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 低头在她脸上狠狠亲了……
今生的生活很平静。
家里的乱事少了,一家和睦,同霍檀也算是举案齐眉,感情融洽。
对于崔云昭来说,这样的日子已经相当满足。
没有了白头煞,崔云昭再也不会忧郁难过,她每天都很开心和平静。
除了前世那些事还吊在心里,崔云昭已经很少再去紧张和担忧。
日子一日日过下去,事情该查就查,早晚有真相大白的那天。
崔云昭慢条斯理吃着芥辣瓜,被里面的辣味呛了一下,下意识皱了皱脸,然后自己就笑了起来。
这会儿梨青进来,见她被辣红了脸,不由道:“小姐,这芥辣瓜是秦厨娘的拿手菜,可是太辣了?”
崔云昭摇了摇头,她喝了口粥把芥辣瓜咽下去,然后就笑了:“这味道很正,吃了还挺舒服的,通气。”
梨青便点头:“小姐喜欢这一口,秦厨娘还有别的拿手菜,都让她做了尝尝。”
说着,梨青看她吃完了饭,便开始收拾桌子。
“小姐,苏氏那边送了请帖。”
崔云昭愣了一下,片刻后才回过神来了,道:“崔云殊嫁的苏氏?”
“是的小姐,今日一早送来的。”
苏氏也是四大世家之一,百年来一直盘踞伏鹿,与崔氏齐名,如今在伏鹿的官场中举足轻重。
相比靠卖侄女才做到博陵参政的崔序,崔云殊的公爹,苏氏族长苏珩可是伏鹿实打实的知府。
知府是朝廷任命的正五品官员,全名为权知伏鹿府事,在伏鹿这个特殊的地理位置和政治意义里,它的知府跟其他藩镇的知府并不相同。
伏鹿的知府是有实权的。
其他州府,比如博陵虽也有知府和参政、通判等官员,但做主的只有武将。
一旦博陵知府软弱无能,整个府衙就会被防御使全权控制。
在大周的大多数府衙中,只要有武将镇守,大多都是这个规矩。
但伏鹿很特殊。
伏鹿不是藩镇,没有实际的节度使辖制,一般都是其他节度使代辖。
代和实是两回事。
尤其伏鹿还有拓跋氏镇守,这样三权分立之下,伏鹿倒是意外和谐。
大家都只在自己的权利之内行事,没有一家独大的局面。
这也是崔云昭坚持要一家人都来伏鹿的原因。
因为在这里,文臣也可以博得一席之地,也是在这里,霍檀能亲眼看到,三权制衡下的府衙如何运转。
他可以增长眼界,学到以前从未学到的东西,并且在这里,他稳稳扎下根基。
后来一家人离开伏鹿去往汴京,到了那时,霍檀早就不是轻易可以被人拿捏的普通军官。
那时候,人人都要称呼他一声霍将军或霍承宣,即为承宣使。
伏鹿的特殊,也就意味着崔云昭跟霍檀在伏鹿大有可为。
想到这里,崔云昭就道:“拿帖子我瞧瞧。”
梨青就直接从袖中取出那封帖子,递给崔云昭。
崔云昭用帕子擦干净手,就坐在餐桌边看。
伏鹿苏氏是很讲究的人家,高门大户,膏粱锦绣,虽是清贵氏族,却也金山堆玉,富贵荣华。
这一封请帖就可见一斑。
请帖外面是洒金信封,封口处用了玫瑰蜡封,散着一股很好闻的玫瑰香气。
打开信封,里面则是一封用蜀锦裹面的请帖折,折子所用的纸则是落花笺。
里里外外都透着古朴和底蕴。
崔云昭忍不住挑了挑眉,笑道:“这一封请帖就要半贯钱了,苏氏可真是富贵。”
梨青端了庐山云雾过来,给崔云昭煮茶。
“听闻大小姐嫁入苏氏那一日,伏鹿十里红妆,很是壮观。”
崔云昭但笑不语。
崔云殊是家里的嫡长女,从小金尊玉贵,比崔云昭这个族长的女儿都要受人瞩目。
她在家中时性格温婉,样貌明艳大方,诗词歌赋样样精通,是崔氏女中的表率。
也正因此,她的婚事极好。
她的婚事比崔云昭的早一月有余,算算时间,已经嫁来伏鹿半年了。
当时因为是外嫁,两地婚姻不便,在伏鹿和博陵都举办了婚礼,崔云昭得见的是崔氏的那一场,苏家长子迎娶崔云殊之后,回到伏鹿还要再举行一次。
梨青说的应该是这一次。
“还是你细心。”
崔云昭对崔云殊并不关注,梨青便也没多打听,应当是今日收到了请帖,才特地问了问秦厨娘。
秦厨娘是伏鹿本地人,因为手艺好,经常在大户人家做厨娘,对于伏鹿的这些事她门清。
夏妈妈特地把她请来,也有这个打算。
秦厨娘可聪明,知道霍檀以后不一般,霍氏给的月银又多,立即就来了。
这十里红妆,应该就是秦厨娘讲的。
梨青被崔云昭一夸,并没显露出得意,只是继续道:“我又仔细问了问,秦厨娘也只知道苏氏的大概。”
苏氏这样的人家,跟崔氏是一样的,宅门里无论乱成什么样子,外人看来都是花团锦簇,一派繁荣昌盛。
崔云昭就笑了,指了指绣墩,抿了口茶:“你说来听听。”
云雾的口感比清茶要略微厚重一些,回甘很清新,崔云昭很喜欢。
梨青便坐到绣墩上,把茶壶从茶炉上取下,反而放了两个橘子。
“秦厨娘说苏家家风清正,在成婚之前,是不允许少爷们有通房的,并且他们要求自家的女婿也是如此。”
倒是对儿女都一视同仁了。
崔云昭前世没怎么同苏氏来往。
她刚搬来伏鹿时,霍檀不过只是个副指挥,名声也不显赫,后来霍檀慢慢高升,也过了一两年,那时候苏珩又病了,衙门里的辞官修养,闭门不出,同其他人家都不来往。
崔云昭作为姻亲,也只能过年时见一见崔云殊。
崔云殊从小就要强,她所拥有的都是最好的,在崔氏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名声极好。
嫁来苏氏,也是直接嫁给少族长,一过门就是大少夫人,以后的苏氏宗妇。
她表现出来的,从来都是过得很好,日子幸福。
崔云昭同她不算太熟悉,前世那时候自己又病了,便也没有同崔云殊多说过什么。
两个人之间从小到大都很生疏。
她确实不知苏氏发生过什么,又有什么事情,看来这位秦厨娘,似乎也知道的不多。
梨青见她听得认真,便继续道:“秦厨娘说,虽然苏氏听起来家风清正,少爷成婚之前不能有通房,却也不禁止他们纳妾,就现在这位家主,光儿子就有七个,女儿也有六个。”
崔云昭一直没关注过苏氏,现在一听,不由咋舌。
苏家最能生的就是崔序和贺兰氏,就这样,也没十几个孩子啊?
“苏明府妾室多吗?”
明府是对知府的雅称,崔云殊嫁来苏氏之后,崔云昭还没登门拜访,直接喊伯父倒是冒昧了。
谁知道苏氏愿不愿意认霍氏这门亲?
这事也由不得崔云殊做主,就是她想认堂妹做姻亲,也得苏珩答应才行。
不过崔云昭隐约记得,苏珩确实称病致仕,但他却一直没有病故,到霍檀登基之后还健在,重新活跃在朝堂上。
梨青继续说:“秦厨娘说,苏家上一辈的妾室可不少,好多都是丫鬟提拔上来的,都有卖身契,所以也翻不出什么风浪,出来见客的不多,只有膝下养了孩子的才会见客。”
崔云昭咋舌:“听起来比崔氏规矩还多。”
跟苏氏相比,崔氏的简直是神仙日子。
先后两任家主都没有妾室,一家子干干净净的,就是姐妹之间有些口角也无伤大雅。
梨青说到这里,就没有可说的了:“其他的事情,秦厨娘也不知道了,她说她们厨娘之间虽也会说主家的事,但苏氏的厨娘是家生子,从来不多说。”
“她还同我保证,她知道分寸,霍氏的事她是不敢说的。”
这些厨娘很是知道厉害的。
文臣敢惹,武将却不敢。
那是真要命。
崔云昭忍不住笑了起来。
她打开请帖折,就看到里面娟秀的字体。
确实是崔云殊亲笔所写。
崔云殊写到,家中诞育双生儿,喜事一桩,特地宴请姻亲庆贺百岁。
拜帖之后,写了崔云昭和霍檀两个人的名字。
崔云昭松了口气。
崔云殊倒也知道关键,没有只请崔云昭,就连霍檀也一并请了。
若是门户差不多人家,就连林绣姑也要请,去不去是一回事,请不请又是另一回事。
不过眼下霍氏门第还没有高到让苏氏也高看一眼的地步,所以只请了姻亲关系最亲近的崔云昭和霍檀。
崔云昭看了眼时间,日子定在三日后,那时候霍檀正好回来,倒是可以去一趟了。
崔云昭合上请帖,对梨青道:“也不知这一对双生儿是谁的孩子,请帖也未写明,总归就按常例准备贺礼,你另外让小满去一趟琳琅绸缎庄,让他们赶一套婴儿的襁褓出来,就用妆花缎的,样式用郑掌柜新作的花样。”
小满就是夏妈妈新选来的小丫鬟,今年十三岁。
她本名就叫小满,崔云昭觉得好听也好记,就没有给她改名。
这孩子很勤快,手脚麻利,又很懂事,崔云昭就让夏妈妈亲自教她,偶尔闲了也教她几个字,也都认真学了。
这种跑腿的活计,她也能做的很好。
梨青便福了福,给她续上了茶,这才出去忙。
崔云昭又看了看那封请帖,才想到崔云遥已经同拓跋氏过了三书六礼,等到今年夏日,应当也要嫁来伏鹿。
这么一想,倒是有点意思。
伏鹿世家和武家都娶了崔氏女,而霍檀这个新秀也迎娶了崔氏女,在三足鼎立的伏鹿,竟然都跟崔氏联姻,不得不说,崔氏的运气倒是很好。
想到这里,崔云昭不由笑了一下。
若是崔序能看到以后,怕不是做梦都要笑醒,苏氏和拓跋氏最后都成了大楚的忠臣,在朝中举足轻重,加上崔云昭自己,崔氏真是选了三门好姻缘。
想到这里,崔云昭脸上的笑容又渐渐淡了。
她慢慢品了口茶,对刚忙完过来的夏妈妈道:“妈妈,我们下去午逛街吧?”
崔云昭和霍新枝下午得闲,出去逛了一圈。
两人都是头回来伏鹿,对伏鹿并不算熟悉,只先在青云街上看铺子。
一边逛,崔云昭一边给霍新枝讲,教给她如何选铺面。
一路走走停停,看看买买,一晃神就过了一个时辰。
崔云昭走得有些累了,就拉着霍新枝去了广德楼,坐下来点了几样茶点。
对于这样的地方,霍新枝在博陵也跟着崔云昭去过好几次,倒是不觉得陌生。
只是她上下打量,就对崔云昭说:“这家生意真好。”
可不是,这半下午的时候,广德楼二楼也坐满了人,因为是茶点斋,客人们都很安静,倒是没有任何喧哗声。
两人要了个窗边的位置,倚着栏杆眺望,能看到下面的细流扶风和溪水淋淋。
景致很不错。
崔云昭笑道,指了门口广德楼的欢门,道:“你看那欢门,上面不是有个品字?就意味着他们家是老字号,在这条街最少三十年了。”
既是老字号,屹立不倒三十年,口味肯定很好,生意怎么可能差得了。
霍新枝眼睛一亮,仔细看了看,才笑道:“还是你懂行。”
两人说了会儿话,茶就煮开了。
藉着新茶,她们坐在春日暖风里,舒服又自在。
就在这时,邻桌的几个人开始窃窃私语。
崔云昭两人耳力都很好,一下子就听到了他们说的话。
“二狗,我跟你说,我早起过来的时候,刘家村那边打起来了。”
另一个男人道:“你昨日不是去的博陵?今晨才回来?”
说话的男人叹了口气,道:“昨日生意没做完,只好在博陵睡了一夜,今晨天不亮就往回赶,谁知道路过刘家村的时候,听到那边传来打仗声,可吓坏我了。”
叫二狗的男人叹了口气。
崔云昭和霍新枝对视一眼,两个人都放轻了动作,听得格外认真。
“这世道,真他妈不是人过的日子。”
卖货郎就说:“可不是,当时路上还有好几个路人,都吓坏了,生怕牵连到自己,我们一路往前跑,看到巡逻的巡防军才算放心。”
二狗道:“官道上怎么还有巡防军啊?”
那货郎也有些疑惑,他咂了咂嘴,半天才说:“我也不知道是什么人,就是一队骑兵,往前面赶路,不过看到他们,行人就不害怕了,后面我们都不跑了。”
“那队士兵一个个虎目圆瞪,精气神十足,肯定是精兵,他们去了,咱们就踏实了。”
听到这里,崔云昭心里也有数了。
她猜测这一趟可能跟霍檀要做的事情有关。
因为事先知道霍檀的动向,所以她很轻易就猜到了,心里略微安定一些。
霍新枝什么都不知道,只是沉了沉脸,跟着叹了口气。
崔云昭不好多说什么,只同她说了会儿话,两个人才离开了广德楼。
等走到人少些的地方,她才笑着安慰霍新枝:“阿姐莫要太担心,这听着也不是大事。”
霍新枝笑笑,说:“我就是担心九郎。”
说到这里,她顿了顿,看向崔云昭。
崔云昭面对着她,迎着下午西去的夕阳,面容精致而美丽。
她眉宇间总是很放松,那双眼睛也总是含笑着,让人不自觉也跟着笑起来。
此刻也是如此。
霍新枝摆了一下手:“看我,又说胡话了。”
她说这些,反而会让崔云昭焦急。
虽然平日里他们小夫妻二人表现得淡淡的,但霍新枝却知道,两个人感情很好。
有没有感情,只看两个人是否齐心协力就足够了。
平时霍檀在外面打拼,崔云昭打理庶务,两口子井井有条,有商有量,比之父母当年还要亲密。
他们一起为了这个家努力,不表现出来过分亲昵,不代表感情不好。
相反,这才是最真的感情。
霍新枝很少在崔云昭面前说担心的话,就是怕崔云昭也跟着难受。
她想让崔云昭永远这样笑着,开心着,无忧无虑。
崔云昭却握住了她的手,拉着她往前走。
“阿姐,”她的声音很轻,犹如夏日里的黄鹂,在耳边清脆鸣叫,“你不用太过为我担心,夫君的能力我很清楚,只要没有大战事,我不会太过担忧,你也是。”
“夫君在外征战,就是为了我们一家老小幸福平安,你若是整日里都心惊胆战的,那夫君所付出的一切都没有意义。”
“我们过得好,才是对夫君最好的安慰。”
霍新枝眨了一下眼睛,顿时觉得心里一片温暖。
崔云昭总能安慰到她。
无论从前还是以后,无论在博陵还是伏鹿。
渐渐的,她跟霍檀成了家里的主心骨。
霍新枝回握住崔云昭的手,轻轻笑了一下,整个人也放松下来。
“我明白了,多谢你。”
崔云昭回过头,看着她笑:“谢什么,我们是一家人。”
逛完了街,买了新的衣裳,两个人就回了家。
晚上霍檀没有归家,林绣姑也知道他忙,倒是没有再问。
和和睦睦用过了晚食,崔云昭回到东跨院,换了衣裳就开始读书。
最近太忙了,她好久都没有读书,趁着霍檀不在赶紧读一会儿,他一回来就要闹人。
读过三章游记,崔云昭便收起了书,洗漱入睡了。
次日清晨,她早早就起来了。
她正想躺在床上躲会儿懒,可她刚动了一下,就听到外面有另一道呼吸声。
那呼吸声的节奏很熟悉,似乎就是这几个月里同床共枕的那个人。
崔云昭眨了一下眼睛,彻底清醒过来。
她侧过身,伸手拉开帐幔,顺着缝隙往外看,就看到霍檀军服的一角。
崔云昭瞬间有些惊喜。
霍檀怎么回来了?
她没有唤他,只是把缝隙拉开得更大一些,动作很轻,一点声音都没有发出。
果然,透过缝隙,崔云昭看到霍檀身上穿着军服,合衣躺在罗汉床上,睡得正香。
崔云昭心里微松,又仔细看了看,见他衣裳很干净,没有血迹和灰尘,心里就更放松了。
她轻轻收回手,转身平躺在床榻上,下一刻,困意再度涌来,她舒舒服服睡了个回笼觉。
霍檀一回家,她心里就踏实了。
等她再醒来,已经过了辰时正,崔云昭眨了眨眼睛,才想起霍檀已经回家了。
她侧耳倾听,没有听到熟悉的呼吸声,就猜到霍檀已经醒来了。
他一贯自律,很少会贪睡,即便昨日回来很晚,一大早也起身了。
崔云昭好奇昨日的事,也睡不着了,便直接起身。
梨青端着水盆进来,刚要对她说话,就看到崔云昭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梨青顿时打住了话头。
崔云昭轻手轻脚下了床,春日里地毯不凉,她就只穿着袜子,踩在地毯上。
梨青同她对视一眼,立即就明白她要吓唬姑爷。
于是梨青很机敏的给她做了个手势,告诉她霍檀坐的位置。
运气很好,霍檀刚好背对崔云昭而坐。
崔云昭屏住呼吸,来到门边,探出半个头,就看到霍檀背对着她读书。
阳光里,他的身影挺拔,腰背笔直,比之翠竹还要出类拔萃。
崔云昭不自觉笑了起来。
她两三步上前,犹如灵活的猫儿,直接跳到了霍檀的背后。
下一刻,她伸出手,轻轻捂住了霍檀的眼睛。
霍檀一直背对着她,她自然看不到霍檀早就勾起的唇。
不过,霍檀还是放纵自家娘子的“调戏”。
等被捂住的眼睛,崔云昭就道:“猜猜我今日穿的什么衣裳?”
让霍檀猜她是谁,太傻了,崔云昭倒是狡猾,让他猜这个。
霍檀伸手碰了碰崔云昭的手,佯装沉吟,片刻后,他才道:“娘子还穿着中衣?”
霍檀的声音染着笑,故意逗她:“我还能猜出来,娘子穿的是我最喜欢的那身淡鹅黄色的中衣,脚上只穿袜,没穿鞋。”
居然都猜对了。
崔云昭下意识看了一下,自己身上果然穿着但鹅黄色的中衣。
她正要开口询问,下一刻,男人轻轻碰触她手背的手就一个用力,拽着她的手腕一拉。
崔云昭只觉得天旋地转,很快,她就落入了熟悉的怀抱里。
崔云昭那头乌黑的长发在空中飘散,在光影里画出一道道细碎的光剑。
霍檀把她结结实实抱在怀中,低头在她脸上狠狠亲了一下。
“早安,娘子。”
崔云昭脸上微红,她看了一眼珠帘晃动的大门,轻轻拍了一下他的手:“大白天的,怎么如此无赖?”
霍檀笑了一下,把她搂得更紧了,有些得意:“难得猜中了娘子的题目,我当然得要赏赐。”
“怎么样?我是不是很厉害?”
崔云昭抬眸看他,片刻后伸手捏了他的鼻子。
“你回来时就看过我的衣着,肯定能猜中。”
崔云昭哼了一声,倒是舒舒服服窝在他怀中,问:“什么时候回来的?”
霍檀把下巴撑在她肩膀上,声音也有些慵懒。
“子时回来的,看你睡得熟,就没打搅你。”
崔云昭抬眸看了看他,又看了一眼院落,见外面没有人,才问:“事成了?”
霍檀笑了。
他的笑声干净又清爽,悦耳又动听。
从他的笑声里,崔云昭已经找到了答案。
崔云昭也跟着笑了。
“恭喜夫君。”
霍檀垂下眼眸,轻轻碰了一下她的额头。
“同喜同喜。”
霍檀抱着她,微微晃了晃,觉得一颗心都圆满了。
春光正好,鸟语花香,正是人间好时节。
暗中害过他的人,害过他那些兄弟的人,已经再也看不到这昭昭春日了。
他们被永远留在了景德五年,留在这春日降临的这一刻。
第112章 她甚至不知道自己是否……
霍檀抱了崔云昭好一会儿,被她瞪了好几眼,才依依不舍松开了手。
崔云昭灵巧起身,快步回了卧房,霍檀也跟着进来了。
梨青方才没敢出去,现在终于得了机会,一溜烟跑走了。
等人走了,霍檀才坐到罗汉床边,一瞬不瞬看崔云昭更衣。
崔云昭背对着她,纤细的腰肢不盈一握,让人心痒难耐。
霍檀轻咳一声,低头抿了口热茶,才道:“昨日我回了一趟博陵。”
崔云昭穿上短褂,套上月华裙,才转过身来,看向霍檀:“你说,我听。”
霍檀点点头,才低声道:“岑长胜去剿匪的事情,是我一早就让人在岑勇耳边说过的。”
霍展虽然故去了,但在军营里的人情却还没散呢,霍檀自己又很有本事,这五年下来,积累了不少人脉。
他想做事,并不困难。
岑勇身边有他的人,崔云昭也不意外。
霍檀见她一脸理所当然的样子,不由摇着头笑了一声:“你啊,我还等你惊讶反问呢。”
崔云昭白了他一眼,坐到了妆镜前,开始仔细描眉。
“别左顾而言他,快说。”
霍檀点点头,才道:“岑勇是不喜欢岑长胜,可再不喜欢,也是亲生儿子,还是已经长成的长子,如今好不容易有这个机会,当然要推岑长胜一把。”
说到这里,霍檀冷冷一笑。
“岑勇肯定觉得,他儿子草包不要紧,只要身边的人英武就行,可他却不想想,那些有能力的长行们,谁愿意跟着岑长胜呢?能跟着他的还不都是一些上不了台面的酒囊饭袋。”
“也就那个副手章闯还算精明,我就提前给他安排了点小事,让他这一次刚好没办法随队出征。”
崔云昭点点头,从妆镜里看他。
霍檀也对着她笑了一下,脸上都是大仇得报的喜悦。
也就在她面前,他才能如此放松。
想说什么说什么,想做什么做什么,不用担心任何事。
霍檀笑了一下,继续道:“昨日一早,岑长胜就出征了,他要去的就是被山匪控制的刘家村。”
听到刘家村三个字,崔云昭勾了勾唇角。
霍檀没有看到她的表情,继续说:“而我,也恰好听闻清淤那边的差事有阻碍,率领亲兵出行查看。”
“我们行至长安渠时,恰好遇到了逃出来的村民,说那些盗匪手里有火药,便立即赶往刘家村。”
一切都是那么天衣无缝。
霍檀挑了一下眉,语气依旧不咸不淡:“只是可惜啊,我们赶到的时候,岑军使恰好被山匪杀死,横尸当场,我没能来得及救他,只能把害死他的人直接杀害。”
霍檀赶到的时候也太巧了。
这里里外外真是安排的丝毫不差,时间稍微差一点都不行。
崔云昭有些好奇霍檀的后手:“然后呢?”
霍檀看着崔云昭窈窕的背影,笑了一下。
“兄弟惨死,我当然很愤怒,立即率领亲兵清缴匪徒, 英勇救下了被欺负的村民和岑勇手下的士兵, 然后我当即便请了村中的老木匠, 取了最好的一副棺材, 把岑长胜收殓。”
崔云昭:“……”
说到这里,霍檀差点没笑出声。
“收敛之后,我一路悲痛地扶灵回博陵,把岑长胜的遗体,完完整整送回了家中,亲自送到了岑勇面前。”
霍檀道:“看我这般仗义,岑勇甚至还感谢我,说要不是我,岑长生可能都留不下全尸,无法入土安葬。”
哎呀。
崔云昭也险些没笑出声。
霍檀这一次真是够阴险的。
他杀了人家儿子,还要让人家谢谢他,真是把人卖了还要让人家自己数钱。
对于霍檀来说,岑长胜死了就死了,死后如何他毫不关心,为国捐躯也好,风光大葬也罢,人都死了,那些名声根本就不能换来什么。
若是可以再利用岑长胜的尸体一次,他何乐而不为?
这样一来,岑勇就欠了霍檀一个大人情。
想到这里,崔云昭长舒口气:“夫君实在是高,妾身佩服。”
霍檀听她说妾身两个字,甚至打了个激灵,直接说:“皎皎可别用那两个字,我可是浑身难受。”
崔云昭轻笑出声。
她放下胭脂盒,转身看向霍檀,夫妻两个对视一眼,脸上都是舒心的笑。
岑长胜不是什么心腹大患,可他却是阴沟里的老鼠,时刻阴森森盯着人。
他害过那么多人,害死了那么多霍檀的兄弟,霍檀不杀他是不可能的。
现在终于把他除掉,霍檀和崔云昭才长舒口气。
崔云昭问:“岑勇没怀疑?”
