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霜老(〇十)
池镜仰面倒着, 眼睛里有点眼泪流完了似的干涩,但其实根本?没有哭过。外头还是那样闹哄哄的声音,亲戚们谈笑,下人们乱着吆喝, 玉漏也还是那样无动于衷地坐在榻上。往事只在他自?己心头翻过?, 并没能在别人心里激起半点浪花。
他有无能为?力之感, 渐渐也觉得说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很没意思, 便笑了笑, “我晓得你不爱听这些废话。我素日也不爱说, 今天也不知是怎么的——”
玉漏神魂一抖,生怕哪句话说得冷漠, 显得她?对?他过于无情。只得温柔笑起来,“听你说小时候的事也蛮有趣的,我原还以为?像你们这样出身?的公子,要什么没有?想不到也有这些不如意。”
语毕倒有一缕情真意切的叹息叹在心里。
池镜听出是敷衍, 有些心灰意冷,抬起?手捻着那?帐子,“你真是会安慰人。”
玉漏两手摆在裙上相互抠着指甲, 也想要走去床上陪他坐坐, 不知为?什么觉得他此刻就是需要她?坐到他身?边去。但她?一想到那?情形, 就有些发臊发窘,到底不习惯卸下防备的两个人贴近在一起?。
沉默一会, 池镜忽道?:“去给我倒杯茶来。”
她?觉得是被赦免了,忙由榻上起?身?, 逃似的开门出去, 才发觉坐得浑身?骨头都?有些僵。
走到厨房里来瞧,因为?客多?, 茶早一碗一碗地沏在那?里,不是泡得太浓就是有些放凉了,她?们家那?些亲戚倒不是讲究的人。她?原也要随便端一碗去,又不知怎的,心里倏然冒出个念头,“要待他好点。”
她?又没什么可为?他做的,只好重新沏了一碗热滚滚的茶端回房去,也算是给他的一种?安慰。将茶搁在炕桌上,走到床边来叫他,才发现他蜷着睡着了。玉漏没好再叫,立在床前看了他一会。他睡着了也是轻轻皱着眉,大概是因为?梦里也不觉得安稳。
她?这时才敢挨着床沿坐下来,心陷进个柔软的境地。待要弯腰给他脱靴子,倏闻有人敲门,她?直起?腰出去一看,原是秋五太太。
秋五太太忙里抽闲,系着围布,一脸在灶上熏出来的油光,呵呵地扯围布搽着手笑问:“听见姑爷来了?”
她?这时才听见?俨然厅上根本?没人去告诉她?一声,连秀才忙着人前风光,也难想到她?,她?在厨房里自?忙自?的。玉漏简直不知该怎么她?才好,真是连拍马屁也落在人后头。
玉漏把?门轻轻带上来,拉着她?向廊前走了几?步,“他睡着了。 ”
秋五太太忙不迭地堆着笑脸,“那?不喊他,叫他睡!等?开席的时候再叫他起?来。”
她?转背要走,玉漏看见她?臃肿的腰上栓着那?细细的围布带子,穿的仍是从前的旧衣,五内登时鬼火直冒。真是恨她?不争气,都?是给人尊称一声“太太”的人了,竟还是那?副奴颜婢膝的样子!她?不由得跟了两步上去拉她?,“厨房里忙不过?来,当初怎的就不多?叫玉湘买两个人?”
秋五太太先一怔,立时笑着嗔她?,“多?买两个人不是又多?费几?两银子?家里统共就我和你爹吃饭,要几?个厨娘做什么?又不是见天来这么些客。”
“那?您叫三婶四婶她?们帮忙呀。还有珍娘,叫她?去搭把?手!买她?来做什么的?”
秋五太太这才想起?来还有个珍娘可以使唤!便去寻了一并叫到厨房里去,也要趁机盘问盘问她?玉漏在池家的事。
两个并头搭脑地立在灶台前,烟薰火燎中神色皆显得有些鬼祟,尤其是秋五太太,唯恐人听了去,一张口便前后看看,防范着进出的下人,“你三姨在池家一月有多?少?银子的使用?”
这个珍娘倒是清楚,“我们府里的规矩,这一辈的爷奶奶们各有三十两的月例,三姨加上姨父就有六十两,都?是用来外头零用和打赏下人们的钱。”说着,把?嘴噘起?来,有些抱怨,“三姨从没赏过?我。”
秋五太太惊掉了下巴,六十两在她?就是个天大的数字,因此倒很赞成玉漏省检,敷衍着笑道?:“往后你跟她?日子还长呢,办事得力了还怕她?不赏你?府里的事她?管不管啊?”是打听玉漏还有没有旁的进项。
“现下还没事给她?管,新媳妇嚜。我们老太太太太好像也不大喜欢她?。”珍娘如今也学府里的丫头,称池家为?“我们家”,方才和亲戚们说起?时,口气很有些骄傲。
“不喜欢也想得通,人家那?样的人家,肯答应这门亲事就算宽宏大量了。”秋五太太叹了口气,旋即仍提起?无限希望,“她?新媳妇进门,他们池家的亲戚又多?,这一月四处行礼磕头,红包钱总收了不少?吧?”
珍娘瘪起?嘴,一面摘菜,一面把?摘下来的菜叶往盆里狠掷下去,“是收了好些,不过?我也不晓得到底有多?少?,她?又不叫我管她?的钱!按说我陪她?过?去的人,跟前应当是我伺候着,可三姨这人,简直不知道?她?,偏支使我做些屋外的事,她?跟前还是用的姨父先前的三个丫头,一个丁香,一个青竹,一个金宝,尤其是那?个金宝,倒比我这娘家带去的受重用!”
秋五太太只得宽慰,“你新去不懂他们家的规矩,等?你学好规矩了,她?自?然就肯重用你了,难道?外人会比娘家人可靠?”
