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章
萧吟的话简直露骨, 静能险些怀疑自己听错了。
他竟从萧吟的口中听到这番话?
这个铁木头,竟说有心上?人,真假?
但很快又想?, 萧吟怎会拿这事来说笑,既他说了,那必然也是真的了,只不知道是哪家的人,竟叫他这样看重, 连这般直白的话都说得。
静能起先有些?错愕, 但好歹也是经历过些?许风霜的人,很快就笑着看向了他,“好, 既你都如此说了, 我自不会推拒, 你要我帮你什么。”
*
佛堂中,巨大的镀金佛像熠熠生辉, 眉目和善俯视着芸芸众生,佛堂外的天气也越发深沉,长长的经幡高悬在空中, 在此刻压得人有些?喘不过气来?。
昭阳跪在殿中, 祈求着佛祖庇佑,因为前几日那事的发生,她的容颜看着都比先前憔悴太多, 不再那样容光焕发。
她心中一直有件亏心事,如若平日里头遇到了什么不称心的事情总也喜欢来?佛堂之中烧香寻些?安慰。
自从那日杜衡说要同她决裂之后, 果然再没?理会她了,而杜呈知道了那件事情之后, 也难得硬气了一回,同昭阳大吵了一架,直接给?杜衡在外头买了坐庄子,让他先搬出了国?公府,远离了昭阳。
这几日昭阳和他们闹得这样难看,现下?就连自己的儿子也再难见到一眼。
她不合时宜又想?到了当年那个女人对她的诅咒,心中惶惶不安,惶恐之下?,便又来?了这处寻求安宁。
屋外狂啸的风若孩童呜咽,昭阳的头因此痛得更加厉害。
这些?时日她总是看到那个女人的亡魂在宅院里面游走,怀中还抱着一个未曾满月的婴儿。
百日黑夜闹了鬼,惹得昭阳就连睡觉之时总也忍不住心悸。
家宅不宁,叫昭阳又想?起了女人的诅咒,甚至都以为是她的亡魂在作祟,害得她如今到了这般地步。
不……
没?什么好怕的,现下?已经在佛堂之中,诸鬼猖獗,满墙的神佛护佑,她有何?好怕。
她跪在堂下?,双手合十,口中喃喃念着佛家语,宛若虔诚心善的佛教徒。
但无论怎么念,脑海中的烦闷都挥之不去?。
幼年杀死的人和那个女人的诅咒在她的脑海之中响起。
“昭阳,你伤天害理,嗜杀亲妹,我诅咒你,永生永世不得好死!”
女人凄
厉的嘶吼声?盘桓不绝。
昭阳似回到了幼年。
她看着女人大喊尖叫,吓得不断后退。
她被母后抱在了怀里捂住了耳朵,而后什么也听?不见了,只能看见那个女人在发疯。
昭阳本有个妹妹,同父异母,是旁的妃子所出。
昭阳是先皇唯一的女儿,自幼受他宠爱,是泡在蜜罐子里头长大的孩子,昭阳昭阳,灿若昭阳,是先皇日思夜想?赐给?她的封号。
但在昭阳九岁的时候,先皇有了第二?个公主。
这个公主是一个不受宠宫女所生,因为先皇的一次醉酒,宫女偶然被临幸,后来?又因有了龙种而有了名分。
而后来?,宫女生下?了公主之后便更不受宠。
可不知道是谁同昭阳说,若皇上?有了旁的女儿,便不会再疼她了。恰逢那段时日先皇忙于?政事,稍稍冷淡了她……
事实上?,先皇不会将?宫女所出的公主放在眼里。
但昭阳却将?旁人的话当了真。
她在宫女太监们不注意的时候,遛进了那个刚出生没?多久的小公主的寝宫,她看着襁褓之中的婴孩,满心满眼都是对她的厌恶。
而后,她就用枕头捂上?了小公主的脸,听?着哭喊的声?音越来?越响,越来?越刺耳,她却始终无动于?衷。
她想?,这个讨厌的小公主死掉了,她就还是父皇最宠爱的公主,而一个卑贱宫女生的孩子,死了便是死了,又有什么大碍。
世人皆说孩童心性单纯,但从没?想?到一个被骄纵惯了的孩子究竟能做出什么事情。当没?人能惩罚她时,她这单纯的心性就成了可怕的毒药,想?要谁的性命,便简简单单、轻轻松松的提刀向谁。
总归,没?有谁会去?惩罚她。
婴孩的啼哭声?越来?越尖锐,昭阳的手也越来?越用力,直到后来?,摇篮中的孩子终于?没?有了声?音。
万籁俱寂,昭阳才恍然醒悟了过来?自己方?才做了什么事情。
她讨厌这个宫女生的孩子,因为她,她的父皇都开始不关心她了,她更讨厌和这样低贱的人称呼姐妹。
她自幼便被宠溺长大,不论做出了什么样的事情,都没?有人会责怪,她现下?也不觉得捂死了这个孩子是什么大的事情。
她想?要趁着没?有人的时候赶紧离开这里,可是这时,孩子的母亲听?到声?响已经赶了过来?。
殿内,她没?有听?到以往那个熟悉的哭声?,摇摇晃晃的婴儿床此时一片死寂,那个嫔妃不敢相信地走近,就看了一张青紫、早就没?了生机的小脸。
旁边还置着一个皱得不像话的枕头。
她的孩子死了,被活生生捂死了。
而昭阳却一无所觉,甚至脸上?一点害怕的神情都没?有。
她听?到昭阳说,“卑贱之人,本就不该来?到这个世上?!”
卑贱之人?她的孩子才刚刚满月啊!
人生有六极,一曰凶短折,二?曰疾,三曰忧,四曰贪,五曰恶,六曰弱。
从古至今,母子不离。凶短折,对一个母亲来?说如何?能接受。
况且,宫女当初也根本就不想?被老皇帝强迫啊,但后宫三千佳丽夹杂无数宫女,皆是皇帝一人之私产。她只是个宫女,人人都说这是她的荣幸与恩宠。
如今,好不容易生下?来?的女儿也被杀死了,那是她在这个灰暗皇宫之中的希望啊。这个嫔妾也不知是从哪里生出来?的勇气,直接扑向了昭阳,想?要扯着她一起赔命。
但,皇后来?了。
昭阳很快就撒谎说自己不过是想?来?找小妹妹玩,但来?的时候,才发现,她早就没?了气。
皇后自然偏袒自己的女儿,这个嫔妾如何?都不肯依,最后事情闹到了皇帝的面前。
然而,皇帝传回了一个口谕。
他说。
一个孩子,能撒什么谎。
孩子能撒什么谎?!
就这样,轻飘飘地揭过了一切。
最后这个不要命的嫔妾,说下?了诅咒昭阳的话,她神色凄厉,状似女鬼,哭喊着道:“昭阳,你伤天害理,嗜杀亲妹,我诅咒你,永生永世不得好死!”
昭阳没?有心肠,不会将?这些?话放在心上?,然而午夜梦回之时,却总是会梦见那个惨死的女婴,还有那个女人悲切恐怖的脸。
自此之后,不论碰到了什么不顺心,不顺意的事情,她总是会想?起那个诅咒。
那个彻底绝望之人,发出的声?嘶力竭的诅咒。
殿内烛火晃动摇曳,香烟袅袅浮动,一阵邪风从窗外吹过,女人的恐怖的面孔在她面前一点又一点被放大。
因果循环,报应轮回,她不是会相信这些?事情的人,但也不知道是何?缘故,这么些?年总是忘不掉这件年深岁久的事情。
她已经嫁人生子,却还是总会被这件事情折磨。
就像杜衡同她决裂,她便总以为是那个女人诅咒的缘故。
她来?了寺庙,来?了佛堂,是想?要讨个清净。
从前是有用的,可是不知为何?,现下?在此刻,头却痛得厉害。
她对在一旁侍奉的嬷嬷,问道:“你说,是她的诅咒吗,我如今落得这样的下?场是报应吗。”
可嬷嬷不知道是什么时候被人喊出去?了,没?有人回答她的话。
昭阳等了许久却还没?有等到回答,她察觉到了些?许不对劲,转头去?看,却看到了一身袈裟的静能大师。
静能大师誉满天下?,她不是不认识。
从前来?寺庙中多也拜会。
大师在场,见了他,昭阳心神稍定。
静能走到了昭阳的身边,昭阳依旧虔诚地跪在佛像前,她仰头问大师,道:“大师,我幼年之时做了一件事,被一个恶女人诅咒至今,她现下?虽然已经死了,但诅咒却一直伴我至今,大师可有什么办法为我驱散这些?邪祟。”
静能手上?转动着佛珠,问道:“施主有何?惑,同我说便是。”
昭阳有些?犹疑,还是不愿意说出这些?事情来?。
静能见她不愿,也不曾强迫,他道:“若不说,老衲又如何?为你驱散邪祟?”
昭阳闻此,想?了想?后,还是开口说道:“我曾经不小心害死过人,后来?受了人的诅咒,大师说,这样的诅咒当真会灵验吗。”
不小心害死了人。
厚颜至此,她竟然还敢面不改色地说自己是不小心害死了人。
昭阳低着头,手上?不安地抚摸转动着佛珠,动作之间透露出了她的焦虑不安。
昭阳在佛祖像前跪得虔诚,满头的珠翠彰显着她一生之中,尽是荣宠。幼年在皇宫,长大嫁入国?公府,在她手上?没?了性命的人不计其数,若谁惹了她不顺心,总是不会被放过。
可是她竟然还会因为杀过的一个婴孩而耿耿于?怀至今。
或许终究还是做错事的时候太过年少。
这个时候静能终于?开口,他道:“因果轮回,报应不爽。”
昭阳听?到此话猛地抬头看向了静能,她的神色带有几分凌厉,似乎是不愿相信静能所言,她问道:“所以大师是说,我会有报应?”
静能却没?有再看向了他,他看向了满墙神佛,声?音平淡,却带着几分不可察觉的悲悯,他道:“菩萨佛祖自会庇佑心善之人。”
言下?之意,若不心善,自然也不会再庇护。
“神灵有眼,菩萨有心,若有所求,他们会瞧见的,但若夫人所求不诚,便是大罗神仙也难救下?。”
大罗神仙也救不下?。
昭阳脸色更加苍白,而后质问道:“为何?大罗神仙救不下?!他
们不就是渡人苦厄,通天神佛,各司其职,为何?便救不下?我一个苦命人?!”
她的神色由白转红,带了几分凄厉的质问,可静能仍旧无动于?衷,他淡淡道:“阿弥陀佛,我佛慈悲。”
静能这样淡漠的态度,叫昭阳更加崩溃,她还是不死心地道:“可是我近些?时日夜夜难寐,不得安宁,该作何?解?总要有些?解决的法子吧。承恩寺百年基业,难道这么点事情也解决不了吗,还是说,我捐赠的香火钱不够,所以大师不愿为我解惑?”
她平静了些?许。
是的,总会有些?解决法子的。
不过是杀了个无关紧要的人罢了,再说事情又都过去?了这么多年,有什么干系。
静能仍旧摇头,似是无可奈何?,但与此同时,看向了昭阳的神色就是连那几分仅剩的悲悯也没?有了。
这样的人有何?值得怜悯。
她永远也不会知道自己错了,就算是手上?鲜血淋漓又何?妨,总归没?人能治得住她,但亏心事做多了,便也总是怕邪祟找上?门的。
古寺之中,灯火阑珊,悄悄冥冥。
静能的声?音带了几分寒意,他道:“白日欺人,难逃清夜之鬼报。但施主且放心,你既说是不小心,诸神总是会宽宥于?你,若再多的,老衲不敢说了。”
白日欺人,难逃清夜之鬼报……
难逃鬼报……
她来?了吗?她真的要来?了吗!
若是旁人,静能还会说些?许宽慰的话,但萧吟方?才嘱咐于?他,要他能怎么膈应昭阳,便怎么来?说。现下?看昭阳这副做鬼心虚模样,想?来?当初是真做了些?什么伤天害理的大事了,如今这样,那也全是她咎由自取。
他不再说,转身往外出去?,只留下?了失魂落魄的昭阳留在殿内。
与此同时,另外一边,昭阳身边陪伴了几十年的嬷嬷正?和萧吟在一块站着。
嬷嬷垂首,在萧吟的面前颇为低声?下?气,她嗫喏道:“二?公子,你吩咐我的事情我都已经办好了,你可要把我幺弟家的儿子给?放了啊。”
这老嬷嬷一辈子没?有嫁人,一直奉在昭阳的身侧,可现下?就为了她家那个三代独传的□□,就这样背叛了昭阳。
萧吟这几日一直在外面奔走,便是忙着昭阳的这件事情。昭阳毕竟是公主,明的来?不了,便只能来?暗的。
他查清楚了她身边这个侍奉了她几十年的嬷嬷的底细,在知道一代单传一个孙子的时候,就知道该怎么办了。他先是抓了这个独苗,而后邀来?了这个老嬷嬷。
老嬷嬷一开始还在顾及那假惺惺的主仆情谊,可萧吟不过两三句话,就让她转了话口。再恩威并施,保证只要她为自己所用,他将?来?不但会放了她的那个侄子,还会给?他一辈子都寻不到的好处。
几番话下?去?,老嬷嬷便是有些?主仆旧情,现下?也只被利益蒙眼。
昭阳前几日所见的鬼魂,甚至梦魇,都是嬷嬷一人所为。
找人扮鬼、稍些?让人心神不宁的香……
知道一个人的心魔之后,想?要逼疯一个人便易如反掌。
萧吟嘴角似挂着一抹淡笑,似乎是满意今日的事情,但细细看去?,那浅淡的笑却又转瞬消失。
终于?,她听?见萧吟开口道:“你做得很好,人我自会如约为你放了,但,他未来?的前程,也都系于?你一人了,若你做的不错,那是最好,如若不大好,我想?他的命……”
嬷嬷马上?保证道:“不!一切皆听?二?公子安排,二?公子让我做什么,我便做什么,绝不敢妄言!”
“好,那你……”萧吟顿了顿,而后继续道:“若能让她疯了,那便更好。”
屋外雨声?渐疏,这一回,萧吟嘴角勾起的弧度更加明显。
疯了……
萧吟不常笑,但他笑起来?是极其好看的,只是这笑较平日相比带了几分邪气。
嬷嬷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但还是马上?点头哈腰应下?了。
昭阳现在的状态,已经开始疑神疑鬼,疯了也不过是再一把火的事情。
见完了这个嬷嬷之后,萧吟出了门,静能也已经出来?了。
静能看着他道:“事情我已经我已为你办好了,她心中有鬼,顾左言他,饶是我今日不说那些?话,她也好不了。”
萧吟道谢,而后道:“她想?从神佛中求得心安,我偏不让。”
静能见他这样厌她,也不再继续谈她,只是想?到了他的那个心上?人,又笑着问道:“那事办了,你能同我说说,是哪家的姑娘吗?”
萧吟没?有避讳,直言道:“是首辅家的小姐。”
静能想?了想?,似乎是在搜寻有关这人的记忆。
“杨水起?”
萧吟点头。
静能认识这人。
想?到了她,静能那苍老的眼神,带着几分悲悯,他看着萧吟缓缓道:“她啊,命格不大好。”
杨水起出生那会差点夭折,杨奕带着杨风生来?承恩寺求福。
他们在此地跪了许久,只求王母显灵,能救救那个可怜的孩子。
静能一直都在承恩寺,那个时候就看着那苦命的厄运人死死哀求。
他上?前为他们念了佛经,说了许多宽慰人的话,他还为病重的杨水起算了一签。
他道:“她小的时候差点夭折,但她熬了过去?,可也只仅仅是熬过去?了那一次。”
“她的人生之路,波折艰难,前途曲折,她是个苦命的孩子,这一生也不平坦。”
萧吟没?有想?到,静能竟也识得杨水起,而且也知晓她的命格。
苦命,不平坦。
确实苦。
雨水渐大,雨滴声?一滴又一滴砸在人的心口。
片刻死寂过后,萧吟忽抬眸看他,“大师,你从前说过,我气运极好。”
“那,能把我的气给?她吗。”
*
萧吟处理完了寺庙的事情,便回去?了家。
天上?的雨已经小了许多,到了傍晚的时候便停了个干净,他净了一身的泥泞浊气之后,换回了寻常穿的白衣。
萧吟的常庆院中种着一株木槿花,同萧吟这人太过冷淡的气质不同,这株木槿花散发着娇艳明媚的气息,只是到了傍晚的时候,开始凋零,而到了明日晨时,又重新绽放。
朝开暮落,每日如此。
萧吟从廊庑走过,路过了那株木槿,往杨水起住着的屋子走去?。
房门紧紧阖着,灯也没?有点。
萧吟知道,她这是又歇下?了。
这几日,她总是精神不济,说一会话就累了。
萧吟唤来?了医师。
“为什么总是睡不够,一日十二?个时辰都躺在床上?,这人还能好吗。”萧吟站在廊庑外,眉头紧蹙。
有些?许雨珠从檐下?滴落,砸在地上?积起的小水坑,发出清脆声?响。
医师看着萧吟着急,也怕得慌,他道:“哎呀,这这,正?常正?常!那日小姐落水,太过耗神,现下?伤了元气,自是要补补的呀!”
萧吟一副不信的样子。
“你若诓我……”
“哎呀呀!您没?觉着,她这些?时日气色已经好了许多吗,只不过是睡觉而已,不打紧的呀。往后天气好了,带着人慢慢往外出走走逛逛的,恢复恢复身体,总会慢慢好起来?的呀。”
往外逛逛……
将?好次日就个晴日,昨日下?了一日的雨,停了之后,阳光明媚动人,万里无云的天就十分适合出门。
萧吟在今日给?她端饭菜的时候问道:“我问过医师了,他说你现下?可以下?床了,也可以去?走动了。今日外头的天气很好,你想?出去?走走吗。”
杨水起抬眼看了眼屋外,现下?正?值午膳时候,外头的天气好得不像话。
萧吟正?坐在床边,为她布菜。
他的手好看,便是端个菜碟都衬得碟子都亮了几分。
杨水起一连几日在都躺在床上?,脑子都有些?不大清醒了,看着他手上?端菜碟的动作,一时之间竟失了神,也忘记了回话。
萧吟注意到了她怔愣的视线,伸出手到她的面前挥了挥。
杨水起
回了神来?,“嗯?”了一声?,显然是没?来?得及反应。
自从病后,杨水起成日里头除了吃便是睡,况萧吟又总是怕她饿着,想?着法子给?她喂些?饭下?去?,不过短短几日,杨水起肉眼可见的圆了不少。
她发懵的时候,脸上?还带着几分傻气,圆亮的眸中,明净清澈,分明露骨的看着他的手,却是什么都不知道,懵懂眨眼之时,眼中似乎倾溢出了些?许光芒灵气。
不比先前她心情不大爽利那会,瘦得身上?都没?甚肉,现下?杨水起这样看着便好了许多,至少在萧吟眼中看着,相较之前,更加康健。
康健便好。
比什么都好。
撞上?了杨水起略带疑惑的视线,萧吟的喉咙紧了紧。
萧吟清了清嗓子,神色如常又重复了遍方?才的话。
原是问她要不要出门走走。
杨水起想?了想?后,低下?了头,眼睛一直盯着桌前的菜。
她道:“萧吟,我觉着我现下?好了很多了,我既然可以下?床走走了,那是不是也能回家了啊。”
第五十二章
她已经在萧家待了七日, 算上今日便是第八日。
太麻烦人了。
萧吟只要在家,便总是不厌其烦地过来照顾她,她只要是在这里, 便总是太过于麻烦他了的。
况说了,她修养了这么?些时?日,早已经好?得大差不差了,既能下床出去走走,那么想来也能收拾收拾归家了。
在这里待, 总归是有些不大合适。
再说, 又住在他的院子?里头,她总觉着怪别扭的……
萧吟听到此话,手?上动作?一顿, 但很快就恢复如常, 他伸手?递了双筷箸给杨水起, 面不改色道?:“不好?,医师只说叫出去走走, 杨家萧家相去甚远,你走动终归不大方便,好?不容易养好?了伤, 坐这样久的马车, 会受不住的。”
萧家杨家这么?远,走动确实不合适。
他这话倒是真没有说错。
萧吟话里话外皆是强势,杨水起听到这话瘪了瘪嘴, 却终归还是没说什么?,伸手?接过了筷子?。
毕竟救下她的是萧吟, 一直照顾她的也是萧吟,想来, 他应当确实比谁都了解她的身体状况,杨水起说不出来辩驳的话,左右不过再养几日而?已,到时?候就能离开了吧。
她闷闷地应了声,而?后就开始夹菜吃饭了。
萧吟则在一旁自然而?然地为她添菜。
他眼中又浮起了笑意,低头看?着杨水起道?:“近日新来了个厨子?,听闻是从南地来的,你尝尝这碗豆腐羹如何,好?吃吗。”
他将盛了豆腐羹的碟子?推到杨水起面前,看?着她的眼神都带了几分期待。
新来了个厨子?。
南地来的。
杨水起的祖籍在长都,南方人。
杨水起看?着眼前的豆腐羹,笑了笑,她道?:“萧吟,我打小就在京城长大,我爹没带我回过长都,我也不习惯南地的口味。”
长都是个伤心地,杨奕从没有带他们回去过。
杨水起言下之意,萧吟,你特地找来的厨子?,我根本就不喜欢呀。
像是在说厨子?,也像是在说其他。
她没有将话说得那样明显,但聪明的人总能听出言下之意。
萧吟的手?指紧了紧,却愣是像是没有听懂似的。
他也笑了笑,声音听着有些闷,“嗯,下次换旁人来做。”
他目光下敛,长睫带着一片阴影,眉眼之间尽是柔顺。
见?他这样乖顺,杨水起抿了抿唇,又开始想是不是自己?过于咄咄逼人,她转移了话题,手?上无意识地扣着筷子?,问道?:“萧吟,来年开春你便要参加会试,这段时?日耽误你了。”
语气带着说不出来的疏离。
方才她说不喜欢南地的厨子?,萧吟只会怪自己?粗心大意,可是现下她说这样生疏的话,萧吟心中只觉被一阵又一阵苦涩淹没。
但他素来能隐忍,很快就隐了情绪,他抬眸看?向了杨水起,笑着道?:“读了十几年的书,不差这几日的。”
这么?些年了,能成的也成了,不能成的,要这么?几日也无甚用。
便是差,也不差这么?些个时?日。
杨水起也没话再说,低头用饭,两人又陷入了一片安静,只偶尔有筷子?轻碰瓷碗的声音。
他们之间,虽算不得多?热络,但好?在也是比之前好?上太多?。
天气正好?,正午的光从大开的门?窗处透了进?来,偶有微风吹进?,十分敞亮舒适。
一片安静之中,忽听得一道?咕咕声。
杨水起错愕抬头,看?向已经面露赧然的萧吟。
“你……饿啦?”杨水起看?着萧吟讷讷问道?。
萧吟自觉失礼,脸色红得越发厉害,他道?:“是有些。”
杨水起哪里知道?这些,但萧吟饿了,她又怎好?自己?一个人用膳,她秀美蹙起,马上道?:“你若饿了何不早说,添一双碗筷就是了,还一直在旁帮我布菜做什么?。”
她又不是没得手?,自己?也能夹菜。
但想到萧吟是因为她而?饿着了肚子?,心中自也有些愧疚,咬着筷子?,饭也叫吃不下了,看?向萧吟的眼神都带了几分歉意。
萧吟道?:“我怕你不想同我一起吃饭。”
他的声音听着有些许的闷,甚之还掺杂了几分委屈。
杨水起听了更叫愧疚,思之这些时?日他因照顾她而?四处奔走,现下竟还饿着肚子?就来替她布菜,可她方才还说了那样的话。
和萧吟比起来,她倒显得是有些狼心狗肺了。
她想了想,而?后又说了句,“没事的,萧吟,你若是饿了便一起用膳好?了,我不在意这些的。”
她怎么?再好?意思叫萧吟饿着肚子?。
萧吟听到这话,眼睫颤了颤,眸光也亮了起来,他看?向杨水起,问道?:“当真嘛?”
