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况
听到林若雪叫出他名?字, 双喜微微一怔,然后迅速将目光低下去?,抿住下唇。
林若雪见他这副沉默的样子,一时也?不明白?他的来意, 但想想和?他之前的几?次交集……她心头尚有余悸, 不动声色将身子向后靠了靠:“那个……你找我有事?”
双喜沉默着低头, 只将手中的木盒朝她面前捧了捧。
林若雪狐疑地打量他, 目光落在他手中那个小木盒上。
木盒不大, 上面隐约还绘着小兔子的花纹,林若雪见他双手紧紧地捏着边缘, 甚至还有些微微发?抖,不禁心中又?产生了?些不大好的猜测。
她望着那木盒,犹豫着开口道:“这里?面莫不是?藏着匕首罢?”
“………”
话音落下,不知是?不是?错觉,她隐约觉得对面少年的嘴角抽了?抽。
双喜的面上闪过?一阵愧色,他深吸一口气又?将那几?分残余的愧色藏好, 双手捧着盒子,上前一步道:“双喜听闻姑娘远去?京都,特意来相送姑娘。”
说着, 他自己打开了?木盒, 盒盖翻开,他将盒中之物捧得离林若雪又?近了?些。
林若雪警惕地凑近了?几?分,还未垂眸,便得一阵扑鼻的甜香扑面而来。她向里?看, 小巧的食盒里?, 整整齐齐摆着双色的薄皮酥点,芝麻的香味被风一吹, 连着前头坐着的车夫都忍不住嗅了?嗅鼻子。
林若雪只望一眼便惊喜道:“桃片糕!你会做桃片糕!”
那少年紧抿着的唇终于缓缓松开,双喜脸上微红,很有些羞赦地将食盒轻放在了?林若雪盖上。
他退后几?步,垂首道:“双喜吃百家饭长大,不会干别的,唯独在糕品店里?做过?学徒,会做些吃食,姑娘路远,只望能?聊以果腹就好。”
林若雪这才认真地望向他。少年个子不高,生得很清瘦,今日身上穿的衣服比前几?次见他时要新很多。
他等待对方?回话时,低头望着自己的脚尖,两只手局促地缩在打着补丁的袖下,在林若雪目光望过?去?时,默默遮住自己冻伤的手指。
无?名?无?姓的少年,穿着自己最体面的衣服,攒了?好些天的食材,跑了?很远为她送上一盒亲手做的桃片糕,因为自己前几?日的莽撞行事,想要取得她的原谅。
林若雪莫名?觉得心软。
她转身将桃片糕放入车内,上前去?拍拍他的肩膀,冲他一笑:“双喜!”
双喜缓缓抬头,面上几?许忐忑和?茫然。
林若雪望着他的眼睛笑道:“之前的事,过?去?了?。”
双喜的嘴唇颤了?颤,几?分不可置信地望着她:“姑娘您……不怪我了??”
即使今日自己前来相送,尽量做到了?最大的诚意,可毕竟是?两次涉险,他并没有指望姑娘能?真的忘记之前的事,只求在自己能?做到的范围里?,尽力寻求她最大的宽宥。却不想……
林若雪在他讶然的目光中定定点头:“不知者不为过?。无?心之失,又?有悔过?之心,双喜,你是?个好人,只记得仔细分辨,再不要被人利用了?善心。”
她目光望着车后虞城的方?向:“前方?路远,沙场凶险,双喜,还望你切要珍重。”
乱世之下,所有小人物的性命都如蝼蚁,可林若雪见过?人间之恶,她不介意对哪怕是?这样连姓名?都不曾有的人,同样给予善心。
她上了?车,双喜站在官道上,定定地望着她的马车哒哒跑远。
朔风吹面,只是?那一瞬间,第一次有些厌恶自己的渺小。
他看着林若雪的马车变成视野里?的一个点,久久凝视着车轮后荡起的层层烟尘,十指渐渐握紧成拳。
若他不是?王双喜,不是?那个守城的小兵,哪怕仅仅是?一个小小的十夫长,那会不会至少有资格,能?替姑娘赶车,护送她一路平安?
*
年近岁末,御花园里?群芳谢去?,落叶铺满了?玉石步道,女子的绣鞋踩在上面,踏出?窸窣的沙沙声。
江皇后站在花园里?的鱼塘旁。
冬日萧索,池里?的几?条锦鲤也?大多浅底俘眠,水面漂浮着一层孤零零的鱼食,江文鸢望着水面微微出?神。
“娘娘,要不我们还是?将淮哥儿的战况告诉林姑娘吧。”静秋望着她忧思的样子,犹豫道。
“不可。”江文鸢微侧过?头来,叹息出?声。
“雪儿原本是?个冷静的孩子,但若撞上淮儿的事,有时便欠些思量。若是?告诉了?她,她又?同上次孤身去?虞城一般以身犯险,又?当如何?”
“更何况……”她望着天边晦暗不明的云翳,目光也?浮出?几?分忧虑:“胜败乃兵家常事,鞑靼原本就只剩些残余部署,淮儿此番行军去?白?帝城或许慢了?些,但以他的谋略,想来不会有事。”
江家军举身攻打白?帝城,按常理应是?十拿九稳之事,可或许是?冬日疲乏,军报已经迟了?三日未抵京城。江文鸢嘴上如此说,手中巾帕却不觉间捏得更紧了?些。
“皇姑母万安。”
正?想着,少女清越却略透着疲惫的嗓音从廊檐下传来。
江文鸢回身,见是?林若雪乖巧站在那里?,眼中顿时有了?亮色:“雪儿快来,到姑母这边来!”
少女一身粉衫,向两人走近,刚要行礼就被扶起,江文鸢打量着她眼下的两片乌青,叹息道:“操心淮儿的事,近几?日又?没睡好罢?”
林若雪摇了?摇头,勉强扯出?一个笑:“让皇姑母忧心了?,雪儿无?碍的。”
但怎么会真的无?碍呢?
自虞城一别,已是?两月有余,这其中江淮的信从未断过?,直到半月前…
半月前,江淮告诉她将带军攻向白?帝城,抵达后再写信给她。可这一等,便等到了?今日,江淮的信再也?没来,两人断了?联系,她也?不知他的行踪。
纵然上回他的信也?有耽搁,并且并非因为什么大事。但这一回,林若雪却隐隐地总觉着有什么不同,她心中忧虑,便一连失眠了?三天。
江文鸢笑着挽起她的手,挽着她并排沿着小道散步:“你是?个多心的,但行军打仗哪有一帆风顺的?前线战报一直告捷,他没来信想必是?忙着领军功呢,你便将心放到肚子里?罢!”
她们边走边说话,静秋便一直在两人身后跟着。听她们互相宽慰,心中却五味陈杂。
江文鸢近来身子愈发?枯败,再加上淮哥儿前线的事,已经几?日没有合眼。不过?是?面上轻松罢了?,娘娘心中绷着的那根弦有多紧,没人比她更清楚。
静秋望着寒风中两个同样清瘦的女子,在偌大的宫墙之内步履缓缓,搀扶着并肩而行,她叹息了?一声,疾步追了?上去?。
几?人走到一处水榭旁,忽地听见了?假山后头传出?一阵女子咿咿呀呀的声音,仔细听那腔调,起伏波折,竟似乎是?在唱戏。
宫中几?时竟在御花园请来了?戏班子?江文鸢贵为皇后怎么会不知晓?
江文鸢脚步一顿,便领着林若雪向假山那边折去?。
脚步渐近,那戏腔中的唱词也?渐渐清晰起来:
“皓月当空,冰轮乍涌,凋敝清秋光景——”
江文鸢眉头蹙起,加快了?脚下步子。
那戏腔又?顺着风飘来:“将军无?道,铁戈四起,十万好男儿奔赴黄泉,东征西战,死亡相继——”
这一句入耳,林若雪也?惊觉不对,她回头望向皇后,江文鸢的面容已经愈发?苍白?,她双唇已开始微微颤抖,额上竟冒出?些涔涔虚汗,目光只死死盯着那假山后的一处,脚步踉跄。
望着她这样子,林若雪心下慌乱,不禁开口唤道:“姑母——”
江文鸢却仿若未闻,紧咬着下唇,直直向歌声处走去?。
入目是?一个戏伶装扮的女子,她们三人走到时,那女子刚好唱完最后一句:
“薄命郎君远华京,不侍爹娘弃娇妻,竟得了?个无?定河边骨,命丧也?!”
无?定河边骨,命丧也?。
戏文里?的一字一句像针扎一样刺入耳膜,在萧索的风中婉转、飘散,如同鬼魅。
“给本宫住嘴!”
江文鸢用尽力气吼出?这句话时,竟喷出?一口鲜血,直直沾染到了?那戏伶洁白?的水袖上。
那戏伶似乎才惊觉身后有人,转过?身坚是?皇后,匆忙跪了?下去?,惊慌道:“娘娘恕罪,民女只是?奉命来此练曲儿,不知何时惊扰了?娘娘,请娘娘宽宥!”
林若雪何时见过?江文鸢这副样子,也?顾不上细想那戏文里?唱得是?什么,从静秋手中接过?帕子就去?擦她唇角的血,“姑母切莫动气,当心身子,静秋,快传御医!”
江文鸢却丝毫不在意一般,将她拿着帕子的手推开,不顾自己唇角的血,颤抖着指着那跪在地上的戏伶,“我军险战鞑靼整整三日至今杳无?音讯,说!是?谁指使你在这个时候来皇宫唱这种晦气东西!”
林若雪的动作僵住了?。
她愣愣地去?看地上的戏伶,这才回味过?来,她方?才唱得是?“别妻词”。
别妻词是?金陵盛传的曲目,讲得是?英勇善战的少年将军,从繁华的家乡远赴边关,抛下娇妻父母,和?敌军周旋三日最终身陨命消的故事。
林若雪脑中轰得一声炸响,此时此地,这戏词中的一字一句,竟然都和?江淮,和?自己如今的处境一一应对。
边关战况堪忧,皇后身子逐渐凋零,这戏伶如此恰巧,刚好就在此时练曲,又?如此恰好地被忧虑侄儿的皇后撞上,是?何居心,昭然若揭。
林若雪压抑住心中翻涌的心绪,上前稳住皇后堪堪欲倒的身子,冷冷望向地上趴伏着的戏伶。
天下哪有如此凑巧的事情?
是?有人算准了?时日,要害她,害江文鸢,害江淮,害整个江家。
她步步走向前,目光冷凝瞧着那戏伶的头顶:
“是?谁指使与你?”
那戏伶颤抖着抬眼头,满脸泪痕交错:“回林姑娘,无?人指使,小女子真是?碰巧在此——”
她没说完,就被林若雪嗤笑一声打断:“无?人指使,竟连我的姓氏都知道的一清二楚?”
底下人顿时噤声。
一片沉默中,林若雪缓缓抽出?头上的步摇:
“告诉我,你背后之人是?谁。”
她款步走到她面前蹲下,声音像是?结了?冰的水:
“或者,我现在就杀了?你。”
十二箭
她用步摇的尖端轻拍了拍戏伶的脸, 那女子望着她,哭得梨花带雨 。
林若雪当然不?会真的杀了她,从她听清这女子口中唱词的那一刻她就知道,背后指使她之人必然是个极其势大的人, 是大?到能和当朝皇后, 和整个江门正面相抗的人。
这样的人选, 后宫之中?总共也没有多少, 她心中?已有答案, 只不?过要逼她亲口说出来而?已。
那女子恨恨地瞧着她,林若雪迎着她的目光, 轻笑道:“皇后娘娘仁慈,杀你恐脏了手,可我不?怕。”
“如你所方才所唱的,我的夫婿远赴边关生死难料,国难当头,你在这里故意冲撞, 于公?于私,我若是料理了你,都不?会有人说什么。”
“更何况——”她抬眸, 幽幽望向远方玉芙宫的方向, “你背后之人能命你招摇若此?,便是无惧于你说出她来。”
那女子神情微怔,咬牙似乎暗暗挣扎了许久,终于泄气似的开了口。
“是贵妃娘娘。”
果然如此?。
玉芙宫的贵妃娘娘, 万氏。一直和江门有怨的万家嫡女, 万绮柔。
这答案和林若雪所料的如出一辙,她撂下?那戏伶, 起身向江文鸢走去。
江文鸢方才情急,便一直靠着假山,咳嗽到了现在。林若雪望着白?帕上的血,心中?一颤,却只能强撑着扶住她,向静秋吩咐道:“劳烦姑姑送娘娘回宫,速速通传御医。”
静秋应是,林若雪上前?搀住了江文鸢的手臂,深望着她道:”姑母回去请务必好好休养,如今战事凶险,无论江淮那边如何,您的身子才是最重?要的。”
林若雪又福了个身,准备离去时突然又被抓住了手臂。
她回眸,江文鸢的面色已经苍白?如纸,“雪儿?——”
她望着林若雪,双唇颤抖道,“淮儿?他,不?会有事,对么?”
林若雪听到那个名字,心中?又猛地揪起,她又如何不?忧虑呢?
可望见江文鸢的唇角还?淌着血,她便万万再说不?出别?的话?。
眼前?的女子,看着如此?瘦削易碎,可这么多年,一直用尽全力将他们护在羽翼之下?,为了自己,为了整个江家,已经付出了太?多。
一国之母,竟生生被搓磨得,脆弱如此?。
于是她压抑住眼底的波涛汹涌,回身握住她的手,轻笑道:“姑母放心,小侯爷他运筹千里,自然不?会有事。”
“更何况,江家还?有我。”
还?有她林若雪。
滴水之恩,当结草衔环以相报。江家兴盛时收留了她们母女三个,所以即使有一天,江门的荣光不?在,她也会用自己微薄之躯,照顾好余下?的所有人。
林若雪转身,望着天边晦暗不?明的云幕,站在穿透宫墙的冷风之中?,隐约察觉到了风雨欲来的天势。
*
回到侯府的当晚,林若雪做了一个梦。
入眼是一片白?茫茫的雪地,她赤脚走在雪中?,感?受不?到冷。
远处是若隐若现的群山,山影在簌簌的雪影之中?变得如实如幻,林若雪认得此?地,是凛冬时的白?帝城。
山的上空高悬着一轮白?日,天空似海水一般湛蓝,不?时有鸟群划过天空飞到山的对面,而?山对面莽莽苍苍的密林里,是数万双军士凛冽的眼。
江家军就伏盘在这片密林中?,只等对面的鞑靼强挺不?住,冲锋直捣黄龙。
林若雪一眼便认出了为首白?马上的少年,她兴奋叫道:“江淮!”
可就如同隔着结界一般,任她如何努力长大?了嘴,也发不?出任何声音。
两军对峙,玄衣银甲的少年沉默地跨坐马上,右手中?的长枪驻地,闪着熠熠寒光,一双冷如深潭的眼,静静地望着山对面,鞑靼稀疏攒动的人影。
天空忽然飘起了小雪。
少年接过旁人递上的长弓,一根羽箭搭在指腹,只等冲锋的号角一响,手中?的利箭就要离弦。
一切都看起来胜算安稳。
可一阵风吹过,密林的两旁忽然簌簌响动,里面若隐若现窜出许多人影,他们就像熟知江家军所在的方位一般,沉默地直向他们而?去。
林若雪的心中?一紧,她望着那些人的穿着,明显不?是本朝服饰。这些鞑靼的士兵就如同对江家军的布阵无比熟悉,一路沿着小径而?上,静默中?直逼江家军盘踞的位置。
而?连带江淮在内的所有军士,明显并未察觉两旁的异动,只紧紧盯着正前?方的鞑靼大?营。
林若雪再忍不?住,她心中?焦急万分几乎要蹦起来,她对着江淮所在的方向极力挥舞着手臂:“江淮!小心偷袭!”
那少年搭在箭上的指节微微颤了一下?,一片晶莹的雪花落在他面前?的箭柄之上,江淮的面色现出几许茫然,他望着那片雪花,轻声道:
“阿雪?”
