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31 章
晏辞自然没见过这场面。
但他却是一下子想起了前世在电影电视剧中看到的某些情节, 于是他的心瞬间就揪了起来,立刻就明白即将要发生的事。
茕秋手忙脚乱地扶住叶臻的身子,然而他刚一抬手, 就被手心里一片鲜红吓住了。他虽然也是个哥儿,但也没见过这场面, 一时怔然。
等到反应过来, 身边便传来一阵疾风。
“去找郎中!”
晏辞一把从他手上接过叶臻沉重的身子,快声道:“他要生了!”
这短短的四个字将在场众人都从短暂的惊愕中惊醒, 茕秋登时反应过来,立马站起身:“这些日子每次二夫郎出门都会随行府医,他们就在外面站着,我这就叫他们进来!”
茕秋说罢便朝外面跑去, 而就是这片刻间, 晏辞清楚地感觉到叶臻身下涌出了大量温热的液体将地面染成一片神色。
他低头一看,就见叶臻面庞上本来冰冷的神色此时已经完全被痛苦取代,他面上发白, 细腻的汗珠一点点打湿鬓边的黑发, 求助的声音从嘴角溢出:“好疼我的肚子好疼”
晏辞抬起头环顾四周,叶臻这幅样子再想去送医已经来不及了, 怕是只能在这里他咬了咬牙一把将叶臻抱起来, 对旁边好奇看着他们的衙役道:“有没有干净的房间?他要生了。”
那衙役闻言一脸迷茫:“生了?这个时候?”
晏辞催促道:“快!”
那衙役“嘶”了一声, 疑惑地看了看周围:“这是牢房,哪有什么干净地方?”
他忽然想起什么,伸手指了指晏辞身后关着秦子观的房间:“也就那间房间干净些。”
晏辞抱着叶臻转身就往回走。
听到了茕秋的惊呼, 秦子观虽然没法踏出门, 但此时也站在门口担忧地往这边看,晏辞转身的时候正好撞上他的目光。
秦子观的目光从晏辞脸上转移到他怀里虚弱的叶臻身上, 继而落在叶臻雪白的下摆上大片鲜红上,他呼吸一滞,面上升起难以在他脸上见到的错愕与惊慌,结巴道:“叶臻,他,他这是”
晏辞咬牙切齿地从他身边挤过:“恭喜啊,你要当爹了。”
这间房间本来就是给秦子观临时准备的,相比其他房间的确干净许多,然而屋内只有薄薄一张木板床,晏辞小心地将叶臻放到床上。
不过这短短几步路的时间,叶臻身上的白衫已然完全被汗水浸湿,他单薄的身子因为晏辞终身无法感受到的疼痛不断颤抖,他隆起的肚子使他无法蜷起自己的身子,只能用手痛苦地用手扶着肚子:
“好疼,我的肚子好疼”
叶臻嘴唇发白,不断呼唤着:“茕秋,茕秋你在哪”
秦子观这时已经明白了即将发生的事情,他一个箭步冲上前扑到床边:“叶臻!”
他惊慌失措地伸手去握叶臻的手,却被后者用力抽开了。
叶臻额头细腻的皮肤满是汗珠,然而他死命咬着牙关,抗拒地别过头不去看他:“你别碰我!”
秦子观无措地看着自己空了的手,而就在这时外面纷忙的脚步声响起,茕秋带着一个上了年纪的哥儿和一个郎中打扮的人匆匆进来,狭小的房间瞬间挤满了人。
“人太多了。”那上年纪的哥儿明显是接生的哥儿,他环顾了一圈,最后将目光落在晏辞身上,“男人都出去,哥儿生孩子你们在这里做什么?”
于是晏辞下一刻就被人撵了出去。
他只好站在门口守着,下一刻就听秦子观的声音在里面响起:“我不出去,我是他夫君,我要在这里陪着他!”
茕秋耐心地劝他:“二爷,你在这也搭不上什么手——何况二夫郎他现在不想见到你。”
几个衙役闻声赶来在门口围观,因为秦子观的罪现在还没有判定,所以他们也不好将这些人赶出去,何况这哥儿生孩子是大事,万一出了差池闹出人命就不好了。
秦子观站在叶臻身边死活不走。
“叶臻”他伸手想去拉叶臻的手,却被床上的人挥手打开,于是只能在床边不断轻声唤着他的名字,他焦急地看着床上因为剧烈的疼痛面色惨白的哥儿,不断重复着,“我在这里陪着你,你别怕”
叶臻咬着牙,在疼痛中愣是挤出几个字:“我不想见到你,你出去!”
他的嘴唇斑斑驳驳,浑身是汗,那上了年纪的哥儿安慰道:“二夫郎,孩子马上就要出来了,你现在省着力气先别说话,一会儿我让你用力你就用力,疼过这一遭就好了。”
于是叶臻深深吸了几口气,他不再理会旁边无措的秦子观,浑身的注意力都放在腹部一阵又一阵袭来的剧痛上,那不断袭来的阵痛疼得他几乎难以呼吸,眼泪更是不受控制地涌出布满白皙的脸。
“太疼了,太疼了呜呜呜”在他坚强地压抑半晌过后,终于忍不住抵不住那剧痛,颤声哭了出来。
秦子观面上顿时跟他一样白,他看着叶臻无意识地将下嘴唇咬破,根本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来缓解他的疼痛,于是咬了咬牙:“你别咬唇,你咬我吧,你咬我吧好不好?”
说罢他竟然真的将手腕递到了叶臻唇边,叶臻此时疼得几乎失去意识,放在嘴边的东西下意识就咬了下去。
一阵鲜血的味道弥漫开来,秦子观顿时面上一白。
然而他没有将手抽回来,只是放松手臂任凭叶臻发泄般狠狠咬住他,而另外一只手不知何时与叶臻的手紧紧相握。
在叶臻无意识地用力中,他的手上已然布满鲜红的指甲印,指节都隐隐有些变形
晏辞被赶到外面,只能在房间门口等着,眼见着茕秋一盆一盆地热水往里端,换出来的都是盆盆鲜红,看的他触目惊心。
身旁几个衙役也看得直发怵,小声议论道:“都说哥儿生孩子是从鬼门关走一遭,真是不假啊你看看出了多少血,真是吓人”
“我老婆当时生孩子的时候也这样,不过她生得快,没遭多少罪”
晏辞闻着空气中弥漫的血腥味,感觉呼吸都困难起来。
他听到门后那接生的哥儿不断鼓励叶臻,叶臻的痛苦的呻/吟声时断时续,时而是无法忍受痛苦而发出的哭泣声:“我不想生了,太疼了,呜呜呜你们救救我,太疼了”
“二夫郎你用力,你再用力一些!”
晏辞忘了叶臻的哭声持续了多久,大概是一个时辰,或者两个时辰后,一声婴儿清脆的啼哭声终于打破了这令人煎熬的气氛。
晏辞浑身紧绷的肌肉在听到婴儿哭声的那刻终于松懈下来,他微微松了一口气,就听里面欣喜的声音响起:“恭喜二爷恭喜二夫郎,是一位小公子!”
秦子观沙哑的声音响起:“叶臻是个男孩,是我们的儿子”
余下的话晏辞没有听清,因为这时门开了,接生的哥儿和郎中皆是一脸轻松,欢天喜地赶着去秦家报喜。
等到众人离开后,晏辞站在门口透过虚掩的门缝朝里面看了看。
屋里茕秋正抱着一个小小的襁褓轻轻晃着。
而秦子观则坐在床边紧紧将床上的人抱在怀里,他低着头与怀里的人耳鬓厮磨,不断低声说着什么。
晏辞没有再看,他转身也随着那些人一起离开——
晏辞回到家的时候,顾笙听到消息正带着惜容打算出门去看叶臻,见到晏辞从外面回来,急忙问道:“夫君,叶臻哥哥怎么样了,你看到他了吗?”
“嗯。”晏辞点了下头,“是个男孩子,很健康。”
顾笙闻言惊喜道:“真的吗?真是太好了——”
他话还没说完,就被面前的人抱进怀里,顾笙被晏辞紧紧拥住,下巴搭在他的肩头,奇怪地眨了眨眼,然后也伸手环住他的腰:
“夫君你怎么啦?你怎么在抖?是生病了吗?”
抱着他的人沉默片刻,方才闷声道:“没有。”
顾笙撅了噘嘴,眼见一旁惜容偷笑着回避开,他有点不好意思地伸手推了推晏辞,轻声道:“那你怎么啦?”
怎么突然抱着他啊?
抱着他的人既用力又小心翼翼,似乎想将他揉进自己的骨血,又怕太过用力会弄疼他,顾笙听话地任由他紧紧抱着自己,结果下一刻就听他用商量的语气与他道:
“要不我们别生了?”
顾笙等了半天没想到等来他这么一句话。和夫君的孩子,他可是期待了很久的,还生怕怀不上,夫君这是怎么回事,怎么说不生就不生了?
于是他有些不高兴地伸手捏了捏他的腰。
晏辞感受到他的小动作,拥了他一会儿后终于沉默着放开他。
顾笙仰头见他垂头看着自己,眼底下溢出的温柔不加掩饰地顺着目光温暖地罩住自己。
顾笙心里一暖,他伸出双臂环住晏辞的腰,踮起脚尖在他的下巴上落下一个吻,然后他认真地看着晏辞:“夫君,是不是因为叶臻哥哥,所以把你吓到了?”
晏辞沉默了片刻,接着点了点头。
他在门外听到叶臻的哭泣与呻/吟,当时唯一想的便是若是顾笙生孩子时也疼得这般厉害该怎么办?他很害怕,很害怕自己会像秦子观一样在一旁无能为力,只能看着他痛苦。
顾笙仿佛知道他在想什么,于是缓慢而坚定地摇了摇头:“我不怕。”
他坚定地仰头看着晏辞,回应着他温暖的目光,一字一句道:“因为我喜欢夫君,所以我想和夫君生孩子。”
第 232 章
新生儿降生的喜悦让这几日都死气沉沉的秦家终于稍许轻快一些。
顾笙带着惜容去看叶臻, 发现叶臻的屋子里烧了冬天时才会用到的暖炉,屋子里一片暖意。
顾笙去的时候,叶臻面上的血色还没有恢复, 他孱弱的身子倚在软垫上,怀里抱着刚刚出生的, 被严严实实裹在襁褓里的小婴孩。
顾笙一眼就看到了他怀里的小宝宝, 刚出生的小婴孩裹在绣工精致的襁褓里,柔顺的胎发在头上打了一个小小的旋儿。
他安静地躺在阿爹的怀里, 却并不像其他小孩子那样隔一段时间便要哭一次,相反他一直睁着大大的眼睛好奇地看着周围,听到头顶上传来动静,竟然还将小手从襁褓里探了出来。
他刚降生时本来皱巴巴发红的皮肤如今已变得如陶瓷般光滑细腻, 一双乌黑的大眼睛好奇地眨巴着, 顾笙面露欢喜,小心地用指尖逗弄着他放在襁褓外面的小手:
“他可真好看。”
小婴孩感受到手心的触感,于是下意识用小手握住顾笙的指腹, 从细嫩的手上传来的温度那一瞬间令顾笙的心几乎化掉, 眸子中也愈发柔软起来。
叶臻垂头看着怀里的孩子,小婴儿本来正好奇地握着顾笙的指尖, 这会似乎感受到阿爹的目光, 于是将小脑袋偏了偏, 用还不太能看清的眼睛认真地看着阿爹半晌,接着弯起眼睛咧开嘴,发出一串奶气的咯咯笑声。
“呀, 他认识阿爹的样子!”顾笙兴奋地看着他, 又逗弄了一阵,问叶臻道, “想好叫什么名字了吗?”
叶臻顿了顿:“嗯,老夫人说孩子的名字由我来取。”
他温柔地看着怀里的孩子:“就像我之前说的那样,我对他唯一的期盼便是愿他可以平安长大,终此一生幸福安康。”
“所以,便叫做秦予安吧。”
顾笙觉得这个名字很好听,于是对着小宝宝轻轻唤着他的名字:“予安,小予安。”
秦予安目不转睛地看着顾笙,似乎是在努力听他发出的声音,奈何刚出生体力不够,没过一会儿便累了,张开小嘴打了个哈欠,显然是困了。
他困得时候也不吵不闹,乌黑浓密的长睫毛慢慢晃了晃便合上了眼,圆圆的小脸带着一丝健康的润红,在阿爹的怀里很快便陷入酣睡——
到了晚上,顾笙绘声绘色地将白日里的所见所闻讲给晏辞听。
“他见到我还会笑呢,还会握我的手指。”
他在床上躺着,一想起白日里秦予安的模样就兴奋地打滚。许久后,他用手捂了捂自己的脸,然后从床褥中探出头来,就见晏辞背对着自己坐在桌边,不知道在干什么。
顾笙好奇地跳下床,踩着鞋子走到他身后,然后伏到他的背上,顺势将浑身的重量都靠在他身上,嘟囔道:“你在看什么?怎么都不理我?”
他的目光落在晏辞的手里,顾笙仔细朝他正拿在手里的东西看去,有些惊讶:“你怎么还没将这个还回去?”
晏辞手里的东西不是别的,正是先前那块听说价值不菲的羊脂玉腰牌。而此时晏辞正用手细细摩挲着腰牌上面精致的云纹,看着那“上清”两个古纂体迟迟没有说话。
顾笙将下巴抵在他的肩膀上,轻轻啄了啄他的耳垂,轻声道:“夫君,你在想什么?”