他又补充了一句,道?:“往后能同你一起用饭吗。”
在萧吟的脸上看?到这样的神情,杨水起一时?之间竟有些错愕。
旋即,她道?:“我骗你作?甚。”
她不再看?萧吟,低头就开始扒起了饭。
萧吟也没有再说,而?后接过了下人递来的碗筷,便也开始同她一起用饭了。
门?外,肖春看?着下人又给萧吟添了副碗筷,露出了一言难尽的表情,“你家公?子?怎不用过午膳再来,这样饿着,多?叫难受。”
反正杨水起一直躺在床上休憩,也就用膳的时?候会起身,无所谓差他这么?一会用膳的时?间。
江北听到这话,露出了一副不可说的表情。
何止午膳,他家公?子?就是连早膳都不带用的,就等着那个肚子?不争气,早些打起鼓来。
江北摇了摇头,一副高深莫测的表情对肖春道?:“好?姐姐,我家公?子?的心,您可猜不着。”
肖春见?江北这神戳戳的样子?,骂了一句“神经”便离他远些了。
再待那两人用完膳之后,萧吟又带着杨水起去园子?里头走了走,逛了逛。怕她累着,也没逛多?久,待她额间出了一层薄汗,两人就回了屋。
从这离开前,萧吟突然对杨水起道?:“二十是我的生辰,你能不能过完再走。”
既然杨水起有了想要离开的心思,那便迟早是要寻个机会离开,倒是不如现在提出,免得到时?候不知道?哪天自己?归家,杨水起就被人接走了。
生辰。
九月二十是萧吟的生辰,那不就只要三?四日了吗?
难怪将才出去逛的时?候,看?到丫鬟仆妇四处奔走,原是在忙着他的生辰。
杨水起听到这话,点?了点?头应下,不过是生辰罢,既萧吟说了,那她断不好?再说什么?回绝的话。
两人没再说甚,萧吟目送着杨水起回了房。
直至门?被阖上,也迟迟不曾离去。
而?后过了片刻,就有下人来说萧正寻他。
*
萧吟在杨水起那头待了差不多?有一个下午,来了堂屋这处的时?候,已经将近傍晚。
屋子?里头尚未掌灯,有些许的昏暗。
萧夫人喊萧吟坐下。
萧吟依言坐到了下位。
依旧是萧夫人先开了口,她问道?:“她的伤养得如何了。”
萧吟答道?:“好?许多?了,没有先前那样了。”
既然萧吟都说好?很多?了,那便应该是好?
了。
萧夫人闻此先是点?了点?头,而?后她又试探问道?:“那你打算如何,是要一直让她留在萧家吗。”
萧吟没有说话,只是看?向了萧夫人,神色淡淡。
见?他这样看?自己?,萧夫人马上道?:“萧吟,我是你的亲娘,不是什么?苦大仇深的仇人,你犯不着这样看?我。我只是在问你将来是作?何打算,杨水起待在你的院子?里头,我们不说,没人会说出去。但她一直待在萧家,旁人是都知道?的,便是救命恩人,做到这个地步已经够了,再多?下去,便要被外人多?嘴了。”
止步于此,没人会说什么?,不过是救命,也不至于死板到要叫旁人纷说。
但再继续,便要叫人起疑心。
杜衡和昭阳闹掰的事情现下人尽皆知,萧夫人一时?之间也不敢去同萧吟说什么?重话,生怕踩上了昭阳的后路,逼得萧吟同她离心。
萧吟毕竟还是有主见?,说多?了教训的话,他也不大爱听。
听完了萧夫人的话,萧吟淡声道?:“叫旁人多?嘴便多?嘴,有什么?好?在乎。”
旁人的话最是没甚好?听,反正什么?话他们都要说,在他们嘴巴里头,神仙也要变恶鬼。
“说的都是些什么?话!”萧夫人还没开口说话,就被萧正厉声打断,“我们萧家百年基业,五世?正德,好?好?的名声,你敢毁?”
萧夫人一边瞥着萧吟的神色,一边在那里扯着萧正的袖子?,小声道?:“你做什么?这样,不是说好?了今日不发脾气的吗。”
“你自己?听听他说的那些是不是人话。”
萧吟挨了萧正的说,却也没有生气,只是问道?:“为何如此说?我做了什么?就毁了百年基业。”
百年基业就这样不堪一击吗。
“风起于青萍之末,从古至今都是此理,萧家内部不坏,没有蛀虫,我又如何去毁。”
若真要争,说来说去又还是那样的话,说到底也不过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萧正怕把坏名声带来了萧家。
几个月前,萧吟不肯正视自己?的内心,便听了萧正的话,可是现下,他又如何会听。
这事实在没有争执的必要,因为再如何说,也不过是从前的那些话。
萧正亦是不想要再起无所谓的争执,他无视了萧吟的话,平了些许心绪后道?:“所以说,你现下是铁定了心要和她纠缠不休了是吗。”
萧吟不就是此意吗。
萧吟没有反驳,算是默认。
“所以又是说,为了她,亲人,父母,兄长,你都不要了?”
萧吟终于抬起头看?向了萧正。
父子?两人陷入了一阵长久的对视,萧正神色肃然,他本就生得严厉,同人对峙之时?,更是不叫旁人落得什么?好?处。
但,萧吟迎着他的视线,却也罕见?没有被压制。
过了良久,萧吟竟笑出了声来,他的笑声还带了几声讥讽,道?:“不是我弃父亲,是父亲弃我。”
萧正看?向萧吟,眉眼之间紧紧蹙着,他有些痛心道?:“我教养你这么?多?年,比不上一个杨水起?萧吟,你从前不是也讨厌他们得紧吗,他们杨家父子?残害多?少清流文官,便是一只手?指头都数不来,现下,你就是为了一个女人,什么?大义?,什么?脸面,全都不要了?”
萧吟也不退让,“党派相争,本就如此,明的上奏弹劾,暗的绑架投毒,你来我往,皆有伤亡,清流死了人,他们就不曾死人吗。难道?父亲的手?上,就没有所谓奸臣的血吗,而?当初皇太子?和清流的人甚之还想要借北疆的祸事引火杨奕。分明都是杀人,为什么?有的人高尚,有的人便是下流。”
萧吟从前也觉得杨奕可恶至极,便是万死也难辞其咎,可是自从因为杨水起的缘故,而?去正视杨家之后,才发现若是真站在他们的角度来看?,许多?事情确也无解。
下流,他的意思是说他也下流吗。
“萧吟,你放肆!”还不待萧正斥他,生怕他发怒的萧夫人就先一步发了难,训斥了萧吟。
可这还是没有挡住萧正的怒火,他呵呵冷笑了两声,分明内心已经怒极,可面上倒平静地不像话。
他死死地盯着萧吟,道?:“你说为什么?有的人下流,而?有的人高尚吗。我告诉你,是为何。奸邪就是奸邪,为皇上所用,不过是皇上的走狗。而?我杀奸邪,名正言顺,留在青史之中亦是无人能去置喙,我做的事情不曾授天以柄,我就是高尚!他做的事情处处不合礼法?,那就是下流!他愿意靠皇上从而?当上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首辅,那其中的后果,他们自己?就要承受。如此答案,你可否满意!”
他起身,走近了萧吟,看?着他寒声道?:“即便你眼中这天下黑白不分,一团污糟,我现下告诉你,天下就是这样个天下,没人能改!”
从古至今皆是如此,他凭什么?说不对。
萧正身上穿着象征着莫大权力的二品大臣的绯红官服,现下竟说着这样露骨的话。
萧吟沉默良久,抬头,看?向了萧正,他道?:“上位者不正,天下不宁,如此,何不……”
萧吟话还没完,忽地听到了一声脆响。
萧吟的话,被萧正的巴掌打回了嘴里。
他被打偏了头去,迟迟没有回正。
萧夫人萧正突如其来的举动吓得惊呼,反应过来之后,忙上去拉劝起了他。
“做什么?啊,你这是做什么?!?他还只是个孩子?,有什么?话不能好?好?去说啊……!”
萧正却气狠了,狠狠地拂开了萧夫人,他粗喘着几口气,指着萧吟道?:“你……你不要欺人太甚了!”
他刚若不打他,弑君杀父的话都要说出口来了!
既然如此,萧吟也没再什么?好?去同萧正说了,他擦了擦嘴角渗出来的血迹,直起了身,转头就要往外走去。
眼看?闹成这样,事情就要到了无可转圜的余地,萧正最后还是妥协,他强压了气,说道?:“行!你的婚事,你自己?定下。但,你在殿试之中必须中前三?甲,不然,你压根就没有资格同我谈这些!”
萧吟若能中举倒是好?说,若是不中,他便是个没本事的了,那样,萧正根本也就不用担忧他会做出什么?事情来了。若他能中,那便是个有天大本事的,他若还不依他,只怕倒时?候依照他的性子?来说,真要做出什么?轰天震地、弑君杀父的事来,到时?候,他萧家,百年基业都要毁于他手?!
他能不应他,他敢不应他吗!
比起萧吟将来做出什么?让他们萧家毁灭的事情来说,萧正觉着,他爱娶谁就娶谁吧!管不住的话,还管他做什么??
萧吟听得此话,终于顿步,他回过身来,嘴角浮起了一抹笑,朝萧正拱手?,道?:“如此,多?谢父亲成全。”
第五十三章
*
日子不紧不慢过?着, 这几日萧吟没有前些时日那样忙了,只?要是一见得空,便时常去寻杨水起说话, 说得多了,杨水起也烦他烦得不行,这眼睛一睁是萧吟,眼睛一闭又萧吟,谁能受得了。
偏偏距他的?生辰又还有两三日, 现下走了又有些不太对劲。最后没办法, 杨水起忍无可忍对萧吟道:“萧吟,你不觉着你这来得太过勤快了些吗。”
萧吟面?不改色道:“我怕他们照顾不好你。”
杨水起无奈扶额,“我已经?快好了, 不用如此防备, 再又说了, 我这睡觉之前,阖眼看到?的?是你, 睁开?眼睛看到?的?人又是你,你你你……哪有这样的事?”
杨水起虽然说得夸张了些,但萧吟黏得实在太紧了, 她实在头疼得很。
只?希望这样?说, 萧吟能正常些,不用这样?总来寻她。
“
还是给我们彼此之间留点空间吧。”杨水起她说。
萧吟听?到?这话,垂了脑袋, “你嫌我烦了。”
不是疑问,而是十分肯定的?语气。
萧吟长睫低垂, 遮掩住了眼底的?情绪。
他的?语气淡淡,但是带着几分不可察觉的?委屈。
萧吟一贯强势, 可杨水起都不晓得他是什么如此变得如此脆弱,总是说他两句就要委屈,活像一个受气包,况她又没说什么重?话。
真是的?……
她道:“我不是这个意思,你别叫委屈了,我不再说这样?的?话就是了。”
现下寄人篱下,萧吟又算她的?救命恩人,她也不是什么狼心狗肺之徒,让着他一些怎么了。
但让是让了,心中?还是不大服气的?。
她说他太过?粘牙,又没说错……
萧吟似是看出来了她的?不大情愿,只?起了身道:“我没有委屈,你若不喜欢,我往后只?同你来一起用饭,其他的?时候,我便不会再来了。”
他像是做出了极大的?让步。
萧吟说罢转身就往外走去,只?这背影看着竟带了几分落寞萧条之意。
又配上他那几句话,莫名得让杨水起生出了一种罪恶感。
叫这话说得一噎,杨水起想说自己并非此意,但看着萧吟离开?的?背影,最后还是什么噤了声,瘪了瘪嘴,移开?了脑袋不再看他。
越是看,越是心堵。
她实话实说而已,是萧吟自己太过?敏感了,干她什么事。
就在她这样?想着的?时候,本都走到?门口的?萧吟回?了身来,他看着杨水起道:“我不来了,只?是,你自己要记得用药,还有医师说你现下可以?多下床走动,恢复身子。你让肖春带着你四处转转吧,没事的?,你就把萧家当自己家好了。”
“不会有人再欺负你了。”
他说,把这里当成自己的?家好了。
他说,不会有人再欺负他了。
若是旁人说这些话,杨水起是决计不会再相信的?,可是现下说这话的?人是萧吟。
她好像说不出什么不相信的?话来。
杨水起心里头的?嘀咕声消失殆尽。
好吧,他敏感便敏感些吧。
又不会怎么样?。
萧吟走后,杨水起喊来了肖春,她问道:“你说萧吟他喜欢什么呀,我还没有准备他的?生辰礼呢。”
既然留在了萧家,受邀参加了他的?生辰礼,总是该送些东西的?,哪有两手空空的?道理。
她现在思之,发现自己对萧吟并不怎么熟悉,就是连他喜欢些什么都不大知道。
她该送他些什么呢。
肖春心中?暗道,萧二公子喜欢什么,那不就是喜欢她家小姐吗。
萧吟这段时日如此这般殷勤,明眼人都能瞧得出来其中?意味。
但这话肖春是不会在杨水起跟前胡说的?。
她也不大知道杨水起心中?是做何想,唯一能确定的?是,她现在定没有之前那般讨厌萧吟了。
毕竟近来时日萧吟的?行为举止她也看在心里,做到?他这个份上的?,当真没有几个了。
一开?始肖春本也以?为萧吟不过?是中?看不中?用的?绣花枕头,照顾人的?活计他这个素来高高在上的?公子哥儿哪里又会得,可是这几日才发现真真是自己狗眼看人低了。
萧吟照顾起杨水起来,便是叫肖春都有些自愧不如。
既如此,肖春自也不大会再说萧吟的?坏话了。
杨水起问她萧吟喜欢什么,肖春便道:“二公子看着便是个什么也不缺的?,礼轻情意重?,送什么二公子想来都是会收下的?。”
肖春想,不论杨水起送什么,萧吟定都是会喜欢的?。
肖春这话说了就跟没说一样?,听?到?这话,杨水起又陷入了一阵苦恼。
见杨水起这般,肖春提醒道:“莫不如小姐自己问问二公子呢,你问他想要些什么。”
自己问……
翌日,萧吟来同她一起用膳时,杨水起问了这个问题。
她问他想要什么生辰礼。
旁的?不说,昨日让萧吟不要总是来寻她,他也当真做到?了,两人也只?是在用膳的?时候会一起。
杨水起早就已经?能下床了,两人坐在桌前用膳。
从前杨水起生病的?时候,只?能在床上的?小木桌上用膳,那个地方小,布菜的?时候不太好弄,萧吟总怕丫鬟会磕碰到?杨水起,只?要是他在家的?时候,便总是亲力亲为,现如今,杨水起的?伤好得差不多了,两人在一起的?时候,萧吟也总是习惯自己布菜,生生抢了丫鬟们的?活计。
他正在布菜,听?到?杨水起这话愣了片刻,而后马上道:“无妨,送什么都可。”
送什么都可。
这个回?答不大可以?。
“你喜欢什么?”杨水起看着他认真问道,生怕萧吟又要说出什么“随便”之流的?话,她赶紧补充道:“总归有喜欢的?吧,字画?拓本?抑或是其他的?什么,总归是有喜欢的?吧……”
萧吟总不能什么也不叫喜欢吧。
听?到?此话,萧吟想了想,而后马上道:“字帖。”
字帖。
原来萧吟喜欢字帖。
杨水起方想要问他是喜欢哪位大家的?字,她去她爹书?房偷一副来,却听?萧吟道:“我不要旁人的?字。”
“我想要你写的?字。”
她的?字?
杨水起有些懵。
她的?字有什么好要的?呢。
她一边接过?了萧吟递过?来的?筷子,一边试探性道:“我的?字可没什么好的?,你当真不换一个吗。”
虽然说她的?字再轻易弄来不过?,但总觉着送了这么个玩样?给萧吟,白白占了他便宜一样?。
她的?字虽说不难看,但决计也没有特别值得人称赞之处,若是送这个,总觉有些不大合适。
萧吟却认真点头,道:“嗯,就要你的?字了。你做副字也费时费神,很辛苦。”
杨水起饶是脸皮再厚都要叫萧吟这话说得不大好意思了。
她嘟囔道:“没甚辛苦的?。”
眼看萧吟就要动筷,杨水起又追着问道:“真没甚旁的?想要了吗。”
萧吟手上动作顿了一顿,看着杨水起道:“我想要吃桂花糕,可以?吗。”
他又补充道:“你做的?。”
杨水起听?到?这话,怔愣了片刻,而后故作随意道:“你喜欢吃啊?”
萧吟没有犹豫,很快道:“嗯,一直都很喜欢。”
一直喜欢,可是一直都没有说过?。
从前的?每一次杨水起送了桂花糕给萧吟之后,总是会担心不大喜欢,也会害怕她起一个大早做的?桂花糕会叫萧吟随手丢弃,即便会担心,可是她仍旧每日都做,没有落下过?一日。
原来他喜欢吃啊。
只?可惜从前杨水起一直都不知道。
因为萧吟从未曾给过?她回?应,以?至于?,她一点都不知道自己送他的?桂花糕是被?丢了,还是叫他吃了。
杨水起此刻才知道,原来桂花糕他一直都有在吃。
但是现下听?到?萧吟说这话时,知道了这个事情之后,杨水起却也没甚反应,心中?也再无甚波澜了,毕竟事情都过?去了这么久,中?间又发生了这么多的?事情。
杨水起最后还是笑了笑,她道:“好,你既喜欢,我再做就是了。只?是,或许再做不出从前的?味道了。”
萧吟握着筷子的?手拢紧了几分,最后还是强撑起了个笑,道:“不一样?便不一样?,这世上没什么东西会是一尘不变的?,但你做的?,终归会是好吃的?。”
*
两日过?去,很快就迎来了九月二十。
这日萧吟生辰,萧家却也没有大办,萧吟不喜铺张,不过?是十九的?生辰罢了,一家人坐一起吃个饭便可。
傍晚时分,残阳沐血。
夕阳落在院中?回?廊之前的?大地上,一片又一片的?残阳照在凋零的?木槿花上。
回?廊下,两人并肩而站。
杨水起穿着一身桃红长裙,更衬她容色甚殊,灿若桃李。圆润了些许的?脸,比先前看着还要好看些。
今日过?后,杨风生就要来接她归家了。
在萧家住了这么些时日,她也觉面?薄,不好再待,现下终于?到?了他的?生辰。
过?了今日,萧吟想来
便也没甚说辞了。
杨水起给萧吟递了字,她道:“这两日闲得无事做的?,你看看。”
萧吟接过?,展开?。
端正的?簪花小楷。
上头写着:岁岁年年,万喜万般宜。
杨水起的?字很好看。
萧吟盯着这字看了许久。
他想起很久之前在学堂里头的?时候,杨水起曾借口不精考核,来找他温课,但那个时候,她的?字迹或是故意伪装,写得歪七歪八,同现在这副簪花小楷完全不大一样?。
杨水起一直在看萧吟,见他看着这副字出神,马上就知道他在想些什么了,她马上认错,道:“抱歉,先前骗你……”
话还未完,就叫打断,只?听?萧吟道:“我很喜欢。”
“什么?”杨水起抬头看他,讷讷道。
“你送我的?,我很喜欢。”萧吟又重?复了一遍。
她送他的?,他很喜欢。
他今日未着白裳,穿了件淡蓝云绣锦袍,端得是清冷如洌,满身风姿。不得不说,萧吟的?眼睛生得实在是太过?好看,便是简简单单说这话的?时候,眼睛里头带着淡淡的?笑,都像是含了光一样?,晃人心神。
杨水起有些出神。
从前的?时候她只?喜欢他身上的?凛然正气,倒不注意萧吟打扮模样?,因为他太冷了,光是细看,都冷得吓人。
可是现下,眉眼之间好像比先前柔和了太多,便是说话的?时候,都常带着笑。
杨水起心中?暗叹,这萧吟生得也太过?占便宜了些,只?要笑一笑,就好看得不像话。
见杨水起看着自己出神,萧吟也不曾出声打扰,就那样?微微低着头任她看,甚至眼中?笑意越甚。
看着他笑得越发好看,杨水起终回?了神,她讷讷道:“你喜欢就好。”
两人没再说下去,因现下快到?了晚膳的?时辰,已经?有人来常青院唤他们二人去用膳了。
杨水起并不大想去,毕竟这是萧吟的?生辰,他们萧家的?家宴,若她在,总觉怪里怪气,还是不去了好吧……
可还不待到?杨水起开?口,就听?到?门口传来了声响。
是陈锦梨来了。
“表哥,你们怎么还没去呢?”
