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41 章
晏辞拿着香杵用力捣着香钵里的香料, 他攥紧手里的香杵,仿佛下一刻就能将其捏碎。
片刻后手心发烫手指发酸,他一声不吭地换了一只手继续捣香。
这种事他已经很久没有做了, 至少出了白檀镇后,他就没再做过这种需要亲自动手制捣香的事。
换句话说, 除了在店里面研究香方外, 这些杂事从来都是沉芳堂里的小工在做。
而在这座宫殿里,他目前的身份就相当于这里的小工。
夏圆在他旁边也拿着香杵捣着香, 他一脸菜色,本来圆润的脸都瘪下去了些,不时用余光看向他们斜后方不远处那个盯着他们的宦官。
“同僚。”
趁着那监工一样的宦官没朝他们这边看的时候,他迅速看了一眼一直沉默不发一字的晏辞, 忍不住道:“你说, 宋香官是不是对我们有意见啊?”
晏辞手里动作不停,他没有答话,然而心里却说, 这还用说吗?不是一目了然吗?
眼见他们交头接耳, 下一刻身后那盯着他们干活的宦官走上前:“磨好了没有?”
夏圆浑身一激灵,赶紧将手里的香钵举起来给他看:“公公, 你看这个香粉的细腻可不可以——”
“不行, 不行。”他话还没说完, 就被宦官尖细且不耐烦的嗓音打断了,他冷冷地看了他们一眼,“这可是给殿下用的, 一定要磨到最细明白吗。”
接着他翘起一根指头:“必须细到连眼睛看不清的程度, 你看看你们磨得这个香粉,大得都快赶上沙子了。”
简直胡说八道。
夏圆垂头丧气地又拿起香杵继续朝着香钵底部捣去, 眼见那宦官又站了回去,他小声对晏辞道:
“说真的同僚,我们是香师,来这里是明明制香调香的,又不是打杂的,这种杂事怎么还要我们来啊?”
晏辞直起身子,虽然他没有说话,但是他能理解夏圆憋屈的地方,毕竟他已经在这里磨了快一个月香粉了。
若说前些天他们因为初来乍到,还愿意干这些杂事,然后快一个月过去,他们两个人干了快五个人的活,而那宋挽风丝毫没有让他们去制香阁的意思。
制香阁便是专门研制香方的地方,一堆香师整日讨论怎么样制出来新奇的香。
晏辞低头看着自己指甲缝里夹杂着的香粉细屑,来了快一个月,他连这间香房都出不去,更别说少阳殿的前殿。
而每次若是前殿有贵人来,他们这些人就被勒令待在香方,不准出去半步。
林朝鹤只给了他三个月,可按照这个发展下去,三个月后他恐怕连皇帝的影都见不到。
他放下手,拿过夏圆手里的香钵看了一眼,然后将手里的香钵递过去:“这个程度就可以了。”
夏圆朝着晏辞的香钵看了一眼,有些吃惊地看着他:“你这是用了多大劲啊,而且你这磨得也太细了吧。”
晏辞站起身,将香钵里的香粉小心倒入一旁台子上的器皿里,接着将器皿边缘的细粉小心擦掉。
他端着那香钵朝外面走去。
而他那顶头上司就坐在香方正屋里,慢条斯理地用手指翻着面前的书册,桌子上一盏青瓷里面悠悠散着茶香。
晏辞走进正屋,将磨好的香粉拿给他看。
宋挽风不咸不淡地朝他手里的器皿看了一眼,既没有说好,也没有说不好。
他用鼻孔对着晏辞,然后挥了下手,表示他可以走了。
但是晏辞没有动。
宋挽风见他还站在原地,眉头一挑:“还有事?”
晏辞放下袖子,看着他直言道:“我能不能去制香阁?”
“你?”宋挽风凉凉地瞥了他一眼,“怎么,这才进来几天,就忍不住了?”
晏辞道:“我只是觉得终日在香方磨香粉,无法施展才能一二。”
听到他这句话,宋挽风噗嗤一声笑了:“这里来过的新人少数也有几十个,我见过各式各样的人,像你这般脸皮厚的倒是见的头一个。”
晏辞忽视他言辞间的讥讽,面色不变:“宋香官此言差矣,我说的都是事实,既不夸夸其谈,也不妄自菲薄,如何就成厚脸皮了?”
“若是宋香官愿意给我一次机会,我保证不会让香官失望。”
宋挽风从鼻子中哼了一声,摆了摆手:“不用再求了。我说了,进制香阁,你还不够格。”
第二次被拒绝,晏辞耐着性子,再次问道:“那可否请教宋香官,我什么时候能——”
“想要进香阁,就再磨三个月香粉吧。”宋挽风眼见他明明心里憋屈,可面上又不得不忍着,心情很好地勾起唇角。
“何况这里每个人都是从最开始打杂做起的,怎么偏偏你就吃不得这份苦?若是你半年后还在这里,那我就让你进制香阁。”
“现在你可以出去了。”
晏辞攥了攥拳,他拿着那香钵走出去回了香房,让他在这里磨三个月香粉绝对不可能。
若是他像夏圆那般没有什么所求,老老实实熬个一年半载他也就认了,可他来东宫不是为了单纯当个香师的。
他没有那么多时间等了,他得快点想办法见到皇帝。
……
晚饭后,顾笙照例怀里抱着小予安在院子里乘凉,顺便教他几个简单的发音音节。
而晏辞甫一回家就将自己关在香房,顾笙不时凑过来看看晏辞,就见他埋头在书案上奋笔疾书。
顾笙有些诧异地看着他:“夫君,这些是什么?”
“香方。”晏辞简单回应道。
顾笙一听到香方两个字,好奇地凑了过来。
他看着纸张上面涂涂改改的字迹,不由得皱起眉来:“你最近心情是不是有些急躁,字迹都这样乱了。”
晏辞抬头笑道:“还是夫人了解我,从字迹上就能看出我的心境来。”
顾笙叹了口气,空出一只手抚平他眉心的折痕:“你看看你刚才写字的样子,眉头总是不自觉皱起来。”
“是不是宫里的事不顺,要不要说与我听听?”
晏辞暗自叹气,他将那张纸收起来放在怀里,起身将顾笙连同小予安一同带到怀里。
于是他与顾笙简要说了这几日的事情,顾笙自从来了燕都就一心放在小予安身上,自然而然忽略了晏辞。
如今听他这般说,倒也是有些担忧起来。
“那位香官若是不给你进香阁的机会,那我们这么长时间的努力不是白费了。”
顾笙面上忧色不减:“夫君,那你又准备这些香方又是何用?”
晏辞笑道:“可惜今日毛遂自荐没成。他若是再不肯给我机会,那我就只能自己争取了。”
顾笙惊讶地问:“自己争取?夫君你想做什么?”
晏辞思索一番:“再过两天就轮到我值夜了,我在想,能不能趁这个机会见到三殿下。”
他从林朝鹤那里知道,东宫主人是皇帝最喜爱的三殿下,若是他有机会能得到小殿下的信任和青睐,倒时候自然有机会见到皇帝。
顾笙一时没有明白值夜和三殿下有什么关系。
晏辞却是一副思索的样子,片刻后忽然抬头:“对了!”
顾笙疑惑地看向他,就听晏辞问道:“咱们家里,有没有巴豆?”——
云清并不意外晏辞主动来找他,他一身青色道袍,非常儒雅地看着晏辞:“晏公子进宫已有月余,别来无恙否?”
晏辞随便与他聊了几句,便单刀直入进入正题:“云清道长知不知道三殿下得的是什么病?”
云清倒是坦然相告:“这倒也不是什么秘密,小殿下自出生便患有头疾,这么多年吃了无数药问了无数医都不见好。”
晏辞又问:“这头疾发作之时又是什么症状?”
“唔。”云清用手指顶了顶鼻梁,“头痛难忍,几乎无法直立,只能卧病在床。”
“这么多年,御医署一直束手无策,只有大人的丹药才对小殿下的头疾有效。”
晏辞道:“我记得大人先前说过,若是有什么难处尽管向云清道长开口。”
云清笑道:“不必这般委婉,公子有用得到小道的地方,就直说便是。”
晏辞再次开口:“能不能与大人说,将先前给秦子观服用的那种丹药给我一颗。”
……
三天后。
“同僚,今日你值夜,我就先走了。”夏圆用又捣了一天香料的手揉了揉眼睛。
晏辞坐在原地没有动,点了点头。
像这种值夜,和那些太监宫女时刻站在寝殿门口等着命令又不同。
原本宫规是宫门关闭之前,不需要值夜的香师都必须离开宫闱。
而少阳殿里每晚一般都会留下一到两个香师,在晚上三殿下临睡前去送安神香,在早上三殿下醒来之前去送醒神香。
而若是殿下有其他吩咐,比如今日想换其他的香了,那他们就得马不停从存放几千种香品的香库中挑选出来,给前殿送去。
今日和晏辞一起值夜的是一个比他早入宫的姓钟的香师。
快到戌时的时候,香房里便剩下他们两人,钟香师打着哈欠从门口进来,看着正在往香盘里放香的晏辞:“准备好了没有?”
晏辞于是将手里的香盘递到他手上。
钟香师拿起香盘,善意地仔细叮嘱晏辞:“一会儿进去以后,你就牢牢跟在我后面,不要乱看,换完香我们就出来。”
晏辞十分乖顺地点头,听话地跟在落下他半步的位置。
此时天色已黑,宫中的烛火已然点亮,两人走在去往寝殿的小路上,谁也没有说话。
眼看着寝殿就在眼前,晏辞已经能看到门口那两盏长明灯中跳动的火光来。
而就在这时,走在他身前的钟香师忽然顿住了。
晏辞见他停下,于是也跟着停下,就见钟香师面上泛起一丝不自然。
晏辞面上带着疑惑的表情:“怎么了?”
那人紧抿着唇摇了摇头,没有回答晏辞,然而刚刚往前走了半步,忽然他的肚子里发出很大的一串响声。
那声音过于洪亮,在这寂静的夜里显得十分突兀。
虽然夜色下看不清对方的表情,但是从他压抑着微不可闻的痛苦声里,晏辞也能想象到他脸上青一阵红一阵的模样。
晏辞装作什么也不知道安静等待着,片刻后只见钟香师果然用力咬了咬牙,将手里的香盘递到晏辞手上。
晏辞面上更加疑惑地看向他,他不大好意思道:“我,我肚子有些不舒服,你在这等我一下,我去我很快就回来。”
晏辞一脸无辜地看着他,轻声提醒:“可是马上就到换香的时辰了,耽误了时辰恐怕不妥吧。”
那香师一脸纠结,终于在“误了时辰”和“殿前失仪”两者间考虑了一番,然后咬了咬牙:“你先把这些送进去,记住进去以后什么哪里都不要看,头也不能抬。”
他反复叮嘱道:“换了香就出来,明白吗?”
晏辞装作一副懵懂的样子点了点头,那香师有些紧张地看了他一眼,接着似乎无法忍受腹中的翻江倒海,急急匆匆叮嘱了几句就离开了。
晏辞接过那香盘,等到对方身影消失在小路的尽头,他迅速抬脚朝着三皇子的寝殿走去。
寝殿门口的侍卫看了他一眼,见到他腰间挂着的腰牌,于是让他进去了。
晏辞迈过门口的门槛,轻轻吸了一口气,来了东宫快一个月了,他终于有机会进到这里。
第 242 章
此时殿里灯火辉煌, 即使是在夏季闷热的晚上,这宫殿里却不知用了什么法子,甫一进门, 晏辞便感觉到一阵舒适的凉意自四面八方而来。
他本是在后面的香房和人挤着一动不动捣了一天的香,此时浑身酸痛, 在外面走了半天, 夏日燥热的空气几乎将他裹住他的全身。
而此时这宫殿中传来的凉意对于他们这些忍受了一天炎热的人来说,简直就如同在四十度的天气走了一天后甫一踏入空调开得正盛的房间。
可随着这凉意, 晏辞又在空气中敏锐地捕捉到一丝令他不太喜欢的味道。
空气中浅浅弥漫着的,是中药的味道。
若非他早些时候用晚饭时,偷偷在钟香师的饭菜里下了巴豆,害得他不得不去解决问题, 自己也没有单独进殿的机会。
晏辞低下头端着那香盘快步进殿中, 眼前的宫殿便如电视里装潢的那般富丽堂皇,脚下踩着厚厚的柔软的精致刺绣的锦毯。
宫殿两侧摆放的,掺有大蛤油脂的蜡烛卷在五色纹饰中, 立在金色的烛台上, 香气芬芳浓烈,余烟袅袅, 飘然直上。
一个宫女正站在殿门口, 似乎已经站了有一会了, 这时见到穿着宫服的晏辞有些责备地说了一句:“今日怎么迟了些?殿下头疾又发作了,赶紧进去把安神香点上。”
晏辞学着其他人的样子低声道了一句是,接着在她身旁的一个宫女的带领下快速朝旁边放着香炉的案几走去, 那香案布置在一架屏风的另一侧, 一对外表鎏金的狻猊形状的香兽正安然置于香案上,相对而立。
这种东西内里空心, 只需要将香品置于其腹中点燃,自有香烟从兽口中溢出,看起来就像是神兽吐烟,分外有趣。
晏辞跟着宫女走过去,娴熟地跪在香案前,小心地将香炉盖子打开。
那宫女显然没见过他,这时站在一边细细看了他一眼,似乎觉得面生:“你是新来的?今晚是钟香师值夜吧,他怎么没来?”