晏辞笑了笑没有回答,而是将那物什放进怀里,接着侧过头回吻了他
初夏的夜本就是燥热的。
北康坊素来安静,平时夜晚偶尔传来的犬吠已经是最大的噪音了。
今晚不知为何天气格外的热。
顾笙只穿了一件小衣,此时皮肤上的一层薄汗将小衣和他的肌肤黏在一起,后颈处的发丝也贴在了皮肤上,捂得他很不舒服。
他翻来覆去了一会儿,终于掀开被子坐起来,将头发拢到一边,接着将被子往下拉了拉,又看了看身边睡着的男人,生怕他也热到。
晏辞依旧仰面躺在床上,保持着他平时看着颇为清贵的睡姿,只是今晚他睡得并不安稳,细碎的汗珠沿着他的下颌滑落,钻入领口。
房间里幽幽的梅花香萦绕在顾笙的鼻尖,他看着晏辞,后者似乎做了什么噩梦,眉头时松时紧,喉结在颈上微微滑动,顾笙以为他也是热到了,于是想了想伸手帮他把衣领敞开了些。
他刚做完这些后重新躺回去,然后半梦半醒中忽然耳边传来一阵急促的敲门声。
顾笙有些烦闷地侧过身子,可是那敲门声不仅没有小,反而更加急促。
“公子,快把门打开!”
顾笙从睡梦中惊醒,这才发现耳畔的敲门声并不是来自梦里,而是真真切切地来自门外。
他听到外侧的晏辞起身翻身下床,接着是门被拉开的声音。
晏辞还没有说话,璇玑急切的声音先一步响起:“快收拾东西,我们得离开这里!”
晏辞似乎问了一句怎么了。
璇玑焦躁的声音再次响起:“是秦家,秦家出事了!”
顾笙闻声呼吸一滞,听到“秦家”两个字,他心中一紧,于是赶忙起身下床,鞋也顾不得穿就跑到门口:“发生什么事了?”
门外的璇玑喘着粗气,他发丝凌乱,再无往日那般镇定自若,此时眉目间更是涌上一丝痛苦:“我哥刚才差人来给我传话,他说刚刚秦家来了队官兵,开了门一句话不说就进去抓人,这才不到半个时辰,就将秦家所有人都带走了!”
顾笙惊讶道:“带走了是什么意思?”
璇玑双眼通红,咬着牙道:“老爷老夫人,秦英公子,大夫人和二夫郎,还有刚出生的予安少爷”
顾笙闻言身子一晃,用手攥紧自己的衣襟:“怎会,怎会如此?”
璇玑明显看起来因为焦躁而慌了神,咬着唇说:“我不知道,我哥派来的人只说让我们快点趁乱收拾东西离开这里。”
他抬头焦急地看向晏辞,似乎只要他点头,他立马就去叫醒其他人连夜离开这里:
“现在没时间说这些了,公子你快拿主意吧,我们得赶紧走,刚才已经有官兵往叶家的方向去了,说是所有跟秦家有关的人都要拿下,恐怕很快就会查到我们这里!”
院子那边闻声出来的惜容和流枝听到他这番话已经害怕地瑟缩起来。
而到现在依旧没有病愈的苏合倚在门边,闻言闭了闭眼,雪白的面上泛起一丝无法逃脱命运的悲戚。
顾笙更是惊魂未定,他下意识看向晏辞。
晏辞直到现在都没有开口说话。
与院中众人不同的是,他面上也没有众人这般不安,反而带着一种已经预料到事态发展的平静。
顾笙于是在慌乱的扯住他的袖口,仰头急切问道:“夫君,你可是有什么办法?”
闻言,众人皆是将目光投向晏辞。
晏辞眉眼微垂,轻轻握了握顾笙的手,接着抬头对璇玑和阿三沉声道:“我现在要出去一趟,你们两个把院门锁好。”
他又看了看院子里苏合,惜容和流枝还有身后的顾笙:“好好保护好他们,在我回来之前不要给任何人开门。”
璇玑错愕道:“这个时候你要去哪里?外面到处都在抓人,你出去会被他们带走的。”
晏辞没有回答他的话,而是又重复了一遍:“我回来之前,不要给任何人开门。”
璇玑张了张口。
但是当对上他沉静的一双眸子,本来慌乱不堪的心不知为何仿佛有了主心骨一般逐渐平稳下来。
于是他什么也没说,也没有反驳,只是低下头,朝晏辞恭敬一揖:“是。”
晏辞没再说话,他转身回房,片刻后披着一件黑色的斗篷走了出来。
顾笙看着他,晏辞在经过他身边时轻轻抱了他一下,在他耳边道:“等我回来。”
顾笙用力点了点头——
跟以往胥州歌舞升平彻夜不息的热闹夜晚不同的是,今日的胥州城陷入诡异的安静之中,这安静之中,还夹杂着一丝丝令人压抑的凝重。
晏辞出了北康坊径直朝着胥河的方向前行,沿路看见不少人站在自家门口朝着南边望,不时议论纷纷。
而他们所看的方向,就是胥州城那处有名的灵璧山。
晏辞将面容隐在斗篷下一路疾行,他并没有丝毫停顿,可是晚风依旧将沿途的声音断断续续吹进他的耳朵。
“他们这是抓谁啊?”
“是南康坊那边,我听说秦家出事了”
“白日里还好好的,怎么说出事就出事啊”
“本来是秦家少爷和薛家少爷为了一个哥儿打起来了,那姓秦的把姓薛的给杀了一直关在牢里,刚才快到晚上的时候呀,忽然就从外面来了一队人,刚进来城门就提前关了。”
“我倒是听说,秦家是被查出来曾经参与过贩私盐你知道十年前那个被抄家的苏家吗,好像就是跟那件事有关”
“我还以为只是场命案,打算看看热闹的,谁知道往下一查能查出这么多事来。”
“秦家这次获了罪,刚刚所有秦姓男丁全部被收押了。贩盐啊我看八成是死罪难逃了!现在外面正到处抓跟秦家有关的人呢,刚才被抓的那是叶家的吧?”
“唉,秦家二夫郎刚生了个男婴,真是可怜……”
“刚出生的也不放过?”
“所有。所有男丁知不知道什么意思,那孩子若是个女孩或是哥儿说不定还能逃过一劫,可偏偏是个男孩唉,真是可惜了…”
“太吓人了,幸亏咱们是穷人…”
断断续续的声音远去了,晏辞拢在袖口下的手指却是收的越来越紧,修剪整齐的指尖硬是在掌心中刻出道道深痕。
秦子诚,秦老夫人,柳夫人,秦子观,叶臻,秦英,还有刚出生的秦予安。
他的脑中不断回忆着这些人,目光穿过夜色,看向不远处被月光笼罩之下,坐落于胥河对岸的秀岳峰。
他要救他们。
他的心脏因为脚步的逐渐加快跳得越发剧烈,他一刻不停地赶到胥河河岸,再在渡口处找了艘船横渡过胥河到了对岸
这不是他第一次来秀岳峰,但却是第一次这般正大光明地踏上河对岸的土地。
他没有像第一次偷偷和秦子观一起混进去那般心虚,也没有像和周栾一起那次费尽心思想着如何找机会溜进去。
这一次,他直接朝着那条通往秀岳峰山顶的长长石阶径直走去。
雪白的石阶层层直上,石阶两旁矗立着缸口粗的汉白玉石柱,从山脚一直延伸至山顶,每一根上面都雕刻着栩栩如生的浮雕,浮雕突出于柱子表面,仿佛下一刻就会从柱子中脱离出来,一跃而起。
玉狮,黑虎,青牛,白鹿
而直到最上面两根,一左一右分别是两只展翅欲飞的灵鹤,而两只灵鹤后方,是一扇三人之高的通体雪白的宫门。
晏辞缓缓抬脚,再落下,终于站到最上面的台阶上。
可他的脚还没有踏上白玉雕砌的平台,就听到一声低喝从正前方传来:
“天师道场,庶民禁入,擅闯者格杀勿论!”
晏辞丝毫没有理会那几欲震碎他耳膜的警告声,他径直朝着宫门走去。
第二次警告随着沉重的脚步声再次响起,这次离得他更近,警告之意也更加浓重。
晏辞依旧没有看那身着厚重铠甲,腰带长刀,直直朝自己逼来的武士。
“天师道场,庶民禁入,擅闯者格杀勿论!”
第三次警告在他耳边乍起。
话音刚落,伴随着破空之声,利刃的雪光与凉薄的月光融为一体,汇成一道冰冷的杀意,直直朝着晏辞头顶劈下——
——却终是止步于一块掌心大小,透着柔柔玉色的腰牌之前。
腰牌之上,“上清”两个古纂字与黑甲侍卫头顶那块白玉匾额上的“灵霄上清宫”遥遥相对。
晏辞在腰牌后面慢慢抬起眼。
他看着那身形面目都隐藏在漆黑盔甲之下的武士,对着那近在咫尺的锋利刀锋,缓缓开口。
他的声音清冷,宛若此夜漫天月辉所化,一字一句回响在秀岳峰万千青木之上:
“我要求见天师大人。”
第 233 章
晏辞站在夜风中。
夜风里带着那熟悉的, 令人神安的降真香的味道,那香味的来源,是正前方的宫观前, 一口巨大的青铜三足鼎。
在他的脚下,是一块圆形的巨大玉台。
这圆台南北东西方向各长约三丈, 圆台周围没有丝毫遮挡, 只在中央雕刻着一个巨大的八卦图。此时皓月当空,这玉台与之遥遥相对, 竟像是秀岳峰顶一面巨大的玉镜。
晏辞只消稍稍抬起头,便能看见他头顶没有丝毫云气遮掩的浩荡长空,其上银河闪耀,繁星错落点缀两侧, 宛若对应着人世繁华的诡秘天图, 光华永恒,亘古不息。
那三足青铜鼎后方,在月色中静静伫立着一座宫观, 宫观下方的汉白玉台阶两侧各站着一个青衣道童, 接着怀抱拂尘,垂眼敛眉而立, 若非随风而动的衣摆, 会让人误以为是两个玉雕的小儿。
晏辞在玉台边缘沉默着顿了顿, 接着他经过青铜鼎朝着台阶走去,正要走上台阶,他的前方却忽然响起沙沙的脚步声。
晏辞抬眼就见一个年轻的道士正快步从台阶上下来, 衣袂摇曳, 眉眼含笑径直朝他而来,仿佛是特意过来迎他一般。
他快步走下台阶, 一直走到晏辞跟前,与他作揖礼毕方才开口,语气中仿若熟识晏辞一般:“福生无量,大人已等公子许久,请公子随小道入殿。”
他身后的殿门朝两边启开,那令晏辞熟悉的降真香的味道随之而来,便是他在灵台观的那晚在林朝鹤身上闻到的,只不过这味道此时更加浓郁,也更加庄重。
那道士引着他走到殿门口,接着便站住了脚,侧过身子将宫门让开,眉眼间笑意不减,示意晏辞独自进入。
晏辞没有说话,他用手轻轻理了理衣襟,便掠过道士抬脚入内。
而就在进门的那一刻,他忽然想到,过了今晚,一切都将改变
殿内降真香幽幽包裹住他,晏辞听到自己的鞋底和平滑得到汉白玉接触时发出的细微响声。
他抬眼看向大殿中央,只见殿中央一左一右各立着一只仙鹤状的铜炉,袅袅白烟便从仙鹤口中吐出。
而其中一个香炉旁,正站着一个人。
那人微微附身,似乎正在拨弄着香炉中的熏香,听到脚步声直起身子,头微微侧过来。
恍惚间,晏辞依稀记得在灵台镇的那个夜晚,他第一次见到林朝鹤的样子。
后来他每次见到这道士时,他都是穿着一件寻常道士穿着的道袍,将头发用一根再普通不过的木簪子束起,周身只带着一顶斗笠,和一个不知装着什么东西的葫芦,若非眉目过于出众,便只是一个普通的云游道士的模样。
而此时面前的人一身青色的长袍曳地,盖住赤/裸的脚踝,乌黑的发丝如上好的丝绸散落在身后,与如水青衫揉和在一起,最终一同垂落在脚下青色的流光锦缎上。
听到开门声他抬起眼,蕴着浓墨般的上扬眼尾敛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散漫,眸光随着殿内的烛台上跃动的烛火消消减减。
晏辞从没见过他这副模样。
除了那双熟悉的凤目,他看起来和那个印象中神出鬼没的道士完全不是一个人,此时他身上带着一种与凡尘喧嚣若即若离的感觉,气质更是与先前截然不同。
晏辞从来没有像此时这般令真切的感受到,他们并不属于同一个世界。
然后他意识到,眼前的人不是那个会跟自己下五子棋,说话半真半假,做什么看起来都漫不经心的道士。
此时他是那个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圣眷正浓的天师。
晏辞收起了眼中的讶然,他面色平静在林朝鹤的目光中缓步上前。
他是谁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能帮自己。
淡紫色的衣袖垂坠在青色的锦毯之上,身后的长发随着他的动作在后背铺散开来,从丝滑的绸袍上垂坠,接而蜿蜒在地。
晏辞附身叩首,额头触及自己交叠着放在地面上的双手,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在耳畔响起,尾音在高殿之内回荡:
“晏辞,愿助大人一臂之力。”——
顾笙坐在窗边,看着外面浓重的夜色。
阿三和璇玑在晏辞离开后便将院门关上紧紧关上落了门闩,并守在前院。
此时他们这个小院子里虽是有六个人,可却没有一个人说话,偶尔会传来回廊上苏合低低的咳嗽声。
空气里安静的让人不适。
顾笙在心底是最信任自己的夫君的,夫君既然让他在家里等着自己,那自己便乖乖等着他;夫君说他有办法保护他们,那他就一定会说到做到。
然而一种不知为何而来的烦闷凭空出现在他的胸口处,宛若在胸腔内塞了一团上下不得的棉絮,堵得他隐隐有些想要作呕。
这种异样已经持续了有几天了。
刚开始顾笙以为是自己过于焦虑,或是晚上没有休息好,所以才产生的异样。
这几日秦家众人不知未来祸福,夫君为此一直忧心忡忡,而苏合伤势初愈,心病加上旧疾复发,一直不见好转。
所以顾笙对谁都没有说起这件事,他不想害夫君为他无故担心,尤其是夫君不在的时候,他便是当家的夫郎,家里的几个人都是他来照顾的,所以这个时候无论如何自己都是不能倒下的。
顾笙轻轻咽了咽口水,试图将那种异样感挡回去,他无意识地用手捂住胸口,可越是想要克服这般症状,喉间便越觉得不适。
他不得不起身走到桌前给自己倒了一杯温水,刚刚将杯子递到口边,忽然喉头一酸,他眉心一蹙身子往旁边侧去,手边的杯子撞到,清水弄湿了桌面。
顾笙再也忍不住地弯腰干呕起来。
“咳咳咳。”
他将手里泼了大半的杯子放回桌上,外面闻声而来的惜容见此情形忙将他扶到一旁,快步过来将桌子搽干净,担忧地对顾笙道:“夫郎,最近这是怎么了,我见你连着几天白日里食欲也不好,可是哪里不舒服,我去厨房煮些甜粥来吧?”