不待他们二人开?口,陈锦梨就已经?自然而然地挽上了杨水起的?手臂。
她道:“快去吧,菜都要凉了。”
杨水起尚来不及说拒绝,就被?陈锦梨扯着走了。
第五十四章
到了膳厅的时候, 萧家一行人都在?了,只剩下了他们二人没到。
只见到里头几人皆看向他们。
想到先前萧正二以及萧夫人二人对他们杨家的态度,杨水起有些头疼。
虽说这些时日住在?萧家, 但也不曾怎么同他们打交道。
她的出现?,岂不是来破坏他们一家人高高兴兴庆生的时候吗。
但出乎意料的是,萧正见到她了,也不曾经说些什么,萧夫人竟还笑着对她唤道:“来了啊, 快坐吧。”
萧夫人能怎么办?她也没办法了。
萧正都拿萧吟没办法, 她也只能接受了。
她可不想萧吟变成了下一个杜衡,而她则也步了昭阳的后尘。
打不过就加入吧。
不得不接受这个事实之?后,萧夫人强逼着自己?看顺眼了杨水起, 又加之?先前?她在?国?公府遭罪一事, 她也在?现?场, 人也都是肉长?的,说不心生怜爱也是假的。
陈锦梨还日日在?她耳边说杨水起如何如何好……
先前?她最和她不对付, 现?下她的心中杨水起又这般好,萧夫人也好奇杨水起这人究竟是什么能耐,竟将她家的孩子哄得一个比一个心甘情愿。
想了许久, 她才想到, 或许是她这人当真不错吧。
萧吟也不是会被哄骗之?徒,既他这样喜欢,喜欢到不惜说出那样的话, 她应当是极好的吧。
杨水起错愕于?他们的态度转变,尚未来得及反应些什么, 就已?经听到了一旁的萧煦笑着对她道:“小水愣着做什么,就等你们了呢, 快来用膳吧。”
杨水起回了身来,最后也还是依言上前?去了。
她被陈锦梨拉着坐下,坐在?了她和萧吟的中间。
萧夫人见陈锦梨这般热络,不免打趣道:“从前?倒不见得你对谁这般殷勤,现?如今,倒勤快的比酒楼里头的小二还要厉害些。”
陈锦梨面色微红,听到了这话之?后,却还是忍不住打量杨水起的神色,生怕她不喜她如此。
但好在?,见她面色如常。
陈锦梨对着萧夫人撒娇道:“今日是表哥的生辰,姑母莫要打趣我了。”
萧夫人见她恼了,也不再逗,转头问向了杨水起,她道:“这些时日可还顺心?有不舒服的地方吗。则玉的院子住得可好?”
当然?好了……
好得杨水起都快有些消受不起了。
她客气道:“自是极好的,这几日叨扰夫人了。”
萧夫人也不同?她打官腔,她道:“无妨,你既觉着好就是了。从前?向来都是则玉被旁人伺候,今难得见他伺候了别人,原是怕他笨手笨脚,既你说好,我也就放心了。”
萧煦也再一旁打趣,道:“只要有心,什么事情做不得。”
萧吟也知?适可而止,怕再说下去,杨水起要不自在?了,他对杨水起道:“今日我生辰,他们便喜欢那我笑话,你莫要放在?心上。”
杨水起道:“不碍事的,我不会放在?心上的。”
大家总是喜欢说这些笑话,她自也不会做数。
萧吟:……
好吧。
听到杨水起这样说,旁人也都识趣的没再打趣。
萧夫人现?下也才看明白了。
原全是萧吟自己?一厢情愿呢,人家姑娘根本就不乐意搭理他。
她本还以为,萧吟在?这处说服他们,是因为杨水起那处松了口,现?下看来,原全是他自己?一个人在?那里美上了先。
萧夫人像是寻到了什么趣事一般,笑了两声。
看来,世上果真是有风水轮流转一说。
萧正轻咳了两声,截住了这个话题,他看向萧吟道:“好了,萧吟,你生辰,你有什么想说的吗。”
生辰有什么好说的?不当是他们祝贺萧吟生辰吉乐才是吗。
杨水起第?一次在?萧家吃饭,也不懂萧家的规矩。
在?场之?人都面露苦色,就连萧夫人脸上的笑意都渐渐退去了。
只听萧吟道:“没有,还是用膳吧,菜要凉了。”
萧吟想要动筷,以结束这个话题,萧正却不依,他道:“急什么,放下。过了今日,你便十九了,你难不成没什么想说的?”
“来年计划,抑或是未来展望……?”
萧正总是喜欢这样,每次都总喜欢扯着人说这些,这些话,不只是生辰要说,就是过年时候也要说。
偏偏说来说去都是那些倒轱辘的话,也不晓得有什么好说。
杨水起这才明了,难怪一个又一个脸色皆不大好看,这样谁能受得了?
生辰便生辰,多欢喜的日子,非要说这些晦气的话吗……
也太压迫了人些。
萧吟从前?还依萧正,无非是说些叫萧正满意的话,说便说了,反正这些话对他来说,再好说简单不过。
但今日却不知?怎地,萧吟却不依,他道:“无甚好说,来年的计划,过年的时候不是已?经说过了吗,今日又有何好去再说。”
谁知?这话在?萧正听来,便是他对他的违背,他沉了声道:“我若今日偏要你说呢。”
他又道:“从前?都能说,为何今日说不得?”
“有何好说?”萧吟呵笑了一声。
“没何好说,你也要说。”
萧正妄图再在?这一件事情掌控于?他,妄图再用条条框框牵制住他,但萧吟已?经不大会再听他的话了。
萧正的思想太过保守,人又过于?执拗,他能在?他娶妻一事上让步,已?经是极限了,他不容许萧吟再在?旁的事情反抗,他因循守旧,思想老?派,控制欲强,但萧吟却截然?相反。
萧吟那日同?萧正争吵,他话还未说完就叫萧正一个巴掌打断,其?实他想要说的是……
上位者不正,天下不宁,如此,何不……
取而代之?。
他不是在?说玩笑话,也不是在?吓唬萧正。
眼看萧吟不管他的话,萧正就想要发脾气,却听到了下人来传话。
“大爷,皇太子来了。”
听闻此话,也没人再去管父子俩暗暗地较劲,在?场之?人,面色皆变。
萧吟的生辰,朱澄来做些什么?
萧正来不及追究萧吟,转头去问传话的下人,“只他一人?”
“不,皇太子妃,还有皇太子妃的妹妹也在?。”
李春华……
萧吟嘴角勾起了一抹笑。
他还不曾找她,他们便先上门?了。
萧正已?经起身,他道:“走,出门?迎人。”
皇太子临门?,按照礼数,他们都要亲自迎人。
晚膳中断,一行人起身出门?,出去之?前?,萧吟凑到了江北身边耳语吩咐了些话。
江北听后,瞳孔地震。
他惊道:“公子……当真要这样吗。”
萧吟面不改色道:“快去吧,一会晚了就赶不上了。”
听到萧吟是铁了心想要做,江北即便害怕,也只咬了咬牙就跑开了。
杨水起被陈锦梨扯着,走在?萧夫人的身边,而萧正则走在?最前?头,只有萧煦注意到了落在?最后的萧吟。
他将萧吟的举动尽收眼底。
上次的事情,萧煦已?经从陈锦梨的口中得知?,多半是李春华推了杨水起入水。
萧吟他想要江北去做些什么,显而易见。
他上前?低声问道:“则玉,你想好了吗。”
他若要伤李春华,便是伤了皇太子妃,便是同?皇太子作对。
“兄长?,我不能看她受委屈。李春华推了她,我受不了。”萧吟低着头说道。
萧煦道:“她终究是皇太子妃的妹妹。”
“谁都不行。”萧吟抬头,看向了前?头杨水起的背影,而后又看向萧煦认真道。
害她成了那样的又不只是昭阳,如今昭阳是疯了,那李春华呢。
*
一行人很快就到了门?口。
萧正见皇太子等在?外头,赶忙行礼,萧家一行人也都随着萧正拜礼。
朱澄见了,亲自将萧正扶了起来,他道:“阁老?多礼,倒是我不问自来,叨扰了您吧。”
萧正忙道:“哪里的话,殿下实在?严重。”
朱澄也没说什么,只是看向了萧吟道:“听闻今日是则玉生辰,前?些时日在?父皇的嘴巴里头听到了一回,便想着是父皇点我,喊我来给他送礼呢。”
萧吟面上不显,只随意同?他客套了几句。
朱澄见他一副不愿多说的样子,只在?心中暗哂他是恃宠而骄。
但朱澄也不曾忘记自己?今日来的目的,除了景晖帝随口提了一嘴之?外,亦是有着他自己?的小心思。
萧吟在?秋闱之?中一举夺魁,如今十九年岁,将来前?程不可估量,或会是下一个杨奕这般天才之?流,若能将此人牢牢攥于?手中,将来他岂不比他的父皇过得还要舒坦些。
为人君者,推贤让能才是正道。
即便说现?下萧正偏向他们皇太子一党无疑,但朱澄还是不大放心,想要一些实际的举动将人笼络。
例如结亲。
若能和萧家结亲,便是再好不过了。
他和他攀亲家,一是看上了萧家的势,二是看上了萧吟。
将好李春阳的妹妹,同?萧吟年岁相仿,她生得不错,两人何尝又不能走到一起?
今日他让李春阳带着李春华上门?,自也是心思不纯。
朱澄心中有自己?的打算,抬眼却看到了站在?萧吟身边的杨水起。
神色晦暗了些许。
上次萧吟抱着她从国?公府离开的事情,闹得满城皆知?。
杨家的人当真是一个比一个烦,当初是杨奕,现?下又是他的女儿杨水起,都是碍眼的绊脚石。
毕竟现?下是在?萧家,朱澄终究是没说什么,末了也只是看着杨水起阴晦地笑了一声,而后便对他们道:“好了,今日是则玉的生辰,我也不便喧宾夺主了,不在?外头站着了,我们先进去吧。”
朱澄既发了话,一行人便往里头去了。
萧家百年望族,七进七出的大宅,同?亲王一样的规制,如此规模,绝非是一朝一日,一生一代所能积攒。
过了垂花门?后,越往里走便越是精致,雕梁画栋,黝漆梁柱。往膳厅的路上必经过一条桥,现?下正有小厮在?上头泼水打扫。
萧正见此不由?得蹙眉,斥道:“现?下杂扫些什么,人来人往,在?这平白碍了人。”
下人停下了手上扫水的动作,忙道:“是小的们错,在?这碍人,但今个儿这天也不晓得是怎个回事,下午那段时日平白刮了大风,这树上的叶子都叫吹了下来,若不清扫,恐阻了老?爷夫人们过桥的路。”
走路之?时,难免拖起落叶,岂不绊脚。
可眼看这桥面仍旧湿滑,萧正仍蹙眉道:“净是说些蠢话,你现?下这样便是不阻了?”
眼见萧正面色不善,想要追究下去,萧煦先开了口道:“落叶确实拌脚,父亲,先莫要追究了,一会饭菜都要凉了。”
见到萧煦提醒,萧正终没再继续在?这件事情上面说下去了。
他们一行人要过桥,下人们忙先退开了去。
这桥不宽不窄,一行人前?后通过。
萧正与朱澄走在?了最前?头,其?余的人跟在?其?后。
杨水起本一直被陈锦梨挽着手。
她现?下对水已?经产生了阴影,光是走在?桥上都有些浑身冒冷汗,止不住地发抖心悸。
没法,上次的事情实在?是对她造成了太大的伤害。
便是现?下看到了水,都害怕不止。
陈锦梨像是察觉到了杨水起的异样,将她挽得更紧了一些。
萧吟也不知?道是何时走到了她的身后,提醒道:“小心地滑。”
萧吟的声音淡淡,只像是寻常的提醒,杨水起也没多想,刚要应声,忽听得“哗啦”一声响。
她对这声音十分敏感。
先是怔愣了一瞬,而后很快往水面看去。
果不其?然?,是有人落了水。
第五十五章
李春华本走在?李春阳的身后, 而后不知道是谁好像推搡了她一把,脚下不稳,竟直直往水里头栽去。
场面一时之间乱做了一团。
“怎么回事?!怎么掉进了水里头去了!”也不知是谁先开口喊了起来?。
萧正率先?反应过来?, 糟了,皇太子妃的亲妹妹掉进了他萧家的池子里头去了!
他忙唤人,道:“快!快下去救人去啊!都还愣着做些什么?!”
李春华在?底下扑腾不止,求救声?也传到了岸上,然, 就在?下人有?动作的时?候, 李春阳厉声?制止,“不,不可!”
朱澄蹙眉, 问道:“你?妹妹都掉水里头去了, 还不救人, 等着做甚?”
“这里都是小厮,如何救?名节还要不要了!”李春阳急道:“有?没有?会水的丫鬟, 仆妇……快去喊来?!”
然而即便是有?会水的丫鬟仆妇,也早就被萧吟派遣调离,他们便是想要寻人, 也要一会的时?间。
眼看李春华在?水里头扑腾不止, 李春阳突然想到,这萧吟不是会水吗,她马上对萧吟道:“萧二公子不是会水?能不能恳请二公子救下小妹。”
对了!萧吟不是会水吗。
李春阳的这句话也提醒了朱澄。
如果说是叫萧吟救人, 李春华岂不是就可以顺理成章和萧吟有?了关系吗?
朱澄也忙道:“则玉,人命关天的事, 救人要紧啊。”
他们目光殷切的看向?了萧吟,想用人命的事情了胁迫他, 似乎若是萧吟说个“不”字,那便是什么见死不救、穷凶极恶之人。
若是救下了呢?那岂不就随了他们的愿吗。
偏偏说话的人是皇太子与皇太子妃,如若是他们二
人,便是让人拒绝都难。
一旁的萧正和萧夫人都不禁为萧吟捏了把汗。
可在?他们二人的殷切的目光之下,萧吟却只是淡笑?开口,他道:“不好意思啊,我不会水。”
他面上丝毫没有?做谎的痕迹,语气倒还真像是带了几分歉意。
李春阳面上有?些挂不住了,她争道:“可是那日分明见得二公子跳入水中救下了杨小姐!怎那日会水,今日舍妹落水,恳请二公子一救,便这般难?”
救杨水起的时?候比谁都急着往水里跳,怎今日碰到了她的妹妹就是说不行了?!
明眼人都是看得出来?是萧吟自己不愿意。
谁知萧吟也被如此质问却也不曾心虚,只是笑?着回道:“她和她能一样吗?”
言下之意便是,她李春华,还想要跟杨水起比吗?
语气淡淡,但配着他那不咸不淡的笑?,辱人至极。
太狂妄了。
竟然当?着他们的面说这样的话!
李春阳只觉自己的脸面被萧吟放在?地上踩,刚想要质问他是何意之时?,就被赶来?的仆妇打断。
眼看还在?水里头扑腾的李春华就要没了动静,仆妇们终于赶来?了此处,跳下了水去救人。
李春阳也暂没了再去同萧吟争执的心思,只是冲着旁边的人道:“快些救人!其他人转过去不准看!”
她又对萧正道:“烦请阁老和公子先?行回避。”
萧正也知道现下这样的情形他们不适宜在?场,摸了摸鼻子,识趣地对朱澄道:“那殿下先?同我们去膳厅吧,到时?候吩咐下人先?带李小姐再去更衣吧。”
李春华无缘无故落水一事,必要追究,但现下人还在?水里,也不是说这些的时?候,一切都要待人被救上来?之后再做定夺。
朱澄应下了这话,便和他们先?去了膳厅。
走之前,萧吟把杨水起也带走了,最后剩下了陈锦梨陪着萧夫人在?此处善后。
杨水起同萧吟走在?最后边,她想到了萧吟方才所?说的“小心地滑”,又想到了下人们莫名出现在?了那处扫着桥面,这些事情,让杨水起敏锐地察觉到了不寻常。
又或者?说,即便是桥面湿滑,怎么谁都没有?掉进去水里头,偏偏就李春华掉下去了呢。
两人并?肩走着,杨水起拽了拽萧吟的袖子。
萧吟的个子有?些高,比杨水起高出了堪堪一个脑袋,眼看她有?话想说,萧吟抚身凑到了她的耳边,他的马尾扫过了杨水起的耳际,带来?了一阵瘙痒。
杨水起微微躲开,揉了下耳朵,而后问道:“萧吟,是你?吗。”
李春华落水的事情,是他做的吗。
也只能是他。
萧吟见她猜到了,也没有?辩驳,“嗯”了一声?。
带着些低沉的嗓音传入了杨水起的耳畔。
杨水起意料之中听到了肯定的回答。
她问道:“萧吟,会不会有?事啊。”
她毕竟是皇太子妃的亲妹妹。
出乎意料,萧吟并?没有?听到什么责备的话。
他本来?还在?担心,她会觉得他心狠手辣,睚眦必报。
但却没有?听到那些话。
而是,她在?担心他会不会有?事。
萧吟轻轻地笑?了一声?,这声?笑?,带着些许的暧昧之意,然还不待到杨水起反应过来?,萧吟就已经直起了身。
他随意地揉了揉她的脑袋,宽慰道:“别担心,不会有?事的。”
*
李春华被捞起来?的时?候,倒也还好,不过是呛了几口水,后来?吐了出来?,便没什么大事。
萧夫人让下人们带着她先?去换了衣裳,免得到时?候着了凉更不好。
只终归是泡了水,即便是没什么大碍,李春华的面色还是有?些苍白难看。
换好了衣服之后,几人便去了膳厅。
那边萧正几人已经坐好,但皆没有?动筷,显然也是在?等人。
毕竟李春华是在?萧家落了水,真出了人命关天的事,可也有?得好闹了。
好在?是没出什么大事。
既然没有?出事,便还好说。
李春阳来?了膳厅之后,面色有?些不善,她道:“小妹方才同我说,觉着是有?人推了她,萧阁老,这事发生在?萧家,您可否给个说法。”
萧正闻此,面色难看了起来?,他道:“娘娘这是什么意思?是疑心我们萧家的人手脚不干净了?”
萧吟本端着茶盏,慢慢抿茶,听到这话之后,不紧不慢道:“凡事都要讲证据的,空口白牙那便是谣说。娘娘这是想要将这脏水,往萧家泼吗。”
朱澄也在?这个时?候出声?,他也道:“我看方才那桥上湿滑得很,会不会是叫不小心滑倒的……”
李春华说有?人推了她,这又是在?萧家,摆明了是说萧家的人同她不对付。
朱澄可不想和萧家闹了不好看,只想将事情抹过去。
李春华尖着嗓子开了腔,她道:“姐夫!才不是这样的,是当?真有?人推了我的!”
她说的都是真话,但不会有?人相?信她说的话。
因为,确实?如萧吟所?说,她有?什么证据?
相?比李春华来?说,只要萧吟说是地滑,又有?谁会相?信她说的话。
再者?而言,朱澄显然不会因为她而得罪萧家。
现下,她只能博取旁人的同情了。
女?子故作娇/媚的嗓音,眉眼之间尽显柔弱。
然而只见朱澄蹙眉,他道:“说了多少回了,在?外面的时?候不要喊姐夫,成何体统。”
饶他确是她的姐夫,但在?外人面前,岂能这样喊?
李春华听了这话悻悻点了点头,却还是不肯甘心。
朱澄见她还想说什么,便不悦道:“不过是呛了几口水罢了,又没什么要紧的事,莫要再矫情了。”
朱澄此话,便堵死了李春华接下来?的话,若是再说,肯定是要惹了朱澄的不快。
只能是恨恨闭嘴。
李春阳也知事情不能再说下去了,使了个眼神让李春华入座,而后看向?了杨水起意味不明地说道:“倒还是杨小姐讨人喜欢些呢,萧二公子愿意救你?,便如何都不愿意救小妹呢。”
杨水起也没打算惯她,直接道:“嗯,是比她讨喜些。”
“你?什么意思!”李春华在?一旁听到这话,气得就差摔筷,好在?理智尚存,生生压住了这股邪气。
她气生气死,杨水起却还不咸不淡道:“字面意思啊,听不明白吗?”
反正他们本来?就互相?看不顺眼,现在?即便是杨水起给他们磕几个响头,也不见得他们会对她好些,如此,还忍他们做什么,反正横竖是个死字。
杨水起此话一出,就听到了萧家人忍不住发出的笑?声?。
眼看皇太子他们三人脸色一个比一个难看,萧正登时?瞪向?了他们几人,叫他们老实?一些。
众人抿唇忍笑?。
这场饭用得算不得多愉快,毕竟朱澄、李家姐妹都几乎是含着气用的菜,本来?是想要来?让李春华和萧吟套些近乎,近乎没套成便算了,还闹成了这般模样。
最后朱澄用了饭后也再待不下去,说了两句话便离开了萧家,面色极其难看。
月夜寂静,现下到了宵禁时?刻,街上也没甚人了。
马车行驶声?在?夜晚之中格外清晰。
一片安静之中,李春阳开了口道:“这萧家的人分明就是故意的,殿下,何苦忍他们如此?还有?那个杨水起,简直狂妄!”
他们这一趟去萧家,好心贺寿,倒吃了一肚子气回来?。
朱澄也知道这萧吟是铁了心地看上了杨水起,对李春华倒是不说喜不喜欢先?了,看着都已经是厌恶至极了。
看来?结亲这条路是走不大通了。
他有?些头疼,呵斥道:“够了,事情都到了这样的地步,又还有?什么好说的?不忍他们如此,你?想和他们撕破了脸皮不成?”
现在?这样的情形和他们闹不好看了,有?什么好说。
他未来?是要当?贤君的,萧家站在?他这一边,会省下很多事。
不到万不得已之际,何必闹得两两相?望,唯余失望的地步。
但虽然如此想着,朱澄心中终归是不大爽利,此番贺寿,对萧家心中也生出了几分不满。
朱澄语气已经有?些不耐,李春阳也不敢再说,三人一路安静到了东宫。
下了马车之后,朱澄便直接大步往里头去了,一句话也没再同李春阳说。
李春阳的视线从朱澄身上收回,而后面色阴沉对李春华道:“过来?。”
到了无人的偏殿内,侍女?们阖紧了殿内,退了下去。昏暗的烛火下,只留下了李春阳和李春华二人。
“跪下!”忽地,李春阳出声?道。
李春华忙不停跪了下去,她想要解释些什么,忙道:“姐姐,当?真是有?人推了我,我没有?做谎……”
“闭嘴。”李春阳冷冷呵斥。
李春华知晓自己姐姐的脾性?,即便是还想要再说什么,最终还是悻悻闭嘴。
她垂着头,待她发作。
“你?当?谁会在?意有?没有?人推了你??桥上湿滑是不错,可又为何偏偏独你?一人落了水?在?萧家发生的事情,任由你?如何说也说不出来?什么名堂。你?说他们推了你?,他们反倒还要怪你?空口白牙就诬陷!”
李春华气道:“他们不讲道理!”
“道理?谁跟你?讲道理。这天下要是讲道理那才是奇了怪了!”
萧家声?名显赫,不过是落个水的事,若他们嘴硬,这事便是传出去了旁人也只会说是李春华自己的缘故。
李春阳想到了什么,又斥道:“当?初叫你?同萧吟亲近亲近,你?就是这么个亲近的法子?!”
