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在第二天,玻璃心回到了上海,在第二十天,她又重新找到了一份工作,她被一家位于闵行区的高科技公司录用了,还是干她的老本行,电脑管理。这是一家开张不久的新兴公司,百废待兴,她负责把公司所有的业务搬上电脑,进货、销售、库存,直至会计电算化。
这是玻璃心大学毕业六年以来,工作过的第六个公司了,平均一年正好一个公司。她本不喜欢跳槽,她的天性和主观愿望,是想在一个公司里永远地做下去,但是事与愿违,往往才干了半年多她就觉得再也干不下去,无论如何就是再也干不下去了。她的人在公司,可是她的心通常在别处,她周围的同事们会常常猜测她的心在哪里呢?大概连她自己也不知道,就这样拖拖捱捱过完另一个半年,不是公司炒她鱿鱼,就是她炒公司鱿鱼。
繁忙的工作渐渐淡化了她对初恋情人的思念,她知道从此以后,她的初恋是真正地离她而去了。钻石心再也不会回头,钻石心也再不能在一堆破碎的玻璃中,钻出任何火花,她的心已碎,在那七个等待的日日夜夜里一片片地化成碎片。
虽然她的注册名仍然是玻璃心,虽然玻璃心每天还是习惯性地会去以前他们常去的论坛闲逛。亦凡公益的以文会友论坛的服务器在国外,由于现在用的人越来越多,她怎么也上不去,她还去榕树下的精品网文栏,在那儿留几首信手粘来的小诗,没多少人看,她也不太看重,她的精神好像处于游离状态,游离在现实和网络之间,分不清哪些是现实,哪些是虚幻的。
她还去西陆bbs的文学芳草,他们曾在那儿旁若无人地谈情说爱。她见不到他的注册名:钻石心,也懒得去读别人的贴子,每次都是草草就下了网,每天上网的时间也从原先的数个小时减到了十几分钟。另一方面,她在单位里搞计算机系统的初始化工作,也非常累人,晚上是再也没有闲情逸致在论坛上谈文论学了的。就这样,她开始过上了两点一线的生活,从家里到公司,从公司到家里,像钟摆一样,单调而机械。
在玻璃心从广州回来的第四十五天,她开始断了网。她已经忘了在有网络之前,她每天晚上曾做些什么,会做些什么,她已经习惯了网络上的虚拟生活。可是现在,网络对她已无丝毫可留恋之处,她又从虚幻回到了现实,却已忘了现实中的真实生活。
她从广州回到上海,在回到家里的时候,她的丈夫没有问她这七天七夜是怎样度过的,她也没有跟他提起任何有关那空洞而真实甚至有点荒诞的七天等待的事情,他们彼此心照不宣,小心翼翼地回避着这一块情感的暗礁。
她发现家里有一些东西不见了,一把雅马哈的古典吉它不见了,一个粗糙却古朴的石头盆景不见了,甚至连她放在梳妆台上的一对天然石耳环也不见了,电脑硬盘里保存的她与铁石交往的书信不见了,铁石演奏的小提琴曲和吉它歌曲也不见了,所有能引起她的回忆,能让她产生丰富联想的东西都不见了。她知道这是丈夫的一番苦心经营,她假装不知道。
但是有一件东西,她的丈夫没有毁掉,这是当年她录下来的,她与她的初恋情人一起演奏的曲子的一盘磁带,其中还有他说的他与小提琴一见倾心的一段话,还有他们共同演奏的舒伯特的小夜曲,他主奏小提琴,她为他伴奏吉它。因为年代久远的缘故,磁带里的磁粉有些脱落,有些乐句断裂了,彝族舞曲在当年演奏的时候就不小心重复了一个小节。
她的丈夫没有毁掉磁带并不是他不忍心,而是他根本没有找到,磁带被她锁在梳妆台的一只抽屉里,抽屉的钥匙只有她一个人有。她把那盘磁带刻录成了两张光盘,一张锁在了抽屉里,另一张放在天天随身携带的手提包里。
玻璃心现在单位里的领导说她不像一个朝气蓬勃的年轻人,而像一个不苟言笑、暮气沉沉的老太婆。难道有什么东西在她心中腐烂死亡,她的整个人也会跟着腐烂死亡?