“之前的钟香师今日身子不适,所以特地命奴前来换香。”
那宫女点了点头,眉宇间隐有忧愁,又开口问道:“殿下最近身子又不好了,每晚必须闻着香味才能睡着,以前的安神香殿下闻着没什么作用,先前让香房研制的安神香怎么样了?什么时候能送过来?”
晏辞从云清那里听说,这三殿下自幼患有头疾,随着年龄增长,他这病越发严重,御医来了一批又一批,药开了一遍又一遍,可惜就是不见好,每当头疾发作的时候便难以入睡,只有点上安神香才勉强入睡。
而随着病情越发严重,普通的安神香已经缓和不了,随意安神香的浓度越来越大,香药局不得不让香师一批又一批研制安神香,可惜一直都没有显著效果。
晏辞顿了一下道:“新的香还在制,想来这两日就能送过来了。”
那宫女于是没再说什么,晏辞用余光看到她还站在自己身后几步远的地方,换香的动作渐渐慢下来。
他感受到袖口里藏着的一把香粉,正是昨日他花了一整夜调制出来的安神香。
他得神不知鬼不觉地将面前香盘里的香粉换成袖子里那包自己调制的才行。
正在这时那边忽然传来声音,那宫女闻声转身过去。
晏辞动作放慢,耳朵敏锐地捕捉着身后传来的声音,从那些宫人们有些焦虑的“快去请太医”的声音中,他推测似乎是里面那位小殿下又病了的缘故,
晏辞趁着这个机会,迅速将袖子里一袋装在丝绸包里的香粉倒入鎏金狻猊的腹中,他伸手燃起香品,接着将香炉的盖子重新盖上,从地上站起身。
那宫女回来正好见他站起来,晏辞拿起空了的香盘朝殿外走去,而正当他快要走到殿门口时,忽然从外面进来两个人,前面的是一个宦官,领着后面一个穿着宫里御医打扮的年轻男人进来。
晏辞与其擦肩而过,只闻道一股久居药材中沾染的药香,他匆匆往外走,隐约听到那宦官的声音传来:“孙太医,三殿下今晚本来好好的,可不知怎么的又”
晏辞脚步微顿。
孙?
他隐约记起林朝鹤昔时与他说宫里有一个姓孙的太医,有妙手回春之能,可能是天底下唯一能救治苏合的人。
但他来不及多想,此时他前脚已经踏出宫门,于是便低头快步离开了寝殿——
一直等到他回了后殿的香房,已经开始拿起香杵打算将明日的香粉也捣了,钟香师方才一脸菜色从外面慢慢走进来。
要说今晚他这般窘况也是拜自己所赐,于是晏辞抬起头一脸关切地问道:“钟香师身子好些了吗?”
钟香师依旧用手揉着肚子,郁闷道:“别提了,也不知吃了什么坏了肚子你去把安神香换好了没有,没遇到什么事吧?”
晏辞摇了摇头。
钟香师呼出一口气:“那就好,你是新来的,做事一定要谨慎一些,不然自己什么时候坏了规矩都不知道,死得不明不白就不好了。”
他拿了一张椅子在晏辞旁边坐下,看着他一丝不苟地捣着香:“你算是新来的这批香师中资质不错的,我见宋香官对你也是青眼有加,你莫要对现在做的这些杂事不满,以后熬出头就好了。”
晏辞正埋头捣香,闻言以为自己听错了,疑惑的抬起头:“宋香官?对我?青眼有加?”
那宋挽风明明每次看见自己和夏圆都是一副完全瞧不起的模样,自从他们两个进了少阳殿就被他用各种脏活累活压得从早忙到晚,中间连休息时间都没有。
就这还青眼有加?
听出晏辞语气中深深的怀疑,钟香师笑道:“你别看宋香官对你和你一起那个小伙子态度不好,其实他若是真的厌恶看不上你,是一句话都不会与你多说的。”
“可宋香官若真的青睐我,为何我几次请他将我调去制香阁,他都不肯?”
钟香师道:“他不让你进制香阁并非看不上你,认为你不够格。”
“恰恰相反,他是为了不让你死的太快。”
这会轮到晏辞愣住了,于是虚心请教道:“这句话何解?”
钟香师叹了口气:“你可知,少阳殿的香师一向是最紧缺的,香药局的香师大部分都不愿意来少阳殿,因为啊,这少阳殿的香师可不好当。”
晏辞回忆起他刚入少阳殿的那天,就有一个香师横着被抬了出去:
“我听说殿下每晚必须闻着安神香的味道才能入眠,可是最近安神香的作用越来越寡淡,陛下心急命令宋香官抓紧找人研制新的,有作用的安神香。”
钟香师点了点头:“你知道的也不少,虽说陛下下旨无论是谁,只要研制的安神香能让三殿下入睡,便重重有赏,可是这香哪里是那么容易制出来的。”
“在你之前有多少自告奋勇揽下这活的香师,每一个都觉得自己制的安神香肯定比其他人的有效果,也是因此丢了性命。”
“实话跟你说吧,我们今晚送进去的安神香,制香的人前些日子就因为香的效果不好丢了性命,如今香房众人都惶惶不安,不知道下一个选谁来制香,不管是谁来制香怕都是死路一条。”
“所以我才说啊,宋香官不让你进制香阁,是为了你好。”
晏辞半信半疑的听着他说完,就见他坐了不到片刻,又急匆匆捂着肚子,脸上一阵难看的站起来,转身快步朝外面走去。
晏辞低下头看着手里的香杵,心中暗暗回忆着钟香师的话。
宋香官不让他去制香阁,是不想自己死得太快?是想保护他?
晏辞的手再次动起来,他一下一下捣着香钵里的香材,听着香杵与香钵相撞时发出的闷响。
可是已经来不及了,他刚刚已经把新的安神香换了进去
第二日清晨,晏辞被夏圆的声音唤醒:“同僚,你怎么坐在凳子上睡了一晚上啊,不累吗?”
晏辞一个激灵,他稍微一动就感觉肩膀处仿佛被数万根针同时扎了一遍,一阵刺痛,他迷迷糊糊睁开眼,看见夏圆容光焕发地站在自己面前。
晏辞低下头,发现昨晚捣了半夜的香粉全部洒了一地,香杵和香钵不知什么时候滚到一旁。
他用手背揉了揉眼睛站起身,只觉得浑身骨节都僵硬了,稍微一动便如同生锈的铁具一般吱呀作响。
昨晚钟香师因为服用了自己在他饭菜里下的大量巴豆,跑了一晚上茅厕,这会不知去了哪里,而自己则在这捣了半宿的香,快到天亮时才睡了一会。
幸运的是,昨晚前殿的人并没有传唤他们。
晏辞展了展肩膀,稍微活动了一下脖子,摇了摇头刚想说自己不累,就听到外面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他和夏圆双双吃惊地抬起头,就见宋挽风怒气冲冲地走过来,手里还拎着什么东西。
晏辞不紧不慢地抬起眼和他对视。
下一刻,宋挽风二话不说直接将手里的东西朝晏辞的面门砸了过来。
晏辞伸手接住放在眼皮底下一看,竟然是昨晚他偷偷调包的安神香香粉。
面前宋挽风怒不可遏:“说!你昨晚是不是偷偷将寝殿香炉里的安神香换了?!”
夏圆闻言更是倒吸一口气,不可置信地看向晏辞。
晏辞放下手,抬眼看向宋挽风,平静道:“是,被我换了,里面的香是我研制的安神香。”
他又想起昨夜钟香师的话,看着面前气得想掐死自己的宋挽风叹道:“宋香官就当我是‘急功近利’罢,我实在等不了了。”
宋挽风瞪大眼睛,似乎没想到他这般平静坦然地承认了,半晌咬着牙关道:
“你还真是胆大包天,竟然有胆子调换殿下寝宫的香,我看你资质尚可还想着保你一命,没想到你这般不识抬举。”
“你若是活的不耐烦了,就滚出去上吊或是跳河,非要死在我这香房里做什么”
“”
晏辞见他面上冰冷的骇人的神色,以前他看自己和夏圆的表情顶多是不喜欢不耐烦,而如今则是失望透顶,看着自己俨然像是看着一个死人。
晏辞迟疑着正想着说些什么安抚他,忽听就外面传来一个宦官尖细的声音:
“昨晚,三殿下寝宫里的安神香,是何人所为啊?”
第 243 章
闻声, 宋挽风面上一沉,他几乎是用看死人的眼神盯了晏辞一眼:“既然你自己找死,我也没有办法。”
而一旁的夏圆, 面上的表情看起来比晏辞还夸张。
此时院子里,一个身着靛青色的大腹便便的宦官正站在院里, 身后跟着两个年纪小一些的宦官。
而在他的面前, 香房里所有的香师此时都战战兢兢地站在他的前方,像是刚破壳的鸡雏。
而钟香师埋头跪着, 面色惨白,浑身上下都在发抖,整个人都被吓傻了。
宋挽风转头冷冷看了晏辞一眼,晏辞抿着唇一言未发, 却也跟着站起身。
宋挽风理了理衣襟, 转身朝外走去:“周公公,这是出了什么事了?”
那宦官斜了他一眼,却没有回答他的话, 而是继续看着面前的一众香师, 用有些尖细的嗓音不紧不慢地再次问道:
“昨晚到底是谁大胆包天,竟然敢擅自调换了殿下寝宫里的安神香?还不快站出来?”
他身前的钟香师发出一声低低的啜泣, 抖如筛糠般用手撑着地面不住磕头:“周公公饶命, 小人真的不知道, 小人没有换香啊,小人没有!”
眼见他额头已经有血溢出,晏辞上前一步直接跪在几乎要昏厥的钟香师身边:“是我换的。”
此话一出, 身后众人松了一口气的同时心又悬了起来, 所有人的目光都汇聚在晏辞身上。
宋挽风盯着晏辞,咬了咬牙对那胖宦官低声道:“周公公, 这是新来的,人愚笨了些,许是昨晚不小心拿错了,您看”
“新来的?”周公公眯着眼看了看一言不发的晏辞,咧开嘴道,“笨手笨脚的可不行……好好记住了,下辈子别再弄错了。”
说罢他用指尖一指晏辞:“来人啊,拖出去杖毙!”
他身后跟着的侍卫立马上来去拖晏辞。
在一边胆战心惊的夏圆倒吸一口气,宋挽风面上一白,其他众人更是纷纷惊恐地看着这一幕。
而此时此刻在场唯一镇定的竟然就是即将被拖出去杖毙的人。
晏辞抬起头道:“周公公是奉殿下的命令要处决小人?”
从胖宦官面上的神情看,他没想到这个即将被杖毙的人还有闲心问这个:“这用不着殿下的命令,你坏了宫规,死是必然的。”
身后两个侍卫一边一个扯着晏辞的胳膊就要将他押下去,而就在这时,忽然一个女子的声音传来:“慢着。”
只见三个女子从院门口进来,为首的身着女官的服装,看样子像是三殿下的贴身宫女之一,而身后两个宫女打扮的人亦步亦趋跟在她的身后。
胖宦官见了他微微抬手示意两个侍卫先住手:“辛女官,可是有什么吩咐?”