霍檀摇了摇头,语气有些嘲讽:“岑长胜做的那些脏事,都不敢告诉岑勇,我同岑长胜几乎是井水不犯河水,根本就没有大矛盾。”
“若我只为了他不阴不阳的几句话就杀人,还是团练使的长子,那我也不是我了。”
对于岑勇来说,根本就没有岑长胜曾经杀害霍檀这件事,而且隆丰村那一回,岑长胜做的天衣无缝,没有留下任何线索。
即便那他身边帮他出谋划策的幕僚会告知岑勇,他手里可是一点证据都没有。
岑勇相不相信都是一回事,甚至会怀疑他的人品。
岑长胜都已经没了,给他出谋划策的那些人,若是聪明,就会闭口不谈,绝对不能提以前做过的脏事。
这样,他们才能平安活下去。
否则……
霍檀又吃了一口茶,淡淡道:“我昨日并非是特地过去的,我的差事是去清淤,碰到村民是意外,过去救援也只是义气,毕竟我已隶属伏鹿,不再属于博陵军。”
里里外外,这件事都没有任何瑕疵。
所以即便岑勇会怀疑,也怀疑不到霍檀头上,他很可能会怀疑岑长胜身边的那些人。
不过,那些人已经被霍檀灭口了。
死无对证,真相究竟是什么无人得知,岑长胜已经死了,若是岑勇聪明,好好培养幼子才是最明智的做法。
战场危险,从来都不是一帆风顺的,死在战场上,都已经是岑长胜最好的命数了。
霍檀放下茶杯,淡淡道:“岑勇其实并没有多少伤心,甚至都没有哭。”
“他很平静就要求家里人安排后事,同我和我手底下的亲兵道谢,说这个人情他会记得。”
这件事就这么过去了。
崔云昭不由叹了口气:“岑勇真的是。”
夫妻两个对视一眼,都没有继续这个话题。
崔云昭起身来到罗汉床边,拍了一下他的手,道:“事情已经了解,那就让它过去,咱们朝前看。”
霍檀反手握住了她手,直接站起身来,并肩去了堂屋。
“娘子说的对!”
他说着,笑道:“我都饿了,咱们吃早食吧。”
等热气腾腾的打卤面端上桌,霍檀立即就狼吞虎咽地吃起来。
崔云昭小口吃着,同霍檀说了苏氏的事。
霍檀想了想自己的时间,道:“我后日能挪出两个时辰,可以陪你去苏氏,不过……这孩子应该是苏珩的。”
崔云昭眨了一下眼睛。
“苏明府不是已经四十有五了?”
霍檀点点头,语气淡淡道:“他是四十有五了,可续娶的夫人才二十有八,若非这一对双生儿是续弦所出,如何可能办百日宴?”
崔云昭都愣住了。
苏家这些事,她怎么不知道。
不光她不知道,似乎就连崔序和贺兰氏也不知情,整个崔氏就无人提起。
霍檀能知道,是因为这两日他可没闲着。
伏鹿不比博陵,关系错综复杂,他一过来就让人仔细查,每一家都是什么情况,姻亲又都如何,都查的清清楚楚。
苏氏规矩是很重,消息也从不往外传,可他们姻亲是实打实的,这总不会错。
霍檀道:“因为这个续弦有些说法,所以苏氏没有大办,没有张扬,你堂姐便也不好往家里说了。”
崔云昭顿时就来了精神。
霍檀看她饭都不吃了,只目光炯炯看着自己,不由有些哭笑不得。
他推了一下碗,让她继续吃,才开口道:“你堂姐比你早成亲吧?我记得是去岁十月?”
当时婚事很热闹,霍檀也听说了这一桩天作之合。
崔云昭点头:“十月初。”
霍檀便喝了一口面汤,道:“在这之后大约几日,苏珩的妻子,伏鹿年氏病逝了,听闻当时她病得很重,已经起不来床了,家里什么情景咱们不知情,也不知道你堂姐是如何过的。”
霍檀道:“但是很肯定的是,十一月时这位苏珩的发妻便撒手人寰了。”
如此说来,这事也就发生了小半年。
可这位续弦的孩子都已经生了。
崔云昭都有些惊讶了。
她以前可不知苏氏乱成这样。
“这续弦,进门前就有了身孕?”
霍檀摇了摇头:“不,她一早就是苏珩的妾室,是年氏孀居在家的外甥女。”
崔云昭已经被这关系弄乱了。
霍檀见她满脸懵懂, 心里痒痒的, 伸手捏了一下她的脸蛋。
“好好吃饭。”
崔云昭哦了一声,一边慢慢吃面条,一边催:“你快说啊。”
霍檀笑了一下,才道:“其实很简单,苏珩发妻年氏的外甥女早年外嫁别府,夫婿年轻过世,她回家孀居,后来不知怎么就去了苏家,一来二去,跟苏珩看对了眼。”
“若只做妾,倒是可以含混其词,所以苏珩就直接纳了发妻的外甥女做妾,养在了身边。”
崔云昭方才也回过神来,顿时觉得有些不齿:“真是……真是为老不尊。”
霍檀也点点头,他继续说:“外人不知道苏氏这些事,但拓跋氏却不可能不清楚,这消息也是他们卖给我的,权当是见面礼了。”
崔云昭点头:“然后呢?”
“然后就是年氏过世,小妾上位,她娘家本来也不差,便顺理成章成了继室,不过她少出来见客,一直称病,可能想要趁着这一对双生儿重新亮相。”
难怪,这事外人皆不知。
膏粱锦绣,却藏污纳垢,真是让人不齿。
崔云昭垂下眼眸,叹了口气:“大堂姐在苏氏,只怕没那么顺遂。”
苏氏家里这一笔烂账,让人实在没什么胃口了。
崔云昭差不多用过了早食,就送霍檀出门上差去了。
霍檀叮嘱她几句,让她在家里不用太操心,说这两日可能都要宿在军营,后日就回家陪她去苏家。
崔云昭便让小厨房给他准备了些点心,拿到军营里同将士们分一分。
忙完这些,也到了晌午时分。
崔云昭叫了夏妈妈和梨青,一起看了梨青拟的礼单,然后才同夏妈妈议论了苏氏的事。
夏妈妈听罢就叹了口气。
“大小姐那么要强的一个人,也不知如今过得如何,听起来,这位继母比她也不过才大九岁,却要压她一头做长辈。”
想到这里,崔云昭就忍不住冷哼:“原来还以为苏明府比叔父强一些,如今看来倒是半斤八两,没一个好东西。”
一个自私狡诈,一个贪花好色,即便没有十全十美的人,可这也实在让人不齿了。
崔云昭猜测:“依我看,那位原配年氏的病就是这么来的。”
夏妈妈点点头:“等去了苏氏,小姐可问一问大小姐。”
两人说到这里,就没再多说此事。
之后两日,趁着博陵那些人还没搬来伏鹿,崔云昭领着一家老小在伏鹿好好玩了两日。
算上林绣姑和几个弟妹,有一个算一个,一起出门逛街看景。
索性春日正好,鸟语花香,正是踏青赏春的时节。
不过两日,一家人就对伏鹿熟悉起来。
知道哪一家点心好吃,知道哪家正店的甜酒好喝,也知道谁家的金玉头面更漂亮。
这样仔仔细细地逛一遍,才能熟悉新的州府。
一晃神,两日匆匆而过,很快就到了要去苏氏的日子。
崔云昭一早便起来了。
要去苏氏,她难得好好打扮了一番,穿上了新作的浮光锦坦领衫子配百迭裙,顿时就显得灵动活泼,有一种轻快活跃之感。
配着妆容,她也换了双环髻,耳上各一只珍珠耳铛,脖颈上配的就是那串霍檀送她的八宝璎珞。
这样一看,整个人娉婷窈窕,容色姝丽,颇为轻灵秀美。
既雅致,又不太过厚重,一看便知是刚嫁人的小娘子,也不抢主家风头。
夏妈妈帮她在眉心点了一朵海棠花黄,满意地点点头:“小姐真是极美。”
崔云昭看着镜中的自己,也得意地挑了挑眉。
“女为悦己者容,我自己让我自己高兴,也是一样的。”
夏妈妈就笑了,又给她配了一条流光溢彩的披帛,就道:“好了。”
她这边刚打扮完,霍檀便一步迈进屋里。
他本来想说句话,抬头就看到崔云昭这美若天仙的模样,顿时呆住了。
他一瞬不瞬盯着崔云昭看,眼睛都忘了眨。
崔云昭先是愣了一下,然后就逗他:“夫君这是瞧什么?难道是我打扮得不够稳妥?”
霍檀这才回过神来。
他看到夏妈妈打趣地笑了一下,不由有些赧然,摸了摸鼻子道:“我是看娘子太美。”
夏妈妈摇着头退了出去,霍檀才进了卧房,伸手轻轻捏了一下崔云昭的发髻。
“以前怎么没见过娘子梳这发髻?很好看。”
崔云昭眼睛笑成了月牙儿,看上去越发清新可爱。
让人觉得喝了蜜一样甜。
“这发髻有些张扬,以前是不好梳的,如今要同霍指挥出门,自然可以张扬一番。”
霍檀大笑一声,道:“那我得努力,以后让娘子越发张扬美丽。”
他道:“娘子略坐,我也换身衣裳。”
崔云昭就道:“给你准备好了,去吧。”
很快,霍檀就换了一身朱青色常服出来。
这身衣裳窄袖收腰,下摆刚好到靴子尖上,领口一圈若隐若现的绣纹,既素雅又干练,很适合霍檀。
衬得他猿背蜂腰,身姿颀长,好一个陌上少年,清隽如竹。
崔云昭叫他来身前,给他膝上白玉腰带,然后才满意地点点头:“咱们的衣裳刚好相配。”
霍檀握住崔云昭的手:“走,让别人羡慕一下。”
崔云昭不由笑了。
苏氏跟霍府不过就隔了两户人家,崔云昭就连马车都没叫,准备同霍檀直接步行过去。
两人刚一出院门,就听到巷子里十分热闹。
他们往边上一看,便看到苏氏门口马车排队,人来人往,端是宾客盈门。
人一多,自然就热闹了。
崔云昭和霍檀对视一眼,霍檀低声道:“看来这苏氏在伏鹿很有人情。”
崔云昭点点头,夫妻两个略等了一会儿,见那边人略少些了,才领着夏妈妈跟宿二往那边走去。
等到了苏氏门前,那名一直站在门房前的老管家眼睛尖,已经瞧出他们的来路。
便客气道:“崔二小姐,霍指挥,久等久等,里面请。”
崔云昭点点头,夏妈妈就上了礼单,一家人就往苏氏里面走。
同装修一新的霍府相比,苏氏要显得古朴端庄许多,一景一物,一草一木,似乎都是多年旧物,有一种饱经岁月的沧桑和沉稳。
尤其是前面见客堂的匾额,似乎已经多年未换,上面还是早年家主的笔墨。
男客和关系较远的女客都在外面的见客堂处,崔云昭刚一进去,一个略有些面熟的小丫鬟就上了前来,同崔云昭见礼。
“二小姐,这边走,大小姐一早就等您了。”
这倒是难得。
前世两人都来了伏鹿,崔云殊同她也不亲近,这是发生了什么事,还是有话要说?
崔云昭同霍檀点点头,示意他小心些,才笑着跟小丫鬟走了。
跨过垂花门,一路往里面行去。
今日的苏家里里歪歪都热闹。
不光外面的见客堂聚满了客人,就连内宅也有不少相熟的女眷,崔云昭粗粗看过,猜他们都是年氏和继室的亲眷,都是过来贺礼的。
崔云昭去的方向同那些夫人娘子不同,她被小丫鬟领着往另一条小路上行去。
“大姐姐如今住哪里?”
小丫鬟轻声细语:“少夫人同大少爷住摘星楼。”
崔云昭点点头,没有再问。
摘星楼似乎有些远,连走了一炷香的工夫,两人才来到摘星楼前。
崔云昭仰头看去,就见摘星楼上下一共有三层,样式有些陈旧,不过院落里外倒是很干净。
此刻有另一名媳妇子等在门口,见了崔云昭和夏妈妈,立即就上前,笑道:“给二小姐见礼,许久未见,二小姐越发脱俗。”
崔云昭倒是认得她。
她是大堂姐身边的内管家,姓赵,人称赵娘子。
“赵娘子,许久不见,你也依旧精神。”
赵娘子就笑了笑,又同夏妈妈见礼,便陪着她们往里走。
“小姐一早就等着呢,”她说着,领着他们直接进了茶室,“小姐,二小姐到了。”
茶室里香烟袅袅,景物陈设雅致,一展四扇山水屏风隔开了视线,崔云昭只能看到官帽椅上坐了个消瘦的身影。
等绕过屏风,她才看到崔云殊的面容。
崔云殊依旧是出嫁前那般明艳面容,可她整个人却清减许多,眼睛里的光彩也都黯淡了,犹如凋零的花,有些零落。
崔云昭没有多说什么,只是笑着看向崔云殊,一如既往唤她:“大姐姐。”
崔云殊忽然红了眼眶。
她原本不想哭的,她想坚强一些,想要让人看她过得好,可看到这样明媚开朗的妹妹,她就忍不住要难过。
明明在娘家时两人关系并不热络,明明她父亲那样对待了她,可她依旧这样笑着,叫她大姐姐。
崔云殊忽然低下头,用帕子抹了抹眼底的泪。
崔云昭惊讶极了。
她忙上了前来,坐到崔云殊身边,轻声问:“大姐姐,你可是受了委屈?”
崔云殊摇了摇头。
她哽咽一声,好半天才压下心里的翻涌的愧疚。
“我是,我是没脸见你。”
崔云昭愣了一下。
她从未想过,这话会从崔云殊口中说出来。
前世她没听过,今生也不以为自己会听到。
崔云殊从来都要强,她不肯认输,从不低头,脖颈永远高高昂着,让人只能看到她的光彩。
可现在,她居然说了这么句话。
崔云昭如何能不惊讶。
崔云殊没有听到崔云昭的回答,眼眸里有着很浓的歉疚,她抿了抿嘴唇,道:“父亲那样对你,把你的婚事潦草就定下,我如何有脸面见你?”
“那时我刚嫁来伏鹿,对这些一概不知,若是我知晓,一定不能……”
一定不能让父亲一错再错。
崔云殊是很高傲,很要强,可她更不喜欢欺凌弱者。
崔云昭的婚事,对于崔云殊来说,就是父亲对失去父母的弟弟妹妹们的欺凌。
若是她在,一定不会让父亲母亲那样行事。
“你的婚事定的太快了,定下不过一月就成婚,后来我知道的时候,你已经嫁到了霍家。”
说到这里,崔云殊就又忍不住掉眼泪。
她很少哭的,受了多大的委屈,吃了多少苦,都不会哭,可是现在,她却哭了。
不是因为愧疚,是因为欢喜。
她抬眸看向崔云昭,那双同崔云昭一般无二的眉眼闪着水光,眼眸里有着欣慰。
“还好,还好你过得好,还好你没有沉浸在怨恨里,否则,我真的不知道要如何做。”
崔云昭忽然就明白了,为何前世崔云殊很少见她,却也经常往霍氏送东西。
她不给别人,只给崔云昭,衣食住行都有照顾。
她羞愧于父亲的自私,痛苦于自己的疏忽,前世崔云昭和霍檀过得并不好,所以她更羞愧,根本不敢见她。
她甚至不知道自己是否可以弥补崔云昭。
即便两家同在一条巷子,也不敢多走动,生怕崔云昭见了她就痛苦。
崔云昭心里微微叹了口气,她握住崔云殊的手,很肯定告诉她:“我过的很好。”
作者有话要说
晚安,明天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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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3章 咱们家也是运气好,这……
崔云殊的手轻轻颤了一下。
她抬眸看向崔云昭,就连脸上的泪都来不及擦。
眼泪跟断了线的珍珠一样坠落。
“你别骗我。”
崔云昭笑了。
“大姐姐,我如何会骗你?”
她的笑容明媚,眸子清亮,浑身上下都透着幸福。
在她身上,崔云殊看不到憔悴和焦虑,看不到痛苦和折磨,她就如同春日里最鲜亮的花儿,迎风招展,肆意生活。
似乎,比她过得要好得多,心里也轻快不少。
无论这一桩婚事开始因何,但现在,起码算是金玉良缘了。
想到这里,崔云殊莫名松了口气。
她忽然有些羞赧,低头擦了擦眼泪,然后才拍了一下崔云昭的手。
“原来在家里时,我不懂事,没有对你们多照顾,也是我的不是。”
嫁了人,遇到了种种糟心事,崔云殊才算成长起来。
崔氏的花团锦簇,金玉琳琅,都是闺阁少女时的绮丽梦境,一旦嫁了人,那梦就散了。
苏氏看似跟崔氏一样,都是膏粱锦绣世家,可内里却迥然不同。
那些肮脏事崔云殊都难以启齿。
如今看到崔云昭过得好,她心里真的很高兴,愧疚轻了许多,人也瞧着没那么颓丧憔悴了。
“你过得好就好,”她小心翼翼看着崔云昭,“以后得空,我们多说话,可好?”
崔云昭就笑了:“好啊,咱们同住一巷,大姐姐若是不嫌弃,可去我家坐坐。”
崔云殊欢喜地的说:“哎,我一定去。”
说起这事,崔云昭便道:“三妹妹也要嫁来伏鹿了,到时候咱们都在,一家人都有照应。”
崔云殊显得更高兴了。
“是呢,是呢,拓跋氏是好人家,我一听说拓跋氏提亲,就立即给母亲写了信。”
就如同拓跋氏了解苏氏一样,苏氏也了解拓跋氏。
看来那拓跋少主确实是个好人品,拓跋氏也是好人家,才让崔云殊这般支持。
说到这里,崔云殊就看向崔云昭:“一会儿家里有戏台,不知我可否见一见妹婿?”
看过霍檀,她才能真正放心。
崔云昭忽然发现,崔云殊跟以前不一样了。
她待人接物似乎还是老样子,可面对她的时候,多了小心翼翼和细心体贴。
嫁到了苏氏,她似乎才看到人间疾苦,懂得了许多事。
崔云殊见她答应,又要哭了。
“你还愿意理我,我真的很感激。”
说起来,崔云昭的婚事跟崔云殊一点关系也没有,现在崔云殊的愧疚,完全是因她自身德行好。
加之想起待字闺中时没有对弟妹多照顾,一心只努力读书,学琴棋书画,过自己的日子,她才越发羞愧。
如今崔云昭这般善待她,她倒是有些手足无措。
崔云昭就又拍了拍她的手,劝她:“大姐姐,这门婚事虽然叔父有私心,但霍檀确实是个好丈夫,也是个优秀的将军,霍家人口少,日子非常舒心,我以为没有比这更好的姻缘了。”
她笑了一下,笑容明媚而灿烂。
“门第和家世在我看来似乎也没那么重要,最主要是夫婿体贴,家宅和睦,那日子就好过,咱们崔氏女,何时需要夫家光耀才能过好日子?”
她深深看向崔云殊,有些意有所指:“大姐姐,大不了我们就和离归家,光拿着嫁妆都能潇洒过一辈子了。”
崔云殊被她的话震了一下,她眨了一下眼睛,原本有些暗淡的眼眸渐渐也有了光彩。
“是啊,你说的是。”
崔云殊笑了一下,那笑容说不上释怀,也说不上苦涩,只是有一种历经千帆之后的平静。
崔云昭见她如此,心中微叹,道:“趁着还有时候,大姐姐给我讲讲苏家吧。”
她笑了一下:“你过得好不好,有什么困难,都可以同我说,毕竟霍檀还有些本事的。”
崔云殊今日一直很忐忑。
她怕崔云昭不来,怕崔云昭来了不理她,现在见她好好的,还来安慰自己,那颗禁锢的心不由有些松动。
成婚之后的所有苦涩,她都是自己一个吞下,最多也就同陪房赵娘子和贴身丫鬟说两句,多余的,无人可以倾诉。
现在被崔云昭这么一关心,她忽然就不想坚强了。
强撑着脸面,做着花团锦簇的少夫人,没有想像的那么让人开心。
崔云殊擦干眼泪,叹了口气。
“倒是不用你帮我,这家里的腌臜事太多,不能脏了你的手。”
她眼神有些暗淡,片刻后,她对赵娘子挥手,一种丫鬟仆妇就都退了下去。
崔云殊拨弄了一下茶炉里的炭火,开始给她煮茶。
她煮茶的姿态优雅娴熟,动作行云流水,一看便知练过无数次。
“嫁过来之前,人人都说这是天赐良缘,我自己也是那样以为的。”
“夫君……他叫苏羿文,名字倒是好听的。”
崔云殊说起自家的夫婿,口吻同崔云昭完全不同,有一种很冷漠的淡然。
“夫君是家中的长子,也是公爹和婆母的嫡长子,下一任的苏氏家主,生得挺好,眉清目秀的,脾气也很好。”
“出嫁前我见过他两次,都是彬彬有礼,一看我就脸红,我当时想这真是个好人。”
崔云昭没有说话,只安静听她倾诉。
这半年来崔云殊无人可以说话,事情憋在心里,几乎要憋出病来。
“成婚的时候,他也待我很好,是个很温柔的人。”
这份温柔,给了崔云殊错觉,以为他真的喜欢自己。
想到这里,崔云殊叹了口气。
“成婚第二日,就要去给家里的长辈敬茶,这个时候我才知道,苏氏是什么样的人家。”
崔云殊看先崔云昭,道:“一会儿宴会时你能瞧见,我就不一一介绍了。”
她道:“当时我们去的是公爹和婆母住的主院,刚一到院子,我就感觉到里面很安静。”
“等夫君带着我进去,我才发现里面居然坐了七八人,公爹和婆母身后还站着五六个梳了头的年轻妇人。”
崔云殊捏了捏手心。
“当时我还很奇怪,为何都是妇人坐在这屋里,没有其他的少爷小姐,很快我就知道,少爷小姐都等在另一间里。”
“那屋里坐着的,都是公爹的妾室。”
崔云昭:“……”
之前霍檀说了,苏珩的妾室很多,膝下孩子也多,却没想到有这么多。
崔云殊见她惊讶,也不由苦笑一声。
“人人都说苏氏规矩大,是,规矩是很大,可对于家主来说似乎什么规矩都没有了。”
“光在堂上坐着的妾室就有六人,都是已经生过子嗣的妾室,我瞧着,有的同婆母差不多年岁,应该早年就收房了。”
“在公爹和婆母身后站着的,是未有生育的妾室,后来我才知道,那些都是比较受宠的,通房丫头是没资格出现的。”
话都说到这里,崔云殊已经没什么好羞耻的了。
面对崔云昭安抚的眼神,她难得有些如释重负,那些压在心口的沉重,都慢慢散去。
崔云殊给崔云昭续了一杯茶,才继续开口:“自然,我作为少夫人,不用同那些妾室见礼,那一日都在,是为了同我见礼。我原以为那些妾室于我无关,我只要过好自己的日子就行,可后来发现先那是不行的。”
说到这里,崔云殊顿了顿,她左右瞧了瞧,才压低声音说:“可能你已经知道,今日双生儿的母亲,是公爹的续弦。”
崔云昭点点头:“有所耳闻,她的身份有些特殊?”
崔云殊点点头,张了张嘴,最后还是道:“是,她是我婆母的外甥女。”
这话说出口,崔云殊反而松了口气。
“她是我婆母亲姐姐的长女,姓关,家在绕曲,也就是武平的属州,九年前嫁到武平,五年前她夫婿忽然病逝,她便回了绕曲娘家孀居。”
“后来我婆母病了,她就过来散心,顺便照顾婆母。”
说到这里,崔云殊冷笑:“谁能想到,这一来二去的,同公爹勾搭上了。”
崔云昭从未听过崔云殊说这么粗俗的言辞,可见是真的不齿。
崔云殊道:“本来家里那些莺莺燕燕就够烦人的,整日里捻酸惹醋,搅乱是非,家里一直都不安宁,她一来就更是乱了套,那些妾室们看我婆母病得起不来,竟纷纷开始恭维她,仿佛她已经成了当家主母一般。”
“别说,她还真的当成了。”
崔云昭不由有些咋舌:“族老和大姐夫没有反对?”
崔云殊冷笑一声:“族老反对了,但没有用处,我那夫君……”
崔云殊顿了顿,道:“就是个面鱼,什么都不敢出头,一句话都不敢多说,眼睁睁看着自己的母亲被气死,这件事竟这么不了了之了。”
崔云昭终于明白,为何崔云殊提起夫婿时,口气那么冷淡了。
因为对于崔云殊来说,他不是个男儿郎,所作所为都让人齿冷。
“按理说,苏氏这样宅门,是不能行如此背德□□之事,可那小关氏也不知道用了什么法子,把公爹迷得七荤八素,坚持要娶她当续弦,甚至为此还得罪了族老。”
崔云昭眯了眯眼睛。
她问:“那小关氏漂亮吗?”