独独李春华一人掉了水里,想也知道是什么意思。
定是萧吟在?报上一回杨水起落水之仇。
李春华小声?辩解道:“姐姐叫我亲近萧吟,又不是我不愿意亲近,有?杨水起在?,我怎么近他的身,她成日在?他身边碍眼,我能怎么办。”
想到了杨水起,她又恨恨道: “她就是个烦人精,那日怎么不淹死她算了!”
第五十六章
淹死她?现下竟还说这样的蠢话!
光是推她落水一事, 萧吟都睚眦必报,若真死人了,她往后还想好过?!
别说是李春华了, 萧吟能闹得天下不平!
见?李春华如?此蠢笨,李春阳怒气涌上心头,又加上方才朱澄的态度,更叫心里头不爽利,一时之间郁结难消, 竟动手打了李春华一巴掌。
“怎现下还这般蠢!跟了我这么些年, 一点长进?都没有是怎么回事?!萧吟现在一心一意扑在了杨水起身上,当初我让你?同他走近是不错,你?非要?这样明目张胆去动她?!萧吟不厌你?, 才?是奇怪!”
李春华被扇倒在地, 眼中瞬间涌出了泪水, 看向了李春阳的眼神更带了几分恐惧。
她这个?姐姐,对谁都客客气气、温温柔柔, 偏偏在她面前就原形毕露。
李春华这么些年挨了她的教训,不计其数。
偏偏她就是连诉苦也不敢,若是叫母亲知道了, 反倒还要?责怪她不懂事, 惹了姐姐生气。
可是看着李春华不断地害怕后退,李春阳忽地又像是知道自己做错了事情一般,马上换了一副嘴脸, 她蹲到了李春华的面前,爱怜地抚向了她的脸。
“对不起, 小?妹,是姐姐冲动了, 姐姐只是太担心你?了,担心你?会被萧吟害了,他这人绝不像表面上看到的那样简单,他心机深沉,若是被他盯上了,他绝对不会放过你?的知道吗?”
看着姐姐关切的话语,李春华一时之间不知道是现下这个?温柔的姐姐是真,还是将才?那个?暴怒可怕的姐姐是真。
昏暗之中,李春阳关切的面庞却不知为何?看着有些可怖,叫人不敢再看。
李春华忍不住瑟缩了一下。
注意到了她的举动,李春阳的脸色忽地冷了下来,她道:“小?妹,听?话,这个?世上,只有我会对你?好,只有我会帮你?,你?是我的亲妹妹,我成了太子妃,你?难道还过不上好日子吗?难道你?还想要?回到从前被人笑话的日子吗。”
看到她的神情变化,李春华也不敢去再说,生怕又惹她发怒,只反应了过来之后,赶忙点着头道:“我省得的,姐姐说的,我都省得。”
不管如?何?,姐姐说的话都没有错,若不是因为姐姐,他们现下一家人都只是个?平民百姓,谁都可以瞧不起他们。
姐姐说的,都是对的!
李春阳满意地点了点头,而后亲自将她从地上扶起。
见?李春阳脸上重新带了笑,李春华也松了口气,心中的恐惧也退散了下去,很?快就将方才?那一巴掌的事情忘了个?干净。
她道:“我下次一定小?心些,不会叫旁人知道的。”
两人在这里说话,忽有侍女从外面敲响了殿门,李春阳开口让人进?来。
“娘娘,宋大?人来了。”
李春阳听?到这话,便让李春华归了家先,自己去外面和皇太子见?了人。
李春阳到了的时候,朱澄已?经和宋河在正厅之中。
见?到李春阳来了,宋河起身见?礼。
李春阳得体?地回了个?笑。
她走到了朱澄身边坐下,淡淡道:“宋阁老今日来这是为了……?”
她面露疑惑之色看向了他。
只听?他道:“今日听?闻殿下和娘娘登门萧府,似败兴而归?”
这事都叫他知道了。
朱澄和李春阳相识一看,两人的眼中都露出了一丝不解,先是朱澄面色不善道:“这事,和阁老似乎没有什么干系吧?”
便是他们真在萧家有了什么不愉之事,又同他何?干。
同他一个?杨党的人有什么必要?的干系吗?
看他们的笑话来的?
若真是如?此……朱澄面色难看,刚想质问,就听?得了宋河先道:“殿下莫急,我今日是真有掏心窝子话同殿下说。”
朱澄闻此,扬了扬眉,问道:“说便是了。”
宋河起身,拱手道:“早就闻说殿下神人之姿,机巧如?神,长商敬仰不已?,只是从前首辅大?人在,却时常不让我们叨扰殿下,否则长商定早早上门拜访。”
言下之意,他心属皇太子,但迫于杨奕淫威,而不得已?同他们作对。
人不为己,天诛地灭。
宋河可不想得罪了这位未来的君王,景晖帝身子不行,他得在他崩逝之前,早早就给自己找好了下家。
反正杨奕又不在,谁能管他怎么说。
为官三思嘛,现下情形这样危急,若待将来朱澄上位,保不齐就要?将他清算。
闻此,朱澄算是彻底明白了他今日的来意。
原是投诚。
现下杨奕走了,杨党唯宋河一人独大?,现下杨党,俨然改成了宋党。但即便如?此,面对他的投诚,朱澄却表现不出来多么喜欢。
他需要?的是一个?直臣,能臣,可不是像宋河这样有污名的奸臣,那样会连带着将来,他在史书之中也被那些个?文官批判。
和奸臣为伍,可是会将他的名声一起也带臭。
朱澄虽对他拍的马屁颇为受用,却还是皮笑肉不笑道:“是吗,碍于首辅胁迫?可现下首辅尚在,宋阁老来东宫,不大?合适吧。况又说了,从前宋大?人还拿了不少我底下的人吧?现下说这话……我如?何?去信啊。”
他做的事情和杨奕差多少?凭什么又以为他看得上他?
宋河今日势必要?投向朱澄,闻此却也不气馁,只是慢慢道:“难道殿下不觉得,萧家现下,恃宠而骄了些吗。”
恃宠而骄。
今日朱澄正有此想法,又被宋河直接挑明,一时之间没了话语。
“萧家的人都生了眼高于顶的性子,尤其是萧吟,年纪轻轻,恃才?傲物,仗着自己有几分才?情,便谁也不放在眼里,他们也总是以为殿下非他们不可,今日这样的日子,殿下上他萧家的门,是给他们脸面,可他们却这样不识好歹,难道,这也是忠臣?这也是直臣?”
这番话往朱澄的心坎子上戳去。
对,他们是忠臣吗?
忠君之人,能做这样的事吗?
宋河见?他面
色松动,又紧接着道:“既殿下对我曾经做过的事情耿耿于怀,我亦是可以送些底下的官员给您赔罪,只要?殿下愿信我,我有的是法子给殿下表达我的决心。”
朱澄转过头去看向了李春阳,两人都从彼此的眼中看到了答案。
朱澄道:“好,既阁老如?此说了,我便信了阁老的话,将来阁老如?何?待孤,孤便如?何?待阁老。”
宋河达成了目的,也心满意足离去,走前给朱澄留下了句话,“定不会叫殿下失望。”
宋河走后,李春阳还是有些不大?放心,她有些担忧道:“殿下当真信他吗。”
朱澄不以为意道:“这有什么不可信的?鸟则良木而栖,他是个?聪明人,知晓将来只有孤能庇佑他。”
李春阳道:“那萧家可怎么办呢,萧正从前没少同杨奕、宋河吵架扯皮,若宋河投奔于你?,萧正如?何?依。”
朱澄道:“我是想要?他们的,可现下你?也看到了,他们萧家的人一个?两个?,可曾将我放在眼里?既有宋河投奔……萧家,弃了也罢。到时候待孤即位,还不是要?跪在孤的脚下俯首称臣。”
尤其是萧吟,饶是再能耐,将来还不是要?跪倒在他的脚边?
如?此想着,朱澄忽起了身,他道:“进?宫,明日我便要?进?宫。”
李春阳有些不明所以道:“进?宫做什么?”
“怎么,你?妹妹在萧家落了水,你?就这样忍了?”
看着朱澄眼中透露出来些许算计的精光,李春阳马上就明白了他的意思,他道:“殿下是要?借此控告萧家?”
“没错。”他又道:“传出消息,就说你?妹妹,落水回来之后,便高烧不停,一直不省人事。”
李春阳也没有想到朱澄态度转变如?此之快,明明方才?回来路上说不要?撕破脸皮的是他,现下放出假消息,要?进?宫参他们的,也是他。
什么话都叫他说了,什么事都叫他做了。
但李春阳自然乐见?其成,方才?在萧家受的气,正愁着没地方出呢。
*
翌日,朱澄很?快就去了西苑,陈朝见?人来了,便将他引去了仁寿宫内。
景晖帝正盘腿坐在榻上阖眼打坐,口中又不知再念着什么道文。
朱澄一时之间也不敢去打搅,便是连行礼请安的话也不敢多说,就那样安静地缩在了一边。
也不知是过了多久,景晖帝敲了一声钟罄,昭示着打坐完毕。
朱澄忙跪下请安。
朱澄的印象中,景晖帝不大?喜欢他的母后,也不大?喜欢他。
景晖帝心思深沉,向来喜怒不形于色,是喜是怒,皆要?旁人去猜,他压迫感十?足,以至于朱澄即便再怎么有心思,在自己这个?父皇面前,却总是抬不起头来的。
景晖帝睁了眼来,看着朱澄淡淡问道:“今日来,是何?事?”
他的这个?皇儿,素来惧他,这是什么事把他逼到了宫里来了。
朱澄听?到景晖帝开口问话,马上道:“儿子是有委屈来说。”
话至此,朱澄似是受了天大?的委屈一般,作势就要?落泪。
景晖帝懒得看他做戏,还不待他哼唧出声就已?抬手打断。
“有事说事,一国太子,哭哭啼啼作何?体?统。”
动不动就掉眼泪的臭毛病,也不知是同谁人学?的。
见?景晖帝不耐,朱澄便舍了泪,直接道:“父皇,萧家他们,欺人太甚啊!”
朱澄竟说萧家欺人太甚?从前他不是巴不得和萧家的人打好干系吗。
现如?今,竟说萧家的不是。
景晖帝想到了什么,他眯了眼,问道:“宋河找你?去了?”
除了宋河投奔他以外,景晖帝实在是想不到其他的原因会叫他舍了萧家。
果?不其然,就见?朱澄支支吾吾。
景晖帝很?快便明白了。
他冷冷地哼了一声,倒也没有说什么,只是问道:“那你?同朕说说,萧家的人怎么你?了?他们家里的人不是最守规矩了吗,又能怎么你?呢。”
看着景晖帝微眯的眼神,朱澄打心里头害怕,他垂了头,不敢再看他,开始说起了自己的委屈。
“不过是前几日父皇同儿子说过一嘴萧家二公子生辰到了,我便是上门想要?说些贺喜的话,谁知道,他们竟然……竟然就将妻妹害到了水里头……!”
听?到这话,景晖帝眉峰微蹙,道:“怎么害到水里去的,继续说下去。”
朱澄很?快将事情添油加醋说了一遍。
最后朱澄道:“这么些个?时日杨水起一直宿在萧家,明眼人都瞧得出来,这萧吟同杨水起的关系不大?一般,定是因为之前杨水起在杜家落了水的事情叫萧吟耿耿于怀,姑母近些时日莫名其妙发了癔症,疯魔不止,又加之妻妹落水一事……他,他们这是视皇室威严于无?物啊,太过分了啊!”
朱澄一席话毕,周遭陷入了一片死寂。
许久不听?灵惠帝回答,朱澄悄悄抬头去觑他的神色。
只见?这位天子面色阴沉,不说话的时候眉眼之间也透露出一股威严。
良久过去,灵惠帝意味不明地说了一句。
“确实过分啊。”
对李春华动手便罢了,对昭阳动手是什么意思?
她是他的亲妹妹,是大?启正儿八经的皇室公主。
昭阳做什么都可以,因为她是公主,她是不需要?为自己的所作所为付出代?价的。
但是不知道萧吟是用了什么法子,竟将人逼疯了。
她这样没有心肝的人,竟也会疯?
年纪不大?,手段倒深。
萧吟这是藐视皇威,这便触碰到了灵惠帝的底线了。
灵惠帝让朱澄回去,只说自己定会处理?此事。
*
京城发生的事情最后还是传到了北疆去。
杨奕在北疆已?经待了一月有余,处处部署,和胡宁以及底下的将兵做了不少统筹,现如?今北疆那边的情形也没再像是之前那样难熬,毕竟有兵有钱,有杨奕,再如?何?艰险,也难不到哪里去了。
操劳了好些日子,终于从蒙古那里拿下了一场胜战。
京城的事情本早在几天前就已?经传了过来,只是底下的人看杨奕一直在忙着军务,怕耽误了前线军务,便只先瞒着,没敢去先说。
现下趁着刚胜一战,休缓之时,终将这事上报了他。
夜晚的北疆不如?白日,风沙大?的迷人眼。
将士们好不容易打了胜战,围着篝火烤肉喝酒,庆祝这来之不易的胜利。
杨奕和胡宁以及几位将军在帐篷里头商讨着接下来的事宜,约摸一个?时辰过去,他才?放人出去,只胡宁一人留下。
杨奕道:“好日子,你?同他们一起出去快活快活吧,不用陪我。趁着现下能放松便放松吧,往后的日子只会越来越难。”
杨奕眼睛不大?爽利,即便用了药,但晚上还是最好不要?出门为好。
大?家伙都在外头喝酒庆祝,只有他一人留在里头。
胡宁道:“他们热闹他们的,我又不喜闹,大?人不是不晓得。”
见?他如?此说,杨奕也不再继续说,将才?那会开得他口干舌燥,自顾自给自己倒了杯茶喝。
就在此时,门口进?来了一人,要?给杨奕禀告事情,但见?胡宁在场,一时之间也有些犹疑,不知道要?不要?开口。
看他踟蹰不定,杨奕直接道:“说就是了。”
不过是京城家里头的事情,有什么好瞒着的。
那人见?此,也不在迟疑,直接将杨水起在国公府被欺负了的事情同杨奕说了。
许久未被剪过的灯芯噼啪作响,发出一声又一声刺耳的炸响。
杨奕的脸色也愈发阴沉难看。
胡宁在一旁听?了这些,神色也沉重了些许,悄悄去觑杨奕脸色,见?他脸色阴沉,知他现下定是气急了。
那人话毕,营帐之中陷入了一片诡异的死寂。
过了良久,才?听?得一声冷到极致的笑。
“欺人太甚,逼良为娼!”
他们如?此,可不就是逼良为娼吗!
迫他们至此,杨奕饶是想就此结束,却也结束不了了。
水,又是水!
二十?年多年前的水淹死了他的阿兄,现在他们又想淹死他的女儿!
竟如?此对她,竟然敢如?此对她?
他眉心猛蹙,心痛到无?法言喻的地步。
他千算万算也没想到,这昭阳竟能如?此蛇蝎心肠。
那禀告的下人见?他气得面色涨红,忙道:“老爷莫要?担心,小?姐现下已?经没事了,近来在萧家歇着,上次萧二公子过完了生辰之后,小?姐也归家去了。”
萧家。
萧二公子。
似是想到了什么,杨奕忽问道:“昭阳现下如?何??”
胡宁不知道杨奕为何?突然问起了昭阳如?何?。
她身为公主,皇帝胞妹,贵为皇亲,还能如?何???
便是真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皇上不开口,谁又能将她如?何?。
可那下人说的话竟出乎了胡宁的意料。
他听?他道:“闻说,公主现下神智有些不大?清晰了……整日疑神疑鬼……总之见?过的人都说,憔悴得不像样。”
杨奕明白了。
果?真如?此。
昭阳莫名其妙怎么可能发疯?他想也知道是旁人的手笔。
能做到这些的,现下看来,恐怕只有萧家那个?了。
他还不用出手,萧吟就已?经对昭阳动手了。
但很?快,他又想到,景晖帝定然不会轻轻放过此事,他不会容许旁人侵扰了皇家的威严。
若谁都去做些冒犯皇室的事而没有惩戒,往后谁又会去敬他们呢。
他问道:“萧吟现下如?何??”
京城的事情传过来有些时日,朱澄与萧家发生的龃龉他也尚不知晓。
那人道:“现下倒还没出什么事情。”
现在没有出什么事情。
但不过是时间问题,杨奕保证,景晖帝绝对会因为昭阳的事情惩治萧吟。
呵。
杨奕冷笑一声。
一家子都不要?脸。
饶是现下昭阳疯了,也难解他心头之恨。
不够……远远不够……!
做出了这样的事情,她岂想要?好过!
她想也别想!
杨奕忽起了身,从置着剑的架子上抽出了长剑,而后他给胡宁使了个?眼色之后,没头没脑留下了一句,“拦着我些。”便往外头大?步去了。
拦着些?拦着什么些?
胡宁还没有来得及反应发生了什么,就见?杨奕已?经没了身影,他知道杨奕现下在盛怒之态,生怕他要?出事,赶忙追了出去。
只见?杨奕出去了帐篷之后,越过了人群,走到了一片空地前。
他声音凄切,听?着像是要?落泪,他喊道:“不活了!我也不活了!辛苦蹉跎至今日,可家中妻儿无?一护住!我在北疆领兵,我的女儿在京城叫人淹在水里,差点就没了性命!她受了这样的罪,我这个?当爹的却什么也做不了,我这样辛辛苦苦还为了什么,我又还有什么脸去见?她的母亲,我这个?苦命的孩子啊,既我活着要?看她受罪,倒不如?死了个?干净!”
杨奕声音洪亮,越说越是伤心,泪水横流。
话毕,就想要?拿剑往自己肚子上头捅去!
好在一旁的胡宁早就得了他的授意,急急冲了上去,整个?人往他身上扑去,用自己的身子挡住了要?刺向肚子的剑。
“冷静啊!大?人,冷静!”
“还要?我如?何?冷静!在场的年纪稍大?些的将兵们,哪些个?没有孩子,若你?们的孩子叫人欺负了怎么办!我已?年老,什么都做不了了,好!那我便什么都不做。但,吾剑未尝不利!我用我的血来给她母亲一个?交代?!”
“大?人,你?不能有事啊!若没有了你?,我们怎么办啊!北疆怎么办啊!”胡宁跪在地上,抱着杨奕的肚子,说得可怜。
胡宁言辞凄切,听?着颇为辗转,牵动了在场人的心神。
他们同他相处了这么些时日,发现杨奕私底下并不是一个?喜欢生气的人。现下是什么事情叫人气成了这样?他们错愕不已?,但从杨奕的话中也听?出来了个?大?概,像是他的女儿叫人欺负了。
杨奕从没有这样激动过,看样子,他们真是受了天大?的委屈。
将才?这些将兵本就听?了杨奕的话而有所动容,又加之胡宁在旁“煽风点火”,他说的不错,若没有杨奕,北疆怎么办?这里好不容易因为他的到来,而有了起色,他若出事了,他们又该怎么办?
杨奕这段时日在北疆的所作所为,已?经收服了底下军民的人心,他们打心眼里头看得起这个?京城那边来的厉害首辅,也不愿意看他出了事情。
众人皆起身围到了杨奕的身边,纷纷跪下求道:“大?人!我们不能没有你?啊!北疆不能没有你?啊!”
此起彼伏的求情声响彻这片黄土地,杨奕竟像真有所动容,看着跪着的将士,最后还是抹了把眼泪,他哭着道:“好!吾命尚有用,不能这样轻易给出去。若我现下死了,倒是我不仁义!罢了,待蒙古小?儿滚出我大?启,我再去死!”
“大?人长命!”众人道。
大?人长命。
大?人不要?死。
杨奕见?此,最后只擦了把眼泪,就被胡宁劝着回了帐篷里头。
帐篷之中,只有两人,胡宁道:“大?人这是什么意思啊?”
胡宁看得出来,杨奕不过是想要?出去闹事,也不是真心寻死。
若杨奕寻死,定不声不响。
那现下为什么要?闹成这样?
杨奕没有回答他的话,神色已?经恢复了往日的样子,他的默不作声,叫人更叫着急。
胡宁急着又是想问,杨奕先一步开了口,他道:“锦衣卫的人一直在暗处,我是想要?闹起来给他们看。”
他们马上就会将这处发生的事情传去京城,传去西苑,景晖帝的耳中。
锦衣卫?
锦衣卫的人在这盯着?!
难不成这些时日一直在暗处盯梢?
胡宁还想要?细问,就被杨奕打断,见?他疲惫,胡宁终不再开口,起身告退,让他自己歇在这里。
*
京城中,萧吟最后还是被景晖帝唤进?了宫里头。
景晖帝直接开门见?山,他道:“萧吟,昭阳的事情,是你?做的吧?”
萧吟今日被陈朝喊到了宫里头的时候,就猜到了景晖帝是要?说这事。
朱澄还是来告状了。
他知道瞒不过景晖帝,垂眸应下。
周遭的气氛冷了许多,他听?到景晖帝寒着声道:“萧吟,你?好大?的胆子啊。”
景晖帝说完了这话,又古怪地笑了一声,“你?倒是极有本事,能将昭阳作弄成了这副样子。”
萧吟知道景晖帝是生了怨,马上跪下。
他没有为自己辩解什么,事实确实如?此,景晖帝又不是傻子,妄图哄骗他,反而适得其反。
景晖帝见?他一句不为自己辩解,火气稍降。
他不喜欢那些做了错事还在嘴硬之人。
萧吟这点倒好。
不,不对,萧吟哪里都挺好,除了太过刚硬,难以指挥。
若是能像杨奕一样就好了。
但若像杨奕一样,景晖帝又不会重用萧吟了。
他需要?走狗,但也要?清臣。
但清臣犯了错,也是要?受罚的。
景晖帝这边还在想着应该怎么罚他。
打板子?罚跪?
斟酌之际,一旁的陈朝被人喊到了外头去,而后没有一会就又急匆匆地往殿里头走。
见?他如?此奔走,景晖帝蹙眉低骂,“丢脸现世,天大?的事情也急不成这样。”
陈朝来不及为自己辩驳,忙凑到了景晖帝的耳边道:“疯了呀,首辅在北疆发疯了!”
他很?快就将在北疆盯梢的锦衣卫传回来的话同景晖帝说了。
“他在北疆发了好大?的疯,拿着剑就在那里寻死觅活的,口口声声说是旁人
害了他的孩子,他也就不想要?活了!”
战事好不容易有了起色,他竟说要?死……
他好大?的胆子!
第五十七章
景晖帝马上就能明白杨奕的意图, 若他不惩治昭阳,那北疆那边杨奕也不管了!
好好好,又将他一军。
竟然是想要用死来胁迫他。
真以为自己离了他是不行了吗?!
