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男人惊讶而又疲惫地望了她一眼,没有停留,径直向大堂里的服务台走去,他的手里拿着一个精致的公事包,正是那种习惯于经常出差的男人。他穿得非常有气派,一眼望去就知道他是一个很有魄力的总经理大老板之类的人物,而且一望可知,他也来自于上海,那一种海派特有的气质是别的城市模仿不来的。
她的心里突然涌上一种强烈的冲动,她非常渴望想找那个陌生的男人聊一聊,随便聊什么都可以。已经足足七天七夜没有说话了,她迫切需要一个听众,一个看上去值得信任的陌生听众,说完了就分手,再也不会见面。
“先生,您好,您也是上海人吧!”,“先生,您好,我们能不能坐下来一起喝一杯么?”她在心里默默地一遍遍地念着,可是话到嘴边,却又被她硬生生咽了回去。一个都市淑女,主动和一个陌生的过路男人打招呼,这成何体统,而且,那边还有两个服务员在边上看着她们呢。
服务员惊奇的目光齐刷刷地投射在她的身上,她踉跄着退回了座位。男人拿了房门钥匙,在离开大堂服务台的时候,下意识地回头朝她望了一眼,旋即消失在转弯处的自动电梯后面。
黑夜带着一丝难言的腐烂气息将她重重包裹,她感觉有些头晕,放下酒杯,闭上眼睛,倚靠在沙发上想小睡一会儿,但是睡不着。已经深夜十二点了,她的初恋情人不会来了,她的手伸进口袋里捏了捏昨天买好的机票,明天下午一点的飞机。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在这个城市,最后一次深情地呼吸一下他曾呼吸过的空气。
她用了纯洁的宝贵的七天,在这里默默地等候,等候她最初或许也是最后的爱情。如果等不来他,她就要把玻璃里的那颗钻石心剔除出来。这辈子,她再也不会到这个城市来,她再也不会回头,她要把他把一切完完全全地遗忘,彻彻底底地抛弃,她会回到上海,回到丈夫的怀抱,会死心塌地地跟丈夫过完她的下半生。
她晕晕乎乎地拿起玻璃杯,一口气喝干了剩余的半杯啤酒,她起身离座,却惊异地发现,刚才那个陌生男人不知什么时候,也来到了酒吧大堂。她有时太敏感于外界发生的事情,有时又过于沉醉自我的世界,竟没有注意那个男人的到来。男人笔直地向她走来,微笑着朝她点了点头,伸出手掌做了一个优雅的手势,邀请她再坐回自己的座位。
男人轻声的问:“小姐,我可以在这儿坐一会儿吗?”
她下意识地咕哝了一句:“这个位子不属于我,随便谁都可以坐。”
他笑了笑,又问;“你说什么,”,还没等她做出回答,他又说:“我想听你说说你的故事。”
她心中吃了一惊,有意无意含混不清的说:“这个世界没有故事,这个世界有的只是破碎。”
他在沙发上坐了下来,说:“今天晚上我没有别的事情,我是特意来听你说故事的。”
她故意装作平静,两眼盯着一只墨绿色的啤酒瓶,说:“是吗?你是专程来广州听我讲故事的吗?”
“当然不是,但是,这一刻却是,”他说:“明天我也没有其他事情,我还可以继续听你说故事。”
她笑得像一朵盛开的牡丹,眼睛迷离:“明天,明天我已经不在这儿了。”
他问:“明天你去哪儿?”
她答:“回上海,回老家。”
他笑了:“真是太巧了,我是刚从上海那边过来的。”
她也笑了笑,其实只是弯了弯嘴角,说:“看得出来,上海人到了哪儿都能看得出来。”
他盯着她的面孔:“所以,你刚才差点认错了人,你差点儿把我认做了一个你曾经认识的人,我虽然从上海过来,但我不是上海人。”
她没有去正视他的目光:“你的感觉真是太好。”
他笑笑:“你的神情太过于明显。”
她转过头,似笑非笑地望着他。“可以请教你的芳名么?”他问。
“我,我叫玻璃心,玻璃的玻,玻璃的璃,玻璃心的心。”
男人笑了,顿一顿道:“那我就叫铁石心,铁石的铁,铁石的石,铁石心的心。”
她第三次吃了一惊,她初恋情人的名字就叫铁石。
他们沉默了一会儿,那个男人,或者叫铁石心的那个男人,叫过服务员收了桌上的空啤酒瓶子,叫来了两杯绿茶,明显是让她醒酒的意思。
她突兀地问:“你说,我该不该离婚?”
