口,池岩拉开他的手一看,锁骨处的皮肤已经开始泛红了。
池岩把他的衣领往上拉,问隔壁老板要了冰箱里的矿泉水,贴在谈玉琢烫红的皮肤上。
矿泉水太冰,谈玉琢哆嗦了一下,用手指尖托着,“没事,我体质就是这样,只是看着吓人。”
池岩重新买了份烤红薯,摸着温度差不多了,才递给谈玉琢。
池岩自己不嫌弃,掉在地上过的红薯吹了吹,剥了皮就吃。
谈玉琢单手有点不方便,池岩注意到了,重新拿回来,把半个红薯剥了皮后递还给谈玉琢。
摊子上卖的烤红薯用的都是本地农户种的红薯,前一天从田地边拉回来,第二天就煨进了炉子里,表皮沾满了烤出来的糖水,凝固了沾在外皮上成了黑黑的壳子,甜香扑鼻。
谈玉琢咬了几口,问池岩:“今天可以喝牛肉汤吗?”
肉摊在菜市场最深处,池岩三下五除二吃干净红薯,“吃,都烧给你吃。”
买完肉出菜市场,谈玉琢热得出了一层薄汗,干脆把外套脱了下来,搭在手臂上。
他身上只剩了一件宽松的白色短袖,风吹过,把他的衣摆吹得紧贴在身上。
谈玉琢只带了厚重的冬衣,天气一热,那些衣服都不能穿了,他现在出门喜欢捡吕杨和池岩不要的衣服穿。
两人的身量都比他高,穿在身上没有什么束缚感,衣服也耐脏耐造,随手拿起来就能套上,非常方便。
谈玉琢迅速地堕落了,那些精致的春衣被他束之高阁,成日穿着宽大的运动裤和短袖卫衣,彻彻底底融入了小城。
池岩跨上摩托车,摘下车头挂着的灰色头盔扔给谈玉琢。
“你不穿外套,回去指定感冒。”池岩架住摩托车,“把外套穿回去。”
谈玉琢半仰着脑袋,扣上头盔扣,对他做了个鬼脸,“你最近婆婆妈妈的。”
池岩拿他没办法,谈玉琢洋洋得意地跨上摩托车后座,手撑住车尾,下意识回头看了一眼。
大街上,商铺陆续开了门,路口正亮着红灯,一切似乎都很平静,什么异样都没有。
回到家,池岩扔下钥匙,弯腰进了厨房门,开始清洗买回来的菜。
谈玉琢换了拖鞋,在浴室里洗完脚擦干了,小跑回自己房间,拿过床上的平板,趴在床上开始玩游戏。
大概过了一小时,池岩菜基本都炒好了,只剩下牛肉汤煨在锅里。
池岩打开房间门,谈玉琢还在热火朝天地在平板上当空姐出餐。
“起来吃饭。”
谈玉琢抬起头,把游戏暂停了,到客厅一看,少了道牛肉汤。
他走到厨房,掀开锅盖看了一眼,大声喊:“牛肉什么时候能煮好呀?”
池岩斜着身子依靠在房间门口,“不能多等一会?”
谈玉琢从厨房里钻出来,讨好地抬手敲了敲池岩的肩膀,又捏了捏他的手臂,“我知道了啦,你先去吃吧,我看着汤。”
池岩上班的时间很自由,很少能有准时吃饭的时候,这也意味着,没有人给谈玉琢烧饭了。
在一星期内连续看到谈玉琢吃了八次泡面后,池岩开始教谈玉琢怎么炒菜。
现在他已经能简单地给自己做个蛋炒饭吃,还能再配个蔬菜鸡蛋汤。
这样又吃了一星期,池岩店里新来了一个女客人,谈玉琢当时在店里玩,正值午饭时间,他坐在沙发上一边看电视一边吃自己烧好了带过来的菜。
女客人问:“你那么瘦还在减脂啊?”