那声音空灵若谷,穿过层层风雪传入林若雪的耳内。
她心中?一喜,可下?一瞬便看见,数只箭羽嗖嗖穿过冷风,直对着江淮飞去,只听见“簌簌”数声,那些利箭尽数埋进?了少年的皮肉里。
林若雪身形一颤,她怔怔地望着远处白?马上的身影。
少年腹背受箭,身子在白?马上颤了颤,然后倏地从胸腔中?喷出一口鲜红的血,落在身下?的雪灵駒白?色的皮毛上,像一朵艳冶妖异的花,刺目得让人心惊。
“江——”
“江淮!!”
伴随着他的身形从马上跌落,林若雪记着梦中?的最后一瞬,是她撕心裂肺地喊着他的名字。
她猛地一下?从床上惊坐起,两额沁出了细细密密的冷汗,她坐在床上,大?口大?口喘着气,天边一声惊雷乍起,照得屋内一片惨白?。
大?雨倾盆而?下?的时候,有人急匆匆推门而?入。
林若雪打量着步伐踉踉跄跄的小芸,隐约感?受到了什么,手指死死攥紧身下?的床褥。
太?阳还?没升起,小芸本不?该这个时候进?来,可此?时她发髻凌乱,一张脸苍白?如纸,她进?来望见林若雪坐起身,颤颤巍巍地在她床前?蹲下?。
“姑……姑娘……”
小芸嘴唇颤抖着叫她。
林若雪静静地望着她,却如同早料到她会说什么,她望着小芸的眼睛,深吸一口气,尽量隐住声色里的颤:“白?帝城有消息了?”
小芸望着她,眼泪忍不?住先逼了出来,她双唇哆嗦了半天,终是道:“白?帝城急报传来……说是,说是…少将军他……”
林若雪眼眶发红,死死地盯着她的眼睛:“少将军如何了?”
小芸“哇”得一声哭出来:“说…说是少将军弃城而?逃的路上,身中?数箭,下?落不?明,生死不?知!”
弃城而?逃,身中?数箭,下?落不?明,生死不?知。
林若雪喃喃重?复着,目光虚虚地移向窗边。
天边又一声惊雷乍起,一瞬间照得屋内一片茫然如寂,窗外狂风刮过,吹起案上那张少年长枪驻地的画像,照得他清隽面容苍白?如纸。
窗外雨幕缭乱,一瞬间,林若雪竟不?知自己身在何处。
“姑娘….姑娘!您要挺住啊!”小芸在望着她哭喊。
她要挺住吗,是要的吧。
真经历万箭穿心的痛时,心中?竟是一晌空洞,那空洞大?到,她来不?及去体验那些细细密密的痛,和皇后的对话?却又浮在眼前?。
“江家还?有我。”
江家还?有我。她不?能这样先倒下?,江家不?能倒下?。
林若雪颤巍巍扶着小芸站起来,她没有哭喊,甚至没有流泪,只扶着小芸的手,尽力稳住自己几欲向后倒去的身子,一字一句道:“陪我去找侯爷和夫人。”
林若雪到的时候,侯夫人赵氏已经哭昏过去了许多次,安平侯在消息抵达的第一时间便被宣进?宫面圣,屋内只余一个赵氏,满面泪痕,在床榻上被几个下?人搀扶着才勉强没再昏过去。
昔日何等光华荣耀的安平侯府,如今竟徘徊在举府获罪的边缘。曾经战功赫赫名满京城的少将军江淮,至今生死不?知,甚至恐沦为罪臣。
林若雪站在门口望了一会儿?,尽量使自己平静下?来,缓缓走进?屋去。
赵氏一见她走进?来,便一把拉住她的手,眼泪纵横道:“雪儿?,怎么会这样,怎会如此?!”
林若雪静静在她面前?坐下?,拿帕子轻轻擦去她面上泪痕:“夫人莫急,少将军只是下?落不?明,并非就是确定了如何,战场上一念之间便是一线生机,您切莫要注重?自己的身子。”
赵氏却恍若未闻,她望着林若雪摇头道:“不?,不?会的!淮儿?的性子我知道,他就算是战死,也绝不?会做出弃城而?逃这种事,一定是他们弄错了,是谁,是谁歹毒心肠要害我们,要害我儿?!”
林若雪望着她破碎的样子,忍住心中?翻涌出的阵痛,可此?时,只能强力扮过她的身子让她冷静下?来:“夫人!”
赵氏一愣,她收了声,茫然地望着林若雪。
“夫人您先别?急,这件事中?必有蹊跷,信上只说少将军下?落不?明,并未曾断言他是战死,有人要的就是要江府倒下?,您不?能着他们的道,侯爷也不?能着他们的道,少将军也许正在北域拼命争一线生机,我们作为他身后的人,绝不?能倒下?,知道吗夫人!”
不?觉间,她的声线渐渐拔高,竟生出了与年龄全然不?相符的气势来。
赵氏这才愣愣望向林若雪。
眼前?的少女身上带着未卸的雨气,湿发零碎在额头,眼眶通红却硬是没掉出一滴泪来,她紧紧扶着自己的肩膀,告诉自己要冷静,不?能慌乱,更不?容谁倒下?。
赵氏涣散的眼瞳渐渐重?新凝聚起来,落在少女苍白?的脸色上面。
“雪儿?。”赵氏轻唤她了一声,一个后辈,尚且能在乱境中?稳住心神,何况是她。
“夫人。”林若雪叹息一声,音色也平和了许多。
“您放心。”她凝望着赵氏的双眼,一字一句道。
“我不?会抛下?江家,我更不?会放弃江淮。”
少女的眸色向黑暗中?的一束光,她声色清晰:
“雪儿?微薄之躯,但我一定会用尽全力,给您一个交代,给江家一个交代。”
“他若还?在,我便领他回家。若他真的战死,我踏遍北域也要找到他的尸骨,带回京都,让英雄安眠。”
林若雪的目光移向窗外阴沉的天幕;
江淮,天大?地大?,黄土白?骨,无论你在哪里,我都要走遍千山万水,接你回家。
*
林若雪扶着赵氏入睡,为她掖了掖被角,摒退了屋里的下?人,轻手轻脚地走了出去。
才刚刚掩上身后的屋门,却见一个身影慌慌张张地跑来,那男子穿着明显是宫里的服饰,两根串着珠翠的帽绳随着急促的步伐在耳边晃啊晃,远远地就朝她大?喊:“林姑娘!”
那人在林若雪面前?站定,林若雪看了一眼,便惊异道:“陈公?公??”
来人是皇宫的掌印太?监陈礼,他弓着腰,在林若雪面前?大?口大?口喘着气,明显来得很急。
陈礼自年轻时入宫便在江文鸢身边伺候着,这样的关头,这样慌忙地出宫……林若雪悄然攥紧了十?指。
她正要再问,陈礼已经率先抬起头来,林若雪这才发现他眼中?竟蓄满了泪。
她心中?骤然一紧,试探着开口问道:“陈公?公?怎么来了,可是宫中?发生了什么事?”
陈礼胡乱朝脸上抹了一把,仓皇道:“姑娘快进?宫去看看娘娘吧!”
“姑母如何了?”
“娘娘她……快撑不?住了!”陈礼哭喊道。
江文鸢撑不?住了。
那话?音落下?,林若雪只觉得又一阵强风吹来,直要吹折她的清瘦的身子。
她极力在风中?稳了稳身形,尽量平静吩咐下?人:“备车,去坤仪宫。”
马车停在坤仪宫门口,陈礼率先跳下?来,引着林若雪直入宫去。
坤仪殿内,宫女太?监跪了一地,殿内哭声一声高过一声。
江文鸢半倚在榻上,由静秋搀扶着,面色苍白?如纸,唇间也无一丝血色。
静秋看见林若雪进?来,转过脸去偷偷抹了把眼泪,屋内昏暗一片,唯有一盏烛火不?甘心似的挣扎着跳着,像是这一国之母残余将息的生命。
林若雪静静地走过去。
江文鸢察觉到脚步声,在榻上半睁开眼,面色灰白?,却生硬挤出一抹笑。
她幽幽地道:“雪儿?——”
林若雪见此?情景,再也忍不?住满眼的泪,她冲过去抱住江文鸢瘫软的身子,让她倚在自己瘦弱的怀里,终是忍不?住,抽噎道:“怎么回事?上回不?还?好好的吗!怎么姑母的身子就成了这样!”
她不?甘心地望向静秋,可静秋也早是满脸泪痕,她望着江文鸢哭道:“娘娘的身子这些年一直未好,近些日子又操劳过度,姑娘上次见,不?过是用药吊着命罢了,娘娘的身子,早就败了!”
林若雪身上一凛。
她瞬间便明白?,这些年江文鸢身子枯败,无非是为了江家用药强挺着,可那日万氏安排的戏伶便是故意予她一记重?创,再加上江淮生死未卜的消息…….
原本脆弱不?堪的命数,本受不?了接连的打击。
“雪儿?,姑母对不?住你们——”
怀中?的女子上半身猛得一颤,竟生生又咳出了一口血,喷洒在林若雪素白?的领口上,鲜红的一片入目惊心。
林若雪有些怔住了。
她垂眸,静静望着怀里女子的身形纤薄得像一张纸,睫毛随着胸口的浮动一下?又一下?地轻颤。她不?觉紧了紧怀抱,想要用自己身上的温度,将她的躯体尽量捂热:
“姑母说的是什么话?。”
她搂着江文鸢轻轻道,“江家风雨百年,如今这代只剩江淮一个男丁,是您一届女子,以微薄之躯,强撑着这百年的基业。”
“姑母。”她垂下?头,一字一句在寂静无声的殿内尤显得清晰:“您为了江家,已经做了太?多。”
江文鸢却突然抓住她的手,颤声道:“雪儿?,姑母求你答应一件事——”
林若雪忍住泪意:“姑母请吩咐。”
江文鸢灰拜的目光只定定望着她:“淮儿?如今下?落不?明,万氏一族蠢蠢欲动,随时会在朝堂上参奏他,污蔑淮儿?是弃城而?逃的叛臣!”
“一但圣上认定了淮儿?弃城而?逃,届时整个安平侯府都会被围住——”
林若雪抿唇,“姑母的意思是?”
江文鸢枯燥的手掌生生握住她的小臂:“你要佯装他的尸身已被找到,然后操办葬礼,才能让朝中?人认定淮儿?是战死而?非叛臣,江府才有游刃的余地!”
林若雪望着她的目光,身上一凛,“可是姑母,江淮他并非——”
他明明并非是死了,为一个也许尚在挣一线生机的人提前?操办白?事,未免晦气。
江文鸢音色虚弱,可强撑着目光中?最后一点坚毅,“姑母知道,可是为了侯府,为了你们,为了他日后能平安归来,你必须如此?。”
林若雪心跳得飞快,可终归是忍不?住心下?翻涌,她虚虚地试探着道:“姑母,小侯爷他……还?活着的,对么?”
“淮儿?——淮儿?他——”
战报上的几句话?如利剑一般映入她的脑海;
“下?落不?明,生死不?知。”
江文鸢似身子瞬间又瘫软下?去,那少年名讳中?的两字就如同针刺一样猛地扎进?她脆弱不?堪的心脏,她抬眸,用仅余的力气死死抓住林若雪的手。
“是姑母害了你们——是姑母害了你们啊!”
江文鸢的眼前?,缓缓浮现了那少年幼时的模样,他刚满月时她便贵为皇后,那时她颤抖着双手接过襁褓中?粉雕玉琢的婴孩,发誓要将他视如己出。
抓周礼时,他掠过了所有径直爬向另一边抓紧了小小的桃木剑,小小的胳膊在空中?尽力挥舞着,好不?神气。后来他身量越来越高,变得寡言冷淡,但江文鸢知道,他骨子里仍流着江家仁义慈悲的热血,再后来,他甚至有了新悦的女子,甚至还?将她带到自己面前?,想要亲口在她这个姑母面前?,讨一份福泽…….
可是她,是她念着江门的基业不?放,亲手送了那一声声姑母叫着自己的少年,离开所有高门子弟都不?忍离开的京都,身赴偏远的北境,将命数悬在了刺冷的刀尖之上。
是她自己,一遍遍要求他最心爱的女子,亲口送他奔赴黄泉——
“噗”得一声,又是一口浓血倏地喷溅出来,那血迹似乎含着无尽的愤怨,喷出了好远,落在斜对面素白?的屏风上,刺绣的夕颜花上覆了一层血色的云。
“姑母,姑母!”林若雪流泪望着她胸口的起伏越来越弱,不?顾自己满身的血,抬起头猛得叫道:“点灯!快点灯!”
坤仪殿内的昏暗被驱散了,转瞬变得灯火通明。
可再亮的灯火,也遮掩不?住江文鸢越来越涣散的目光。
生命的最后,她已经感?受不?到自己的身体,不?知自己身在何处,只听见耳畔依稀有少女破碎的声音一遍遍地唤她“姑母——”,有嘈杂的人声一遍遍大?声叫着“皇后娘娘!”
可皇后是谁呢?
她只是江文鸢。
林若雪觉得怀中?女子的身体越来越冷,她的泪水大?滴大?滴砸落在她灰白?的面孔上,可她的眼睛只剩一条细细的缝,她的声音像一张薄薄的纸,好似风一吹,就要随着主人的魂火飘过宫墙,散入无边的虚空。
“爹,娘,阿鸳来找你们了——”
“你们等等阿鸳,阿鸳不?要在这里,这宫里好冷,你们等一等我罢…….”
“淮儿?,你不?要怪姑母,姑母只是——”
她伸在虚空中?的手终于软软地垂落下?来,有人在高悬的殿宇里熬了一生,却最后两手空空。
残阳的最后一丝余光穿过洞门照落在江文鸢的脸上,映得她脸上交错的泪痕微微发亮,像是这个天地在竭尽全力,给她最后一丝温柔。
她生命的最后是去了哪里呢,去找她的爹娘了么?林若雪伸手覆在她垂落的睫羽上,轻轻阖上了她的眼睛。
一朝皇后殁了,带着半句未说完的话?。
这个良善温和的一国之母,终于在一个悄静寂冷的夜晚,逃脱了束缚她一生的殿宇。
林若雪从榻上下?来,退后几步,俘在了地上。
她弓腰,额头扣在冰冷的砖石,深深一拜,给予眼前?女子最后的恭谨。
她跨过凤仪殿的门槛,天边是灰暗如浊浪滚滚的层云,身后是四起的高哭声一片。
她的身子猛得一颤,五指死死地扣住宫门的雕花木梁,泪水在眼眶中?打转,可强忍着一般就是迟迟不?落下?一滴。
朔风吹去她的衣袍翻飞,似乎要极力吹倒她的身形。
可她不?会倒下?,更不?能倒下?。
但是江淮。
林若雪虚望向阴沉的天幕。
你又在人间何处?
而?此?时,白?帝城北面,越过秋月河,鞑靼营寨聚集的河岸上。
地下?的牢狱中?锁链碰撞声声作响,腐朽的木墙散发着潮湿霉败的气味,夹杂着血迹的腥气和被囚禁之人高亢的哭喊声。
一个单独的牢门内,清隽的少年闭目凝神,靠着墙壁盘腿而?坐。
他的双眼覆着一层白?色纱布,玄衣上的银甲血迹斑斑,一处处暗红的伤口印证着他在战场上经历过什么样的惨烈。
与周遭繁杂的哭嚎声不?同,少年所处的牢间里,静得格格不?入。
“哐当”。
终究是一声沉沉的落锁之声打破了这里的沉静,沉重?的铁链声哗哗坠地,一只黑色暗纹的短靴踩在劳里湿潮的地面上。
牢门被打开,进?来的是个一身青衣的男子。
“真是久违了——”
男子缓步靠近地上的少年,感?受到脚底踩到了地上搁置的一把剑,他轻嗤一声,“哐”一下?将剑踢到了坐着的少年身前?。
“我记得,当初就是用这把剑,废了我的手吧——”
他抬眸望向那依旧静坐着的少年,目光中?倏地涌出一层阴狠,那只无力的右手颤抖着,极力想在身后握紧成拳,可最终只能松垮地垂下?五根指头。
青衣男子的眸色越来越冷,轻笑一声道:“哦,我怎么忘了,你如今与一个瞎子无异,就算给你剑,你照样是废物一个。”
那少年一直静默在原地。
过了许久,他薄唇勾起了一抹笑,那弧度在他苍白?脸色上竟现出了一抹淡然;
“徐青,过了这许久,你还?是改不?掉你那偷袭与人的下?三滥毛病。”
他缓缓抬起了头,眼前?一片黑暗,却还?是望着那出声的方向一字一句道:
“若是你师傅徐伯公?知晓你叛国背刺的行径,会不?会领兵亲征,捉拿与你?”