说着又警觉起?来,玉漏这人还真是难说,有时候防起?亲爹亲娘来也跟防外人差不多?,不然也不会让珍娘跟着过?去。
她?暗暗拿胳膊肘顶珍娘一下,“你也机灵点嚜,也常往里姨父跟前走动走动,将来有福气,我跟你三姨说,叫她?去求求太太,封你做姨奶奶。你叫我‘姨婆’,咱们是一家人,我能叫你三姨亏待你?”
不提还罢,一提珍娘更生了一肚子气,“您快别?说了,三姨平时连卧房也不叫我进去!姨父嚜虽然和气,可也像瞧不见我似的,拿递东西也不使唤我。”
“他们新婚的夫妻是这样。等?夜里我和你三姨说道?说道?。”
正说着,那?管家王福走了进来,一看她?们还在说话,语气便有些不耐烦,“太太,老爷那?边问酒饭都?好了没有?”@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秋五太太竟有点怕王福,王福从前也是大户人家出来的,见的世面比她?广,倒还要他来教她?些高门宅院的规矩,提点她?如何做“太太”。何况连秀才器重他,凡事如今都?交给他去办,两个人时常嘀嘀咕咕的,她?倒像个外人。
她?忙呵呵答应,“快了快了!我看再半个时辰就能开席。”
午间开席,连秀才嫌女眷聒噪,又恐那?些三姑六婆嘴巴太碎问得池镜不耐烦,便吩咐女眷们在二厅上用饭,男客都?在前头厅内。
赶着午晌又来了些连秀才素日的朋友,都?是些读书相公,厅上摆了三桌。连秀才怕亲戚们没见过?世面说话得罪了池镜,便将相公们邀来同桌。这些相公不是衙门内的文职,便是在官宦人家门下混饭吃,说话办事都?十分周到,还未坐下,先奉请池镜与连秀才一盅酒。
当中有人恭维道?:“俗话说有缘千里来相会,连翁并三姑爷依我看就是前世的缘分,否则也做不成一家人。连翁膝下无子,常言道?女婿如半子,这非但是三姑娘与三姑爷的喜事,也是连翁大喜啊。”
众人无不赞颂附和,唯池镜脸上虽笑,却态度冷淡,“各位叔伯老爷都?站着做什么?坐下吃饭要紧。”
众人遂都?坐下,又打听池府中事,先问过?二老爷,自?知高攀不起?,又是远水难解近渴,也不过?分纠缠,稍稍问贺几?句,便转而奉承起?大老爷,“大老爷任了这些年?的织造监察,可见是很得皇上器重。公务虽然要紧,也要保重身?体才是,上回我在冯家宴席上碰见大老爷,仿佛听见他老人家咳嗽了几?声,不知如今可大安了?”
池镜只笑着点头,那?有眼色的便止住不说了,忙奉请酒菜。却是连家那?班亲戚不会看脸色,只当池镜已成了他们家的女婿,便随意说笑起?来,更有那?脸皮厚的,索性央求着向池镜讨差事做。
玉漏同女眷们在二厅上坐着,也听见了几?句,臊得脸通红,还不知池镜坐在前头脸色如何难看呢。
她?替他们尴尬发讪,一双眼睛不住往前头瞅。两厅相隔一方场院,倒是门对?门,不过?还是望
不全,看不见池镜是坐在哪里,只听见他同他们敷衍谈笑,那?声线听起?来也十分冷淡。
倒是望见西坡在前院里,由厨房里并秋五太太说着话出来,手里拧着两盒点心,由那?廊下往大门处走,看样子是不打算留下来吃饭。玉漏一猜便知一定是秋五太太不肯客,只给了两盒点心做谢礼。
真是做得出!玉漏一生气,便拍下箸儿,饭也不吃了,不顾亲戚挽留,仍回屋里去。
隔会秋五太太寻到屋里来问:“这才开席,你怎的就回房来了?你三婶她?们在厅上问呢,快出去坐着。”
玉漏坐在床上懒得瞅她?,只把?绣鞋盯着,“我吃饱了,你们吃你们的好了。”
“吃饱了也该陪着坐会,难得家人团聚一回。”
说话秋五太太便走来拉她?,不想她?将胳膊一抽,侧转身?去,“吃饱了还傻坐在那?里做什么?我累了,要歇歇。”
秋五太太的火气也窜上来,“你这丫头到底是怎么的?从早上进这门就没好脸,敢情你如今高飞了,就忘了是哪里飞出去的不成?我就知道?嚜,你这人最是没良心,从嫁到池家到现在,想得起?娘家什么?就是今日回来,也不过?是按人家的规矩捎带了点东西回来,你是我生的我不知道??你自?己能想得到?会舍得?”
玉漏睇她?须臾,冷笑起?来,“要没我爹能做官?你又能住得上这大宅子,使唤得起?下人?我就知道?给你们多?少?你们也不记情,正好,从此什么也别?问我要!哼,不知谁没良心 ,叫人家来帮忙,连饭也不舍得留人吃,随随便便拿两盒点心就把?人打发了,我想拿点心也是柜里放了许久的吧?”
秋五太太知道?是说西坡,便走到跟前来,不得不压低了声,“姑爷在外头坐着,谁敢留他吃饭?要是给姑爷听见些言语,你们两口子岂不吵架?我是为?你着想呀!”
“既怕这个,就别?请人来帮忙啊,你们不就是一惯的用人朝前不用人朝后么,少?拿我做挡箭牌。”
说得秋五太太糊涂了,看不出她?到底是在为?哪一桩生气,不由得冷眼嬉笑,“也不是我不留他,你没瞧见,人家何寡妇打发了她?那?丫头来叫他回家去吃饭呢。我就是留他也未必留得住。”
玉漏一双眼睛蓦然幽愤地望到她?脸上去,恰是此刻,忽然池镜开门进来了,同样冷着张脸。
秋五太太立刻变了脸色,忙不迭笑迎过?去,“姑爷就吃饱了?”