他喝了一口茶,不经意地说:“你有没有孩子?”
“有一个男孩。”
“几岁了?”
“三岁。”
他顿了顿,说:“有了孩子,就不能轻言离婚了,要离,也得在孩子成年以后。孩子没有选择自己非要到这个世界上来,而你,正是为了自己的欢乐生下了他,那就要给孩子一个欢乐的没有阴影的童年,这是一种责任。人可以不对别人甚至包括父母负责,但却不能不对自己也包括自己的行为负责。所以,你一定要对自己的孩子负责。而对于一个孩子来说,父母离婚无异于是他精神世界的一场崩溃。在孩子的头脑里,父母就是他的铜墙铁壁,父母离异了,就意味着整座城池的彻底崩塌,这对于一个稚嫩幼小的心灵来说,无疑是一种残酷的凌迟。我非常看不起在孩子幼小的时候就离婚的父母,不止是看不起,简直是痛恨和鄙视!这样的父母和种马、种驴又有什么区别?我并不反对放纵,但你只能放纵你自己,你无权放纵一个无辜的其他的生命。孩子啊,孩子!当你一次次流产的时候,你可以一次次放纵;当你终于决定要开始孕育一个生命的时候,你的野心就应该彻底死掉了。”
玻璃心笑了:“我只说了一句,你却说了一百句;而且,我只是说说而已,我哪里会真的离婚。”
铁石心点了点头:“好,我不说,我听你说。”
玻璃心:“每个人都应该独自承受自己的选择,我为了生下儿子,选择了一个我并不满意的丈夫,我现在就该承受他的无能与乏味。您选择了远行和追求,就同时选择了漂泊与不安。我不是没有勇气离婚,而是没有力量离婚。”
铁石心:“如果你等的那个人来了,你就有力量离婚,是吗?”
玻璃心:“他不会来了,他永远都不会来了,我在这里等,是因为我等过了,我就不会再后悔,我在这里等,是为了将来的遗忘和重生。”
铁石心问:“他为什么不会来?你怎么伤害他了?”
玻璃心:“我倾述的欲望远远超过了您倾听的愿望,但我不知道从何说起,又不知怎样告诉您。”
铁石心:“随便你怎样说,也随便我怎样听。”
玻璃心:“那根本就是一件不可言说的事,就算您跟我熟悉得成了我的丈夫,我也不能原原本本地把这件事告诉您。”
他们都没有注意到,他一直对她说你,她一直对他说您。
铁石心:“可是,你现在这种样子,深夜一个人在酒吧里喝酒的样子,就像是在向全世界宣告,你在为情欲而苦恼。”
玻璃心:“我不喜欢情欲,我只是喜欢某种情境,某种情调,两人世界的缠绵和温情。”
铁石心:“爱情给你带来了创伤,爱情又在疗治你的社会不适应症。”
玻璃心:“您来,是为了听我讲故事?还是来剖析我的精神世界?还是为了别的什么?”
铁石心丝毫没有尴尬:“别含糊其辞了,这个别的什么,就是爱情,我想问你一个严肃的问题,你相信爱情么?”