那女官名字叫做辛夷,专门负责殿下的起居,虽然和他们一样都是奴婢,但是位份明显不低。
她快步上前对胖宦官道:“周公公做事也太心急了些,殿下只是问殿里的安神香怎么换了,可没说要处置制香的香师。”
周公公不紧不慢笑道:“辛女官此话何解?按照宫规,没有主子的命令就敢私自换香,这可是死罪。”
“宫里不需要这般不守规矩的人。”
辛夷看了看还跪在地上的晏辞,摇了摇头:“先留这个人一命,殿下想见他。”——
片刻之后,晏辞生平第二次踏进了少阳殿。
跟昨晚从头至尾都一直低着头不同,他这一次终于可以站直身子进殿了。
少阳殿内依旧萦绕着那熟悉的,却令他有些不喜欢的淡淡的药香,但与昨日不同的是,殿里此时还残留着另一种味道。
那味道晏辞再熟悉不过,正是昨晚他偷偷掉包的安神香的味道。
晏辞悬着的紧张的心这才些许落下。
他随着辛夷和其他宫人绕过挡在门口的巨大的沉香屏风,而左右两侧入目的摆设从柜子到烛台无一不是精致非常。
而寝殿最里面,放着一张古典华美的沉重香床,几个宦官宫女正立在香床两侧,如同木头雕的假人一般。
在香床上垂下的层层叠叠的轻纱后,帷帐半开着。
一个年龄看起来在十二三的孩子身着鹅黄色的薄衫,此时正散着发倚在软垫上安静地注视着他。
晏辞只是浅淡一瞥便低下眼。
他没敢多看,走上前后像其他人一样跪在床前的地毯上给他请安。
他低头安静跪着,直到听到头顶一个清朗的少年音响起:“你就是昨日前来换香的香师?”
晏辞恭敬答道:“回殿下,正是小人。”
“你抬起头让本宫看看。”
晏辞于是直起身子,抬头的时候正好对上一双正用好奇的目光打探着他的眼睛。
那倚在床榻间的小少年眉目生得极为清秀,皮肤更是白皙的近乎透明。
而他的眼睛乌黑明亮,如同陶瓷上的一对黑曜石,眉目间隐隐带着一丝让人不敢直视的贵气。
然而由于久受疾病的折磨,本该风华正茂的少年眼底却隐隐带着一丝令人叹息的病态。
这丝病态消去了他蓬勃的朝气,令他不得不在床榻间缠绵。
晏辞暗自心想,这就是那个备受圣宠的三皇子萧元安?看起来的确生着很严重的病。
他低头暗自琢磨的同时,萧元安也在细细打量着他。
晏辞垂着眸子安静地任由他打量,直到这少年眉眼一弯,发出一声轻笑似乎发现了什么好玩的东西。
“昨晚的香是你制的?”他好奇地问。
晏辞再次恭敬回答:“回殿下,那道安神香正是出自小人之手。”
萧元安似乎将身子往前倾了倾:“那你知不知道,擅自更换香品是死罪?”
晏辞毫无惧意,依旧平静地回答:“小人知晓。”
“既然如此,你为何要擅自更换安神香?”
“小人入少阳殿虽不足一月,但是从其他同僚处听闻殿下病情,所以一直为殿下担忧。”
“殿下的安神香小人本来没有资格研制,可是小人从他人口中得知,殿下的安神香一直效果不佳。”
“而恰好小人曾经私下里研制过一款安神香,然而由于资历过浅,几次请求觐见为殿下解忧而不得,又实在为殿下担忧,所以才出此下策。”
萧元安若有所思听着,接着展颜一笑,正是这一抹笑意才让他看起来像一个十几岁的小少年。
“你宁可冒着死罪,也要将这安神香呈给本宫,倒是忠心一片。”
他摇了摇头:“虽然你犯了罪,按照宫规理应杖毙,可是你昨天呈上来的安神香本宫很喜欢。”
晏辞听见萧元安开心地笑道:“所以这一次本宫决定饶恕你。”
他对晏辞道:“你可以起来了。”
晏辞叩谢后站起身,感觉到萧元安的目光依旧停留在自己身上,于是他垂眸安静等着他的吩咐。
果不其然听到萧元安声音轻快道:“你昨晚呈上的香很好,本宫很久没有睡过这样一场好觉了。”
他侧头看了看旁边站着的辛夷:“拿三十两银子给他,顺便将库房的那套银制香具一并赏给他。”
辛夷身边的宫女立马快步出去。
萧元安又回头看了看晏辞:“你上前几步让本宫仔细看看。”
晏辞还没有动,辛夷在一边小声提醒:“殿下,这人位份低微,不宜让其离您太近。”
萧元安没有理会他,对晏辞道:“没事,你上前来。”
晏辞于是又往前走了两步,鼻尖那丝带着微微苦涩的中药味道更盛了。
他在床边蹲下身,萧元安往前倾了倾身子,仔细嗅了嗅,眸子好奇更盛:“果然,本宫就说刚才闻到了什么香味,就是你身上传来的。”
他又仔细闻了闻晏辞身上的熏香:“你身上熏的是什么香?本宫怎么从来没有闻过。”
“回殿下,是小人进宫前自己研制的,只是一般的腊梅香。”
萧元安轻轻咳了一声,动了动身子,一旁立马有宦官上前将他身后靠着的软枕多加了一个,让他可以微微坐直身子。
“你比那些香师都厉害一些,至少你昨天拿来的安神香,和你身上的熏香,都叫本宫很喜欢。”
萧元安那双宛如汪了水的漆黑眸子里带着一丝少年人独有的探索欲与好奇。
晏辞先前便听说这位小殿下因为身子孱弱,所以一直被皇帝安置在东宫,几乎没出过宫门。
所以此时虽然他面上还带着皇室那份将情绪一丝不苟隐藏起来的矜贵,可是眼神里的探索欲却几乎涌了出来。
晏辞思索了一下道:“殿下谬赞,小人不才,还有不少私下研制的香品,若是殿下喜欢,小人愿意一一奉上。”
萧元安闻言,看着晏辞的眼神像是发现了一个以前从没见过的大玩具,接着他满意地再次转向辛夷:“从明天开始,让他过来给本宫奉香。”
辛夷轻声提醒:“殿下,此人入宫未满三月,按照规矩是不能进殿贴身侍奉您的。”
萧元安碍于宫规没有立马反驳,只是那张还带着稚气的脸上明显带着一丝不悦。
他有些生气地质问辛夷:“难道本宫现在连挑选自己的香官也不能了吗?”
辛夷快步走上前跪下:“殿下息怒,奴婢并不是这个意思。”
她轻轻咬了咬唇,看着这个眉头已有怒意的小皇子,终是选择妥协:“是,奴婢这就去将此人添到您贴身香官的名册上。”
第 244 章
辛夷下去之后, 萧元安再次将目光投向晏辞。
“你还会制什么香?”他好奇问。
“本宫后殿的香师每次都只会呈上那些千篇一律的香品,一点新意都没有。”
晏辞温声答道:“小人不才,但是倒是知道些旁人不知道的独特香品, 殿下若是喜欢,小人自会为殿下一一呈来。”
萧元安于是笑了起来, 那属于少年的明朗笑容一瞬间冲淡了脸上的病气:“那真是太好了。”
他想了想又道:“不过话说回来, 父皇宫里的香师呈上来的香本宫也是早就闻腻了。”
他满意且郑重地对晏辞道:“若是你的香真的能让本宫欢喜,本宫自会重重有赏。”——
晏辞随着辛夷再次回到了后殿的香阁。
还未到门口, 他便听到院中的议论声此起彼伏。
而这些杂乱的声音自辛夷进门的那一刻,霎时安静下来。
所有人的目光都看向他们。
接着所有人的目光又都落在辛夷身后的晏辞身上。
晏辞能清楚地从那些人的目光里看出惊愕和不可思议,他们的眼神分明是在说:“你怎么没死?还安然无恙地回来了?”
宋挽风彼时正站在堂前,这会越过人群看到他们, 接着快步走下台阶:“辛女官, 这是……?”
辛夷从进来这里之后面上便没什么表情,她环视了众人一圈,往旁边站了站, 将身后的晏辞露出来, 接着抬高声音对众人道:
“从此以后,此人便是少阳殿的香官之一。”
不等众人有反应, 她继续道:“殿下亲自指明以后睡前的安神香, 从此便都由晏香官来负责。”
众人一片哗然。
辛夷看着面前一众惊愕的香师道:“以后晏香官吩咐你们做的事, 任何人都不许违命,否则,你们知道后果。”
众人窃窃私语起来, 辛夷神色一冷:“都交头接耳地做什么, 听到没有?”
众人瞬间噤声,晏辞看到站在最前面的宋挽风面色变得很难看。
他神色古怪地看了看晏辞, 眼神里带着一丝被背叛后的冷漠。
晏辞一怔,恍然间明白了他的想法,自己和他一样成了殿下的香官,从今往后就是与他平起平坐。
不过一个月,就由一个打杂的香师变成殿下的贴身香官,从原本的属下成了同僚,看起来的确不太舒服。
所有人都在思考同一个问题,这人到底做了什么?他到底在殿里点了什么香?
晏辞没有看他们中的任何人,一直等到辛夷走后,众人皆是用复杂的目光看向他,然后便移开目光四散开来。
宋挽风上前冷冷地看了他一眼:“恭喜啊,晏香官。”
晏辞忽视了他语气中的不满,只是微微颔首:“以后还请宋香官多关照。”
宋挽风扯出一个讥讽的笑,他深深看了晏辞一眼,接着转身就走。
夏圆等到众人都散去才磨磨蹭蹭上前来,他的语气中难掩惊讶:
“同僚……啊不对,现在该叫你香官了。”
“说真的,我刚才还以为你要完了,你到底做了什么,怎么就成了香官了?还成了专门给殿下制安神香的香官?”
还能如何?自然是冒险做了大部分人想尝试却不敢尝试的事。
晏辞朝他笑了下:“误打误撞运气好而已,可能是殿下恰巧喜欢我的安神香。”
他所言非虚,只不过隐瞒了一点,那就是他将林朝鹤给他的丹药磨碎了随香料一起磨成香粉,制成的香的香气中安神的效果极强。
以至于三皇子闻到那味道立马就能进入安睡之中。
自然,他身上的腊梅香中加了同样的东西。
……
晏辞抬脚走进香阁,这是少阳殿专门负责制香的地方,里面的人各司其职,都在忙碌着。
由于刚才那段小小的插曲,晏辞知道虽然这些人表面上什么也没说,但他从一个初来乍到打杂的香师变成在他们之上的香官,肯定很多人心里是不满且不服气的。
不过这对于晏辞来说并没什么。
……
他进去的时候,宋挽风正站在几个香师后面看他们制香,晏辞走到他身后轻咳了一声:“宋香官。”
宋挽风侧了侧脸,却没有转过头,下巴上的孕痣愈发清晰:“有事?”
晏辞诚恳道:“殿下的安神香还需要些人手,还请宋香官……”
“那跟我有什么关系?”
宋挽风不客气地打断他,同时将头回过去:“你不是挺有本事的吗,若是缺人手,就自己去找他们帮你。”
好吧。
虽然辛夷让这些人协助他,但是晏辞不愿意强人所难。
谁知他刚一转过头,就看见夏圆两眼放光地看着他,迫切道:“香官,要制殿下的安神香吗?需要我帮忙吗?”
他这称呼转换的倒是自然,而且面上丝毫没有勉强之意。
眼见夏圆或许成了唯一拥护他的人,晏辞叹了口气:“有劳了。”
于是乎,在被升为香官的第一天,他和他唯一的属下一起制作了安神香。
夏圆在一旁看着晏辞将一两檀香切成米豆大小,然后将这些米豆大小的檀香段浸泡在清茶中。
“再去拿二钱的沉香。”
晏辞将二钱沉香切成段,又取了一两乳香,龙脑和麝香分别单独研磨成粉,最后再将这些香粉和六两左右的蜜一同浸渍。
“方才煮檀的茶水,再加入半盏水,熬到和刚才加的蜜同等重量。”
夏圆在他的指挥下仔细操作着,最后等到清檀水放凉后,晏辞又朝其中加入三两木炭,再与龙脑麝香调和均匀。
等到阴凉成型后搓成香丸。
夏圆看着雪白瓷盘中的指腹大小的香丸颇为吃惊,他用香著夹起一颗香丸,有些惊奇道:
“香官,我虽然天赋上比不得你,但入宫之前好歹也算同辈中的佼佼者,我在外面的时候那也是不少东家争着要的。”
他有些感叹地摇了摇头:“何况我读过的香典也不少,可是你这香方我怎么从没听说过?”