话?音落下?,徐青的面色一瞬间难看到了极点,他嘴角抽动几下?,几步走上前?去,脚上用力,狠狠踹向了少年的肩头。
少年一口血从胸腔中?喷薄而?出,徐青一笑,抬起腿,将他的身子踩在了脚底。
“已经沦为阶下?囚了,还?是要这样逞强么——”
徐青缓缓用力,脚下?原本暗红的伤口又重?新咕咕地向外冒着血,少年颤抖着咬牙,却硬是不?吭一声。
“实在是身子骨硬朗啊——”
“江小侯爷。”
*
马车晃晃悠悠行驶在回府的官道上,窗外是灰暗如潮的阴云。
林若雪后背紧紧靠在车内的厢壁上,幽幽地望着灰沉的天空。
原来京城的天势,竟变得这样快。
短短几天内,江家一大?一小两个顶梁柱一般的人物,一个身殒命消,一个下?落不?明。接连发生的桩桩件件让她脸上没了神情,只有皮肉下?的一颗心脏砰砰跳得飞快,似是不?满她长时间按耐压抑的情绪,只等着机会要喷薄而?出。
但林若雪明白?,现在并不?是时候。
她用一只手悄然覆在心口狂跳的位置,逼自己再冷静。
快到侯府的时候,马车忽然倏地停下?。
赶车的徐伯原本就心思沉重?,看见突然出现在路中?间险些丧命于车轮下?的人,更没好气儿?地大?声叫骂:“哪儿?来的臭叫花子,滚开!”
车前?是一个衣衫褴褛的男子。
他头发糟乱,满身泥污,破裂的袖口之下?还?暗暗透出隐隐的血迹,似乎来的这一路都十?分惨烈艰辛。
那“叫花子”只抬头望了马车一眼,倏地人影一动,徐伯还?没留意,他就整个人钻进?了马车,敏捷得不?像是常人。
车内的小芸猛地看见这么个东西蹿进?了马车,大?惊失色地将林若雪护在身后:“什么人!下?去!快下?去!”
被护在身后的林若雪却并没出声。
她沉默地望着那人乱发之下?脏污的面容,半晌,她拨开小芸的手,试探道:“双喜?”
“叫花子”缓缓抬起了头,跪在了林若雪面前?。
“姑娘,是我。”男子的眼泪倏地流下?来,冲刷了他脸上的脏污,依稀露出原本的清秀面容。
林若雪定定地望着他,再次确认了眼前?之人的确是虞城那个守城的少年,压住心下?的翻涌,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她望着他,尽力平静道:“双喜,你告诉我,白?帝城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双喜胡乱抹了一把面上的泪,他被小芸扶着缓缓坐到座位上,摇头道:“我没有去战场,但那些去了落月河的兄弟,大?多都没有回来。”
“我到了落月河的时候,只是漫山遍野的尸体和血,我碰见了刘军师,他跟我说,少将军被鞑靼的一个都督掳走,身中?了十?二箭,让我速速来京城告诉您…….”
“谁……?”林若雪猛地攥紧他的手臂,一双泛红的眼死死地盯着双喜:“你方才说,谁中?了十?二箭?”
双喜望着少女的泪光在眼里打转,却强忍着不?落出眼眶,目光中?的破碎让他心中?骤痛。他抿唇犹豫了下?,还?是颤声道:“是少将军…少将军中?了十?二箭,从马上跌落下?来,被鞑靼掳走,掳走少将军的那个人似乎和少将军是旧相识,似乎是姓徐.…….”
心头仿佛被一记重?锤砸下?,林若雪身形一颤,小芸急忙上前?扶住:“姑娘!”
林若雪闭了闭眼,推开她的手,尽力不?去细想方才的话?,“你先安排双喜在府中?安落下?,少将军的消息不?要告诉侯爷侯夫人,他们年纪大?了,经不?起这一遭。”
她极力迫使自己冷静下?来,扶着车沿,脑中?飞速掠过无数个名字和姓氏。如今能够确定的是,刘宁还?活着并且是自由之身,他必然会想办法救出江淮,而?江淮是被熟人掳走,那人射他十?二箭却不?急着要他性命,必然是有旧的渊源,那人身在鞑靼却姓得是汉人的姓,姓徐……
她心中?一凛,顿时浮现出一张神色阴戾的就面孔来——
徐青。
是那个曾偷袭报复江淮不?成,反被赶出京城的徐青。
林若雪缓缓抬眸,面色苍白?得像纸,扔下?身后的人大?步朝侯府的正厅走去。
皇后崩逝的消息早她一步传到了府中?,短短数日,江门一连失去了两位至亲。
赵氏已经哭成了泪人儿?,安平侯像是一夜之间苍老了十?岁,垂头坐在太?师椅上,一遍遍地叹息,浑浊的泪水一颗颗砸进?早就放凉了的茶碗里。
林若雪直直地走进?去,草草福了身,便朗声道:“侯爷,夫人,请您二位动身,现在乘车避身去金陵。”
“……金陵?”安平侯端着茶碗的指节一颤,短短数日他的两鬓已经添了白?发,他抬眼恍惚地望着林若雪,“雪儿?…为何叫我们去金陵?”
林若雪忍着心中?的钝痛,将皇后临终前?吩咐她的话?简短重?复了一遍,两人的一片沉默中?,她沉声道:“万氏一族早就蠢蠢欲动,我们唯有以退为进?,才有回旋的余地。”
“劳烦您二位带着我的母亲暂时去京外避着,我会处理好余下?的事。”
待他们走后,她自会按江文鸢吩咐的那样,操办白?事告诉所有人江淮已经战死而?非叛臣,然后在风波渐平的时候,带上双喜,奔赴白?帝城去寻他回家。
生也好,死也罢,她不?能让少年的一身忠骨飘零异乡。
赵氏才听清她口中?的话?,在恍惚中?抬起头来,颤巍巍走到她的面前?。
“可是雪儿?……你只是个小女子,你一人留在京城,又岂知他们不?会害你?”
“夫人放心。”林若雪望着赵氏满面泪痕的脸孔,扯出淡淡的一个笑。
“您和侯爷身份尊贵,才不?宜在京都久留。雪儿?虽是少将军未过门的妻子,但毕竟还?没有婚姻之实,身份仍不?过是一届民女,我来操办这些事,才最为稳妥,也最为合适。”
眼前?的少女一身素服,几日来身形越发轻减,像是风中?薄薄的一片纸。她苍白?面孔上的一双眸子中?,是隐隐钝痛的底色,可覆在那层脆弱的痛楚之上,是另一层坚毅的明亮。
那亮色不?甚突兀,可让人莫名觉得,是能照亮整个府邸,照亮江门的一道光,她也会痛,可冷厉的风如何吹拂她纤薄的身子,她也不?会倒下?。
在这样的目光中?,赵氏缓缓点头,紧紧握住了林若雪的手。
“雪儿?,撑不?住时便不?要硬撑,来金陵找我们,亦能护你一生平安。”
“雪儿?,珍重?。”
第二日清晨,侯府出发了五辆马车,其中?一辆坐着侯爷侯夫人,另一辆坐着薛氏,只有这两辆去往金陵,剩下?的只为了掩人耳目。
侯爷侯夫人所乘坐的那辆一早就离开,薛氏的那一辆却在府门即将关闭的时候停了下?来。
“雪儿?!”临要走,薛氏还?是从窗中?探出身子,叫住了正要进?门的林若雪。
“母亲还?有何吩咐?”林若雪从台阶上走下?,站到了薛氏的窗前?。
“雪儿?你——”薛氏语噎一下?,还?是忍不?住开口道,“雪儿?你和娘亲走吧,你一个女儿?家在这里,担不?住的——”
薛氏说着,泪就流了满面,她伸手扶住林若雪的肩头,祈求一般道:“听娘的话?,你和娘回家好不?好?我们离开京都,照样能过日子,你一个小女子,不?去理会这些凶险的事情了,好不?好?”
“娘亲。”
听着她的话?,林若雪缓缓向后退了一步,悄然和去往金陵马车站开些距离。
她拿了帕子,缓缓擦拭薛氏脸上的泪,轻声道:“娘亲放心,雪儿?不?是愚莽之人,江门纵使如今景况不?佳,但毕竟是三代高门,雪儿?在京中?必有帮衬,娘亲先去安宁之地暂避,雪儿?才无后顾之忧。”
“可是——”薛氏的眼睛已哭得通红,她望着不?过十?六岁的女儿?,没说完后面的话?。
她甚至想说,明明你还?那样年轻,甚至可以重?新找一门亲事,全然可以和寻常的女子那样,平静淡然地过一辈子。为人母难免替子女考虑多些,只是有些话?若要亲口说出,难免显得冷情了些。
林若雪明白?她要说的是什么话?。
她朝着薛氏淡淡地笑了下?,轻声道:“滴水之恩,当结草衔环以相报,这是小时候父亲就教会我的道理,对不?对?”
“娘亲放心罢。”她悄然又向后退了一步,面上又轻轻一笑:
“更何况,这些事,雪儿?早就有经验的——”
薛氏的身形一颤。
只一瞬间她便明白?了女儿?话?里的意思,心中?顿时仿若被扎进?一根极尖利极尖利的刺,刺得她口舌发僵,恍惚了泪眼。
在泪眼中?,是那样狭小简陋的灵堂,十?二岁的少女跪在亲手布置的父亲的灵位下?,跪了三天三夜,可直到最后,父亲也没能回来。
眼眶发红的少女眼底是浓烈如火的恨,头上缠着白?色布条,艰难举着抵她半个身子的木棍,在空气中?奋力挥舞,赶走所有来欺辱她母子落井下?石的人。
下?葬的时候,一直站在旁边的少女神情木然,却在合棺的一瞬间,纵深跳进?了坑里,双手死死地扒着坚冷的棺木,直到被人敲晕了一根根颁开十?指才撒手。
是她一遍遍怀着满腔的希冀,又一遍遍地挣扎,然后心如死灰。她明明和别?的姑娘一样美丽,柔弱,饱读诗书,可偏偏不?能和别?的姑娘一样顺遂一生,被钟爱,被安排。
当命运中?的冷风再一次无情地吹向她薄薄的身躯,她照旧要咬牙挺直腰杆,一遍遍地失去所有人,又一遍遍地保护所有人。
“我的雪儿?啊——”
我的雪儿?实在太?苦了。
薛氏极力伸出手想要去触碰少女的衣角,她多想女儿?也能和别?的姑娘一样,甚至希望她不?要那么懂事,能再任性一些,开心时便大?大?方方地笑,悲伤时便扑在娘亲怀里痛痛快快地哭一场。
可是她的雪儿?,挺立着站在风中?,一滴泪也不?曾落下?。
薛氏嘶喊出声,想要伸手留下?她,可只能看着少女单薄的衣衫被风吹得鼓起,朝她深深一拜,然后模糊成视野里的薄薄一片。
破碎的泪光中?,朱红的大?门缓缓合上,她站在原地,任凭厚重?的门板遮住自己纤薄的身影,落锁的声音像是彻底断掉的紧绷的弦。
“咔嚓”一声。
林若雪闭了闭眼,转身,走入了晦暗的风雨。
可你也并非刀枪不入
送走?侯爷侯夫人后, 小芸便见着林若雪回了自己的屋内。
屋门在她身后闭上,便再?没有敞开,一晌午都没有动静。
这些日子,发生了这些事后, 府中下人便遣散了不少, 冥冥的天幕压在耸立的画栋雕梁上, 只越发衬得原本气派威严的侯府如今的一片死寂。
几只麻雀原还?站在横悬的木梁上窃窃私语, 听见人的脚步一近, 倒很?默契地扑棱着翅膀飞远了。
她奉茶的脚步不觉一顿,苦苦地笑了出来, 原是京都人踏破门槛都难得一进?的安平侯府,如今竟连些鸟雀也不愿飞进?来。
小芸低低地叹了一声,从林若雪房门口又折了回来。
屋内是能闻针落的一片沉静,想着姑娘该是睡着了。
罢了,她想。
让姑娘多休憩吧,人在梦中, 白日里的那些愁绪或也就散了。
直到傍晚时分,她被几声尖锐的瓷器破裂声吵醒。
小芸一骨碌爬起来,仔细分辨那破碎声传来的方向?, 愣了一晌, 面色立即大变,不觉朝着林若雪所在的屋内惊叫了一声:“姑娘!”
她踢着鞋急急赶到,推门而入的时候,发现林若雪并没有在床榻上休憩, 窗棂微启, 她身着一身素衣,只对着面前的一片虚无, 直直地坐在那里。
林若雪原本只是坐着思量。
她有太多的事要去想,有太多的事要去做了。备棺,下葬,拿着侯爷的手?信去登门,要远赴白帝城,还?要随时提防万氏一族的突然发难。
千头万绪,她甚至没有功夫,去体会心中压抑着才?不去翻涌的痛。
可月光恰是这个时候探进?窗棂的 。
照上案前少女越发轻减的身形,让屋内覆着层雾蒙蒙的光华,非让她腕上从不离身的莹白玉镯透着微微的亮,又十分不合时宜地,照亮了书案上静置的那幅画——
是那张熟悉的清隽面庞。
整整两日未眠的困倦又恰在此时袭来,恍然中,林若雪就放下了手?中的纸笔,转而拿过了那张装裱了的画像,拿在手?中,静静端详。
半晌,她低低地笑了一声,放纵似的,手?指抚上了画上少年的脸庞。
那分明是一张任谁见了都要惊怔住的脸。
刀裁似的鬓眉下是寒星一般的目,冷白肤色上的五官像是玉石雕砌,一把长?枪在手?寒光熠熠,是当年京都人人皆知的玉面小霸王。
可如今偏偏,人面不知何处去。
林若雪微微怔忪,可恍然间抬头,似又瞧见那少年高坐花墙,一只腿在身前支起,另一只闲闲垂下,淡粉色烟霞在他身后宛然作衬。
晚风中他微微侧头,朝她低低一笑:“阿雪,怎么还?不过来?”
她喉间滚动,情不自禁就向?他走?去,可还?没靠近,那花墙又摇身一变,变成了他们初见时的学?堂。
身上的素衣恍然变作了十四岁时最爱的娇俏的粉,她轻轻走?近,看见那玄衣的少年刚输了斗蛐蛐儿的游戏,恼羞成怒地将衣袖一甩,撂下狠话愤愤而去。
天地间的光影飞速轮转飘散,没等她叫出少年的名字,光影又凝成了繁华喧闹的街道,明亮的月在天上探出脑袋,月下是上元灯会的人来人往。少年脸上还?盖着新买的小狼崽面具,有快马奔腾冲撞,他敏捷将她护在身后,毫不犹豫伸出手?,咬牙替她挡下迎头一击。
她愣愣地走?上前,五指探向?前:“江淮…….”
可她的声音像是风筝扯断的一线,刚出口就又被吞噬,变成静默,茫茫散入无边虚空。
林若雪站在原地,眼睁睁看着零碎的纷涌画面在她周遭旋转、飞逝、又重?新凝起,变成一幅幅曾经和他共历的场景。
乾历三年,他为她买下最好的绣铺,送给她,告诉她“你也很?贵重?。”
乾历四年,他为她在宫中生生受下沾了盐水的二十鞭,额上冷汗淋淋,咬牙说?“无妨,我受得住。”
乾历五年,他将送别时哭得直不起身的自己抱上马车,俯身在她耳边:“阿雪,等我。”
她等着他,要上前抓住他的衣角,可天地间又轰然震动,变成了白茫茫的一片冰雪,银白战甲的少年在手?执寒枪在马上高坐,目光顿了一下,轻道:“阿雪?”