玻璃心从事的是电脑维护和管理的职务,不仅要管理电脑,管理数据,还要管理那些操作电脑的人,因为她天性的随意和无所谓,对一切都是一副满不在乎的神气,被她管着的人反而管起她来。人们说这件事应该这样做,她会说:对,没错,是应该这样做;人们说这件事应该那样做,她也会说:对,没错,那样做也未尝不可。
那些操作电脑的人不动脑筋,事无巨细,都要来问她。对于人们的漫不经心和对于软件的执着痴迷,在她的身上形成了强烈的反差,女性像她这样痴迷于电脑的,实在少见。她就用她对工作的痴迷,用她那满不在乎的表情,逃避着现实中的人群,也逃避着内心深处的那块隐痛。
回到家里也是一样,她故意显得对丈夫和儿子很热情,主动做各类家务活,给丈夫和孩子买早点,买衣服,买礼物,把自己挣的所有工资都交给丈夫。她的丈夫见到了她在努力地把某些东西从心中彻底地抹去,见到了她的心正在渐渐变成一个巨大的空洞,也见到了她在机械和单调的生活中,逐渐变得粗心大意和健忘。命运既然给了她一颗酸葡萄,她只能用意念去努力地吃出苹果的甜味来。
在这个世界上,只剩下三个人还记得她的初恋故事和网恋故事,一个是她的永不回头的情人,那个给她带来无限快乐和希望,同时也带来无限悲痛和绝望的钻石心,她还不知道他现在是生还是死;一个是她的丈夫,在平凡的生活中洞晓一切却又只字不提的,始终爱她,极力维护这个家庭稳定的丈夫;另一个是在广州“爱情鸟”宾馆的大堂酒巴里,与她邂逅的陌生男人,那个听她讲述心事的铁石心,她有他的电话号码,而他忙碌于红尘杂务之中。
玻璃心在公司工作,在家里生活,她的肉身虽然在那儿存在,给人的感觉却是不在那儿。她在哪里呢?她没有背井离乡的生活体验,但她每天都感觉自己生活在异乡,□□在这里,灵魂在那里,遥遥相隔,永难相遇。
三个月的工夫,很快就在忙忙碌碌中过去了,凉爽的秋天过去了,寒冷的冬天来临了。三个月的时间,足以让人改掉一个习惯,也可以培养另一个习惯。上网谈不上是好习惯或是坏习惯,这要看你在网上做什么。在网络出现之前的日子是那样过的,现在不上网,也就慢慢习惯了。
她新养成的习惯是,每周周末,也就是星期五的晚上,下班回家后,都要带着独生儿子去一个饭店吃饭,只带儿子一个人,不带丈夫。她对丈夫说,她偶尔需要一个人静一静,但一个人又过于冷清,所以要带着孩子。丈夫没有阻挠,说出去散散心也好,有利于健康。她知道她每次带儿子回家后,丈夫都会详细盘问孩子,她在饭店的情况。
这家饭店,是她在八年前初遇初恋情人的地方,也是八年后她们重逢的地方。八年后的饭店,在原先的基础上扩建了不少,毕竟八年了,沧海桑田,人的一生之中,又有几个八年?再过八年,这个饭店或许就没有了。
八年前她们在大厅里吃饭,八年后她们在一个叫莲花厅的包间里吃饭。好奇的儿子在包房里总是东窜西窜,东摸西摸的,有时乘她苦思冥想的时候,溜到走廊里去玩。包房里的服务员已经认识她了,因为她每次都叫同样的六个家常菜,她对服务员解释说她偏爱某些菜肴。她先把儿子喂饱了,再独自一人细嚼慢咽,那些菜式很普通,她自己也烧得出来,但她总希望能通过每一次的咀嚼,发现新的味道。
她一边吃一边回忆她们在大学里认识的经过,回忆她们在网上认识的经过。走进这个房间,回忆就会像潮水一样淹没她,出了这个房间,她就成了一个外表正常的人。她从不点歌听,她只听她的初恋情人与她一起弹奏的曲子,或者是他的初恋情人独奏的曲子。
在第四个月月底周末的时候,玻璃心带着儿子走到饭店包房门口的时候,却被服务员拦住了,说这间包房已经被人订走了。她责问服务员为什么明明知道她每周末都要来此,还要把房间留给别人?服务员说她不知道,这得问大堂值班经理。
她是一个倔犟固执的人,她说她先待一会儿,等这个饭店的老板来了,她就让出来给他。她没有点菜,让服务员泡了一杯三泡台茶,应侍生拿着一把细长脖子的茶壶将细细的水流注入她面前的茶杯。她把音乐光盘交给服务员,让服务员拿到cd房去放。
当小提琴悠扬动人的乐曲在包房里轻轻回荡时,她的心仿佛被带到了另外一个世界,一个宁静纯粹的让人如痴如醉的世界。希望是无尽的等待,绝望是无限的美好,儿子见到妈妈怔怔出神的表情,小小的心里充满了不安和恐惧,他本能地来摇妈妈的手臂。玻璃心弯下腰,抱起儿子在他光嫩的脸颊轻柔地吻了一下。
“好一幅美丽的亲子图!”一个和悠扬悦耳的乐曲格格不入的声音,突兀地闯了进来,打破了这个和谐沉静的氛围。刹那之间,玻璃心那颗久已麻木的心悸动了一下,她慢慢地,慢慢地回过头来,一身西装革履,油亮的头发一丝不苟,一双敦厚、亲切的眼睛注视着她,是他,铁石心。
她立时目瞪口呆,好半天才说出一句话来:“你怎么会在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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