玻璃心呵呵一笑:“我不相信爱情,我坐在这里干什么?爱情离我是那么遥远,爱情就在我心中,只要他一来到我的身边,爱情就会离我而去。爱情是不可得的,得到了就会失去,爱情不可说,一说就是错。八年前,如果我得到了他,我的爱情就会枯萎死亡,八年后我们在网上重逢,八年后的一个夜晚,他想来了断这一份爱情,我却在最后关头,残忍地推开了他。”
玻璃心一口气说了这么多爱情,简直疲累欲死,她靠在沙发上,沉迷在往事的回忆中。他在慢慢咀嚼回味着她所说的话,这不是一般人能够理解的,他真的不太明白她的内心世界,他终日奔波于世俗的物质社会中,为了贷款周旋于杯觥酒筹中,为了生意在全国各地到处奔波,为了消费玩乐周游于世界各地。他这一辈子也没有听谁说过这么多的爱情,就好像他是地球的北极,而她则是地球的南极。他茫然不解地望着她,不知怎样开口问她关于爱情的事情,但他毕竟是一个男人,他首先打破了沉默。
他说:“跟你在一起的感觉真好,没有物质没有商品没有功利没有交换没有世俗没有欺诈,只有纯情和梦境。”
玻璃心笑了笑,说:“您对于我只是好奇而已,我们是属于两个完全不同世界的人。您很快就会忘记我,而我,也永远走不进您的世界。”
他情不自禁地来拉她的手,手掌只掠过了指尖,她就本能地抽回了手,不是害怕被服务员见到,她是不想让这只陌生的手亵渎了她的丈夫,亵渎了他的情人。她答应过丈夫,在婚姻状态下绝不碰别的男人一下,她后来失言是因为那个男人是她的初恋情人,是先于她的丈夫认识、亲近她的人。尽管如此,在最后的关键时刻,她仍是毅然地推开了她的情人,这么做又何尝不是为了她那并不完美的婚姻。
她有点歉疚地解释:“这个夜晚是多么奢侈,我本来应该呆在家里跟丈夫和孩子待在一起,或者是在网络上,和我的初恋情人待在一起,但是现在,我却处在一个完全真空的状态,跟您待在这个陌生的城市陌生的酒吧,我有点失重的感觉。”
铁石心看上去并不介意,笑了笑,专注地说:“这个如梦如幻的场景,会让我终身难忘,回上海之后,你能每三个月跟我见一次面吗?我需要这样心与心的交流,灵魂与灵魂的触摸。尽管我现在还不十分了解你,但是我会试图理解你的。”
玻璃心的嘴角弯出一丝嘲弄的笑,说:“您这是在邀请我做您的情人么?而且您还很忙,只能每隔三个月才能抽出一个晚上的时间来和我约会。”
铁石心并不介意她的嘲弄,仍是一副真诚的表情,说:“我感到很累,我厌倦了红尘世界的喧嚣和繁忙,我只是想找一份宁静的心灵港湾。”
玻璃心的嘴角弯得更高,笑着说:“如果是这样的话,您又何必一定要找我,像您这样的人,钱多势重,身边的女人一大把一大把地任您挑任您拣。”
铁石心:“她们需要的是我的钱,而我和现在的你一样,需要的是听众。”
玻璃心:“我不能再伤害我丈夫的感情,他是这个世界上唯一真正爱我而又一无所求的男人。”
铁石心:“但是,你的丈夫没有多余的时间听你说故事,他也不适合做听众。”
玻璃心笑了笑:“您只是拿我充当您在这个现实世界和世俗世界之外的一样调剂品,以便您在调剂正常后,能更好地在这个歪曲的世界里拚杀搏斗。”
铁石心也笑了,说:“心灵的慰籍是双方的,如果你不需要我在这儿倾听,我现在就可以离去。”
玻璃心低下头,目光盯着眼前已经凉了绿茶,缓缓说:“以后再说吧,也许回到上海后,我很快就会溶入世俗生活,慢慢地淡忘我的爱恋,慢慢地淡忘我的纯情。”
他们已无话可说,他问了她的房间号码,并要送她回房间,她不愿意,她说她没有醉,可以独自一人很好地走回房间。他说他就送她到电梯门口,她也不愿意,他便报了一串自己的手机号码给她,她默默地记在了心里。
她让他坐在那里,一动也不要动,目送着她走到电梯口。在转弯处就要消失她的身影的时候,她回过头来,感激地望了他的一眼,感谢他在这个陌生的城市,这个寂寞的夜晚,他能陪伴她成为她忠实的听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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