池镜勉强笑道?:“我下晌还有事要走,先回来歇歇。”
秋五太太忙拽住他的胳膊,“不要走嚜,什么事改日再办去,你爹等?了好一月,就等?着今日好和你说话,不要忙着走嚜——”
玉漏一听那?个“爹”字就恨不能找个地缝去钻,怄得直跺脚,“他有事你让他办去,只管绊着他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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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五太太见她?脸皮紫胀,池镜脸上也不好看,只得罢了,扭身?出去叫丫头端茶进来。
池镜去阖上门,回头懒懒散散地坐到那?榻上,静了会,忽然冒出话,像是句解释,“我下晌是真有事。办完事我就回来。”
玉漏微微侧身?坐在床沿上看他,知道?他是给她?点面子,怕她?误会他厌恶连家。真厌恶也没什么,连她?也厌恶,她?是没办法,骨肉血亲剪不断,他却可以随时随刻走,没道?理不自?在地伴着她?在这里。@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她?十分体谅,“我知道?。你办了事也不必回来这里,一径回府里去好了,明日我一早我也回去。”
池镜未置可否,没奈何地笑着,“你娘方才的口气,你爹好像有事要和我商议。”
“他没事。”玉漏斩钉截铁道?:“就是有事也不是什么要紧事,你别?理他。”
池镜点点头,见她?在那?里气鼓鼓地坐着,自?己就想,不论她?和西坡再怎么有旧,也不能和她?坐在这里说这些话,到底是他胜利了。但想到前头那?堆人,就和在他们眼中一样,他受的那?些吹捧称颂不过?是因为?池家的荣耀,他是胜之不武。
“那?王西坡没留下来吃饭。”他忽然说,语气疲倦。
玉漏业已知道?了,是何寡妇叫他回去吃饭,其实何寡妇不来叫西坡也要给她?娘赶走,但来叫了,就总觉得他是为?何寡妇才回去的。她?心里怨怨的,“我瞧见了。”
谁知池镜听了这话又陡地窜起?火来,瞧见了,她?坐在二厅上,尽管这宅子不大,也是重门重院地隔着,她?竟然也瞧见了!可见那?一双眼睛专管留意着人家!
“啪”地一声,他将炕桌上的热茶扫在了地上,立起?身?来,手背淋淋漓漓地滴着热茶汤,遭了烫也不觉痛,只是气红了张脸,又无话可说。叫他能说什么呢?不论说什么她?都?是无动于衷,既不承认,也不否认,专是顾左右而言他,哀柔的目光望向高山远水的过?去,那?过?去里没有他。
他并不知道?她?是因为?对?未来从没有信心,所?以常常只看过?去。
玉漏踟蹰少?顷,从床前走过?来,摸了绢子托起?他的手搽,“烫着了吧?”眼睛抬起?来看他,目光悠悠地晃了一下,“我叫人寻点清凉膏子来你搽。”
池镜将手收回去,冷笑一声,“我犯不着你来虚情假意的关心。”
言讫便开门出去,不顾人挽留,一径到门房里叫了永泉出了宅门。马车行到前头,挑帘子看见那?何寡妇家的门脸已做了间肉铺,西坡端着饭碗在门槛后头大口大口地扒饭。
他特地叫永泉把?车停下来,笑问永泉:“你看那?王西坡,和你们三奶奶般配不般配?”
一看就登对?,不过?永泉自?然不敢这样说,只呵呵傻笑,“他哪有那?福气。”
池镜挑着门帘子,阴沉的笑脸嵌在车内,两眼直向前望那?铺子。午晌都?过?了也还是有三三两两的人来割肉,每逢见人家有往铺子里过?来的势态,西坡便忙搁下碗迎待,不论人家买不买,也都?是极耐性地笑着。
“倒是个会做买卖的人。”
永泉便顺着这话说:“是,正吃饭呢也不见他嫌烦,做买卖就得如此。”
西坡数钱也不当着人主顾的面数,只等?人家拧着肉走后,他才拾起?案板上的铜钱数,是怕主顾多?心他不信任,做生意就是这样,一旦牵扯点人情,银钱就不大好计较了。池镜看着他数钱,忽地心生一计,他不能杀了这王西坡,却可以杀掉他和玉漏之间的情分,那?晃眼的银锭子不正是一把?现成的杀情刀?玉娇和小夏不就是现成的例子?
他想着笑起?来,永泉听见这笑声,只觉背脊发寒,忙掉过?头看他。他噙着丝余笑,也收回眼看永泉,“随你在哪里找几?个地痞流氓来,务必搅得他这买卖做不成。”
永泉想劝他一句,何必和这些市井草民为?难?人家一家几?口全靠着这点小买卖吃饭。又没敢劝,横竖这又是个倒楣鬼。
池镜看着他哀叹的目光,心也不由得软了下,踹了他一脚,“我又不是要他的命!”旋即不知怎的,眼睛里泛起?点泪花,“只要你三奶奶肯,他往后一样还可以重新开张做生意。”
听得永泉糊涂,想半天也想不出个所?以然,只好答应照办,一面又架起?车来,一径往曲中那?李姐儿家中去。
自?然省亲之日早早便从岳家出来,不成个体统,亲戚们多?少?有些言语,说新姑爷不给面子,多?半也是不大重玉漏的缘故,哪里晓得是玉漏放任的结果。
玉漏听见他们议论也不分辨,知道?她?不受丈夫看重才好,以后有事求到她?她?还可以推说“做不得主”,只管把?那?不近人情的名声给池镜背着。所?以她?爹生气她?也不理,也不去劝。
秋五太太倒来屋里劝她?,“你爹此刻和大伯在屋里说话,等?你大伯走了,你去跟你爹解说解说姑爷到底外头有什么要紧事。我看你爹生气呢,觉得姑爷当着亲戚们的面叫他下不来台。”
玉漏手上翻着那?条给池镜搽手的绢子冷哼一声,“又是谁叫你们爬到高台
上去的?我是我,你是你们,我做了池家少?奶奶是我的事,你们急着去充什么风光?我不知道?他外头什么事,问了他也不讲,叫我拿什么去给爹解说?”