景晖帝全然可以派旁人去北疆接手, 即刻剿杀这个逆臣,但是,他敢赌吗?
他不敢啊。
被拿捏死了的?景晖帝气性?大发,但又无可奈何,只能?无能?狂怒, 气得砸起来面前的?东西, 香炉、法?棒……
能?砸的?,都叫砸了个遍。
萧吟就在下面静静地?看着?他发疯。
垂着?的?眼中,遮掩着?自己的?嫌恶。
良久之后, 狂怒过后的?景晖帝终于开口说道:“萧吟, 你今日也算运气好, 碰上?了他。”
若北疆那边再晚一点传回来这些,萧吟今日怎么也脱不了罚。
杨奕摆明是不满意昭阳今日之结局, 如若不顺了他的?意,恐他想要撒手北疆不管,景晖帝赌不起, 也根本就不敢去赌。
杨奕那边是一堆麻烦事, 萧吟这边他也没了心思再去管。
甚至说,景晖帝还要谢谢萧吟将昭阳弄疯了先,不然恐怕杨奕会更疯。
发了这么一通脾气之后, 景晖帝最后也累得不行,他颤着?累得发抖的?手, 指着?萧吟道:“这事朕不同你追究了,只是若是再有下次, 朕绝不会再饶你!”
“不要仗着?朕的?宠爱为非作歹,朕的?忍耐也是有限度的?。”
宠爱……
不过也是一枚棋子罢了。
萧吟虽然没有听清楚陈朝同景晖帝耳语了些什么,但是从他的?反应之中也猜测出来了个大概。
萧吟面上?没有流露出什么表情,只谢过恩典,便起身往外去了。
他走之后,景晖帝一个人又坐在了椅子上?头沉默良久,过了许久,才对陈朝道 :“传朕旨意下去。”
“昭阳白日撞鬼,现今神癫魂倒,朕命人将她送往极地?驱鬼清修,治好回京。”
治不好,一辈子都回不来。
一句话,便定下了昭阳往后的?命。
昭阳的?痴症是心魔。
几十年的?心魔,如何能?好?
想来她往后也只能?在无边孤寂之中渡过余生。
“传话去北疆,问杨奕,满意了吗?”
陈朝听明白了,赶忙退了出去。
*
萧吟这边从殿内出去之后,将好在门口那处碰到?了汪禹。
殿外,汪禹正好在和一个锦衣卫同僚站在一起,两人也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路过他们二人之时,汪禹抬眼,不动?声色和萧吟的?视线撞上?。
两人故作不识,汪禹移开了视线,和同僚又继续说起了话来。
萧吟往外去走,弯进了一处墙角,隐藏了自己的?身形,等了不一会,就见到?了汪禹走来。
“萧吟,你这是要和朱澄撕破脸皮吗。”
汪禹知?道了萧家发生的?事情,才问了他这话。
萧吟倚靠在墙上?,听到?了他的?这话也只是沉默不语。
这在汪禹眼中算是默认。
汪禹顿觉眉心痛得厉害,他不解道:“为什么?”
为什么要将事情闹做这样。
将来朱澄是要登基的?,和他撕破脸皮,不是什么好的?事情。
萧吟默了声,良久只道:“就是不想和他打交道了而已,没有旁的?事情。”
这话岂能?骗得过汪禹?但既萧吟事情都已经做了,现下再说什么也是徒劳,他又问道:“萧吟,所以你是打算,去和杨家为伍吗?”
萧吟不再靠墙,直起了身,看向了汪禹,眸色沉沉。
“杨家非恶类。”
此话言下之意便是,杨家的?人又不坏,凭什么不能?和他们为伍。
汪禹看向了萧吟的?眼神竟带了几分失望,“你是这样的?人……竟为了一个女?子就说出这样的?话?他非恶类?好!那当?初前任首辅被他害得尸骨无存,死后都还要被人鞭/尸,你说他非恶类?他若非恶类,又会对一个无辜稚子下手?萧吟,你说这话,你太无情了。就因为他是杨水起的?父亲,你便说这样偏颇的?话。”
“你还是那个萧则玉吗。”
萧则玉怎么会这样是非不分。
分明是错的?,他却因为偏私,而说他们是对的?。
萧吟听了这话,垂着?眸淡淡道:“嗯,我是这样的?人,偏私无耻。道不同不相为谋,既如此,往后不见了。”
既不同路,不见就是。
他毫无停留,转身就走,在路过汪禹之时,却还是提醒道:“你服侍好陈朝,他是个聪明人,他在一日,你便不会有事。”
陈朝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又是一朝之大珰,他活着?一日,他们便有不得什么大事。
萧吟说完了这话,就头也不回想要离开,只留下了还未曾反应过来的?汪禹。
汪禹见萧吟走得这样干脆利落,见他这样决绝,马上?喊道:“你太过分了,萧吟!”
就算是陈朝,也从来都在萧吟之下。
就连上?次陈朝让他盯视萧吟,他还不是回去同他报了假话。可是现下,他就因为他多嘴说了这么一句,萧吟就说“往后不见”?
太过分了!
汪禹恶狠狠地?咬了牙,他道:“回来!你回来!”
他就是说那么一嘴巴而已,他做什么就要同他“割袍断义”!
反正他在萧吟眼里本就可有可无,他是天之骄子,而他只不过是个被他从死人堆救回来的?可怜虫,有他没他,萧吟都不会如何的?。
可是不行的?,汪禹不能?没有萧吟。
乱葬岗,奄奄一息之时,是他救下了他,是他给了他的?命。
萧吟竟能?舍弃的?这般得轻易。
可他也有这样的?资本,在他们之间,便是萧吟杀君,汪禹也会给他递刀。
汪禹见萧吟不肯回头,声音竟都带了几分恳求,他说,“我不说就是了,你回来,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
只要他回来,他就原谅他了,他就当?今日他什么都没有说过好了。
萧吟回头,看着?他道:“你不用?这样,不要勉强。”
既道不同,不相为谋就好,何必这样。
汪禹没有再说,只是巧妙地?转了话题,他说,“不用?再说了,我都听你的?,我不会再说他们不好了。”
他既然听不得他说他们的?坏话,那他不说就是了。
他想要帮他们,那他也可以帮他的?。
萧吟听到?的?这话,喉咙一哽,末了什么话都只说不出,只能?“嗯”了一声。
见到?萧吟无话,汪禹揉了揉眉心平复了心情,他道:“方才同我说话的?那人,是在北疆的?盯梢的?锦衣卫,杨奕的?事情,便一直由他和他手下汇报。”
萧吟明白了汪禹的?言下之意,他道:“此次北疆之行,果真不寻常,皇上?盯着?他,是怕他跑走了吗。”
他这话是肯定之意,没有想要等到?汪禹的?回答,萧吟又看他,问,“那你同那人干系如何。”
汪禹也知?道萧吟的?意图,他回他,“还可以,但是,永不到?能?蒙骗皇上?、掌印的?地?步。”
关系是好,但叛不了皇上?,叛不了陈朝。
萧吟想了片刻,而后道:“无妨,我想办法?。”
如果能?收买了这个锦衣卫,那杨奕在北疆的?事情也会好办许多。
*
十月不紧不慢过去,霜降之后,天便凉了许多,空气之中也夹杂了几分淡淡的?寒意。
这日,萧煦同萧吟往杨家跑去。
自那日萧吟的?生辰之后,杨水起便已经回去了杨家,两人的?也没有什么机会能?再去见面。
终于到?了萧煦的?旬休日,他有机会带着?萧吟上?了杨家。
萧煦和杨风生的?关系缓和之后,萧吟去那里便更叫方便。
十月三十,大晴天。
正堂中,杨风生和萧煦、萧吟坐在一起。
杨风生见萧煦、萧吟二人亲自上?门,也不知?道是什么事,问道:“何事寻来?你这好不容易休沐一日,跑来跑去做什么,我们家的?事,也不是什么大事。”
来回跑实在麻烦,若有事情,他们上?门也不是不可。
萧煦笑了笑,道:“现下子陵的?事,是正事。”
他当?初说能?够一起熬,便真要一起熬,这些时日,他们帮了他不少,虽说也是无力?回天,但总比他一个人扛着?好。
杨风生被他这话说得一噎,不知?该如何反驳,却在这个时候,萧吟又道:“子陵兄,我未曾入仕,每日在家也不曾有事,可以多来这处。”
萧吟每日无事,左右不过是日复一日的?习课温书,再不然就是听齐峰的?大道之言,听得多了,萧吟也嫌烦。
萧吟怕杨风生再要说些什么,直接进入了正题,他道:“我已经查清楚了,截至昨夜,户部之中,有两人被调职,说是工作疏漏,犯了大错,被宋河抓住直接逐出,其?中一人便是那员外郎,其?余的?五部衙门中,也有三人被替换,而在地?方中,有两地?知?县因为贪污的?罪名而被宋河上?书检举,而后被锦衣卫的?连夜彻查。”
被替换调离职位的?亦都是杨奕的?人,是那些不愿意弃他的?旧臣。
官场里头的?人精,端看皇帝、掌印之流的?态度,便也能?估摸大概情形,就连宋河都去抱了皇太子的?大腿,杨家现在就像是个笑话。
员外郎且不说了,受萧吟胁迫,宁愿被革了职,也不敢弃杨奕不顾。其?余的?,剩下的?,便是些个真心不愿意弃杨奕而去的?。
但他们不弃,宋河招揽不了了人,便干脆就直接用?些法?子将他们赶走就是。
完成了人事的?部署之后,现下宋河就待北疆传来战胜的?好消息,如此景晖帝就能?开始报当?年杨奕的?弑子之仇。
他也可以彻底对杨家一家人下手。
再然后,萧家也被朱澄所厌弃,而他前途一片光明灿烂啊!
熬了这么些个年,等啊等的?,他也总算是能?熬出了头来。
萧煦若有所思,问道:“宋河这些时日,好像时常往东宫跑吧。”
若是朱澄接受宋河,那如此萧家岂会再投向他?不说旁的?人,萧正这个脾气绝忍受不了。
萧吟点头,“宋河以为,反正皇上?也活不了几日,早些寻明主才是正确抉择。”
但他忘记了,景晖帝是什么样的?性?子。
他尚在世,宋河就已经迫不及待当?他死了?
只怕景晖帝只剩一口气也要叫他吃些苦头。
遑论他现在压根就没到?这样的?地?步。
萧吟想着?这些,手上?摩梭着?茶盏,道:“以为自己收拢了人心,便万事大吉,可不过是一些墙头草,为利驱走,今日能?弃杨伯父,来日何不能?弃他宋河。”
宋河这样的?人,犯点蠢事,便能?失势,而谁又会和他同甘共苦,谁又会对他不离不弃。
杨风生道:“现下倒还不是最惨淡的?时候,宋河也罢了,旁人也罢,若爹当?真不能?回来……”
那杨家的?噩梦才彻底席来。
杨风生想起杨奕离京之前对他说的?话,他明显是知?道自己这回没那么轻松就能?回来的?。
北疆战事平定,杨奕失去了最后的?利用?价值。
回来?笑话。
只怕还没走出北疆,就被锦衣卫的?人杀了。
杨风生道:“算了,你们来也没甚用?,萧吟你也别叫这些事情耽误住了,我会自己想办法?的?。”
萧吟还没有来得及说什么,堂屋门口就来了人,抬眼去看,是杨水起。
身后肖春的?手上?还端着?两碟桂花糕。
上?一回萧吟生辰说想要吃桂花糕,杨水起还来不及做就已经回去了家,现下今日她听到?了府中下人说萧家的?两位公子来了,便去了厨房里头。
好在来的?时候,他们都还在,没有赶不及。
杨水起见他们都在看自己,尤其?是萧吟,视线十分直白,没有掩饰,她脸上?浮现了一丝不自然,她轻轻咳了两声,掩饰着?面上?的?尴尬。
她走到?堂屋中,到?了几人面前,道:“听闻萧哥哥来了,怕你们议事的?时候要饿了,做了些桂花糕送来。”
她今日穿了一件碧玉夹袄,只简单簪覆着?一只碧玉簪子,些许长发垂在身侧,她生得乖巧,今日这样的?打扮,将她衬得若是一尊小?玉观音。
肖春将桂花糕放在几人面前,杨水起东西送到?了,也没想多留,
可还没有出去,就听到?萧煦唤她,“既来了便坐坐吧,怎么急着?走了。”
听到?了萧煦的?话,杨水起还在迟疑,却听杨风生也道:“无事,坐坐也不妨事。”
既都如此说了,杨水起也没再推拒,她道:“好。”
而后便坐到?了杨风生的?身边。
几人而后也就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话,杨水起就安安静静坐在旁边听着?,忽然萧煦看向了杨水起问道:“那小?水现下,还说亲事吗?”
既和杜呈的?亲事不做数了,那往后还会说吗。
气氛陷入了一片沉寂,空气似乎也凝固住,没有人先开口说话。
许久还是杨风生道:“不说了,说来说去,也寻不到?什么好人,就这样吧,在家里头,就什么都好。”
有了上?次的?事情,他又怎么还敢寄希望于旁人,他自以为杜家是个好去处,实际上?不过也是漏洞百出的?笑话罢了。
还不如将人留在自己的?身边,往后若出了什么事情,一家人没什么扛不过去的?。
杨风生恨也只恨自己不能?早些懂这个道理。
如能?早些知?道,杨水起也不会平白就遭了这些罪。
可惜现在再说什么后悔的?话,也都已经迟了。
况又说现下人人避他们杨家如蛇蝎,何故再去自取其?辱。
萧煦听到?了杨风生的?话,也没有再问,只是去看一旁萧吟的?神情,见他眉眼之间似带着?浅淡的?笑,便知?他心中也是高?兴。
杨风生或许因为先前的?事情也不会那么容易接受萧吟,但好歹,他也不会再起了旁的?将杨水起嫁人的?心思,这便也好。
萧煦见他正拿着?桂花糕在吃,便含笑打趣问道:“你不是不喜欢吃桂花糕吗,母亲在家里头喊你吃,也不见你吃一块,怎我们说了两句话的?功夫,你这都第二块了呢。”
萧吟嘴角从始至终都挂着?淡淡的?笑,听得这些话,萧吟停止了吃桂花糕的?动?作,待到?口中的?桂花糕咽下去了之后,才开口道:“只是不喜欢家中的?。”
天气晴朗,阳光照满了整个堂屋,十分灿烂,偶有风抚过,清爽宜人。
萧吟说这话的?时候,杨水起总觉得他的?视线在往她的?身上?扫。
薄唇微抿,含着?笑的?视线,毫不掩饰。
说完了这话后,又继续塞了口桂花糕进嘴巴。
不喜欢家里头的?……言下之意不就是喜欢杨水起的?吗。
萧吟沉声,“好吃,跟以前吃过的?桂花糕一样好吃。”
在场几人心知?肚明萧吟此言何意,萧煦笑意更甚,问他道:“好,你向来事不过三,那这桂花糕定不大一般。”
萧煦说了这话也没再说,杨水起面薄,若再打趣下去,不说她了,杨风生便要先急了眼。
几人又在这处说了一会的?话,天色差不多黑了之后,萧吟和萧煦就开始起身归家。
杨风生开口问道:“天差不多黑了,不若留下用?了晚膳再走。”
杨风生难得主动?一回,萧煦笑着?问了问,道:“合适吗。”
“合适。”
几人前往了膳厅,方和师没多久也到?了这处。
膳厅不大,因为家的?人不大多,以往拢共也不过三人,现下这么些人在一处便有些挤着?了。
萧吟第一回 在杨家用?饭,竟生出了几分拘谨,尤其?是在杨风生面前……
杨风生的?视线也太过犀利,他也怕自己会不自觉做了什么不好的?动?作就讨了人嫌
,素来天不怕地?不怕的?他现下竟也小?心翼翼。
似乎他的?局促,太过明显,就连坐在他对面的?杨水起都察觉到?了。
“萧吟,你紧张什么呀,把杨家当?成自己的?家就好了。”
之前杨水起在萧家过的?也十分局促,可是萧吟安慰她说,把萧家当?成杨家就好了,她果真便没再想那样多的?事了。
她不知?道这句话意味着?什么,也不知?道做到?这句话究竟要做到?什么样的?地?步。
可是现下她看萧吟紧张,也只下意识地?脱口而出了从前他宽慰过她的?那句话。
她说,“萧吟,你把这里当?成自己家就好了。”
这句话却真的?对萧吟有用?,他耳根微微发红,修长的?手指握紧了筷箸,轻轻地?“嗯”了一声。
有些人便是这样,只要是她说话,越说,便越让人喜欢。
即便是不经意,但就是这句话,却就莫名地?拨动?了萧吟的?心神。
杨水起不会知?道自己的?这句话对萧吟来说意味着?什么,只有萧吟在这一刻想着?,他想要岁岁年年,万喜万般宜,
和杨水起一起。
*
冬风带了几分萧瑟之意,黑沉沉的?夜,似无边浓墨重重涂抹在了天际,月落柳梢,空气之中夹杂了几分清孤之气,京城的?一座庄子中,庭院内,寒风沁人心脾,可杜衡却只着?一件单衣坐在庭院之中。
他目光无神看着?天上?的?圆月,眼中没有情绪,只这样怔怔地?发呆。
就在他出神之际,有人推开了院门,来了这处。
“衡儿。”
第一声,杜衡没有应他,直到?了第二声,才有了反应。
杜衡眼神空洞,听到?了杜呈唤他,淡淡地?转头看向了他,动?作缓慢。
杜呈看他这样,险些落泪。
自从从家里面搬来了这处之后,一开始便总是哭,哭得昏天黑地?,饭也不肯吃,水也不肯喝,还是杜呈强逼着?人给他灌下去,而到?了后来,人是不哭了,不闹了,但就这样一天到?晚这样傻坐着?,只有杜呈同他偶尔说两句,他才会理。
他看着?杜衡这副样子,心也跟着?疼,从前多意气风发的?世子爷,成了如今这副死气沉沉的?样子,他这个当?爹的?如何能?够接受。
他现在不求他科举不科举的?了,他只要好好的?,往后都好好的?,就可以了。
杜呈背过了身去,悄悄地?擦净了眼角的?泪,
“晚膳用?了吗?”杜呈问他。
“用?过了。”杜衡沉默了片刻,而后回道。
“这几日天冷了,别穿这样少,到?时候染上?了风寒,遭罪。”
这样冷的?天,他就穿这么点的?衣服在外头,小?厮喊他多穿一些也不肯,就这样硬生生地?吹着?这冷风。
杜呈心疼地?捏了捏他的?手臂,这段时日他瘦了太多,就连手臂都瘦了一圈,捏起来,就连肉都没有了。
杜呈看得眼睛酸疼,而后又同杜衡说了会话,便往外走了。
出了庄子的?门,下人问道:“老爷,是回府吗。”
杜呈本来是想昭阳被送走了,便带着?杜衡回去国公府,但不过刚跟他提了一嘴巴,就惹得他发了很大的?疯,哭着?吵着?说不肯回去,没有办法?,杜呈将人安抚了下来之后,便也不敢再去提此事。
他也从不嫌烦,来了这处看了人后,便自己坐马车再回去国公府。
他再麻烦又如何,有杨水起惨吗?有杜衡惨吗?
杨水起……
想到?了她,最后杜呈想了许久,忽地?开口道:“去杨家吧。”
即便无颜再见他们,但为了杜衡,他不要脸,便不要脸一回了吧。
第五十八章
*
得?了杜呈的令后, 马车很快就往杨家的方向驶去,没有一会就到?了地方。
杨家的人听是杜呈来了,也马上进门禀告, 很快就被?人请了进去。
是杨风生同方和师在此处同他见面。
面对?杜呈突然到?来,两人一时之间也没有反应过来,他此番所谓何?事。
只是相比之前?,现下再坐在一起,空气之中都带了几分怪异的气息。
事情虽说发生在杜家, 但弄成这样的下场, 杜呈想必是最不想要看到?。
杜呈也不知是倒了什么霉,人至中年,落得?这般下场, 妻子弄得?儿子成了如今这样, 而她也已经?疯疯癫癫, 永生不能回?京,事到?如今, 前?半生如何?风光畅快,后半生都将蹉跎渡过。
杜呈这些时?日过得?累,唇边也生出了不少的青茬。
杨风生看他这样, 终是不曾说些别的什么话, 只是问道:“国公爷今日来,是何?事。”
现在他们成了这样,再见面也不知该说些什么。
灯火悄冥, 烛火下,他脸上的沟壑却?尤其明显, 不过这么几日,杜呈像是一下子老了许多, 他道:“子陵,伯父今日来,是有件事情想要求你。”
语气之中竟带了几分恳求卑微之意。
杨风生光是听到?这话,几乎马上猜到?了他要说些什么,他道:“有关杨水起的事情,不行。”
杜呈有些恍然,似没想到?杨风生已经?猜到?了他的来意。
可他马上道:“子陵,你就让小水,见见衡儿吧……就当?做伯父求你的成不。”
杜衡这个样子,解铃还须系铃人,恐怕只有杨水起,能叫他好些了吧。若是杨水起也没有办法的话,他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杨风生不让杨水起去见杜衡,自是再正常不过,但身为人父,他也实在不忍心再看他继续这样下去了。
杜呈的声音带了几分哀切,他道:“衡儿他……他太可怜了,到?了如今这样的地步,全是我这个当?爹的过错,害他被?他母亲如此磋磨。天要怪罪,你要怪罪,锦辞要怪罪……就全怪我!不干衡儿的事啊,这一切都同他没有干系啊!伯父求你,就让她去看看他,让他们说说话好不好……就说些话,你们在旁边盯着也成啊。”
那天的水,吞没了杨水起,还淹死?了杜衡。
杜衡想不明白,怎么也想不明白。
他走不出来,怎么也走不出那天。
九月杜鹃,寓意美满。
可他们最后怎么就落得?了那样的结局。
听到?杜呈这样哀切,恳求的话,杨风生也终有触动。
一旁的方和师也道:“这事,同世子爷终也不相干,落得?这般,实在不该……”
说来说去,也是昭阳。
毕竟谁都想不到?她竟然真?的会做出这样的事来。
杨风生也并非不近人情之人,当?初他们求杜呈帮忙,他也从?没有推辞过什么,如今……再说拒绝的话,也不好。
杜呈只有杜衡那么一个儿子。
话至此,杨风生也说不出什么了,派人去喊了杨水起过来。
见到?了杜呈,杨水起有些错愕,见他如此苍老,更加震惊。
分明前?些时?日见他,还不是这样的。
见她来了,杜呈起身,看着她的眼神带了几分央求。
“好孩子,能不能跟伯父去看看杜衡啊。”
*
翌日晌午过后,杨水起上了杜家的马车,去庄子上头看杜衡。
杨风生和方和师不大放心,便跟着一起了。
他们二人等在外头,杨水起一人去了杜衡所在的院子里面。
门口处,杜呈对?她道:“近些时?日,他起得?晚,起来之后,便喜欢坐在窗子前?面,一坐便坐一日,到?了晚上,月亮出来的时?候,就坐到?了院子里头,一直看着天上的的月。现下刚用了午膳,人应还坐在窗前?。我和你哥哥嫂嫂等在外头,若是出了什么事,你喊我们就好。”
“好孩子,你去看看他,同他说说话就好了,其他的伯父也不奢求了。”
看着里面,杜呈的眼中又涌现了泪,他道:“苦,太苦了。有缘无分,上天作弄啊……”
分明已经?要好了,走到?下一步了,可一切就这样毁了。
上天何?其残忍啊。
杜呈不再说,抹了抹泪,便让杨水起进去了院子。
院子里头很安静,静得?只有风吹落叶的声音。
清风拂过,杨水起的发丝被?风吹得?高高扬起。
她一抬头,这个方向刚好就能看到?杜衡坐在窗前?。
他一开始眼神失焦,并没有看
到?她,直到?眼中出现了别样的色彩之后,他的瞳孔才开始慢慢聚焦。
女子身上穿着稍厚的冬衣,看着比前?些时?日圆润了些许。
雪肤花貌,芙蓉殊色。
杜衡一下子就认出了她来。
他有片刻错愕,似是没有想到?她会来这里,他就一直这样看着她,甚至就连反应都没有。
过了这么些浑浑噩噩的日子,他的反应也变得?些许迟钝。
看到?杨水起来了这处之后,他第一反应便是想躲。
事情过去了这么久,他竟有些不敢见她。
因为一看到?她,他便总要想起那日她濒死?的模样。
这个样子叫他痛不欲生。
他无论?如何?都不愿意再去回?忆。
但他见到?她来了,一时?之间却?也动弹不得?,就那样坐在窗前?,看着她走过了院子,穿过回?廊,最后进了屋子。
他听她道:“杜衡,好久不见。”
他们确实已经?很久没见。
他现在这样,和杨水起记忆之中的那个杜衡完全不一样。
那件事情,对?他的打击真?的很大。
杜衡抬头看她,瞳仁微不可见地颤了一下,他看了她良久,却?迟迟没有开口。
杨水起也没有说话,就立在那处,叫他看着。
也不知道是过了多久,杜衡终于开口。
他嘴角扯起了一抹笑,看着她问,“你怎么来了?”