崔云殊思索片刻,道:“若说漂亮,倒也还算漂亮,但也到不了让人神魂颠倒的地步。”
“而且自从她来了之后,家里就更乱了,妾室们心思浮动,管家娘子们也都开始拜码头,我嫁过来这半年,整个家里乌烟瘴气,没有一日消停的。”
“谁能想到,自诩家风清正的苏氏,竟是这样腌臜人家。”
崔氏一大家子人,也不是日日都和睦,却也没有这样过日子的。
说到这里,崔云殊简直咬碎了银牙。
“不瞒你说,我这摘星楼,但凡想要多吃一口菜,都要去那小关氏面前请示,不做好孝敬婆母的姿态,就什么都没有。”
“也不知道这规矩都是立给谁的。”
这么听来,崔云殊的日子确实不好过。
家里的人口太多,关系太过混乱,压她一头的继母又是那个性子,日子要好过才怪。
若是夫君是个能顶事的也就罢了,偏偏苏羿文胆小如鼠,性格懦弱,根本就不敢反抗,那么作为儿媳的崔云殊只能忍气吞声,无人可以帮她。
崔云昭叹了口气。
崔云殊看了看她,见她替自己憋屈,却反而笑了一下。
她握了握崔云昭的手,姐妹两个难得亲密一回。
“你倒是不用为我发愁,我日子虽然不好过,却不到糟心的时候,她刁难我,我就少去她面前,惹急了,我就说要给崔氏写信,公爹倒是也不想得罪崔氏。”
她说到这里,又有些愧疚了。
“如今二妹夫声名显赫,颇得看中,未来的三妹夫是拓跋氏的少族长,有这么多姻亲在伏鹿,公爹倒也知道分寸,把我们单分出来,以后自己采买自己过日子,不叫她再掺和我房里头的事。”
崔云殊没有帮上崔云昭的忙,反而还借了她的光,因此颇有些愧疚。
崔云昭这才明白,为何这一次崔云殊会下帖给她。
这位苏明府倒是个精明人。
原来只有崔云殊一个人嫁来伏鹿,人生地不熟,又无亲无故,自然由着小关氏磋磨。
如今却不一样了。
霍檀眼看未来可期,拓跋氏也不是好惹的,那崔云殊的日子就好过许多。
可前世的时候,霍檀并没有那么大的名声,崔云遥嫁的也是伏鹿年氏,年家比不上苏家,而且崔云遥的夫婿还是苏珩原配年氏的侄子,比他们低了一辈。
故而她们这两家的姻亲关系,都不被苏珩放在眼中。
如此可以想见,前世崔云殊的日子只怕更难过。
不过当年是否有这一对双生儿的事情,崔云昭已经不记得了,因为那时她还没搬来伏鹿。
崔云殊见她依旧言笑晏晏,还反过来安慰自己,心里那些点愧疚淡了些,反而多了感激。
“皎皎,多谢你。”
崔云昭笑了一下,道:“一家人,如何要说两家话?”
“如今苏明府已经迎娶了小关氏,可她毕竟是年氏的外甥女,这一层姻亲关系如何会被人忽略?”
武平和绕曲距离伏鹿是不近,可也不算太远,尤其是如今武将来回调遣,流动很大,对于小关氏,不可能人人都不认得她。
只要知道她的身份,那苏珩此举就是□□。
说起这事,崔云殊就忍不住冷笑一声。
姐妹两个样貌并不算太相似,只那双凤眸很像,曾经都是那样明媚照人。
倒是这一声冷笑,相似极了,其中嘲讽之意显而易见。
“她自然不可能改名,不过公爹也有办法,他给小关氏捏造了个身份,说小关氏是关家从庙里捡来的婴孩儿,从小养在老夫人膝下,按理说,同年氏应该该是同辈。”
“只是小关氏年纪小,关家又不想同外人解释,便装作了大年氏的女儿,如此一来,身份上就说得通了。”
崔云殊看着崔云昭惊讶的眼眸,忍不住冷笑:“你看,为了苏氏这个门楣,为了继续同苏氏联姻,关家和年家甚至同意了这件事,还改了族谱。”
为了把女儿嫁给妹妹的丈夫,把她认成妹妹,也当真是寡廉鲜耻,闻所未闻。
崔云昭前世今生遇到那么多事,都没这事来的奇葩。
“可你婆母刚过世半年,她如今就生了,这又如何解释?”
苏珩不仅娶了自己的外甥女,还以妾为妻,简直是不要伦常规矩。
崔云殊就道:“这就更厉害了。”
今日终于能有个人倾诉一番,崔云殊是把能说的不能说的都说了。
“今日会办这么大,一个是要让伏鹿的世家们接受小关氏成为苏氏的续弦,另一个就是要炫耀那一对双生儿,说它们是佛祖赐福,有感而孕,也正因此,苏珩才会娶小关氏为妻。”
“而且小关氏为人谦和,细心温柔,对婆母照顾得无微不至,婆母临终之前千叮咛万嘱咐,一定要让小关氏成为续弦,这是婆母承认了的亲事。”
这也真是厉害。
不就看着年氏死了,年家没有苏氏权利大,这才胡作非为,颠倒黑白。
听到这里,崔云昭都忍不住感叹:“大姐夫也能忍下。”
崔云殊冷冷道:“他怎么不能忍?”
“他同我说,公爹答应他,无论以后如何,他都是少族长,只要他同意这些事情,公爹就立即上告宗族,立他为继。”
崔云昭看着崔云殊冷淡的眉眼,明白她对苏羿文有所埋怨。
她从小心气高,却不曾想嫁给这么一个人。
她肯定觉得窝囊极了。
崔云昭想了想,只能劝她:“大姐姐,虽说如此,可你们两个的日子,如今比往日要过得好多了,对吗?”
“另外,大姐夫身边可也是……”
崔云殊也很聪明,一下便明白她的意思:“他倒是同公爹不同,身边没有旁人,伺候他的都是小厮。”
说到这里,崔云殊口吻软和许多。
“他说从小就看母亲为那些事伤怀,家里的妾室一闹,母亲就得操心,久而久之身体就拖垮了。”
“他只能更努力,更听话,更讨父亲喜欢,才能让母亲好过日子。”
这样看来,苏羿文倒也不算太过懦弱,只是太能识时务罢了。
“他说,只有他站稳脚跟,母亲的地位就是稳固的,不会优思这些。”
事实上,他也算是做到了。
可谁也没想到小关氏这个变故。
她来照顾母亲,苏羿文原本以为是好事,结果却害死了母亲。
现在,苏羿文和崔云殊还要称呼她为母亲,心里怎么可能不赌气。
崔云昭忽然想到,前世苏珩忽然病倒,不知道跟这事是否有关。
“大姐姐,如今我嫁人了,大抵也明白一些夫妻之道,你若是有什么想不通的,可以同大姐夫多商量。”
“我听着大姐夫对你是真的很不错,若是能把日子过下去,就好好过下去。”
崔云昭笑了一下:“虽说劝和不劝分,但我是大姐姐的家人,自然为大姐姐着想,若是实在过不下去,那就和离便是了。”
“二叔父和二叔母不会不让你回家的。”
崔云殊觉得心里特别温暖。
她看着崔云昭,眼底又泛起红来。
“皎皎,你长大了,你比我要坚韧得多。”
“我不如你,其实我一直都不如你。”
崔云昭轻声笑了一下,道:“大姐姐,一家人没有可比较的地方。”
崔云殊点点头,深深叹了口气:“你说得对。”
姐妹两个又说了会儿话,外面就传来赵娘子的嗓音:“小姐,二小姐,春晖园的大戏要开始了,姑爷派人来,请您二位过去呢。”
两人对视一眼,崔云殊又让她吃了半杯茶,低声道:“以后去了宴席少去更衣,先在我这边办完了事再去。”
崔云昭点点头。
之后,两个人重新梳妆,一起出了门。
赵娘子和两个仆妇跟在他们身后,夏妈妈也陪着,一行人浩浩荡荡往春晖园行去。
苏氏是百年门楣,后宅布置十分精巧,一栋栋阁楼隐没在竹林松柏之间,飞檐若隐若现。
屋檐下挂的风铎随风飘摇,时而发出清脆的声响。
从一条冬青小径走出来,就看到一个鲜花盛开的小花园,再往里面行去,就是一个两层楼高的戏台。
戏台前面是一条宽敞的回廊,摆了十几桌席面,现在桌前已经坐满了人。
中间有两三张桌子还空着,崔云昭和崔云殊刚一靠近,一个年轻的小厮就快步上前,对两人见礼。
“少夫人,崔娘子,这边请。”
崔云殊点点头,牵着崔云昭的手往前走,很快就来到一张空桌前。
这张桌子位置就在主桌一侧,已经坐了几个人。
这其中就有霍檀。
见姐妹两个携手前来,霍檀表情一点都不变,还对着崔云昭笑了一下。
在他身边,坐了个面容苍白,斯文俊秀的单薄书生。
瞧着眉眼很是柔和,应当就是崔云殊的夫君苏羿文。
苏羿文一见到崔云殊,就对她浅浅笑了一下。
崔云昭捏了一下她的手,上前一步,指着霍檀道:“大姐姐,这就是我家夫婿,你瞧瞧可还满意。”
霍檀的样貌自然是一等一的好。
尤其是他的气势,比身边已经弱冠的苏羿文还要强上几分,同另一边坐着的英武青年不相上下。
他生得好,气质佳,那双眉眼尤其漂亮,一看就是心思纯正之人。
崔云殊方才没有全然落下的心,这一刻是真的落下了。
端看霍檀的态度,就知道崔云昭没有嫁错人。
她笑了一下,态度也很温柔:“二妹夫,如今我们都在伏鹿,我就是二妹妹的家人,以后一家人多来往。”
这话说得好听,其实是在警告霍檀。
告诉他崔云昭身后有人,让他好好待自己的妹妹。
霍檀同崔云昭挑了一下眉,然后就看向崔云殊,很恭敬见礼:“是,大姐。”
他们这边还没坐下,苏羿文也跟着站起来,轻声细语同崔云昭说:“我是你大姐夫,以后闲了,可多来家里陪你大姐姐说话。”
见崔云昭点头,他指了一下身边的另一个英武青年,笑了一下,道:“这是三妹妹的未婚夫,拓跋弘。”
拓跋弘便倏然起身,同几人见礼。
他声音很洪亮,带着武将特有的意气风发。
“见过大姐,大姐夫,二姐,二姐夫。”
这一声,把边上主桌坐着的人都镇住了,纷纷往这边看来。
崔云昭就看到主位边上,一个衣着艳丽的妖娆女子,往他们几人身上淡淡瞥了一眼。
“哎呦,咱们家也是运气好,这些姻亲都是极好的呢。”
作者有话要说
晚安,明天见~
昂,说一下,这本书进入后半程收尾阶段啦,这个月就不在周末加更了(可能会有临时加更),收尾比较难写,我得斟酌一下剧情,抱歉抱歉~不过还会日更六千的!
努力求一下预收文收藏,感恩比心~
第114章 属于我们的,只有那一……
这女子皮肤很白皙。
她眉梢微弯,朱唇轻抿,脸上的妆容有些浓重,出现在这样的场合其实是不太合适的。
但她却坐在了主桌。
崔云昭不用去问,也立即就知道了她就是小关氏。
如此看来,这小关氏确实有些与众不同。
最起码,她身上那股子劲儿,那个说话的腔调,崔氏的女儿们就学不来,便是年氏拓跋氏的女儿,也不可能教导成这样。
让人看了心里头就不是很喜欢。
崔云昭来者是客,不便多说什么,她身边的崔云殊却淡淡开口:“继夫人这般说,看来是羡慕我们崔氏姐妹多了,往后继夫人也可带了家中姐妹,过来咱们苏氏好好热闹。”
“若是运气好,怕也能亲上加亲呢。”
崔云殊是很温柔贤惠,平日里也是大家闺秀模样,却也不是软柿子,任人揉捏。
听她这含沙射影一句话,那小关氏立即红了眼,往身边的中年男子看过去。
“老爷!”她娇嗔了一声。
那男人头发乌黑,身形清瘦,是个斯斯文文的读书人容貌。他面容确实显得年轻,若不说他是苏羿文的父亲,崔云昭都以为他只有三十几许的年纪。
这位名声显赫的苏明府倒是生了一副好相貌。
同那小关氏站在一起,也没有太多的年龄之感,并不会衬托的老迈。
他眉眼细长,同苏羿文有七分像,身上的气势却老练而豁达。
“都是在家晚辈,坐下说话吧。”
倒是没有训斥崔云殊,却也没有斥责小关氏。
崔云昭淡淡笑了一下,拉着崔云昭落座,认真看了拓跋弘一眼。
那拓跋弘生的比霍檀还高,肩膀宽阔,腰背宽厚,一看就是武将。
他没有另外两位崔家女婿那么清秀,却也浓眉大眼,是个很周正的长相。
最主要是他眼神很坚定,同霍檀一样,都是心志坚定的人。
这样的妹婿,倒是让人颇为放心。
崔云殊作为大姐,先道:“拓跋少主,家妹在家里很得娇惯,到了拓跋氏怕有不适应的地方,还请拓跋少主多担待,给她些时间,或者同我跟她二姐说。”
一说起未婚妻,拓跋弘竟然还脸红了。
他使劲点点头,声音依旧洪亮:“是,大姐。”
崔云昭险些没笑出声,她拽了一下霍檀的衣袖,同他咬耳朵:“比你还傻。”
霍檀轻咳一声,瞥了她一眼,倒是没回嘴。
他们一家人在这边说话,气氛很是融洽,崔云昭却老觉得有一双眼睛盯着自己看。
她倏然抬起头,就看到边上主位坐着的小关氏正在看她。
她那眼神有些冷,让人很不舒服。
发现崔云昭在看她,那小关氏竟然一点都不心虚,甚至还大大方方又看了几眼,这才收回了视线。
崔云昭看到她还跟苏珩说了几句话,苏珩也只是点点头,没有多说什么。
倒是还挺有意思的。
不过崔云昭看这小关氏,怎么看怎么觉得奇怪。
且不止她一个人这样觉得。
崔云昭看到,主桌其他几位苏氏的夫人都不怎么同她说话,离她很远。
崔云昭就碰了一下崔云殊的手,压低声音说:“这位小关氏,看着怎么这么奇怪。”
崔云殊蹙了蹙没头,声音也压得很低。
“就是很上不得台面,平日里就那样扭捏作态,撒娇卖痴,让人厌烦得很。”
说到这里,崔云殊顿了顿,看了对面的夫婿一眼。
苏羿文正在同两个妹婿说话,可能是头一回见到妹婿,他还挺激动的,说个不停。
看起来倒是个心思单纯之人。
崔云殊声音更低了:“我听闻,她对公爹使了些手段,要不然是怀不上孕的。”
崔云昭了然点头。
可之后,她又觉得有些奇怪。
关氏能跟年氏联姻,肯定不是什么普通人家,这样人家教养出来的女儿,即便不可能千人一面,却也不会有这样扭捏作态的样子。
这瞧着都不像是大家闺秀,反而……
崔云昭又瞥了那小关氏一眼,倒是没再多看,只收回视线,看向对面的戏台。
很快,戏就唱了起来。
崔云昭不怎么喜欢看戏,以前是觉得吵闹,现在是没么多闲工夫,可如今听着这北戏班,倒是唱的挺好。
声调不如南戏婉转多情,却利落动人,身量和武戏都很利落,让人不知不觉就看进去了。
崔云殊见她喜欢,便道:“以后得了空,咱们也去吉庆班听曲,瞧你也是喜欢的。”
崔云昭点头,问:“这吉庆班倒是头一回听,来伏鹿多久了?”
崔云殊笑笑,想了想才道:“大约小关氏来了伏鹿时,他们就到了,我记得那时候小关氏还陪着婆母出门听曲,回来的时候婆母还很高兴,带着我也去了一回。”
听起来,这位已经身故的婆母待崔云殊还不错。
只是她自己都过得艰难,如今又撒手人寰,倒是可惜了。
肯定听到崔云殊提起母亲,苏羿文的面容微微有些暗淡,他轻轻攥紧了拳头,抬眸看向崔云殊。
“娘子若是喜欢,过一月得了空,我再陪你去。”
如此说来,崔云昭才想起这位苏氏大少爷去年也考了秋闱。
不过伏鹿是大州府,考生众多,因此苏羿文的成绩没有崔方明和殷行止那么耀眼,却也考了伏鹿第二十七名。
他考中了举人,今年春日就要下场靠春闱。
所以才说要过一个月再陪崔云殊去看戏。
想到这里,崔云昭忽然有些迟疑。
因为去年考秋闱前,应该就是苏家闹得最凶的时间,那时候苏羿文的母亲刚过世,他如何可以参加科举?
这事崔云昭还真不知情。
明明现在应该阖家在丧期,可瞧着竟是又生孩子又摆宴席,实在说不过去。
这事她不好细问,只想着一会儿回去问霍檀。
戏一唱起来,家里的气氛就好很多,小花园里热闹极了,客人们觥筹交错,自有一派盛世景象。
崔云昭听戏也很认真,时不时同桌上几人说几句话,开心又有趣。
很快,第一折 戏就唱完了。
苏珩端着酒盏起身,对着众人遥遥一拜,态度非常的诚恳。
“今日多谢诸位莅临寒舍,参加我孩儿的百日宴,这一对孩儿深得佛缘,因他们,才免去了夫人仙去的忧伤,让苏家重新走出悲痛。”
这话说得可真好听。
可崔云昭却一点都没看出来苏珩悲痛。
苏珩继续道:“如今孩儿百岁,家里大摆宴席,也是想让诸位见一见家里新过门的继夫人,了结夫人的心愿。”
他伸手扶着身边妖娆的小关氏起身。
这一次小关氏倒是满脸郑重,她垂着眼眸,眼睛哪里都不瞟,腰背挺直,仪态大方,学大家闺秀的样子倒是手到擒来。
她规规矩矩站在那,满脸都是哀伤,似乎真的很痛苦夫人的离开。
苏珩便道:“夫人仙去前,曾经求过佛祖保佑,当时金明寺的主持给做了法事,即刻便得了大日如来佛的佛音。”
崔云昭:“……”
她看了霍檀一眼,霍檀也对她笑了一下。
“当时佛音便说,夫人是早登极乐,升仙去做观音座下的童女,肉身已灭,神魂长存,并不算是仙逝。”
“她不放心家中,便定了娘家表妹为继室,替她守好崔氏,照顾儿女,也算是了却凡尘心愿。”
说到这里,苏珩竟然老泪纵横。
崔云昭忍不住在心里撇嘴,被霍檀捏了一下手,两口子拉拉扯扯,心里那点子恶心倒是消退不少。
这一桌上,苏羿文一直低着头面无表情,崔云殊用帕子掩着唇,生怕自己当面骂出口。
苏珩也不管旁人是什么表情,不管别人知不知道内情,他都那么大义凛然的继续说。
“如今孩儿百岁,我终于可以完成夫人的冤枉,以后家中便交由小关氏打理,夫人,还不见过诸位贵客。”
小关氏端起酒杯,向众人款款一敬。
“妾身见过诸位贵客。”
此刻,她的声音很清雅,端庄又规矩。
这一套做完,苏珩才笑道:“大家能来,是给我苏氏面子,今日真是蓬荜生辉,热菜这就上桌,大家吃好喝好,有什么不足的,尽管同我说。”
此刻,这位苏明府又是那么热情好客,平易近人。
宾客们纷纷端起酒杯,遥遥同他敬酒:“恭喜苏明府。”
一时间,花园里气氛热闹极了。
唯一安静的就是他们这一桌和主桌。
苏羿文夫妻两个不说话,崔云昭和霍檀就但笑不语,拓跋弘只是看着有些傻气,却一点都不笨,别人不说话,他也就淡定吃菜,一句话都不多说。
很快第二折 戏就开始了。
崔云昭听了一会儿,还同崔云殊念叨:“这女伶人的唱腔,听着同那位小关氏说话的腔调还有些相仿佛。”
崔云殊便点头,看了对面夫婿一眼,才道:“是的,近来在家中,她偶尔会给公爹唱戏,唱腔还挺讲究,很有那种风味。”
崔云昭若有所思点了点头。
很快,戏就唱到了第三折 。
霍檀拽了崔云昭的衣袖,夫妻两个就站起身来,等站定,霍檀又看了一眼拓跋弘。
两人虽然见面不多,可这一个眼神交流,却是那么自然,拓跋弘于是就跟着站起身来。
他们作为苏氏的姻亲,又是晚辈,是要过去见过苏珩的。
于是霍檀领着两人,一起往主桌那边走去。
等来到主位之前,三人才站定。
此时崔云昭恰好站在了小关氏身边。
一股若有若无的淡香钻入崔云昭鼻尖,她轻轻嗅了嗅,只觉得这股味道有些熟悉。
但又不是那么熟悉。
她不由看向小关氏。
此刻,小关氏也正抬起头,挑着眉眼看向她。
她倏然一笑:“崔二娘子和霍指挥真是金玉良缘,天作之合,难怪人人都说你们夫妻两人犹如金童玉女,漂亮的不似凡人。”
崔云昭也笑:“继夫人过誉了。”
霍檀根本就看都不看她。
他端起酒杯,看向苏珩,笑容真挚而诚恳:“末将见过苏明府。”
“今日携内子前来,祝贺明府喜得贵子。”
拓跋弘也端起酒杯,朗声道:“恭喜明府,贺喜明府。”
苏珩开怀大笑,笑声震天。
“两位贤婿何必这样见外,咱们都是一家人,一家人便不说两家话。”
“你们是儿媳的妹婿,理应唤我一声伯父才是。”
于是崔云昭同霍檀便改口:“伯父。”
这一声伯父叫出来,关系自然而然就拉近了。
苏珩看着眼前三人,眼眸里都是欣慰。
“儿媳知书达理,秀外慧中,操持家中上下很是辛劳,不愧是博陵崔氏女,是为阖府众人的表率。”
他说到这里,看了看崔云昭,笑道:“崔侄女,往后有空,你多同你阿姐来往,以前她在伏鹿孤单,无人说话,现在亲戚多了,倒是也能热闹起来,几家多多走动。”
这位苏明府看起来是那么平易近人,和气慈爱,同崔云昭听说的那些故事迥然不同。
就连对儿媳的家人,也是客气有礼,能说这么多宽慰人心的话。
崔云昭立即便行礼,道:“是,伯父。”
话说到这里,就没什么可说的了。
苏珩也没让他们特地再给小关氏见礼,只道:“你们去看戏吧,年轻人,好生热闹热闹。”
于是几人就回到了桌上。
崔云殊瞧她:“说什么了?”
崔云昭就笑道:“你公爹让我多来寻你玩。”
崔云殊冷冷笑了笑,轻哼一声:“面子上的话总是动听的。”
他们说到这里,戏台上依旧咿咿呀呀唱着。
席面上的菜色很不错,鸡鸭鱼肉,海味山珍应有尽有,尤其是桌上摆放的小点心,样样都很精致,一看就是百味斋特地买回来的。
崔云昭问崔云殊:“这席面是谁办的?”
崔云殊就说:“这是继夫人的大喜事,自然是继夫人来办,我是不会操这个心的。”
崔云昭便点点头,道:“倒是舍得银子。”
他们这样的人家,摆席是不能寒酸的,但苏氏这样铺张,却也在崔云昭意料之外。
四大世家之中,苏氏和崔氏其实都算清贵人家,虽也是金玉琳琅,百年氏族底气富足,却也没到这样铺张浪费的地步。
倒是殷氏因为家中擅长经营,倒是真的满盆金玉。崔云昭继承了母亲的嫁妆和父亲的家产,手里有大把银子,却也从来不这样过日子。
苏氏无论如何都比不上殷氏的。
崔云昭看了看,对崔云殊道:“你收好你的体己和嫁妆,可别被用了去。”
崔云殊也明白崔云昭的意思,便拍了一下她的手,眼睛里氤氲着感激和释怀。
“我知道的,你不用为我操心。”
很快席面就到了尾声。
这样的宴会,若是请了戏班子,从白天唱到黑夜也是有的。
那样一整折戏都要听完。
不过苏氏应该只准备请中午这一顿宴席,那一场折子戏便只能唱到第三折 ,不会唱完。
等唱到这里,台上的男女伶人便一起谢幕,台下的宾客鼓掌叫好,给了他们很热烈的反响。
一般在戏园子里,台上台下距离很近,观众们要打赏都是直接往台上扔银子铜板,可请到了家里唱戏,戏台子一般都有些远,伶人们便会在谢幕之后过来挨桌谢过观众捧场。
此时才会有宾客打赏。
这算是约定俗成的行规。
故而谢幕之后,不过一刻左右,那些伶人便出现在了宴席上。
为首的自然是今日的两位主角,他们依旧穿着戏服,脸上画着浓重的戏妆,看不出来本来面貌。
他们挨个桌答谢宾客,说些讨巧的话,收取打赏,气氛一时很热闹。
直到他们来到了崔云昭这一桌。
那位女伶人见在场还有两位女眷,便先笑着上前行礼:“谢小姐们捧场。”
她说话的声音跟唱戏时不太一样,声音有些低,并不是那样清润的戏腔,反而有一种过尽千帆的沉稳内敛。
她恰好走到崔云昭身边,看着她笑容恬静,倒是没有谄媚之态。
崔云昭看了看她,示意夏妈妈打赏。
“你唱的很好,叫什么名?”崔云昭问。
女伶人便回答:“小的叫小莺歌。”
崔云昭便点头,夸他:“倒是配你的唱腔。”
除了她之外,其余几人也都打赏,几名伶人便一起谢恩,很快就去了下一桌。
等他们走了,崔云昭才抽了抽鼻子,倒是没有多说什么。
很快,宴席就到了尾声。
年长者率先就要告辞。
苏珩便起身,过来唤过苏羿文和崔云殊。
“你们随我去送客。”
在大事上,苏珩还是分得清的。
比如今日这样的大场合,他同几位弟弟和弟媳坐在主桌,苏羿文和崔云殊单独招待崔云殊的姻亲。
右边的另一张陪桌才是苏家其他儿女。
苏羿文是家里的嫡长子,年纪最长,下面的所有弟妹都未成亲,年纪小的都没来,那一桌也只坐了七八人。
等要送客了,苏羿文也是唤长子和长媳,旁的儿子都不能靠前。
崔云昭拍了拍崔云殊的手,让她先去忙,然后才看向霍檀:“咱们也走吧?”