晏辞道:“这些也是我先前在古书中看到的香方,不过时间一久我也忘了叫什么名字。”
他说着夹起一颗香丸放进香炉里焚烧,不多时,一股令人神安的味道便缓缓溢出来。
夏圆在一旁屏住呼吸看着他的动作,眼见他行云流水,动作优美流畅不说,而且焚香时姿态赏心悦目。
“可以了。”
晏辞用鼻子仔细闻了闻香味,“今晚就将这道香去给殿下送去。”——
晚间的时候,顾笙给小予安洗过澡后,照旧坐在摇篮跟前,听着小予安躺在摇篮里咿呀学语。
他用手握着他的两只小脚丫,耐心给他按摩着,也不知是从哪听到这个法子,说是多给小婴孩按摩,以后能长得高。
不多时惜容和流枝买了菜回来。
惜容手里还拎着一只大公鸡,兴冲冲地对顾笙道:“夫郎,今日是主君的喜事,我特地买了一只鸡回来,这便杀了下锅。”
他手里那只鸡看起来健壮无比,抻着脖子瞪着眼睛雄赳赳气昂昂地见人就抬头欲啄,若非此时被捆了双脚翅膀,怕是要飞上天了。
璇玑中午的时候就跑来给家里捎信,说晏辞如今成了少阳殿的香官之一,算是从原来的从七品升到从六品。
官虽小但也算升了官,于是惜容和流枝得到消息就跑去采选食材。
流枝手里还拿着一个糖人,趴在摇篮旁边逗弄着小予安,小予安躺在摇篮里,蜷着一双小腿好奇地盯着流枝手里的糖人看。
流枝转着手里的糖人,小予安眼睛一眨不眨,半晌口水就从嘴角流了下来。
“哎呀。”顾笙忙拿起枕头边的帕子给他擦流下来的口水,故作嗔怪,“这孩子本就不禁逗,你再逗他,他晚上又要不好好吃奶了。”
流枝咯咯直笑,然后又当着小予安的面把糖人塞到自己嘴里。
小予安眼见他吧唧吧唧吃着糖人,馋的口水又流了下来,奈何既不会说话也没有动手抢的能力,于是看了半晌,终于开始哼哼唧唧起来。
他最近被顾笙养成了一个坏毛病,若是见到别人吃什么东西却不给自己,也不哭也不闹,就只是用鼻子发出软软的哼唧音。
他似乎知道,只需要这样顾笙就会心软下来。
“夫郎,小安安都被你宠坏了。”
流枝嘿嘿笑道,被顾笙用手轻轻拍了一下:“还不是你逗的。别吃了,快去帮灶房帮惜容。”
流枝于是叼着糖人跑去了后厨,顾笙守着摇篮,不知过了多久,身后传来脚步声。
他没有转头,鼻子先是捕捉到一丝熟悉的腊梅香。
一身宫服的晏辞站在他身后,和往常一样从宫里出来回家就径直来到后院。
顾笙仰头看着他,弯着眼睛笑道:“回来了,今天不值夜?”
晏辞走到他身后,将手轻轻放在他肩头。
小予安见到从顾笙背后出现的人,好奇地定睛一看,发现是自己熟悉的人,于是在半空举起小手又开始高兴地咿咿呀呀起来。
晏辞弯腰从摇篮里抱起他,让他舒服地躺在自己的臂弯。
小予安闻到他身上的香味,小鼻子动了动,小小地打了个喷嚏,然后将小拳头塞到嘴里有滋有味地吮着。
结果没吮多久,眼皮便沉重地耷拉下来,接着便香甜地睡了过去。
顾笙见状有些吃惊:“安安今天怎么了,睡的这么快?”
以前可是要哄好一会儿才会睡下。
晏辞这才想起来自己身上还带着香味,那香中加了磨成粉的丹药,催眠安神效果极佳。
于是他又赶紧将小予安放了回去。
第 245 章
顾笙轻轻用手晃了晃摇篮, 小予安不声不响,裹着小被子在摇篮里面睡得正香。
看着小宝宝乖巧的睡颜,他的手无意识地放在自己的小肚子上。
此时他的小腹已经有一丝丝难以察觉的弧度, 若是不知道的人大概会以为他只是最近胖了。
他转过头,看见晏辞已经绕到屏风后面, 正将身上的衣服解开。
于是他站起身也跟过去, 如过去的每一天一样,伸手替他解开腰带, 再将脱下的外袍仔细整理好。
晏辞身上的梅香一如往常,但是这一次相较以前,闻起来显得更加清冷,味道也更加幽香。
顾笙很快注意到这个不同之处, 他好奇地问:“是改进了香方吗?这个闻起来好香。”
他顿了顿:“就是感觉更冷了。”
晏辞没有解释衣服上的香, 而是将外袍拿过来然而扔进地上专门盛放脏衣服的竹篮里。
“这是什么?”他有些吃惊地看着床上一副竹子做的小篮筐里,里面放着几种不同颜色的布料,隐隐有了些形状, 他拿起其中一个, 用指腹揉着触感柔软的布料。
“给安安做几件小衣服。”顾笙从篮子里拿出那一个尚且还是毛线缠绕而成的物什,指着其中几个隐约有了形状的边角给他看。
“这块布质地柔软, 给小孩子做贴身衣服最好不过了。”
他又给晏辞展示了另外一块:“你看, 这个就厚实一些, 就做成小帽子。”
他美滋滋地拿着几件还未成型的小衣:“幸亏当时我帮着叶臻哥哥一起给小予安做了不少衣物,这才”
然而话说一半却顿住了,神色间隐约有些失落, 似乎想起来叶臻那些花费不少心血给小予安做的衣物, 现在却没法给小予安用。
“不说这个。”
他将小衣服放回竹篮,笑道:“夫君你现在成了香官了, 惜容和流枝特地去买了好些食材,今晚我们大家一起吃些好的。”
晏辞微不可闻地点了点头,白日里的种种心累此时在顾笙面前消失殆尽,他挽起顾笙的手:“走吧,我们去吃饭。”
院子里的空地上早早架起了一张圆形的木桌子,惜容在灶房掌厨,阿三在院里劈柴,流枝则蹦蹦跳跳地跑来跑去将刚出锅的热菜摆上桌。
片刻后,璇玑和琳琅从外面走进来,璇玑手里端着不知从哪弄来一口崭新的黄铜器具,中间一个扁平的锅装物,中间上窄下宽立着个烟囱般的物什。
而一旁琳琅则拿着一盆新鲜的羊肉。
晏辞看着他们兴致勃勃地将那黄铜器具架在桌子中间,不解地看向他们
大夏天吃火锅?
琳琅似乎察觉到他狐疑的目光,不等他开口问便笑着与他解释:
“公子,这叫做拨霞供,燕都人最盛此味。大家来了之后便眼馋许久了,趁着公子的喜事,不若就满足大伙一次。”
璇玑已经开始往黄铜炉子里放烧红的炭,趁着他们说话的功夫,顾笙却将目光投向院门口。
苏合难得出了屋子,他面上依旧是病态的苍白,单薄纤细的身子斜倚在门框上出身地看着院里众人忙忙碌碌各司其职,淡的没有血色的唇微微扬起,眼睛中流露出羡慕向往。
与此同时,他垂落的右侧袖子却微不可闻地颤动了一下。
自从离开胥州,有几个哥儿的精心照顾,苏合的病情没有再加重,但是也始终不见好,他气血亏损严重,平日里多走几步便喘不上气来,平日里只能待在自己的房间里,靠在床上望着窗口发呆。
自从他的右手残缺以后,他的情绪便一直没有高涨过。
“苏合。”顾笙放开晏辞走上前,挽住苏合的左手,“我们去看看惜容做好了没有。”
苏合侧头看向他,他的唇角弯了弯,接着任凭顾笙拉着他的手随着他一同往后院走去。
晏辞看着他们离去的背影,忽然想起几天前走出少阳殿时和他擦肩而过的那个孙姓太医来。
按林朝鹤所说,苏合若是想彻底痊愈,那个御医大概是唯一的办法——
接下来几天少阳殿的香阁里,夏圆依旧是唯一一个见到他很开心并且拥护他的人。
宋挽风如今见他如见无物,在其的带领下其他香师跟晏辞唯一的交集就是他主动跟他们说话的时候,其余时间见了他纷纷低下头继续做手里的事。
“这次又是什么?”
辛夷站在殿门口的台阶上,面上不辨喜怒,目光冷淡地垂眸扫了一眼晏辞身后的夏圆手里端着的檀木香盘。
晏辞微微抬头看向她,微笑道:“殿下最近喜爱上了梅香,上次那道芙蕖香殿下有些腻了,所以臣又制了一道梅萼香过来。”
辛夷的目光在他面上停留一瞬,年轻男人俊秀的面上带着得体而礼貌的微笑,致力于让她挑不出一丝毛病,于是她什么也没说,身后的两个小宦官躬身上前接过香盘里的香拿到一旁用银针仔细验过,接着便又拿了回来。
辛夷微微侧身:“进去吧。”
晏辞踏入殿门时,萧元安身着一身淡黄色的衣袍,正端正地坐在桌前,提笔悬腕神情专注地写字,他身后站着先前那个要将晏辞拖下去杖毙的周公公,下垂的眼皮微抬,不咸不淡地瞥了晏辞一眼。
晏辞没有看他,上前几步走到案前正要跪下,萧元安却是抬起头,见到是他笑道:“晏卿,快过来。”
晏辞走到他身边微微附身,萧元安放下手中的笔,示意晏辞看纸上的字:“看看本宫这幅字。”
晏辞看着纸上的字迹,竟是与自己的字体很像,然而其落笔处从容大气,字迹清隽显贵,只看一眼便知写字之人的胸怀气度非寻常人可比。
晏辞隐隐有些惊讶,要知道三天前萧元安无意间看过自己写在香笺上的字,当时只说了一句“果然是字如其人。”
没想到短短三天,他便将自己的字学了七分像。
萧元安注意到晏辞惊讶的目光,面上看起来十分开心。
他挥了挥手示意身后的周公公将字幅撤下去,接着好奇地看向夏圆手里的香盘:“晏卿这次,又给本宫带来什么香过来?”
晏辞指着香盘里一个已经装好香粉的香囊,耐心与萧元安解释道:“先前殿下说芙蕖香熏衣良久,难免乏味。所以臣专门研制了一道贮藏于香囊中的梅蕊香。”
“这道香用的是晴明无风雨之日,于黄昏前采摘的将要盛开的梅花苞,阴干后磨碎,与丁香零陵,檀木茴香,甘松白芷一同混合而成,贮藏一冬取出,佩戴于身,香气幽凉,闻之可供解暑。”
萧元安听完他的话果然来了兴趣:“呈上来。”
夏圆快步上前将香囊呈上去,萧元安拾起那做工精巧至极的香囊,随意把玩了一番,只觉得外表精致,把玩之下如冬月初绽的梅香从中升起,就连夏日的酷暑在这甘凉的味道中似乎都被驱散了些许。
他愈发爱不释手,满意地点了点头:“晏卿奇思妙想,在这炎炎夏日竟能闻到冬日里的梅香,真是件趣事。”
晏辞恭敬谢过,无意间抬头,就看到萧元安身后的周公公再次抬起松弛的眼皮瞥了自己一眼,鼻子无声地哼了一声。晏辞只当没看到,萧元安正在兴致勃勃把玩着那香囊,辛夷从殿外走进来:
“殿下,到了请脉的时辰,孙太医已经在门外候着了。”
听到“请脉”两个字,萧元安面上表情没变,轻轻“哦”了一声:“让他进来吧。”
晏辞闻言打算告退,却听到萧元安淡声道:“晏卿,留下吧。”
晏辞低声应了一句是,便跟夏圆一同退至旁边,他们刚刚站定,一个身着御医服饰的年轻男子便在宦官的引领下进殿。
“微臣叩见殿下。”
晏辞微微抬眼看了一下那站起身上前请脉的御医,此人身形修长,身高与自己相仿,看背影并不像是有年岁的老医师,反而似乎很年轻的样子。
是他吗?