可是下一瞬,十二支利箭闪着寒光,直直向?清隽的少年射去,一声声闷响,刺穿他的皮肉,晃颤他的身形,打落他的长?枪,嘶吼着要取走?他的性命,拉他进?无间地狱。
“江淮——”
江淮!
可他听不见她的声音,飘洒的风雪中,他跌落下马,手?中银枪坠地,天色是晦暗不明。
乾历六年,林若雪站在原地,眼睁睁看着将她奉作人间挚爱的少年,于风雪交织的苍茫战场中,奔赴黄泉。
终于,胸中压抑许久的痛,找寻到了最脆弱的时机,混着一口灼热的鲜血,“噗”得一声喷涌出口,染红了少女素白的衣衫。
小芸惊慌地跑进?来时,那被汹涌痛意碰倒的茶盏的碎屑,变成风里刺骨的刀,划破少女的手?指,血迹混着她面上纵横交错的泪珠,大颗大颗地砸落在地。
小芸被眼前的场景惊愣住,撕心裂肺地叫了声:“姑娘!”
在少女破碎的目光中匆忙上前要扶住她堪堪欲坠的身子,还?未触碰到她衣角,少女的手?像是滚海之中突然够到了一节浮木,颤抖着死死地攥住了她的掌心——
“小芸——他多疼啊——”
“十二箭——”
“他多疼啊!”
林若雪口旁的血迹顺着嘴角流下,碎裂的目光直直望着窗外,被埋在胸中最底部的痛争相?叫嚣着一下又一下猛烈拍打着她的身子,让她胸口止不住地剧烈起伏,颤抖。
黑暗中,少女的嘶喊如彻底划破裂帛的刃,一下下地撕碎这些天厚重?的心防,“江淮,你疼不疼啊——”
少女的指尖颤抖着陷入她的皮肉,小芸心中钝痛,将她薄薄的身子揽进?怀中,在她怀中透出少女嘶哑的低声呜咽,“江淮,你别害怕,我这就去接你——”
我去接你回家。
这个月明如水的夜晚,林若雪心中那些被按耐住的痛楚,像藏在山底的汹涌潮水,终于不满于她刻意的藏匿,大声示威着要翻腾出谷,刺破她欲盖弥彰的遮掩,非要给她当头一棒,鲜血淋漓地付出代价。
为那个自己对自己撒下的谎。
*
白帝城,阴暗潮湿的地牢,有喜腐的爬虫潜过深朽的旧池,顺着人型的木桩,沿刑架一路而上。
缠绕少年脖颈的锁链倏地被人大力揪住,迫使他猛地抬起头,脖子使劲儿向?后仰去才?不至于窒息。
他的后脑紧紧贴着刑架的最上端,颈侧冷白的皮肤因为用力凸起一条条深青的脉络。
已?经用过了鞭刑,坐在不远处的徐青冷冷望着他呷了一口手?中的茶,向?旁边立着的狱卒使了个眼色。
“别叫他死了。”
那狱卒会意,立即低眉顺眼地应下,拿起桌上的碗走?到刑架前,一碗冷水狠狠泼向?了少年脸面。
冷水顺着他乌黑的发哒哒滴落,想起少年挺了这么久却还?是不哼一声,不禁心生一丝敬佩:“不愧是汉人的杀神将军啊,果真硬气。”
狱卒摇了摇头,叹了一声,转过身时却发现如今位高权重?的都督徐青脸色莫名冷了,后知后觉自己怕是说?错了话,匆忙寻了个由头便溜了出去。
昏暗的地牢中只剩下桌前品茶的徐青,还?有正?中间,被锁链捆在刑架上的少将军江淮。
徐青望着那陷在阴影中的刑架,冷笑了一声,站起身提步走?去。
他拎着鞭子在刑架前站定?,歪着脑袋沉默地望了一会儿。
像欣赏艺术品一般,望着少年素白衣身上绽出的自己亲手?造成的伤口,正?向?外汩汩地冒着血珠,这才?心情颇好地低笑一声,抬起一只腿踩在刑架前的台阶上。
“原来江小侯爷的这副身子,也并非是刀枪不入。”
他的声音在黑暗的牢中显得尤为森冷,像是吐着信子的毒蛇,终于费心捉到了猎物,挂在树上好好搓磨。
然而这挑衅对江淮并无作用,刑架上的少年垂着浓密的睫翼,自被绑在这里便一言不发,哪怕带着铁刺的鞭子抽在身上也不过是闷哼一声。
少年向?来寡言,即使如今落入敌手?也秉持着武将应有的肃冷,轻易不动声色,更撬不开口。
然而这副冷刻沉默的样子却比破口大骂更让人难受,这满场的寂静就像是一根尖利的刺,狠狠扎进?徐青原本摇摇欲坠的自尊。
京都习武十几年,可他那偏心的师傅却总说?他心思不正?,从来都提防着他。他费尽心思才?将那个天赋异禀的江小侯爷挑于马下,可不但没受嘉奖,反而被赶出京城沦为笑柄。
眼前这少年出身高贵容貌俊美,他一出生便什么都有了,而自己….却生生被逼到偏远北境,投奔鞑靼才?偷一线生机。
过去所有受下的屈辱从头翻涌,徐青暗暗咬牙,脸色瞬间又变得森冷难看。
“江淮,曾经公?然羞辱于我时你何等威风,想破了脑筋也料不到如今会落在我手?里吧!”
阴森可怖的声音在空旷的场地回荡许久,过了好半晌,少年却连指头尖儿都没动弹一下,只垂着头,覆着眼睛的白布沐在阴影中的暗色里,像是完全?是无视了眼前人的存在。
徐青这回倒不急着生气,他低头,陡然看见他身上足足几百道殷红的鞭伤和刀伤,心下只觉得畅快。
什么人挡杀人佛挡杀佛的战神将军,不过是败于他计谋之下的血肉之躯罢了。
这些年日日折磨自己的被逐出师门的屈辱便渐渐淡了下来,他绕着刑架边走?边笑道:“江小侯爷目下无人惯了,见不得我们干这些偷袭的勾当,可如今自身难保了,还?要强撑着那点儿可怜的将士风骨么?”
回答他的还?是一片沉默。
徐青像是料到如此一般,望着一言不发的少年嗤笑一声,鞭子在手?中一下一下轻点着。
“江小侯爷骨头硬,不怕死,我知道。”
怕是对方听不见似的,他刻意将身子又凑近几分——
“但如若,我能将林姑娘带到你面前呢?”
话音落下,在房间内回荡久远,直到最后一个字也消散于暗色。
少年苍白的指节终于微微颤动,在黑暗中攥紧成拳。
身上的锁链渐渐发出刺耳的碰撞声,强压着被束缚的人心中翻涌的心绪。
一片寂静中,少年覆着白布的面色苍白,终于第一次于阴影中抬起了头。
“徐青,你找死。”
验身
他的声?音并不大, 白布覆面亦看不清神色,甚至由于一身?的伤损,在黑暗的牢狱中还没有凳子划过地面的声?音突兀。
可这句话进了徐青的耳,却?本能地叫他周身?发寒。
他望着江淮平静到近乎淡漠的脸, 越发痛恶地发现?, 这么?多年过去了, 那少年轻易出口的一句威胁, 依旧是他除之不去的心病。即使在如今自己处于绝对优势的境地中再听见, 也还?是本能地叫他攥紧了那只被他亲自废掉的右手。
暗室里 ,他几乎听见了自己牙关搓磨之声?, 可任凭他如?何?颤抖着想要?使劲,那五指也只能软弱无力地松垂着,利刃一般地刺痛他,时?刻提醒着,自己如今只是一个刀都提不动?的废人。
“嗖”一声?,手中的长鞭再一次向面前的少年狠狠甩去, 可由于胳膊颤抖得厉害,那鞭身?甚至全然没触及到少年的衣衫,只“啪”一下不留情?地砸到刑架的石阶上?。
只有鞭尾草草扫过江淮冷白的颈侧, 留下一道殷红的血痕。
“江淮, 你还?当自己是当年京都那个风光无两的侯府嫡子?区区一个大乾的弃子,安敢在此叫嚣!”
刑架上?的少年垂头静默半晌,终是忍不住喉间一甜,一口热血喷溅而出, 引得身?后的刑架也剧烈摇晃。
徐青低头, 在石阶上?蹭着沾染到自己鞋尖的那一处殷红血迹,莫名又觉得舒适起来, 他挑眉笑道:
“果然,叫我猜对了,那姓林的小女子才是你江小侯爷的心头软肋。”
“只可惜——”
他打量那被搓磨得几乎看不出生机的少年,神情?讽刺:“你江淮如?今在京都不过是生死?不知的一条丧家之犬,就怕我递出消息想要?瓮中捉鳖,那小女子恐怕也不愿意为你以身?犯险罢——”
“你怕是不知道,白帝城的战况传到京城的第二日,安平侯府便有几辆马车齐齐出城,你那相好的小女子,想是已?经逃到金陵避难了。”
话音落下半晌,像是什么?东西突然被抽动?,果然望见那少年的身?形在黑暗中微不可查地颤动?了一下。
那颤抖被徐青捕捉去,他心中只越发得意,望着那少年慢慢笑道:“想当年,你为了那小女子废了我的手才落得这般下场。而如?今她大概却?不愿意为你这旧时?情?郎舍身?一试,或许她会卷着你侯府的钱财,逃回江南嫁人了罢——”
“毕竟,谁也不愿,给一个弃城而逃的叛臣守一辈子的寡。”
“江小侯,这被人抛弃的滋味,可还?好受?”
刑架上?的人沉默,徐青笑着不依不饶问道:“怎么?不答话了?那小女子若真就如?此,你待如?何??”
他恨他到极点,怎会满足于□□上?的折磨?这么?些年奔逃生涯,徐青早恶狠狠地明白了,彻底杀死?一个人,还?是要?诛心才好。
他让自己沦为京城的笑柄,那自己自然要?用对方最在意的人,捅他最狠的一刀。世?态炎凉,他从不信尘世?男女的狗屁诺言,而那被他放在心尖上?的小女子,自然也不会为他而来。
牢中又陷入一片寂静。
唯有水滴沿着腐木悄然落下,嘀嗒作响。
不知过了多久,那少年终于自刑架上?抬起头,苍白面容竟噙一抹似有似无的笑。
那低哑声?色在一片寂静中显得尤为清晰。
“她若如?此,我岂不欣喜若狂?”
江淮的唇角还?淌着暗红的印记,那白布覆盖下的睫羽颤了颤,那笑容中便带出了几分苦涩的自嘲。
满身?原已?麻木的伤口骤然又痛了起来,那个记忆中鲜活的小女子又站在眼前,他极力想睁眼去看她的面容,可眼前太黑,他如?何?努力也看不真切。
那个生来便福薄的姑娘,十二岁便没能等到自己的父亲,而如?今,又没能等到允诺要?回家的自己。
明明许给她一场最盛大的婚仪,可怕是终要?失约于人。终究是他,亏欠了她的希冀,亏欠她太多。
黑暗中,少年又勾唇笑了起来。阿雪,你若如?此薄情?寡义,我岂不欣喜若狂?你若能忘掉我,忘掉京都的这一切,回到江南重做一个无忧无虑的小女娘,我岂不欣喜若狂?
当初那个威风凛凛的小霸王怕是无论如?何?也没料到,多年后的今天,身?在无间暗境中,唯一的一点希冀,却?是能让自己挚爱的女子,忘掉自己。
他抬头,隔着白色的纱,极力想将那微弱光亮衬进眼底,可命不由人,没等他瞧过去,那少女的身?形又一下散尽。
胸口那颗怦然作响的血肉骤得猛烈缩紧,少年唇角的淡笑终是像蝶翼般振翅散去。
阿雪,实?在抱歉。
是我又叫你难过。
*
侯府正堂,一片花白的缟素之中,一块檀木金字的灵牌上?刻着“江氏嫡子江淮之位”,林若雪跪坐在江淮的“灵位”前,续上?了案旁的长明灯。
小芸同样?一身?白地走进来,蹲在了她身?旁:“姑娘,上?官小姐说了,上?官元帅人在西境局势紧张,上?官家的人不便出席,望小姐见谅。还?有邓公子那边也同样?,不便出席但悄悄送了许多钱财过来,说是希望能略出薄力。”
林若雪跪坐回脚跟,轻放下手中剪刀,道:“情?况特殊,如?今朝堂上?晦暗不明,他们能做到如?此,已?是雪中送炭。”
她又朝一旁停着的棺木望了一眼:“京都的其他人呢?那些旧时?同侯府交好的其他世?家呢?”
小芸语揶了下,方低着头道:“剩下的那些帖子都没有回应,大抵是不愿意来的…….”
林若雪淡淡点头,“不来也好,来了恐生事端,今日之事,要?尽量快。“
她站起身?,招呼跪在堂外的下人仆从走进来。
今日她按照江文鸢死?前的嘱托那样?,假装为江淮操办白事,尽量在万氏一族发难前抢占先机,为江门争得一丝游刃的余地。
走进来的仆从白花花地跪了一地。
林若雪手捧三根灵香跪在灵位前,小芸在一旁高喊一声?:“拜!”
堂内顿响起一片恸哭之声?。
留下的仆从大多是曾经受过侯府恩惠,自愿留下的。如?今江府一连失了两位族人,他们哭得也都真切,真心为了侯府的一朝之变,流泪唏嘘。
哭完了,林若雪向门边招招手,几个一直侯在门边的壮汉会意走进,四个人分别站在停放的棺木的一角。
站在最前的一个大喊一声?:“起!”几个人纷纷使力,眼看着就要?将那棺木抬离地面。
门外忽然传来一阵纷杂的脚步声?。
先是一阵刀剑和石器碰撞之声?,不用想便知是有人硬掀翻了侯府门口的石狮子。再是一群人高亢的争执叫骂声?,随着纷杂脚步离厅堂渐近。
急风骤雨从来由不得人,该来的终是来了。
林若雪跪在原地闭了闭眼,给那几个壮汉比了个手势,那几个壮汉会意,猛地用力抬起棺木就要?向外跑去。
就要?抬出正门的时?候,却?迎面伸出一只踩着锦纹长靴的脚,猛地向那棺木踹去。
“碰”一声?巨响,黑色的棺木倏然坠地,狠狠砸在砖石之上?,溅起一阵烟尘。
那靴子嫌弃似的在门槛上?蹭了蹭,走进一个一身?华服的青年男子,那青年面貌清秀,面上?的笑容却?颇有几分阴毒。
他身?后跟着一群身?配兵器的护卫,一身?锦衣在这满堂的缟素中尤显的扎眼。他先是冷冷地环视了一圈厅中的陈设,而后嘲讽地笑了一声?:
“那逆贼尚还?不知踪迹呢,你们这是急着做什么??!”
林若雪望着来人,从蒲团之上?站了起来。
这人她认得,当年在宫中庭宴之上?见过几回,是万绮柔一母同出的胞弟,眉眼和万氏颇有几分相像,甚至比起万氏更多了几分阴毒。
原先江淮还?在京都时?,万麒便对这个闻名京都的小侯爷深恶痛绝。抛开江、万江家原本就是对头不说,江淮人虽霸道,却?着实?从容貌、武艺还?有知名度上?处处狠压他一头。
他本是个心性极高之人,偏生总有人处处拿他和江淮比,而自己又处处比不过,时?日长了都有心理阴影了,每每深夜想起便咬牙切齿。
如?今江文鸢那个病秧子已?死?,安平侯又落得这般光景,听家中长辈说要?来安平侯府拦棺,他当下便自告奋勇揽了这个活儿,誓要?借此机会狠出一口恶气。
林若雪缓缓走过去,站在万麒的面前,福了福身?道:“妾身?林氏,见过万二公子。”
“妾身??妾哪门子的身??”