霍檀点头,几人起身,拓跋弘却上了前来,跟着他们一起往外走。
他们走得很慢,故意排在宾客们之后,身边并没有其他人。
等人都走得差不多了,拓跋弘才开口:“二姐夫,以后得空一起吃酒。”
看得出来,拓跋弘很欣赏霍檀。
按家里的身份来说,霍檀是他的姐夫,所以他要尊称一声二姐夫,可若是按官职,他是从五品的团练使,而霍檀只是七品指挥,两人之间其实是有着天壤之别的。
但他从始至终都是以姐夫相称,看来对这么姻亲是很在乎的。
崔云昭也不由看了他一眼。
拓跋氏虽为北方过来的外族,可几十年繁衍下来,家族中孩子们的长相已经没有那么独特了。
拓跋弘的样貌很周正,若不去仔细看他那双闪着蓝色光芒的眼眸,任谁都不会以为他是外族人。
不过要是仔细看去,拓跋弘竟是比霍檀还要白一些,确实还保留了原本的样貌特征。
霍檀笑了笑,拍了一下拓跋弘的肩膀,一点以下犯上的自觉都没有。
他道:“好,得空同团练使多吃酒。”
崔云遥还没嫁过来,他便依旧以团练使相称,可态度却又有着一家人的亲昵。
拓跋弘点点头,忽然正色道:“最近武平不太太平。”
霍檀神情淡然,点点头才说:“这个我知晓,也已经上报吕将军了。”
拓跋弘就笑了一下。
他继续道:“你看咱们伏鹿,北边有我们,东边有你们,西边还有博陵防守,到了南边,就只剩一条运河湾。”
“若是武平失守,伏鹿就会成为众矢之的。”
伏鹿以北就是武平,武平再往北则是燕州。
当前之下,燕州有燕州卫戍边,武平有封铎,即便厉戎想要南下,也要先过两道关卡,并不那么容易。
但如今局势晦涩难明,看似盛世繁荣,实则动荡不安,各地势力都在暗中窥探,以求得万世更迭生机,他们是不能放松警惕的。
拓跋弘这一句并非是危言耸听,他是很严肃告诉霍檀,如今是伏鹿和博陵防守最松懈时候,让他务必小心谨慎。
霍檀脚步微顿,看向拓跋弘,很是郑重。
片刻后,他右手锤击胸膛,发出闷闷的彭声。
“多谢团练使点拨。”
拓跋氏盘踞伏鹿几十年,对伏鹿上下都了解至深,拓跋弘的一句劝告,比旁人的百句话都要难得。
拓跋弘看着霍檀,那双神采奕奕的蓝眼睛中,滑过一道流星。
他也严肃回了一个军礼。
“霍指挥,我们都忠心于朝廷和陛下,无论隶属如何,都是一家人,无论谁有难,我相信都不会置之不理。”
“你说对吗?”
这个一家人,不是姻亲,而是政治。
拓跋弘要的是霍檀的态度。
他要知道霍檀是忠心陛下还是忠心郭子谦。
霍檀同拓跋弘对视一眼,倏然一笑:“对。”
“团练使真是忠心耿耿,令属下敬仰。”
拓跋弘微微松了口气,他爽朗笑了一声,直接揽住霍檀的肩膀,同他勾肩搭背往外走。
“等你忙完了,一定找你吃酒,我们倒是对脾气。”
“好。”
崔云昭跟在两人身后,倒是对这个拓跋少主很是欣赏。
同前世的那位年氏少爷相比,拓跋弘才是顶天立地的男儿郎。
在朝堂上,他忠君爱民,是为武将典范。
私底下,他爽朗大方,豁达通透。
或许,崔云遥跟他在一起更合适。
几人来到苏氏门口时,宾客都已经走得差不多了,苏珩见来人是他们仨,脸上笑容更胜。
他今日吃多了酒,脸上有些潮红,却并不妨碍他身上那儒雅端方的气度,说话办事利落大方,却又有一种飘逸的文雅。
“两位贤婿,崔侄女,慢走则个。”
几人同他们见礼,崔云昭又同崔云殊说了几句话,就离开了苏府。
拓跋弘直接骑马离开,崔云昭和霍檀却慢慢往家里走去。
这个时候,宾客们都已经离开,热闹也已经远去。
等闲识得东风面,万紫千红总是春。1
两个人携手走在春日巷子里,阳光温暖,清风拂面。
柳枝爬过墙头,在白墙上点写一抹绿。
霍檀握住了崔云昭的手,夫妻两个踏过青石板路,一路往家走去。
一开始,两人都没有说话。
安静无声,唯有风唱。
走了一会儿,直到要看到霍府门楣,霍檀才缓缓开口。
“皎皎,我觉得苏氏太热闹了,我不喜欢。”
崔云昭顿了顿,片刻后她轻声一笑。
那笑声清润,随着风飘到蔚蓝的天际之上,也飘进了霍檀的耳中。
“我也不喜欢。”
霍檀握紧她的手,声音沉稳,犹如许诺。
“无论以后我们去哪里,住多大的宅院,拥有多少金玉琳琅,属于我们的,只有那一间屋和身边的你。”
作者有话要说
1宋·朱熹《春日》
昂,昨天表述不清楚不是要完结是在收尾~离完结还有一段距离,要把前面挖的坑填上,得写的细致一点,谢谢大家的喜欢么么哒~另外看到宝子提到番外,前世和双重生确实挺有意思的,我构思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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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5章 从此,吕继明入主伏鹿……
回到家中,两个人洗漱一番,都有些累了。
不过霍檀还不能休息,他一会儿还要去军营,差事还有很多没有忙完。
他一边更衣,一边听崔云昭说话。
崔云昭用湿润的帕子轻轻擦脸,抹去脸上的胭脂颜色。
“那个小关氏,我总觉得有些说不上来的熟悉之感,为防万一,夫君还是查一查她。”
霍檀应声:“好。”
说罢,他顿了顿,道:“方才有个同我见礼的副指挥,你可记得。”
崔云昭想了一下,便道:“那位冯副指挥?”
这位冯副指挥同冯朗同姓,却不是同宗,关系差了十万八千里,同冯朗没有任何关系。
他原来隶属于岑勇麾下,如今担任吕继明亲兵护卫统领,算是吕继明的心腹之一。
倒是吕子航没有担任亲兵,反而改属冯朗麾下,同霍檀是同僚。
方才在宴席上,那位冯副指挥坐的很远,是特地过来同霍檀和拓跋弘见礼的。
崔云昭对他倒是有印象。
“这一次苏明府把所有新调来伏鹿的武将都请了,能看出他想对吕继明示好。”
霍檀点点头,道:“正是,不过我是姻亲,是沾了娘子的光过来的,其他两位指挥都没来了,只有他一个副指挥来了。”
但冯副指挥的身份不一般,他是吕继明的亲兵护卫统领,也算是代表了吕继明的意思,其他两位指挥不来,倒也不那么明显了。
冯副指挥先来伏鹿,就是为了给吕继明收拾观察使府。
“他怎么了?”崔云昭问。
霍檀此刻已经换回了军服,头上的白玉发带已经换下来,立即便从世家公子变成了威武将军。
他走到桌边,见崔云昭已经给他准备好醒酒汤,便端起来慢慢吃了一口。
“他叫冯东楼,白小川如今正好在他麾下。”
崔云昭愣了一下。
之前白小川调走时,还同霍檀闹了一场,不过后来他就再也没有出现过了。
直到一家人搬来伏鹿,崔云昭才偶然在街上看到白小川。
“也就是说,白小川成了吕继明的亲兵长行?”
崔云昭脑子转的快,一下子就明白了霍檀的意思。
霍檀笑了一下,一口把醒酒汤吃完。
“正是,以后见了冯东楼,娘子且记得这事,是敌是友尚未分清。”
霍檀这是提醒崔云昭。
崔云昭点头,道:“我知道了。”
霍檀想了想,问:“马家帮那边可有消息了?”
“倒是没有。”
不过才来几日,便是要给白小川的行踪,怎么也要再过几日才行。
霍檀道知道了,也没有久留,直接起身道:“如此我便知晓了,娘子歇一会儿,我去军营了。”
等送走了霍檀,崔云昭便洗漱更衣,靠在拔步床上发呆。
夏妈妈捧着香炉进来,见她还没睡,便道:“小姐怎么不小憩会儿?”
崔云昭看向夏妈妈:“妈妈,我总觉得那个小关氏很眼熟,可又想不起来她像谁。”
夏妈妈摆好香露,点上鹅梨香,才来到拔步床边坐了下来。
“那小关氏的妆太浓了,眉形和眼尾都改了形状,小姐认不出来也是应当的。”
她想了想,又说:“小姐若是不放心,回头再去瞧一瞧她,毕竟还要去看望大小姐,多见几次,总能想起来的。”
崔云昭点头,微微舒了口气。
“不过这小关氏倒是很厉害,无论使用什么手段,能以这样的身份成为苏氏的当家主母,可见其多合苏明府的心意。”
夏妈妈难得嘲讽一句:“那苏明府看起来是个正人君子,实际上却贪花好色,喜欢年轻的小娘子不足为奇,可喜欢归喜欢,能娶为继室却是两回事。”
“苏明府在伏鹿的口碑如此好,百姓们都说他是个好明府,足见其能力和野心,这样的人,不会为了好颜色就犯忌。”
夏妈妈眼光毒辣,以前见多了殷氏族人,后来又在崔氏当差,她不用去看,都知道苏氏是什么模样。
这一句倒是很中要害。
崔云昭若有所思:“看来这小关氏肯定有些过人之处。”
“对了夏妈妈,”她忽然道,“我闻到她身上有一股很奇怪的味道,有些香,又有些别的味道,我也说不上来。”
夏妈妈见她一边说一边打哈欠,便拍了拍她的手,声音温柔:“一时想不起来就想不起来,慢慢想就是了,她总归是大小姐的继母,同咱们不相干。”
崔云昭点点头,吃了两杯酒,她确实有些困了,倒是乖乖躺下来,盖好了被子。
“妈妈也去睡一会儿吧。”
说完,崔云昭就沉入梦乡之中。
之后几日,崔云昭便在家里准备给几人的束脩。
既然家里人都要去上学,那束脩就不能有差错,一样都不能少。
除此之外,崔云昭还特地陪着霍成朴、霍新枝和霍新柳去了一趟伏鹿书院,见过那边的山长。
伏鹿书院是伏鹿最大的书院。
其中有进士科、律法科、启蒙科和女学。
伏鹿的山长名叫姚望海,是姚欣月的族叔,姚家虽非百年氏族,却也是书香门第,尤其出了姚望海这个伏鹿山长,明显开始走向繁荣。
姚望海看起来很和善,是个斯斯文文的中年读书人,他说话办事有一种沉稳和笃定,看向学生们的眼睛干净而纯粹,有着让人信服的力量。
一家人见过他,说了情况,他就先看向霍新枝。
“霍大娘子既然是陪着小娘子来的,那便先去女学的启蒙班,班里并非都是年纪小的孩童,也有像大娘子一样年龄的,倒是不用拘束。”
这一点倒是霍新枝和崔云昭未曾想到的。
姚望海见她们惊讶,笑着捋了捋胡须。
“原来伏鹿的女学启蒙班确实只招收年纪小的女童,可后来我发现,有许多年长之后靠自己自食其力的女娘们也有想要读书识字的愿望,于是便不限制年龄了。”
“只要想读书,何时都不晚。”
姚望海的声音带着慈爱。
他看向霍新柳:“小娘子,既然来了,就不能退缩,要知道许多人都没有机会踏入学堂一步。”
他一眼就看出霍新柳胆子小,有些迟钝和自闭,便鼓励她:“若是你读书好,等到了年节时,先生给你奖励,可好?”
霍新枝的眼睛倏然亮了。
她最喜欢别人夸奖她,在家里时,因为饭菜做得好,家里人都夸她,让她干劲满满,对厨艺越发上心。
现在被山长这样一说,她抿了抿嘴唇,使劲点了点头:“好。”
姚望海就笑了一下。
说着,他才看向霍成朴。
霍成朴挺直胸膛,姿态端正,很有少年学生的风范。
姚望海点点头,考了他几句辩论,霍成朴都对答如流,让姚望海挺意外,也挺欢喜。
“小郎君启蒙有些晚了,但你勤奋好学,天资不错,最重要的是眼界和心性好,这才能做出好文章。”
在学堂里,人人学的都一样,可能做出什么文章,看到什么世情,谁也说不准。
霍成朴确实只读了不到半年书,可他认真勤勉,加上有霍檀和崔云昭的教导,眼界自然比之寻常少年要宽广,同姚望海交流时,就显得底气十足,思维敏捷。
一看就是读书的好苗子。
姚望海还挺高兴的。
他最后看向崔云昭,笑了一下:“你是崔三郎和崔五娘子的长姐?”
崔云昭点点头,道:“姚六堂嫂的夫婿,也是我的六堂兄,如今都在伏鹿书院读书。”
姚望海自然知道这个,听到这里就笑了。
“如此倒是挺好,等都来伏鹿书院读书,一家人也好有个照应。”
说到这里,他看了看崔云昭,不由感叹:“崔氏到底是百年氏族。”
看崔氏教导出来的人,即便是最平平无奇的崔云岚,课业也是很出众的。
这位嫁给军户的崔娘子,身上沉稳练达,做事雷厉风行,一点都没有犹豫和埋怨。
崔云昭同他见礼:“即便百年氏族,也得不断前进,才不会被时代所弃。”
所以,崔方明和崔云霆来了伏鹿书院读书,不在族学继续刻苦了。
姚望海笑了一声,道:“好,好啊。”
“家里人在伏鹿书院,崔娘子放心便是,不会有差错的。”
崔云昭这才放心下来。
见过了山长,三日后,霍新枝、霍新柳和霍成朴就正式行了拜师礼,进入伏鹿书院读书。
而霍成樟那边,则有霍檀亲自陪着,去了一趟吉氏武学。
一晃神,就到了三月二十。
三月二十,是原博陵防御使,现伏鹿观察使吕继明率领大军迁驻之日。
霍檀昨夜一夜未归,今晨卯时正,就已经列队出现在了伏鹿西城门。
城里城外打扫一新,街道上也洒了水,行人路过,不会有任何扬尘。
所有的正店都摆出了最漂亮的彩楼欢门,用来迎接这位新任观察使。
卯时正,金乌东升,天光熹微,城外大军已经集结完毕。
随着嘹亮的号角响起,内外两重城门轰隆隆开启。
一眼望不到头青衫骑兵整齐队列,气势恢宏。
列队最前的是身穿全副盔甲的吕继明。
他身后跟着一队旌旗兵,一队亲兵,显得越发气势威武。
霍檀手执唐刀,高高扬起,朗声道:“迎将军进城。”
随着他的号令,鼓声雷雷,号角再次响彻伏鹿。
霍檀纵马而出,几步路的工夫,就来到吕继明面前。
他没有下马,只是躬身给吕继明行礼。
“伏鹿兵马营指挥霍檀,恭迎观察使迁驻伏鹿。”
吕继明大笑一声,道:“进城。”
霍檀调转马头,在前开路。
“大军进城!”
随着号令,吕继明策马向前,身后的旌旗在风里猎猎作响,亲兵紧跟其后。
在之后,就是井然有序的千人军队。
号角一声接一声,沿途百姓都停下脚步,躬身见礼。
从此,吕继明入主伏鹿。
军队入城是很盛大的。
眼街居住的百姓都推窗而看,欢呼声不绝于耳。
郭子谦名声好,吕继明也一样如此,百姓倒是很欢迎吕继明入主伏鹿。
看到这样欢欣雀跃场景,就连吕继明也不由扬起笑容,同四周百姓们点头致意。
一开始前行队伍很慢,过了两刻之后,霍檀便加快了速度,让大部队可以快速前进。
从西城门入城,行进差不多一刻左右,就能拐道青云街上。
顺着青云街宽阔的主道一路往前行去,是伏鹿最繁华的青云商街。
此刻因为天色尚早,许多铺子都没开张,可早食铺子却已经门庭若市,需要早早出工的百姓们都在食摊里用早食,听到马蹄声纷纷抬起头。
开路的士兵们让百姓不用行礼,只管吃自己的,倒是非常客气。
可越是如此,这一派生活景象,也更让吕继明开怀。
他不由对霍檀道:“伏鹿不愧是大州府,确实比博陵繁荣。”
“是,尤其这一条街,每日从早到晚都很热闹。”
吕继明对要起身行礼的百姓们摆手,让他们自己用早食,态度非常温和。
然后又感叹道:“还是水路亨通更重要。”
水路亨通能便利带来货物,南来北往,西去东来,各地的物资顺着长河与运河,往来流通。
在伏鹿,可以看到南边的樱果,北地的松子,西边的甜瓜和东边的海货。
伏鹿的早食摊子里,也是各色各样的早食都有。
有博陵人爱吃的胡辣汤,有武平人常吃的鸡汤云吞,也有羊肉杂汤,豆浆油条,炊饼包子,各色各样就,口味丰富,价格也不昂贵。
吕继明随意看过,就能数出七八种样子。
“将军英明, 若非将军主持清理河道, 伏鹿跟博陵如何能休戚与共。”
霍檀适时赞扬, 让吕继明脸上笑容更胜。
今日可谓是他这一生里最风光的时刻。
从默默无闻的长行, 到一州府的观察使,他这一生经历了无数战争,受过无数伤,流过许多血,最终才在这高位上坐稳。
二十年匆匆而过,大路并非坦途,唯有荆棘和坎坷才能铸就辉煌。
看着繁荣热闹的伏鹿,吕继明可谓是心潮澎湃。
热血涌上心头,让他浑身都是冲劲儿,那种想要百尺竿头更进一步的念想,越发在心里膨胀蔓延。
难怪人人都想做节度使,难怪人人都想以下犯上,万万人之上的感觉不知如何,可那手指摘月的过程却也让人沉迷其中,不可自拔。
吕继明这一路走来,心潮澎湃,热血翻涌,情绪是前所未有的高涨。
霍檀陪在他身边,即便后面士兵的马蹄声震耳欲聋,他似乎也能听到吕继明不加掩饰的野心。
霍檀看着眼前的热闹场景,也淡淡笑了一下。
“观察使,将士们都在东郊大营等您。”
吕继明大笑一声:“好!速速去也。”
说罢,他高高扬起鞭子,马蹄声响,一阵风驰电掣,骑兵们便整齐划一向前奔跑起来。
马蹄声轰隆而来,好似地动山摇,让人下意识捂住耳朵。
百姓们看着士兵们骑马前行,不由都放下手里的碗筷,站起身来张望。
“那是新来的吕将军?”
“好像是吧,我看那位好像是霍指挥。”
“吕将军真是英武不凡。”
“郭节制治下极严,倒是与封节制不同。”
“噤声,你不要命了。”
百姓们议论纷纷,士兵们行进却越来越快,最后所有人都纵马奔驰起来。
不过眨眼功夫,吕继明等几位将领便奔驰而过,后面的士兵你追我赶,却并未乱了队伍。
这一支军队井然有序,行进途中不要百姓见礼,不惊扰民众,确实很让百姓们安心。
这一次进城的路线是霍檀特地跟吕继明提的。
一般迁驻,士兵们都不会入城,因为人太多,会闹出大乱子。
他们会绕着城外的官道,一路行至军营,直接安营扎寨。
但今日,霍檀却反其道而行,建议吕继明直接入城。
光靠这一个亮相,就能让百姓记住新来的吕继明观察使,也能让百姓知道郭节制的麾下秩序井然,不扰百姓。
虽然比绕城要慢一些,但效果是显著的。
等到吕继明进入东郊大营,在高高的主位上坐下,其他提前在大营里列队的士兵们便已站满教练场。
冯朗站在吕继明身侧,后面是霍檀等十几位指挥和副指挥,吕子航恰好站在了霍檀身侧。
吕继明心潮澎湃,他站起身,手臂一扬,朗声便道:“入主伏鹿,是节制大人对我们的嘉奖!”
“诸位儿郎,只要能保护伏鹿百姓,完成节制大人的军令, 便可步步高升, 荣华富贵。”
他大手一挥, 指着身后的诸位将领:“他们, 就是你们的榜样,也是你们的未来。”
“想不想做将军!”
士兵们异口同声:“想!”
那声音响彻整个校场,震耳欲聋,惊飞了满树鸟雀。
鸟雀起舞,一瞬飞入天际,扶摇直上九万里。
吕继明声音洪亮,气沉丹田,他大笑三声,道:“好!”
“让我们守好伏鹿,守好我们的新家。”
当夜,军营里热闹非凡。
吕继明特地发了军饷,又炊事房准备了酒菜,招待随他一起来伏鹿的士兵们。
霍檀没有归家,留宿军营。
次日清晨,崔云昭早早醒来,就看到桃绯的笑脸。
桃绯一边伺候她洗漱,一边说:“晨起我陪着虹娘出去买早食,听说昨日将军和姑爷可威风了。”
崔云昭从镜中看她。
桃绯便继续道:“听闻姑爷一路开道,同吕将军疾驰前行,身姿矫健,骑术高超。”
那场面,想必很好看。
崔云昭不由笑了:“吕继明倒是会用人。”
桃绯问:“小姐如何这样说?”
崔云昭就点了点她的鼻尖,转过身来让她帮自己描眉。
“夫君的资历并非最深的,也不算是吕将军帐下的心腹大将,你说为何这一次迎接和开道的差事,都交给了夫君?”
桃绯摇了摇头,表示不知。
崔云昭就笑了,伸手捏了一下她的脸蛋。
“因为夫君年轻英俊,满军营都找不出更出色的样貌了。”
这倒是。
不说军营,就是整个博陵和伏鹿,都挑不出比他们夫妻两个更般配的玉人。
“虽说看人不看皮,可这身皮却是最顶用的,我们才来伏鹿几日,为何许多百姓都认得夫君了?还不是因为夫君生得俊。”
桃绯顽皮一笑,排她马屁:“那还是小姐更俊。”
崔云昭噗地笑了一声,才道:“别闹。”
她继续道:“咱们都知道夫君有勇有谋,敢打敢拚,是不可多得的少年奇才,可外人如何得知?百姓如何得知?”
“这一遭亮相,让百姓们直接记住了夫君,也知道了伏鹿吕将军的声威。”
虽说武将们来来去去,州府也频繁改易旗帜,就连皇帝都经常换人做,百姓们却还是学不会习惯。
他们总是担心新来的将军们是什么人品,是好是坏,这样之下,大军迁驻伏鹿就会闹得人心不稳。
所以吕继明派霍檀这样样貌俊美的少年将军先来伏鹿,是很明智的选择。
而霍檀也出色完成了这一项任务。
“昨日夫君特地让最精锐的一支骑兵跟在将军身后,一路穿城而过,让百姓们看到了咱们郭节制麾下的军容,看到士兵们英姿飒爽,严守纪律,你说,百姓们会如何想?”
桃绯眼睛一亮:“要是我,一定会觉得踏实。”
崔云昭笑了:“正是如此。”
“所以我说,吕继明不愧是自己一步步爬上来的,确实很有眼界。”
说完这事,崔云昭便看向桃绯:“你还有别的事?是让你办的事情有眉目了?”
桃绯点点头,道:“关于那灯罩,有点眉目了。”
崔云昭朗声唤了夏妈妈,叫她同自己一起用早食。
一边吃,桃绯一边道:“打听灯罩的差事,我没有交给马家帮,找了瑞家帮的人,他们擅长打听寻物,事情倒是办的不错。”
桃绯从怀里取出一张纸笺,递给夏妈妈。
“这是瑞家棒的人问到的消息,相似的东西都有涉猎,所以列了不少。”
这一趟差事不过十日就完成了,一共只要十两银子,崔云昭看了一眼那长长的清单,顿时觉得物有所值。
十两银子是很贵,但收获却也很多。
自然,崔云昭不会去特地寻白头煞,那太扎眼,她只让人打听那灯罩的样式和画工,除此之外,只让瑞家帮的人打听黑市哪里有特殊的药物,其余都没多讲。
药物这事,瑞家帮肯定经常做,所以第二页纸笺纸张有些陈旧,想来是一早就写好的。
“药物单子没有额外收费,说是主家大方,他们额外附送。”
崔云昭点点头,道:“倒是会做生意。”
得了单子,她不心急,慢慢吃了几个云吞,才开始吃牛肉粉。
等吃饱了,她用帕子擦了擦手,接过单子自己看。
夏妈妈一目十行,已经看完了。
崔云昭一点点看下来,不由道:“这种类型的灯罩,居然会做的灯匠不少。”
灯罩不算是太特殊的式样,可瑞家帮也是熟手,他们会把灯罩拆开,看里面竹条连接的手法,以此判断是谁的手艺。
倒是巧了,会做这种折骨灯罩的,伏鹿就有三名灯匠。
崔云昭看了看三人的名讳,继续往下看。
第二项就是上面的绘画。
要查这个,是需要有很深的艺术功底的,至少得懂书画。
显然,瑞家帮也请到了大家。
下面的点评很细致:“观画上花草,皆是大气恢弘,花卉颜色艳丽,花瓣大张,并不精巧雅致,反而浓烈张扬。”
“尤其花蕊上的点金,每一粒都只针尖大小,画师名曰千蕊金,非大家不能成。”
“此类风格,早年现于幽云十三州,现已不知传承。”
作者有话要说
晚安,明天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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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宠妃》
沈初宜只想过好日子。
既然入了宫,那她就努力当上宠妃,荣华富贵,享乐一生。
美哉,妙哉。
第116章 不给人看的神灵,又会……
幽云十三州?