晏辞暗自琢磨,忽然听到桌案那边传来声音:“臣以为,此香囊中含有龙脑麝香等性寒之物,殿下久佩与身,对身体无益。”
晏辞将目光转过去,这是在说自己做的香囊对殿下身体有害?
他循声看过去,眼见桌案后的萧元安听了此话面上不太开心:“这就不劳烦孙太医忧心了,本宫自有定夺。”
那年轻男人却置若罔闻:“依臣所见,此物不宜随身,应尽快弃置,请殿下三思。”
就在这时,站在萧元安身后的周公公冷不防开口:
“若说这香囊,还是晏香官所做,里面的香料是否会对殿下身子有害,晏香官再清楚不过,不是吗?”
最后三个字说完,他那垂坠的眼皮第三次抬起朝晏辞看过来。
气氛一下子显得有些凝重。
晏辞抬起眼对上他的目光,接着整了整袖口,上前几步走到那男人身旁站住。
还未到跟前,便闻到那御医身上幽幽的兰香。
他与萧元安躬身作揖:“殿下,这香囊中的确有少许龙脑和麝香,只不过含量极少,不会对身体有害。”
身旁那男人清冷有些疏离的声音毫不客气道:
“就算含量极少,可终归是有的。”
“何况晏香官既然司掌殿下随身香物,难道不知殿下平日所用香品中从来不含这两种香料吗?”
第 246 章
晏辞朝旁边看了一眼, 只能看到对方清晰的侧面轮廓。
对方目不斜视直视前方,根本没有看自己。
于是他垂下眼,字字清晰:“殿下明鉴, 臣这支香囊里添加的少许龙脑麝香只是为了调味之用,使香味更似梅香, 臣不敢有丝毫异心, 也不敢对殿下有半分欺瞒。”
萧元安全然没有怪罪他的意思:“无妨,本宫知道。”
接着他看向堂下立着的孙太医, 有些不太高兴地开口:“孙太医不必如此谨慎,不过是少许香料,本宫还没到这般弱不禁风的程度。”
年轻御医道:“殿下恕罪,事关殿下安危之事, 臣不敢丝毫马虎。”
萧元安身后的周公公忽然出声道:“既然是跟殿下身子有关, 自然不能马虎一点,孙太医也是职责所在。殿下,老奴认为, 应该将此事告知陛下。”
一听到“陛下”两个字, 萧元安声音彻底冷了下来:“父皇终日操劳国事,你们还要拿这点小事烦扰他?”
周公公忙道:“老奴不是这个意思, 老奴只是担心殿下安危, 怕是有不怀好意之人趁虚而入”
“够了。”
萧元安眉头紧锁, 显然已经不想听他们任何一个人说话了,摆了摆手:“好了,孙太医你先退下吧。”
那年轻御医识相地没再说话, 告退转身。
萧元安在他来之前本来还颇有兴致地练字, 结果被这小小的插曲打断,顿时也没了练字的兴趣, 他将香囊放到一边,有些疲倦道:“本宫有些累了,晏卿,你也退下吧。”
他用手指揉了揉太阳穴,一脸疲惫的样子:“对了,去将安神香拿过来。”
“臣遵命。”
晏辞转身出了殿门,发现殿门口站着两个人,一个是辛夷,另一个则是刚才御医,他此刻还没离开,正站在殿门口跟辛夷说话。
听到脚步声他转过头,目光在晏辞身上停留了一瞬,此人生得鼻高唇薄,眉目修长,眉眼间天生带着丝孤傲疏离,站立时身形挺拔,浑身上下带着与生俱来的清冷感。
晏辞礼貌地朝他拱了拱手,那御医没有睬他,收回目光与辛夷又低声说了什么,便转身离开了。
晏辞看着他离开的背影,面上带着平日里惯有的微笑,与一旁的辛夷客客气气道:“辛夷姑姑,这位大人看起来年纪轻轻变能进御医署,想来定是医术高明。”
辛夷听了这般问,于是自然答道:“此人名叫孙承修,乃药王的后人,祖上世代为医,其祖父父亲皆为御医,如今年方二十六,便已经成了太医丞。他官阶在你之上,下次见了记得问安。”
“多谢姑姑提醒,在下记得了。”——
从寝殿离开后,晏辞便回到后殿的香阁,夏圆正在香房里研磨香料,抬头见他回来忙迎了上来。
晏辞道:“去把安神香准备好,我们过去。”
夏圆闻言立刻将先前准备的安神香盛在香盘中拿过来,和晏辞两人一前一后再次前往萧元安的寝殿。
晏辞惊讶地发现,方才寝殿门前还零星守着几个侍卫,而此时不过过了片刻,宫人们一个个神色焦急,忙进忙出。见到这副情景,他立马就明白肯定是萧元安的头疾又犯了。
他快步走上台阶,辛夷正好往外走,边走边催着一个宦官:“赶快将孙太医叫回来。”
那宦官得了令,急急忙忙下台阶走了。
晏辞出声询问:“辛夷姑姑,这是出什么事了?”
辛夷看见他:“你来得正好,殿下的头疾又发作了,赶紧进去把香点上。”
晏辞回身接过夏圆手里的香盘:“你先回去吧,我自己进去就行。”
他快步进殿,只见殿内无关人等都已经被赶出去了,晏辞走到香炉旁,将安神香的香粉放入点燃,直到白烟升起,方才站起身。
他正要转身离开,忽然听到帷帐后面萧元和显得有些微弱的声音传来:“晏卿,你过来。”
晏辞一怔,辛夷快步走到他身边,对他说:“还不赶紧过去?”
晏辞应了句是,接着绕过屏风,屏风后面帷帐已经放下来遮住里面的情形,周公公和几个宫女宦官立在床的两侧等候吩咐,见到晏辞的身形,周公公再一次抬起眼皮,但这一次他什么也没说,带着几个小宦官走了出去。
辛夷则快步走到床边,示意晏辞过来。
“殿下。”晏辞走到被帷帐遮住的床边,低声唤道。
里面隐约传来一阵喘息,一个宫女上前将帷帐拉开一条缝,萧元安的脸从帷帐后面露出来,即使隐在阴影间,晏辞仍能看到床上的少年面白如纸,他紧紧抿着唇,面上神情痛苦不堪,似乎正被什么病痛折磨着。
晏辞注视着少年被汗打湿的乌发,还有唇瓣上深浅不一的咬痕,一个宫女将方才晏辞点上的香炉端过来放到旁边,在那缓缓上升的香气中,他的脸色才看上去缓和一些。
萧元安勉强从床上半支起身子,一个宫女立刻上前将厚实的软垫垫在他身后,他沙哑着嗓子:“辛夷和晏卿留下,其他人都退下。”
剩下的几个宫女宦官闻言福身离去,等到寝殿内只剩下辛夷和晏辞,萧元安再也忍不住,他浑身颤抖,一直被锁在长睫下的水汽这时终于覆上眼睑:“辛夷,本宫的头好痛。”
辛夷忙跪到床边,伸手握住萧元安的手,她本来平静无波的面上此时此刻流露出浓浓的焦急与担忧,看着萧元安痛苦的样子哽咽道:“殿下再忍忍,奴婢已经让人去叫孙太医了。”
萧元安半张脸埋进软榻里,不多时软垫上便被洇湿了一小块,少年的肩膀不住颤抖,看得辛夷眼前一红,转头咬着牙对晏辞道:“你快想想办法,你做的那些香不是有办法缓解吗?”
晏辞想起来他今日衣服上又熏了带着药效的腊梅香,于是他走上前:“殿下,臣身上今日熏了腊梅香,您闻着会不会好受一些?”
萧元安艰难地半抬起眼皮,他双眼涣散地看向晏辞。
也不知是不是晏辞身上熏香的原因,片刻后,他的神色明显放松了些许。
“晏卿。”萧元安鼻音浓重,“再过来一些。”
晏辞于是在床边半跪下身,萧元和放开辛夷的手伸到半空,晏辞于是握住他的手,紧接着萧元安将脸埋在晏辞的衣袖里,几乎是贪婪地吸着他身上的熏香。
“晏卿”少年闭着眼迷迷糊糊道,“你过来,坐过来”
晏辞下意识朝辛夷看了一眼,后者给了他一个“还不快去”的眼神,于是晏辞起身坐到床边,萧元安瘫软的身子伏在他的腿上。晏辞垂眸看着这个深陷痛苦的少年,此时他方才意识到,无论他身份多么尊贵,不过是个十二岁的孩子。
萧元安阖着眼,他面上痛苦的神色渐缓,紧锁的眉头也一点点放松,呼吸也变得稍显顺畅,眼见萧元安呼吸逐渐平缓,辛夷脸上的神色也跟着放松下来,片刻后屏风外又传来脚步声,孙承修的身影出现在两人面前。
他看向伏在晏辞腿上的萧元安,清冷的眉眼间瞬间浮现出惊讶之色,辛夷见他过来起身快步上前:“动作轻点,不要惊到殿下。”
孙承修点了下头,快步半跪在床边,拿出一只帕子垫住萧元安的手腕给他把脉,这个距离,他很明显也闻到了晏辞身上的熏香,紧接着他眉头一扬,快速抬头看了晏辞一眼。
虽然他下一刻就将头重新低了下去,但晏辞仍从他的眼神中看出一晃而过的异样。
辛夷在一旁小声道:“孙太医,殿下的病情如何了?”
孙承修收回手,走到前面的案前拿笔在纸上写了什么,接着交给一旁候着的宦官,辛夷跟了过去,晏辞隔着屏风听到他们小声的谈话,虽然他们的声音不大,但由于这殿内空旷,隐约有几个字眼传来过来。
“里面什么来历”
“香殿下”
再往下的话晏辞没有听清,过了一会儿宫女拿着煎好的药走上前,萧元安半睁开眼,晏辞将他扶起来,少年就靠着他的身子,一点点将药喝光。
喝了药后,他原本痛苦的神色终于一点点缓和,合着的眼也整了开来。
“晏辞。”他攥着晏辞的手,抬眼看向他,“今晚留在殿里陪着本宫。”
晏辞低声道:“臣遵命。”
得到了回答,萧元和面上明显轻松下来,那药里明显也有安眠的作用,片刻后睡意上头,他便沉沉睡了下去。
晏辞将他放回到床上,仔细将被子掖好,然而少年的手还紧紧攥着他,微微用力想要抽开,后者眉头便要蹙起,于是晏辞只好坐在床边守着他。
他就这样靠在床柱上一直到天亮,期间宫女宦官几次轻手轻脚过来换香都没能吵醒他们。
萧元安轻轻打了个哈欠从睡梦中醒转过来,他已经很久没有睡过这样一个安稳觉了,当他睁开眼时便看见晏辞尽职尽责地守在他身边:“晏卿,你先下去休息吧。”
晏辞道了声是,站起身往外走,快到门口时再一次遇到了清晨来给萧元安看脉的孙承修。
这一次他依旧按照礼数朝此人问安,而同上一次一样这人没有理会自己,若说上一次他还看了自己一眼,那么这一次他就是直接无视自己从自己身边径直过去。
第 247 章
就这样一连几天他晚上都没回家。
刚开始几天顾笙还没说什么, 然而一直到第十天他终于不太乐意了。
“你看看你。”
趁着晏辞白天回来休息时,顾笙仔细端详着他眼下的黑眼圈,担忧道:“昨天是不是又没好好休息呀。”
晏辞叹息, 岂止没好好休息,应该说压根没睡。他握了握顾笙的手:“殿下最近头疾犯的很频繁, 我晚上得给他调安神香若是我戌时前没回来, 你就不要等了。”
“我不是说这个。”
顾笙把手抽了出来,拿着毛巾走到旁边的木盆边, 一旁刚吃完奶的小予安听到他们的说话声,在小床上吭哧吭哧地翻过身来,侧着身用大眼睛好奇地看着他们。
“安安。”晏辞凑过去,用手指戳了戳小予安的小脸, “会翻身啦?”