顾笙微咳了几声,总算是顺过气来,他摆了摆手:“没事,可能是最近太累了,休息一下就好了。”
惜容点了点头,一边擦着桌子一边对顾笙道:“若是觉得哪里不舒服,还是要告诉公子一声,或者明天我去请郎中来看看。”
一提起“明天”,顾笙却是沉默了,惜容也没再说话。
两人似乎不约而同想到,如今外面大肆抓人,也不知他们这小院能不能安稳度过这个夜晚,于是顾笙攥了攥领口:“别怕,夫君说会回来就一定会回来。”
他索性不再继续这个话题,问道:“苏合的药今天煎了吗,他那病不好痊愈,你一定要每天记着。”
惜容道:“夫郎安心,苏郎君的药每日我都亲自煎,伤处也是按时换药。只是这些日子苏郎君一直吃不下饭,病情一直不见好,吃再多的药也没有用。”
顾笙叹息:“他身子本来就不好,经历了那么多事哪还有胃口。”
他如今只希望着能有些好消息传来,尤其是想到叶臻还有秦予安都在那冰冷的监牢里,顾笙眼眶隐隐发酸,叶臻哥哥刚刚生产完,身子还虚弱,而小予安那么小,怎么救进了牢里?
他这样一想,胸口那股堵塞感便愈发加重了。
惜容看着他面色愈发不大好:“夫郎,你若不想吃东西,那我陪你去院子里走走吧。”
顾笙点了点头,此时前院有璇玑和阿三守着,他们几个哥儿也帮不上什么忙,索性便跟惜容出了门。
然而他在惜容的陪伴下刚踏出门,便听到从院墙外面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而伴随着那脚步声,还有金属撞击在铁质盔甲上的响声。
顾笙心头一紧,果然下一刻就听到前院粗重的敲门声传来,一个高昂的声音道:“衙署奉命拿人,里面的人,速速把门打开!”
他扶着惜容的手收紧,惜容也是浑身一颤:“夫郎,是,是来抓我们的人吗?”
顾笙抿了抿唇,如今夫君刚刚离开,捉拿他们的人就已经到了,也不知现在夫君到了哪里,会不会在路上就被他们捉去了他心中虽是忐忑,可是身子却快步朝前院走去。
院门早已被锁住,还顶了两个沉重的箱子在后面,外面的官兵等了片刻,似乎知道门里的人不会开门,于是有人一声令下,沉寂一刻后巨大的撞门声响起。
一直在前院跟璇玑在一起的流枝被这声音吓到了,害怕地扑到璇玑的怀里。璇玑则是眉头紧锁,盯着院门的方向,手却放在了腰间的软剑之上。
他此刻想的却是,既然公子说了他会回来救他们,那他一定会回来。
那巨大的撞门一下接着一下,马厩里两匹乌越骊被这声音惊动,有些不安地甩着尾巴,被阿三牵着缰绳牢牢控制在原地。
细碎的灰尘从屋顶震落在地上,整个小院里的花草都在震颤中不住发抖。
顾笙盯着那已然不堪重负的院门,就见下一刻随着一声巨大的破门之声响起,院门终于四分五裂,一队身穿盔甲的人从破损的院门处鱼贯而入,身上皆带着金戈,一瞬间将他们几个团团围住。
“有人举报,这里住着的人和秦家的余孽有关。”
为首一个高大的将领打扮的男人踏足在小院中,目光在院里几个人身上转了一圈,沉声道:
“全都给我拿下!”
第 234 章
那些穿戴着盔甲的人得到命令后快步上前, 直接伸手朝顾笙抓去。
而那边苏合已经被一个官兵扣住,他面上瞬间血色尽褪,胸口急促喘息, 显然是受了惊吓,咳喘又发作了。
然而抓着他的官兵丝毫没有怜惜之意, 一双手宛如铁铐牢牢锢住他, 苏合吃痛闷哼出声,再抬头嘴边竟是渗出丝丝血迹来, 显然是心疾发作。
顾笙大惊失色,苏合本来就生着病,何况手上还带着那般严重的伤口,哪能由他们这般折腾, 若是真的进了牢里, 岂不是用不了一晚就出不来了。
他的心脏宛如急促不停的鼓点,惊慌地看着这一幕,上前阻止道:“你们快住手!”
他咬了咬牙强自镇定住心神, 抬起头对着那为首的将官朗声道:“大人, 我们不过是无辜的百姓,到底是犯了什么罪, 为何你们一上来就要抓人?”
那为首的将官本来正看着手下抓人, 闻言颇有些惊讶地回过头, 似乎没想到还有人敢上前说话,他的视线从上到下扫了顾笙一遍:“你是这家主人的夫郎?”
顾笙点了下头。
那人“哼”了一声:“一个哥儿,胆子倒是不小。我们也是奉命行事, 你老实一些束手就擒, 不会伤到你。”
顾笙哪会这样轻易放弃,他上前一步尽可能拖延时间:“大人, 我夫君还没有回来,这院子里的哥儿什么都不知道,而且有人还生着病——”
为首之人沉声打断了顾笙:“不用废话了,来人,把他锁起来,全部带走。”
两个士兵一左一右上前要押顾笙,就在这时,门口突然传来一声清喝:“住手。”
院内的人皆是下意识朝门口看去,就见不知何时一个身着淡紫色绸袍的年轻人站在门口,他身形修长,眉目清隽非常。
顾笙喜极惊呼:“夫君!”
那为首的将官见到他,正要让人把他拿下,就见他身边还站着一个道士。
将官眸中一滞,发令的手一顿,只见那道士模样清秀,眼角含笑,不急不缓朝他走来。将官收起眸中的不可思议:“云清道长怎会来此?”
那叫云清的道士笑道:“将军,今日的事便到此为止吧。”
那将官道:“道长,并非我等强人所难,“明早之前将所有跟秦氏有关之人收押”,是上面的命令,这”
“嗯。”云清点了点头,笑意不变,“正好,小道也是奉大人的命令来此。”
听到“大人”两个字,将官面上神情一肃,抿了抿唇没再说话,终是朝着那道士拱了下手,对身后的手下道:“都退下。”
那些人得了命令,立刻放下手里的事,朝着门口鱼贯而出。那为首的将官看了看站在一边的晏辞,转身最后一个离开了。
云清转过身对晏辞笑了笑:“晏公子,大人吩咐的事,小道已经完成,就不多叨扰了。”
晏辞轻声道:“多谢道长。”
云清点了点头正要离去,忽然脚步一顿,用手摸了下额头:“对了,小道还有一件事,差点忘了。”
晏辞回过眸子,就见他笑了笑:“还请公子稍等片刻。”
须臾后,院外传来一阵脚步声,晏辞还没抬眼,先是听到一声犬吠,他面上一喜:“旺财!”
接着便见一道半人高的黑影从院门外窜过来,兴高采烈地往晏辞身上扑过去,正是秦子观那条浑身漆黑的细犬,而在旺财身后,一个和璇玑一模一样的人安静地走进来,朝晏辞行了一礼。
璇玑大喜:“哥!”
琳琅面上还带着血迹,然而他眸间依旧沉稳,只是往日一向戴在面上的笑容不见了,眉间隐隐带着一丝悲色,见到璇玑的那一刻,眼角才算松了一些。
晏辞忍不住看向云清,就听其笑道:“虽然目前只能委屈秦家的诸位,但这位小哥,还有这条灵犬,小道还是有能力带他们过来的。”
晏辞沉声道:“多谢道长。”
云清朝晏辞拱手致礼:“小道皆是奉大人之命行事,晏公子无需多礼。”
他放下手直起身,微微一笑:“晏公子便好生于家中修养些时日,待启程之日,大人自会命人来接公子。”
待云清走后,院子中的一众人才算舒了一口气,唯一显得很开心的便是旺财,漂亮的黑犬似乎受了半夜惊吓,此时终于见到认识的人,绕着晏辞不停摇尾巴,吐着舌头抬起前腿想往晏辞身上扑。
晏辞伸手安抚地揉了揉他的脑袋,就见琳琅上前一步,双膝着地,对着他深深叩拜下去。
璇玑一惊:“哥?”
琳琅看了他一眼,沉声道:“过来跪下。”
璇玑自从被秦子观给了晏辞,事实上只把晏辞当自己的半个主子,心还是在秦子观那里,对晏辞的话时听时不听的。
这会似乎明白了什么,于是他什么也没说,走到琳琅身边一同跪下。
琳琅抬起头,目光沉静地看着晏辞:“晏公子,我与胞弟生来被亲生父母所弃,若非秦家将我二人带回府中悉心照养,我二人早已成地府亡魂,主人家此等恩德,我们莫不敢忘。”
“而今日主人一家落难,身为奴仆我二人本应誓死追随主人。可方才来时的路上,云清道长已经与我说了晏公子此程北上之由。”
他垂了垂眸子,双手伏地,头深深叩下去:“琳琅与胞弟愿为公子所用。自此立誓,从此以后必将与胞弟以性命护公子周全,对公子忠心无二,肝脑涂地,公子之命绝不违背分毫。”
“若违此誓,三尺之上,自有神明纠殛,死生难安。”
璇玑听完胞兄的话,也伏跪在地,一字一句说了相同的话。
晏辞轻轻吸气,他站直身接受了两人的立誓,接着垂眸看着他们,沉声道:“既然你们愿听命于我,那我也与你们保证,会尽我所能救他们,决不食言。”
说罢他叹了口气:“起来吧。”
闻言后,两人齐齐说了声“是”,这才从地上站起身,安静地站在一侧。
晏辞回过头,顾笙早已在旁看了他半天,见他终于回过头,这才欣喜地朝他走过来。
“还好吗?”晏辞用只有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问,“可是有伤到哪里?”
顾笙摇了摇头:“一点事都没有。”
感受到腿上有什么东西蹭来蹭去,顾笙低下头,就看到朝两人转来转去的旺财。
他开心地蹲下身,旺财见状立马撒欢般摇着尾巴,兴奋地贴过来。
顾笙摸着他的脑袋,旺财用脑袋蹭着他,接着“呜呜”叫了两声,咬住顾笙的衣摆往院门口走。
顾笙抬头不解地看向晏辞:“夫君,他这是做什么?”
晏辞也不知道,琳琅在一旁温声开口:“自从二公子被带走后,便一直是这个样子。”
顾笙立刻就明白了,他有些难过地看了看旺财,蹲下身抱了抱旺财的脖子:“一定是想主人了,想让我们回去救他们。”
旺财似乎听懂了他的话,呜呜的频率更高了,有些焦急地抬头看着他们。
琳琅向前走了两步,弯腰摸了摸旺财的脑袋,然后看向晏辞道:“公子,我先把他带下去。”
晏辞道:“后院有些吃的,你看哪些他可以吃,多给他准备些。”
琳琅点头称是,便带着旺财去了后院。
顾笙微微吐出一口气,今晚事态虽是紧急了些,好在虚惊一场,大家都是平安无事。
他转头看见旁边的惜容,低声吩咐道:“你一会儿去后厨煮些热粥给大家分了。”
惜容应声便下去了,阿三从后院拿来几块木板将破损的院门重新修补好,流枝站在璇玑身侧,脸上有些白,却是安心地抬头看了看璇玑。
而正当顾笙打算让大家都回屋休息时,就见璇玑身边的苏合忽然身子一软,直直朝地上栽去。
他旁边的璇玑动作很快,一把捞住他的身子。
众人皆上前,惊讶地看着他发白的脸色,还有唇边触目惊心的丝丝血迹。
晏辞赶紧把他接过来,横抱回屋内,璇玑反应很快,立刻出门去找郎中,不过片刻功夫,就拉扯着一个头发花白的老郎中风风火火跑过来。
老郎中看起来是在睡觉的时候被他叫醒的,衣服还没穿整齐,一把老骨头被这少年扯着过来,一路上连跑带颠。
此时停下来还不断喘着粗气,到了以后却很是敬业地立刻进屋给苏合看病。
众人皆在外面等待着,片刻后那老郎中出门,看着晏辞叹了口气。
晏辞见他这副神情暗道不好:“老人家,屋子里的哥儿现在什么情况?”