从?没想过,他们还会有机会再见面。
杨水起看他笑得?这样牵强,眼眶也有些发酸。
她也强迫着自己扯起笑来,对?他道:“听伯父说你近些时?日心情不好,便想着来瞧瞧你。”
杜衡落得?如今这样,杨水起心中也不好受。
从?前?时?不时?就爱吵架拌嘴的人,一下子这般颓靡不振,心里头冒出来一种说不出的感?觉。
昭阳做的事情,对?她来说一种残忍,对?杜衡来说又何?尝不是。
她曾说他们要试试的,但最后终归还是作罢。
冬日的风冷得?吓人,争相从?窗户灌入,杨水起便是穿得?多都觉有些发寒,可偏偏这杜衡衣着单薄,却?也不见得?发抖畏寒。
听到?了杨水起的回?答,他的眼神肉眼可见地暗淡了些许。
原来是因为父亲的缘故。
但很快它又重?新笑了起来,道:“我无事的,你不用……”
你不用担心。
可杜衡话还没有说完,就被?杨水起打断。
“你有事。”她肯定道。
都这副样子了,竟还说没事。
杜衡先前?无论?如何?都不会像如今这样。
命途多舛,世事无常……确实折磨人。
杨水起的眼中不自觉带了几分痛色。
在来这里之前?,杨水起百般告诫自己,万不可露出一丝可怜他的神情,杜衡这人骄傲,绝不喜欢旁人用这样的眼神看他。
可如今见他这样,杨水起又怎能不痛。
她道:“杜衡,你别这样,这事不是你的错,你不要难受了成吗。”
这事说来说去怎么也不会同他有干系,错在昭阳,不在他。
“不对?,不对?……就是我的错……”杜衡听她这样说,不断摇头否认。
“是我没用……若不是我这样没用的话,事情根本也就不会成了如今这样。”
是他没用,昭阳才能一步又一步地践踏他们,蹂躏他们,若是他有用,若是他强势一些,昭阳怎么敢,她怎么敢啊。
杜衡有点没有办法原谅自己,有点没有办法接受这样的结局。
他日复一日地坐在窗边发呆,脑海之中无数次想起九月九日,杜鹃盛放的那日。
他想,若是没有发生那些事情多好啊。
杜衡摇着头笑,笑着笑着就淌出了泪,他坐在窗边,仰头看着杨水起说道:“回?不去了,对?不起啊,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他一遍又一遍地说,可他也不想要叫杨水起看到?他这样狼狈的样子,只能掩面哭泣。
泪珠从?修长的手指缝隙之中涌出。
他很想再见她一面,却?又怕再见到?她。
她来了,他该笑的,他不应该叫她担心的。
她很敏感?,见他这样,到?头来定会怪罪到?她自己的身上去。
杨水起走到?了杜衡面前?蹲下,她的眼中也淌出了泪,她扯下了他那遮盖在眼睛上的手。
但杜衡不依,抽出了手,又执拗地覆上了眼,不叫她看。
杨水起也像是同他怄上了气,杜衡一遍又一遍地挡着眼,她就一遍又一遍地扯下了他的手。
最后好几个来回?,终于是杜衡败下了阵来。
杨水起死?死?地抓着他的手腕,眼睛牢牢地看着他。
两人的眼中都淌着泪,哭得?不像话。
杨水起看着他道:“杜衡,不是你的错,你要我说多少次,这不是你的错……我现在已经?好了,真?的,你看看我,我现在是不是比从?前?胖了许多,他们对?我都很好,所有人对?我都很好……我不冷了,我真?的不冷了。”
一下子,好像全世界的人又都爱她。
她现在确实过得?很好不是吗。
她哭着道:“你好好的,行不行,你这样子,我害怕。”
他这样,她真?的有些害怕。
杜衡看向杨水起的眼中带了几分绝望。
这世上最叫人痛心的事,莫过于本来拥有,而后失去。
这件事情是杜衡的伤痛,是他的执念。
他道:“杨水起,我该怎么办啊。”
他问她,他该怎么办啊。
杨水起站起身来,弯了腰,用拇指替他擦拭着眼泪。
“会好起来的,向前?看吧,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她又说,“我爹爹他就一直一直活在过去,你看看他,自己把自己折磨成了什么样子。你现在站不起来,也要试一试啊,不试一试,这辈子就这样了吗。”
还能怎么办,没有办法的时?候,只能告诉自己向前?看。
向前?看什么呢?她不知道。
但人有点盼头,总是好的不是吗。
她说,“杜衡,我已经?走出来了,你放下,成吗。”
杜衡看着眼前?的少女哭得?双眼通红,一遍又一遍地让自己站起来,她受了这样的罪,都已经?要走出来了,为什么他还非要沉溺在过去呢。
徒惹他人伤悲。
不知道他们哭了许久,杨水起也不知道给他擦了多少的眼泪。
杜衡眼含泪光,强撑了笑,对?她说道:“好,我会好好的。”
最后,杨水起平复了许久的心情,擦干净了眼泪,才敢出去。
杜呈见她出来,马上迎上去问道:“杜衡他如何?,你去难道也还是那样吗?”
若是杨水起见了他,也无济于事的话,他的孩子该怎么办啊。
可还不待杨水起回?答,身后就传来了杜衡的声音。
“爹,我们回?家吧。”
杜衡的眼睛很红,一看便知道将才哭过,但听到?这话,杜呈几近落泪,他红着眼,道:“好,回?家,跟爹爹回?家。”
他终于肯和他回?家了。
*
那边杨风生、杨水起,还有方和师也归了家去。
到?了家门口,却?见萧吟等在那处。
三人没想到?他不打一声招呼就来了,皆有些错愕,杨风生先问道:“你怎来了?”
萧吟道:“有事想说。”
他的视线落在了杨水起的身上,杨风生马上就明白了他的意思。
待人如何?从?来不听嘴巴如何?说,要看怎么做。
萧吟这段时?日对?杨水起如何?,杨风生看在眼中记在心里,光是看杨水起之前?从?萧家回?来之后脸圆了一些,杨风生也知道,他将她照顾地很好。
见他有话想要同杨水起说,杨风生也没说什么,看到?杨水起也没有异样,便同方和师往里头去了。
杨水起问道:“你怎么来了?”
萧吟没有说话,只是看了她良久。
而后沉声道:“你哭了。”
她的眼睛很红,萧吟一下子就能看出来。
她方才去见杜衡了,而后就哭成了这样。
萧吟知道,她终究会再见杜衡的,只是没有想到?,她会主动去见,所以,在听到
?暗卫传来的消息之时?,萧吟有些不敢相信。
理智告诉他,他们不过是见一面罢了,可是不知为什么,最后还是来找了她。
他在害怕些什么。
她的眼睛红得?太厉害,萧吟问她,“你为什么要哭。”
她如实道:“我方才去见杜衡了。”
萧吟一愣,没有想到?杨水起会直接同他说这话,他垂着头问,“然后呢。”
嗓音听着有些许沉闷,但杨水起却?不曾察觉到?什么不对?劲。
杨水起想到?杜衡,眼中又止不住得?发酸,她仰头着天,试图让风吹干眼中的泪,不过她不知道,眼睛越干,越是想哭。
她闷声道:“杜衡他也挺可怜的啊。”
错的不是他,承担过错的是他。
萧吟看着杨水起因为杜衡而又想哭,眼神沉了些许。
她将他当?什么了?她在他的面前?因为杜衡而哭,她怎么能这样。
她对?他,还真?是无情。
萧吟露出了一抹苦笑。
却?还是忍不住伸手抚净了她眼角的泪。
他似是极无奈一般地叹了口气,说道:“我们小水,还真?是心善。”
跟个孩子一样,见到?谁都会心疼。
他的手指很冰,激得?人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我们小水……
萧吟的语气百转千回?,但因嗓音清冽,也不至于叫人想入非非。
他说这话的时?候,再自然不过,乍一听没有什么不对?劲,但杨水起很快就反应了过来,她就连动作也都忘记,涨得?脸色通红,支支吾吾骂道:“萧……萧吟,你发什么毛病?……”
谁跟他这么亲近了?
他这么喊她做些什么,登徒子啊?!
萧吟却?仍旧没有什么不好意思,一副坦然模样解释道:“你从?前?说,你喊兄长为‘萧哥哥’,所以也喊我为‘萧二哥哥’,那既我兄长喊你‘我们小水’,为何?现下我不能这样喊你呢?”
他故意咬重?了“萧二哥哥”四字,杨水起听得?更是头疼。
没想到?过了这么久的事情,也要叫萧吟拿出来说。
真?真?是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杨水起憋了半天也不知道该如何?反驳萧吟,毕竟当?初这话是她自己说的切实没错。
她争不过萧吟,转身就要走,但萧吟却?扯住了手臂。
他的力道很大,不能叫杨水起挣脱,但却?又不会弄疼了她。
杨水起瞪他,想要问他要做些什么,但萧吟先一步堵住了她要说的话。
他道:“杨水起,不要哭了,至少,不要当?着我的面为他哭了。”
“我会吃醋。”
他低垂着头,长睫遮住了眼眸,只在眼底投出了一片阴影。
说这话的时?候还带了几分委屈。
他在旁人的面前?,向来是霁风朗月,甚说带了几分冷若冰霜,但在杨水起的面前?,分明她还什么都不曾做过,他却?总是一副被?她欺负了的样子,时?不时?便要委屈。
偏偏杨水起心软,最吃这一套。
以至于她时?常会觉得?不好意思,以为是自己的过错害他成了这样。
萧吟的话太过露骨,杨水起若再听不出来,就是傻子了,她闷闷地“哦”了一声,眉头紧紧蹙着。
既挣不开萧吟的手,她便瞥开了头去,不愿意去看他。
萧吟见她如此,几乎立刻就知道她是不喜欢他说这样的话。
若是旁的事情,萧吟或许马上就服软了,可是在杜衡这件事上,他却?意外的执拗。
执拗到?了过了界都不愿意松口。
便是他从?来没有立场去说些什么吃醋的话,却?也还是说出了口。
说得?还是如此直白。
杨水起不想理萧吟,萧吟却?不肯放手。
两人陷入了无声持久的对?峙,空气都变得?有几分焦灼。
最后还是萧吟败下了阵来,他渐渐松开了手,看着杨水起离开了此处。
萧吟立在寒风之中,他面上情绪平淡至极,却?又像是藏着深深的无力感?。
想说的,不敢说的,今日都说了……
显然杨水起不接茬。
她碍于这几日他帮过她,也不好意思明说,但不曾明说的话,萧吟不是不懂。
她的每个眼神、举动,都在告诉萧吟。
喂,你根本就没有资格去吃醋。
*
那日过后,两人心照不宣没有去提起此事,即便萧吟时?常会再去杨家,但却?没有再同杨水起见过几面。
杨水起避着他不肯见,萧吟也没有主动寻她。
一来二去,便是连碰面的机会的没有。
萧煦察觉到?了两人之间古怪的氛围,这日他实在忍不住去问,“你们这是怎么了?闹别扭了还是怎么,这么冷着是为什么?”
之前?即便说杨水起同萧吟没多么亲近,可两人之间的相处也不至像现在这样僵硬。
他们之间刻意回?避,即便不慎碰面,场面也十分尴尬。杨水起不自在,萧吟也闷着声不说话。
几人都叫他们这样弄得?没头没脑,说也不敢多说什么。
萧煦和杨风生也不知道两人之间是怎么了,没了法子,萧煦便自己私底下来问问萧吟到?底是怎么了。
萧吟瞥开了头去,不看萧煦,手指扣弄着腰间系着的玉佩,他闷着声道:“没怎么。”
还说没怎么。
没怎么,现在这样半死?不活的做些什么?
没怎么,每日一副旁人欠他几百两银子的样子?
萧吟是不大喜欢笑,多数时?候也不过是面无表情罢了,也不至于每日垮着一张脸,可是这几日,谁都能看得?出来他心情不大好。
听杨风生说,前?几日杨水起去见了一面杜呈。
定与此事有关。
萧吟的情绪起伏如此之大,多半也只有杨水起能影响他。
萧煦试探问道:“你吃醋了?”
杨水起见杜衡,所以他吃醋了?
萧吟好面子,萧煦本以为他不会承认。
可没想到?他竟然“嗯”了一声。
就是现在听着都还有几分委屈。
萧煦不常见到?萧吟这样,觉着有趣,笑出了声来。
收到?了萧吟略带幽怨的眼神,萧煦捂嘴掩笑,他轻咳一声,忍着笑道:“就因为这事,所以这几日就一直憋着气了?男孩子嘛,要大度一点。”
萧吟摇头,他道:“不是这样,她根本一点都不喜欢我。”
她为杜衡说话,是情理之中,即便他吃醋,他自己晚上回?家也能很好调理回?来,但让他觉得?挫败的是,杨水起根本就一点都不喜欢他。
一点都不……
萧煦明白了萧吟的意思,这事确实够叫人气馁,也实在叫人同情,但萧煦听后,却?还是笑着问他,“所以她不喜欢你,你就也要跟着怄气?不理会她吗?”
杨水起不理他,他竟也跟着怄气。
“则玉,感?情这件事啊,最忌讳的便是好胜心了。”
“若她一直不理你呢,你也这样一直一个人生闷气吗。”
当?然不行。
萧煦又打趣道:“你也知道的,反正她不喜欢你,你现下不在她跟前?晃荡,她还开心些呢。”
萧吟松开了手上的玉佩,不再扣弄,他道:“我明白兄长的意思。”
他又道:“我只是心里难受,我没想同她赌气。”
他对?自己定位尚且清晰……尚且还不敢怄气。
萧煦看着萧吟,想到?了他们如今这样,也只是无奈地叹了口气,还能怎么办呢。
前?路漫漫啊,萧吟还有得?些苦头好吃。
*
这些日子,杨风生和萧家走得?极近,而朱澄那边同宋河越来越近之后,也彻底和萧家撕破了脸皮。
萧正知道朱澄的行径之后,也生了很大的气,一开始只是气他同小人交好,但是后来,见朱澄待萧家态度如此冷淡,很快也就想明白了其中龃
龉。
只怕这朱澄,择小人,而弃清臣。
原这口口声声心有大义的皇太子殿下,亦不过如此。
既朱澄选择了宋河,萧正亦是有自己的气节,也不会再眼巴巴贴上去。
他气得?连着几天都没吃下去饭,气得?人都消瘦了些许。
因着这事,他也疲于再去琢磨萧煦兄弟二人的举动,和杨家走得?近便近些吧,只要他们暂不闹出什么大事,他也都懒得?再管。
京城下,这两三月,大家也难得?相安无事。
只风平浪静之下还藏着诡谲云涌,杀机四起众人皆心怀鬼胎。
日子不知是何?时?入了冬,天气越发寒冷,冷风越发凌冽,一转眼,就悄无声息到?了寒冬时?节,万里荒寒,夕阳也被?染了几分漠色。
临近年关,北疆的战事也快要收尾,自从?杨奕带着朝廷的军需来了北疆之后,过五关斩六将,在后方部署派将,这处形势一片大好。
战线也不能再拖下去了,杨奕打算趁着过年之前?早些结束这里,若不出意外,北疆的将士百姓还能过个好年。
短短几个月,这里打不赢的战,嬴不下来的局面,在有了他之后,一切好像都好起来了。
如果不是他,这里或还处在水深火热之中。
北疆边镇现下也有不少的百姓都给杨奕送东西来,左右不过是些自家做的东西还有北地的特产。
北疆属苦寒之地,寒冬时?节,比京城那处还要冷上几分,杨奕已经?里三层外三层裹起了衣服。
整个人显得?更加圆润。
他现下正坐在案前?,琢磨着接下来的战事。
灯火如晦,杨奕神色专注。
越是这样的关头,越不能放松,到?了收尾之时?,一朝不慎,满盘皆输。
杨奕不是将军,他不会打仗,但他是天下的首辅,是景晖帝六年横空出世的状元郎。
所以,这个世上,就没有他不会的事。
打仗亦像是在下棋,皆是博弈。
杨奕是一个出色的执棋者,在人才辈出的京城中,官场上,斗得?过他的一只手都数得?过来,而对?付蒙古小儿,更不过时?间问题。
快要过年了,也不知京城那边如何?。
他不知道杨水起还在不在生气,也不知道她有没有看他给她留下的信。
但他想,按照她的那个性子,多半是不会看那封信。
也罢,看了也是徒惹伤悲。
倒不如不看。
只是这样的话,他那些没有说出口的话,恐怕这辈子都没有机会再去说了。
就在杨奕出神之际,帐篷被?人掀开,他抬头看去,就见胡宁提着大包小包的东西走了进来。
胡宁将东西堆到?了桌案旁,指着给杨奕看,他道:“大人,您瞧瞧,老百姓们又给你送东西来了。”
杨奕于北疆的百姓而言,宛如救世主。
虽说从?前?时?候,他们从?没有见过杨奕,却?也讨厌这个传闻之中的奸臣宰相,但是现在,毫不夸张的来说,就是他救他们于水火之中。
边陲之地,时?常有蒙古将兵进犯侵扰,烧杀抢掠,奸杀妇女,无恶不作,可没有谁能护得?了他们。
连年的战争,最受苦的终究是百姓。
若不是杨奕来了,他们这个年多半又是要在血光之中渡过。
杨奕低头看向了脚边堆着的东西,瞬时?有些头疼,他道:“拿来做什么?都要过年了,还往我这里送东西干嘛。送回?去,叫他们留着好好过年。”
他们本来就不容易,这么些东西也不知道是怎么筹来的,拿来给了他,他们年怎么过?
杨奕也是穷苦人家出身,知道他们一年到?头来,最盼的也就是过年这会了。
这也是他为什么着急赶在过年之前?,结束这场战争。
因他们已经?很久没有过个好年了。
已识乾坤大,犹怜草木青。
杨奕也算是些许幸运,在这样的名利场中争权夺势数年,心中倒也还存着最本初的良善。
胡宁出身仕宦人家,也不曾过过什么穷苦日子,他不明白,他们送的东西也并不算得?多么贵重?,不过是尽了他们自己的一点心意而已,怎么就至于过不了好年了?
杨奕看明白了他眼中的质疑,淡淡道:“这已经?是他们能拿出来最好的东西了,让人挨家挨户送回?去吧,告诉他们好好准备过年就是了,不用想着我,我这么大个人,好着呢。”
见杨奕这样说,胡宁也不再坚持,应了声,但他又捕捉到?了杨奕话里面的另一句关键词。
他抬首看向杨奕,问道:“大人是说,过年前?能打完仗?”
虽说是在意料之中,但从?杨奕口中说出,胡宁才能安心。
杨奕道:“嗯,如果没有意外的话。”
胡宁有些担忧道:“如果有意外呢……”
“有我在,没意外。”杨奕淡淡道。
有他在,没意外。
若是旁人说这话,胡宁只会觉得?那人狂妄之极,竟敢去说这种不要脸的话。
可是,他可是杨奕啊。
杨奕说这话,胡宁只想要落泪。
终于能结束了,这场仗,打了这么久,终于能说结束了!
他们付出了太多的代价,牺牲了太多的性命,好在,结果总算是好的。
胡宁眼中有泪,他道:“大人说没有意外,那想来定是顺顺利利的,到?时?候,之前?一万士兵的事,我自会回?京认罪。大人你,也能回?去过个好年了。风生和水起,还在家中等你吧。”
回?去过年……
实在是奢望。
杨奕走不出北疆。
锦衣卫的人一直在暗中盯着他,他们不会让他回?去的。
若北疆一日不宁,杨奕一日不死?。
若北疆平定,那么他也一定会被?卸磨杀驴。
景晖帝能忍受他至今,不过是因为他有价值。
北疆早日安宁,杨奕的死?期便也到?了。
这事杨奕再清楚不过。
他也大可以一直拖着战事,一直延长战事,那样,景晖帝又能拿他如何?。
但,他实在不忍看他们再受苦。
一条命罢了,拿去吧,拿去罢了!
帐中烛火飘摇,就如杨奕这如浮萍般漂泊的一生,他这一生自兄长死?后,就从?没有再安定过了。
杨奕听到?胡宁的话,笑了笑,只这笑带着说不出的凄凉,他道:“好,回?京,回?京过年!”