小予安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他, 嘴角还带着奶渍,晏辞用指腹小心地帮他擦掉,顾笙拿来浸了热水的毛巾给他擦脸, 擦完脸将崽崽抱起来, 让他舒服地将头靠在自己胸口上。
顾笙用下巴指了指放在一旁的毛巾:“夫君,把那个洗一下。”
晏辞拎着毛巾拿出屋去洗, 刚一出门旺财便吐着舌头跑了过来, 好奇地抬头看着晏辞手里的毛巾:“这不是吃的。”
他绕过旺财, 旺财和家里其他人一样好些天没有见到他,此时开心地摇着尾巴围着他转来转去。洗完后晏辞将毛巾重新递给顾笙,见到旺财在门口探头探脑, 想进又不敢进的模样, 于是朝他一招手,旺财立马吐着舌头屁颠屁颠地跑了过来。
晏辞揉着旺财的脑袋, 对顾笙道:“今天我见到那个御医了。”
顾笙瞬间明白他指的是谁,惊喜地转过身:“是那个能治好苏合的御医吗?”
“对,就是他。”晏辞道,“不过那人看起来不太好接触,想让他帮忙还得想办法。”
顾笙抱着小予安走过来坐到晏辞身边,小予安侧头好奇地看着地上的旺财,旺财则抬头好奇地看着他。
晏辞侧头问道:“你怎么了?是不是这些天太累了?你现在有了身子,我平时不在的时候你要注意休息。”
“有惜容和流枝帮忙哪里会累?而且小安安乖得很,我没事的。”
顾笙笑着摇了摇头,眼中流露出一丝心疼:“我们在家里一切都好,但是夫君你才是最该注意身体的那个。”
说到此处,顾笙语气不免带着些埋怨之意:“何况你都连着多少天没睡好了,总不能一直住在宫里吧?”
晏辞托着下巴侧头看着他,顾笙在一旁絮絮念,小予安趴在他怀里和旺财大眼瞪小眼,不时打一个奶嗝,屋里小火炉上面放着的羊奶罐子不一会儿便冒出热气。
晏辞走过去将温度正好的羊奶倒入小瓷瓶,小予安吃完奶以后便又困了,顾笙将他放回摇篮,旺财好奇地跟过去卧在摇篮下面,将头趴在前爪上,安静地守着摇篮。
顾笙看到晏辞还坐在床边,于是走过去将身子往他的方向倚,晏辞下意识伸手接住他,让他坐在自己怀里,然后将手覆在顾笙的肚子上,他不敢用力,只是轻轻覆在上面,低声问:“这几天感觉怎么样,还吐吗?”
顾笙笑道:“只是前两个月折腾了些,这些天好多了。”
晏辞语气轻松了一些:“那便好,若是他一直这么折腾,等他出来我就揍他。”
顾笙被他逗笑了,两人温存了一番,晏辞看了看窗外的天色:“不早了,我晚上还得去宫里,你”
顾笙咬了下唇,似乎想让他留下,毕竟他好几天都是一个人睡了,于是垂下头小声问:“今天也不在家里吗?”
晏辞握住他的手在上面轻轻落下一个吻:“我保证一定在你睡醒之前回来。”
“你先睡一觉,明天一睁眼我肯定在你身边。”——
过了戌时,晏辞照例去寝殿里换上安神香。
自从那日萧元安醒来,每次头疾发作的时候,晏辞除了去换香又多了一个新的任务,就是在旁边陪着这位小殿下入睡。
刚开始他对这种在旁边守着人睡觉的人物还有一丝丝抵触,但是辛夷后来说萧元安睡觉时都会留着两个宫女宦官侯在一旁等着,只不过现在宫女换成了他:“你本来就是殿下的香官,殿下让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
晏辞换完香进去的时候,几个宫女正在伺候萧元安入寝。
少年乌黑的头发散落在肩头,此时正倚在软垫上,就着床边的宫灯的光亮看书,听到声音,他抬头眼睛一亮:“晏卿,快过来。”
一个宦官立马拿起一个凳子放在床尾处,晏辞走过去坐下。
萧元安今日难得气色和兴致都不错,晏辞看到他手里书的封面上的字,是一个民间流传很广的话本,于是问道:“殿下也喜欢看话本?”
萧元安轻咳了一声,正经道:“都是辛夷他们从民间找来的东西,空闲时用来消遣解闷罢了。”
话虽如此,但他的眼睛里明明是兴致勃勃,分明很喜欢看这些东西。
晏辞低下头没说话,片刻后果然见萧元安合上话本,身子往前倾了倾,继续用随意的语气问:“啊,对了晏卿,你上次讲的那个买蜡烛的小姑娘的故事,后来怎么样了?”
晏辞思索了一下上次故事结束时的进度:“后来卖蜡烛的小姑娘又点燃了一根蜡烛,而这一次,她在火光中见到了自己已故的祖母。”
“小姑娘急切地恳求祖母带她一起离开,她再也不想一个人孤苦伶仃地留在这世上了。然而祖母的身影在蜡烛即将熄灭的火光中却渐渐消失,小姑娘实在太害怕了,于是她赶紧将手里剩下所有的蜡烛全部点燃。”
“于是啊,那一瞬间火光大亮,祖母的身影也再一次变得清晰高大起来,她走上前将小姑娘抱在怀里,于是她们在火光中飞走了,去了一个没有寒冷,饥饿,也不会有痛苦的地方去。”
萧元安出神地听着,一直到晏辞最后一句话说完,他才摇了摇头,正色道:“晏卿,这个故事不对。”
还没等晏辞问他哪里不对,他便吐字清晰道:“先前太傅与本宫说,这世上是没有神鬼之谈的,人更不可能见到已故的人。”
晏辞点头:“殿下说的很对,所以在故事的第二天,人们发现了坐在墙角,在寒冷中早已死去多时的小姑娘,想来祖母的身影和她先前见过的种种都不过是自己的幻想。”
萧元安抿住唇,许久他叹了口气:“若真是如此,那这个小姑娘一定没有遇到一个好的君主。”
“真正英明的君主,怎么能允许自己的臣民冻死街头?更何况她所在的地方知州肯定没有及时体察民情,所以才会发生这般惨剧。”
晏辞莞尔:“殿下说得是。”
萧元安摇了摇头,严肃道:“本宫不喜欢这个故事。晏卿你再换一个吧,就像上次那个会讲一千个故事的妃子那种。”
晏辞想了想:“臣这里还有一个关于一个王爷的女儿的故事,殿下要听吗?”
萧元安点头。
“话说从前有一个王爷,他和王妃很恩爱,他们有一个可爱的小女儿。”
“不过他的王妃因病去世后,他又娶了一个新的王妃,而这个王妃嫁给他的同时,还带来了两个女儿”
萧元安再次打断他:“晏卿,这个故事也不对。哪有官宦女子带着孩子改嫁给王爷的?这不合礼数。”
晏辞笑道:“殿下,故事的好处便是可以随心所欲的想象现实中没有的事,你说呢?”
萧元安点了点头:“好吧,那你继续说吧。”
晏辞于是继续往下讲:“可这个新王妃和她的这两个女儿都不喜欢王爷的小女儿”
萧元安听到这里若有所思道:“说起来,本宫也有两个哥哥。”
他直了直身子,将手里的话本放在一边:“晏卿还不知道吧,本宫的那两个哥哥如今都已经不在燕都了。”
晏辞隐约知道他口中的两个哥哥指的是谁,无非是当今夺嫡最凶的两人,秦王萧元曲,和瑞王萧元和。
见晏辞没有说话,萧元安自顾自道:“以前他们在燕都时,还会偶尔进宫陪本宫玩,只不过后来本宫住进这东宫时,就没见过他们”
“虽然他们不说,但是本宫知道,父皇和母后已经为本宫操心太多了若是哪天本宫死了,他们一定会很难过的。”
晏辞低声道:“殿下吉人天相,自有天佑。”
萧元安却是摇了摇头,坦然道:“晏卿,你不必像外面那些人一般说些吉祥话,本宫的病情如何,没有人比本宫更清楚了。”
他很慢很慢眨着眼睛,虽然这般说着,可是一提到“死”这个字眼,这个不过十岁出头的少年语气里难免有些失落:“其实,本宫没有对自己的病感到难过,唯一遗憾的便是愧对父皇的期待,也愧对母后的生养之恩。”
他叹了口气,将身子重新靠在软垫上,神色间有些恹恹,早慧如他对自己未来艰难的命运已经了如指掌,却比很多成年人看得还要通透豁达。
晏辞一时之间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安慰他,尤其是想起自己此刻还算是瑞王阵营的一员,他来这座宫殿的目的,至此时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帮萧元和夺得皇位。
他垂下眼帘,将眼底和内心的情绪全部压制在心底,只是沉声说道:“臣遵命。”
片刻后,他听到萧元安的声音轻快地响起:“晏卿,你继续说刚才的故事吧。”
第 248 章
等到这个故事也讲完了, 萧元安手里的话本早已经失去了吸引力,被他随意扔在一边。
他靠在软垫上,一副若有所思的神情:“王爷的女儿嫁给皇子, 倒也说得通,可是世上真的有神仙会帮人实现愿望吗?”
见状晏辞笑道:“或许真的有, 只是现在我们还没见过而已。殿下还想听什么故事?”
萧元安正要开口, 一直在旁边候着听他们说话,却始终一言未发的红袖这时上前道:
“殿下, 时候已经不早了,您该休息了。”
萧元安张了张口却没有反驳。
萧元安虽然是个皇子,可是在宫里的时候更要恪守宫规,他从出生开始每日用膳入寝时辰都是固定的, 还会专门有宫人将这些记录在册。因此此刻虽然萧元安脸上带着意犹未尽的神色, 却还是乖乖躺了下来。
“晏卿。”他看着晏辞道,“你今天还是在这里陪着本宫。”
他想了想又补充道:“本宫想醒来的时候听你讲故事的结局。”
于是有宫人立刻从旁边搬来一架檀香软榻放在屏风另一侧,晏辞看了看那软榻, 回头有些无奈地温声道:“殿下, 可是臣答应了家里人明早回家,臣的夫郎和儿子都在家等着臣。”
萧元安闻言抿了抿唇, 接着翻了个身将后背朝外, 有些发闷的声音从里面传来:“那好吧, 本宫准许你明早回去,不过你得快点回来。”
几个宫女上前将帷帐放下,外面的烛灯依次熄灭, 只留了两盏给值夜的宫人用。
偌大的宫殿逐渐暗下来, 安神香的味道在殿中蔓延,晏辞合着衣倚在软榻上, 在这朦胧的香气中逐渐睡去——
次日清晨,晏辞蹑手蹑脚从软榻上爬起来走到殿门口,跟前来换班的香官交代了几句,便要离开,他前脚还没踏出殿门,就眼尖地看到一个穿着红衣的女子,在几个宫女的簇拥下正在往台阶上走来。
就着晨曦,晏辞一眼就看清那为首的红衣姑娘的样子,他倒吸一口气,想也没想转身就往殿里走,跟他换班的香官正在往香炉里添醒神香,一转头见到他又跑回来了,还一副神色紧张的样子,于是不解地小声问:“晏香官可是忘了什么东西?”
晏辞支吾着还没开口,就听到殿门口传来一个轻快的声音:“元安,看我给你带什么来了?”
几个守在门口的宫女见状忙道:“永真殿下,三殿下还没起”
那少女的声音又道:“还没起?本宫都去外面转了一圈回来了。”
她高声朝里面呼唤:“元安,快点起来,阿姐给你带好东西啦!”
随着一阵脚步声往殿内走来,晏辞听到辛夷的声音适时响起:“参见公主殿下。”
身边窸窸窣窣一片响声,晏辞一回头就发现身后的宦官宫女已经哗啦啦跪了一片,就连身旁的香官也茫然地跟着跪下,于是晏辞也识相地赶紧跪到一边,并且把头往下埋了埋。
就在这厢,一阵环佩相撞发出的叮铃声起,众人眼前一花,就看到一个红色的影子风风火火走进来,随即一股鸢尾花的香味在殿内四散开来。
那边已经醒来的萧元安听到这女子的声音眼前一亮,只穿了件亵衣就想下床,欢喜道:“阿姐!”