这五个字倒是让崔云昭意想不到。
她仔细看了大家对这画工的描述,不由蹙了蹙眉:“怎么竟是扯到了幽云十三州?”
夏妈妈面色也不是很好。
幽云十三州自从昌隆九年被割让给北方哈塔部族后,就再也没能收复回来,后来厉戎剿灭哈塔部族,成了幽云十三州的实际主人。
不过局势动荡,就连骑兵强盛的厉戎也没办法全数控制幽云十三州,其中的燕州和晋泽因为防守艰难,直接被厉戎放弃,只强守幽州和云州。
其他九州都是小州府,且贫瘠凋敝,两方人马都不很过分争夺。
几十年间,在幽云十三州上的战事频繁,百姓无以为继,民不聊生,很是惨烈。
民生不继,以至文脉崩断,想要再去寻会画千蕊金的画师难于上青天,是生是死都未可知。
夏妈妈沉默片刻,道:“小姐,当年幽云十三州被割让,许多人都逃了出来,这位画师及其家族,可能也一早就离开了幽云十三州,乱世之下只能做这样的差事聊以糊口。”
崔云昭点点头,以为夏妈妈所言甚是。
她想了想,看向桃绯,道:“你去给瑞家帮再下一个单子,就单独查这画师,其他的不用管了”
桃绯福了福,口中称是,立即退了出去。
崔云昭又看了看那折子,同夏妈妈道:“妈妈,我想去看一看这三家灯铺。”
夏妈妈就说:“好。”
事情定下,崔云昭便又多吃了两个小笼包,然后才放下筷子擦了擦嘴。
“上午就去吧,也不知一天走不走的完。”
夏妈妈便道:“若是要去看灯铺,得换身衣裳。”
崔云昭看了上面的地址,点头道:“好。”
因那灯手艺很一般,不好不坏,大约都是普通百姓在采买,因此灯铺的地址都不在闹市区,往往位于偏僻的民居。
换句话说,都是穷苦人住的地方。
崔云昭以前从未去过那样的地方,这还是头一回去。
她换了一身普通的棉麻料子,衣裳是浅青色的,一点绣纹都没有,手上的首饰都取下,倒是显得很素雅。
早起本来就没梳头,她直接让梨青给她在脑后盘了个发髻,显得干净又利落。
等她这边打扮完,夏妈妈也换了一身衣裳。
崔云昭想了想,还是叫了王虎子,三人便一起出门了。
马车上,夏妈妈看着崔云昭白皙的脸,微微摇了摇头:“小姐太白净了,便是穿了这身衣裳,旁人也不会信的。”
崔云昭笑笑:“不信就不信吧,只要别太扎眼就好。”
能做灯罩灯笼的这三家工匠,有两家都在城南瓷器坊,还有一家在城西瓦窑坊,这名字一听就知道是穷苦工匠的住处。
他们先去的城西瓦窑坊。
瓦窑坊道路狭窄,不能通行,马车没有直接进入瓦窑坊,只能在巷前停下,三人下了马车。
宿明木压低声音道:“九娘子,小的就在此处等,若有危险立即出来。”
他不方便跟进去,若是跟着进去就太扎眼了。
“应当不会有什么危险。”
崔云昭点点头,笑了一下,挽着夏妈妈的手进了巷子。
这条巷子比她想想的要低矮得多。
里面都是草棚和棚屋,道路两侧夹杂着不少瓦窑,都是用来烧制陶器的小作坊,除此之外,还有木匠铺子,灯笼铺子,蜡烛铺子等等,都是做百姓们日常所需之用。
这些工匠都是匠籍,他们常年住在这里,以瓦窑为生,世世代代都不离开。
故而这边的窝棚虽然相对繁荣的伏鹿有些破败,却比之前博陵城门口的棚屋要好得多。
崔云昭第一次来这样的地方,看着脚下车辙痕迹明显的土路,不由叹了口气。
夏妈妈知道她不是嫌脏,问:“怎么了?”
崔云昭看着有许多孩子在门口帮着家人做力所能及的差事,看着老人们狗搂着脊背,在昏暗的屋檐下做活,轻轻抿了抿嘴唇。
即便如此,他们的家中也能闪现一角佛像的掠影。
苦到深处,只能祈求神佛。
崔云昭靠了靠夏妈妈,声音很低,如一缕风飘入夏妈妈的耳中。
“总要改变的。”
这一切,总要改变的。
匠人们靠手艺吃饭,其实也可以活得体面,而非这样世代蜗居在瓦窑里,过着不见天日的日子。
崔云昭并非看到任何苦难都要难过的圣母,她只是忽然意识到,霍檀登基为帝,一统中原的责任有多重。
因为他改变的不是一个人的命运。
是整个中原大地,乃至以后数万万子孙的命运。
这条巷子里,也不仅仅是匠籍。
还有在城里过不下去的穷人,失去了土地的流民,他们挤在这里,帮着那些瓦窑作些短工,换得一日餐食。
也正因此,巷子有些脏乱,窝棚搭得到处都是,根本见不到天光。
能落脚的地方都住了人。
崔云昭一行三人在巷子里穿行,即便穿了最简朴的衣服,他们的面容却依旧在这昏暗的旧屋前发光。
可那些大人也都只是看一眼,目光麻木,没有任何好奇。
只有不谙世事的孩童们,才会好奇地看着她们。
崔云昭没有多说什么,她同夏妈妈快步往前走,很快就穿过了最拥挤的一条巷子。
过了那里,后面的巷子倒是宽敞许多,家家户户看起来也更整齐一些,这边的日子显然要好过不少。
很快,仨人就来到一户挂了红灯笼的院落前。
这灯笼的样式同崔云昭家中的折骨灯罩很像,都是一般大小,圆圆滚滚,手艺看起来确实不错。
王虎子仰头看了一眼,便上前敲了敲门。
立即就有人过来开门了。
那是个三十几许的中年妇人,衣裳有些陈旧,倒是很干净,看到几人便热情问:“可要买灯笼灯罩,家里什么样式都有,可进来看看。”
这一套应该是她惯用的说辞,等话都说完,她似乎才意识到崔云昭几人是生面孔,又这般细皮嫩肉的,一看就不是瓦窑坊的人。
她顿时有些紧张了:“这位娘子,可是,可是要买灯?”
崔云昭笑了一下,用眼神安抚她,声音也很柔和。
“是呢,我们是来买灯的,店家娘子莫要害怕。”
那妇人这才松了口气,谄笑着退后半步:“快请进,当家的,当家的,有客上门。”
她这调门还挺高,声音传得很远。
等进了院落里,崔云昭才知道他们家为何要关门了。
因为屋舍太小,他们家做好的灯都摆在院子里,又为了怕淋雨,在上方搭了草棚。
这一下,院子里看起来乱糟糟的,货物堆到了门口,若是开着门,一个不注意就会丢东西。
妇人有些局促,不知道要说什么,倒是一个消瘦的男人快步从房中出来,忙道:“贵客想要买什么灯?家里什么样式的都有,您可先在这边看看。”
院中摆了几十盏灯笼和灯罩,甚至还配了握柄和灯座,几乎都算是成品了。
粗粗一瞧,这位李姓匠人的手艺确实不错。
崔云昭对王虎子点头,王虎子就从包袱里取出留下的那个灯罩,递给男人:“老板,你看看这个是你家做的吗?”
“我家大娘子喜欢这个灯,想着要再做几盏。”
那灯匠忙接过灯,仔细看看看,很快,他就有些垂头丧气。
“唉,这不是我做的,你们去瓷器坊王家灯铺看看,可能是小王的手艺。”
崔云昭这会儿正在院子里看灯,恰好走到了灯匠娘子身边,在她身上同样嗅到了一股有些奇怪的味道。
有些香,又似乎有别的气味,让人说不上来。
不过这院落中东西太多,味道复杂,崔云昭没能仔细分辨,那味道太淡,一动就没有了。
崔云昭微微蹙了蹙眉头,看向那灯匠老板,笑道:“无妨,我看老板的手艺也很好,买上几盏回去用吧。”
夫妻两人立即就高兴了起来。
崔云昭仔细问了问价格,又认真挑选,态度很是诚恳。
她一边挑,一边笑着对那灯匠娘子说:“娘子用的什么香?闻着怪好闻的。”
那灯匠娘子原本笑着的,忽然听她这么问,脸上微微一僵,很快,她就结结巴巴地说:“哪里用得起香,娘子别说笑了,不过是熬浆糊的味道。”
她说到这里,整个人肉眼可见地紧张起来。
又强笑着补了一句:“您定是没闻过这味,许是有些好奇的。”
她这样说着,甚至额头都出了汗。
灯匠似乎没有注意到这些,还在热情地给崔云昭介绍灯。
崔云昭见她这样便没有再追问,她选了几盏最贵的灯,让王虎子给了钱,便带着三人离开了。
等回到马车上,崔云昭才对夏妈妈说:“我怎么觉得那么奇怪呢?”
夏妈妈方才也听到了她的问题,特地闻了闻,此刻思索着,说:“那味道,有点苦,像是把什么药物烧了的味道。”
崔云昭点点头,她只看过几本医术,死记硬背才能记住那些药名和药效,可要实际见过药材,却是两眼一抹黑。
学医哪里有那么简单?她不过纸上谈兵。
“罢了,这也不是太要紧的事情。”
崔云昭说着,吩咐了一声,马车很快奔驰起来,两刻之后就来到了瓷器坊。
同瓦窑坊相比,瓷器坊要干净整洁得多。
巷子中间的小路甚至做了排水沟,这样阴天雨日就不会积水。
家家户户门口都挂了招牌,门户也干净,显然比瓦窑坊的生意要好许多。
崔云昭按照之前那灯匠的介绍,直接寻到了王氏灯铺前。
这家灯铺中门大开,前面的小堂屋摆满了灯饰,有个总角小童在门口板凳上坐着,正在打瞌睡。
听到脚步声,他一个激灵睁开眼,立即就笑着喊:“贵客盈门。”
他一边说,一边往里跑去,很快一个年轻灯匠就走了出来。
崔云昭没有多废话,直接让王虎子把灯递给他看。
那灯匠只看了一眼,就笑着抬头,道:“这灯是我做的。”
崔云昭心中一喜。
真难得,过了这么久居然查到了线索。
一开始她让桃绯查,就抱着要查很久的心思,倒是没想到那瑞家帮还有些本事,很快就查到了线索。
而且瑞家帮给的线索上,只是说疑似,没有肯定说是。
因此崔云昭跑这一趟,也只是想看一看,问一问其他线索,没想到会直接问到了做灯的工匠。
她心里很欢喜,面上却不显。
“如此就太好了,”崔云昭笑道,“这灯是旁人送我的,我很喜欢,到处寻找都找不到。”
那年轻灯匠没想到自己的手艺这么被人看中,不由红了脸,摸了摸鼻子小声说:“这位娘子是喜欢这灯画吧?可惜这灯画不是我画的。”
崔云昭道:“倒也并非这画,这灯的形状也好看,圆圆滚滚,有一种莹润的美。”
那灯匠就笑了。
他招呼众人进了店铺,指着墙上挂着的灯道:“多谢您夸奖,这是我自己最喜欢的月灯,晚间点亮时犹如新月,便起了这个名字。”
崔云昭仰头看了看,见款式确实是一模一样的,便问他:“这灯上的画,你可知是谁画的?你们能在灯上作画吗?”
那灯匠仔细看了看,只得遗憾摇头。
“不能的,我们自己合作的画师,只会画简单的花草,这画工太好了,我们不会画。”
说罢,他自己也觉得这门生意没指望,便叹了口气:“这灯有些小,卖的不多,不如灯笼和大灯罩好卖,若是能请到好画师也就罢了,可这一个小灯罩也不值钱,如何能请到呢。”
他这话似乎是说给自己听的。
不过是抱怨一下罢了。
到底人年轻,没有第一家那么会说话,崔云昭就笑了一下,问:“这灯卖的少吗?”
王灯匠点点头:“不多的,今年一共就卖了几盏,您看那边的红纸灯笼,一个月能卖一两百盏呢。”
那确实是不好卖的。
崔云昭点点头,刚想问他,就听他道:“不过去年有一日,倒是有个小娘子买了十来盏,一下子就把我们的库存买空了。”
崔云昭心中一动,同夏妈妈对视一眼,便柔声问:“你可记得那位小娘子?”
王灯匠愣了一下,然后才反应过来:“你是想找这画师?”
崔云昭就笑了:“正是。”
王灯匠人虽然年轻,有些率直,却不傻,他知道这位娘子应该不是普通人家,寻这画师肯定有别的事情,便也没多问。
他只是仔细回忆一番,最后遗憾地摇了摇头:“对不住,实在不记得了,我就记得是个二十几许的小娘子,个子不高,同这位婆婆差不多的。”
那就是比崔云昭矮半个头。
崔云昭见他很配合,便问:“她是常客还是生客?”
王灯匠立即道:“生客。”
说着,他摸着头笑了一下:“咱们这样的铺子,不比大灯铺,做的都是熟人生意,附近的所有巷子人家都过来采买,大多都用最便宜的灯笼和灯罩,一来二去,都很熟悉了,那小娘子肯定是第一次来,后面也再没来过。”
他说到这里,忽然拍了一下手。
“哦对了,那小娘子不是伏鹿口音,她说话有些大舌头,灯笼的笼子她说成了浓,我听了半天才听懂。”
崔云昭眼睛一亮。
这线索倒是很具体。
能得到这个线索,崔云昭还是很高兴的,王灯匠更多的也都说不出来了,崔云昭便说要买几盏灯。
王灯匠正要给她们介绍灯,外面就传来一道高调的嗓门。
“小王啊,老规矩。”
那人说着话,闷头就进了屋,差点撞到了站在门口的王虎子。
两人俱是吓了一跳。
崔云昭回过头来,便看到那是个三十几岁的妇人,她身形消瘦,面容蜡黄,看起来有些邋遢。
尤其是她的头发,上面有很多碎屑,显得有些脏乱。
王灯匠家里这铺子并不大,崔云昭几人站在里面就有些拥挤了,她一过来,就更是只能满当当站在前堂里,错不开身。
那王灯匠只得同崔云昭道歉,看向她:“杏花婶,你等我一下。”
他飞快转身离开前堂,只留下了几名客人。
杏花婶似乎没见过崔云昭这样漂亮的人,盯着崔云昭看了好半天,惹得夏妈妈粗了眉头,她才转过了视线。
“没在这条巷子见过你们,过来买灯?”
她说话的声调依旧很高,让人听了很不舒服。
夏妈妈就答:“是。”
那杏花婶点点头,又忍不住去看崔云昭。
崔云昭倒是不怕别人看,不过这人有些奇怪,她便问:“婶子怎么一直看我?”
杏花婶的眼神很露骨,甚至都有一种过分的痴迷,让人不太舒服。
她被崔云昭这么一问,顿时清醒过来,轻咳一声道:“哎呀,看小娘子生的美,跟神仙似的。”
“我哪里能比神仙?婶子莫要说笑。”
杏花婶还点了点头:“你说得对,神仙不能亵渎,一定要敬畏。”
这人实在奇怪,夏妈妈下意识往前走了半步,想要隔开她跟崔云昭。
可那杏花婶也不知道怎么回事,虽说着神仙需敬畏,可眼睛依旧黏在崔云昭身上,因着夏妈妈的动作,她甚至往前了两步。
崔云昭终于觉得不太对了。
好在这时王灯匠取了白纸灯笼出来,用麻绳串了一串,递给了杏花婶。
杏花婶接过那一串白灯笼,又依依不舍看了一眼崔云昭,这才走了。
等她走了,夏妈妈才对王灯匠道:“这杏花婶怎么这么奇怪?”
王灯匠忙道了声歉,解释道:“就是因她怪,我怕她惊扰了贵客,才先给她取了货的。”
崔云昭注意到,方才那杏花婶买的全是白纸灯笼,一串大约有九个,巴掌大,倒是不占地方。
“她如何奇怪了?家里要做白事?”
崔云昭问。
王灯匠摇了摇头,叹了口气。
他见崔云昭几人和气,便也知无不言,道:“杏花婶原来一家四口很幸福的,她男人是画师,专门画瓷器花纹,因为画技好,人也勤快,各家都愿意请他,日子过得很不错。”
“可这人啊,有时候真是说不准。”
这王灯匠年纪轻轻的,说出来的话倒是有些老成。
不过他经年做灯,红白喜事都要用到,见多了生老病死,心境确实不同。
崔云昭几人就安静听他说。
王灯匠见他们有兴致听,便也来了精神,仔细说了来。
“杏花婶家本来日子挺好的,谁知城里忽然有了盗匪,恰好去他家抢掠。她男人不肯,抵抗时被打伤了心肺,人当时就不太成了。”
夏妈妈忍不住问:“治不了了?”
王灯匠摇摇头:“治不了了!咱们坊里的大夫,城中的圣手,可是都请来过的,可刘大哥伤得太重了,一碗碗汤药灌下去,仿佛倒入了无底洞里,什么效果都么有。”
“偏巧杏花婶跟刘大哥感情深厚,死活不肯放弃,旁人全都不听,最后花光了家产,还欠了一屁股债,依旧没能把人救回来。”
“这一下,杏花婶家里彻底败落了。”
这事情听了确实让人难过。
匪寇和战乱是压在百姓们头顶的乌云,乌云不散,永远不会有天晴日。
王灯匠就道:“这事都过去了七八年了,后来杏花婶为了还债,把家里租出去了一大半,她跟两个孩子住在小屋里,一日做好几分工,孩子们也都很努力,在坊间做学徒赚钱。”
“你们看杏花婶,觉得她三四十岁了,其实她才三十多些,一双儿女若还活着,也才十来岁的年纪。”
“若是都还在,日子也能熬下去,可是后来……”
说到这里, 王灯匠叹了口气。
“后来杏花婶小儿子不知怎么, 在家糊纸盒的时候睡着了, 结果屋里头的炭烧的旺, 那孩子就那么没了。”
王灯匠叹了口气,继续道:“去年,杏花婶的大女儿出去做工,冬日里天寒,她半夜回家时落入水窖里,等白日里找的时候,也已经走了。”
“我记得那时候樱丫头才十二岁,就这么没了。”
杏花婶的故事听到这里,实在让人心中感叹,且背后发寒。
那是一种对命运的无力,对苦难的无可奈何。
王灯匠说到这里,也没继续说下去,堂屋里一时间有些安静。
片刻后,崔云昭才叹了口气。
“所以杏花婶就疯了?”
方才那杏花婶的眼神看起来是不太对劲的,若是这样听来,她如果早就已经疯了,倒也说得过去。
王灯匠点点头,又摇了摇头:“自从樱丫头没了,杏花婶就不太正常了,那时候街坊瞧她可怜,帮着她张罗了后面两个孩子的丧事,也没要她还钱,可她自己偏要强,没日没夜做工,就是为了把之前欠的钱都还清。”
“做工的时候都很好,人麻利又勤快,可一回到家,就不太对了。”
王灯匠想了想,道:“我阿娘说,有几次她闭门不出,他们担心过去看,才发现她在家里烧纸钱和纸灯笼,仿佛在供奉什么。”
如此一来,崔云昭就明白了。
苦难太重,压得人喘不过气,只能求得来世安好,能有片刻安稳。
求神,拜佛,望来生,也不过是吞不下苦果,熬不过心痛。
“那白纸灯笼,就是她买来供奉用的,每一旬都要烧一回,次次不落。”
崔云昭又叹了口气,问:“那她供奉的是什么?她方才说神仙,可是佛祖?”
王灯匠却摇了摇头。
“不知道。”
夏妈妈有些惊讶:“不知道?”
王灯匠叹了口气:“就是不知道,她供奉的东西,从来不让外人看,只小心翼翼锁在屋子里,特别宝贝,也特别谨慎。”
崔云昭和夏妈妈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深思。
不给人看的神灵,又会是什么呢?
第117章 会有这一天吗?
从瓷器坊回来,崔云昭难得陷入沉思。
她前世一直缩在宅院里,从未出去看过,她看不到别人的艰辛,也看不到百姓的苦难。
她就如同笼中雀,被精心喂养着,却依旧病入膏肓。
前一世的崔云昭,前半生活在崔氏,后半生活在霍家,即便和离之后,她也依旧没有独自飞出去看过。
她从未主动踏出去一步。
当然,前世的她病了,因为白头煞的缘故她的心病入膏肓,可她确实从未主动去了解世情。
享受荣华富贵,却没有任何付出。
现在想来,都很是惭愧。
夏妈妈见她面色沉重,便想安慰她几句,刚要说话,外面便传来脚步声。
很意外,霍檀竟然忽然归家了。
崔云昭和夏妈妈都很惊讶,崔云昭忙迎上前去,问:“怎么了?可是出了事?”
霍檀原本也要说话,可目光所及,却见她换了一身寻常百姓常穿的棉麻衣衫,不由愣住了。
“娘子,你去了哪里?怎么这个打扮?”
他第一次见崔云昭这样打扮,不由有些新奇,看得不错眼。
崔云昭没回答,只是追问他为何回来,是否有事。
“我今日正好回城寻访,时间凑巧,便回家用午食,没有旁的事。”
“你别担心。”
霍檀大抵也知道家里发生的事情太多,以至于崔云昭颇为谨慎,甚至有些草木皆兵。
他并不认为崔云昭小题大做,只是心底里依旧有些自责。
若非家宅不安,否则崔云昭又如何会这般呢?
他握了握崔云昭的手,牵着她一步步回到卧房,扶着她坐下之后,才低头碰了一下她的额头。
这个动作仿佛是夫妻两个之间心照不宣的亲密,额头轻轻碰触,不轻不重,却是直达灵魂的安慰和亲昵。
崔云昭眨了眨眼眼睛,片刻后才松了口气。
“没事就好,是我太紧张了些。”
说到这里,她便同霍檀说了今日事。
霍檀听得很认真,直到崔云昭说完,他才开口:“此事如果牵扯到幽云十三州,就有些麻烦了,不过倒也不是不能查一查。”
他动了动手腕,崔云昭才发现他手腕上绑上了新的袖里箭。
“什么时候做的?”
她没有随意去碰触,只是指着问了一句。
霍檀笑了一下:“我队伍里有个老长行,无意中得知他会做这些奇技淫巧,我便把他升为押正,让他带着几个手巧的年轻长行研制武器,倒是有些成就。”
他指了一下袖里箭:“这袖里箭比以往的袖里箭威力更大,一次可以发三发针箭,发完一轮之后,还可以发两轮,若是时间充裕,可以再补再用。”
崔云昭便明白,这是可以循环往复使用的武器。
她笑了一下,心情忽然就放松许多。
无论世情多艰难,无论眼下的日子多难熬,她似乎都不能太过焦急,好事多磨,他们只要一直坚持,总有成功之日。
中原腹地,战乱多年,礼崩乐坏,权反在下。
这并非一朝一夕就能改变的,梨花婶家里的悲剧,瓦窑坊中的贫困,或许今年,明年都不能改变,可以后呢?
总会有柳暗花明的那一日。
若是就连他们自己都失去信心,那些没有任何能力的普通人,又何以为继?
崔云昭忽然舒了口气:“今日见了太多事,我心情不好,有些沮丧。”
“可是看了夫君这袖中箭,我倒是觉得一切都在慢慢变好。”
霍檀握住崔云昭的手,一把把她抱进怀中。
“皎皎,还有我呢。”
“只要我还在,我就不会退缩,会一步步坚定往前走,所以皎皎,你不用怕。”
崔云昭靠在他怀中,慢慢点了点头:“好。”
说到这里,霍檀便道:“那位王灯匠说,来者有些大舌头,笼和浓说不清楚,对吗?”
崔云昭点头。
霍檀思索片刻,道:“我记得平南一代的人,说话似乎有这个习惯。”
平南紧邻武平和燕州,是武平的防守要地,若是平南当地人,此事似乎又跟幽云十三州扯上了关系。
说到这里,夫妻两个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郑重。
霍檀忽然叹了口气。
“我原以为,只是家里的小事,倒是没成想会牵扯到这么多人事。”
崔云昭思索片刻,道:“也可能只是机缘巧合。”
“毕竟,老太太不可能牵扯到什么幽云十三州的事情,而那几盏灯罩,很可能是她特地买回来的。”
“买卖本来就不问出处,这灯盏何处来,往何处去,都未可知。”
霍檀眉头微松,也稍微放松了下来。
“确实是这个道理。”
崔云昭心情好转,思绪回笼,不徐不慢地道:“幽云十三州本来就因为战乱,百姓流离失所,能逃回中原的都逃了回来,但他们一旦回了中原,就会成为流民,作为流民能做什么正经营生?”