万麒回过神来,望着眼前一身?缟素的少女冷笑,“分明还?未成婚,却?胆大包天擅自给这逆贼操办丧仪,天下竟有女子上?赶着当寡妇?”
逝者的棺木尚在堂中,这话实?在是过于刺耳。有地上?跪着的下人都忍不住,咬着牙就要?站起身?冲过来,却?被林若雪的一个眼神止住。
林若雪缓缓转过身?,面上?看不出喜怒,只垂眸望着地上?的砖石,平静道:“万二公子请慎言。少将军是为了大乾的子民战死?,逝者为大,还?请万公子看在斯人已?去的份上?,让妾身?将他的棺木葬下吧。”
“斯人已?去?”万麒上?下打量着林若雪,少女只垂眸望着地面,一言不发。
万麒的视线在她她身?上?胶凝一晌,目光落在她耳畔那多小白花上?,饶有兴致地笑道:“倒是你,林若雪,一个落魄商贾家的孤女,如?今是以什么?身?份,在这为那逆贼守灵?!”
林若雪淡淡道:“妾身?和少将军是皇后娘娘亲口赐下的姻缘,如?今自然是以少将军妻子的身?份。”
“哦?”万麒却?直直地往前走近了两步,居高临下望着身?形单薄的少女,面上?渐透出几分不怀好意的猥琐来:“你说你是那逆贼的妻子,可有行过夫妻之实??”
话音落下,他看见那少女藏在宽大袖袍中的手指微微一颤,渐渐地紧握成拳,他心中只越发得意,“若未行过夫妻之事,算得什么?夫妻?若是真夫妻,可敢让我验身??”
这话响在灵堂之中实?在过于猥琐露骨,于逝者前,公然羞辱他的遗孀,连向来审时?度势力一直沉默跪在地上?的管家都听不下去,撑着老?迈的身?子从地上?站起朝他大吼:“万二,你欺人太甚!”
万麒哪里满足,这满堂的人越是痛心疾首他心中才更觉快意,他高声?斥道:“你个奴才算什么?东西,敢同本公子叫嚣!”
他扫视一圈这一群身?着素服的人,最后目光又毒蛇似的落在眼前颤抖着身?子的少女身?上?,挑眉狞笑一声?:“怎么?,不敢叫我查?”
“江淮作少将军的时?候何?等威风,难道在男女之事上?,竟然不行?”
劈棺
“万二?, 你不得好死!”
“灵前公然羞辱英烈遗孀,万公子,是否欺人太?甚?!”
“万麒你个天杀的给老子滚出去!”
一时间,堂内的叫骂声此起彼伏, 原本静跪着?的侯府下人, 悉无?老小, 听着?这腌臢不堪的言语入耳, 再忍不住, 纷纷从骂着要冲到他面前。
江门原本便是武将起家,连着?府中下人也不乏身?怀绝技的练家子, 眼看着?这一群人要朝自己冲过来,万麒惊得匆忙后退几步,口气却还强撑着?大叫道:“上啊,都愣着?干什么!给我将这群刁奴都拿下!”
跟着?他进府的那群侍卫原本成排地堵在厅堂门口,听他发话,铁器出鞘的尖锐声齐响, 得了?命令就要进来拿人。而侯府这边的人被他话语相激,本正在盛怒之?上,也毫不退缩地就要迎上来。
眼看着?这群赤手空拳的人就要生生地去那些全副武装的侍卫前送死, 林若雪在一片喧哗中闭了?闭眼, 倏地转过身?:
“万公子!”
林若雪提高了?声音,她上前几步,将棺木连同?侯府的下人护在了?身?后,目光盯着?万麒:“万二?公子三思, 确要将今日之?事做尽做绝?”
“我执意如?此, 你又能奈何?”
万麒目光扫着?那群忿忿欲上前的家丁,冷笑一声:“当初江文鸳死死抱着?皇后之?位不放的时候, 你们就该想到会有如?今的下场!”
“是么?”
林若雪若有所思地盯着?他,半晌,竟淡淡笑了?声,抬脚又往前走了?几步,离他面孔更近了?,直视着?他的眼睛:
“那既然万公子执意验身?,那便来吧。”
万麒一愣,嘴唇不经意间抽了?下:“你…….”
林若雪只平静地望着?他,往前更近了?一步“来啊 ,不是要验身?吗?万公子就来当场扒了?妾身?的衣裳,看看妾身?究竟是不是少将军的妻子,叫天下人都看看是不是有这棺材前验身?的道理。”
“你……林若雪你竟如?此……”
“万公子怎么不动了??”
林若雪死死盯着?万麒由白转绿又由绿转红的脸,讽刺地轻哂了?一声。笑话,她林若雪十三岁就拿着?铁锹扫把从父亲的灵前将那群落井下石的鼠辈赶走,小小一个女童疯了?般一个屋子见人就打,撵得满屋子大人嘴里“疯丫头”一声声骂着?,却也不得边骂边逃。
京都的男人高贵惯了?,各个以为女子都是柔弱无?骨任人拿捏的软柿子。于是心中渐渐发冷,目光却越来越沉。
今日万麒区区一个纨绔草包,想欺辱她,也得看看疯不疯得过她这条命。
一身?缟素的少女就这样?静静地瞧着?他,明明身?量不高声音也确不大,甚至说?得还是比他的浪荡之?言还要露骨的话。可那长睫遮盖下的目光,静如?深澜,无?一丝杂念杂质,那样?平静、不加遮掩又毫无?怯意地望向他——
即使话里的意思惊世骇俗,眼中的意思却让被紧盯着?的他仿佛被人洞穿那样?浑身?一凛。
于是他被这样?盯着?,莫名就把到嘴边的后半句“毫无?廉耻之?心”给咽了?下去,实在是因?为那目光中透出的回应已经太?过明了?——
“我自坦坦荡荡,不知羞耻的是你。”
他嘴唇一颤就慌忙将目光移开了?去,落在那停着?的棺木上,原本灰溜溜的目光却又莫名像忽看见猎物的狼那样?兴奋了?起来。
他一把推开林若雪,径直走向棺木前,望着?黑沉的木板,想起什么似的冷笑一声:“验不得身?,总验得了?棺吧!明明战报上写得是那逆臣如?今下落不明,你们这样?急着?下葬,怕不是做贼心虚吧!”
林若雪的目光移到了?那口棺木上——
那只是一口空棺。
江淮生死未卜,自然找不到什么所谓“尸身?”,今日的丧仪不过是按照江文鸢的嘱托掩人耳目,也想到万家必然会发难,却没料到恰好是在下葬这样?的紧要关头。
可若是被发现棺内空空,那便是欺君之?罪。
她望着?那口黑沉的空棺,只觉得周身?发寒,袖下的十指渐渐收紧,陷进了?泛白的掌心。
可今日她无?论如?何也是要护住它的。
就像当初江淮一次次地护住那个软弱的自己一样?。
万麒望着?她苍白的脸色却仿佛寻到了?猎物,他目光进而阴毒地笑道:“如?何?心虚了?是不是?这破棺材里原本就空无?一物是不是!”
“怦”一声是他手掌狠狠拍在那棺木上,“林若雪,欺上瞒下,妄图欺君,你好大的胆子!”
林若雪尚站在原地,万麒手臂朝外头那群站着?的侍卫一挥:“都进来,将这破木头给掀了?!”
呼啦啦一片脚步声,那棺木转眼被围在正中。
万麒手一抬就要指挥他们掀棺,林若雪只在原地望了?一晌,倏地向那棺木直直地冲了?过去。
原本要动手的众人见了?都是一愣,只见少女背对着?他们,乌发散开垂落在肩上,而那单薄的身?子却死死地压在深黑的木板上,不让任何人靠近。
“谁敢!”
林若雪十指死死地按着?木板,几乎要深陷进去,苍白的面色更衬得整个人纤薄如?纸,可那双明亮的眼,却死死地盯着?围着?棺木的每个身?强力壮的男子,露出了?与身?形全然不相符的气势。
“少将军究竟是战死还是叛逃,官家尚未定性,如?今也只在调查之?中,你们如?此不问?青红皂白要欺辱于他,若有朝一日查明真相翻案,官家知晓了?你们今日对他的遗体做了?什么,你们可知道自己会有什么下场!”
“能有什么下场!”
万麒见那些侍卫脸上果然生出犹豫的神色,急得破口大骂:“一群蠢货!他们江家如?今树倒猢狲散,有本公子担着?,你们怕什么?给我砸!”
“笑话!”
林若雪目光扫着?这些蠢蠢欲动的壮汉,冷笑一声:“想必诸位也都是有家室的,不替自己考虑也要为妻子儿女想想,怎么能信他的鬼话!”
“诸位可想过,到时候真相大白,官家盛怒,他万麒一届高门子弟真会替你们承担罪责么?不过是一句“驭下不严”将自己择得干干净净,然后拉上诸位去顶罪罢了?!”
“就算你们不怕死,你们的家人呢,你们觉得以万二?公子的为人,会帮你们照料妻女么!”
林若雪的手死死地按在棺木上,目光紧紧盯着?周围的一群人。
棺内空无?一物,她并没有把握这一番话能说?动这些侍卫,可存亡之?际,她不得不赌,力不如?人,只能攻心。
她赌万麒平日里荒诞无?德,赌这些人中并没有人真正地效忠于他,赌这世道总有一丝公义,赌她的话语触及到人心最软的地方时,能唤起几分良知。
看见那群侍卫纷纷犹豫地垂下了?按在棺沿的手臂时,林若雪知道,自己赌赢了?。
万麒见状,暴怒着?几乎跳起来,挥着?手臂朝那些人大喊:“动手啊!我叫你们动手!一群蠢货,聋了?么!本公子叫你们动手!”
那些侍卫闻言,却只纷纷为难地低下头,甚至不约而同?地向后退了?一步。
万麒愣住,一片缄默中,他神情?讽刺地朝他们点头道:“好好好,都不敢动手是吧,本公子就叫你们看看,今日到底能不能开他的棺!”
话音没落,就见他倏一下抽出腰上佩剑,目光红得发热,又急又狠向江淮的棺木走去,谁也拦不住,谁也不敢拦。
林若雪才反应过来他要做什么,万麒已经一剑狠狠劈向棺木,黑色的木板瞬间便绽开一丝裂痕。他平日很?少使剑,那剑对他而言几乎就是装饰,他双手举着?还显得吃力,可就像突然疯了?一般,谁的话也听不见,毫不在意会不会砍到人,一剑剑劈在那棺木之?上,恍若疯狗。
林若雪惊呼一声,上前去拉扯他的身?子,却被一个甩手给撂到地上。
江府的下人被侍卫拦着?不能上前,便只见万麒红着?眼,一剑一剑劈下去,黑沉的棺木上裂纹横生,一时间碎屑纷飞。
一剑又一剑,恍然间,万麒已不记得自己正在发狠劈毁的到底是何物。他只当剑下躺着?的真的是江淮的遗体,耳边又纷飞着?家中长辈平日里骂他不学无?术的那些话:
“同?是高门世家,为何江淮那小子便处处强过你?没用?的废物!”
“江、万两家原本交恶,怎么如?今他江家小子官拜少将军,你却连个功名都考不到,真丢万家的脸!”
一字一句,都化作?手中一下比一下发狠的剑风,他誓要将这棺木劈得四分五裂,将那些刺痛他的话劈得碎尸万段才好!
眼见剑下的棺身?裂纹越来越密,一下下就要支撑不住,林若雪只觉得脑中一片空白。无?非是一条命罢了?,大不了?她今日便殒身?剑下,换江家满门平安。
她面无?表情?地向摇摇欲碎的棺木走去。
快走近的时候,突然听门外响起一句高亢的叫喊声:
“都给我住手!”
万麒自然听不见,只见走近一个高瘦的青年?,几步冲到发疯的万麒身?边,一脚将他踹倒在了?地上。
“怦!”一声,万麒的身?子狠狠撞向了?棺木旁的书?案,而他手中的剑应声坠在地上,骨碌碌滚了?好远。
那青年?的动作?太?狠,局势变得太?快,林若雪在原地懵然了?好一会儿,才缓缓抬起头。
一张五官周正的脸映入眼里。
林若雪望着?居高临下站在万麒身?前的青年?,愣了?一晌,方迟疑道:“王洛?”
巫山便是巫山
青年听?见她竟准确无误叫出自己名字, 似乎是没料到对方还?能记得自己,面上微顿了下。
王洛和林若雪总共见过两次。一次是当街将她的亲哥林若风揍得鼻青脸肿,另一次便是上元节他当街纵马,差点伤她于马蹄之下, 总归两次见面的情形都算不得太?好。
他转过头, 眼中便映入少女那素白到脆弱的面庞。视线交错的瞬间, 他眼中闪过一晃而过的不?自然, 他压下了头算是颔首致意?, 便又略显仓促地转过脸去。
“小嫂子,我们来迟了!”
这话从?门外?传来。林若雪抬头, 看见一个身材偏胖的青年脚步匆忙地往里?跑,许是跑得太?急,头上都冒着汗,进来便一把扶住面色苍白的林若雪,望着这满地狼藉,大口?大口?喘着气。
许久没见, 林若雪还?是一眼便认出来,这是当初江淮身后的两个跟班之一,王敞之。
万麒带着浩荡荡一群人当街而过的消息一传到他府中, 王敞之便觉得不?好。但?他毕竟只出身四品的官员之家, 便第一时间想到了同样与江淮相熟的王洛。
局势毕竟特殊,京都的世家如今大多对安平侯府避之不?及,故而初找王洛时他并不?太?抱希望。却没想到,才说到林若雪如今一人守着偌大一个王府无依无靠, 对方便一口?答应下来要帮这个忙。
林若雪望着两人带来帮忙的足足数十个青壮家丁, 心头一热,紧紧抓住他的手臂, 只定定望着王敞之的眼睛:“多谢。”
那声音明明很轻,却莫名让王敞之觉得心中一颤。王敞之望着少女潮湿却坚毅的眼神轻点头,视线又落在一旁停着的黑沉棺木上。
曾经那样意?气风发的小霸王,如今却远在天边下落不?知。或还?在生死线上苦苦挣扎,却也或许早就化作一具枯骨,再也不?能骂他凶他,也再不?会在他受人欺负的时候保护他。
王敞之眼眶莫名发热,心中也是一酸,艰难道:“嫂子切莫客气,如今淮哥不?在这里?,我只想着能为他多做些。”
是“不?在这里?”而不?是“不?在了”。毕竟是一同长大的情分?,即使只有一丝丝的希冀,也要隔着避讳不?刻意?提起那层可能。
“哪个不?要命的敢踹老子……王洛?怎么?是你?!”
万麒这才用手撑着身子艰难从?地上爬起来,看清踹他的人事面色当即骤变,语气却难免收起了几分?嚣张跋扈的气势:“王洛,你?在这凑什么?热闹!莫非你?也要包庇偏袒那逆臣!”
“什么?逆臣,放你?妈的狗屁!”
王洛说话向来十分?不?客气,又是憎恶分?明的性格,本就一直看不?惯万麒这种人渣,此时看着万麒这副拜高踩低的样子恨不?得再给他几脚。
话音落下,万麒的脸腾一下又难看了,王洛却才不?管这么?多,又上前一步,冷笑一声道:
“少将军为国捐躯,是负隅抵抗还?是弃城而逃,是功臣还?是叛臣,如今圣上都未下定论,轮得到你?这个趁人之危的蠢货在这里?妄下定论?!”