那老郎中细细看了他一眼,语气有些不善:“我先前是不是给他看过病?我怎么见你有些面熟?”
这老郎中正是上次苏合淋雨发热后请过的郎中,先前他把苏合当成晏辞的侧室,这会儿看晏辞的眼神已经不对了:
“我不是跟你说了吗?这哥儿先天不足,后天又没好好看养,让你好生养护,怎么这次我见他病情比上次又重了三分而且他手又是怎么回事?”
他看着晏辞的表情好像他是某个人前文质彬彬,人后对家里人动手的衣冠禽兽。
晏辞见他眼神不善,也不知联想到什么了,生怕他下一刻就要出去乱说,连忙解释道:“他是我的朋友。您就直说吧,他现在的病能不能治好?”
那老郎中沉思片刻,叹了口气道:“小伙子,我在这胥州城行医已有四十载,虽不敢妄称妙手回春,但这胥州城中的医师怕是大部分医术都比不得我。”
“我说这哥儿病情难医,下次心疾再发,怕是难以回天了你们再去请其他人也是无用。”
晏辞张口问道:“这该如何是好?”
老郎中思忖道:“虽然胥州城中没有能医治的医师,我建议你带他去燕都看看。”
他顿了顿:“毕竟燕都可是云集了整个燕朝医术最精湛的医师,你带他去那里碰碰运气,若是这哥儿运气好,说不定还能找到能救治他的人。”
这句话让晏辞想起当时林朝鹤说的话,他那时也说过,苏合的手若是以后还想行动自若,那么能救他的人,也只能是在燕都。
晏辞于是在心里定下一个主意,他点了点头:“好,我知道了。”
老郎中也点了点头,站起身收拾东西。晏辞对璇玑道:“替我把老先生送出去。”
璇玑应了声是,毕恭毕敬的将老郎中送出门。
晏辞走进门,见苏合半靠在软垫上,他看了看旁边的晏辞,嘴角露出一抹苦笑:“晏公子,真是对不住,我又劳烦大家为我担忧了。”
晏辞轻声道:“你不要多想,也别把这些放在心上。”
他顿了顿:“对了,有一件事我想跟你说。”
他把自己的打算给苏合说了一遍,苏合本是安静听着他的话,听到最后眼中一亮:“晏公子,你是说真的吗,燕都真的有人能治好我的手?”
晏辞道:“我也不知道,但这是我唯一能想到的办法,你愿意和我们一起北上吗?”
靠在床上的苏合硬是用尽全力撑起身子,他眼泪盈满眼眶,一时之间喜极而泣,颤颤巍巍地想要下床行礼,晏辞将他摁回床上:“你不必这样。”
“晏公子。”苏合面上满是泪痕,哽咽道,“你这叫我如何报答你?”
他用手揉了揉眼睛:“自从进了芳华楼,我一直以为我这辈子都只能待在那里”
“可你不仅愿意收留我,还救了我哥哥,救了我那么多次谢谢你,谢谢你们”
“我不知道父亲和秦伯父他们之间的恩怨沦落芳华楼之后,我生了一场大病,以前的事其实我很多都记不得了,就连我哥哥也是后来他找到我,我才知道”
“我本来的命运无非是无家可归,或是被当成货物贩卖掉。”他将脸埋在掌心,再次抬头,“晏公子,你和笙儿,你们都是我的恩人,可是你们的恩德我永远都报答不了。”
晏辞笑了笑:“你是我的朋友,何必谈什么恩德?我救你,又不是要你报恩的。”
他摇了摇头,温声劝道:“你好好休息,过去的事不要想了,我会想办法治好你的手。”
苏合眼中含泪,因为激动面上又起了一层红色,晏辞怕他又发病,稍微嘱咐几句,就起身离开了。
他刚刚出门,就见璇玑正站在顾笙的屋门口。
晏辞疑惑地走上前:“你没去送那个老先生吗?”
璇玑还没说话,就见惜容从屋门里快步走出来,朝晏辞服了服身:“公子,是我请老先生留步,请他也帮夫郎把把脉。”
晏辞颇为惊讶地看向他:“顾笙?他怎么了?”
惜容道:“公子,夫郎这些天身子一直不大好,总是犯恶心,也不知怎么了。他怕你担心,一直不让我跟你说”
晏辞一怔。
顾笙在屋里坐着,他本来不想再害大家担心,结果就听惜容在门口把他最近不舒服的事全说了出来。
果然下一刻晏辞就快步进门走到进屋,目中带着浓浓的担忧,很是坚持让老郎中也给他看看。
于是他无奈只好将手腕放在案几上,那老郎中伸手隔着软巾探查他的脉象。
老郎中因为刚刚给苏合问诊,苏合的病情他无法医治,所以眉头一直蹙着。
这会儿探查了半晌顾笙的脉象,又仔细问了他最近的饮食情况,眉头渐渐一松,脸上竟是露出一丝笑意。
晏辞一直紧紧注视着他的表情,见他的表情变化,又见他收手起身,忙上前问道:“老先生,我夫郎他”
“没事。”
老郎中站起身用手轻轻捋了捋花白的胡子,面上带着一丝笑意,抬起双手朝他拱了拱:“恭喜啊。”
他看着神情错愕的晏辞,淡淡道:“你夫郎,已经有两个月身孕了。”
第 235 章
符成二十九年五月初五。
这是晏辞来到这个世界, 过得第二个端午节。
他犹记得去年端午节,还是他和顾笙两个人一起过的,那时他们挤在破旧的房子里, 他和顾笙两个人一起在阴雨连绵的小镇屋子里包着两人份的粽子。
粽子很甜,他们吃的很开心。
这个端午节, 外面又下雨了。
晏辞盯着外面的天空出神, 直到回忆被耳畔传来的说话声打断,他朝声音的方向看去, 就见窗口处顾笙正被惜容和流枝簇拥着,不知在说什么。
自从得知怀孕的消息,他整个人都变得和之前不同了,晏辞也说不出是哪里不同, 只觉得他眼神清亮清亮的, 清透的眼底带上了一丝自己从没见过的不同的柔软。
而旺财自从来了这里就闷闷不乐,琳琅按照他平时吃的给他准备了吃的,他闻了闻却是看也不看, 趴在晏辞脚边一脸忧伤, 晏辞伸手揉了揉他的后颈的皮毛:“你绝食也没用,我可买不起五两一块的点心给你吃。”
旺财难过地呜呜一声, 乌黑的大眼睛里似乎有些湿润。
晏辞叹了口气, 这几天他已经将店铺的事给陈长安交代清楚, 至于其他事也差不多安排妥当。
而在离开之前,他还有一件事要去做——
狭长的甬道两边,墙壁上昏暗的烛火摇曳着, 将他投在地面的影子映的影影绰绰, 两边冰冷的栏杆中关着的都是缩在角落阴影里的人,耳边的哀嚎声时远时近, 叫人毛骨悚然。
旁边有两个狱卒在低语:“那小孩还有的救吗?”
“我看悬了,刚出生就进了牢房就算活了又怎么样,总归还是要死的”
晏辞抿着唇经过他们身边,他心里涌起了一丝不好的预感。
这时,正在前面给他引路的狱卒将他带到一间牢房门口,然后伸手朝里面指了指:“就是这间。”
晏辞忙快走过去,只是一件普通牢房,和其他一样阴冷潮湿,而此时牢房角落里隐约有一个人影。
他急声唤道:“秦子观!”
听到他的声音,就见牢房角落里阴影中的人影动了动,接着一阵轻微的咳嗽声响起,里面的人慢慢朝他这边走过来。
他隔着栏杆看着面前那张熟悉的脸,此时下巴上长满胡子,除了那双形状优美的桃花眼,他几乎认不出面前的人:“晏辞?”
秦子观沙哑着嗓音,不可置信地看着面前的人,他双手紧紧握住冰冷的栏杆,“你怎么来了?”
他一怔,忽然想起什么:“他们怎么会放你进来所有跟秦家有关的人都”
结果没说两句他就低头咳嗽起来。
晏辞眼中闪过一丝痛惜:“你还好吗?”
秦子观摇了摇头:“我没事,你看见叶臻他们了吗,他们怎么样了?”
晏辞只能说自己还没来得及去看他们,秦子观面色憔悴,死死咬着满是干涸血迹的下唇,低声咳嗽道:“我不知道他们现在都怎么样了,我方才听那两个狱卒说予安病了”
他们都知道,刚出生的小孩子这个时候生病又没有药,会是什么结果。
秦子观的声音越来越轻,最终化为黑暗中长长的一声叹息:“我真的没想到,我会是这个下场我本来以为只会死我一个,可是现在呢”
他颓废地垂下头:“晏辞,秦家已经完了过了中秋节我们一家人都会被问斩,我娘我大哥,叶臻,还有我儿子”
“他才刚出生,连这个世界是什么样都没有看见我这个爹当得是真没用”
他靠在铁栏上,不时低声咳嗽着:“还有叶臻我从来没好好对过他,如今他却要陪我一起死,我现在都不知道叶臻怎么样了,我也不知道我娘和我大哥,还有其他人现在怎么样”
“晏辞,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他的头越来越低,消瘦的肩头在黑暗中不住颤抖。
晏辞沉默着看着他,他的眼睛已经逐渐适应了黑暗,余光中眼尾那点摇曳的烛光愈渐模糊,直到眼前黯然一片,他垂下眸子将内心深处的波动尽数压下,接着轻轻吸了一口气,轻声道:“我会救你们。”
秦子观的肩膀颤动了一下,他似乎没听清他的话,也似乎没有听懂他的意思,于是不解地抬头看向他。
晏辞隔着冰冷的栏杆握住他的手,将手上的热度不断传给他,凝视着他的眼睛,在他错愕的目光中仿佛在立誓般沉声道:“我不会让你们死的。”
他一字一句说:“秦子观,我一定救你,救你们所有人。”
秦子观怔怔看着他,忽然笑了一声,声音中包含着深深的无力:“怎么救啊晏辞,你只是个香师,还是带着顾笙离开这里吧”
晏辞垂下眸子,定了定心神:“我这次就是来跟你告别的。我来看看你,顺便跟你说几句话。”
不等秦子观说话,他快速将旺财和琳琅的事一五一十告诉了秦子观,并且告诉他不要担心:“再过几天,我就要离开胥州了。”
秦子观抬头半信半疑:“离开胥州?你要去哪里?”
晏辞低声道:“我要北上,去燕都。”
秦子观闻言错愕的看向他,握着栏杆的指节因为用力有些发白,他有些急促道:“去燕都做什么?你在那里又没有认识的人,你”
晏辞摇了摇头:“我必须去,只有到了那里我才有办法。”
秦子观不解地看着他:“你要,你要入宫?”
晏辞沉默一瞬点了点头:“是,我答应了一个人,只有我帮他完成心愿,他就会帮我救你们…”
秦子观明白了他的意思,他闭了闭眼:“晏辞,你这样,会把自己搭进去的。”
“可是我没有别的办法了。”晏辞笑了笑,“就像你说的,我只是一个香师。”
秦子观沉默下来。
半晌,晏辞又故作轻松地开口:“我会带苏合一起去。有人跟我说他的病还可以医治,我带他去燕都找能救他的人。”
秦子观听到“苏合”两个字,忽然苦笑一声:“带他走吧,别再回来这里了,若是可以的话给他找一个好归宿”
他用力回握了晏辞的手。
下一刻忽然想起什么深吸了一口气:“对了,你若是能离开,那你能不能能不能带我儿子也离开?”
晏辞一怔:“予安?”
秦子观伸手紧紧握住晏辞的手,仿佛抓到了什么救命稻草。
他指节发白眼角欲裂,低吼道:“对!你带他走,离开这里!不然他这辈子就只能在这牢里度过了!他才刚出生,你忍心吗而且他病了,再在这里待下去他会死的!”
他情绪极为激动,力气极大几乎抓断晏辞的手腕。
晏辞的手几乎被他抓断,他强忍着痛:“好,我会想办法。”——
身后厚重的铁门一点点关上了。
刚刚从幽暗环境中走出来的晏辞,被白日里过于强烈的阳光刺的微微觑起眼睛。
晏辞在原地半闭起眼睛,等了片刻适应了这光方才睁开眼朝一个方向走去
灵霄上清宫门口的白玉台阶上,一个青衣曳地的俊美道士正席地坐在其上,怀里抱着什么东西。
他抱浮尘一般抱着一个小小的包裹,正一脸和颜悦色地逗弄着,他身后站着一个更加年轻的道士,正微笑着看着这一幕。
晏辞刚踏上台阶就看到这么一副令人惊奇的景象,他定了定心神上前道:“我听说大人亲自将这孩子带出来了?”
林朝鹤怀里抱着一个小小的襁褓,而襁褓里裹着一个小小的婴孩,闻言他抬头看了他一眼,并不否认:“他病了。”
晏辞上前两步看着襁褓里的小孩子,果然见幼嫩的,圆的像苹果一样小脸果然比前几天干瘪了些,虽然一双乌黑的眼睛依旧又圆又大,但明显没有之前精神了。
云清站在他身后双手拢在袖中,解释道:“牢中阴冷,空气也不好,刚出生的孩子受不了那等阴寒,于是大人便让小道将其带了出来。”
晏辞看着秦予安红彤彤的小脸,的确是病了的样子:“那可如何是好?”