“为了生计,肯定是什么样的活计都接。”
“可能买灯的人,画灯画的人都不知道自己究竟在做什么,他们不过只做些能糊口的生计罢了。”
崔云昭说到这里,也觉得能说得通了。
“所以,买灯的小娘子没有掩藏口音,画花的画师也没有用别的画技,他们没有掩藏,就说明本身是问心无愧的。”
霍檀终于点了点头。
“娘子所言甚是。”
说到这里,崔云昭就又苦笑一声。
“道理我都懂,可这线索不是又断了?”
霍檀笑了笑,拍了一下她的后背。
“我们或许都太过紧张了,这不过是个黑市买来的赃物罢了。”
黑市里什么都能买,什么都能卖,老太太要买个东西做坏事,恰好有这样一盏灯,她就买了回来。
可能事情就这么简单。
是他们想的太复杂了,原本就没有什么幕后主使,一切都是机缘巧合。
可真的是他们想多了吗?
夫妻两个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叹了口气。
霍檀又拍了崔云昭一下,很快就笑了起来,打起了精神。
他总是这样,似乎任何事情都不能压垮他。
“好了,这也不是多大的事情,既然查到了线索,那就继续查下去,我看那个瑞家帮确实不错,那就把这个买家的信息交给他们,慢慢查就是了。”
霍檀的声音听起来很轻松。
无论能不能查到线索,最起码,这个祸害一早就就被娘子发现,连根拔起了。
“它不会再害我们,这才是最重要的。”
霍檀说得对,是崔云昭太心急了。
她缓缓吐了口气,慢慢调整心情,然后才说:“就是后来看到杏花婶的事情,我心里难受。”
“若是世间太平,没有战乱,没有匪寇,杏花婶家里也不会遇到这样的惨事,以至于她祈求神灵保佑,把自己逼疯。”
霍檀却微微蹙起了眉头:“大周明令禁止崇拜邪祟,这杏花婶如此遮掩,怕是有些问题。”
崔云昭愣了一下。
“你是说……”
霍檀点点头,他虽然很同情杏花婶,但若是陷入崇拜邪祟,那便更是万劫不复。
“越是乱世,越容易邪祟兴起,他们会让本来深陷苦难的百姓变得人不人,鬼不鬼。”
霍檀的语气很沉重。
他仔细问了杏花婶的情况,沉思片刻,道:“我会让人私下去调查一下,看是否真的有邪祟作乱。”
他见崔云昭要开口,便又拍了一下她的后背,道:“我知道杏花婶很可怜,但若真有邪祟,一定要拔除,否则不是她一个人受害,会有更多人受害。”
□□盛世末年,因天灾人祸不断,民不聊生,各地都有不同的邪祟兴起。
其中以中原腹地的福娘娘和北地的莲花郎最为盛行,因为朝政崩溃,各地战乱四起,朝廷根本就无力清缴邪祟,以至于百姓们深陷深渊,无力自拔。
他们被控制,被胁迫,被当成猪狗对待,赚得的每一个铜板都要上缴,就连生下来的孩子,也不属于他们。
后来藩镇做大,那些节度使们从藩镇成为帝王,想要彻底控制反震,邪祟不得不除。于是,各地开始严厉打击邪祟,这些年才逐渐平静下来。
可平静的湖面之下,却一直暗流汹涌。
那些邪祟的兴起者们如何会放过这座金山银山,明的不行,便做暗的。
“可这一切都是世情的错,是那些兴起者的错,不能去怪罪本就苦难深重的百姓。”
霍檀叹了口气:“若非苦难太过,否则百姓们也不回去偏听偏信。”
崔云昭抬眸看向他,目光也渐渐清明起来。
“若是能天下太平,盛世永安,他们阖家幸福,谁又会去信那些神神鬼鬼的东西呢?”
崔云昭喃喃自语。
霍檀帮她顺了顺鬓发,道:“正是如此。”
“所以皎皎,你不用太过担忧,郭节制和吕继明都不会放过这些人,一直以来都是严厉打击的,若是杏花婶那边真的有线索,我也不会牵扯到她本人,只会去抓幕后主使。”
霍檀的声音沉稳而清澈。
听了他的话,崔云昭的心才渐渐平静下来。
她知道,可能在伏鹿有无数个杏花婶,一个一个去救,永远都救不过来。
还是要从根子上拔除邪祟,才能抚平心底深处的伤痛。
一直沉湎在苦难里,只会让伤痛烂到根子里,再也好不了了。
“希望真的能查出什么,这样,杏花婶还能救回来。”
崔云昭说着。
霍檀点点头,又同她说了些琐事,然后才道:“十日后吕将军要开宴会,介时伏鹿的达官显贵,世家望族都会去。”
说回正事,崔云昭心情平和下来,笑了一下,道:“请了阿娘没有?”
霍檀点头,道:“请了,不仅请了阿娘,就连三堂叔和三堂婶一家都请了。”
崔云昭这一次是真的意外了。
“为何?”
霍檀笑了:“因为六堂兄。”
说到六堂兄,霍檀顿了顿,轻咳一声才说:“应该也会给殷氏下帖子。”
说到这里,他难得有些扭捏,好半天才问:“你表兄何时来伏鹿?”
崔云昭原本心情并不是很好,同霍檀说了会儿话,才逐渐明朗起来。
倒是没成想霍檀忽然问了一句殷行止。
崔云昭愣了一下,旋即便笑了起来。
她不知霍檀是否故意,可他难得做这扭捏模样,倒是让她心情放松许多。
崔云昭伸出手,轻轻捏了一下霍檀的脸,把他的脸捏出各种形状。
“妈妈说,这两日表兄就要搬来了,不过他只自己过来,舅父和舅母暂时不过来。”
霍檀点点头,见她心情好了许多,便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
倒是崔云昭逗他:“表兄孤身一人,又身体孱弱,他若是来了伏鹿,我们可要好好照应,怎么也要让表兄顺利考完春闱才好。”
霍檀轻轻哼了一声,倒是没有拒绝,只道:“看我忙不忙吧。”
崔云昭轻呼口气,道:“天大地大,吃饭最大,好了,不想这些事,咱们用午食吧。”
这几日崔云霆已经回了博陵,崔云昭不想崔云霆分心,便同三叔父说等考完试回来再说,不用日日都送消息。
瞧着日子,今日已经考完了试,崔云昭忙完了正事,就又担心起崔云霆来。
霍檀听她念叨,便问:“霆郎什么时候回来?”
崔云昭说:“考完试,要先去看望先生们,大约要等个三五日再归家。”
总要知道成绩才好。
乡试都是各省自己主办,甚至都不用去省府考试,各州府的学政就能督办。
故而成绩判得很快,人数少的小年一般要三日,人数大的大年要五日,今年不大不小,大家也算不出时间。
霍檀想到之前送崔云霆时他的表现,便道:“我看霆郎没什么问题,你只管想着回来要办宴席就好。”
虽说乡试谁都可参加,没什么限制,也就是因为都能参加,所以考的人数年年都很多。
想要拿好名次,也极不容易。
崔云霆过了年才十三,若是能考得好名次,也是极为体面的事情,怕不是得被夸少年天才。
如今崔氏父母都不在了,自然要由崔云昭和三堂叔一家给崔云霆操办宴席,好让他在考生圈子里混个脸熟。
霍檀没考过这些,可对这里面的事情却门清。
崔云昭拍了一下手:“你说得对。”
她觉得这一年崔云霆一定能考得很好。
有了事情做,崔云昭立即就精神起来。
霍檀笑了一下,漫不经心道:“你若是得空,得先跟三堂婶商议一番,把宴席办得体面一些,其他的事情就往后放一放。”
崔云昭应下,这会儿也不困了,立即就喊来夏妈妈筹备宴席。
霍檀挑眉笑了一下,伸手捏了一下她的耳垂,轻轻摸索了一番,才道:“我走了。”
崔云昭顿了顿,才看向他:“今夜可归家?”
霍檀深深看她一眼:“自然要归家的。”
说罢,他趁着屋里屋外都没外人,弯腰在她唇上放肆地印了一个吻,然后便笑着走了。
崔云昭没好气瞪他一眼,唇角却扬起笑意。
之后两日,她去了两次崔家,同三堂婶把宴席敲定了。
三堂婶家自然有家生子,操办宴席轻而易举。况且他们在伏鹿也没多少亲朋,便不准备大办,请上三四桌便也罢了。
主要是请一请伏鹿书院的同窗和先生们。
这边事情忙完,那边殷氏就来了消息,说大少爷已经搬来伏鹿,请崔云昭和表妹婿晚间过府一见。
这几日霍檀虽然也很忙,但迎接迁驻的差事忙完,他不过忙些交接和安置差事,其余的事情还有其他上峰操心,他倒是每天都可以归家了。
不过因为他归家,倒是折腾的崔云昭不清,这几日早起都起不来。
听说表哥到了,崔云昭很高兴。
她一早就让准备好了药材和布匹,准备一起拿去给殷行止。
夏妈妈见她高兴,就笑道:“小姐这么欢喜?”
崔云昭笑弯了眼睛:“同表兄也有几年未见了,不知表兄现在是什么模样,又想着霆郎能考个好成绩,我心里就更高兴了。”
日子越过越好,一家子蒸蒸日上,论谁都会高兴。
夏妈妈打趣她:“小姐不想姑爷?”
崔云昭面上一红,同夏妈妈说话倒是没那么顾忌,反而有些羞赧。
“妈妈胡说什么。”
夏妈妈轻轻揉了揉崔云昭的头:“小姐喜欢姑爷,对不对?”
崔云昭是喜欢霍檀的。
前世她要不是喜欢他,为何最后会那么失望,同他和离离群索居?
说到底,还是求而不得的绝决。
今生,两个人之间的误会解开,崔云昭和霍檀都在天长日久的生活里慢慢改变自己,他们变成了对方更喜欢的样子。
崔云昭如何会不动心呢?
对于现在的霍檀,要动心是再简单不过的事情。
但崔云昭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爱他。
爱这个字太沉重,太严肃,她不想轻易下定论。
崔云昭微微红着脸,对夏妈妈道:“妈妈,我是喜欢他的。”
夏妈妈笑容慈爱:“这才对,我如今看小姐和姑爷日子过得好,蜜里调油的,我心里头就欢喜。”
“这才是夫妻该有的日子。”
说到这里,她忽然叹了口气:“想到之前夫人同老爷那般,过得其实并不好,虽然老爷没有妾室,一心都是夫人,夫人也一心都是老爷,可他们却很少会这样商量着过日子。”
“你过你的,他过他的,何事能把日子过热乎?”
夏妈妈拍了拍崔云昭的手,很是欣慰:“原我还担心呢,怕小姐学了夫人那样过日子,还好,还好。”
还好崔云昭不是殷拒霜,霍檀也不是崔昊,他们都知道往前走一步,把该说的话说出口,这样,才能彻底成为一家人。
“小姐真的很厉害,靠自己把日子成这样,是我以前从未想过的。”
她刚成婚的时候,夏妈妈整日整日睡不着,生怕她日子过得不好,受了委屈,却一个字都不肯说。
以前在崔氏就是如此,她怕到了人生地不熟的霍氏,崔云昭也是如此。
还好崔云昭自己成长起来,姑爷也是有心人,倒是免去了夏妈妈的担忧。
崔云昭笑了一下。
她自己很清楚,她自己一点都不厉害,也从来都不聪明,她是用自己前一世的生命,才换了今生的好日子。
死过一次,痛过一场,失去了身边的所有人,才终于看清楚许多事。
已经很蠢也很笨了。
所以今生她非常谨慎,对于那些线索,对于可能会危害她和她亲人的人,她都不会放过。
可每当她着急的时候,霍檀却总会握住她的手,让她慢下来。
心急吃不了热豆腐,须得周全万千,才能成就好事。
这也是霍檀从小到大明白的道理。
崔云昭同夏妈妈对视一眼,崔云昭又红了脸:“妈妈怎么说起这事了?倒叫人怪不好意思的。”
夏妈妈就拍了拍她的手,道:“如今小姐操心许多事,操心家里,操心那些外敌,日子过得确实充实,可我也怕小姐累着。”
说到底,夏妈妈还是心疼她。
“小姐同姑爷情投意合,就比如灯匠那些事,都可以让姑爷去做,小姐何必那么劳心劳累。”
夏妈妈总是拿着世家大族那套规矩来做事,她确实鼓励崔云昭多忙一些,可也不想让她这样劳心劳神。
她这么大年纪了,认知早就已经形成,崔云昭并不想直接去反驳她,因为夏妈妈的的确确在为自己考虑。
崔云昭靠在夏妈妈肩膀上,声音很轻柔,一点点安抚夏妈妈的心。
“妈妈,我不觉得累的,我甚至觉得很有意思。”
崔云昭想了想,说:“妈妈,现在跟以前不同了。”
“你看,有女子可以做武将,也有女子出来做工养家糊口,我虽然是世家千金,但世家千金和普通女儿有什么区别呢?”
“既然我可以做,也能做得好,那我就不能放弃。”
崔云昭笑了一下:“再说,夫君那么忙,军营里的差事那么多,他无暇顾及其他。”
“力所能及的事,我都想自己亲自做,这样我也安心,”崔云昭说着,倒是挺骄傲的,“你看,有些事我甚至比夫君做得好呢。”
夏妈妈听着她的话,虽依旧不是很赞同,却也慢慢点了点头。
确实,现在世情不同了。
以前未见过的事情,现在也都能见到了。
夏妈妈微微松了口气,道:“只要小姐别硬撑就好。”
崔云昭摇了摇头:“不会的,怎么会硬撑呢?”
她说着,抬头看向夏妈妈,眼眸闪烁,璀璨如星河。
“妈妈,以后啊,或许会有女子为官,我们不用困于家宅之内,一生只能仰人鼻息。”
“这才是最好的,最幸福的一生。”
夏妈妈忽然有些热血澎湃。
她也不知道为什么,只觉得自己听了这话,都有些心动了。
谁不想建功立业呢?
谁不想青史留名呢?
谁又想事事被人掣肘,不能潇洒活于天地间。
但凡读过书,识得字,有能力的女人们都不愿意困于内宅,只能守着这四方天地。
夏妈妈眼眸有些湿润,她问出来的声音都带着颤抖。
“会有这一天吗?”
崔云昭还没回答,外面就传来一声清亮的嗓音。
“会的。”
随着声音传来,高大的身影一步踏入屋内,踏入这傍晚的落日余晖中。
霍檀面上带着笑,虽然每日忙碌,可他身上看不到任何疲惫和倦怠。
每当看到他,崔云昭总能觉得未来美好而光明。
就如同此刻。
霍檀一进屋就看向崔云昭,眼眸中星河闪耀,同崔云昭的一模一样。
“妈妈,以后会有这一天的,等到了那时,天下太平,百姓平安而富足,再也不会有战乱和离别。”
“我同你保证。”
第118章 表妹,经年未见,今可……
霍檀今日回来的倒是很早。
崔云昭看了一下刻香,咦了一声,问:“你怎么申时正就回来了?还不到时候呢。”
他们大约要酉时才去殷家,这会儿时间还很早。
霍檀轻咳一声,眼神闪躲:“军营不忙。”
他说着,道:“我这几日都奔波,没来得及好好沐浴,趁着这个时间沐浴一番,再去殷家正好。”
最近他晚上回来,都是直接冲洗,很少泡澡,这么说也没错。
如今天气越发暖和,霍檀怕热,沐浴泡澡每次都出一头汗,便很烦躁。
崔云昭便想了个法子,给他弄了一个水桶吊在房梁上,让他站在下面冲凉,霍檀很喜欢这个洗澡的方法。
夫妻两个甚至还讨论了一下,改进了一番,霍檀就带到了军营里,让士兵们洗澡也方便一些。
书归正传,他今日一回来就要沐浴,倒是让崔云昭很惊讶。
“你昨日不是才洗的?”
霍檀嗯了一声,没看她,匆匆往暖房里走:“今日在校场上打了个滚,太脏了,得洗一下。”
崔云昭:“……”
好好的为何要去校场打滚?
她疑惑地看着霍檀的背影,倒是没有再追问,只让王虎子去准备热水。
趁着霍檀沐浴的工夫,崔云昭开始给霍檀挑衣裳。
如今霍檀是军官了,平日里可以穿公服、军服和常服,他生得好,剑眉星目,丰神俊朗,尤其身量挺拔笔直,天生的衣服架子。
穿什么都好看。
也正因此,崔云昭倒是很喜欢打扮他,他打扮的好看,崔云昭看着也赏心悦目。
她同桃绯一起挑挑拣拣,最后选了一身竹青的圆领袍,准给等霍檀沐浴出来换上。
她又给霍檀挑了一条带白玉的发带,这样配上之后,颇有偏偏世家公子的风范了。
霍檀对穿着毫不在意,崔云昭让他穿什么就穿什么,很听话。
等准备完这些,崔云昭便也坐到妆镜前开始梳妆。
殷行止也不是外人,是她从小便认识的表哥,故而不用太过隆重,只简单上了一层珍珠粉,重新盘了垂云髻,簪了一对嵌宝如意珠钗,便算打扮停当。
桃绯已经选了几身衣裳挂在衣架上,让她自己挑。
崔云昭看了看,挑了一身浅蓝绣吉祥云纹的衫裙。上身是窄袖褙子,下裳是最近最流行的十幅月华裙,行走之间波光粼粼,风动颜色如月华,很是美丽。
这身衣裳是轻薄柔软的软烟罗,穿在身上飘逸出尘,潇洒绮丽。
这样打扮之后,桃绯都夸:“小姐这样真好看。”
崔云昭站在妆镜前,左右端详一番,最后在耳上挂了黄豆大的珍珠耳铛,这才满意笑了:“这身衣裳确实不错,回头同郑管事议论,照着这个样子,可以做窄袖衫、大袖衫,再配百迭裙,月华裙和裙裤,都使得。”
如此说来,倒是也不拘泥一定要成套。
崔云昭灵机一动:“咱们可以分着卖,让客人们自己去搭配便是,因为样式花纹和款式一样,所以怎么配都合适。”
恰好梨青端着茶盏进来,闻言眼睛一亮,道:“小姐真厉害,这个法子好。”
三个人一说起生意来,立即兴致昂扬。
她们正说的热闹,霍檀就已经穿着中衣出来了。
桃绯和梨青知道姑爷不喜欢有外人在卧房,便都退了下去,崔云昭则看了霍檀一眼:“你怎么连头发都洗了?”
霍檀头发又多又密,洗了不好干,他一般都是晚上洗,仔细擦干在用汤婆子温干,这会儿洗头还要打理。
霍檀摸了摸鼻子,眼神从她身上挪到了衣架上:“不小心打湿了,只能洗了。”
说到这里,霍檀就看到了崔云昭给他准备的那身圆领袍。
衣裳倒是好看,他穿肯定也好看,不过……
霍檀收回视线,重新看向崔云昭。
崔云昭今日打扮并不隆重,甚至有一种见家人的随意,可正是如此,才显得她明眸善睐,霞明玉映,美得让人挪不开眼。
尤其身淡蓝的衣衫,和她的气质是那么相配。
霍檀笑了一下,道:“一会儿我再弄头发,不过今日娘子穿的蓝色,这颜色倒是好看,我也选蓝色的吧?”
崔云昭不疑有他,便让他自己去干发,便去了衣柜前一样样找起来。
很快,她便找了一身潮水太平纹的蓝色圆领袍,又重新选了一条满绣发带,左看右看,才唤来桃绯让她熨烫平整。
“怎么今日这么多事。”
霍檀没说话。
他吃了口茶,慢慢梳顺长发,一边在妆镜里瞥了一眼。
看到自己清隽干净的模样,他满意地点点头,很自然转了话题:“如今城里的交接事宜已经到了尾声,今年的春闱由伏鹿学政主持,依旧举行于贡院。”
“今日吕将军过去看了一下贡院的布置,觉得考场的草屋顶都很陈旧了,已经命人更换。”
贡院三年才启用一次,特殊年景才隔一年用一次,故而考试所用的考场上方都只搭了茅草屋顶,能勉强遮风挡雨便好。
因为不经常使用,所以考场确实破败不堪,考生们想要飞黄腾达,一步登天,自然也要忍受种种不便。
吕继明今日不过是做个姿态罢了。
到时候派兵把守考场时,那些长行们就会同考生们说,这屋顶是吕将军怜惜,才让更换。
四月的伏鹿正是阴雨绵绵时,破败不堪的茅草屋顶一点用处都没有,虽然不至于让人直接淋雨,却也到处漏水,晚上入睡时床榻都是湿漉漉的,根本没办法休息。
能撑过三日不生病的都是身体健壮的了。
吕继明倒是知道对症下药。
崔云昭听到这里,不由道:“也算是好事了,表哥身子不好,冬日里怕冷,也怕潮,也不知那三日要如何撑过来。”
霍檀又听到她提表哥,这一次却神色不变,只说:“等着程家药局开张,倒是可以去问问有没有成药,逍遥丸里面什么都夹带不了,是可以带入考场的。”
崔云昭眼睛一亮:“还是夫君有办法。”
如此说着, 霍檀的头发就干好了。
崔云昭让他坐到妆镜前, 给他仔细梳头:“夫君的头发真好, 又黑又密, 让人羡慕。”
霍檀挑了一下眉,倏然笑了。
“娘子的更好。”
崔云昭帮霍檀束好发髻,只在脖颈处留了一缕散发,道:“再等两三个月,夫君的头发就好梳了。”
等到六月,霍檀就要生辰了。
最近太忙,霍檀自己都忘了这事,忽然听到崔云昭提起,他很自然地问:“那娘子可有给我准备礼物?”
崔云昭正在给他系发带,闻言抬眸看了一眼:“准备了。”
“是什么?”霍檀透过妆镜看她。
崔云昭眨了一下眼睛,气定神闲给他梳好发带,又把散碎的发丝都整理好,才高深莫测道:“你猜。”
霍檀笑着摇了摇头,也没再追问。
他起身把中衣系好,然后自己穿上已经熨烫平整的浅蓝圆领袍。
衣袍也是窄袖的,行走很方便,霍檀穿好衣裳,先系好白玉腰带,然后才在手腕上系袖里箭。
他已经习惯戴袖里箭了,平日里也不会忘记。
崔云昭帮他在腰上挂药囊和香囊,然后便正了正他的衣领,仰头看着他笑:“夫君真是英俊。”
霍檀看着镜中两人般配的侧影,非常满意点点头:“郎才女貌,合该如此。”
“我若不努力英俊一些,如何配得上娘子呢?”