“王洛你?——”
这话说得没留一丝余地,满堂的人都听?得清晰入耳,万麒方才趾高气扬的嚣张劲儿就像一下子被?人捉住甩到地上然后踩进泥里?。
可他这人本就是见人下菜的,王洛的爹偏又是圣上御提的正一品封疆大吏,前不?久才又擢升内阁阁老,即使他万家如今蒸蒸日上,可王洛从?身份上说自己是无论如何也惹不?起的。
于是万麒看着眼前眉目端正的青年极尽鄙夷之色全然不?将自己当个屁的样子,伸手指着他,嘴唇颤了又颤,面色白了又红红了又白,连带着手臂都被?气得哆哆嗦嗦。
最后终还?是狠狠一拂袖子,恶狠狠瞪着厅中的人甩了句“我们?走!”,被?一群人簇拥着跌跌撞撞地出了府。
“小嫂子,这是刘宁给您的信,您收好。”趁一片乱糟糟无人注意?时,王敞之附在林若雪耳边低声道,往她怀里?揣了薄薄一片儿物件儿。
林若雪颔首收下,看见王洛正朝这边走来。
王敞之这才想起似的,急急忙忙将王洛拉到这边来,他不?知这二人之前本就见过,只向她介绍道:“小嫂子,这位是王公子,与淮哥是旧相识,今日多亏了他才能将那群人赶跑。”
林若雪望着王洛,向他颔首福了福身:“王公子今日相救之恩,小女子没齿难忘。”
王敞之只当自己是错觉,一瞬间竟瞧见向来坦荡直接的王洛面上闪过一丝不?自在,只见他颔首回?道:“不?必客气,江——”,话到嘴边他却喉头滚动了下,生生将后面习惯性的“夫人”两字咽了下去,兀自改口?道:“不?必客气,林姑娘。”
江淮的“棺木”最终是被?葬在了他幼时最爱去的那座山上。棺木进入地底,盖上最后一抹黄土,他们?三人站在孤零零的山头上,俯瞰着山脚下依稀的人烟。
冬日萧瑟,明明是年末关头,却谁也沾染不?到一丝喜庆的气氛,林若雪望着脚下盘踞繁华的京都,一时竟生出一种隔世之感。
曾盛极一时的安平侯府,竟一时间变得人人自危人尽可欺,而当初一起打打闹闹长大的几人,有的生死未卜有的下落不?明,余下的也不?过仅能尽微薄之力,于大势前弥补一二。站在命运关头感受朔风毫不?留情,谁也强求不?得,谁也无可奈何。
刘宁在信上说他需要江淮放在府中的半枚帅印,有了帅印他才能调动残将把人从?徐青手中救出。林若雪让王敞之写?信回?他,自己会带着双喜去白帝城亲手送去,并叮嘱若能见到江淮,不?要告诉他自己会来。
王敞之便赶着送信下山,山头只剩下她和王洛两人。
“林姑娘。”王洛在她身后突然出声叫她。
他其实早在后面看了好久,那少女自江淮的棺木葬下后便一直盯着山脚下的炊烟,他犹豫了很久,还?是决定开口?叫她。
林若雪微微回?头望他,淡笑着看他:“王公子?”
王洛见她面上带笑,微微一愣便立即将目光移开了去,转而望着漫山的萧瑟,顿了一下,道:“江小侯爷的事情,还?望林姑娘莫要太?过伤怀。”
林若雪的目光也在原地停留半晌,似是略微思索了下,便又将眼光望向远处。夕霞恰在这个时候露出云角,淡淡的暖光落在少女素白的衣裳和墨色的发间,衬得那朵鬓间的小花也焕然增色。
王洛竟从?她轻轻一笑中听?出了几分?释怀。
“没什么?的。”少女望着远处的夕霞,淡声笑道。
“既然已是如此,那便是我命该如此,是好是坏,前路如何,人也总都要过下去的。”
王洛抿唇,望着她的淡然竟觉得不?真切,目光瞧见她鬓间的花,犹豫道:“可是……天道不?公,姑娘难道就不?曾心生怨怼?”
“我是说……”他竟生出些窘迫,像是情急怕被?人拆穿了什么?,一瞬间生出几分?心虚,最终低下头暗声道:
“其实姑娘不?欠任何人的,本不?用承担这些困苦,其实姑娘若想要重新开始….那也是可以的——”
他看见林若雪的身形一顿,咬咬牙还?是鼓起勇气说完了后半句话:“世上总有别的男子,能保姑娘一生无虞。”
他其实还?想说,那个人不?就是她身边的自己吗。
可终归是觉得不?妥。
他紧张去看她的反应。
过了好半晌,晚风带着些许吝啬的暖意?吹起少女素白的衣摆时,他听?见少女轻声一笑。那笑声轻轻的,像是飘进风中就散了,可她的语气像是绢滴潺潺的水,轻柔和缓,却无论如何断不?了她的流向。
“王公子,我曾经也觉得,人就活一辈子,所有好的事物自然要越多越好,多到剪不?断用不?完,时时刻刻都要陪着腻着才好。”
“可后来我认识了一人,他已经给予了我他能给予的所有,他将我奉若珍宝。然后我才知道,一个女子,该怎么?活。”
她的声音轻轻的,可恍然间却似乎看到了那玄衣雪肤的少年,身形渐渐清晰起来,他穿过层层风雪,要来到她的面前。
谁人都清楚,这样的年纪,无非这样,波澜壮阔都藏进心内,人前不?显。看着命运中雾蒙蒙的风雨,化作巫山,直到她不?得不?见着巫山在北境远去。
可巫山就是巫山,只有一座,谁也代替不?了。
“王公子。”少女淡声笑着,她望着王洛的眼睛,她的眸子很好看,亮亮的,笑起来的时候便像两个弯弯的月牙。
“林若雪的前半生,已经体验过,亦找到了自己最珍贵的东西。而余下的日子,不?过是尽力去拾它而已。”
“今日多谢王公子相救之恩,来日必当尽力相报。望公子珍重。”
王洛站在原地,看着少女纤薄的身影沐在夕阳的余晖中,一步步向山下走去,离自己越来越远。
他双唇嗫嚅,想说什么?,终究是目送那孤独的身影在视野中越来越淡,将话咽回?了肚中。
*
白帝城的地牢中,正是狱卒统一给被?关押着的人送饭菜的时候。
流水滴答,脚步声在一片寂静之中尤为明显。有人穿着统一的蓝色卒衣,提着盛饭的木桶,里?面的饭菜却比以往看着略高一些。
杂乱的稻草之上,屏息盘坐的少年衣衫向外?透着未凝结的血,敏锐察觉到门外?脚步声的异样。
“哐当”一声,那狱卒的手一松,木桶落在了牢门前。
一片腐朽的暗色中,江淮睁开了眼。
你最好是出自真心
铁锈斑斑的门锁“哐当”一声掉落在?地, 更衬得今日的地牢里?静得出奇,生出几?分不同于往常的异样。
那狱卒落下了门锁,却没有?将脚旁的饭桶提进去,脚步比平常来送饭时多透出几分虚浮。
暗影里?盘膝而坐的少年, 白布下的剑眉微动, 紧捏在?两指之间的石子随着渐近的脚步无声地加重了力道, 蓄势待发。
手中的石子下一瞬就要化作利刃向那狱卒面?目飞去, 那人却先一步在?他耳旁蹲了下来:
“淮哥, 是?我。”
来人是?刘宁。
江淮的面?色一顿,紧绷的身子才稍微松驰一些, 将手中的石子重新攥回掌心。
刘宁摘下头上遮住面?目的帽子,粗看了一眼少年身上的血迹斑斑,哑声道:“我来迟了,淮哥,您受苦了…….”
少年只依旧沉默地坐在?那里?。半晌,他才沉声问:“外头的人都解决了?”
刘宁点头:“今日徐青去赴鞑靼国主的生辰, 这?才让我寻到来劫狱的机会。外头的人都倒下了,我这?就扶您出去,先将您藏到交界以南的一个林场养伤休沐, 待我暗中召集残部?再?与您会和…等等, 淮哥您的眼睛——”
刘宁这?一路匆忙,这?才发现少年原本一双幽如寒星的眼竟被覆在?一层薄薄的白纱之下,还隐隐向外泛着浅浅的血色。
刘宁的心下骤然一紧,心中顿生一种可怕的猜测, 毕竟眼部?的伤势, 对于任意一个将领都是?致命的。难道徐青将他的眼……
他当?下咬牙,无声地攥紧了衣袖下的拳。
少年却口气淡淡道:“无妨。”
江淮在?暗色中垂眸, 好半晌,却像是?鼓起勇气一般,突兀地开?口道:“她怎样了?”
刘宁一愣。
后知后觉反应过来江淮口中的“她”是?谁。刚要张口如实回话,忽地脑海中又映入林若雪寄来的那封信上的叮嘱,便又为难地抿了抿唇,低声道:“淮哥,林姑娘带着夫人公子回江南了。”
回江南了。
黑暗中,少年微微抬起头,似乎在?仔细回味这?简短明了的四字。
眼前似乎又浮现出了少女那明媚俏丽的面?容,她就在?不远处,或站或坐,却始终背对着自己,离他好远,始终都不愿意回头问一句,看一眼。
可她的人生本就该如此不是?么?
回到江南,忘却京都的这?一切,忘却自己亲手为她带来的伤痛,按照自己所希冀的那样,重做一个无忧无虑的小娘子…
黑暗中,江淮似乎听见自己低低地笑了一声。可是?那一丝笑淡去,胸口却又浮起细细密密的痛,像是?汹涌潮水逐层穿破厚重的冰面?,一下下击打着他的胸腔。
好半晌,刘宁紧张地盯着匿于黑暗之中的少年,却看见他置于膝上的指节微微蜷起,牵扯着衣料皱褶——
刘宁听见他似乎淡淡地笑了一声:
“这?样也好。”
*
到底是?岁末,肃冷的冬日也不显那样萧瑟了,几?片叶子打着旋从枝干上被吹下来,落到昨夜骤雨积下的水面?上,发出“啪嗒”一声。
清脆的声音入耳,林若雪竟跟着笑了一下。
数月前,她也是?在?这?京都的城楼下送别银甲长?枪的少年,当?时她哭得太厉害,江淮竟当?着数万军士的面?跳下马来,抱她到车里?,一下下温柔吻去她面?上的泪。
而如今,那少年远在?天边不知所踪,她再?来这?地方,却是?带着他的部?下去千里?之外的地方寻他。
但没关系。
林若雪望着身后的城门,城楼尚在?朦胧云翳之下忘不清轮廓。可来年东风一吹,所有?的苍色都是?要覆上新绿的。不怕的。她转身走向马车那边走去。
双喜又将勒口的缰绳重新紧了紧,看见林若雪向这?边走来,立即上前几?步迎上去,俯首道:“姑娘,该启程了。”
林若雪朝他点点头。
前来送别的除了小芸外,还有?林若风和王洛,王敞之因着上次逃课来侯府救场被父亲圈禁在?了府里?,只托王洛送了些钱财吃食让林若雪路上带着。几?人看见她走过来,也都纷纷围上去。
“姑娘,天高路远,您还是?将奴婢带上吧,哪怕路上能?照料一二也好啊…….”
小芸眼里?还噙着泪,她自然放心不下自家姑娘,可林若雪却执意要她留下照顾林若风。其实姑娘不说她心中也明白,不过是?因着一路凶险,才不愿让自己这?个从小一起长?大的丫头跟着同涉险境,可是?明明姑娘自己也不过是?个小女子,又如何……
一想到这?一路自家姑娘可能?面?临的险境,热泪便从眼眶中汩汩地冒出来,直到林若雪轻轻拂过她的面?庞,将她的泪温柔按进素白的巾帕里?:
“说什么呢。”林若雪轻笑着帮她拭泪,“你不留在?京城照应着,哥哥怎么办?母亲若有?事需要你帮衬着又该怎么办?哥哥虽然如今也懂事了,可是?咱们家缺不了你啊。”
“什么我怎么办!”林若风本就一脸不耐地站在?那里?,听到这?话可算是?忍不住了,壮硕的身子几?步冲到她面?前:“雪儿,我知道自己不机灵,有?时候也确实靠不住,可是?……”
林若风低下头,忿忿地咬了咬唇,“再?如何,我也是?你亲哥哥啊!哪有?妹妹一人身负险境而当?哥哥的在?家中做缩头乌龟的道理!”
自江淮从军后,林若风在?妹妹的帮扶下逐步学习账目生意,现在?已经?能?独揽店铺的一众活计,比之前那纨绔不学无术的样子不知进步了多?少。
他如今是?个明事理的,自然不放心妹妹一人去那么远的地方,可想起自己年少干的荒唐事,又自觉心虚,只垂着头丧气地站在?那里?,眼眶都有?些发红。
“哥哥又说什么糊涂话!”林若雪望着他垂头丧气的样子,故意嗔怒地一跺脚。
小时候两人都不懂事,林若风没少耍赖同她抢什么吃食。妹妹个子小力气也差得悬殊,自然抢不过他,只望着林若风故意拿高在?她头顶上悬起炫耀地样子狠狠跺脚,最后气得眼眶都泛红。
可说来也怪,当?时林若风蛮横天不怕地不怕,却唯独怕这?个妹妹哭,粉团子似的小女娃,长?睫下盖着的大眼睛雾蒙蒙的,别说吃食了,林若风命都能?给她。
而如今,方还气恼她独断专行的亲妹妹就在?他面?前,又像小时候那样被他气得跺脚,听着那嗔怪中隐隐约约的哭腔,林若风本能?地心中一紧抬起头来:“诶,妹妹莫哭,哥哥话说重了——”
面?对着林若风的不知所措,林若雪还低着头有?一搭没一搭地“啜泣”,“雪儿明明是?想叫哥哥留下来帮忙照顾店铺,却好端端被哥哥这?样误会,心中实在?委屈——”
“哥哥错了,我…我只是?……”
林若风还手足无措地想要解释着,小芸望着他兄妹二人这?样,仿佛又回到了小时候在?江南的日子,也忍不住面?上“扑哧”一声笑,原本冷凝阴翳的气氛也悄悄融化了许多?。
“那个…林公子,林姑娘,咱们该走了。”说这?话的是?王洛。
原本林若雪叫他和其他人一样,只送到城门前就好,可不知王洛心中如何想,铁了心非要将她们送到城外十里?处的长?亭,说是?这?个地段不太平,最容易碰见万家人来拦路找事。
林若雪便默许了他的说辞。可林若风听到这?话,像是?恍然才想起身后还有?一个人似的,转过身看着他,脸色却突然冷了。
“你跟我过来。”林若风走到王洛面?前,言简意赅。
这?也是?两人自上次街边不愉后的第一次见面?。
毕竟上次当?街将对方揍成猪头的记忆还历历在?目,王洛见着林若风,一时间还是?有?些许尴尬,一路上也极力躲着目光不去对视。却不想对方就这?样面?色难看地朝自己走来了,不觉心下又发虚,摆手道:“林公子我……”
不等他说完,却已经?被对方扯着衣袖拉到了墙角。
“不许打我妹妹的主意。“
他正要为上次的事正式道歉,却不想被林若风一句话赌在?了嘴里?,王洛一时间面?上怔住,着实没想到他铁青着脸将自己拉到这?里?,居然开?口是?这?样一句话。
“那个….林公子我并非…”
“并什么非,你以为我看不出来?”
又一句话被对风冷冷噎回去。
“这?……”王洛再?不敢腆着脸否认了,只恹恹地挠挠后脑勺。
林若风望着他这?心虚的样子轻哼一声:“一路上你一双眼睛就差长?我妹妹脸上了,以为能?瞒得过我?”
得了,辩无可辩,王洛只得苦笑着摆摆手。眼睛却总忍不住朝眼前这?个昔日的呆子面?上瞟,好你个林大,敢情平日里?痴傻愚钝都是?装的,一涉及到自己那个宝贝亲妹就精得跟老鼠似的,欺负他藏不住心思是?吧!