林朝鹤接过云清手里一个小葫芦,打开来将一颗小丹药投了进去,然后他直接将那尖嘴葫芦递到秦予安唇边,秦予安的唇瓣刚刚碰到一点丹水,便像是舔到蜜了一样,张嘴含住葫芦嘴,努力地吸吮起来。
晏辞一脸震惊,很想问问林朝鹤给他喝的是什么,但是见秦予安越喝越来劲,片刻后脸上的病气都褪下去不少。
于是片刻后,秦予安努力地吮了一会儿便累了,吐出葫芦嘴不喝了。
“真是乖孩子。”
林朝鹤收回手,抱起秦予安在他面上看了两眼,满意地抬头对身后的云清道:“这孩子面相与我道门有缘,若是收为徒弟给你当个师弟也是好事一桩。”
云清微笑道:“这孩子若是有幸得了大人指点,定能早日入道。”
晏辞听着他们这三言两语就要把秦予安收入道门,正琢磨着怎么把孩子抱回来,就见林朝鹤微笑地看着他:“小友意下如何?”
晏辞看着秦予安乖乖躺在林朝鹤怀里,十分不认生地用幼幼的小手抓住林朝鹤垂下的发丝,然后盯着他的脸乐呵呵地傻笑,等那发丝扫到他针尖大的小鼻孔 ,还小小地打了几个喷嚏,完全不知道自己的命运可能在这几句话中就被改变。
晏辞无语地看着傻乐的秦予安,伸出手:“大人,还是我来吧?”
林朝鹤倒也不拒绝,欣然将孩子递过来,晏辞没想到他这般随和,手脚僵硬地接过秦予安,婴孩的小身子软软的,细嫩的小脖子支撑不住圆润的小脑袋,歪歪扭扭就往一边歪。
林朝鹤贴心提醒:“你得托着他的脑袋。”
晏辞于是又一番手忙脚乱调整姿势,最后秦予安舒舒服服软绵绵地靠在他臂弯,仰面朝上好奇地看着他的下巴。
这孩子生来眼睛便大,虽然还没张开,但是从眼角和眼尾已经隐隐能看出来是和他爹一模一样的桃花眼,长大了怕是也要招惹不少小姑娘小哥儿。
而且他生来不怕生,见到谁都乐,若是见到生的好看的,便盯着人家咯咯直笑
顾笙本来在家里和惜容他们一起收拾东西,就见晏辞从外面回来,手里还拎着一个筐。
他将那筐往桌子上一放。
顾笙放下手里的东西站起来,以为他买了什么吃的回来,结果探头往里一看,忍不住“呀”了一声。
惜容和流枝听到声音也凑了过来,就见那篮子里放的不是什么瓜果蔬菜,而是一个软乎乎白嫩嫩,正大睁着乌黑的眼睛不哭不闹的小婴儿。
他自然地蜷着小腿,小手半攥着拳头放在嘴里吮着,睁大眼睛好奇地看着围观自己的几人,然后咯咯咯地笑起来。
这孩子的名字记在秦家的名单之上,晏辞不知道林朝鹤是怎么将他换出来的,但若是被人知道这孩子没有在牢里,一定会惹出大麻烦,他叹了口气,看了看顾笙:
“对外就说是我们的孩子。”
顾笙看到被晏辞带回来的秦予安时,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于是他立马抱起秦予安,眼睛却看向晏辞,急促道:“你今天去看到他们了吗?外祖母他们,还有叶臻哥哥,他们都还好吗?”
晏辞揉了揉眉心:“暂时没事。”
秦予安本来在自己的小篮子里躺的好好的,忽然被人抱起来,一时有些不高兴。
但是当小脸蛋触及顾笙的胸口柔软的衣襟时,小鼻子轻轻皱了皱,似乎闻到了和阿爹相似的味道,然后高兴地张开小嘴,下意识去碰顾笙的胸口。
结果在顾笙平坦的胸膛上找了半天也没找到要找的东西,这才后知后觉发现抱着自己的并不是阿爹,于是下一刻小嘴一瘪,“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顾笙被他这突然的哭闹吓到了,急忙学着叶臻的样子哄着他。
“予安,小安安不要哭了。”
他轻轻用手拍着襁褓哄着秦予安,然而小予安哭得鼻尖都红了,长长的睫毛上挂着晶莹的泪珠,还是没有停下。
顾笙心疼得不得了,直到晏辞在一边突然开口:“是饿了吧?”
顾笙恍然大悟:“对啊,这么久没吃东西肯定饿了。”
于是几人陷入另一个难题:刚出生的小孩子应该喂什么?
晏辞想起来先前林朝鹤拿丹药化的那瓶水,于是熟练地将那葫芦拿了起来作势要给秦予安吃,顾笙见状奇怪地看着他:“你要给他吃什么?”
“丹水。”
话音刚落,众人异口同声地重复道:“丹水?”
“……”
晏辞见众人一脸古怪地看着自己。
他也知道给小婴孩喝丹水听起来十分荒唐,可没有办法啊,他又没有奶,而且小予安看着还挺喜欢喝的
顾笙虽然没生过孩子,但认为这丹水喂孩子的方法十分不靠谱,于是警惕地看了一眼葫芦,不让晏辞靠近。
眼见秦予安的哭声越来越大,惜容上前出声道:“夫郎,街口李家媳妇前些日子生了个哥儿,这会许是能给小公子些奶水”
顾笙觉得还是他这个提议可行,于是立马抱着小予安出门了。
晏辞默默地将手里的葫芦收起来,他看了看旁边待命的琳琅和璇玑:“你们,去市场上买些鲜羊奶回来对了,再找个奶娘,要家世清白,身体健康的。”
第236章
小予安的到来打破了晏辞原本的计划。
眼见众人因为这个小娃娃的到来都开始忙活了起来。
几个哥儿对这个小崽崽丝毫不掩饰的喜爱, 惜容和流枝更是帮着顾笙轮流照顾他。
眼见他们围着小家伙转来转去,就连在另一个房间安静养病的苏合都忍不住过来看。
在知道这个小孩子的来历后,苏合吃了一惊, 随即低头看着篮筐里的小婴孩。
秦予安是只要见到好看的人便要盯着看的,于是他睁大眼睛看着这个漂亮的大哥哥, 然后咧开嘴咯咯傻笑, 透明的口水都从唇角边上流了下来。
苏合朝他笑了笑,接着伸出手轻轻用小指勾了勾秦予安的小手。
晏辞找来了奶娘, 每天白天负责给小予安喂奶,确保让崽崽吃得饱饱的,不过到了晚上小孩子就得他们亲自照顾了。
而自从晏辞把小予安带回家,顾笙的注意力就彻底从他的身上转移到小宝宝的身上。
为了更好地照顾小予安, 顾笙还在房间里弄了个摇篮, 换尿布喂奶哄睡皆是亲力亲为。
好在予安很乖,除了饿和困,或者要换尿布的时候才会大哭特哭, 平时都是不哭不闹的, 总是用眼睛好奇地看着周围。
“你现在怀着孕呢,也得好好休息才是。”晏辞想从他怀里接过小予安, “我来哄他, 你休息一下吧。”
顾笙却是摇着头拒绝了:“他太小了, 又刚从阿爹身边离开,一定很不适应,我得抱着他, 他才会心安一些。”
提到叶臻他吸了口气眼眶发酸:“我今天去看叶臻哥哥了, 我跟他说了我会好好照顾予安,一定不会让他受一点苦”
说到一半他说不下去了, 竟是又低低啜泣起来,怀里的小予安本来还乐呵呵的,见到顾笙眼里的泪水,有些好奇地看着他。
晏辞走上去蹲下身抬头,用手指勾去他眼角的泪痕,接着起身虚虚抱住他:“没事,一切都会好的。”
他又看了看他怀里的小予安,接着伸手牵了牵他的小手。
秦予安本来正好奇地看着他们谈话,这会见有人搭理他,立马开心地咧开嘴笑了起来。
晏辞却是盯着他看了半晌,然后若有所思道:“嘶,这孩子,怎么只会笑啊,看着傻呵呵的”
他刚想说要不要请郎中来给看看,但是话还没说完就被顾笙一脚踹翻在地。
顾笙瞪了他一眼,转身不理他,赤着脚抱着秦予安坐在床上。
于是晏辞识相地闭上嘴,慢吞吞从地上爬起来,不敢再乱说话。
秦予安则睁大眼睛看着从地上爬起来的晏辞,似乎发现了什么好玩的事,又咯咯笑了起来。
如今顾笙才怀孕两个月,除了白日里偶尔有些反胃,其他一切正常,但晏辞也不敢让他累着:“郎中还说怀孕前三月胎像可能不稳,你要注意休息才是。”
顾笙作为怀孕的那个,反而没有他这般谨慎,尤其是最近带着小予安,不仅亲自出门给他去裁缝店买小衣服小鞋,小予安平时的吃食他都是亲力亲为。
晏辞先前还怕他把自己累着,但是见他每天并不觉得累,似乎还乐在其中
晏辞拿着陶瓷做成的,有些尖嘴的陶瓷奶瓶出去热,里面的羊奶都是最新鲜的,晚上的时候奶娘不在,就只能先用羊奶喂他了。
虽然有了奶瓶,但没有现代那种橡胶制的奶嘴,只能在容器上做一个仿制乳/头的尖尖小嘴给小孩子吮。
但是秦予安明显不喜欢陶瓷这种硬硬的东西,而且这个形状还扎嘴,含着也不舒服。
一连吃了几次,他终于开始抗拒地哼唧起来。
眼看着他瘪着小嘴避开放到嘴边的坚硬的陶瓷,憋红了小脸不停用嘴去碰抱着他的顾笙的胸脯,就算饿了也不想吃奶瓶中的奶,于是把自己饿的哭泣不止。
顾笙忧愁地看着他可怜巴巴的样子,眼见他哭得上不来气,越来越心疼。
于是咬了咬牙将他放在摇篮里,伸手去解自己的小衣。
晏辞在一旁已经看了半天,这会终于忍不住朝他平坦的胸脯挑了挑眉:“你又没有奶水,你还给他吃,你这不是骗他吗?”
“小心他哭得更厉害了。”
顾笙被他看穿了想法,一时有些尴尬,憋红了脸瞪了他一眼:“那怎么办?你看他哭成这样子,难不成你有别的办法?”
晏辞想了想,还真给他提建议:“他说不定不是饿,就是想吮点什么东西。”
为了证明自己的猜想,于是他出去了,片刻后回来了还拿了罐蜂蜜回来。
顾笙不解地看着他,下一刻就见他伸出小指用指尖沾了点蜜然后伸到秦予安嘴里。
顾笙:“……”
秦予安不知道这是什么,处于本能下意识就含进嘴里。
晏辞感受到手上的力度惊讶道:“哟,还挺有劲的。”
结果秦予安用力吸了半天,小脸都涨红了,却什么也没吸出来。
虽然他吸不出来却很认真很努力地吸,直到吮累了,上面的蜜也没味道了,于是砸吧着嘴把指头吐了出来,“哇”地一声又哭了起来。
晏辞乐了,仿佛发现了什么好玩的玩具,又打算再蘸点蜜,结果下一刻就被一旁脸色铁青的顾笙抬脚踹到一边。
于是第二天晏辞就老老实实想办法给秦予安找奶嘴去了。
想做一个软一点的奶嘴倒也不难,用皮革或是什么柔软的东西都可以,晏辞在纸上画了一张草图,直接丢给琳琅和璇玑:“就按照这个去找个工匠,用最快的速度做出来。”
于是很快,一个崭新的,带有现代奶嘴形状的奶瓶就做了出来
对于家中其他人来说,顾笙怀孕是一件大事。惜容和流枝不敢怠慢,第二天就开始变着法给他做好吃的。
与众人的谨慎重视不同,顾笙反而是最没有怀孕自觉的那个。
只有知道怀孕的那日,他伸出手捂住嘴巴,眼里一下子涌上泪水,把不可思议的目光投向晏辞。
而晏辞因为老郎中短短的一句话怔在原地,片刻后他从短暂的惊愕中回过神,接着走上前紧紧抱住顾笙。
“顾笙,我们有孩子了”
他低声喃喃着,将哥儿用力揽在怀里,感受着他在自己怀中不停发颤的身子。
顾笙则将脸深深埋在他的胸前,伸出手臂环住他的腰,一个劲儿地点头。
很快晏辞便感受到胸前传来微湿的感觉。
他知道,他的小夫郎哭了。
于是那天以后他每每抱着顾笙都小心翼翼的,仿佛他明天就要生了一般。
顾笙对自己的身体还是很熟悉的,如今除了小予安和生病的苏合,他就是全家最重视的对象。
而且如今顾笙早已不是最初那般羞涩的小哥儿,如今的他早就很自然地敢于面对自己的欲望。
有时惜容会将小予安接过去跟流枝一起带,而顾笙到了晚上,沐浴过后将屋门一关,照旧将他俊俏的夫君扑到床上,准备做些羞羞的事。
“哎哎哎,不行…”
晏辞被他按在床上,眼看小夫郎十分熟练地开始脱他的衣服,他赶紧挣扎着从他身下坐起来。
顾笙就见他迅速从床头拿出一本册子,然后刷刷刷翻开停在其中一页。
顾笙一脸惊讶地看着他,没明白这是什么东西,于是也跟着好奇地探头看上面的字。
就见晏辞对着有些昏暗的烛火眯着眼看了半天,煞有介事地点了点头,然后用手指指着其中一行,认真对顾笙道:
“你看,这上面写的,怀孕前三个月不能行房事,会导致胎像不稳…”
他一个字一个字跟顾笙读着请教郎中后记录下来的注意事项。
顾笙看着那厚厚的手抄本一时无语,上面从孕早期一直到孕晚期的所有注意事项全都记得详详细细,不知道的还以为他转行当乳夫了:
“你…怎么还记下来这么一大本…”
晏辞理所当然道:“我当然得好好学习…不过这些你就不用看了,放心,以后我肯定将你照顾得明明白白。”
他自信地将那一本笔记重新放在床头柜子里,然后忽视了顾笙面上的欲求不满,满意地在他脸上捏了捏,接着翻身熄灯,盖被睡觉一气呵成——
符成二十九年四月。
胥州富商秦氏子过失杀知府薛氏子于胥郊,执入牢。
薛氏请就用事,又以秦氏尝贩私盐,近复留运漕粮事。
帝怒,诏悉诛诸丁男于秋后。
其五月初。
三皇子骤疾,监以观天象为卜,次日谓血光冲犯命宫,奏上本年见血使其疾遂甚,不宜行死。
帝甚忧,准奏,由是天下死囚者推至次年行刑。
其五月中。
四方香药还都,携一国所择事香事者共一十五人,家眷皆遣俱入。
其六月。
此入宫一十五人者,又以精挑五人入香药局,是为御香师。
第 237 章
“你有三个月时间。”
林朝鹤用指尖挑起马车的车帘, 斜斜的指向前方,他修剪整齐的指尖上没有一丝血色,宛若带着润泽的美玉, 此时逆着光,带上一层细腻的金色薄晖。
而他指尖所指处, 正是坐落于苍穹下的巍峨都城。
“三个月的时间, 想办法见到陛下。”
“然后,让他喜欢你。”
晏辞站在马车下面微微抬头, 闻言他沉默一瞬:“我以为大人有办法让我直接见到陛下。”
林朝鹤垂头看着穿着淡紫色的青年,笑道:“办法倒是有,只是陛下生性多疑,身旁的香官无一不是有年岁, 跟他许久知根知底的老人。”
“小友就这样贸然到陛下身边侍奉, 未免会给自己招来无端祸患。”
晏辞将目光投向满是鱼鳞状云层的天空,又问了另一个问题:“为何是三个月?”