崔云昭轻声笑了起来。
时候不早,夫妻两个倒是没再说闲话,收拾停当之后,就带了人一起上了马车。
殷家早年就来伏鹿买了宅子,位置很好,在青云街正中的未央巷里。
这一条巷子住的也都是达官显贵,马车从热闹的青云街拐进去,四周的声嚣渐消。
地上是铺摆平整的青石板路,马车行在上面,并未有太过颠簸之感。
很快,马车就在殷府门前停下来。
殷长风是桐庐参政,有官身,故而殷家门楣挂的是殷府两个字。
霍檀先下了马车,不去管站在门口的殷家管家,转身把崔云昭扶下马车。
崔云昭在地上站定,仰头看了看那块古朴的门楣,思索一番才对霍檀说:“这是外祖的笔墨。”
崔云昭的外祖父是书法大家,一手行楷行云流水,颇得文人墨客青睐来。
不说一字千金,却也是一字难求,如今殷氏所留笔墨最多,家宅各处题字也都用的他老人家的墨宝。
她的声音并不低,已经迎上来的老管家便笑了:“表小姐好眼力。”
这位老管家崔云昭见过许多次,以前陪母亲回殷氏时,这位老管家一直都很和气,崔云昭一直记得他。
“邹管家,许久未见,你还硬朗。”
老管家笑了笑,躬身行礼:“多谢表小姐惦记,岚表小姐和表少爷已经到了,都在家里等,表小姐表姑爷这边请。”
听到弟妹已经到了,崔云昭心中很是欣喜,还看了霍檀一眼。
霍檀面不改色,谢过老管家,便牵着崔云昭的手往殷氏里面走。
同很少住人的博陵殷氏相比,伏鹿的殷府更精致利落一些,家宅收拾得很体面,假山花坛一样不少,翠竹树木欣欣向荣。
前院迎客的堂屋中门大开,里面空空荡荡,没有一个人。
老管家因着两人来到垂花门前,道:“都是自家人,宴席摆在了表少爷的朝阳轩。”
穿过鲜花小径,绕过小桥流水,转头一看,便是古朴典雅的朝阳轩。
三人还未走近,远远就看到一道消瘦的身影站在落日的余晖里。
那人身形消瘦,面容苍白,可眉眼却是极好看的。
尤其是他那双眼睛,好似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大海,深邃而美丽。
一间崔云昭,他眼眸一亮,似乎瞬间就惊起惊涛骇浪。
“表妹,经年未见,今可安好。”
就连声音,也是温柔清润的。
如今已是早春,天气越发暖和起来。
尤其是正午时分,在太阳底下站一会儿,立即就能出一身汗。
偶尔霍檀休沐在家,也都只穿着短褐,一点都耐不住热。
久未见面的殷行止却依旧穿着绸衣,衣裳不算很厚重,却也并不单薄。
不过他人生得消瘦,个子又高,倒是一点都不显得的臃肿,反而有一种飘逸之感。
他身上那种如若仙人的气质,旁人是想学也学不来的。
崔云昭许多年未见他,忽然见到比自己高了半个头的表兄,心里很是高兴。
她忙上前两步,站到了殷行止面前。
四目相对,崔云昭灵动一笑:“表兄,你长高了,以前比我还矮呢。”
殷行止那双漂亮的凤眸微微一敛,睫毛轻颤,垂下眼来看向崔云昭。
他的眼神深邃而专注,却一点都不叫人觉得冒犯,只觉得他温柔。
“皎皎表妹也长大了。”
说到这里,殷行止微微一顿,慢慢抬眸往崔云昭身后看去。
在崔云昭身后,霍檀淡然而立。
他身形高大而挺拔,猿背蜂腰,面容之清隽,实在让人无法想像他是个杀伐果断的武将。
他身上的衣裳同崔云昭的是一样颜色,两人站在一起,端是男才女貌,天作之合。
是那么般配。
在殷行止看过来的这刹那间,霍檀眼皮一抬,也深深看向了他。
四目相对,很快,两个人就错开了眼。
似乎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什么不得了的东西。
此刻,霍檀倏然淡然一笑。
他上前两步,轻轻扶了一下崔云昭的手臂,声音也很温和。
“皎皎,你莫要忘了表兄身子不适,还是尽快去屋里说话吧,再说,我方才听霆郎也回来了。”
崔云昭眨了一下眼睛,忙道:“对,表兄,咱们进去说话吧。”
春日虽暖,可风也大,若是吹坏了殷行止,可是罪过。
殷行止也只淡淡看了霍檀一眼。
之后他便以拳掩口,眉心微蹙,小声咳嗽一声。
崔云昭便忙道:“你瞧,原舅母就总是说你,这么大不长记性。”
殷行止转过身来,同她一起往厅堂里面走。
“久未见表妹,不知表妹过得可好,难免有些失了分寸。”
“我会注意的。”
他说话可真是好听。
霍檀跟在两人身后,神色平静,闲庭信步。
老管家陪在他身边,感叹道:“我家少爷身体不康健,还请霍指挥多担待。”
霍檀点点头,倒是没有说话。
很快,几人就进了厅堂。
崔云霆是刚刚才到家的,一到家就得了信,便陪着崔云岚一起来了殷家,在这里见长姐也是一样的。
这会儿听见长姐的声音,他不由站起身来,小脸绷得很紧。
崔云岚看了看他,在他肩膀上拍了一下:“紧张什么。”
说话的工夫,四人已经进了厅堂。
崔云昭方才听说弟弟也来了,心里虽好奇,却也没多问,现在一进来就看到崔云霆,便笑了。
“回来的倒是早。”
崔云霆和崔云岚过来见过姐姐姐夫,一家人这才坐下说话。
殷行止倒是不知这里面的关节,只安静听他们说话。
崔云昭一边吩咐老管家给殷行止上暖身的热茶,一边看向崔云霆:“考的如何?”
虽说同表兄多年不见,但小时候殷行止也很照顾崔云霆,崔云霆倒是一点都不拘谨。
他看了看众人,最后有些得意地笑了一下。
“我考了乡试头名。”
小少年胸膛挺直,面上带笑,整个人犹如初升的朝阳,浑身头透着勃勃生机。
这话一说出口,霍檀就先道:“好啊!霆郎就是聪慧。”
崔云霆被夸的脸都红了。
他自己也是很高兴的。
父母去世多年,姐弟三人在崔氏过得一点都不顺心,尤其在学堂里,崔云霆的日子就更难熬了。
年纪还小的时候,他甚至都不想读了。
可他也不是不懂事的孩子,他心里很清楚,两个姐姐的以后还要靠他,他如果真的立不起来,那他们姐弟三人才真是完了。
所以即便艰难,他也咬牙熬着。
一晃神,数年匆匆而过,一切都在阿姐成婚之后变了。
阿姐离开了崔家,对于他们来说更难的日子没有到来,反而从此换了新天地。
正因此,崔云霆才越发努力。
他一定要争一口气。
所幸,最后的结果是好的。
是他觉得自己能做的,最好报答两个姐姐的方式。
终于,在苦学多年之后,他终于考到了第一名。
可能对于崔方明和殷行止来说,这个乡试第一并不算什么,可对于崔云霆来说,已经用了他所有的努力。
也用尽了崔云昭和崔云岚所有的努力。
这个成绩不独属于崔云霆。
想到这里,小少年的眼睛骤然红了。
他看向两个姐姐,难得有些哽咽:“多谢大姐这么多年对我们的关照,多谢二姐的细心照料,要是没有两位姐姐,也没有霆郎的今日。”
他是个懂得感恩的好孩子。
崔云昭也是心潮澎湃,满心喜悦。
她能想到这一次崔云霆可以考得好,却没想到考得这样好,真是让人百感交集。
崔云岚更是低头抹起了眼泪:“都好,都好。”
她已经说不出别的话来。
本来是大喜的日子,姐妹三个却都要哭了,反而有些悲伤。
殷行止同霍檀对视一眼,飞快收回了视线。
“这是好事啊?表妹们怎么还哭了不成?”
殷行止从小就温和,说话不徐不慢的,让人觉得如沐春风。
他笑了一下,道:“等我考完了春闱,得了空闲,便在伏鹿多住几日,到时候霆郎可以过来同我一起读书。”
霍檀垂下眼眸,轻轻拍了一下崔云昭的后背,低声哄她:“好了,这是好事。”
崔云昭虽然没哭,可眼圈却红彤彤的。
她点点头,伸手在他手上握了一下,那力道比往日任何时候都大,足见她的开心。
霍檀笑了一下。
他端了热茶给她,道:“你是做姐姐的,可不能哭鼻子。”
崔云昭抿了抿嘴唇,终是缓了过来。
闹了这一场,崔云岚也觉得有些不好意思,崔云昭才看向殷行止,解释道:“这几日霆郎一直都在博陵考试,今日才回来,我也是才知道他的成绩。”
崔云霆考了第一,一家子说是苦尽甘来也不为过。
难怪会这样开心。
殷行止没有坐在主位上,他陪着崔云霆坐在对面,目光平静如湖水,安抚地看向崔云昭。
“霆郎真的很优秀,也很努力,两位表妹也是如此,喜极而泣也在情理之中。”
他毕竟是亲人,所以崔云岚也没有太过拘谨,反而低声说:“让表兄见笑了。”
殷行止笑了一下。
他声音低低的,很轻,很柔,如同三月里的春风,让人温暖。
“都是一家人,如何要说两家话。”
霍檀看了他一眼,也跟着笑了:“是啊,都是一家人,倒也不用那么见外。”
如此说着,他看向殷行止笑了笑,低头看向崔云昭:“娘子还未介绍我同表兄认识。”
崔云昭这才回过神来,忙对殷行止道:“表兄,这是我家夫婿,名叫霍檀,官拜博陵厢军兵马营指挥,是吕观察使麾下。”
说着,她对霍檀介绍殷行止:“夫君,这位是我表兄,名叫殷行止,去年秋闱高中桐庐解元。”
霍檀看向殷行止,起身拱手见礼:“霍檀,见过表兄。”
一家人,自然不论官职,只论身份。
殷行止便也起身,同他回礼。
“行止见过表妹婿。”
两个人相互见礼,落座,脸上的笑容一模一样,气氛很是和谐。
崔云昭还沉浸在崔云霆考得第一的喜悦里,没有注意到这边两人的剑拔弩张,她甚至很是欢喜,笑道:“没想到夫君同表兄还挺投缘的。”
殷行止咳嗽一声,缓了缓才道:“原来听说表妹嫁了军户,我还很是担心,后来听说表妹英武非常,天纵奇才,我才略略放心。”
“今日得见表妹婿,才知他真是如传闻中一样,是难得一见的少年将军,又生得一表人才,我便放心了。”
这话说得可真好听。
霍檀笑了一声,也跟着开口:“是啊,原来听说表兄身体一直不好,我也很是担心,近来也跟着娘子搜罗不少好药,想要给表兄进补。”
“今日一见,倒是觉得表兄身体还算硬朗,我同娘子也就放心了。”
殷行止原本还要咳嗽,听到他这么说,那一声便咽了下去。
两个人的目光又碰到了一起。
四目相对,可真是惊天动地。
一说起殷行止的身体,崔云昭不由问向老管家:“邹管家,表兄独自来伏鹿,可有人照料他起居?”
“他若是病了累了可如何是好。”
邹管家刚要说话,抬眸就看到殷行止的眼神,顿时叹了口气。
“原夫人要跟来的,可老爷最近病了,染了风寒一直没有好,夫人就想着小姐嫁来了伏鹿,也能照顾少爷一二。”
“可是……”
这里面的故事就说来话长了。
崔云昭和霍檀对视一眼,两个人心里都知道是怎么回事。
如今慕容氏不如以前显赫,一直闭门谢客,崔云昭也不知殷素雪过得如何,搬来伏鹿这么久,一直找不到机会登门,也有慕容氏和苏氏关系不睦的缘故。
一边是表姐,一边是堂姐,如今苏氏铺张显摆,那崔云昭便先来苏家看望堂姐。
至于殷素雪,本来也是想过来问一问殷行止。
既然老管家说了,崔云昭便顺势问了:“表兄,如今表姐过得如何?”
殷行止蹙了蹙眉头。
他本就面色苍白,有着显而易见的病弱,这样眉心轻蹙的模样,越发显得羸弱可怜。
“我也不知。”
他叹了口气:“母亲给阿姐写了许多信,都没能得到回音,这一次我来,也是想要去一趟慕容氏。”
殷行止看向崔云昭:“不知表妹是否得空,可与我一起过府探望?”
作者有话要说
搓手,还挺喜欢表哥这一款的哈哈~
第119章 可见是真的累了。
这个要求并不算过分。
一来殷行止是孤身前来伏鹿,殷家在这边只有远房旁支,家世也都很普通,帮不上什么忙。
二来崔云昭如今夫家不同凡响,在武将当道的今日,即便只是七品指挥,也让人不敢小觑。
三来崔云昭也算是女眷。
有崔云昭陪殷行止登门,倒不算太过唐突,要求见殷素雪也应当可以见到。
说起来,这一次理应周舅母亲自来一趟的。
不过她这个人一贯偏心,一心都是殷行止,对于女儿就少了几分慈爱,多日未收到回信也不着急,只让儿子过来探望。
想到总是沉默寡言的殷素雪,崔云昭便一口应下:“好。”
顿了顿,她道:“若是你得空,便给我去信,我随时都可以陪你去一趟殷氏。”
殷行止看了一眼霍檀,淡淡笑了:“那我便先谢过表妹了。”
他顿了顿,又说:“也先谢过表妹婿。”
霍檀挑眉看他一眼,也笑了一下:“表兄客气了,都是一家人,合该出手相帮。如今慕容氏确实不太好,从去岁开始就不太外出行走了。”
殷行止点点头,跟着叹了口气:“谁能想到,阿姐刚嫁过来没几年,便成了这样光景。”
原来伏鹿只是州,权知伏鹿事的官职原是知州,慕容氏虽也算是异族迁族而来,但慕容氏可比拓跋氏来的更早,也更早成为文臣,故而他们家在伏鹿也很有势力。
伏鹿同博陵不同,因其繁荣,各世家盘踞在此,暗流涌动,争斗不止。
争斗却并非坏事。
慕容氏、拓跋氏、苏氏算是最大的世家,除此之外,还有年氏等书香门第,一起把伏鹿带至今日荣光。
当年裴业也是从伏鹿发迹的。
只不过伏鹿实在易攻难守,在成就基业之后,裴业也同样选择去了汴京。
伏鹿最中心的景仁宫如今只作为行宫,一直空置。
崔云昭和崔云霆只对这里的门道知道大概,崔云岚便更不知情了,霍檀看了看两个小的,这才开口。
“我来说吧。”
他抿了一口茶,看向崔云昭,才继续说道:“去岁抚育堂的事情你可还记得?”
崔云昭便道:“记得,难道慕容氏是因此受了牵连?”
霍檀点点头,继续道:“正是,去岁年关,因为张威之事,吕将军上报朝廷,要求严惩牵连此事的所有官员,其中就有当时的伏鹿知州慕容彬。”
慕容彬就是殷素雪的公爹,也是慕容氏这一代的族长。
慕容氏和苏氏之间的恩怨纠葛已有十数年,这些年里,慕容彬和苏珩相互之间争夺伏鹿知州官位,同伏鹿其他氏族的关系盘根错节,已经分辨不清了。
不过往年来讲,都是一人改任一届,三年便换,朝廷也不多就此事纠结。
毕竟,伏鹿除了文臣,还有武将。
拓跋氏和每一任的防御使都在那里看着,正因为三权分立,这个知州的权柄就显得没那么重要。
崔云昭便明白了过来。
“当时是由慕容彬担任知州,因为受了牵连被撤职,重新把苏珩换了上来。”
霍檀笑了一下,夸奖道:“娘子聪慧。”
夸奖之后,他立即就道:“谁知此事之后,因为河道疏通和武平战事频繁,陛下同政事堂一起议事,最终升伏鹿为府,其下驻军升至一万五千人。”
“这一切事由,都是在苏珩刚刚上任之后,苏珩简直白捡了这么个的便宜,带入慕容彬,怎么可能不生气?”
所以慕容彬就理所应当被气病了。
尤其他不是因为期满下任,而是因为犯错被夺职,即便张威做的事情同他一点干系都没有,但他的的确确玩忽职守,没有发现城中异常,导致朝廷的仁政成为孩子们的深渊。
陛下震怒,牵连到伏鹿的其他官员也在情理之中。
慕容彬被牵连,三年之后能否再度启用都难说,加上对头白捡便宜,拓跋氏同样位置却没有受罚,慕容彬气得一病不起,这个年慕容氏都没有过好。
这些事情崔云昭以前并未留心,现在忽然听说,才知道慕容氏还有这一茬。
前世他们到了五六月才来伏鹿,那时候刚好换成了苏珩任期,慕容氏没有受到牵连,不过崔云昭隐约记得那时候慕容彬似乎也生病了。
她那时候自己都不太好,便没有在伏鹿四处走动,哪怕见过殷素雪几次,也没有同她多来往。
她那时候很沉默,因殷素雪也寡言,两人相交平淡,交浅即便不可能言深。
现在想要回忆曾经九年前的事情,已经什么都记不起来了。
但是前世的慕容氏绝对比现在过得好。
因为那时慕容氏依旧在伏鹿多有走动,殷素雪也经常陪着婆母参加宴席,完全没有闭门谢客一说。
霍檀把慕容氏的情况这么一说,崔云霆却忽然道:“他们为何气性这么大呢?”
这个问题一问出口,在场众人都愣住了。
崔云霆见他们呆住,自己也有些不好意思,摸了摸鼻子才说:“我是觉得没必要强求。”
以前的崔云霆总是要争强好胜,现在却反而没了那么偏激的性子。
这对于崔云昭来说,似乎是大好事。
崔云霆看着哥哥姐姐们,神情不由有些落寞。
“父亲过世的时候我还小,什么都不懂,可我也知道父亲是气死的。”
“因为朝廷不认可,因为抱负无处伸展,便自己把自己气得抑郁而终,多不值当啊?”
他们姐弟三人的年少悲惨,全因父亲撒手人寰。
“做不成官就做不成,家里富足安逸,几代人也享用不尽,何必非要更上一层楼?”
崔云霆的声音很稚嫩,语气里却满都是困惑。
“这一次回伏鹿考试,我认识了许多贫困的考生,那些兄长们家境贫寒,读书的同时不仅要帮家里做活,还要做抄些算账的活计,日子都这么苦了,可他们却都是斗志昂扬的。”
考科举,有的并非为了飞黄腾达。
这是一条漫长的艰难的道路,在如今的世道之下,哪怕是进士及第,哪怕金榜题名,最后可能也会死在乱世之下。
更不用说考试一关比一关难,能考中乡试,对于没有任何家事和靠山的普通书生来说,已经是祖坟冒青烟,往后的事情想都不敢想。
如今苛捐杂税已经算轻,可对于百姓来说却还是沉重负担。
朝廷要养大批的军队,要时刻提防北边的厉戎,要防着内部的藩镇,税银就永远也低不了。
崔云霆还带有童稚的嗓音在厅堂回荡。
“有的兄长,为的就是给家里省些税银,只要乡试考中,就不用再承担那沉重的赋税了。”
什么保家卫国,什么胸怀天下,什么为民谋福祉。
都是衣食无忧的人,才会有的抱负。
以前崔云霆被困在崔氏里,看到的都是世家大族的生活,看到的都是衣着绫罗绸缎的读书人。
他们或许是这里面最有理想的人,可却也是官场上最不懂民生的人。
而真正懂得民生,知道如何去改变世情的读书人,大多都没有那么高的抱负和觉悟。
他们甚至没有机会去改变这一切。
即便他们已经是普通百姓仰望的存在,在这些达官显贵面前依旧不值一提。
他们读不起书院,得不到更好的教导,秋闱和春闱就如同一座大山,无论如何也跨越不过去了。
所以,放弃反而是更好的。
对他们来说,一家人都好好活着,吃饱穿暖,才最重要。
若寒窗苦读十余年最后家里人依旧朝不保夕,为了遥不可及的梦想拖累全家,那还读什么书呢?
崔云霆这一次认识了许多人,知道了很多事,看到了很多以前从未见过的东西,也结交了不少好兄弟。
一场考试,并非崔云霆遇到的难题,反而让他独自成长起来。
从那个偏执的少年郎,慢慢长成可以看得见天下,看得到民生的男子汉。
崔云霆看着众人,他最后说:“我不懂他们为何要死要活的,他们已经比很多人都要过得好了,生下来就没吃过一天苦,还要这样寻死觅活,我都觉的不齿。”
最后两个字,他很艰难才说出口。
因为寻死觅活的人之中,也有他的父亲。
崔云昭很欣慰。
但她也依旧担忧。
崔云霆虽然能看到世情,却也依旧偏颇,似乎在他的世界里只有非黑即白。
因为父亲的过世,因为父母离去之后他遭遇的种种,让他从骨子里厌恶父亲这样的人。
这样只关心自己的抱负,只想著名留青史的文臣,是崔云霆如今最厌恶的人。
崔云昭叹了口气,她刚想开口,有些冰冷的双手就被霍檀握住了。
她抬起眼眸看到了霍檀沉静的眼。
无论遇到什么事,霍檀从来不慌张,他就如同院落中的参天大树,明明自己也是初生的新枝,却坚定立在那里,为人遮风挡雨。
霍檀对崔云昭摇了摇头,然后才抬眸看向崔云霆。
他在崔云岚和崔云霆面前,从来都是和气的姐夫,但是此刻他的目光却严厉起来。
“霆郎,你这样想是错误的。”
“是,许多出身寒苦的读书人确实考到乡试就放弃了,可那并非他们所愿,不过是世情所迫罢了。诸如岳父或者慕容彬这样的肱股之臣,为国为民忧心,为抱负不能伸展而痛苦,同样也是世情所迫,两方都没有错。”
崔云霆愣了一下,他看向霍檀,只能看到他眼眸中一望无际的深海。
那海是那样的深,那样广,却没有一丝风浪,平静得让人心惊。
“每个人走的道路,都是他们自己的选择,作为晚辈,作为因为父亲过世而命途坎坷的孩子们来说,我们不能抱怨他们的抱负是错误的,但我们可以控诉他们自私。”
“他们的抱负包含天下苍生,唯独没有自己的儿女。”
崔云霆的眼眶倏然红了,双手在膝上紧紧攥成拳头,显露出他内心的挣扎。
霍檀的话每一个字都是对的。
见他如此,霍檀和崔云昭对视一眼,都微微松了口气。
片刻后,霍檀看向崔云霆,告诉他:“为官者,自当要一心为国,全心为民,要支持正义,匡扶国祚,让百姓过上好日子,这才是好官。”
“为人父母者,要照顾家小,抚育后代,让后世子孙能被其荫蔽,茁壮成长,这是好长辈。”
霍檀看向崔云霆,道:“世上从来就没有两全其美的人,想要既做好官,又做好人,甚至还要做好长辈,更是难上加难。”
“可因为难,因为不好做,就不去做吗?”
“人生之路,永远不可能一帆风顺。”
霍檀语气坚定:“只看如何选择。”
这个话题太深奥了。
让崔云霆愣了好半天都没能说出话来。
霍檀看似中正平和,可他也同样隐晦地抨击了崔昊和慕容彬这样的人。
抨击的不是他们的理想抱负,是他们的自私。
殷行止有些意外地看了一眼霍檀,似乎是没想到他对官场上的事情看得这么透彻。
不过对于年少的崔云霆来说,霍檀还是太过严厉了。
不过他是武将出身,严厉一些才对。
想到这里,殷行止便拍了拍崔云霆单薄的肩膀,声音温柔。
“霆郎,你还小,还在读书,以后的事情可以不用这么早就下定论。”
他见崔云霆仰头看过来,眼睛红彤彤的,不由温柔一笑。
他总是这样,似乎从来都不会生气。
君子如玉,端方自持。
“表妹婿说得对,既然你选择这条路,就不能半途而废,也不能因为坎坷和艰难就退缩,更不能因为偏见而失去平常心。”
他声音温柔,态度温和,可话语之间却依旧有着坚韧不拔的气质。
“是,我知道,在官场上想要坚持自己的心很难,当抱负不能被施展的时候也很痛苦,可是霆郎,痛苦就不去做吗?”
“在痛苦和挣扎里,我们坚守本心,努力做到自己想要做到一切,实现抱负和理想,坚持走到最后,才应该是一个文臣应该做的事。”
被两位兄长这样教导,崔云霆似乎明白了什么,却又还有着少年人的天真。
他抿了抿嘴唇,忽然又有些惆怅了。
“怎么就这么难呢?”
殷行止不由笑了。
“做什么不难呢?天底下就没有轻松的事。”
说到这里,殷行止又拍了拍崔云霆的肩膀,声音依旧温和:“好了,现在是你刚刚高中的大喜日子,你要做的就是开心这几日,欢欢喜喜把谢师宴办了,然后再说其他。”
“日子还长,咱们先吃饭,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说。”
没想到,殷行止倒是很会劝诫人。
霍檀深深看他一眼,也牵着崔云昭的手站起身来,笑道:“对,先吃饭。”
一家人就去了膳厅。
殷行止不能吃酒,霍檀也有公务在身,于是大家便都端起了茶盏,一起碰杯庆祝。
殷行止看向霍檀:“望表妹婿好好待表妹。”
霍檀回敬他:“表兄放心,我自然会好好珍惜自家娘子。”
晚膳可以说是宾主尽欢,不过殷行止常年吃药,许多菜品都不能吃,他只是陪着坐在边上,吃他那一碗黍米粥。
崔云昭见他这样,又忍不住道:“程氏药局要开张了,等他们开张,表哥就去看一看,程氏的医术真的好。”
殷行止笑了笑,嘴唇苍白,没有一丝血色。
“多谢表妹关心。”
他掩唇咳嗽一声,等到喘过气来,才叹了口气:“我这是娘胎里带出来的弱症,不好治,须得悉心调理,日常生活都得仔细。”
“谁都治不好。”
崔云昭蹙了蹙眉头,想要在说什么,可手却被身边的霍檀握住,便没有再多言。
用过饭之后,崔云昭跟霍檀便要走了。
她见崔云霆有些依依不舍,想了想便道:“霆郎刚考完,倒是可以放松一段时候,等表兄春闱结束,霆郎再来同表兄住几日,也好照应表兄。”
殷行止却笑了:“无妨,那些书我已经读了十几年,早就烂熟于心,倒是不差这十几日光景,不如等谢师宴办完,就让霆郎过来我这里住,我也好同他多说话。”
殷行止从小就心平气和,脾气是一等一的好,有他教导崔云霆,崔云昭也是放心的。
故而崔云昭便笑道:“那就多谢表兄了。”
说到这里,她又想叮嘱什么,就听身边的霍檀开了口。
“表兄孤身一人,在伏鹿也无人照应,我们都是表兄的家人,若是这边有什么事,邹管家,只管去霍府寻我,我一定好好照顾表兄。”
老管家看了看殷行止,才躬身行礼:“多谢霍指挥。”
殷行止不顾劝阻,亲自把他们送到马车上,待马车消失在巷口,邹管家才叹了口气:“少爷,外面风冷,回家去吧。”
殷行止轻轻抿着苍白的嘴唇,那双暗色的眼眸看着马车离去的方向,久久不能回神。
“还是晚了。”
晚一步,就满盘皆输。
一阵冷风吹来,吹得殷行止颤了颤,他低头咳嗽两声,最终苦笑道:“罢了。”
“即便……又能如何呢?我这身子……”
另一边,崔云昭先去送弟妹归家。
此时天色将晚,晚霞烧红了半边天,路上行人行色匆匆,都往家里赶去。
马车停下,崔云霆先跳下马车,然后才扶着崔云岚站定。
他扬着小脑袋,看向崔云昭和霍檀,认真躬身行礼。
“阿姐和姐夫的用心,霆郎铭记于心,会仔细斟酌思量。”
倒是长大不少。
崔云昭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没有多说什么,只笑了一下:“等到谢师宴,我再来看你。”
崔云霆使劲点头,崔云岚也道:“阿姐放心,家里有我。”
她已经是大姑娘了。
崔云昭伸手捏了一下她的脸蛋,笑着回到了马车上。
等回了家,崔云昭便坐在妆镜前卸妆。
霍檀脱下圆领袍,只穿中衣在罗汉床上落座:“瞧着你表兄确实风度翩翩。”
这一句话他说的很平静,崔云昭手里的动作忽然停顿。
片刻后,她才回过头来,上上下下打量他。
霍檀吃茶的手一顿:“怎么?”