只见一个生着柳眉杏眼,玉色天成的少女手里拎着一个金色的鸟笼子兴冲冲走进来,而笼子里面正站着一个惊魂未定的鹞子。
萧元安见到笼子里的鸟,脸上因为兴奋微微发红,他鞋子也顾不得穿就要下床,那少女箭步上前将他按在床上:“不许乱动,你乖乖给我躺好。”
萧元安于是又躺回到床上,眼睛却是盯着笼子里那只长着红褐色斑纹,金色爪子的漂亮鸟儿。
萧元英将手里的笼子递给旁边的宫人,一屁股坐在旁边的软榻上:“元安,你上次不是说想看鹞子吗?阿姐特意让人去山林里抓了这鸟儿送你,等让宫人训熟了,就能听你命令,你让它抓什么,它就抓什么。”
萧元安听着她的话,眼里流露出期待,于是扯着萧元英问东问西,里间不时传来嬉笑声。
宫人们皆安静地站在一边,那来换班的香官面色更加古怪,疑惑地问晏辞:“晏香官,你不走吗?”
晏辞咳了一声:“等你换完,等你换完我跟你一起走。”
“好吧。”
那香官熟练地将醒神香添进去,不多时便站起身:“晏香官,我们走吧。”
晏辞于是跟着一起起身,两人一前一后往殿门口走,忽然辛夷的声音从身后响起:“晏香官请留步。”
“”
晏辞脚步一顿,就见辛夷朝着他走过来:“殿下还有事要吩咐晏香官,晏香官还请稍等片刻。”
“”
晏辞站在原地没动,辛夷奇怪地看了他一眼:“晏香官还等什么?快进去吧。”
于是晏辞只好硬着头皮重新回到殿里,绕过屏风,眼见萧元安已经醒来了,正靠着床坐着,一个红衣少女坐在他昨晚睡的软榻上正与他相谈甚欢。
见到晏辞走过来,萧元安忙道:“晏卿,快去把你之前给本宫调的梅蕊香点上。”
“正巧阿姐来了,阿姐不知道,我最近刚收了一个香官,制得香很有特点,我这就叫他点上一支。”
晏辞闷声说了个“是”,然后就垂着头将旁边香案上的香点燃,他从头到尾都没有抬头。
直到终于换完了香,晏辞服了服身,低着头转身就往外走——
一直走到后面香房,也没人叫住自己,晏辞这才算松了口气,夏圆过来见他一脸菜色,还以为他生病了,关切地问他要不要看看郎中。
“家里有些事,我今天晚点过来。”
晏辞将今日萧元安要用的香品按顺序分门别类地摆好,细细与夏圆说了什么时辰进去送什么香,这才放心地收拾好东西走出少阳殿。
他沿着宫人平时通行的小路走,一边想着一会出宫去给顾笙买点什么点心带着,毕竟内城的商铺跟外城可是有天壤之别的,顾笙每次都嫌内城的点心贵,就算想吃也不舍得买。
他正想着,忽然听到身后传来一个清脆且熟悉的声音。
“站住。”
晏辞心里“咯噔”一下,瞬间停住了脚步。
他没回头,垂头盯着地面夹缝里的青苔,直到伴随着由远及近的脚步声,视线里多出一双脚来,一双穿着缂丝白鹿纹嵌珠鹿皮小靴的脚。
再然后他的左肩头就被人大力拍了一下。
这一巴掌虎虎生风,孔武有力,直拍得他双膝一软,差点被这巴掌给拍跪下去。
晏辞倒吸一口气,眼眸一抬就看到面前一张熟悉的脸,于是他眼皮再次不受控制地一跳。
面前的红衣少女却是一脸兴奋:“嘿,本宫说刚才在殿里就看着熟悉,没想到还真的是你!”
“”
晏辞于是又把眼皮垂下去了:“参加公主。”
下一刻另外一侧肩膀又挨了一巴掌,萧元英“咦”了一声:“你怎么没精打采的,见了本宫不高兴?”
“臣不敢。”
晏辞只感觉两边肩膀都在隐隐作痛,于是低声道:“殿下没什么事,臣就告退了。”
“你先别走。”
萧元英见他想跑,眼疾手快地叫住他:“你见了本宫怎么跟老鼠见了猫一样,本宫又不吃人。”
晏辞于是只能沉默地站在原地。
萧元英在此时此地见到他却是很开心,虽然晏辞不知道她为什么开心,只听她问:“你还没跟本宫说你什么时候来燕都的?怎么还在元安殿里当上香官了?”
晏辞只好道:“回殿下,臣是本年新入宫的香师之一,幸得三殿下青睐,这才当上了香官。”
“你现在说话跟在胥州时就像两个人,都不像你了。”
萧元英又细细看了晏辞一眼,忽然眯着眼睛问:“既然你来了,那跟你在一起的那个呆子呢?他来了没有?”
晏辞知道这个“呆子”指的是卓少游,自从院试过后,他回家探望亲戚,之后那短短一个月发生了一连串的事,以至于晏辞离开胥州前都没有见到他,只是匆忙之际留下了一封信简单说明缘由,请人代自己转交给他。
他诚实地摇了摇头,萧元英嘟了嘟嘴,看着有些失望:“希望那呆子运气好一些,运气好的话再过两个月就该来燕都参加乡试了。”
“本宫还挺希望他能来的。”
晏辞不知道她拦自己是为了做什么,总不至于就是问卓少游的事吧,他于是又硬着头皮道:“公主殿下,臣还有——”
“你不要叫本宫公主。”萧元英打断他,朝他眨了眨眼,“你就像先前那样叫本宫‘巾帼’。”
“快点,本宫爱听。”
晏辞:“”
第 249 章
面前的人当时一鞭子抽断杨抒命根子的事, 晏辞至今历历在目。
眼前这个人还是不要惹她的好,本着好汉不吃眼前亏,他咳了一声:“巾帼巾帼, 这样总行了吧?”
萧元英满意地点了点头,晏辞试探道:“那巾帼要是没事的话, 臣就先走了?”
萧元英柳眉一跳:“才没说两句就这么急着走, 还说不怕本宫?”
晏辞心道他答应了顾笙今早在他睡醒前回去呢
萧元英笑道:“不逗你了,跟你说正事, 今日本宫本来只是来见元安的,可是方才元安与本宫说他今日新得的香师会制很多寻常人不会的香,所以本宫一时好奇,又见你看着熟悉, 就跟过来看看。”
晏辞道:“巾帼你找我做什么, 叙旧?”
“不是。”萧元英摇了摇头,简洁道,“是这样的, 母妃最近心情一直不好, 本宫为了给她解闷,搜集来不少奇珍异宝, 可是没有一样真的能让她开怀。”
“那天本宫偶然见她对着院子里的梅树发呆, 所以本宫猜想, 是不是母妃想看梅花了。”她嘿嘿一笑,“刚才本宫在元安殿里闻到的那梅蕊香就是出自你之手吧。本宫觉得不错,正好让元安把你借给本宫用用。”
晏辞从其他宫人那里的得知, 面前这位永真公主和那位生病卧床的小殿下并非同一个母亲。
萧元安乃是皇后是所出, 所以虽然体弱多病但依旧被赋予厚望,完全是按照太子来培养的, 至于萧元英和她的兄长萧元和乃是贵妃所出,而这位贵妃传闻宠冠后宫十余载,人过中年依旧风华绝代,美艳绝伦,备受恩宠。
晏辞有点为难,毕竟他有自己的打算:“宫里那么多香师,臣资历尚浅,恐怕难以胜任。”
“不瞒你说,本宫也觉得你资历尚浅。”萧元英皱眉道,“可偏偏师父和元安都说你有些本事在身上。”
她于是认真道:“那本宫也姑且相信你,你帮本宫讨母妃欢心,本宫就给你一个宝贝。”
不等晏辞说话,她将手伸到面前,用拇指和食指圈了一个圈出来:“本宫宫里有一种香料,大概这么大,外表长得像蝉一样。”
晏辞疑惑地重复了一遍:“香料?长得像蝉一样?”
“不错。”萧元英回头对跟着她的两个宫女道,“把东西拿出来。”
其中一个见状从怀里取出一个帕子,晏辞盯着那帕子,萧元英接过来递给他:“打开看看。”
晏辞奇怪地看了他一眼,隔着帕子捏了捏,然而什么也没捏到。
空的?
他狐疑地将帕子展开,里面的确是空空的,然而刚一展开帕子,一股异香便扑面而来,这香的味道十分浓郁,像是异域才会产的香料,沾染在衣袖间,经久不散,离步十远依旧清晰可闻。
晏辞惊讶道:“这帕子上涂了什么,怎么会这么香?”
萧元英见成功引起了他的兴趣,美滋滋道:“那香料只有三颗,先前母妃给了本宫一颗,本宫随便用这帕子包住了,也就包了不到一刻钟,然后就将香料收入盒子里了。结果你猜怎么着,这帕子如今已过了十天,竟然还是香的。”
若说刚才还是惊讶,那么现在晏辞一下子来了兴趣,要知道他以前在古籍中看到过不少只存在于字面上的奇香异香,绝大部分都已经失传或是只在古籍中记载了只言片语。
他心里一阵激动:“天下还有这种奇香?”
萧元英大力点头:“是交趾进贡的,全天下一共就三颗,放在本宫那里也没什么用,你要是肯帮本宫这个忙,本宫就送你一颗。”——
晨曦透过半开的窗照进屋内。
惜容端着一盆温水轻手轻脚推开主屋的门,见屋内顾笙把自己埋在被褥里,抱着被子正安睡着,而一旁摇篮里的小予安却已经醒了,正安静地盯着屋顶吧唧吧唧啃自己的手。
惜容将水盆放到旁边的架子上,走到床边轻轻唤着顾笙:“夫郎,早膳做好了,起床吃点吧。”
顾笙半张脸埋在被褥里,乌黑的发半遮住面庞,睫毛颤了颤却没有睁开眼。
惜容又唤了一遍,床上的人方才动了一下,顾笙迷迷糊糊半睁开眼:“是夫君回来了吗?”
惜容道:“公子还没回来,这都快巳时了,想来得到正午才回来了。”
顾笙重新又把眼睛合上了,这次他翻了个身直接将脸整个埋在被褥里,闷闷的声音从被子里传来:“你们先去吃吧,我再等一等,等他回来我再吃他说了今天早上就回来”
惜容轻轻叹气,耐心劝道:“公子这些日子宫中的事务繁忙,上半个月一共就在家里住了五个晚上。而且平日就算回来也得亥时以后,夫郎你怀着身子,还每天熬夜等公子到子时,身体如何受得了?”
顾笙不说话了,半晌他从被子里抬起头,凌乱的头发下眼眶隐约间又带上了些红。
惜容见状急忙问:“夫郎这是怎么了,眼睛怎么红了,是不是身子又不舒服了?”
顾笙茫然地看着他,唇瓣一张一合哑着嗓子道:“许是这几天没休息好,昨天半夜吐了三次”
惜容忙走上前坐到床边:“怎么会这样?夫郎昨夜怎么没叫我?”