“嗯三个月内得到陛下的喜欢,这样你才有时间救你的家人。”
林朝鹤顿了顿, 接着又露出一个笑:
“我想这件事对于小友来说并非难事若是有需要用到银子的地方, 或是有什么困扰,随时派人与云清说。”
接着, 他的话音消失在落下的车帘之后, 在车帘即将落下之时, 晏辞看到他眼底一晃而过的笑意
此时正是六月下旬,一个月前他们一行人风尘仆仆地从胥州赶到了燕都。
秦家罪行确凿,原本是要秋后处决的。
然而就是上个月, 圣人最喜爱的小儿子突发疾病, 钦天监上奏说本年燕朝各地不宜发生见血之事,以免冲犯小殿下命宫, 使其病情加重。
圣人爱子心切,于是将本年下旬要处死的犯人行刑日全部推迟至明年。
晏辞算了算日子,也就是说他只有不到六个月的时间帮助瑞王登上皇位,这样在其继位赦天下后,秦家才能逃过必死的结局。
夏日燥热的天气不仅没有将他心头的沉重带走半分,反而那相比胥州干燥不少的空气令他鼻腔发紧,皮肤发皱,心情愈发烦躁。
燕都坐落在燕朝北境,虽是处于平原地区,然后北边便是连绵的乌山山脉,行军不易,易守难攻。
到了此地,河流已经越发少了起来,温度却也低了些,虽是夏季,但是气候明显比胥州要低。
无论是白檀镇,还是胥州。几个人都是在水源丰富处生活惯了的,来到燕都以后难免有些不适应。
几个哥儿还好,不过小予安因为水土不服,干湿交替,直接病的喝不下奶。
如今他对外只说这孩子是自己的长子,名叫晏予安。
好在燕都出除了林朝鹤没人知道他们的底细,也没人怀疑一个出身布衣的香师
胥州是位于中部平原上最大的枢纽要塞,因为交通方便而繁荣。
那么燕都就像是燕朝的心脏,万千珍宝,各色各样的人都会沿着大大小小的水路和陆路源源不断输送至此,只为供给着它。
胥州有的这里都有,胥州没有的这里也有,而且燕都的规模至少是胥州的两倍。
而燕都又被分为内城和外城,内城坐落在外城之内,而皇城又在内城之中。
外城乃是平民百姓,无官无爵之人的住处,最为热闹也最为杂乱,里面市集商榷分布密集,市集上售卖的东西不仅来自燕朝,还来自外域。
那些个金发碧眼的外族商人售卖着各种稀奇古怪的器物和动物。
而最大的奴隶市场里,身强力壮的昆仑奴,外貌昳丽的菩萨蛮,还有性情柔顺的新罗婢是最受欢迎的。
而内城的繁荣比外城只高不低,这其中住的都是王爷公主,或是高官爵的达官显贵,普通人哪怕再有钱,没有一官半爵也买不了这里的房子。
再往里的皇城中,住的自然就是当今天子。
晏辞刚到燕都不过半月,一路风尘仆仆,此时也只来得及安排好家眷。
托林朝鹤的关系,他现在也算是有官阶了,虽然只是个从七品的香吏,但好歹也算个官。
他任职于四司六局中的香药局。
这四司六局是皇家专门为了举办盛大宴会而设立的,四司为帐设司、厨司、茶酒司、台盘司。
六局则是果子局、蜜煎局、菜蔬局、油烛局、香药局、排办局。
而这香药局是专门掌管皇宫香事的机构,负责掌筵席上备办各种香具﹑醒酒汤菜等,掌管香叠、香炉、香球及装香簇细灰等。
若是遇到皇家盛大的宴会,还需要事香人员在一旁听候换香。
而除了他们这些专门负责研制香的御香师,香药局里还设有司香官。
司香官专职负责官府及大的庆典、民俗节日及祭祀活动的香事安排,香案、香具的设置,所需香品的供应等。
而那些派往外面专门负责香药管理、督办的官吏则为香药使。
除了这些专门侍奉皇亲国戚的官员,香药局中又设有香药库,专门负责收藏从各地转运司,以及外国商人处获得的香药,其他国家进贡的香药也储藏于此。
负责看管香药库的香药库使有正副两人。
虽然名字听着不错,其实这些人不过都是侍奉达官显贵的宫人。
好在晏辞并不在意这个,他刚到燕都,就以御用香师的身份和另外四人一起被送进了香药司。
来之前他不知道那四人的底细,但是若是跟他一样是从燕都各地选来的香师,想来一定都是行业翘楚——
来到燕都后新买的宅子坐落在外城,为了旺财着想,他们特地选了一个带大院子的宅子。
旺财虽然依旧心心念念自己的主人,但是也知道暂时回不去胥州了,心情一直很沮丧,平时要不就是在院门口趴着,要不就是在晏辞脚边趴着。
晏辞换上了宫里发放的一件暗红色内衬,米色罩袍的袍服,顾笙帮他系好腰间的腰带,有伸手整理领口袖口,接着颇为欣赏地看着晏辞。
如今他已经怀孕三月,虽然小腹还不明显,但是日常生活中偶有不适,好在有惜容和流枝帮衬倒也没有大碍。
此时入了夏,晏予安已经换上夏衣,光着两只藕一样的小胳膊小腿。
他用手抱着一只小脚啃着,睁大眼睛看着旁边的两人,接着举起小手小脚咿咿呀呀起来。
晏辞知道这是想让自己抱了,于是他俯身将小予安从摇篮里抱出来,娴熟地抱在怀里逗弄了一番。
虽然在血缘上这是他表弟,但是目前为了不多生是非,也只能跟人说这是他和顾笙的儿子。
他和顾笙商量过了,等他再大一些便将实情告诉他。
小予安如今已有三个月大了,白日里经常会吭哧吭哧地蹬着小腿学着怎么翻身。
有时候累了就休息一会,接着继续扭着屁股努力,从来不会哭叫着让别人来帮他。
晏辞抓起他的小手在唇边亲了亲,接着弯腰将他放回去,又捏了捏小予安的小手:“爹爹要去上班了,你跟阿爹一起,乖乖等爹爹回来。”
晏辞在他的脑袋上柔软的头发上又摸了摸,然后直起身抱了抱顾笙:“我走了,有没有想吃的,我给你带回来。”
顾笙摇了摇头:“你快去吧,今天第一天入宫,还不知会有什么事情。”
晏辞点头称是,于是便起身出门,为了不惹人注意,还特地换了辆低调的马车。
不过他显然多虑了,因为哪怕在外城,那些一眼看上去就价值不菲的马车多如牛毛。
阿三按时驱着车来到内城和皇城交接处,琳琅在一旁为他拉开车门,低声道:“公子,里面我们进不去,我和璇玑在这里等你。”
晏辞点了点头下了马车。
他略抬起头,看着眼前这相较于胥州城,还要巍峨几倍的皇城。
眼前几丈高的朱红色宫墙所环绕的就是整个燕都的政治中心。
经过宫城门口几十米宽的护城河,在皇城门口规定的地方向守卫出示了证明身份的文牒后。
像他们这种送入内廷的官员有专门的宦官接引,果然皇城门口一个宦官打扮的人朝他身上的官服看了一眼,用尖细的嗓音问:“是来香药局报到的?”
晏辞点头称是,接着将自己手上的文牒递了过去,那宦官接过去看了看,又抬起眼皮朝他看了一眼,示意他跟上自己。
那宦官走路飞快,晏辞紧跟着他的步伐才勉强跟上他,那人一直领着他走到皇城门口一处偏僻的小屋,指了指里面道:
“先在这里等上一会儿,等人齐了,自然会有人带你们去内廷香药局。”
晏辞道谢过后,看了看面前的一处低矮不显眼的宫殿,这里相比外面那些透过朱红宫墙,露出的七彩琉璃瓦的宝殿,看起来就像暂时给宫人休息用的。
晏辞抬脚往里面走去,此时皇城门口除了远处拿着金戈,一看就让人胆寒的守卫,还有一些零零星星正在洒扫的宫人。
进了院子,晏辞吃惊地发现自己起的这么早,竟然还不是第一个。
里面有三个人穿着和自己一样的衣服,不过都安静待着,没有一个人说话。
这几人想来就是自己未来共事的同僚,晏辞于是便走进去与几人见了礼。
见到他的到来,那三人默不作声地上下打量了他一眼,皆站起来回礼过后,接着又继续默默着坐下,屋里再一次陷入安静。
这次从民间挑选送进宫的香师只有五人,此时包括晏辞在内已有四人,于是他们都沉默着等着最后一个人到来。
好在他们并没有等许久。
不多时,晏辞便听到身后传来脚步声。
他微微侧头,用余光看到一个娃娃脸的年轻人在引路宦官的带领下急匆匆朝这边赶来。
第 238 章
“我来晚了。”
他风风火火地进门, 跟几个人见礼后,有些不好意思道。
屋内的人又用当初看晏辞的目光扫了他一番,最后落在他脚上鞋履底沾染的少许尘土上, 于是另外三人又将目光移开,没人理会他, 这屋子里就又冷场了。
除了晏辞礼貌性地朝他笑了下。
这样一来今年入香药局的五个人就都到齐了, 不一会儿一个宦官模样的人就到门口了。
“都跟上。”他淡淡地睨了几人一眼,宽颐的两层下巴随着说话而抖动, “过些天自然有人教你们宫规,这进了宫就不比外面了,注意点你们自己的一言一行,万一不小心冲撞了哪个贵人, 可是要掉脑袋的。”
那香药局位于前廷西侧, 与其他几局一起,若是宫里举办盛大的宴会时才会要他们这些人忙碌,若是平时无事, 便分别派人到各个宫去当值, 专门为宫里的贵人调香,若是有运气好的, 遇上对自己青眼有加的贵人, 说不定还可以被要进宫里, 专门侍奉。
晏辞沉默着跟着几个同僚,一路上听着那宦官的喋喋不休,无非是说些宫规深严之类的话。
他们沿着宫闱旁边一个专门供宫人行走的小路快步走着, 很快就到了西南角的几处宫殿, 一进了这里,明显人便多了起来, 不过人虽多了,但依旧没人多说话,都是低着头进进出出忙碌自己的事情。
这些人身上穿着统一样式,却是不同颜色的衣服,想来是隶属于不同的部门,一直到他们走到一处宫闱门前,晏辞抬头看着上面牌匾上“香药局”三个字。
“还愣着什么,都赶紧进去。”
那引路的宦官不满地看了一眼晏辞,接着转身第一个往里走去。他刚踏进门,就有一个四十上下,体态瘦削,留着两撇胡子的中年人迎上来,脸上堆着笑:“庞公公过来了。”
那姓庞的宦官挺着肥胖的肚子:“这不,今年的新人,给你送过来了。”
那小胡子忙不迭地道谢,一直将那庞姓宦官送出门,方才转身回来。他回来的时候便挺直了身子,视线在五人身上扫过,最后落在队伍末尾的晏辞和那娃娃脸上,啧了一声:“怎么年龄小的还选进来了?”