原本以为他最多?为自己当?街揍他的事情计较,却不想林大这?一身怨气竟是?为着林二被他觊觎了。他自然不知这?些日子林若风早变得明事理了许多?,只暗骂自己没看出来他何时变得不傻了,马车里?便没克制自己那忍不住去看林二姑娘的眼神,着实肆无忌惮了些。
林若风见他不说话,倒也没再?相逼,只更兜头泼了一盆冷水道:“这?么久了,你该也看得出来。我这?妹妹就跟失心疯了似的,放着好日子不过,一门心思都在?江淮那个臭小子身上,人都不知道还在?不在?就要急着去找。
你要帮她,最好是?出自真心,若是?做出什么逼迫她就范的事情——”话说一半他抬起头,一种甚少浮现出的肃冷眸色竟凛在?这?荒唐了几?十年的少年眼里?。
“我林若风拼着一条命,也是?要弄死你的。”
不是一家人 不进一家门
王洛被他?这一席话说得一愣, 抬头?望着林若风这一脸冷肃的样子,却不免生了几分刮目相看之感。
知道自己是糊弄不得的,当下便笑着拱手道:“林公子放心?。王某的确欣赏令妹仙姿傲骨,可断然做不出趁人?之危逼人?就?范之事。何况江小侯爷自幼是王某好友, 危难之际本也不能袖手旁观的。”
“好友?”像是寻到了什么他话里的不对, 林若风冷嗤出声, “我怎么听说小的时候他?没少揍你呢?”
“………这个……”王洛呵呵两?声, 心?想你个林胖子在这装什么蒜, 江家那小子平时少揍你了?面上却生硬扯出丝笑,“这倒也寻常, 毕竟江小侯爷性子霸道些的,但这些打闹也并不妨碍兄弟间情?义。”
“呵呵,你倒大度。”
“…….林兄也不算小气?。”
“……”
林若风和小芸回去了,双喜在前头?赶车、车内唯有林若雪有王洛两?人?。
林若雪心?中有事,没什么心?思说话,只攥着手中的帕子思量下一步该如?何走。而王洛则满脑子里都是林若风方才说的话, 目光也不敢再乱瞟,只垂头?盯着自己的膝盖,两?手倒是无?意间将膝关处的布料揉作一团。
到了十里外的长亭处, 马车停下。林若雪照常向他?道了谢, 却意外发?现对面的王洛依然垂头?坐在那里,似是纠结着什么,屁股却一动不动,丝毫没有要?下车的迹象。
林若雪一开始觉得这样赤裸裸送客不太好, 毕竟对方也是实打实帮过自己的, 可任她如?何目光暗示那人?就?跟死了心?要?钉在座位上似的,这才忍不住道:“那个, 王公子,您该下车了。”
闻言,对面那人?却还是一动不动,嘴巴颤了一下像是欲言又止,最?后却是在她探究的目光中抿紧唇,还是不说话,只将脑袋垂得更深。
“………”一阵沉默中,林若雪瞬间便又明白了这人?心?里是什么打算。
果?然,他?趁着林若风不在,还是想和她一块到白帝城去。
撬墙角的意图过于?明显了,林若雪心?中觉得好笑,便望着他?,突然低头?探看他?道:“王公子?”
王洛被叫得回过神,匆忙抬头?,正对上少女一双笑意盈盈的眼,却又不受控制地耳根发?烫,只飞速地应了一声又低下头?去。
林若雪笑道:“王公子,咱们?的车轮好像陷在泥里了,还请劳烦王公子下车去看一看呢。”
王洛略微一愣,原本就?想着赶紧出去吹吹冷风降降面上的温度,也没来得及细究,胡乱应了一声便跳下车去。
也就?没有看到,他?下车的一瞬,少女便在他?身后将锁销轻轻插上。
可车轮分明好端端地呆在地上呢,王洛在后轮盯了半天也没看出什么来,便又走回去,掀开车帘疑道:“林姑娘,您是看错了罢,这车轮好端端的,并无?不妥。”
“唔,原来并无?不妥啊…”林若雪恍然大悟般地点点头?,“那就?对了,我还恐怕这路上出什么幺蛾子呢。”
猛然间,王洛只觉得抓住了时机,一张脸立即凑到窗框上:“其实,林姑娘不用怕的,还有我——”
“好嘞,既然没事我们?就?先走一步了王公子慢走一路珍重啊告辞,双喜咱们?走!”
“怦”一声,窗框倏得在他?眼前合上,伴随着少女连珠炮似的一大长串,将他?的话猛地堵回去,一时间懵在原地,半天也没反应过来。
“………”
望着那车驾后飞起的一阵烟尘,等到那马车终于?在自己视野里远去,王洛的思绪才堪堪回笼。
“好你个林二。”他?望着官道上那越来越小的一点,悻悻摸了摸自己的鼻子,几乎被气?笑了。
真不愧是江淮那小子的人?,倒还真是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哈。
得。他?甩了甩马鞭回过身,向京都的方向走去。
脑中却总回荡着少女最?后落帘时那声清脆的笑,仿若她不是要?身往险境,而是急着去游园赴宴一般。
不觉中,王洛嘴角竟添一抹笑。
算他?命不好摊上这么几个家伙。江淮林大林二,这一大家子,就?没一个省油的灯!
*
白帝城和大乾交界的群玉山脚下,有一处偏远但茂密的林场。
林场深处有一简陋搭起的木屋,终年住着几个伐木为生的汉子,他?们?一生无?妻女不成家,就?在林场靠着伐木做工过一辈子。而那木屋虽简陋却是这附近唯一能躲避饥寒的地方,有时也会收几个过路的旅人?。
而近些天,这些汉子谈论的焦点,却很默契地都落在了不久前才安置于?此的少年身上。
清晨一声鸡鸣,几个汉子很默契地在床上又赖了一会儿,直到太阳爬上身露出半个脸,才纷纷不情?愿地从臭烘烘的被窝里钻出来,拖沓着鞋嘴里骂骂咧咧地套上衣裤,端起地上的木桶哗啦一声将一夜的污秽泼出门外。
而无?论这群人?如?何吵闹,靠墙最?里处的少年都只沉默地呆在那里。他?来时身上带着一身伤,穿着残破的战甲,似乎有眼疾,面上覆着层白色的纱布。
平日里要?么在翻动他?们?一个字也看不懂的书,要?么就?静静地盘膝而坐,没说过一句话,也没搭理过一个人?。
而他?这副高高在上的模样瞧得李柱尤为不爽。
李柱是这一群人?里最?年轻力壮的一个,本就?是凭蛮力讨生活的地方,他?性子霸道长得又凶,谁也不敢招惹他?,久而久之就?成了林场的一霸,哪个新人?来了不得毕恭毕敬叫几声大哥?
可今日是那少年来的第五日了,既没主动来投诚,也不搭理他?们?这帮人?,只有晚娘来送饭送药的时候才淡淡道一声谢。提到晚娘,李柱望向那少年的目光更冷了,而那少年自始至终便静静地坐在角落里的床铺上,闭目养神,看都不看他?们?一眼。
“呸!臭瞎子,装什么装呢!”终是没忍住,远远地就?见李柱望着那少年低骂出声。
一旁穿衣穿裤的几个木工听见他?骂,也都纷纷围了上来,一个笑道:“还看那新来的小子不爽呢,柱哥?”
另一个偷瞟了一眼那少年,恰好第一缕晨光透过窗棂,温柔地洒在他?挺直的鼻梁上,像是一尊冷白的玉像。
那木工竟然恍惚了一晌,回过神又飞快地转过脸来和稀泥:“算了柱哥,瞧那小子身上的甲衣,怕是刚从战场上下来脑子不清楚呢,您就?别同他?一般见识了。”
“拉倒吧徐六,谁不知道你有那见不得人?的癖好,你分明就?是见那小子生得好看存心?偏袒!”
“你放屁!”
“被我说中了!”
几人?吵着,李柱只眯眼瞧着那少年,不说话,眼中透出的阴毒却让说话的人?身上一凛。
一个三角眼的木工平日最?会讨好谄媚,见状立即附到他?身前点火:“什么见识不见识的!战场上下来的逃兵咱们?见得多了,一个个开始拽得不行的兵油子,最?后还不是被咱们?柱哥收拾得服服帖帖的,要?我说,这小子就?是仗着晚娘对他?有意思才不把咱们?柱哥放眼里……”
“嘘!提什么晚娘,看不出柱哥看上那送饭的婊子了吗!”另一个立即压低声音提醒道。
“嗨,那没办法,她早早就?死了男人?,又谁叫那小子长得太好看呢——”
察觉到李柱这边一道极森冷的目光射来,几人?一惊,匆忙低头?闭上了嘴,唯恐惹怒了他?吃拳头?。
李柱坐在那里,目光冷冷地在几人?踌躇不安的面上扫了一圈,最?后还是定?格在了角落里盘膝而坐的少年身上。
“一个短命的瞎子小白脸,生得跟个娘们?似的,老子早晚废了他?!”
正吵着,却听“吱呀”一声,屋子里的木门被推开,一团热乎乎的饭菜香气?飘进来,走进来一个提着饭篮的女人?。
那女人?身材苗条皮肤白净,头?上插着一根素简木钗,腰上系了条大红的围裙,约莫三十出头?的年纪。虽在这样苦寒的地方,却似乎是极重保养的,眼角没什么细纹,这个年纪了也依旧是风韵犹存。
见晚娘提着饭篮进来,原本几个骂骂咧咧的木工瞬间便换了脸色,李柱最?明显,一双凶神恶煞的眼睛都泛着精光,望着女人?婀娜的身形舔舔嘴角,几步便向晚娘走去。
“晚娘,今儿来这么早,是想我了?”李柱一双眼藏不尽猥琐,上下将女人?凹凸有致的身形上上下下打量个遍,最?后肆无?忌惮地落在晚娘胸前,嘿嘿一笑便抬起了手。
“李大哥早啊。”晚娘一边给众人?盛饭一边笑着应他?,眼中闪过一丝嫌恶,可转瞬便眸光一转,又覆上了严丝合缝的笑,不动声色推开了那只要?靠近自己的脏手。
李柱也不恼,只笑着将自己那只被推开的手放在鼻下,很有几分满意地嗅了嗅,可他?的眸光随即又冷了下来。
在他?的视野中,晚娘正提着饭篮,一步步向屋子最?里面走去,直直地停在了那小瞎子面前!
晚娘在他?床边停下,先笑着上上下下将他?打量了一番,又俯身帮他?揶了揶被角,最?后目光落在他?床边的碗里,忍不住“哎呦!”了一声。
“你这小郎君怎么回事,一整夜了这水还放在这里,你这样身上的伤如?何好?”
没听到回应。
日头?彻底照亮了屋子,几缕阳光穿进来,少年身上的战甲泛着熠熠寒光。
金色的光晕中,江淮微微抬起了头?。
小郎君原来是心底有人
前半生纵横风月场, 后半生被自己那个短命鬼丈夫赎身,相互折磨到他死?,这几?十年来,晚娘什么人没见过??
可纵使如此, 眼前少年在光影中第一次抬起头, 熹微晨光落在他的眉间发梢, 稀释了几?分神情上的冷刻和病气, 战甲上的光芒衬得下颌走势更加利落——
即使他衣着残破, 这一群人也还是被他的模样震了一恍。
娘的,这小子也他妈的太会长了。
“不?必麻烦。”
江淮开口?, 与那过?分夺目的外表不?同,语气淡得听不?出什么情绪。
带着一身的伤颠簸一路被?刘宁藏到这里,他声?色低哑,从进来起,面上就没什么起伏,别人问?不?出身世更问?不?出来意, 只?一身残衣坐在这里,整个?人冷淡得格格不?入。
原本几?个?看热闹的汉子,也渐觉的无趣了, 纷纷披了衣裳吵嚷着去林场干活去了。唯有?李柱关门前又回了头, 意味深长地?望了屋内的两人一眼,最后目光又从晚娘移到了坐着的江淮身上,眼中立即涌上一层阴毒,冷嗤一声?甩上了门。
晚娘见多识广, 亦早不?是那种脸皮儿薄得要命的小姑娘, 自不?会轻易被?眼前人的冷淡吓退。
她轻笑了声?,自顾自给江淮身前的碗里添上饭, 又将碗里的小木勺拿到桶里涤净,才又笑眯眯地?走过?来。
她抬头看了眼少年冷淡神色,轻哧一声?,捧着碗勺袅袅晃晃走到江淮床前,先将饭在自己面前吹了吹,才端着手臂将一勺饭凑到他的嘴边。
“小郎君,吃一口?吧。”
前半辈子学得尽是些讨好男人的本事,声?线本就酥到骨子里,热饭送在唇边,指头尖儿新染的蔻丹又带着香,心中就颇有?几?分自得,任凭是谁,也难不?从的。
可她举着勺子的手臂端着半晌,到最后脖子都几?分僵了,也不?见眼前少年动弹一下。
有?风轻轻吹进来,衣摆在风下微微摆动,可少年就端坐在那儿,像一尊冷玉雕琢的像,不?为所动,不?发一言。
有?趣。
晚娘也不?恼,放下手臂自顾自揉了揉酸了的胳膊肘,笑道:“哎呀,怪我糊涂,眼见着小郎君这一身的伤不?处理,怎么吃得下饭?”
转身又将药酒和纱布拿了过?来,药酒倒在手上搓匀,抬头瞧了一眼江淮愈发冷刻的神色,眼底的笑意却更深,拿着纱布便要贴近:“我来帮小郎君换药——”
指头尖儿还没触到他衣领,就觉得被?一坚冷的硬物直直地?弹了回来。
晚娘“哎呦”一声?,抬头一看。竟是那少年不?知何时拿起了身旁佩剑,就在她伸手的那一瞬,不?动声?色地?横在了两人之间。
她若再往前走上一步,恐怕那新作的蔻丹得被?削掉半截儿。
任是如何好脾气,被?这样不?留情面地?拒绝,晚娘面上的笑也是端不?住了。
她退后几?步,望着少年依旧清冷难近的神色,自嘲似的冷笑一声?:“你我如今既都被?困到这个?鸟不?拉屎的地?方,无亲无靠,后半半辈子若能结个?伴儿,相互拉扯过?活,难道不?好?”
江淮依旧不?动声?色,只?低头轻轻擦拭着方才剑身被?触碰过?的地?方,恍若未闻。
晚娘瞧出对方就是不?愿搭理自己,便也了然,毕竟前半辈子多得是遭人冷眼,倒也无需真和这毛头小子计较,只?望着他笑,似笑江淮又似笑自己,有?趣道:“小郎君是嫌弃我年纪大??”
料到是没有?回应的,眼底最后一点儿被?拒绝的愠脑化开,晚娘更多了几?分释然坦荡来。
这问?的本是苦话?。可她是晚娘。
前半生摸爬于烟花柳巷受尽冷眼鄙夷,命运本该如此。若真是句句自苦次次作茧,那她可早死?千回百回了,她自是拿得起放得下。
“那是嫌弃我出身风尘,又是个?寡妇?”
少年依旧不?答。
可他越是如此,晚娘只?更觉得有?趣,冷剑横他膝上,江淮垂眸不?言,剑光映得他五官更加精致,晚娘轻勾唇角:“那,小郎君可有?婚配?”
话?音落下,即使江淮本意要克制,可指节的那一下轻颤还是让她捕捉了去。
“哦,原来如此。”她瞬间便明白了,笑着意味深长点头,几?步距离外,隔空朝少年心口?的位置摇摇一指——
“原来小郎君,是这里有?人呐。”
像是堪堪欲碎的冰面被?人猛得敲响,晚娘饶有?兴致的目光中,江淮的手臂僵了僵,细密的隐痛便顺着心口?的位置向周身的脉络传去。
见他面上黯下来,晚娘捂着嘴咯咯直笑:“怎么,是那小女子见你落难,便负心而去了?”
“好新奇,这么俊俏的小子竟还是个?情种。”
她拖着尾音叹了一声?,将碎发别到耳后,可惜道:“小郎君既然心中有?人,我也自不?会勉强,这些伤药便放在这里,每日?两次,你自己要记着。咱们这没什么好东西,你也别嫌弃。”
江淮垂眸,微微颔首道:“多谢。”
晚娘收拾好饭篮挎在小臂上,又朝门外瞟了眼,又回身低声?叮嘱:“你也记得,要小心外头那些汉子。”
一阵嫌恶又漫上心头,晚娘眯着眼冷笑一声?:“别看各个?生得五大?三粗的,心眼儿可比黄豆还小,尤其是那个?李柱,你最好多提防些。”
门外一群男人正合力?将枯树的根从泥里往外拔,见到从门里出来的袅娜女子,纷纷眼睛一亮,争相叫道:“晚娘!”