池岩觉得他不能再接着吃水煮菜了,正好吕杨的嫂子平常在家没什么事,池岩把谈玉琢送去了吕杨嫂子那,每个月谈玉琢付个菜钱就可以了。
吕杨的嫂子家里开了间小饭店,她从爸爸那里学了一手好厨艺,做饭一绝,谈玉琢就这样被喂胖了五斤。
平时要是池岩在家,他也会亲自下厨给谈玉琢开个小灶。
谈玉琢虽然已经不需要自己下厨,但还是会在厨房边看人做菜,偶尔也会做几个小菜。
只不过色香味俱无,只有池岩会吃完。
谈玉琢解下池岩身上的围裙,有模有样地围在自己的腰上,转身进了厨房。
汤只剩收火阶段,谈玉琢把火调小了,时不时用勺子搅两下。
门口响起了门铃声。
池岩以为是吕杨掐着饭店过来吃饭,坐在沙发上喊了一声:“吕杨?”
门口安静了几分钟,就在池岩以为是有人按错了门铃的时候,门铃声再次响了起来。
谈玉琢关上火,从厨房里走出来,在围裙上擦了擦手,和客厅里的池岩面面相觑,“我去看看。”
谈玉琢走到门口,透过猫眼往外看,可惜什么都没看清,猫眼很早就坏掉了,只看见一团模糊的黑色。
“谁呀?”谈玉琢握着门把手,抬高声音问。
“快递!”门口的人喊,“开下门签收一下。”
“我新买的工具到了吧。”房屋的隔音很差,池岩已经听到了他们谈话的内容。
谈玉琢还是无法忽视自己心底的焦虑,不知为何,心脏从刚刚开始,就在砰砰乱跳。
现在心跳的速度更是快,几乎到了微微窒息的地步。
“我知道了。”谈玉琢贴在门上,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可以清晰地传出门外,“你把名字签了,放门口吧。”
门口很快响起几声重物落在地上的声音,外面的人临走前不忘说了一句:“回去别说我没送到啊。”
“不会的。”谈玉琢回答。
过了几分钟,谈玉琢才拧下门把手,拉开了一条小缝。
楼道边堆着各种杂物,很乱,他看见了地上放着的纸箱,安心了些,把门往里更拉开些。
一只手突然握住了门板。
谈玉琢抬眼,看见手腕上戴的手表,无意识地后退了一步。
门被缓缓推开,梁颂年穿着一身灰色的风衣出现在门口,矜贵得和这里的一切都格格不入。
他微微垂下眼,脸上什么表情都没有,平直地叫了一声他的名字:“玉琢。”
第70章 沸水
谈玉琢站在玄关的角落里,一只手撑在背后的鞋架上,好似失去了全部的思考能力,久久没有动作。
他定定地盯着面前的梁颂年,看得更仔细了些,发现梁颂年瘦了些,下颚线凌厉,脸上的线条轮廓变得更加硬朗,虽然眼下泛着淡淡的青色,但远没有到狼狈的程度。
他和谈玉琢记忆中的人没有什么不同,奢华的,昂贵的,让人觉得无法彻底拥有。
谈玉琢偶尔也想过在自己走后的这段时间里,梁颂年会变成什么样,也不切实际地做过梦,猜想他会不会因为自己的离开而表现出些许不同。
现在人站在自己面前,谈玉琢很快地清醒了。
或许梁颂年真的有过很喜欢他的时刻,但对于梁颂年来说,喜爱在他的世界里占据不了多少份量。
谈玉琢哪怕把全部都占据满了,也无法在他的心头留下一丝一毫的痕迹。
梁颂年的视线在他身前系的围裙上短暂地停留了几秒,谈玉琢顺着他的目光低下头,看见被洗到卷边脱色的围裙上溅上的黄色油点,有点无措地抓紧了,在手心里搓了搓。
“不请我进去吗?”梁颂年的声音平静得毫无起伏。
谈玉琢怔了怔,抬起脸,他想从梁颂年的脸上捕捉到一些微小的表情,以此来揣摩他的心思。
但梁颂年面上无波无澜,仿佛只是路过来见一个认识的人。
谈玉琢没有回答,又后退了一步,脚后跟碰到了木制鞋架,发出很轻的碰撞声。
池岩察觉出不对劲,从沙发上站起身,“玉琢,谁来了?”