秋五太太反复听她?这些话,心早寒下来,只得罢了,已不指望能在她?身?上再榨到什么天大的好处。不过?还可以指望珍娘,珍娘那?丫头倒比她?有人情味,便鬼鬼祟祟地阖上门来,悄声问:“不是娘说扫兴的话,我看姑爷像是待你不大喜欢?”
谁知道?呢?玉漏笑道?:“看得出来就好,以后也不要仗着我受了什么婆家的宠就生出什么非分之想,我在人家根本?不受待见。”
“你不受待见,那?是因为?你在他们家势单力薄。所?以娘才把?珍娘从乡下接来,让她?跟着你到池家去,就是怕单只你一个笼络不住姑爷的心。你想想看,她?是咱们自?家人,往后她?要是讨姑爷喜欢了,于你也只有好处没有坏处,她?是你的丫头呀!你回头跟姑爷说说,把?她?收在屋里,你也算有个帮手。”
玉漏听见“势单力薄”四个字就想笑,便笑着问:“这是爹出的主意吧?”
秋五太太搡她?一下,“你爹会管你们夫妻间的琐事?是娘的主意。”
玉漏自?然不信,她?口里哪说得出“势单力薄”这样的词?还不是照着她?爹的话说。因为?早有预料,也不觉生气,面上仍笑道?:“看她?自?己的本?事好了,我又不拦她?的路。”
心里却盘算着即便池镜要讨小,也绝不能是珍娘这样眼高手低没分寸的人,他们是做梦!
秋五太太虽然想叫她?说和,可虑到他们是新婚,若池镜无意,妻室也不好去劝,等?日子长了再说和也使得,因此也住口不说了。
恰逢此刻玉湘归家,听见正屋里大伯也在,便没好进去,只进了这西屋里来。看见玉漏与秋五太太皆在,便问:“亲戚们都?走了?”
玉漏让到凳上去坐,叫她?在榻上坐,“刚散,只大伯还在那?屋里和爹说话。”
玉湘坐下来,将素日常跟她?回来的那?丫头打发出去,单留下个面生的女人在屋里。那?女人约莫二十出头的年?纪,相貌寻常,却是一副丰乳纤腰,立在榻边,也不说话,局促地低着头。玉漏眼瞟到她?身?上去,上下一看就猜着是给她?爹讨来做姨太太的,忽地噗嗤一声笑出来。
秋五太太因问:“你笑什么?”
玉漏吭吭笑个不停,“我笑啊,娘才刚还说要我劝我们三爷封珍娘做姨奶奶,哪里想到自?家得先封位姨太太了。不过?您倒比我轻省,爹是不用劝的。”
秋五太太听出意思来,立刻把?一双尖刀似的眼扎到那?女人身?上去,起?先还当是新跟玉湘的丫头呢!
玉湘亦将那?女人拉到秋五太太跟前去,“她?叫梅红,是我那?小子的奶母的娘家亲戚。上回我回去说起?要给爹讨姨太太的事,那?奶母听见了,便向我荐了她?。前日进城来的,在我那?里住了两日,我看她?人也厚道?,手脚也勤快,身?段嚜也是能生儿子的身?段,就趁今日得空带过?来了,这样的好日子,又缝这样的喜事,爹一定高兴。”
经霜老(十一)
大伯走后, 娘仨并梅红到正屋里来。连秀才神色疲倦,阖着眼皮仰面欹在那椅上,像是没听见她们进?来,待理不理的。四个人立在跟前, 莫名有些局促, 玉漏厌烦死了这种感觉, 挑战强权似的, 偏自旋到下首椅上坐下。
玉湘还?在给她娘递眼色, 摧她开?口说, 秋五太太自?然不情愿,本着能拖一刻算一刻的方策, 抵死不开?口。
须臾连秀才睁开端正了身,斜眼看见玉漏坐在下?首,心?头还?有气,便?冷着嗓子道:“姑爷有事先走, 你?就不跟着回去?”
真?问起来,玉漏也少不得替池镜遮掩一二,她没所谓池镜待她娘家的态度, 但还是不希望他们因此说他不好。
“大老爷叫他去访一位王大人有事, 早上去人家没在家, 约定他下?午再去的。要是家里?的事,倒又不急了。”
“那他下?晌回不回来吃晚饭?”
“人家府上肯定是要留他吃晚饭嚜。”
连秀才脸色还?是难看, 却想着到底是大老爷的事情要紧,有了道理宽慰自?己, 也不好再气了, 语气平和下?来,“既是有正经事, 也不好耽搁他,你?也不要派人去催他。”
说话间眼睛瞟到那梅红,目光倏地迸出丝不易察觉的惊艳。他极力抑着一份兴奋,仍表现得淡淡的,明知故问:“这丫头是新?进?来的?”
玉湘见他看到梅红身上,索性将梅红扯到前?头来,“哪是丫头呢,是爹叫我找的人,爹看好不好?”
梅红给拽着往跟前?一站,胸上的肉略微在颤动,像水上骤起的波澜,不免在人心?上也激起层浪花。连秀才却装没瞧见,随手端起茶来,眼睛澹然地望到茶碗里?,“好不好有什么要紧,不过是为子嗣,就留下?吧。”说着抬眼看朝旁边椅上的秋五太太看,“你?看着安顿她。”
秋五太太忙将屁股挪出椅面一些,向桌上微微欠身,“那叫她睡东厢那间屋子你?看好不好?”