这五人中除了晏辞和娃娃脸,另外三人一看就是有些年岁经验丰富的老香师,这也是为什么他们两个人进来的时候,那三人都没正眼看他们,大概觉得这么年轻,要不就是攀关系进来的,要不就是另有隐情。
这瘦削的小胡子一个个仔细查看了一番表明他们身份的文牒,还有进宫前的查体的文书,最后目光在晏辞的那张上稍微停留了一下,接着抬起眼细细看了看他。
“嗯。”小胡子将文牒还给他们,“我姓张,专门负责给你们这些新入宫的分配活计。”
“既然能进宫来,就说明几位都是有些能耐在身上的。不过我不管你们在外面有多厉害,进了宫就都得守宫里的规矩,以后呢手脚麻利点,好好干活,这宫里可不养闲人。”
下一刻就见他随意指了指其中一个,而他还没开口,那人就快速地将袖子里一个小包裹塞到他手里,脸上带笑道:“张大人,小人是香榷司王乘王香官的表哥,一直听他提起您的名字,心生仰慕已久,这些小东西还请大人笑纳。”
小胡子拿起荷包在手里掂量了一下,满意地点了点头,:“你是王香官的亲戚?不错,看着也是一表人才,那就一起去香榷司帮忙吧。”
那人忙不迭地道谢,立马走了。
小胡子用手指捋了捋胡子尖,又看向另外两个年长的香师:“我见文牒上写着你们两个是燕都人?”
“正是,在下祖上六代皆是燕都人,以前曾曾祖父还做过皇家的香料供商之一。”
“回大人,在下的祖父是宫里的司香官,父亲是亲王府上的香师。”
那小胡子点了点头:“我看你们两个也是出身世家。很好,就去香料库帮忙吧。”
这两人于是也道谢后笑着走了。
直到最后,小胡子的目光落在一直沉默不语的晏辞,和旁边一脸紧张的娃娃脸上,他的目光掠过晏辞,投到那娃娃脸身上,却是问也没问,扬了扬下巴:“你,拿着扫帚去扫香房。”
娃娃脸闻言一愣。
见他没有立刻答话,小胡子不满地斜了他一眼:“怎么,没听到?”
娃娃脸有些紧张地谨慎出声:“大人,其实我跟刚才那二位一样,祖上三代也是以制香为…”
“让你干什么你就干什么,哪那么多废话。”小胡子毫不客气地打断他,冷哼了一声,斜睨了他一眼,“不愿意干就滚。”
娃娃脸看着有些委屈,然而第一天入宫,面对这人到底没敢再反驳,转身乖乖去拿扫帚了。
晏辞从头到尾都没说话,直到这四人都走了,这姓张的香官才看了他一眼:“你,跟我来。”
他说罢便朝旁边一间空着的香室走去,晏辞默不作声地跟上他,两人一直走到香室里,直到他们的身影彻底避开院里几个正在忙碌的宫人的视线后,小胡子瞬间敛去方才面上的盛气凌人,双手一拢直接朝晏辞做了一揖,笑道:
“哎呀,是晏香师吧。哈哈放心,已经有人提前跟在下打过招呼了晏香师啊,你跟他们可不一样,你想去哪里,想去哪位贵人宫里当差,跟在下说一声就行,只要不是太难办的,嘿嘿,在下都能办到”
晏辞看了他一眼。
小胡子又伸手捋了捋胡子尖:“不过呢,这后宫和内廷除外,后宫诸宫都是娘娘们的住处,只有女官和太监才能去。”他笑了两声,目光探向晏辞下摆,意味深长道,“晏香师想去也可以,不过就是得付出点代价”
“…”
晏辞没有理会他的阴阳怪气,毕竟他来之前早已经有了主意。
这后宫他去不了,皇帝那里他又没资格,要想尽快见到皇帝,争取早日实现自己的目的,能就只有一个去处了。
于是他想也没想:“我要去东宫。”
小胡子本来还带着看着很和蔼的笑容的脸,听到这话明显笑容一僵:“东宫?”
小胡子又看了看晏辞脸上的神情,见他并不像随意一说,这才又问了一遍:“晏香师,是想去东宫?”
晏辞奇怪地问:“大人为何这么问,东宫可是有什么问题?”
皇帝没有立储,这东宫本应该是空着的,但是由于他偏爱那个病恹恹的三皇子,所以破天荒违背了祖制,将三皇子迁到东宫养病,为的就是借东宫的龙气来消一消三皇子身上的病气。
所以按照晏辞的推测,这三皇子宫里既不会像后宫公主嫔妃那般用人严苛,而且皇帝爱子心切,一定会去东宫探望三皇子,这样一来他能见到皇帝的几率就大了许多。
小胡子干笑了两声,很快调整好表情,依旧脸上堆着笑:“没有,没有,这东宫目前住着陛下最疼爱的儿子,怎么会有问题?多少人挤着想去都去不成呢。”
他嘿嘿一笑:“正巧东宫的香师每月都得换那么几个,总是有空缺的,晏香师想去东宫自然不难。”
晏辞也不与他废话,直接与他道谢:“有劳张大人了。”
那小胡子呵呵笑了笑,没再说话。
一直等晏辞出了门,小胡子方才慢悠悠从香室里走出来,他刚走下台阶,旁边立马有一个香官走了上来,将拟好的名册给他看:“张大人,所有新来的香师都已经分配好了,您看这样可否?”
小胡子朝名册看了一眼,在晏辞的名字上停留一瞬,冷笑一声:“年纪轻轻,野心不小,也不打听清楚,就敢要求去东宫。”
他悠悠叹了口气:“算了算了,他既然要去,本官就让他去罢,就算明天就身首异处,那跟本官也没关系。”
就在这时,不远处又急匆匆跑过来一个香官,步子一直跑到小胡子跟前:“张,张大人”
小胡子瞪了他一眼:“看你这幅慌慌张张的德行,出什么事了?”
这后来的香官道:“张大人,刚才东宫那边传来消息,一个时辰前又处死了一个,让我们抓紧时间补人过去,您看这该如何是好?
他说得急,声音又有些大,那小胡子生怕刚走没一会儿的晏辞听到,赶紧打断他:“说话归说话,这么大声做什么,有没有点规矩?”
他朝那人一招手:“莫慌莫慌,刚才有一个已经自愿去了,再找一个不就得了?”
“可是大人,香药局的人现在都不愿意去东宫,先前卖身进宫的都不剩几个了,剩下的哪怕给三倍的俸禄都不愿,上哪找人去啊”
小胡子瞥了一眼院子里正在拿扫帚扫地的娃娃脸,朝他努了努嘴:“这不正好新进来几个夯货吗,趁着啥也不懂,又是庶民出身,死了也没人管的,把他也送过去吧。”——
分配完当差的宫殿,外加学习了些宫规后,这第一天就算结束了。
一直到黄昏,晏辞才从香药局出来,累了一天,他只想快点回家看顾笙和小安安,然而他前脚刚踏出门,后脚就被人叫住了。他转头一看,发现喊他的正是白日里那个被派去扫香房的娃娃脸。
这会眼见他兴冲冲地跟着自己出来,一脸兴致勃勃:“哎,同僚同僚,你是姓晏吧,我们白天见过的,记得我吗?”
晏辞不想和这宫里的人有任何牵连,这会也不大愿意说话,只是敷衍地点了下头。
那娃娃脸却是兴冲冲的模样:“忘了说了,我姓夏,单名一个圆。”
夏圆?
晏辞看了看他圆润的脸,倒是人如其名,于是他又敷衍地“嗯”了两声,抬脚就打算走。
那叫夏圆的却是丝毫没有被他的冷漠打退,继续道:“同僚同僚,你明天也是去东宫当差吧?正好我跟你一起——”
“你跟我一起?”晏辞转过头看了看他,“你不是去扫香房吗?”
这话就说的有些伤人了,然而夏圆丝毫没有气馁:“谁说不是呢,本来我还以为真的只能去扫香房了,结果后来那位张大人又跟我说,正好东宫的差事有空缺,让我跟同僚你一起——”
“嗯。”晏辞点了下头,看着远处朱红宫墙尽头逐渐落下的夕阳,语气不咸不淡道,“小点声,宫规上说走在路上不可开口说话,不记得了?”
第 239 章
这宫里的宫人大致分为几等, 若是卖身宫中的,比如净过身的太监和一些宫女,那么就跟外面那些大户人家的奴隶一样, 从生到死都要在宫里的,从此生死都不是自己能掌控的。
而像晏辞他们这种香师, 本就是良民籍, 并非那些宫人卖身入宫,所以就像太医署的太医一样, 每日有固定的出入宫时间,不可早入,也不可晚退。
若是不到自己值班的时候,更不能留在宫里过夜, 必须在每日宫门闭合前按时出宫。
晏辞出了宫门跟着一众宫人过了护城河, 远远地便看见家里的马车停在不远处一棵老树下。眼见到璇玑从马车后面那棵树上跳了下来,举起胳膊朝他挥了挥,晏辞顿时觉得这一天的疲惫瞬间在此时消去不少。
“公子。”琳琅依旧一如既往的稳重, 面上带着以往在秦家经常出现的笑。
晏辞现在只想回家把今天的事跟顾笙说一遍, 或是从摇篮里把小予安抱起来用力亲一亲。他坐在马车里,闻着马车中熟悉的熏香, 迷迷糊糊昏昏欲睡。
一直等到马车停稳了, 外面琳琅替他拉开帘子, 晏辞睁开眼,扶着璇玑的手下了马车,便是如同往日一样, 惜容和流枝早早煮好了饭食, 等着他们回去。
院门外,旺财趴在台阶上看着他们回来的方向, 离好远便听到了马车轮子滚动的声音,顿时竖起耳朵从地上站起来,朝着这边叫了起来。
顾笙似乎正在屋里哄着小予安,听到旺财的叫声抱着崽崽走了出来。
哥儿漂亮柔和的眉眼间藏着让人惬意的笑意,晏辞快步走上前,从他怀里接过小予安,小予安依旧伸着小手咿咿呀呀的说着只有他自己能听懂的话。
顾笙眉眼含笑,回了屋亲自帮他解开腰带:“今天怎么样?”
哥儿的手相比自己要小上一些,灵活柔软的手指搭在自己的腰带上,从晏辞的角度,唯一低头就可以看到他微敞开的衣领下一抹雪色的,散着暖意和好闻香味的肌肤。
因为怀了孕的原因,顾笙不再将腰带系得紧的能勾勒出他柔韧的腰肢,相反他自从怀孕后就开始穿宽松的衣服,腰带也不再系了,若是系也只是松松地环在腰上。
晏辞手向下用手掌覆上他的小腹,他的掌心刚好完整地将顾笙的腹部盖住,从掌心处不断传来的温热让他有些痴迷,尤其是知道此时那个还没有形状的小生命就在他柔软的肌肤下悄悄地成长着。
“感受到什么了?”顾笙柔和的嗓音像是拂过晏辞心尖的一片羽毛,搔得他心痒难耐。
于是他故作认真地思考片刻:“好像圆一点了?”
这句话果然把顾笙逗笑了,他笑着拍了下覆在肚子上的手:“这才三个月,还只是个小豆丁呢,哪就开始圆了?”
晏辞不依不饶,弯下腰勾起他的腿弯将他抱回床上:“可我就是觉得圆了些?难不成你吃胖了?让我检查检查。”
顾笙“哎呀”了一声随着他的动作落到床褥间,本来就松松垮垮的衣衫松了大半,他用手推着晏辞的胸膛,红着脸道:“你别闹了,小心压到孩子。”
晏辞本就有心逗他,见他这幅神情果然笑了起来:“你方才还说只是个小豆丁,怎么这会就担心起来了。”
顾笙不愿意理他,用手推着他想坐起来,结果上方的人用手撑在他的身侧,将他完完全全罩在身下,他身上的衣服的没换下,白日里许是跟香料混迹的久了,也染上了一层香味。
顾笙便伸出双臂环住他的脖子,将脸埋在他的领口处狠狠闻了闻,接着张口在他颈侧轻轻咬了一口:“快点起来,我还要吃饭呢。”
他越是这样说,晏辞越是不依,顾笙坐也坐不起来,站也站不起来,脸都憋红了,晏辞眼见他这夫郎脸上又如在白檀镇那般一点点泛起绯色,心中便愈发痒起来。
好看啊,顾笙这样子,当真百看不厌
然而就在他还想逗弄几句,就听到旁边突兀地传来一阵呀呀声,晏辞转头一看,就在那边摇篮里的小予安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翻过身来了,正用两只小胳膊撑着上半身,好奇地看着这边。
他嫩白圆鼓鼓的小脸上,一双黑琉璃般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们,头上一小撮细软的胎毛在刚才的努力翻身中乱成一团,像一摊火堆一样立在头上。
本来被晏辞控制在身下一脸娇羞的顾笙不知哪来的力气,一把推开他。
晏辞还没反应过来,就被他大力推开,甚至倒退两步被他推了个趔趄,接着就见顾笙快步走到摇篮边,一脸惊喜地看着摇篮里的小予安,惊讶道:“安安会翻身了,真厉害,真棒!”
小予安本来正专心致志看着他们在做什么,这会见顾笙突然跑了过来对他说话,语气里满满都是夸赞,知道是在夸自己,顿时咧开小嘴高兴地笑了起来。下一刻两只小胳膊撑得太久没了力气,脸朝下扑到了柔软的小被子上。
顾笙看着在被子上滚成一团的小予安咯咯直乐。
而晏辞看着这一幕忍不住莞尔
“今天去宫里累不累呀?”
顾笙乖顺地伏在他的胸前,尚且带着水汽的柔顺长发从雪白的后背上滑下,和晏辞散落在床榻间的长发混在一起,他伸出手指在捻起身下人的胸口上的一缕发。
晏辞感受着他的指尖不时划过自己裸/露的皮肤,他微阖着眼,感觉到昏昏沉沉的睡意正在不断攻击自己的眼皮:“不过是去了一个更大的香房罢了,不累。”
顾笙有些不放心,谨慎叮嘱道:“我跟你说啊,你进了宫里说话做事可要小心一些,我之前在叶臻哥哥那里看得好多话本上,都写着某某王爷一不开心就将什么御医呀,什么侍卫呀一刀砍了,可吓人了!”