谈玉琢感到整个胸腔都堵得慌,呼吸都紊乱了些,转身朝池岩的方向看了一眼。
池岩已经走出了客厅,穿过厨房,看见了门口站着的梁颂年,陌生的面孔让他不由得一愣。
在家里,池岩不习惯穿外套,只穿了一件白色的背心,小麦色的小臂上,蛇形纹身缠绕着肌肉线条,随着动作肆意舒展。
“这谁?”池岩上下扫了梁颂年几眼,碰了碰谈玉琢的肩膀。
谈玉琢没有反应,池岩明显感觉到了手心下薄薄的皮肉紧张地绷直,他迟疑地把手臂搭在谈玉琢的肩膀上,试探性地问:“怎么了?”
池岩感受到了一道直白的视线,他看向对面的人,对方的视线和他对上,毫不回避,直白锐利地落在他的身上。
与此同时,池岩的手臂往下一坠,一股温热的压力从侧面传来。
“宝宝。”谈玉琢眨了两下眼睛,声音很轻很柔,池岩从没有听过他用这样的声音说话,“你别问了。”
池岩眼神定在谈玉琢的脸上,瞳孔微微颤动,想起了谈玉琢在烧烤摊的塑料桌子前和他说的荒谬玩笑。
“你好。”梁颂年开口,朝池岩轻轻点了下头,毫不拖泥带水地介绍自己,“梁颂年。”
池岩扶住谈玉琢的肩膀,“你好,池岩。”
谈玉琢快把整个身子都贴到他的手臂上,池岩转而捏住他单侧的肩膀,遏制住了他一小部分的颤/抖,克制地问:“你有什么事吗?”
梁颂年还没有说话,谈玉琢又小又细的声音在一旁响起,“池哥。”
池岩低头看了他一眼,手上用了些力,把他大半个身子遮挡在身后,安抚他:“没事。”
“我还没有吃饭。”梁颂年的眼神不着痕迹地从他们交叠的手臂上滑过,平又直地看向池岩的脸,“可以留我吃顿饭吗?”
池岩觉得难搞,他完全猜不出梁颂年的意图,如果对方直接和他动手,可能问题很快就能得到解决,现在却不上不下的。
谈玉琢接过了他的话,“颂年,你走吧。”
梁颂年低下头,视线随之下垂,谈玉琢心底一慌,看着梁颂年衣领的位置,避免和人直接对视。
“和我出去吃,或者我进来。”梁颂年语调很平和,却带着一股不容反驳的强硬,“自己选一个。”
池岩忍不住想开口,谈玉琢往后扯了他一下,妥协道:“进来吧。”
谈玉琢往后退了一步,池岩站在原地和梁颂年短暂地对峙了一分钟,谈玉琢手指碰到他的后腰,他转头看了看谈玉琢苍白的脸,抿了抿唇,最终也往后退开。
梁颂年走进房里,用一种不甚明显的目光打量着房屋,同时也在关注着谈玉琢。
谈玉琢前段时间去理发店修建了下发尾,理发师的手艺并不怎么好,发尾剪得有点乱,散漫地披在他的肩头。
他身上的衣服也宽宽大大的,原本带着各种昂贵手表和奢侈品的手腕上,现在只戴了一串红色的塑料珠子,脸却圆了些,颊边甚至都有了些肉感,原本灰蒙蒙没有生机的眼睛变得明亮而生动。
他对着池岩笑,带着些许的歉意,以为梁颂年听不到,小声地叫“池哥”。
池岩让他转过身,解下了他身上的围裙,低声说:“以后再找你算账,先去吃饭。”
谈玉琢双手合十,对池岩摆了摆,用口型说,“谢谢池哥。”
房屋很小,梁颂年把所有的一切都看在眼底。
逼笼的角落里,放着几只纸箱,梁颂年走过去打开一看,里面躺着几件谈玉琢还没来得及转手出去的皮草。
因为被随手塞在纸箱里,皮草的毛已经蓬乱得不成样子,完全看不出原来的样子。
梁颂年合上箱子,几个月来不休不眠地寻找信息,从一个城市找到另一个城市,他都未曾发过火。
他的胸腔里灌满了冰凉的水,怒火在水下安静地燃烧,直到整个腔室都沸腾起来。
他很想知道谈玉琢离开的原因,如果只是忍受不了自己而选择逃离,为什么偏偏要一次次让自己落于这样的境地。