“又有什么不好?”
秋五太太踟蹰一下?,还?像有话要问。连秀才脸上已有些不耐烦,又怕久坐在这里?和梅红相对,有好色的嫌疑,便?藉故说下?晌要去人家赴席,一径离了府门而去。
待他走后,秋五太太那小心?翼翼的神色松懈下?来。在连秀才讨小的事情上,她倒比连秀才还?紧张,唯恐哪句话有含酸的嫌疑,惹得人家说她不贤良。如今是官家太太了,贤德是头一层脸面。
她此刻一松懈,脸色就变得不好看起来,反正在女?儿面前?不怕,在这新?姨太太面前?,也要刻意?做出些威势,免得将来不好约束。便?乜了梅红一眼,叫来王福媳妇吩咐,“把东厢房收拾收拾,给姨太太住。”
玉漏见她摆架子也摆不像,心?下?好笑,偏近前?去拉住梅红的手喊了声“梅姨”。又笑道:“梅姨既到了我们家,往后就是一家人了,可千万不要拘束。我领梅姨先逛逛这房子,娘在这里?和大姐商议商议,看看该给梅姨添置些什么东西。”
言讫就在秋五太太的怒目中拉着梅红出去了,果?然走出去没几时,就听见秋五太太在屋里?又嚷又骂起来。
及至晚间连秀才仍没家来,只打发个小厮回来传话要在人家府上留宿。玉漏知道他是刻意?避出去,不想叫人觉得他急着要和姨太太圆房。
他不归家,这一日自?然不得清静,天黑歇下?还?像听见秋五太太在骂。不过骂了一日,精神早有些不足,只听见嘁嘁哝哝的声音,像无头苍蝇在耳边乱撞。玉漏睡在床上听着,无声地笑起来,把脸埋到玉湘的臂膀旁。
她们姊妹都睡在西屋,反正池镜到下?晌也没有回到连家来,想他一定是归家去了。
谁知也没回去,永泉晚饭时候特?地回来问她:“三爷问明日一早要不要来接奶奶一道家去?”
玉漏听这意?思他今夜也是没打算归家的,那要歇在哪里??多半是歇在他外头那个女?人家中。她也不问,只和永泉道:“不用来接了,明日府里?自?有车轿来接的。你?跟着三爷在外留宿,可要多留心?,别叫他多吃酒。”
永泉得了话便?赶回曲中李姐儿家回池镜。池镜略点点头,仍回里?间来。
唐二正歪在榻上,那妖妖俏俏的李姐儿正坐在旁边给他揉额角。对过那间小饭厅上正摆酒菜,六热四冷,一贯铺张。李姐儿一看池镜面色有些冷清,因调笑道:“三爷是饿了吧?我这里?的厨娘年纪大了,手脚也慢,叫三爷久等,真?是我们该死了。”
“你?别客气,池老三不是那起不容人的人。”唐二笑呵呵坐起来,“去拿些点心?来,我们兄弟在这里?吃几块点心?充饥,你?只管忙你?的去。”
那李姐儿便?去吩咐丫头端点心?,换新?茶,自?往厨房里?催促。
唐二见她走了,笑脸便?显出几分鬼祟,“这李姐儿
是我新?做起的,你?看怎么样?”
池镜微笑点头,“也算绝色。”
唐二便?得意?起来,“我唐老.二嚜,旁的不行,看女?人的眼光却是一绝。女?人嚜,只要相貌好就是顶好,但也不可一概而论,有的女?人,相貌不见得是一等一的标志,可聪明伶俐又是旁人不能比的。就说尊夫人吧——”
话音至此,忽地打住,怕池镜听了不高兴,便?窥他脸色。
池镜脸上却无异样,若是换凤翔西坡来他跟前?说这话,他不见得有如此肚量。可唐二这百无一用的纨绔,浑身上下?拣出一百个毛病也难挑出个好来,和他吃醋实在犯不上。
他笑道:“你?只管说你?的,我不是那拈酸吃醋小肚鸡肠的人。”
唐二忙嘿嘿笑两声,悄声道:“我也不是故意?要点你?火,我就是想提醒提醒你?。咱们兄弟这些年,我总不能眼瞧着你?给人骗了。你?家那位三奶奶,还?真?不是什么善茬。”
一面说,一面在池镜狐疑的目光中笃定而神秘地狠点了两下?头,“我不哄你?,也不是想离间你?们夫妻。你?想想看,我要是还?对她有什么想头,当?初也不会?放她往凤家去。”
池镜不耐烦地抬起一只手摇撼两下?,“你?只管说,我不会?多心?。”
唐二见他不像会?吃醋的样子,才放心?说起来:“玉漏那人,我原本也觉得她是个温顺的姑娘,所以她才进?府那两月,我待她也是真?心?的好。外人都只说我花心?滥情,哪里?知道底下?的事,我虽花心?,待妻妾也算一视同仁,从不偏谁向谁,为什么后来单不理睬她?那是她自?己作的!也是我一个小妾星儿说漏了嘴,说那时候玉漏就偷么给她钱,特?地叫她绊住我不往她房里?去。这还?罢了,你?刚回南京的时候,我不是在家设宴请你??自?她席上见过你?以后,便?私下?给人塞钱,叫人专去辱骂作践她,你?说说,这不是花钱买罪受?天底下?哪有这样的人?后来星儿告诉我,她是故意?要做出个受气样子给我那二奶奶看。我那二奶奶心?软,因看不惯她在家常日受气,才劝着我将她送给了凤翔。我那时还?有些舍不得呢。”
他说完自?己高深莫测地笑起来,“我后来知道这些,便?向家下?人口里?打听,听他们说,自?那回席上遇见你?,她便?私下?问你?的事,问来问去,就问到了凤家和你?的干系。我说呢,怎么她一心?想到凤家去,原来是想借着你?家二奶奶的关系,再往你?们家高爬!所以你?成亲那时候,我一听娶的是连家小姐 ,我就隐隐猜着了是她。不是我背地里?说人是非,这女?人心?计太深,又贪慕虚荣,你?去问问去,他们连家的人皆是如此!她嫁给你?,只怕就是为了图谋你?们池家的荣华富贵,你?可别被她那股楚楚可怜劲头轻易哄骗了去。”
说到此节,自?以为是向池镜揭露了惊天谜底,见池镜脸色铁青,心?下?一阵自?得,“若不是兄弟,我也不敢来和你?说这些话。你?可别误当?我心?内藏奸 ,我是一心?为你?。你?选了选去,竟选了这样个女?人为妻,我实在替你?不平。”
池镜一面点头,一面微笑着朝他拱手,“多谢你?提醒。”
心?下?却十分难堪,有的话自?己心?头明白是一回事,说给耳朵听见又是另一回事,用得着他多嘴来说么?用得着他多嘴来说么!