胡宁从?这里出去之后,杨奕又低头琢磨起了战术,就在这时?,帐篷外来了个小兵打扮的人,说是有事禀告,杨奕将人放了进来。
杨奕没有抬头看他,问道:“有什么事情便说吧。”
小兵却?没有回?答,只是拱手道:“首辅大人,有要事相商,可否请人回?避?”
杨奕听到?了这话,抬头看了他一眼,非常眼生。
他淡淡道:“又不是什么见不得?的人的话,说就是了。”
这个脸生的小兵听到?了这话,却?道:“是京城里头的事情。”
京城里头的事情?
京城里的事情一直都是他带来的人汇报的,他怎么会不认识?
但京城,除了杨家的事情,还有旁的事。
杨奕猜到?了他的来路不寻常,也不担心他是什么刺客之流,因为刺客根本就不会提起京城,只会徒惹了他的猜忌。
恐怕,是有什么见不得?人的话要说。
杨奕让旁的人退了下去,只留下了他。
他道:“说吧,是谁叫你来的?”
第五十九章
冬寒肆意席卷, 雪从半个月前就开始下了?,风雪连绵,整个京城都盖了一层白。近年关, 杨府上上下下都叫挂上了红灯笼,皓月当空,满院泛着热闹的红光,丫鬟仆妇们也来?来?回?回?奔走,忙着过年的事宜。
毕竟是要?过年, 该有的热闹也不能少。
总不能因为日子不好过了?, 就连年也过不了?了?。
明日就到了?除夕,可杨奕那?边却仍旧没有任何消息传回来。
让人没由来?得?心慌。
北疆的战事越发顺利,杨水起心里头却越害怕。
这么顺啊……
既这么顺利, 为什么一封信都不写回?来?。
都要?过年了?, 他难道?还不回?来?吗?
听他们说, 现下北疆那?边,蒙古进犯的士兵基本已经剿灭, 已经处于收尾阶段,按理?来?说,就算是过年赶不回?来?, 可也该写封信报平安的啊。
为什么一点声息都没有?
杨水起在这里思来?想去, 想得?头都痛了?也没想明白。
她心中有个可怕的想法,可却根本不敢细想。
现下时?辰尚早,丫鬟们在院子里头来?往走动, 说说笑笑,红灯笼散发着的强烈的光, 昭显着喜庆的气氛,同满院的热闹不同, 昏暗的屋内,杨水起
愁眉不展。
桌前,她的手指正轻轻抚着杨奕给她留下来?的那?封信。
这封信已经有些?发皱,可在手上被摸了?千百来?回?,始终也没有被打开过。
就在她看着信笺失神之时?,门口那?处传来?了?丫鬟禀告的声音。
“姑娘万福。”
是方和师来?了?。
即便说方和师现下住在杨家,在旁人眼中,她同杨风生俨然是一对爱侣。
但终究是没有成婚,即便有实,但也无名。
所以旁的人都唤她姑娘。
杨风生想要?娶她,但不敢,至少现下来?说,还不大敢。
听到了?下人们的禀告声,杨水起忙将信藏到了?茶案底下。
否则若是叫方和师看见,一定又以为她在一个人在这里头黯然神伤,想那?些?有的没的。
方和师进来?,杨水起将好做好了?这些?动作?,没能叫她察觉出来?什么异样。
她走到了?桌前坐下,杨水起笑着问她,道?:“姐姐怎么来?了?。”
明明是在笑,可落在方和师的眼中便有那?么些?牵强了?。
方和师道?:“明个儿除夕了?,不出去玩会吗,窝在里头做什么。”
以往杨水起最喜热闹,过年过节的时?候,她跑得?比谁欢腾,穿着新衣裳在家里头到处晃荡,整个院子都能听到她吵闹的声音。方和师和杨风生没有闹掰之前,她甚至还会跑到方家,扯着方和师,四处去逛街。
可那?样的日子,已经很久没有了?。
即便明日就是除夕了?,她却一直窝在自己的屋子里头,饶是外面多热闹,她也无动于衷。
方和师实在看不过眼,便主动来?寻了?她。
她问杨水起为何不出去玩会。
杨水起只是闷闷道?:“没怎么,外头冷,不想去罢了?。”
上一次落水终还是让她留下了?病根,寒冬于她而?言,实在有些?难熬。便是待在屋子里头都有些?冷得?慌,遑论?出门。
况她心里头压着事情,便是想要?闹腾,也闹腾不起来?。
方和师见她低头扣着手指,肯定说道?:“你在担心伯父是吗。”
若不是担心杨奕,何至于日日这样惆怅。
都要?过年了?,他却一点消息都没传回?来?,怎么会不叫人担心。
不说是杨水起,就是连方和师心中都有点觉得?奇怪。
杨水起嘴硬道?:“没有担心,我只是觉着外头有些?冷,懒得?动弹罢了?。”
见她不愿意提,方和师也没再勉强,叹了?口气,转身又从一旁丫鬟的手上拿来?了?一件衣裳,她展开给杨水起看。
桃红色的长裙,衣身精致,走线细密,袖口同衣领刺着细软的绒毛,摸一下便十分舒服,而?往下去看,裙摆处,刺着大片的金线绒花,栩栩如生。
方和师见杨水起看得?入神,笑着问她,“喜欢吗。”
本以为见她这样入迷,定是喜欢,小姑娘家家的,哪个不喜欢这样粉嫩的衣裙。
可没想到,杨水起收回?了?视线,竟伸手去触方和师的眼睛。
动作?轻柔,指尖轻轻地碰到了?她的眼。
她问她说,“姐姐,眼睛疼吗。”
方和师的女工是京城出了?名得?好,这衣裳,也只会是她亲自所做。
做了?她的,定还做了?杨风生的。
难怪这些?时?日不常常见到她,原来?是一直在屋子里头做女工。
会疼吧,做了?这么久,眼睛会疼的吧。
杨水起瘪了?瘪嘴道?:“哥哥一点都不会心疼人的。”
怎么舍得?让她做这么久的针线活。
方和师解释道?:“不是他,是我自己非要?做的。你别怕,我就做了?你这一件呢,你哥哥的,我没做。”
她捂住嘴巴笑道?:“我就只给他做了?个香囊。”
杨风生穿这么好看做什么,杨水起便不一样,正是最好的年纪,她就该穿这些?。
方和师给她做这些?,心里头也高兴。
方和师道?:“你若疼我,明个儿就穿得?漂漂亮亮的,咱高兴些?,好好过个年,到时?候你爹爹回?来?,什么就都好了?。”
方和师面容姣好,在昏暗烛火下,依旧白得?亮眼,就连说话也十分温柔,一举一动,皆叫人心醉。
杨水起看了?她许久,才问道?:“姐姐,我哥哥他……怎配得?上你,他现下就是连名分都不能给你……”
杨水起都觉得?有些?委屈。
分明已经到了?这样的地步,却还不能成亲。
她那?么好,不该被这样对待的。
方和师摇了?摇头,苦笑道?:“我现下不在意这些?了?,从家里面跑出来?的时?候,我就已经知道?自己踏上了?一条不归路。”
她哪里不知道?杨风生是不想要?连累她,若真出了?什么事,他绝对又会推开她。
但现下,能在一起就已经很好了?,再多的,她也不敢再奢求了?。
这是她自己选择的路,便是旁人再如何说他也不悔。便是万劫不复难以为继,她也不悔。
方和师揉了?揉杨水起的脑袋,笑道?:“别心疼我,像我这样的人,没有什么好心疼的。”
为了?情爱,抛父弃母,世人都要?唾弃。
杨水起见她想起了?些?什么不好的事情来?,起身抱着道?:“姐姐,我和哥哥一直都在,我们是一家人,我们都会好好的在一起。”
她想,就要?过年了?,一切都会好起来?吧。
*
很快就到了?除夕夜,大年三?十,家家户户都挂起了?红灯笼,远远望去,灯市如明珠绽放光华,街道?上偶有断断续续的鞭炮声响起,万千灯火,火树银花,整个京城都陷在一股热闹的气氛之中,孩童嬉笑的声音从各家各户传来?。
杨水起今日穿了?方和师给她做的衣服,颜色鲜艳,衬得?她两靥娇红,艳如桃李。
现下晚膳还没有开始,她还待在自己的屋子里头。
杨水起喊了?她屋子里头的下人们过来?,散了?压胜钱下去,屋子里头的人散了?干净后,杨水起给肖春递了?个沉甸甸的红钱袋去,她笑着道?:“好肖春,给你藏的。”
杨水起每年都是这样给她藏着一袋子的压胜钱。
她确实偏心,这点没法说。
压胜钱是过年时?候,家中长辈给底下的孩子发的,用来?驱邪祈福,从前的时?候,压胜钱与?巫术驱邪有关,只能放在身边收藏,花不出去,但是而?今,压胜钱就为普通的钱币、金银等。
肖春看着钱袋,推拒道?:“小姐,我不要?这样多,你给我这么多钱,我又花不出去。”
她没爹没娘,没有亲人,只有杨水起,她要?这么多钱做些?什么。
杨水起就知道?她会这样说,她抓着肖春的手就将钱塞了?过去,道?:“那?我不管的,你花不完便存着,存不住便拿去花。”
她看肖春还想推辞,便又道?:“压胜钱是图福气,我就想要?你多些?福气还不成吗。”
肖春听到杨水起这样说,也终于不再推拒,收了?下来?。
她无奈道?:“小姐说这样的话,那?肖春怎么把福气给你才好啊。”
杨水起起了?身,笑道?:“傻肖春,你好好的就是了?,想这么多做什么。”
大过年的,说这些?话多沉闷,两人不再说这些?,眼看快要?到了?时?间,杨水起笑着转了?话题,拿了?架子上面的披风便要?往外头去了?。
肖春也没功夫
多想,赶忙追了?上去。
两人说说笑笑去往了?堂屋,吃团圆饭。
圆桌已经摆满了?吃食,杨水起到的时?候,方和师和杨风生已经在场了?。
她进门的时?候,正看到两个人低头咬耳朵,也不知在说些?什么,见她来?了?,齐齐看向了?她。
待到杨水起落了?座后,杨风生给她丢了?个钱袋子过去,他道?:“收着,我和你嫂嫂给你的。”
杨水起的双手接过,颠了?颠钱袋子,重?得?很,而?后甜甜对他们二人谢道?:“好嘞!谢谢哥哥!谢谢姐姐!”
杨风生每年给的压胜钱,她存起来?都能在京城买块田了?。
本以为这已作?罢,杨风生却又不知道?从哪里掏出来?了?个钱袋子,放到桌上,推到了?她的面前。
杨水起的视线落到了?面前的钱袋上。
暗蓝花纹,看着再普通不过的钱袋。
但杨水起却觉得?莫名眼熟。
“呐,爹给你的。”杨风生道?。
难怪这般眼熟,原是杨奕的。
杨水起经过他的提醒,这才想起来?。
从前的时?候,她偶见杨奕拿过几回?。
所以方才才会觉得?如此眼熟。
杨水起没有想到杨奕竟也给她了?个压胜钱。
她伸手拿起了?桌上的钱袋,放在手上端看,手指在暗纹上止不住来?回?摩梭。
过了?许久,她才道?:“真是爹爹给我的?”
杨奕人不是在北疆吗,怎么会给她压胜钱。
况说,他既给她压胜钱,为何一封信都不给她写。
杨水起不想要?他的压胜钱。
她抬头看向了?杨风生,不信邪地问道?:“单单只有钱袋,一封信都不曾给我留吗?”
她的眼中露出了?几分苦色,嘴角的笑容也渐渐淡去,她问他,“哥哥,爹爹是不是生我气了?啊?上一回?吵架,他也生气了?是吗。所以便是连信都没有了?,是吗。”
“哥哥,你有信吗,还是单单只我一人没有?”
杨风生看着杨水起问了?这一连串的话,忙解释道?:“打住打住,这钱袋,是他离开京城之前留下的,他估摸着自己过年这段时?间赶不回?来?,所以便早早备好了?。不过一个钱袋而?已,你扯到哪里去了?。”
也不知道?杨水起现在怎这般敏感,一两句话,就不知道?偏到了?哪里去。
他说一,她就马上能想到十去。
杨风生道?:“大过年的,别操心这些?有的没的,吃饭吃饭。”
方和师也道?:“就是,你这小小年纪,心如槁木,如何使得?。别十七的年岁,愁成了?七十。”
杨水起从前不这样的,也不曾这般敏感,若再这样下去,草木皆兵,累得?还是她自己。
听他们这样说,杨水起也暗恼自己,好好的日子,非要?去想这些?。
好了?,现下说出来?,弄得?大家都不大高兴了?。
她极力挥去脑中不好的想法,将这两个钱袋子收好,又欢欢喜喜笑道?:“好,不想这些?,高高兴兴的,用饭先,一会子用完了?饭,去放烟花吧。然后,我们一起守岁!”
见杨水起调理?好了?心绪,杨风生同方和师也松了?口气,看她将才那?样,不知道?还以为又是想哭了?。
两人都笑着应好,看向她的眼神都带了?几分宠溺。
不过是个孩子,哭哭闹闹,一瞬之间。
近来?确实是多事之秋,不大太平,杨水起会害怕担心,也是常理?。
三?人先是举杯共庆,又说了?好些?有彩头的话。
“那?就祝我们,岁岁年年常相见!”
“好,岁岁年年常相见。”
恰好此时?外头传来?一声闷雷炸响之声,一道?道?火花似银蛇一般窜上了?天空,绽放出了?亮眼的光芒。
三?人向窗外看去,这个方向,抬头将好能看到那?漫天的烟火。
他们笑着饮下了?杯中的酒,眼中都含着无尽的笑意。
不过杨水起喝了?一杯酒就被杨风生拦住了?,没让她再喝第二杯下去。
他道?:“自己酒量多差没点数吗,看在过年,纵你喝一杯就够了?,别得?一会喝得?多了?,又得?没完没了?的耍起疯来?。”
杨风生此话倒不是作?假,杨水起酒量不大好,喝醉了?耍酒疯,家都能叫拆掉。
从前有一回?过年,杨奕纵她多喝了?几杯,她好悬没将人闹腾死。
一会扯着杨奕说要?骑马,一会又说要?射箭……
压根是她马也不曾骑过,箭也不曾摸过。
总之,张口就爱说些?没头没脑的话。
毕竟是有前车之鉴,见杨风生不让她喝,她也不觉委屈,只悻悻地放下了?酒杯,老实地端起了?旁的饮子。
虽然是听了?杨风生的话,但还是不要?脸的给自己找补了?一句,“我当真没醉……”
她只是,想要?扯着爹爹。
她不要?脸地借着酒劲,缠着他……
他太忙了?,杨水起想他多陪自己一会。
而?杨奕在这个时?候,总是会纵着她。
但杨风生哪里知道?她的小心思,只当她是在说胡话。
三?人没再继续再这一话题上面纠缠下去,开始吃起了?这顿团圆饭。
可没有一会,门外急匆匆来?了?个小厮。
杨水起眼皮一跳,手上筷子一抖,夹着的菜都掉了?下去。
但,好在小厮只说是萧家的二公子来?了?。
年夜饭,他不在家里面待着,来?这里做些?什么?
听到了?下人的话,他们的脸上不约而?同浮现了?一丝莫名。
可想到现下外面下着雪,还是先叫人进来?先吧。
萧吟赶来?了?这处,他站在了?堂屋门口那?处。
天寒地冻,萧吟身上披着一件狐裘,颀身玉立,瞧着便是十足得?清冷矜贵,他的鼻尖被风吹得?微微发红,看着有些?许破碎零落之意。
杨水起没有抬头去看他,只自顾自地低头吃着菜。
杨风生视线在两人之间来?回?看了?几眼,最后还是对萧吟道?:“先进来?吧,门口冷。”
萧吟依言走进。
他进了?门,还带了?一身寒气。
杨风生又让萧吟坐下。
他看着他问道?:“你不在家里头过年,跑别人家做什么来??你爹不说你?”
他还没见过像是萧吟这样的人,大过年的,自己的家不待,反倒是去了?旁人的家,当真没见过这样的。
他们现下若真是攀了?亲家倒也还好说,可是这样没头没脑的来?,算是什么?
而?且,就算是他跑出来?了?,他家里的爹娘竟也就这样放任他?
萧吟面不改色道?:“我同他们说出来?解手。”
杨风生:?
解手解到了?旁人的家里?
他说这样的谎话,不怕挨板子吗。
这萧吟虎成这样,定是挨打挨少了?。
杨风生心中暗想,这萧正定是个面冷心热的,别看他平日总是冷着一张脸,看着挺吓人,但平常肯定不怎么对孩子动手。
杨风生无言片刻过后,问道?:“成,所以你这是上我们家解手来?了?是吗?”
萧吟见被拆穿,却也没有不好意思,只是道?:“我是来?送东西的。”
“送什么?”
“压胜钱。”
……
这是杨水起今日收到的第三?个压胜钱了?。
这是想干嘛啊。
跑这么远,合着就是来?送个这个的?
杨水起在一旁听着都挺叫无语,抬头看他,就见他神色认真道?:“避祟,驱邪,这个袋子,是我从承恩寺求来?的,他们都说很灵的。”
杨水起看向了?萧吟手上拿着的袋子,月白钱袋,同他身上的衣服一个颜色,光是看着这个钱袋,都能叫人时?时?想起萧吟这人。
袋子鼓鼓囊囊,一看便知道?里头塞了?不少的东西。
萧吟伸手,将袋子伸到了?杨水起的前面,钱袋在萧吟的手上,衬得?都干净华贵了?几分。
他睫毛低垂,上面还沾着些?许未曾化开的雪。
他低声道?:“你拿了?我就
走。”
他像是忘记了?前几日他们之间发生的事情,就当一切如常,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外面雪大,萧吟跑这么一趟就为了?送这么一个压胜钱,来?了?就走……确有些?不大近人情。
方和师同杨风生相互对视了?一眼,杨风生琢磨开口,客套几句,邀他留下用饭,但还是去看杨水起的神情先。
只见杨水起伸手拿了?萧吟手上的月白钱袋,而?后淡淡道?:“哦,我拿了?,你回?去吧。”
就是连客套几句的话都不曾有……
这副样子,实在冷情。
杨水起说了?这话就没再看他,转回?了?身去自顾自用饭。
萧吟实在越界了?,自己若再不狠心一点,总被他一而?再再而?三?蒙骗的话,迟早要?将自己赔进去了?。
萧吟以为,雪天冻人,他来?回?不便,自己便不会说出什么拒绝的话来?吗?
才不会。
她不会再被他骗了?,他装可怜对她没有用了?。
听得?杨水起如此说,萧吟眼底确实有失落闪过。
就是连这个对她也没用了?……如此看来?,是铁了?心的想要?同他划清界限了?。
萧吟很快就遮掩了?眼底的情绪,也果真没有再纠缠,他马上起了?身,淡淡笑道?:“好,我不叨扰了?。”
萧吟往外去了?,也没人去拦他。
但就在他走到了?门口那?处之时?,外头又急匆匆跑来?了?一人,险些?还撞上了?萧吟。
那?小厮也来?不及同萧吟告罪,只急匆匆跑进了?膳厅。
“不好了?!出事了?出大事了?!”
杨水起听到这声响,首先起了?身,她虽不会醉酒,但饮了?酒,难免也有些?晕头,险些?没站稳,好在撑住了?桌子,才不至于摔倒。
她急急问道?:“怎么了??出了?什么事?”
那?小厮气都还没有倒上来?几口,喘着粗气忙说道?:“北疆传来?喜报,大获全胜!但是……但是……”
“但是什么你倒是说啊。”
这样支支吾吾的是想要?急死个谁啊!
第六十章
“老爷他?……他出事了!”
出事……
还是来了是吗?
所以根本就不是她多想了, 她爹从一开始就回不?来!!
杨风生眉头紧锁,起身道:“再说清楚一些,出什么事了?”
小厮哆哆嗦嗦道:“老爷他?, 他?……他最后一场仗上了战场,不?小心叫人刺杀了!”
最后一场,杨奕亲上战场督军,可?没有想到,竟遭到了敌军的偷袭, 叫箭刺中, 没了性命!
杨水起听?到了这话,瞬间头晕目眩,几?乎不?曾昏倒。
自从杨奕离开京都之后, 她的心神不?宁, 一直以来都是真的, 不?是没有缘由?的……
为什么会这样啊,为什么会这样?
都最后一场了, 他?往战场上面跑什么啊!
现下,当?真听?到了杨奕出事的消息,可?她竟连哭都哭不?出来了。
杨水起头脑发晕, 还是有点不?大相信自己听?到的话。
她看着杨风生讷讷道:“骗人的吧, 哥哥,你?说是不?是爹他?还在生我的气,气我不?听?他?的话, 气我那样不?懂事,所以才这样吓唬我……”
杨风生没有回答。
杨水起却还在执拗地问, “一定是这样的吧,他?一定是想吓唬我的对?吗。不?然他?是傻子吗, 为什么要往战场上面去跑,都最后一场仗了,他?为什么不?能老实一些呀……”
“小妹……别这样了。”见到杨水起这样,杨风生看向她的神色都带了几?分怜悯。
他?其实早在杨奕同他?的最后一次谈话之中就知道他?凶多吉少了,果真,杨奕不?是神仙,所有该来的最终还是要来。
杨水起她哪里不?懂,事到如今她哪里还不?懂?什么在战场上面遇刺了,都不?过是借口,杨奕他?自己一开始就没有想过要回来!
但她仍旧不?愿意?相信。
不?论旁人如何劝说她都不?愿意?相信。
寒风凌冽,窗外尘尘事,窗中梦梦身,一切都如梦似幻。
一夜之间,他?们就没了爹。
寒风从屋外争相灌入,杨水起的神思在这一刻竟无限清明。
离开京城之前……他?就知道自己回不?来了。
所以这样着急想要叫她嫁人,他?离开前本来是想要找她说些什么话,可?是他?们吵了一架,她同他?生了很大很大的气,再后来,他?让杨风生给她带了一封信。
所以说,那封信,真的是诀别书。
杨水起担心害怕了这么些个日子,结果,该发生的……不?该发生的。
还是发生了。
可?恨她自私自利自以为是,又那样愚不?可?及,非要在两人最后见面的时候说出那样决绝狠心的话……
她分明能知道一切的一切都在往着不?好的方向发展,为什么还非要说出那样叫人伤心的话。
她爹最后离开的时候,是不?是也还在伤心,她连他?最后一面都没有去见。
事情成了如今这样,哪里还有什么转圜的余地啊。
饮了酒的杨水起脑袋难免有些发晕,头痛得也不?像话。
她红了眼,瘫坐回了凳子上面,捂着脸,泪水从指缝间滑落。
可?时间根本就不?待人伤怀,门?外又跑来一人,连滚带爬跑了进来,而后叫嚷道:“不?好了!不?好了!”