晏辞本来在渐浓的睡意中逐渐昏沉,这会却是被他这句话逗笑了,他像拍小予安一样拍了拍他赤/裸光滑的后背:“你都说了那是话本里的,那还这么担心做什么?”
顾笙哼了一声,用指尖戳了戳晏辞的胸口:“我是跟你说真的,你不要不信。”
晏辞翻了个身,侧着身把他抱在怀里,脸埋在他的颈侧蹭了蹭:“不会的,就算在皇宫里只要不违反宫规,不会出事的。”——
次日过了寅时,晏辞就起了床,他起床的时候顺便惊醒了顾笙,顾笙十分惊讶:“起的这么早?”
晏辞已经穿好了衣服,回身捏了捏他的鼻尖:“你继续睡着,我先走了。”
为了避免宫里的贵人用香的时候宫里香药局人手不够,所以他们这些香师必须得在太阳没升起前,早朝没开始的时候就入香药局。
所以当晏辞摸着黑去香药局的时候,就发现六局灯火通明,有值夜的同僚打着哈欠朝他打了招呼,接着便出了门。
昨日遇到的那个夏圆也不知什么时候到的,此时穿着跟昨日一样的宫服十分有干劲地等在门口,见到晏辞还跟他打了个招呼。
晏辞显然并没有他这般兴奋劲,只是点了点头。
虽然昨夜安慰顾笙只要不违反宫规便不会有事,但是这皇宫不比外面,虽是有林朝鹤那张保命牌,但万事还是小心些要好,尤其是他的目的跟其他人本就不同。
昨天那负责分配的姓张的小胡子果然说到做到,今日便将他们两人分配去了东宫。
“这个是东宫宫人的腰牌。”他拿出两个木质的牌子放在桌上,”从今天开始,你们俩就去东宫当差吧。”
晏辞拿起那腰牌挂在腰间的腰带上,不一会儿便有一个东宫的宦官过来接引他们。
东宫并不是叫东宫,名字叫做“少阳殿”,因为位于皇宫前朝东方,紧挨着旁边皇帝日常休息的养心殿,所以简称为东宫。
晏辞跟着几个刚被选去东宫的宫人一起沿着甬道前行,不一会儿走出那些被夹在高高宫墙之间的逼仄小路,便看到眼前逐渐开朗起来。
入眼的并不是那些铺盖着琉璃瓦的斗拱飞檐,也不是涂着朱红色的宫墙,而是满目如云如霞的粉色海棠。
那些从宫墙上探出的开得正盛的海棠花,密密铺满宫墙上少数的留白处,娇艳欲滴的花朵在风里微微荡漾,不时有散落的花瓣一直在微风中旋转而下,落在地面上化成点点绯樱。
晏辞听到身后的夏圆发出轻轻的抽气声。
他只是看了看那些海棠,便将目光收了回来,按照宫规,他们是不能从正门进的,那宦官也是领着他们绕到少阳殿后方一个小小的,一次仅供一个人出入的小门。
于是他们便像归圈的牲畜一样一个个进入殿内。
东宫的后殿正是供他们这些宫人做事的地方,而晏辞和夏圆自然是去了香房,香房在一处院围之内,里面的香具也是一应俱全,此时正有几个穿着和他们同样衣服的宫人正在香房做着手里的活。
“以后你们就在这里,没有传唤,不许出香房的门。”
那引路的宦官指了指这院落,刚一说完便转身离开了,晏辞抬头朝门扉处看了一眼,这位置倒是清净偏僻,比他想象的要好,他正要抬脚进门,就听到里面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只见里面快步出来两个宦官打扮的人,他们脚步飞快,若是晏辞提前走一步就要被他们撞飞出去。
一直等到这两人从他们身边擦身而过,晏辞才发现这并不是两个人。
这两个人正抬着一个简单的竹板搭成的形似担架般的东西,低着头往外走。
而那担架上还抬着一个人,那人被罩在一层白布之下,晏辞快速的一瞥,正好看到那白布之下,大概在脖颈的位置上,不断有鲜红溢出,一点点在雪白的布上面氤氲成一团巨大的红色。
第 240 章
见到这一幕的众人皆是倒吸了一口气, 夏圆更是下意识往晏辞身后缩了缩。
那带路的宦官却是一副见怪不怪的样子,他翻了翻下垂的眼皮,朝这几个新人隐隐有些发白的脸上看了一眼, 眼睛里带着一丝看好戏般的嘲讽神色:“还不赶紧进去?”
众人一时瑟缩,只有晏辞抬头朝宫墙上看了一眼, 然后径直抬腿迈上台阶。
眼见他仿若什么都没看见一般泰然自若地走了进去, 身后那几个新入宫的宫人互相对视了一眼,连忙也紧跟着他也走了进去——
天子好品香, 以至于皇宫每个角落都被香料燃烧而出的香气蕴满,也是因此,这所以偌大的宫里每个殿里都有这么一处香房,专门豢养着香师给宫殿的主人制香。
而东宫又是除了皇帝的寝宫外, 宫人最认真谨慎对待的地方, 皇帝对这幺子宠爱有加,以至于异邦来进贡的珍稀香料和本土生产的上等香料堆满了少阳殿的香阁。
晏辞眼见香房大门此时出入之人不断,从其中传来的捣香磨香的声音更是络绎不绝。
不同于白檀镇和胥州他那小小的香房, 此时这里才算是真正意义上的香房。
晏辞的目光顺着那些进进出出的人手中拿着的香具, 闻着空气中各色香料混合的味道,他一时有些恍惚, 仿佛自己依旧身处白檀镇那间小小的香房内, 从来不曾离开。
直到耳边尖细的声音打断他的思绪:“宋香官。”
晏辞从思绪中回过神, 就见面前不知何时站着一个穿着暗红色宫服的男人,正在盯着自己。
他眉眼间带着与生俱来的清冷和疏离,淡漠的眼神里透露着丝毫不掩饰的不满, 此时看着自己已经隐隐开始蹙眉。
不是男人。
晏辞俯身作揖的时候目光从他精巧的下巴上一粒突兀的孕痣上划过。
是一个哥儿。
“你们两个。”那宦官看着见他们在旁边傻站着, 对着他们出言提醒道,“这位是宋挽风宋香官, 乃是少阳殿的司香官,还不赶紧见礼?”
晏辞反应的很快,知道这人应该就是自己日后的顶头上司,于是行云流水地举手朝着这红衣哥儿作揖道:“见过宋香官。”
那眉眼清冷的哥儿却看都没看他一眼,而是冷笑一声,对着那宦官道:“不是都说了,要不就带女子来,要不就带哥儿来,说了多少遍了,不要男人。”
那宦官被他这直白的话弄得有些尴尬,只好笑道:“宋香官见谅,最近香药局实在事务繁忙,人手本就不够……”
“而且这两个都是今年新选入宫的香师,能力上不会有问题的,这不得已就……”
“民间选入的?能力不错?”
宋挽风冷哼一声,唇角勾起一丝讥讽之意:“所以你的意思是,他们还都是些了不起的人物,我能有这两人是我的幸运?”
?
“这……”
不等宦官回话,宋挽风已经上下打量了两人一眼,于是乎眉宇间的不耐烦似乎更深了,眼神里分明在说几个从民间选出来的香师,能有什么本事,还配进东宫?
那宦官假装没看见他面上的不满,对其笑道:“宋香官,那这两人日后就劳烦你啦。”
“上次你们送来的那个,在这连半个月都没熬过,便又给我送来新人。”宋挽风双手抱臂,“算了,何必跟你浪费口舌,天知道这两个又能待多久。”
他抬头对晏辞两个冷淡道:“既然来了,我只有两条规矩:一是只做交给你们的活,二是不要多管闲事。”
“这两条规矩可是能保你们小命的,千万记牢了。”
晏辞垂眸敛眉,面上一副十分乖顺的样子:“宋香官,在下记住了。”
“记住就好。”宋挽风高傲地扬了扬下巴,“赶紧去把库房整理好,弄完了以后就去捣香,动作快点,莫要耽误殿下用香的时辰。”
晏辞一愣,心道这人上一秒还训他们训得跟孙子一样,下一秒就直接分配任务了?
然而他并没有迟疑,转身就往一旁放香料的库房走去,接着身后传来脚步声,显然是夏圆反应过来,赶紧跟上他。
那库房里堆满了雕工精致的箱箧,上面繁琐的花纹和异域风格的装饰告诉晏辞,这并不是燕朝产的香料。
他蹲下身,打开离得最近的一口箱子,在开盖的瞬间,手上却是一顿。
只见箱子里面放着一匹匹表面呈现淡金色的丝织品,这些丝织品被绫罗织就的绳索缚住,如同市井布庄摆在货架上的布匹一般堆积在箱子底部。
然而刚一打开箱盖,就闻到一股浓郁含蓄的沉香味。
宋挽风慢悠悠在他们身后走进门,先是把目光落在夏圆身上:“既然听说你们有些本事进来的,那我问问你,这箱子里的是什么?”
是什么?
夏圆一脸尴尬地看着箱子里垒的整整齐齐的布匹,一时没明白他的意思。眼见他冰冷的目光注视着自己,只好硬着头皮小心翼翼道:“这不是……绸缎吗?”
闻言,宋挽风脸上的讥讽的笑果然更明显了:“到底是民间选进来的,没什么眼界没什么见识也是正常。”
夏圆面上一红,羞愧地低下头。
眼见他这副模样,宋挽风对这两人的不满更深,早就听说这些从民间选进宫的香师有不少都是凭借关系入宫的,压根就是德不配位,尸位素餐之流。
他心中愈发确定自己的想法,正要开口再嘲讽几句,就听到旁边传来一个声音。
“这是三佛齐进贡的沉檀罗縠。”
宋挽风回过头,就看到旁边那个从进门来就一脸平静的青年看着自己说道:“将蚕丝浸入沉檀香水中,等到足日捞出晾干织就的布匹,织成之后香气经久不散。”
他声音清晰干净,宋挽风忍不住细细看了他一眼,哼了一声:“你倒是知道的多一些。”
他于是用鞋尖轻轻踢了踢那价值不菲的箱壁,朝夏圆扬了扬下巴:“选几匹送去制衣局,让他们织成褂子送过来。”
夏圆看见他居高临下的眼神,一个字不敢说,赶紧伸手从箱子里抱出三匹布。
宋挽风见他这慌慌张张的模样,愈发不满,冷哼道:“小心点,敢弄脏一丝就剁了你的手。”
夏圆一脸慌张,忙不迭地称是,像是抱着他老爷的骨灰罐一般谨慎抱着几匹布快步走了下去。
晏辞站在原地,安静等着吩咐,就见他这“顶头上司”刁难完他那可怜同僚后,又慢条斯理走到自己面前,盯着自己看了一瞬,接着朝他左手边的箱子扬了扬下巴:“打开。”
晏辞于是顺从地伸手将那箱子打开,这口箱子里面放着的不是布匹,而是一座如同根雕一般的东西。
甫一开盖,浓郁的馥香瞬间喷薄而出,晏辞轻轻吸了一口气,只听脑袋上方那宋姓香官又用清冷的嗓音道:
“这就是传说中的‘一木五香’,这种奇木根部为旃檀之香,节处为沉香之味,花为鸡舌,叶为藿香,而泌出的树胶为熏陆香。”
“整个天下只有这么一根,天然而成,价值难量。”
晏辞几乎是瞬间发现这句话中的疑点。
他沉默了一下问道:“可是宋香官,沉香与檀香分明是两种香料,如何能生为一体?”
“更何况藿香是草叶,又怎么会生长在树木上?”
宋挽风低头看着晏辞,似乎想从他脸上看到跟方才那人一样惊愕尴尬的表情,然而却见对方垂下眼帘,面上依旧平静非常。
宋挽风的眼神里带上一丝琢磨,方才这小子进门之时便是那副无所谓的样子。
要知道这些初入宫的新人哪个不是一脸慌张,跟人说话时都不敢直视人的眼睛。
这人实在淡定的有些过分,要不就是脑子有病,要不就是真有些本事在身。
想到这,宋挽风的声音故意逐渐冷下来:“你这样问我,是觉得我说错了?还是在教我?”
晏辞听到身后的人不依不挠地声音,于是他放下袖子,忽视他面上不友好的神色,站起身礼貌回应:“宋香官误会了,在下并无此意。”
宋挽风冷笑一声:“看来你有不同的见解,既然你觉得我说的不对,那你说说什么是正确的。”
晏辞沉默一瞬,虽然不知自己怎么惹到他了,但是显然自己的顶头上司对自己抱着些不满的情绪,若是不证明自己一番,怕是以后不好立足。
毕竟像他一个哥儿能在宫里立足,还成了东宫里的司香官,真才实学肯定是有的。
而傲气,自然也是有的。
晏辞思索一番:“在下才疏学浅,并非故意反驳香官,只是这五种香料本就自有其种,无论世人传论为何,不同种类的香料都不可能同根而生,同株而长。”
“所以在下认为,这‘一木五香’确有其事,但是世人口口相传中难免会出现错处。”
“而所指的五香应当是沉香,栈香,鸡骨,青桂和马蹄。”
“这五种香料皆属于沉香一类,同根同茎而生便不奇怪了。”
晏辞恭敬着说完便安静等着,等着身前人的评判,然而等了许久却没得到回应。
他不由得抬起眼,结果却发现面前早已空空如也,那宋香官不知何时已经不见了。
晏辞将袖子垂下直起身,在心里松了口气:所以自己这是通过考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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