于是李家出来便?吩咐永泉,“回头你?找几个人,好好替我料理料理这唐二。”
永泉简直不知这一日到底是触了他几回霉头,净遇见些倒楣鬼!一面答应着问:“咱们此刻是回连家还?是回府里?去?”
池镜犹豫片刻,见此刻天色已晚,连家想必已歇下?了,到底是回了府中。
进?门也没人问他为何独自?先回来,反而金宝急急拉着他道:“你?不回来也要打发人去叫你?,老太太竟大病了!你?快去瞧瞧吧,阖家人口现都在老太太屋里?呢!”
池镜见她神色慌乱,只怕不是什么小病,衣裳也不及换,忙赶到那边屋里?。果?然见里?里?外外点得灯火通明,阖家人口都挤在卧房里?站着,碧鸳在那里?阖着眼翕动着嘴念经,翠华并络娴附耳说着什么,桂太太给丫头搀着,一脸焦躁地朝床上看,燕太太无所适从,站在人堆后头,大老爷在床前?踱来踱去,不时哀感悲叹。独兆林不在,大约一时没找着他。@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那聂太医在床前?坐着诊脉,池镜见老太太睡在帐中阖着眼没声气,便?悄然走到他二哥旁边问:“老太太得的什么病?”
贺台一面掩嘴咳嗽,一面拉着他往碧纱橱外,“老太太近来精神就有些不好,一直吃着药,虽未见好,也没见有什么大碍。谁知才刚晚间听见丁柔乱喊起来,说老太太忽然昏厥过去了,这时候还?在看诊,也不知是为什么。”
正说着,忽闻得里?头人声如潮,都在笑叹“醒了!”兄弟二人进?去一瞧,果?真?是老太太转醒过来。那聂太医只得暂停了手让开?,大老爷见老太太要撑着坐起来,忙上前?去搀扶放枕头,“母亲可觉得怎么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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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太太靠着床头把众人慢慢睃一眼,方攒眉道:“觉得脑袋发昏,身上没力,手软脚软的,眼也有些花。”说着一笑,“怕是熬到头了。”
大老爷忙道:“母亲快别这样说!”一面让开?请太医,“烦太医给好生看看。”
那聂太医复上前?坐下?诊脉,一番望闻问切,也没瞧出什么大病,便?说:“老太太是上了年纪的人,气虚体弱也是有的,何况旧疾未愈,近日又劳心?费神,恐怕就有些支撑不住。醒了就好,醒了就好,我开?个方子,请老太太静养一月,切勿再操劳。”
老太太把手抱在腹前?叹气,“人老了就得认命,哪有真?是长命百岁的?迟早的事。”
桂太太并燕太太忙上前?宽慰,“您说的哪里?话,不过是小病一场,是人哪有不病的?您老人家的身子骨,比我们都强呢。”
老太太无奈笑笑,“是人没有不病的,也没有不死的。”
众人皆乱语劝着,大老爷在案旁守着开?方,得了药方忙交予管事,“管家,按这方子,先紧着咱们家库里?现有的药配,配不齐再往外头去买。”
一时留下?燕太太侍奉,大家散出来,大老爷又暗暗吩咐池镜,“去把你?大哥找回来。岂有此理 ,连老祖母出了这样大的事他也不在家!”
当?夜便?在林萼儿家寻回兆林,听说给他父亲狠打了一顿。次日大早,玉漏一回来就听见说给打得皮开?肉绽,少说得有七.八日不能下?床。
玉漏也是早起小厮往连家通报老太太病了赶着 回来的,进?门问起细则,才晓得昨夜的事。因问金宝:“老太太床前?现是谁伺候着呢?”
金宝一面帮着她换衣裳,一面道:“大老爷要往衙门里?去,桂太太嚜你?晓得呀,自?家还?病恹恹的。二爷身上也不好,老太太不叫二奶奶去伺候,叫她还?伺候着二爷的病。偏大爷又给打伤了,大奶奶也要伺候他。晨起听见说是叫燕太太和三爷并姑太太三个轮流去伺候,咱们三爷昨晚上都没睡,前?半夜找兆大爷,后半夜又伺候老太太,这不,这会?还?在那边屋里?呢。”
“老太太怎么会?好端端忽然昏过去?”
金宝摇头,“不知道,太医说是年纪大了,又劳累着了。老太太自?己抱怨着说是她大限将至了,”说着笑笑,“老人家嚜,都是这样说。依我看也没什么大碍。”
玉漏立在穿衣镜前?把衣裙理理,吩咐着掉转身,“把咱们屋里?那治棒疮的药膏子给大奶奶屋里?送去,早饭就不吃了,我先去瞧老太太。”
一出卧房撞见珍娘杵在跟前?,便?怔了一怔,“你?在这里?干站着做什么?”