现下还能再有什么比这还要不?好的事情吗。
噩耗一个接着一个席来,那人道:“门?口来了一堆官兵,说是抓人!”
在场几?人脸色都变得难看,就是连在门?口那处的萧吟,都眉头紧蹙。
杨风生问道:“是谁?”
还不?待他?回答,外头就传来了声响。
“是我。”一道略带着威严的声音从门?口传来。
几?人向说话那人看去。
四?十年岁,一身绯红官服,生了一张国字脸,蓄着一串长?胡,端看相貌,便有几?分威风凛凛之意?。
这人十分眼生,杨水起不?曾见过,但杨风生和萧吟认得。
他?是刑部的左侍郎,黄渠。
素有威严之名。
然而,除了生得骇人之外,他?的手段也极其残忍,不?管是谁进了他?的大牢,在他?手底下审讯过一番的,十个里面八个都能认罪。
手段之残忍,堪称诏狱。
一大群拿着火把的官兵,马上就围了堂屋这处,火光弥漫,方才还安静的院子,一下子便有些吵了。
黄渠来杨家拿人,没有想到萧吟竟然也在,一瞬间的错愕过后,很快就掩藏了眼底的情绪,开门?见山对?杨风生道:“有人检举杨首辅贪污行贿,滥用职权,还请你?们能跟我走一趟。”
杨水起马上就已经?明白了他?们的来意?。
好,好得很。杨奕出事的消息才没传回来多久,这些人一个两个便都已经?等不?及了。
做牛做马这么些年,还是要落得这样的下场。
北疆那边好了,便要这样快就去卸磨杀驴,斩草除根了。
悲愤兜头而下,杨奕之死本就让杨水起痛不?欲生,现下又听?到了这样的话,便是忍耐都要忍耐不?了,看向黄渠的眼神都带了几?分恨意?。
京城到北疆的消息快马加鞭也要三四?日的时间,他?们的消息传回来,怎么也要三日。
可?前几?日各部衙门?都已经?开始放了年假,更论今日除夕,他?刑部侍郎不?过年?
即便是要定罪拿人,审案查案又不?要时间?
分明是早就已经?筹谋预备,只待消息一来,就马上出门?拿人。
便是这么一会子的功夫也等不?住。
是多恨他?们,多想要他?们死啊。
杨风生知道无论如何也躲不?掉,刑部抓人,天?经?地义,他?只道:“此?事只同我一人相关,和他?们没干系,我去就行。”
再挣扎又有什么用,挣扎了这么些时日,终究是笑话。
还不?等到黄渠置否,杨水起起身,擦了把眼泪,对?着他?道:“今日不?是除夕夜?”
黄渠不?明所以,看向了说话的杨水起。
她眼中有血丝,一看就知晓方才哭过,黄渠猜她应当?是知晓了杨奕身死的消息才哭,可?是出乎他?意?料的是,方才还在哭,现在竟还能有气魄来质问他??
但不?过是个小姑娘,穿着一件粉衣裳,他?说几?句重?话恐怕就受不?了。
黄渠板起了脸来,沉声道:“是除夕夜又如何?除夕夜不?能拿人吗?本官为官至今还不?曾
听?过这样的道理。你?应该去想,你?们究竟是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叫人在过年的日子,也要检举。”
反倒来说是他?们的错了?
杨水起没有被他?刻意?板起来的脸吓到,甚至还觉着有些好笑,她道:“我们做了什么事情?难道不?是说,是你?们太过分了吗。”
这样迫不?及待,甚至连除夕都不?叫他?们好过。
杨奕的死,和他?们每一个人脱不?开干系。
她要恨死他?们了。
这个京城,就是个吃人魔窟,谁都想要他?的命!
杨水起又接连问道:“既只说是检举,可?曾定了罪?都察院那边都尚不?曾经?有动静,人家都在过年,为何刑部就已经?来拿人了?”
官员徇法,多是先检举到都察院,都察院定了罪责,再交由?刑部审查,他?们直接越过了都察院就来了?合乎理法吗。
黄渠没有想到,杨风生倒还算好,没有同他?起了争执,反倒是杨水起,这样咄咄逼人。
看来传言说这杨水起不?好相与?,果真不?是假话。
都察院……都察院的都御史同萧正交好,他?们不?好入手。
却在黄渠走神之际,杨水起又继续诘问,“大人既掌管刑名,不?会不?知道这些吧。不?将罪责上承至都察院,反倒是先往刑部送,是谁如此?居心叵测?是谁这样狼心狗肺!我爹在北疆方打完胜仗,尸骨未寒,便叫他?们这样按耐不?住?”
她声声质问,语气听?着有几?分激烈之意?。
她就不?明白了,他?们怎么好意?思?
黄渠听?了这话,却不?接茬,只冷冷地哼哧一声,而后冷面道:“他?若不?做这些事情,没得人会去抓他?,既然是做了,那便别怕旁人去说。况说,既有人检举,手上拿着证据,都察院是抓,我刑部也是抓,又有何差。”
许久不?曾开口的萧吟终在这个时候开口了。
他?对?黄渠道:“侍郎大人,晚辈说句公道话,毕竟是朝廷命官,一国之辅,没有轻易就将人定罪的道理,况说,这事终究是要都察院过目才算说得过去,您是刑部的堂官,我想,不?会不?知道这些的吧。”
什么罪名都没有定,就想要直接抓人,于理不?合。
他?们不?过是看杨奕已死,大厦将倾,他?们剩下的一家人不?过蚍蜉,任人拿捏。
随便找个罪名,抓人下狱再说。
若是今日萧吟不?在,倒还好说,黄渠还管他?什么礼、什么法,按了宋河给的令,拿了人就是,但萧吟在旁边,事情便有点难办起来了。
他?若是不?顾及法礼,定会叫他?拿住了辫子,到头来,若是萧正还借机参他?一回,那便有些超乎事情原本的意?料了。
但人都已经?到了,萧吟不?让黄渠带人,黄渠也不?要萧吟好过,他?看向萧吟,不?明所以道:“是了,今日除夕夜,萧二公子怎会在这处?还提醒萧二公子一句,亲小人,可?是会出大事的。现下萧二公子维护他?们,可?莫要被他?们牵连了。”
“小人吗?”听?得此?话,萧吟却也没有生气,只是加重?了话音,重?复了一遍黄渠方才的话,“可?是为何则玉觉着,大人才是那个小人啊。”
他?眉眼弯弯,说这话的时候似乎是在笑,可?是真若细细看去,眼中哪有丝毫笑意?。
他?又接着道:“北疆连年来都在受苦,首辅好不?容易带着将兵赢了,他?殚精竭虑,最后却不?慎战死沙场,到头来,你?们却要在除夕夜抓了他?的一双儿女入狱,这世间竟有这样的事。”
他?说到这里,眼中明显已经?露出了几?分刺骨的寒意?。
“不?求人人能共鸣伤悲,抵足谈心,可?好歹大人也总得明白,就算是死,首辅也是为了谁而死吧。”
怎能做了这样的厚颜无耻的事情来呢。
不?是所有人都有心的,可?就单单说,是个人都做不?出来这样的事吧。
是什么苦大仇深的敌人?难道黄渠他?曾经?也没有受过杨奕的惠?绕是趁他?病要他?命,也不?是这么个要法。
萧吟自认为自己冷心,可?见到了宋河和黄渠这两人,才知道,原来事情也能做到这样难看的地步啊。
萧吟道:“若是大人执意?,不?若将则玉一起抓了吧,毕竟今日我出现在杨家,想也同他?们脱不?开干系……”
“他?们若是什么乱臣,那么我萧则玉就是贼子。”
他?说,他?们是乱臣,那他?萧则玉就做贼子。
萧吟话音方落,就听?得一声怒喝。
“逆子!你?给我住嘴!”
萧正从外头大步走来,边走边骂,“好好好!现下是彻底不?将我这个爹放在眼里了!出来解手?人解到了十万八千里开外的杨家了?!”
萧正俨然已经?怒极。
方才萧吟说是出去解手,结果人呢?去了近乎一炷香的功夫也不?见得,那萧煦还在帮他?左瞒又瞒,瞒不?住了,派人一看,才发现人早就不?见了!
怎能不?气,他?怎能不?气?!
旁的时候他?来寻他?们都行,过年的时候也要出门??就是这样耐不?住?!在家里吃个年夜饭的功夫人就没了影!
萧正气得不?行,非要上门?来抓他?回去,结果一来就听?到了萧吟说这样的话。
乱臣……贼子……
他?说这样的话,他?是何居心!
这话传出去,他?是想要拉着他?们萧家和杨家一起陪葬吗!
萧正再也忍不?住,直接拿了一旁站着官兵的身上的剑,那人一时不?察,竟就这样叫他?夺了过去。
他?直接将剑架在了萧吟的脖子上面,很快就有丝丝密密的血珠从脖颈上渗出。
他?说,“你?再说一遍,你?有种再说这一遍这样的话!”
众人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到,跟了过来的萧煦忙上去拉劝起了萧正来。
“爹,父亲!则玉他?不?是故意?说这些的,你?冷静些啊!”
可?是萧吟即便是被剑架了脖子,仍旧丝毫不?动弹,不?仅如此?,却始终不?愿意?松口……
饶是下一刻,萧正将这剑刺了进去,他?就是连眼睛恐怕都不?会眨一下。
一旁的黄渠也没想到事情会弄到这样的地步,本是来抓人的,结果人没抓成,还快要看到了萧正杀子。
他?也不?想再在这里待下去了,若萧正现在气头上真把萧吟杀了,事后回想起来,肯定会想起他?这个罪魁祸首来,三十六计走为上策,他?现下还是不?要继续待在这里才好。
他?走到了萧正身边,对?气在头上的萧正拱了拱手,说道:“我本意?是想来抓人,但令子似同他?们关系匪浅,既如此?,看在萧大人的面上,那我便先回去了,叫他?们过个好年便是。”
分明是他?自己程序不?正,现下竟说是看在萧正的面上。
萧正气在头上,哪里惯他?,直接将剑往地上狠狠一摔,险些弹起砸到了黄渠。
黄渠赶紧往一旁躲去。
“不?用说什么看在我的面上!你?若有都察院的文书,早拿了人去!”
黄渠知道萧正生气,也不?同他?计较,只装模作样拍了拍衣上的雪,道:“好,文书我迟早拿来,他?们的罪我迟早要定,只好心奉劝萧阁老一句,可?莫要让那些乱臣贼子之流,毁了百年清誉!”
留下这杀人诛心的话语,黄渠转身便带着人离开了此?处。
浩浩汤汤来,浩浩汤汤走,却将杨家搅得一团乱麻。
最麻烦的黄渠走了之后,萧正对?萧吟骂道:“给我滚回家去!我尚且给你?留点脸面!”
给他?留点脸,不?至于在杨家就要他?难看。
萧正说罢,已经?甩袖往外走去,萧煦也
来不?及再和杨风生说什么,只能先追上他?再劝两句,也跟走了出去。
听?到萧正说的这话,萧吟也没有辩驳,从始至终都是低着头挨骂,那群人走后,院子里头一下子安静了下来。
杨水起看向了萧吟,他?就那样站在那处,身上都像是蒙了一层灰,杨水起却忍不?住担心。他?回去之后,不?知道会怎么样,不?知道萧正又会怎么样对?他?。
还不?待她多想什么,就见萧吟对?她笑了一下,似是在让她不?要担心。
这笑清清淡淡,却和他?脖子上那抹刺眼的红形成了明显的对?比,晃人心神。
杨水起忍不?住出声道:“萧吟……”
可?没有等到他?的回答,他?转身就已经?往外去了。
大年夜的雪有些大,萧吟的背影就这样在一片白茫茫之中逐渐消失。
*
萧吟被萧正抓了回去之后,就被带去了祠堂之中。
萧夫人一直都和陈锦梨等在家中,见萧正这样怒气冲冲回了家后,都吓了一跳。
她们赶去了祠堂之时,萧吟已经?被罚跪在了外面的院子里头。
萧夫人扯着萧煦去问,“怎么了这是?出了什么事情。”
萧煦还没来得及说话,就已经?听?得萧正的骂声从里屋传出。
“平日里头纵着你?,倒将你?惯得不?知天?高地厚了,过年夜,你?跑人家家里去做些什么?你?这是上赶着赔钱!去便罢了,那黄渠去抓人,你?拦着不?让我能理解,但你?竟敢说出那样的话来?!我看你?就是想要弑君杀父!从前我只当?你?是在说顽笑,现如今看来竟还真是存了那样不?干净的心思。若再不?管你?……我若再不?管你?,这个家真要叫你?害没了!”
“你?太不?要脸了,萧吟,你?实在太不?要脸了!生你?养你?这么多年,竟就这样害我!”
萧正今日听?到萧吟说出“乱臣贼子”四?字,脑中都快已经?闪现了白光,若不?是死死撑着,差点就叫晕了过去。
萧正也是从那一刻开始真正明白,萧吟从前所说,全是真话,没有一句话是在唬他?。
萧夫人在门?外听?了半天?,终于反应了过来,赶忙进了院子里面。
黑夜沉沉,雪花似在空中跳动飞舞,冰天?雪地之中,萧吟跪得笔直。
就连肩膀都落了不?少的雪。
萧夫人急着去扯萧正,道:“便是出了天?大的事情也犯不?着这样吧,你?何至于此??”
她就这两个儿子了,可?别跟她折腾坏了!
谁料听?到了这话的萧正更是怒不?可?遏,直接推开了萧夫人的手。
他?道:“你?还要纵他??都这样了,你?还是要纵他?!我今日非要叫他?知道,自己究竟姓甚名谁!不?叫他?长?些记性,死都不?会改。”
萧吟从始至终,一直低着头听?着萧正的骂,从始至终没有吭过一声,恍若被骂的人根本就不?是他?一样。
听?到萧正说要叫他?长?记性之时,终于出声了。
他?说,
“任凭父亲责罚。”
任凭父亲责罚。
萧正听?到他?这话,这天?大的火气也压不?下去了,他?喊道:“上家法!来人,给我上家法!”
他?俨然气到了极至,萧吟若能低个头倒也还好说,非要这样,非要这样!
好,是他?将他?逼得动了家法,全是他?逼的!
听?到这话,萧夫人惊骇至极。
她道:“老爷,不?可?啊,不?可?以啊!萧吟他?从小到大都不?曾做过什么错事,他?何曾叫我们操过什么心?这样的天?,动家法,会死人的啊!”
冰天?雪地,动家法?与?直接要他?性命何异!
萧煦也在劝,“有什么事情总能好好说的,父亲,则玉罪不?至此?啊。”
陈锦梨道:“姑父……表哥他?不?是故意?的……您别生气了。”
可?萧正意?已决,他?今日一定要叫萧吟知错。
萧夫人见萧正不?为所动,便去对?跪在雪地上的萧吟说,她晃着他?的肩膀,凄声道:“萧吟!说话,你?快同父亲道歉,说你?再也不?会犯了啊……!”
可?无论萧夫人如何说,萧吟却也始终不?为所动,他?一直低着头,准备承受着即将发生的一切。
萧夫人快叫他?这副样子气死了,她说不?动萧正,更说不?动萧吟。
只能眼睁睁看着下人拿来一根粗长?的棍棒,这跟棍棒与?行刑的廷杖无异,顶端包有铁皮,铁皮上还有倒勾。
萧家门?风严谨,就是连带着训人的刑罚也如此?严苛。家法不?常出,但一出势必要打得人头破血出,满目疮痍。
萧夫人光是看一眼这个棍棒都已经?哭得不?像话了。
萧正拿起了棍棒,看着萧吟沉声道:“萧吟,我问你?,你?悔不?悔?改不?改!”
他?后不?后悔今日所做所言,而往后又会不?会改!
只要他?现在服软……
“我不?愿意?再哄骗父亲,实话实说……我若不?死,一日都不?会改。”
萧吟话音方落,萧正手上的棒子就随之落下。
随后,萧正连着往他?身上打了五棒。
巨大的力道终究是让萧吟的身形忍不?住晃荡了一下,但他?死死咬住了唇瓣,即便是咬出了血来,也不?肯吭声。
鲜血顺着唇角涌出,萧吟吸了几?口寒气进肚之后,堪堪稳住了呼吸,可?他?竟趁着萧正停歇之时,还要开口说话。
“杨奕他?本就不?该死,当?年徐家有错在先,杀人亲兄,害人家破人亡,他?们理当?血债血偿……”
萧吟话还没有说完,就又挨了几?下棍棒,萧正厉声训斥,大声怒吼,“住嘴!住嘴!现在还死心不?改!”
萧吟却不?肯住嘴,他?的背上已经?鲜血淋漓,还要说。
“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真若要论,京城里面哪个世家都不?比杨家干净。”
“杨奕竭诚,临危受命,挽救北疆,又为何要落得这样的下场?”
“皇上一心只知玄修,暗操独治,他?无心无德,无情无义,不?配为天?下共主。”
他?的声音极轻,就跟天?上落得雪一样,轻飘飘,似乎下一刻就要在尘世之中消失,但这样轻的话,就像一记重?锤砸了他?们的心口。
萧吟疼得不?像话了,口中淌血,每一次呼吸,每一次说话,都能感受到胸腔之中传来一阵阵剧痛。
可?是他?竟还敢抬头,看着萧正继续颤颤巍巍道。
“父亲不?是最来自诩正直,难道现在也只是想要作壁上观,视若无睹吗。”
“呵……巢倾卵覆,又还想着那可?笑的和光同尘吗……”
天?地浩荡,一片雪色之间,只有萧吟的身上,红得刺眼。
雪花落在他?的身上,也快就成了血水。
萧正听?到萧吟这些话,俨然气急攻心,竟生生喷出了一口血来,直直朝着萧吟兜头而下。
即便如此?,他?却还不?肯饶他?,又挥动了棍棒狠狠地朝他?的身后打去。
“能不?能饶?还能饶吗!逆子,你?给我去死,死了干净!”
萧正动作狠厉,俨然是起了杀心。
他?今日是真想打死萧吟。
他?叫他?跪在祠堂前,是要他?看着列祖列宗悔过,不?是让他?说这些话!
萧吟被打得再也支撑不?住,摔到了地上,脸颊砸到了雪地上,又冷又痛。
他?觉得自己好像真的快死了,但他?死死地抓紧了手指,雪被抓在掌心,冰冷刺骨,他?想要叫自己清醒一些。
现在不?能死啊,还有事情没有做完,不?能就这样死了先啊……
萧吟身上到处都在流血,背上,口中,甚至就是连鼻子……眼睛……耳朵……都在不?停地淌血。
他?摔倒在雪地之中,宛若一桩惨案。
一旁的萧夫人快要吓昏了过去,她死死地扯着萧正,不?让他?再能动手,她哭着喊道:“
萧正!你?杀了他?,你?敢杀了他?,你?干脆连我也一起杀了!”
陈锦梨跪在萧正的脚边哭求道:“姑父,不?要再打了,真的不?能再打了!表哥真的会死的啊!”
萧煦看得萧吟被打得没了一丝人气,眼睛红得吓人,竟也直接跪倒在地,他?道:“父亲,我同则玉志气相同,若父亲今日要打死他?,干脆也打死我吧!”
萧正看着濒死的萧吟,又低头看着求情的三人,伤到极至,眼中滚出了热泪,他?道:“逼我啊,一个一个都是在逼我啊……!”
萧正哭得气喘,一口气没顺上来,就那样直直昏了过去。
“父亲!”萧煦忙接住了差点摔倒在地的萧正。
“来人啊!快来人啊!”
下人们赶紧赶来了这处救人,萧煦探了口萧正的气,见还有气,赶紧让下人背着他?去了里屋看医师。
他?又马上去看地上的萧吟,他?将他?从雪地里头捞了起来,看他?满面是血,终忍不?住哭出了声来。
他?小心翼翼地去探他?的鼻息,十分微弱,几?乎快要没有了。
萧煦拍了拍他?的脸,颤着声音道:“醒醒……萧吟……你?醒醒……”
他?唤了他?许久,可?迟迟没有听?到他?的回答,他?就这样一直喊着,萧吟听?不?见,他?也就这样一直喊着。
“萧吟,看看哥哥,你?醒醒……”
“表哥……怎么办呐,表哥……他?是不?是要死了,是不?是真的要死了啊……!”陈锦梨跪倒在一旁,看着萧吟这样,怕得眼泪直流。
萧吟神思混沌,隐隐约约听?见有人在哭,他?极力睁开了眼,可?什么都看不?清,头靠在萧煦的身上,雪花纷纷扬扬,落在他?的脸上。
萧吟终于开口,他?说,“……好疼啊,好疼啊……”
真的好疼,疼得他?都有点想死了算了。
可?是他?不?甘心,他?真的还不?甘心。
他?现下若就这样死了,所有的一切不?都半途而废了吗。
“表哥,你?为什么要这样,你?为什么要说这样的话啊。”陈锦梨她不?懂,服个软,就有这样难吗。
萧煦也不?懂,他?今日为什么非要惹得萧正如此?生气,为什么明明都到了这样的地步,还非要去说这些的话。
萧煦见萧吟嘴巴一张一合,赶忙凑到了他?的嘴边,听?他?说话。
萧吟眼中不?停地流着血泪,只听?他?哭着道:“我想这些话迟早是要说的,只要是说了,便总少不?得要挨一顿打……可?是,我不?说,就没有人会说了……”
有血有肉之人,至今不?见。
他?不?说,这世上或许就不?会再有人说这样的话了。
“兄长?,若是我当?真熬不?下去了……你?可?千万千万不?要同她说……”
他?不?想要叫她知道这些,按照她的性子来说,她一定会多想的。
萧吟疼得止不?住哭,他?这样一个强势的人,却哭成了这样,却也会喊疼。
荆岫之玉必含纤瑕,骊龙之珠亦有微類。
萧吟是宝玉,是明珠,可?宝玉有瑕,明珠亦有阙。
他?哪里都很好,就是太偏执了,他?认定的事情,怎么就都不?肯改。
不?改。死也不?改。
萧吟喜白衣,可?他?这人比谁都要热烈。
就如他?院中那株艳丽的木槿花,朝生暮尽,日日如此?,满腔热忱。
若做不?成,他?甘愿以身殉道。
萧吟还有话想说,他?极力迫使自己清醒,伸出手来扯着萧煦的衣领,拼尽了最后的力气说道:“北疆……北疆边陲尘牧村……去看看,杨奕还活着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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