“你坐这吧。”沙发的面积不太够,谈玉琢找了张小板凳,放在桌子前。
梁颂年没有动,屋子里灯泡的光线有点暗,从眉骨处打下的阴影让他的脸看上去带了几分阴郁。
谈玉琢看了看他,抽了几张消毒湿纸巾,把凳子擦了两遍,又用干燥的纸巾擦去水渍,尴尬地解释,“我每天都打扫的,屋子很干净。”
梁颂年走过来,光线照在他的脸上,露出一张平和的脸,似乎刚刚谈玉琢看到的只是错觉。
池岩端出了汤,不太客气地说:“你突然来,我们也没有时间准备,可能会不够。”
梁颂年坐在矮脚凳上,两条修长的双腿只能局促地挤在狭小的有限空间里,谈玉琢从饭碗里抬起眼看他,很快就低下头去。
梁颂年给谈玉琢舀了一碗汤,谈玉琢依旧没有抬头。
“没事,我只是来看看玉琢。”梁颂年说。
谈玉琢筷子抵在碗底,莫名感觉很难受,说不清是因为什么。
拖着行李箱滞留在每一个凌晨的高铁站上,黑夜中的焦虑、恐惧与害怕,在梁颂年轻飘飘的一句话下,变得很轻很薄,也变成了没有分量的东西。
梁颂年没有吃多少东西,只喝了几口汤,他的表情变得很奇怪,“玉琢,你的厨艺变好了。”
“是吗?”谈玉琢笑了笑,池岩夹了块牛肉放进他碗里,“笑那么灿烂干什么?”
谈玉琢就不笑了,为了显示自己的严肃,把眉头轻轻地拧起来。
“玉琢,你和他说过吗?”梁颂年放下碗,“我和你的关系。”
谈玉琢神经瞬间紧绷,眉毛真切地皱了起来。
“和他说明白。”梁颂年看着他,眼神算不上多么压迫。
谈玉琢却感觉自己肺部的空气都被逼压得一干二净,他动了动嘴唇,嗫嚅着模糊地叫了一声:“宝宝。”
没有任何前称呼,“宝宝”可以指代在场的任何人。
梁颂年沉静地呼吸着,谈玉琢身上弥散着一股熟悉的甜香味,沐浴露的味道却变了,他为此感到不悦。
谈玉琢转脸,没有再看梁颂年,而是投向了池岩,“我之前和你说过的,我有一个金主……”
“我现在的钱,都是他给的。”
池岩摸了摸他的头,“没事,以后我会赚钱给你用。”
梁颂年胃里没有什么东西,却感到了一股强烈的呕吐欲,肠胃一阵一阵地紧缩,尖锐地疼痛起来。
他的呼吸都开始颤/抖,但他很快就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此时此刻,居然笑出了声。
谈玉琢睁大眼睛,惊疑不定地看着他。
梁颂年很享受谈玉琢的目光落在他身上的感觉,不管是失神的、呆愣的、悲伤的亦或是愤怒的。
他脸上的笑容幅度更大,声线温柔的问:“那你什么时候和我回去呢?”
“他不会和你回去了。”池岩冷淡地回答。
“玉琢,我不希望你再做错误的选择。”梁颂年瞥了池岩一眼,施施然收回视线,“你要在这里住一辈子吗?”
谈玉琢没有看他,不知下了什么决定,眼睛里跃动着坚定的光。
“我不跟你回去。”谈玉琢缓缓地重复,片刻后放柔了语气,“对不起,之前走得太急,没有和你说清楚。”
“我们之间……就这样吧。”
他找不出合适的词来结束他们之间的关系,不清不楚地开始,只能不清不楚地结束。
“……那些钱,”谈玉琢绞紧手指,梁颂年看得出他在纠结,在害怕,但他依旧毫不犹豫地说,“我会慢慢还给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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