珍娘心?想着跟着丁香也学了一个月了,该懂的规矩也都懂了,总要吩咐她差事做,何况来前?秋五太太还?嘱咐过。便?主?动请缨道:“我跟着
三姨过去吧,三姨要传话递东西,跟前?也好有个人。”
玉漏却笑笑,不疾不徐地走到窗户底下?坐,“那边屋里?有的是人使唤,你?跟着去做什么?反而添乱。”
珍娘忙道:“如今府里?的规矩我都学会?了!哪里?会?添乱呢?就是老太太那头用不上,三姨好歹也给我派个差事,总叫我在这屋里?闲着做什么呢?”
“你?还?怕闲呀?多少人还?要偷懒呢。”玉漏微笑着,一面使金宝去叫了丁香来吩咐,“珍娘这丫头跟了你?一月,你?比旁人知道她些,就看看她哪点好,给她安排件相宜的差事。”
那丁香自?从上回听了她的话,也暗暗咂摸出点意?思,珍娘虽是她娘家带来的人,可不见得就受她喜欢,要不然她也不会?不替珍娘出头。因此更肆无忌惮,将珍娘的袖管子扯着往外拉,“走吧,我正有差事派给你?。”
珍娘转来转去,还?是逃不过在丁香手底下?当?差,心?里?恨也恨死了。玉漏偏不理她,独自?一人走到老太太这边,在外头问了毓秀丁柔一番,方打帘子进?到卧房里?去。
只见池镜一人坐在床前?伺候汤药,玉漏忙去接手,坐在床沿上告罪,“我来迟了,老太太可觉得好些?”
一面细细窥老太太的面色,的确是有些病气,但也不见得十分严重。不过她老人家自?己不这样想,只当?是大限将至,愁眉苦脸道:“好不好就是这样,都是快死的人了,再好能好到哪里?去?劳得你?好容易回趟娘家也不清静,大清早就赶了回来。镜儿也是,黑灯瞎火的也跑回来。”
玉漏暗暗一瞥池镜,也不知他昨夜是由哪里?赶回来的,既然老太太当?他是从连家回来的,两个也不分辨。
玉漏笑道:“听见老太太病了,我们岂敢在外头耽搁?”
这话不免叫老太太想到兆林,眉头便?紧蹙,却不怪他什么,反问:“听说兆儿昨夜给他老子打了?打得重不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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池镜坐在梅花凳上微笑,“实在是大伯生气,所以打了他几下?。也不妨碍,只是皮外伤,老太太尽管放心?,大哥身强体健,过几日就好了。”
老太太未必真?关心?,但很?愿意?做足工夫,“大老爷下?手也太重了些,我又不是死了,一时找不见他有什么要紧?真?到我死的时候,难道他还?只顾在外面玩?自?然是要赶回来奔丧的。”
玉漏笑道:“我已叫人送了些棒疮药给大奶奶,搽几日就能好了。老太太保重自?己要紧,这时候还?操心?儿孙们做什么?”
“我这把老骨头,保重不保重的也就这么回事了。”老太太长叹一声,又说头疼,便?由玉漏搀扶着,一面倒下?去,一面望着池镜,“你?成亲也一月了,该去读书了,好好的去给史老侍读磕头,他是你?的老师,你?成了家的人,应当?给他磕头。不必在这里?守着我,这里?有你?母亲和你?媳妇就成。”
池镜晓得她对他读书的事倒很?上心?,不敢违抗,只把玉漏叫到外面暖阁里?,一面反剪起手来,口气像是吩咐,“你?在这里?伺候半日,下?晌姑妈来换你?。”
玉漏答应着,眼睛瞟到他身上,见他还?穿着昨日的衣裳,不得不嘱咐,“你?今日到史家不过是去磕头,又不是去上学,也不必按时按点去,先回房去歇会?吧。”
池镜心?一动,睨她一眼,旋即又想起昨日之事,不免还?是恨恨的,只板着脸点头。
见他还?是待理不理的样子,玉漏便?把下?嘴皮子咬一咬。难道要一直和他不冷不淡地下?去?到底终日是要睡在一张床上的。想着此节,便?一横心?,面对面转正了身,掣了掣他的襟口,“瞧,一夜没睡,眼圈都熬青了,快回去睡会?,这里?有我呢,你?放心?。”
池镜垂眼看她的手,沉默须臾,又看到她脸上来,眼色还?是冷,“你?是不是在家还?没吃早饭?趁老太太这会?睡着,你?叫这屋里?的丫头提早饭来吃。”
玉漏无视了他神情上的冷淡,笑道:“一顿不吃也饿不死,我在这屋里?随便?吃几块点心?好了。大家都劳累了一夜,谁还?好意?思麻烦人?”
两个人只管立在那里?嘁嘁地说话,毓秀端茶进?来看见,便?笑,“这两口子,一个一夜没睡,一个天不亮就往家赶,还?不疲累,站在这里?说什么话?三爷还?不快回去歇歇。”
池镜尴尬笑两声,便?走了。毓秀便?和玉漏到榻上坐着,细说起老太太昨晚突然昏厥之事。
毓秀道:“偏我那会?也没在跟前?,昨晚上是丁柔领着两个小丫头值夜。说是预备睡下?,才脱了衣裳在妆案上解卸下?钗环,丁柔正把东西往首饰匣子里?收,也没去搀扶,老太太自?己站起来,也不知没站稳还?是怎的,身子摇晃两下?就栽了下?去。”
玉漏心?里?想,坐久了起身发昏也是常有的事,未见得就是什么大病,不过昏到太医来了才醒也是少见,因此又问太医怎么说。
“聂太医就说是旧疾未愈,过分劳心?所致,也没诊出有什么大病。只是老太太今早上还?说头晕眼花精神不济的,精神不济嚜前?头就有,头晕眼花估摸是昨日遗下?的毛病,先吃几日药再看看。”
玉漏点头称是,“上年纪的人总是有点不好的地方,也不必过分忧心?,兴许休养几日就大好了。”
说话间,见他们房里?有个小丫头挽着提篮盒进?来,玉漏因问:“你?来做什么?”