由于李柱也在,大?部分人并不?敢真的走过?去,目光只?纷纷投到向晚娘大?摇大?摆走去的李柱身上,心中暗骂狗东西脸皮比树皮还厚,明面上却不?敢说什么,拿汗巾一抹额头便没看见似的继续干活了。
唯独角落里那个?方才给江淮说几?句话?的徐六,不?知为何面上多了几?处青紫,削树皮的手也哆哆嗦嗦的,好像极其强烈地?畏惧着什么,和晚娘对视了一眼便飞速低下头去。
这对视一晌,晚娘便瞧见了他面上的青紫,明显是新添的几?处新伤,眸中便瞬间有?了冷意。而余光中李柱又不?怀好意地?向自己走来,她唇角一勾便将眼底的寒气压了下去,朝李柱笑道:“李大?哥忙完了?”
“哪里是忙完了,这不?是见着你来了。”李柱嘿嘿一笑,露出嘴里一口?黢黄的板牙,晚娘笑着熟练躲过?他搂向自己肩头的臂膀,“我便先走了,炉上还烤着几?个?馍馍,我赶紧去拾出来。”
“急什么?”
见人要走李柱倏地?变了脸色,眼光望向屋子那道紧闭的木门,眉眼中冷光闪烁:“是屋里那小子又给你灌迷魂药了?”
他朝门的方向狠狠呸了声?:“臭病秧子,老?子马上就收拾他!”
“呵呵。”
晚娘面上还笑着,眼底却是一片凛然,她拿手指点了点李柱的胸口?:“李大?哥,为人还是多行善事罢。”
说完便再懒得看他,扭腰走了。留下李柱一人,他目光从那扇门移到了墙角瑟瑟发抖的徐六身上,便再不?掩饰眼底的阴毒,冷冷嗤笑一声?。
天杀的臭瞎子,敢不?将自己放在眼里,自己倒要看看,是他的嘴硬还是他腿间的那二两肉硬!
*
鸡鸣时分,第一缕晨光穿破云层,照常晃醒林场木屋里的一群汉子。
像往常那样,一片臭烘烘的喧嚷中,木工们起床穿衣,随便抹把脸便出去干活。
可今日?,以李柱为首的那一群人却没急着走。
几?个?人不?怀好意地?相视一笑,推搡着另一个?体型偏瘦的木工往窗户那边走。
被?推的那个?木工是徐六,耷拉着眉眼,脸旁又添新伤,到后面李柱则彻底不?耐烦,提溜着他的衣领就将人甩到了屋里靠窗的那张床前。
江淮在床上盘坐,才刚换完药,手指刚要触碰床头那装着凉水的木碗边缘,那碗就被?一只?脚猛地?踹翻,凉水全洒在地?上,木碗也在地?上轱辘了好几?圈才停下来。
抬头去看,李柱才收回踹碗的脚,一双满是恶意的眼毫不?避讳地?就对上少年白布之下冷淡的目光。
“小瞎子,你的福气来了。”
李柱嘿嘿一笑,打了个?响指,身后的一群人纷纷围了上来,拎起伏在床沿瑟瑟发抖的徐六往江淮跟前狠狠一摔。
“怦”一下,徐六的脑袋再一次磕在坚冷的床头,额头离江淮的衣角只?毫厘之差,江淮无声?地?蹙紧了眉。
徐六被?狠磕一下却也顾不?上脑袋上的疼,弹簧一般猛地?又窜起来,嘴里不?住念叨着“对不?住对不?住”,身子几?欲往后退,却被?李柱一脚又踹到脊背上,斥道:“没用的东西!送你这样大?的艳福还不?知感恩!”
江淮唇角勾起一个?冷冷的弧度:“哦?艳福?”
李柱听他竟开口?说了话?,立即便抬起头,毫不?掩饰眼中恶意的兴奋,身边那群人也都跟着不?怀好意地?哄笑起来。
李柱舔舔嘴唇,笑嘻嘻道:“可不?是么?小瞎子,实话?告诉你,你的福气到了。我们徐六见你生得好,看上你了,想要你。
一会儿你不?要挣扎,就让他在这里把你办了,你们俩都能舒服。”
“都能舒服?”一片讥嘲声?中,江淮冷笑一声?。
听她亲口说
“是啊, 舒服得很呐!”
李柱桀桀狞笑几声,露出一口黢黄的板牙,一下一下往外吹着寒气,他抬头向围观的几人使个眼色, 便?立即有汉子上前来要按住江淮的肩膀。
江淮一直默不?作声, 那发黑的指头尖儿快要碰到他右肩的衣料时, 他的身子微微向后倾了倾, 那只手便?落空。
那汉子暗骂一声, 缩回手的时?候却意外勾到了覆在江淮眼上?的白布,便?顺势一扯, 布条“簌”一下被散开,顺着他的面孔滑落下来。
纤长的睫羽下,一双狭长的星目清冽如?山间的松霜。江淮冷漠地看着李柱。
那双眼是极其好看的,可从中射出的目光却冷冽,平静,似乎窥不?见生?意。
李柱被这?目光望着, 一瞬间竟从脚底陡然生?出一股冷意,仿佛整个脊背都在发寒。周边的汉子更是没?来由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有胆小地甚至向后退了几步。
有那么一刹那, 李柱竟生?出一种错觉来, 竟觉得这?眼前的少年似乎不?像是什么战场下来的逃兵,反倒有一种浴血惯了的宁静平和,难道?…
不?,不?可能。只一下李柱就将脑袋里这?荒唐想法?塞了回去, 这?荒郊野岭的哪会来什么了不?得的大人物!?
他气得面上?一扑棱, 转瞬又恢复了之前凶神恶煞的模样,他望着江淮冷笑道?:“好啊, 弄了半天居然不?是个瞎子,耍咱们哥几个来着!”
他狠狠一脚又踹在徐六身上?:“还磨叽什么,快上?啊!第一次开荤就遇到这?么好的货,美死你了,还不?快上?!”
那徐六被踹得一踉跄,哆哆嗦嗦抬头,江淮只平静地望着他。他立即浑身一凛垂下目光,泪水都快要被逼出来。
他犹豫着僵在那里,却又被李柱迎头一掌盖下,于是终究是颤颤巍巍地将手臂朝江淮的裤腰伸去,声线带着哭腔,嘴里不?住念叨着:“对不?住了…对不?住……”
只是手指还没?碰到少年的衣带,忽觉几滴黏热发腥的液体喷溅似的洒在了自?己脸上?。
眼前几道?快到分辨不?清的白光电光火石般闪过,簌簌几下冷意,他甚至没?看见少年的手什么时?候有的动作,周遭原本哄闹的讥笑声便?突然诡异地消失在原地。
李柱那句沙哑的“要你好看”卡在了最后一个音就戛然而止,“咚咚咚咚”四声闷响,刚好对应四具身体的沉闷倒地声。
徐六的动作一顿,表情突兀地僵在脸上?半晌,立即触电般地缩回手去。
他怔怔地摸了把脸,浓烈的血腥味立即在鼻腔扑散开。他愣了半晌,定定地抬头去看眼前的人。
少年的右手不?知?何时?多出的一把冷剑,剑刃闪着熠熠寒光,一串暗红的血珠凝结成线,正顺着剑锋向下滴落,一滴一滴,砸在沉朽的地板上?,响着清脆的滴答声。
须臾之前还得意忘形的四个汉子此时?枯木一般地个个躺到在地上?,相同?的是,他们胸口的衣衫都被利落地划开,鲜红的皮肉卷着边儿翻开在惨白的皮肤上?,隐隐露出半颗毫无生?机的心脏。
徐六颤巍巍地抬起?脖子,正对上?少年那双冰湖般的眼,。
淮平静地看着他:“还不?滚?”
“滚…我滚…”
在林场呆了半辈子,何曾真正见过这?样的场面。平时?因着性?子软弱取向又和别的男子不?同?便?没?少受李柱等人的欺负,一直以为李柱便?已是世?间最心狠手辣的恶人,谁曾想……
谁曾想这?个仙郎一般标致的少年才是真正的杀神!
眼前这?少年顶着一张玉面,弹指间取走四条人命,原来真正的杀意只需起?于须臾之间。他越看这?张俊白的脸,越觉得如?鬼似魅,仿佛下一瞬便?也要神不?知?鬼不?觉地取走自?己的性?命…
“鬼……鬼啊!”
岂止是滚,徐六是连滚带爬屁滚尿流地跌撞出去,若说李柱几个人是恶鬼,里面那个就是尊活阎罗啊!他唯恐步子慢了一瞬就血溅当场。
就要滚出门的时?候却正撞上?了要往进走的晚娘,瞧见他这?副失魂的样子,晚娘有些意外:“哟,什么事?儿啊吓成这?样?”
徐六哪里还多说得了一句,一把推开门不?要命地就像山下跑去。
“杀…杀人了啊!”
晚娘瞧着撒丫子跑远的徐六,又意味深长地看了眼屋内少年独坐在床的清瘦身影,饶有兴致地挑挑眉,回身闭上?了门。
“哟,好多血啊。”
她笑着走进屋,将饭篮放到一旁的架子上?,向江淮那边走去。
走到一半脚上?却踢到了什么圆滚滚的东西,她低头一看,立即惊讶似的捂着嘴“哎呦!”一声。
“这?不?是李大哥吗,怎么躺地上?了?”
晚娘脚尖轻轻踹了踹李柱直挺挺的两条腿,确定地上?的人彻底死透了,掩着嘴咯咯直笑:“死了啊,死了好啊李大哥,这?下可不?硬要用你那脏手摸我了罢?”
她一面笑着,一面将手中药瓶搁置在江淮的手边:“小郎君,姐姐多谢你啊!帮我除掉了这?些个杂碎,以后可终于没?人再烦我了!”
江淮不?去碰那药瓶,冷玉般的面孔上?是死水一般的平静。他定定地望着晚娘的眼睛:“你杀过人。”
“呵,小郎君果然不?是凡人,这?都看得出来。”
晚娘笑嘻嘻在床边坐下,一只腿翘到另一只腿上?,如?实道?:“不?瞒你说,我那个短命鬼丈夫,就是死于我手。”
“可是他该死啊!”好似提前便?十足的遗憾,晚娘长长地叹了一声:“嗨,我那汉子将我从烟花巷子里赎出来,我愿是想和他好好过日子。
可他娶了我却又不?信我,说什么婊子无义之类的屁话,天天盯着我,若我和哪个男人又多说了一句,回来便?是一顿好打,打完了他又哭,说是太在乎我了,可哭完了下次还打!”
她顿了下,尔后抬起?头望着江淮,朝某个方位长长地舒了口气,笑道?:“小郎君,你说我不?该药死他吗?”
江淮只依旧静静地看着她,并不?接话。只在她说完最后一个字时?无声地将手中利剑收回了鞘中。
他这?动作自?也被晚娘收紧眼底,她也悄悄松了几分攥紧掌心的力道?,望着江淮笑道?:“小郎君,我一眼便?知?你本非凡人,我不?会过问你的事?,你也不?必担心我乱说什么。”
她似乎颇为舒坦地往后一靠:“你既帮我除了那几个臭虫,姐姐我啊,便?一辈子守着那死鬼地坟,就在这?荒山野岭的不?走了!”
空气安静半晌。江淮面无表情地望着她:“你不?恨他?”
“恨?”
“哈哈。”晚娘自?嘲似的一笑,可只有她自?己知?道?,被藏进那轻松神情里的,都是自?苦。
“我是该恨他,可是小郎君,有爱才会有恨。他欺负我,我杀了他是他活该。可是这?世?上?除了他,又有哪个是真正在意我晚娘的人呢?”
江淮垂下了眸。
晚娘瞧他这?副样子,在心底低低叹了一声,开口道?:“小郎君,这?本不?干我的事?,可你我毕竟相识一场,做姐姐的要提点?你几句。”
“情之一字,最是难解。可有什么天大的怨尤误会,也要听她亲口来说才好。”
江淮没?抬头,可晚娘还是看见少年放在膝上?的修长指节,微不?可查地颤了一下。
她更是确定自?己猜中了他心事?,心中更没?来由地狠狠一颤。
恍惚间她居然觉得,坐在那里为情所难的,不?是那个素不?相识俊俏少年,而是自?己那个短命鬼丈夫。他刚才听了别人骂自?己水性?杨花的那些啊臢话,正垂头丧气地坐在那里,不?知?如?何面对。
这?样看着,眼中便?不?觉带了些泪,她轻轻地笑了一声,语气竟是出奇地温柔和缓,“你啊,就是太傻。”
“听信那些人的屁话做什么?明明心中是万分在意的,却不?愿亲口听她分辨一句。真是痴傻,真是活该。”
“你又怎知?,她没?有不?能言说的苦?”
她说完这?句,眼前的少年便?渐渐抬起?头来。
那熟悉的少女这?些时?日便?第一次出现在了眼前,心中那些不?安的隐痛也随着那笑貌渐渐消减,江淮的唇颤了颤,低头握紧了拳。
第一次竟然觉得,自?己实在是有些蠢。
半晌,江淮望着她微微颔首:“多谢指点?,在下明白了。”
晚娘的思绪也渐渐回笼,看清了眼前人原是那一身战甲的清冷少年,便?有些自?嘲地笑道?:“你明白也好,可惜我那丈夫却是永远没?有明白的那一日了。”
门外马匹声有些急促地嘶鸣一声,晚娘这?才想起?什么,站起?身望着门外道?:“小郎君,接应你的人来了。”
江淮点?头,抖了抖衣摆,利落地从床榻上?下来,站到了地上?。
他这?一站,晚娘才惊觉他原来生?得这?样高,银白战甲寒光熠熠,腰间佩剑凛然,打眼看着便?不?是凡人,想起?李柱那几个欺辱他的蠢物,只觉得更加荒唐——
这?样一个神仙般的人,他们怎么敢的啊……
“晚娘,你若愿意,我可以安排你去京城,那里会有人为你养老。”
晚娘一愣,表情在面上?定了一晌,随即却是释然般的一笑。
“不?了,多谢小郎君。”
她看向窗外,目光远远望向幽幽的荒山,那是埋葬她亡夫孤魂的地方。
“我那死鬼男人还在这?里,我就出不?了这?山,他也休想先投胎拜托了我,我们俩啊——”
晚娘笑着叹一口气:“就是要互相折磨到死才好。”
门外,刘宁果然已牵马侯在了那里,见江淮迎面走出来,披风在他银白的战甲之后招展,恍然间,他似乎又看见了当初那个威风凛凛一把长枪横扫鞑靼的杀神少年。
他立即整肃地一抱拳:“少将军!”
身后的雪灵駒时?隔数月终于见到了阔别已久的主人,兴奋地使劲儿扬蹄长嘶。
江淮走过去,安抚地摸着雪灵的毛发,刘宁立即附上?前来,将帅印交到他手上?:“少将军,这?虎符已差人从京城送来,咱们集结人马,不?久后便?能向徐青发难,一雪前耻!”
“只是……”他突然想起?了林若雪将虎符送到他手上?时?的叮嘱,面色变得为难,想着要不?要按照叮嘱骗他说她人在江南切莫担心。
于是叹了口气,苦着脸吞吐道?:“只是,林姑娘她已回去了……”
话没?说完却被打断。
日光之下,银甲的少年翻身上?马,只冷冷地看他一眼逼他把剩下的谎话咽回了肚里。
“闭嘴。”
少年挥鞭一声打马而去。
他的阿雪,去也好留也罢,都轮不?到别人在这?里言说一二。
他可从来不?是什么好商好量的好性?子,就算她当真抛下他另跟他人了又能如?何?刀尖下抢命数的事?情都不?知?做过多少,无论她在哪里,身边是谁,他都只需要做一件事?就好——
找到她,然后抢回来。
有一人拦他那就杀一人,有一城人拦他那就屠一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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