顾笙轻轻咳了两声,柔软的身子裹在被子里,眼眶上的红迟迟未落,他抿着唇催促道:“惜容,你去门口看看夫君他回来了没有,他说今天一定在我醒之前回来的你去看看,说不定他已经到门口了”
惜容见他这副不见到晏辞誓不罢休的样子,轻轻叹气道:“夫郎,琳琅和璇玑已经去接了。你若是不想吃东西,就再睡一会儿好不好,再醒来的时候,公子肯定就回来了。”
顾笙轻轻吸了吸鼻子,他刚要开口,忽然面上一白,紧接着附身在床边干呕起来。
惜容吓了一跳,迅速起身从桌上拿来温水:“夫郎这是怎么了,先前不是还好好的,这么这几天害喜严重起来了”
顾笙靠着他,就着他的手小口小口喝着水,好半天才将口里的水咽下。
见惜容没有动,他不禁有些委屈,固执地对他道:“你们先去吃吧,不要管我了,我要等夫君回来。”
惜容咬了咬唇:“夫郎,这几天公子都住在宫里你忘啦?若是他今天不回来”
他话还没说完,便看到顾笙眼眶里瞬间涌上泪水,而那些再也蕴不住的泪水如开闸般倾斜下来,一滴滴顺着下巴滑落在被子里。
紧接着他将脸埋在膝间,双肩颤抖着无声地哭起来。
惜容难过地看着他,虽然夫郎在公子面前总是一副一切都好的样子,只有他和流枝知道,大概是害喜的原因,公子这几天又不在家,夫郎的情绪越来越不稳定了。
他轻声安慰他:“夫郎,我这就去门口看看公子的马车回来了吗。”
顾笙把头埋着没有说话。
惜容站起身走了出去,院子里流枝正在院里和苏合一起看话本,他不认识字,所以苏合就读给他听,苏合读的时候就将书上有的不太容易理解的地方,用通俗易懂的字眼讲出来。
流枝双臂交叠放在桌上,将下巴垫在胳膊上,一双眼睛眨也不眨看着苏合,听到开门的声音,他们齐齐回过头,流枝见到惜容出来,高兴地站起身快步走过去,欢喜道:“惜容哥哥,夫郎怎么说的,我们要开始吃饭了吗?”
惜容无奈地用指头轻轻点了下他的脑门:“就知道吃夫郎心情不好,我去门口看看公子回来了吗?”
流枝揉着额头,似懂非懂地“哦”了一声,苏合听到两人的对话,却是下意识转头看向屋内。
惜容径直朝门口走去,他将院子的门打开,清晨的空气微凉,外面市井间劳作的人们已经纷纷开始赶早,一片噪闹。
他站在门口朝每天早上马车来的方向看过去,他踮着脚尖仔仔细细朝路口看了半晌,来来往往的马车过去十几辆了,他也没在其中看到熟悉的马车。
他暗自心想,看这架势,公子怕是要到中午才回来了。
他转身回院子,就见苏合和流枝正低声说着什么,流枝担忧地抬头看向他:“惜容哥哥,是不是夫郎最近情绪很不好?是因为怀了小宝宝的缘故吗?”
惜容坐到他们对面,小声道:“你们知道就好了,可不要到夫郎面前乱说。”
他思索着说道:“要我说,公子这两个月除了刚来燕都那几天还回家住,平日里几乎都宿在宫里了,夫郎他怀着身子情绪不稳定,一边操劳家里的事,还要照顾小予安,每天晚上吃完饭就坐在院里等公子回来,好几次天彻底黑了下来才回房。”
他摇了摇头:“虽然他当着公子的面说一切都好,实际上啊,他每天就盼着公子回来能跟他说说话。”
流枝听完惜容的话,方才恍然大悟,眉头也塌了下来:“啊,那公子要是哪天晚上没回来,夫郎岂不是很难过?那惜容哥哥,我们要不要进去陪陪他。”
“我们去没有用的,夫郎就想见公子。”惜容朝门口看了看,“而且公子昨天还说今天一早就回来呢你看到现在还没回来。”
第 250 章
惜容出去以后, 顾笙依旧保持着抱着膝,把头埋在膝盖上的姿势。
半晌后,他伸出一只手放在自己的腹部, 轻轻揉了揉。
先前郎中来家里把脉的时候,与他说肚子里的孩子发育的很健康, 这个时候应该已经有了形状, 小小的一团,藏在他的肚子里。
只要怀孕的前几个月他好好休息, 那么等到后期就会不这么辛苦,而且孩子以后出生一定很健康。
顾笙感受到手心处浅浅的弧度,那里正安静沉睡着他的孩子,再过六个月, 便会有一个和小予安一样可爱的小孩子来到这个世上。
他抬起袖子擦了擦脸上的泪痕, 唇角带起一抹笑意,而就在这时,门口处忽然传来一阵脚步声, 顾笙下意识抬头朝门的方向看过去。
门开了, 走进来的是苏合。
苏合平日里都不怎么出屋,更不会主动来主屋找他, 于是顾笙有些惊讶:“苏合, 你怎么过来了?”
苏合却没有说话, 他径直走过来坐到床边,然后用关切的眼神注视着顾笙,他长长的浓密的睫毛微垂下, 半遮住明亮漂亮的双眼, 此时他整个人裹在一袭白色的薄衫里,漆黑如墨的长发散在纤弱的身子上, 整个人看起来精致脆弱又惹人怜惜。
顾笙于是往床里面挪了挪身子,掀开被子将半边床让出来,招呼苏合道:“快,你身子不好,快点上来。”
苏合没有拒绝,他用脚踩掉鞋子,接着便赤着脚爬上床,安静地在顾笙身边躺下。
顾笙顺势将被子盖在他身上,自己也缩回被子里,两个人都是身形纤细的哥儿,所以并排躺着床上,床上的空处还有不少。
苏合身上温软的香味令人心安,令人难以移开目光的脸上带着恬静自若的神情,顾笙到现在依旧认为,当苏合不说不动的时候,便宛如从画中走出来的美人。
“笙儿。”
苏合忽然将身子朝着顾笙贴过去,一直到跟他紧紧贴在一起,感受到他们的体温在相互融合,接着将脸埋在他的颈窝处,用完好的那只手轻轻环住他,被子下两双赤/裸纤细的脚交叠着贴在一起。
顾笙奇怪的将头转过去,鼻尖嗅到一丝苏合香的味道。
苏合浓密的长发钻进他的领口,搔得他直痒痒。
于是把头往旁边偏了偏,试图躲开苏合落在自己颈窝的长发,咯咯笑道:“呀,你弄得我好痒。”
苏合慢慢眨着眼抬起头看向顾笙,眼角那粒朱砂一般艳丽的孕痣红艳欲滴。
顾笙欣赏地看着他,不禁再次轻声感叹:“苏合,你可真好看。”
苏合弯了弯唇角,接着用手轻轻推了推顾笙,似乎埋怨他打趣自己。
屋子里相比外面要凉爽许多,两个哥儿都是体质微凉,挤在一起倒也不觉得难受,而且苏合身上香香软软的,顾笙很喜欢。
“笙儿。”苏合伸手抱住他,小声道,“再睡一会儿吧。”
顾笙盖着被子在他的怀里安静躺了一会,忽然道:“苏合,我昨晚做了个梦。忽然梦到白檀镇上的事了。”
苏合垂下眼眸,小声问:“白檀镇是你的家吗?”
顾笙浅浅地嗯了一声:“我们那个小镇不大,但是很热闹的,当时我和夫君我们只有两个人,一起住在一个小房子里。”
“我在白檀镇上有一个好朋友叫应怜,他是一个很厉害的哥儿,帮过我很多忙。后来我到了胥州的时候还给他写过信,他跟我说他现在自己开了一家裁缝铺,虽然每天都很忙,但是好在过得也很快活。”
他微微闭上眼睛回忆着往事,那时他和夫君虽然没什么钱,每天一起去镇上再一起从镇子上回到小屋。
日子说不上富裕,但好歹那时夫君有大把的时间陪着他。
苏合安静地听着他说话,一直等到他声音小下去,这才再次伸手环住他:“笙儿,你是想家了吗?”
顾笙沉默了一瞬,接着摇了摇头:“我也不知道”
他轻轻叹了口气,不久声音就小了下去了。
苏合侧着身子看着窗外,也不知顾笙是睡着了还是只是闭眼躺着。
他们两个就这样互相拥着躺在一起,一直到快中午的时候外面才传来说话声与脚步声,苏合支起身子朝外面看了看,隐约听见院门处传来男人的声音。
“笙儿。”他轻轻推了推身边的顾笙唤道,“晏公子好像回来了。”
闻言顾笙的身子轻轻动了一下,他睫毛抖了抖,却没有抬头,反而把身子又往被子里缩了缩,闷声道:“我现在不想出去了。”
苏合笑了笑没有说话,他掀开被子起身下床。穿上鞋走了出去。
顾笙将脸埋在被子里,然而一对耳朵却是竖着的,在苏合走出去后,他听到门开了又合,接着又被打开的声音,接着又有人进来了。
进来的人和苏合那总是轻轻脚步声不同,步履间显得更为轻巧一些。
接着他头上的被子被人掀开了一半,顾笙顿时觉得肩头一冷,他攥着被子想将被子拉下来,却听到头顶上传来笑声:
“我不过是晚回来一会,怎么就生气了?”
顾笙依旧将脸埋在被子里,声音低得都听不清了:“你说今天一大早就会回来的。”
“嗯,有事耽误了。”
晏辞微微用力将被子拉开,随后躺在刚才苏合的位置上,十分轻松地用一只手捞起顾笙,清冷的梅香味瞬间将顾笙包裹住。
他的体温隔着外衫不断传来,温暖着顾笙微凉的身子,顾笙终于抬起头,眼角还微微有些湿润的。
晏辞打量着他的眼角,用有些粗糙的指腹在他眼角处轻轻揉了揉:“哭了?”
顾笙抿着唇避开他的手,他指尖有些粗糙的茧子揉的他眼角的皮肤有些疼,于是轻轻叫了一声:“疼。”
这一个字并没有丝毫诉苦的意思,反而撒娇和埋怨的意味更强一些。
晏辞闻言忍不住笑出了声,他莫名想起了先前养过的一只猫儿,每次自己忙的时候,它便觉得被自己“冷落”了,于是便跳到自己眼前,细声细气叫着博求关注。
顾笙本来这些天就没怎么看到他,昨晚又害了喜,心情更加郁闷,偏偏与晏辞说,他还笑话自己。
顾笙是不愿意让晏辞担心自己的,然而此时再次开口,语气中却是不由自主带上了些赌气的味道:
“而且昨天晚上我都没有睡好,还吐了三次,今天早上都没有胃口吃饭。”
这还是顾笙第一次把自己最近受到过的苦楚跟他一五一十讲清楚。
晏辞看着顾笙可怜巴巴的样子,似乎最近真的受了很多委屈,还找不到人依靠。
他低下头:“虽然我回来晚了,但是我给你带了你喜欢吃的点心,你要不要起来尝尝?”
顾笙不太愿意动,他这几日总是感觉有些无力,晏辞也不催促,继续试探道:“要不我背你?”
“不要。”
顾笙按住他的手:“外面大家都在看着呢。”
晏辞这就不知道该怎么办了,毕竟自从顾笙怀孕以来,还从没跟自己说过这么多。
他不知道他的感觉,只能尽量去共情:“下个月就到中秋了,我那几天哪里都不去,就在家陪着你好不好?”
顾笙听到他这般说,迟疑了一下问道:“可是你不是还要去当差吗,这样可以吗?”
晏辞道:“实在不行就说我回家省亲好了,都从白檀镇出来这么久了,还没回去看看。”
一提起“白檀镇”,顾笙眼睛果然亮了亮,要知道方才他还和苏合讨论这件事呢,但是他还有些迟疑:“可是夫君,会不会耽误你要做的那些事?”
晏辞笑了笑:“这些你都不用操心,听我的安排来。”
“现在你就保持心情愉快,好好养着身体,照顾好我们的孩子就好了。”
眼见他说得这般轻松,顾笙于是决定不在这些事上乱操心了,他这些天已经做了不少小衣服,是给小予安做的一年四季的常服,考虑到小孩子长得快,于是又做了几套大一些的。
说起来孩子,顾笙又有新的操心之处了:“肚子里这个孩子没有先前小予安在叶臻哥哥肚子里那般闹腾,许是个哥儿或是女孩。”
“这才三个多月,哪能看出来性别。”晏辞道,“你这几天操心没用的事也太多了,小心把自己累着。”
顾笙低下头:“怎么能不操心呢,现在院子里这些人都要靠夫君你来养,可是你的俸禄也不是很多,只能靠胥州店面的生意来维持而且苏合的病情一直用中药续着,万一什么时候病情突然发作”
“你看你。”晏辞终于忍不住打断他,“这些事哪需要你来操心,大家都是有手有脚的,实在不行就都出去做活补贴家用好了。”
“苏合的病倒是不能耽搁,这个我来想办法,你呀,除了照顾自己和肚子里的小宝宝,什么也不需要担心。”
顾笙还想再说点什么,晏辞微微扬起声音:“就这么决定了,下个月等我处理完宫里那些事,一定每天按时回家,绝对不让你独守空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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