崔云昭似笑非笑看了看他,目光在他身上逡巡,最后才落在他英俊逼人的脸上。
“夫君还是在吃醋啊?”
霍檀被她这么一说,倒是面不改色,端茶的手稳稳当当,纹丝不动。
“娘子怎会如此想?我有什么好吃醋的。”
崔云昭轻轻笑了起来。
她多年未见殷行止,本就担心他的身体,加上崔云霆的成绩没下来,她心里头装着事,下午时候就没往其他地方想。
现在放松下来,才品出霍檀的怪异之处。
崔云昭一边给自己解下耳铛,一边笑道:“夫君这回来又要沐浴又要换衣的,可不就是要同表兄比个高低。”
她把首饰卸下,缓缓起身,一步步来到霍檀面前:“结果如何?”
霍檀仰头看她,忽然伸出手,在她腰上轻轻一转,带着她直接坐到了自己的怀中。
温香软玉,美人在怀,霍檀低沉的呼吸落在崔云昭的脖颈间,带起一阵麻痒。
“什么如何?”
他声音低沉,犹如经年老酒,让人沉醉。
崔云昭被他弄得想笑,拍了一下他的手:“别闹。”
霍檀嗯了一声,很快,声音就淹没在她脖颈间。
“夫君。”
崔云昭面上一红,多余的话已经说不出来了。
霍檀的手越抱越紧,似要把她整个人嵌进骨血里。
他的唇一点点上移,堵住了崔云昭所有的话语。
一阵早春暖风抚来,花香怡人,满室浓情。
片刻后,霍檀的声音才再度响起:“我不需要同他比。”
霍檀在崔云昭耳畔说:“因为皎皎已经是我的人了。”
他说着,一把抱起崔云昭,大踏步来到拔步床边。
热意一点点在拔步床里蔓延,灯花跳动,烛光飞舞,一室温柔梦。
恍惚之间,崔云昭以为已经入了夏。
热,她觉得很热。
直到后半夜,两个人才去暖房用了水。
崔云昭慵懒躺在浴桶中,困得眼睛都睁不开了。
“以后不许了。”
她声音有些沙哑,显然方才没少讲话。
霍檀帮帮她往浴桶里加水,闻言挑了挑眉:“因何不许?”
崔云昭面上一红,没有说话。
等到水加好了,霍檀才进了浴桶,重新把人搂在怀中。
“皎皎最好了。”
霍檀哄她:“皎皎是天底下最心善的仙女。”
崔云昭险些被他气笑了:“仙女也得睡觉,我好困。”
“睡,这就睡。”
这一次,霍檀倒是没折腾她。
等到两人重新回到拔步床上,霍檀已经换好了被褥。
崔云昭直接躺了下去,瞬间就闭上了眼睛。
霍檀给她换了个舒服的姿势,盖好了薄被,这才吹熄了蜡烛。
“皎皎,晚安。”
崔云昭轻轻哼了一声,然后就打起了小呼噜。
可见是真的累了。
霍檀轻笑一声,他转过身来,在黑暗中看崔云昭的眉眼。
凭借男人的知觉,他今日一眼就看出殷行止的心思。
可那又如何?
皎皎已经嫁给了他,是他霍檀的妻子,往后余生都只能跟他携手共度。
任何人都抢不走,他也不会给人机会。
霍檀伸出手,轻轻碰了碰崔云昭柔嫩的脸颊,抿唇笑了起来。
此时此刻,他务必庆幸自己当初的决定。
在吕继明说出第一句话之后,他直接了当应下,当下就求了这段姻缘。
没有犹豫,没有迟疑,没有任何思量。
他从来不是冲动的人,可那一次,他却冲动了。
霍檀看着崔云昭安稳的睡颜,觉得一颗心也跟着安然了。
得妻如此,夫复何求。
他们是夫妻,也是朋友,更是知己。
在这一条艰难坎坷的道路上,有人能携手相伴,简直是三生有幸。
从小到大,霍檀从来不知道自己是这样的幸运。
崔云昭的到来,让他第一次觉得自己是上苍垂怜的幸运儿。
他轻轻呼了口气,转过身来,握住了崔云昭的手。
很快,霍檀呼吸平稳,平静进入梦乡。
一夜好眠。
次日清晨,霍檀依旧早早醒来。
他见崔云昭睡得沉,动作便更轻巧,一点都不敢惊动她。
不过崔云昭还是跟着醒来了。
她打了个哈欠,睫毛微颤,声音软得跟狸奴一样。
“早晨了?”
她问。
这一声让霍檀的心都软了。
他坐在床榻边,垂眸看着崔云昭的睡颜,唇边是怎么也收不回去的笑意。
“早晨了,”他柔声哄她,“但不急,你继续睡。”
说着,霍檀弯下腰,在崔云昭的额头上印了一个吻。
“皎皎,好梦。”
第120章 表姐,我们都来了。……
又过了两日,崔云霆的谢师宴圆满办完。
这一日,崔家可谓是宾客盈门,来往宾客络绎不绝。
崔云昭和霍檀一起忙了一整日,把宴会办的体体面面。
宴席之后过了几日,崔云霆就自己搬去了殷行止家中。
这一日殷行止让老管家上门,请崔云昭一起去慕容氏。
谢师宴之后,崔云昭除了成衣铺子的事情,倒是没有那么忙了,便直接答应。
等过了午食,又小憩一会儿,崔云昭才梳妆打扮,直接去了殷府。
殷行止今日的气色看起来尚可
他是弱症,心扉不足,需要常年寻医问药,倒也并非连门都不能出。
今日殷行止还很认真打扮一番,一看便只是世家大族出来的公子。
崔云昭看到他身上那身蔚蓝的圆领袍,用的都是上好的祥云绸,不由笑道:“表兄倒是很隆重。”
殷行止素来少出门,也不耐打扮,更不铺张,平日里都很低调内敛,衣裳只穿舒适的,倒是很少用这般金贵的料子。
殷行止看了看她,叹了口气:“要去阿姐夫家,还是要庄重一些。”
崔云昭便知道,他这是要去震慑慕容氏。
两个人上了马车,又叮嘱崔云霆在家中好好读书,这才往慕容氏行去。
崔云昭几年未见殷行止,其实两人之间还是有些生疏的,她想了想,问:“此番前去,你可有什么想法?”
这是要通一通气。
殷行止没有多想,回眸淡淡道:“若是阿姐过得好,那便经常登门看望,若是过得不好,就不要过了。”
他看起来羸弱,又总是平和温柔的模样,可说话办事却雷厉风行,从来不叫自己人吃亏。
听到这话,崔云昭心里有了谱,也踏实了。
“好。”
殷行止虽还未当家,但在殷氏是能说得上话的,他的意思殷长风和周舅母都会听从。
能主事便好。
慕容氏在城东。
马车一路走走停停,两刻之后才来到慕容府前。
殷行止一早就递了帖子,规矩丝毫不错,一点把柄都不给人留。
故而马车刚停下,就有个管家模样的人上了前来,笑着说:“可是殷少爷?”
殷行止应了一声,他先下了马车,崔云昭和夏妈妈才下来。
那管家没想到还来了个小娘子,不由有些愣神。
崔云昭淡淡看他一眼:“我是贵府五娘子的表妹,我姓崔。”
一听说她姓崔,又是从未见过的女眷,那管事立即就明白她是谁了。
“崔娘子,久仰大名,您忽然上门,府上恐怕招待不周。”
崔云昭笑笑,态度温婉:“我只是陪客,不打紧的。”
原本那管事面上还带笑,可崔云昭一报出名讳,他的面色就不好看了。
他勉强笑了笑,慇勤请了两人进去,然后道:“小的这就去请少爷出来,贵客请略等一二。”
殷行止是慕容氏五娘子的亲弟弟,崔云昭是表妹,都是姻亲,可这位管家却只把两人请在了前堂,没有往后宅领。
等他走了,殷行止便沉了脸。
崔云昭看了看他,道:“先不急,见机行事。”
殷行止点点头,两人都没说话。
一刻,两刻,直到刻香再度往下烧了一小段后,那位慕容氏的少爷才姗姗来迟。
殷素雪所嫁的是慕容氏的五少爷,是家中的嫡三子,是主母最小的儿子。
正因如此,这位慕容五少爷从小就被慕容夫人娇惯,行事做派可见不妥。
人未至,声先行。
“阿弟,许久未见,近来身体可好?”
来人声音有些冷,明明是春日时分,却叫人觉得阴冷。
随着这声音响起,一道矮胖的身影出现在几人眼前。
崔云昭前世见过这位五少爷,因见面不多,对其外貌没有更多评价,可现在看来,他生得实在不够好。
崔氏的女婿们,不管身份如何,样貌可都是一等一的。
可这位慕容氏的五少爷不仅身量不高,人还有些胖,以至于那张原本勉强称得上清秀的脸,就显得有些浮肿。
简单说来,一看就是个酒囊饭袋。
也不知当时周舅母是如何挑的,即便想让女儿嫁入慕容氏,却也不能选了这样一个女婿。
这慕容五少爷名叫慕容博,如今靠着家族荫蔽,在伏鹿官衙中混了个小官,不高不低,大约就是七八品的模样。
除了出身,可以说是一无是处。
跟他一比,霍檀简直样样都出色,不都不能拿霍檀同他比,这货色同霍檀根本就没有任何可比之处。
崔序也还算要脸。
崔云昭险恶的蹙了蹙眉头,殷行止面色也不甚好看。
他慢慢站起身来,对慕容博行礼:“见过姐夫。”
慕容博立即就笑了起来。
他大步上前,一把扶起殷行止,扶着他坐下来。
动作倒是很仔细,姿态也很亲昵,应该是知道他身体不好。
等都落了座,他才看向崔云昭。
“这位是?”
慕容博有些疑惑。
崔云昭看了一眼那名管家,又介绍了一遍自己的身份。
慕容博就连忙起身,对她见礼:“原是崔表妹,我这几日曾在府衙见过表妹婿,真是一表人才,如今看来,你们二人真是郎才女貌,天作之合。”
倒也还算会说话。
看他这亲切热络的样子,倒也不像是同殷氏关系不好,但知人知面不知心,崔云昭还是笑着说:“我阖家刚搬来伏鹿,人生地不熟,家里事情太多太忙,就没有登门拜访,还请表姐夫莫要见怪。”
她态度诚恳,彬彬有礼。
慕容博:“都是一家人,不用太过生疏。”
崔云昭看了一眼殷行止,见他点头,才对慕容博道:“如今家里事情稳妥,表兄也搬来伏鹿备考,这才想着一起登门看望表姐。”
崔云昭有些犹豫,又有些不自然地问。
“不如咱们这就去见一见表姐?”
她这一开口,慕容博脸上的笑容不变,只是微微叹了口气。
“我自然知道阿弟和表妹因何而来,可却是不凑巧,这几日娘子病了,不便见客,我昨日下衙回来才收到请帖,原本想着今日就登门亲自说明,没成想你们就到了。”
病了?
殷行止面容微沉,面色罕见地郑重起来。
“病了?”
他声音很轻柔,说出来的话却掷地有声。
“前些时候,家母担忧阿姐,多次往慕容府上送信,可那些信都石沉大海,未有回音。”
殷行止说着,抬眸看向慕容博,目光里有着万千寒光。
“桐庐跟伏鹿相隔两地,家中父母即便再思念阿姐,也鞭长莫及。”
慕容博脸上的笑容渐渐淡去。
殷行止声音越来越冷:“既然收不到回信,那我就亲自过来看一看。”
“若是今日不能见,以后我日日都来,若是日日不能见,那我就去伏鹿衙门,问一问知府大人,因何不能见自家亲人。”
殷行止这话不啻于威胁。
看到慕容氏这般情形,他同崔云昭心里都觉得不妙。
所以殷素雪一定要见,还得越快越好,否则夜长梦多,不知会发生何事。
慕容博的面色沉了下来。
他那双绿豆眼闪了闪,努力挤出一个笑容来。
“阿弟,都是一家人,你身子还不好,莫要动气。”
他说着,丢给管家一个眼神,一边叹了口气。
“唉,也是我的不是,”慕容博道,“原本不想叫你们知道的,可如今到了这样份上,也不能再让两家误会下去了。”
他言辞恳切,似乎真的是这么回事。
“我虽不是长子,却也是嫡子,家里也是不凑巧,几位兄长都没诞下儿郎,前面生的都是姑娘,就连雪娘也是如此。”
慕容博一边说一边叹气,显得很是懊恼。
“大抵因为这事,家中母亲就很焦急,同儿媳们说话就多了些埋怨。”
“雪娘那性子,你们都是知道的,她虽然有些寡言,却也要强,如此就更想同我有个儿子,也好让母亲父亲安心,可这事哪里能强求。”
慕容博说到这里,眼睛里竟然泛起了红来,看起来真是情真意切。
“我如何劝她都不听,背着我偷偷吃了多少药,孩子确实是怀上了,可……”
慕容博叹了口气,满脸哀伤:“可那孩子太单薄,坐不住,娘子上个月便小产了,产后身体孱弱,一直都在静养。”
说到这里,听起来慕容博夫妻两人感情是很好的。
但殷行止和崔云昭却总觉得不对。
慕容博的目光往门口看了许多回,又道:“岳母的来信家里都收到了,只是娘子哀伤,又不想欺瞒岳母岳父,这才没有回信。”
“我原本想着,等娘子养好了,重新高兴起来,再亲自登门谢罪,倒是不凑巧,阿弟正好来伏鹿考试,要上门看望娘子。”
“昨夜里娘子还说,不让我同你说呢,怕你分心。”
他说到这里,真跟个关心小舅子的姐夫似的,还补了一句:“如今你阿姐好好调养着呢,等好了,就叫你们见面,如何?”
这一套说辞似乎是他早就想好的,从开头到结尾都说得非常顺畅,没有丝毫犹豫,没有一个错字,言辞之恳切,感情之真挚,都叫人挑剔不出任何错误。
期间,他甚至没有给殷行止和崔云昭任何询问的机会,而是一股脑把所有话都说出口。
这事肯定没有他说的那么“简单”。
即便殷素雪真的是因为乱吃药而流产,那也不是什么大事,如何不敢面对自己父母?如何不敢见自己的弟弟?
这个借口乍一听合理,可仔细一想都是破绽。
崔云昭蹙了蹙没头,刚要开口,就听外面传来一声低沉的女音。
“唉,这事还是我的错。”
崔云昭和殷行止抬头,就看到一个面容有些刻薄的妇人走了进来。
她大约四十几许的年纪,头发梳得一丝不苟,头上的珠花同衣裳的绣纹相得益彰,从上到下都刻着规矩和尊贵。
她一进来,先扫过崔云昭,然后就目光炯炯看向殷行止。
“要不是我老是念叨孩子的事情,你阿姐也不会如此,还望亲家公子多担待。”
“等你阿姐好一些,再见面可好?”
这位的身份显而易见。
她就是慕容彬的正室夫人,慕容博的母亲耿氏。
耿夫人今年已经过了五旬,常年锦衣玉食,看起来不过四十有余,并不显得苍老。
不过她面容消瘦,眼睛又小,看起来实在有些刻薄,也让人心生胆怯。
若是寻常的晚辈,肯定就害怕了,不敢多说什么,但崔云昭和殷行止显然都不是怕事的人,故而见她过来都没应话,只是起身对她见礼。
耿氏没有得到回话,也不着急。
她慢慢来到主位上,先是沉默地看了一眼慕容博,然后才转身坐下。
“亲家公子,你是如何想的?”
殷行止是姻亲,又是殷氏未来的族长,所以她一上来只问殷行止。
殷行止刚及弱冠,在耿氏看来不过是个毛都没长齐的年轻人罢了。
这种人是最好拿捏的。
可殷行止偏偏不是普通的年轻人。
他可是桐庐今科解元,是未来的殷氏族长,他若是那么简单就被打发,那殷氏可要完了。
殷行止轻咳一声,抬眸看向耿夫人,淡淡开口:“小侄今日就是过府看望阿姐,看到了,便回去。”
耿夫人轻轻攥了攥帕子,脸上却依旧带着慈和的笑。
“女子小产,如何能见生人?万一着了凉,过了病气可不好。”
殷行止毫不相让:“阿姐在家中是一贯身强体壮,倒是不成想嫁来慕容氏成了病秧子,我身上带着病气,确实不好见阿姐,但我家表妹如何不能见?”
殷行止指了一下崔云昭,对耿夫人道:“家中上下都担忧阿姐,还特地把表妹请来,就是为了看望阿姐是否安好,不如就让表妹过府看一看,如何?”
他没有坚持自己非要见,只让崔云昭去见,倒是也合情合理。
崔云咋抬眸看他一眼,见他眸色沉沉的,忽然犹豫道:“表兄,这不太妥当吧。”
她显得有些紧张,显然是对目前的情形赶到害怕。
耿夫人看了一眼慕容博,慕容博想了想方才崔云昭的表现,似乎并没有传闻中的那么精明聪慧,便也点了点头。
不过一个十几岁的新嫁娘,能翻出什么花样来?
再说……
慕容博看向母亲,想了想,还是道:“不如就让表妹见一见雪娘吧,见了家人,雪娘的病也能好的快些。”
他倒是妥协了。
若是今日不让见,以后殷氏日日上门,倒是真的不好交代了。
成婚本就是结两姓之好,如今闹成这样,再把同殷氏的关系做坏,倒是得不偿失。
想到这里,耿夫人狠狠瞪了小儿子一眼,才转头看向崔云昭。
她语气依旧温和。
“如此,那就有劳崔侄女了。”
崔云昭忙起身,道:“夫人太过客气了。”
她说着,就去看殷行止,声音很温和:“表兄,我去看望表姐,你有什么话要带给她?”
殷行止沉沉看着她,脸上平静,没有多余的表情。
好半天之后,他才开口:“你告诉阿姐好好养病,有我在伏鹿,会见面的。”
崔云昭心中一定,明白殷行止这一次是破釜沉舟了。
崔云昭便对他点点头,然后才对耿夫人羞涩一下:“夫人咱们这就走吧。”
耿夫人点点头,她扶着嬷嬷的手起身,领着崔云昭一起去了后院。
慕容氏同崔氏后院布置差不了太多。
都是一样的精致内敛,一样的沉稳大气。
若非慕容氏是外族,早就能跻身四大世家,说不定声名更显赫。
耿夫人一路走,一路对崔云昭轻声细语讲解。
看起来非常慈爱。
“他们小两口住在韶华苑,也不用他们日日过来请安,日子很自在,就是有些远了。”
崔云昭也是儿媳妇,一听就立即道:“夫人真是慈爱,表姐运气真好,难怪当年舅母看中了表姐夫,结了这一门好亲事。”
她这话说得确实好听,耿夫人眯着眼睛笑了。
她看了一眼儿子,道:“你姐夫在前面陪着世侄,不能陪同,我这边也有事,不想打扰你们姐妹说话,不如就让我身边的刘嬷嬷陪你去,可好?”
这么一看,倒是很周到。
崔云昭便点头,笑道:“那夫人去忙吧,我不过看望表姐,说几句话。”
话虽如此,一家人还是亲自把崔云昭送到了韶华苑门口。
今日崔云昭是带着夏妈妈和梨青一起出来的,耿夫人没有让两人等在外面,默许了她们跟进来伺候。
于是等两人走了,那位膀大腰圆的刘嬷嬷就笑眯眯说:“崔娘子,这边请。”
崔云昭点头,仰头看了一眼韶华苑。
这院落倒是很精巧。
主楼有三层高,院落也宽敞,边上的厢房都是新作的,瓦片干净整洁。
院落门口站着两个媳妇子,正在守门。
韶华苑中门大开,里面小丫鬟在扫地,一切都井然有序,没有任何异常。
刘嬷嬷眯着眼睛笑,说:“五娘子病了,家里一直悉心照料,夫人说院落里的花要好好养护,五娘子每日即便看一眼,都是开心的,能早些好起来。”
果然,韶华苑中的花园花团锦簇,牡丹和芍药竞相绽放,一派春日盎然。
崔云昭笑了:“夫人心慈。”
刘嬷嬷但笑不语,领着她直接进了主楼。
上了主楼,崔云昭打眼一看,便看到主楼布置也是很精巧的,尤其是百宝阁上的古董,样样价值不菲,仔细看了都能说出些来历。
可见这位慕容彬和耿夫人对家中这个幼子是极好的。
刘嬷嬷道:“听闻五娘子喜欢这些,夫人才特地让人准备的。”
崔云昭但笑不语。
“崔娘子这边请,五娘子住在三楼,您受累。”
崔云昭神色不变,道:“无妨,走吧。”
崔云昭所见,主楼里面有不少丫鬟仆妇,要么在楼梯前守着,要么在做自己的差事,一切都显得井井有条。
她同刘嬷嬷一起上楼,笑道:“贵府家中的仆从还挺多的,瞧着比崔氏都要气派。”
刘嬷嬷面不改色:“崔娘子说笑了,崔氏是百年氏族,慕容氏哪里能同崔氏相比呢。”
两人说着话,就来到了三楼。
从一楼走到三楼,即便年轻如崔云昭,也喘了几口气,更不用说如今刚刚小产,正在病中的殷素雪。
如此可见,殷素雪平日只能待在三楼,哪里都不能去。
三楼的楼梯口同样守着两名高大的仆妇。
刘嬷嬷笑道:“如今五娘子身子不爽,夫人担心她身边人伺候不周到,便把身边的仆妇派来伺候她,都是嫁过人的媳妇子,也精细。”
她一路走来,看似在介绍,实际上是同崔云昭解释。
可有些时候,少说些反而更好,否则真是让人觉得此地无银三百两。
上了三楼,打眼一看就是三间卧房。
刘嬷嬷领着她往其中一扇门前行去,一个小丫鬟便立即端着水盆上来,让崔云昭净手。
“实在抱歉,五娘子刚小产,咱们进去看望都要净手。”
崔云昭跟夏妈妈三人便洗了手,就连那刘嬷嬷都洗了,才一起推门而入。
刚一进去,就闻到一股浓重的苦涩药味。
这味道很重很闷,似乎在屋子里关了许多年,经年未散。
崔云昭微微蹙起鼻子,仿佛嫌弃似的,用帕子掩住了口鼻。
刘嬷嬷看了看她,对着房中的另一名媳妇子点点头,那名媳妇子就上前,拉起了帐幔。
卧房里分里外两间,就如同崔云昭如今住的东跨院,不过平日中间的纱帘都是系好的,平素也不会放下,这会儿殷素雪屋中的纱帘换成了帐幔,都落了下来,就显得屋子里阴暗憋闷。
帐幔一拉起来,苦涩的药味更浓了。
在这药味里,还有隐约的血腥气。
崔云昭对味道很敏感,一下子就闻出来了。
不过帐幔拉开,里面却还有一驾屏风,遮挡住了崔云昭的视线。
大抵是被药味刺激到了,崔云昭一下子就红了眼眶,看都不看慕容氏的仆人,利落地跑进了卧房里。
下一刻,殷素雪苍白的面容就出现在她面前。
她躺在床榻上,身上盖着厚重的棉被,面容苍白如纸,嘴唇一点血色都没有,看起来似乎随时都要驾鹤西去。
崔云昭眼眶一红,非常夸张地哭了一声:“表姐!”
她的声音很响亮,殷素雪的眼睫轻颤,仿佛马上就要清醒过来。
刘嬷嬷大抵也没想一路都文文静静的崔云昭会弄这么大动静,忙上了前来,伸手要去拉扯崔云昭。
“崔娘子,可……”
但她的手还没碰到崔云昭,梨青就飞快出手,一把握住了刘嬷嬷的手腕。
“大胆,还有没有规矩了?”
刘嬷嬷瞬间没了声音。
另一边,崔云昭已经扑到了床榻边,伸手就捧住了殷素雪消瘦的脸,拇指微微用力,一下按到了殷素雪的人中上。
如果殷素雪是自然入睡,这一下肯定能醒,若是被用了药,只要不是重药,大抵也能被唤醒。
随着崔云昭的动作,殷素雪忽然哼了一声,挣扎着就要醒来。
崔云昭忙松开了手,起身坐到了床榻边,对她道:“表姐,我是皎皎,我阖家搬来伏鹿,今日陪表兄一起过府看你。”
话音落下,殷素雪倏然睁开了眼睛。
她的眼神黯淡无光,没有任何神采,整个人似乎还沉浸在噩梦里。
崔云昭伸出手,紧紧攥住她冰冷的手。
“表姐,我们都来了。”
“表哥就等在外面的前堂,等着听到表姐你的消息。”
“你怎么样了。”
殷素雪张了张嘴,她似乎想要说什么,可是余光看到那些如同鬼魅的身影之后,殷素雪闭上了嘴。
她深深喘了口气,声音虚弱地道:“皎皎,多年未见,你长大了。”
崔云昭笑了。
“是啊,长大了,就可以同表姐一起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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