那小丫头道:“叫给奶奶送早饭来。”
玉漏瞥一眼毓秀,嗔怪道:“费这个事做什么?这里?又饿不死我,快放下?回去吧。”想一想又问:“谁叫送的?”
丫头却道:“金宝姐姐吩咐送来的。”
玉漏咬着嘴点头,想问池镜睡下?没有,到底没好问,只说:“三爷要是往史家去了,来回我一声。”
池镜并没睡,却在换衣裳预备往史家去,心?道八成此去史家人家是要留午饭的,便?吩咐金宝,“午饭也使人给你?奶奶送去,老太太病中,那屋里?想必也不摆饭。”
金宝替他系好了一应腰饰,直起腰嗔她,“那也不至于饿着奶奶。”
池镜鄙薄地笑了一笑,“你?还?不知道她么,不肯麻烦人,一定是将就着那几样病人吃的稀粥小菜吃,清汤寡水的又什么意?思?”
金宝立在他身后望着镜中直笑,“那我午晌亲自?给她送去,还?要跟她说:‘咱们三爷真?是杞人忧天,自?己家里?还?怕奶奶吃不饱饭,非叫送饭。’”
池镜马上在镜中笑着瞪她一眼,“你?几时也多话起来了?”
金宝回乜他一眼,“我还?多话?那你?拣个话少的去吩咐好了。”
经霜老(十二)
送了两日午饭过去, 给老太太看见,少不得玩笑似的唠叨,“我这里难道还会少三奶奶饭吃啊?”
因此玉漏不叫金宝送了,就在那边屋里吃。
跟着吃了几日稀饭小菜, 这日当着桂太太的在屋里, 老太太竟也体?谅起来?, 特地吩咐丁柔, “叫厨房单给三奶奶预备些午饭, 成日跟着我这把病骨头吃这些, 没得把人吃瘦了。”
说着定定地倚在床上看玉漏几眼,向桂太太点头?道:“你瞧她可不是瘦了些?为我的病劳累她不少, 偏我这身?子不争气,也亏她有这孝心。”
桂太太虽每日也来?,却不过早晚来?问一次,自己久病缠身?, 不能在床前侍奉,因此觉得老太太这话是在点她。便干笑起来?,“看着老太太病, 我做媳妇的不能在床前尽孝, 单叫孙媳妇在这里, 我这心里,也真是恨自己无?能——”
老太太咳嗽着摇撼两回手, “你也不好,哪有叫个病人服侍另一个病人的道?理?何况我这一病, 许多事都落到了你头?上, 你虽有大奶奶二奶奶两个帮着,可她们一来?年轻, 二来?屋里也有病人要伺候。你也够为难的了。”
这一向老太太将管家的事都交给了桂太太,桂太太底下又有翠华络娴二人,下人们背地里议
论,都说这回大房受尽重用,只怕将来?那些产业多半是落在大房手上。桂太太也有这疑心,不由得暗暗高兴,越发?郑重应对。更兼听?见老太太这几日非但未见好,还常日哼这里疼那里酸,益发?有精神不足之势,恐怕真如她自家说的,是大限将至了。
眼瞧玉漏从丫头?手上接了药走来?,桂太太又忙接了过去,坐到床沿上服侍吃药,“老太太今日觉得可好些?”
不问还可,一问老太太便一阵咳嗽,咳得险些断气的样子,玉漏忙挨着坐在背后给她顺着背,她自己也捶着胸口长?吁短叹,“还不是老样子,倒比昨日更觉气短了些。我就说是白费事,成日吃这些好汤好药的,净是虚费好东西,随我死了算了,横竖我的棺材现成在那里,睡进去大家轻省。”
桂太太忙劝,“您可再别?说这样的话,别?说媳妇孙媳妇们听?见不好过,就是大老爷这几日还哭了几回。您就不为自己活,也要为儿孙们想想,您要是撂开手,撇下这一大家子可怎么?办?”
老太太一面埋头?吃汤匙送来?的药,一面抬着眼皮睇她一眼,脑门上层层叠叠的横纹挤得有股力量,“我就是没有这病,终是要死的,不过得了这病死得早些个。近日看你倒不错,家事料理得井井有条,也没听?见出什么?岔子,往后这个家交给你来?当,我也放心。”
桂太太猛地心情激荡,嘴角抖动几下,难掩笑意,“我不中用,不过是学着老太太的样子。还望老太太早日好起来?,多指点指点媳妇。”@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药吃尽大半碗,婆媳俩又说了几句,桂太太见她精神实在不足,又听?见外头?又丫头?来?叫,说是那边到了该回事的时辰了,便向老太太告退。
玉漏送着她出去,两人并?头?向外走,桂太太悄声?问:“你看老太太的精神到底如何?老人家的话嚜也不可全信,总是往坏了想,还得你们身?旁伺候的人留心。”
这一向玉漏也格外留心着,据她看来?,要说老太太不好,可总觉得她那松弛的眼皮底下,时常有一股凛凛的精神迸出,要说她好,又总觉哪里不大对。不过老太太既然一味做出副灯尽油枯的样子,她也不能不陪着做足戏,“我看她老人家的精神是大不如前了,太医说,上年纪的人都难说,不像年纪轻的人,一样病症就是一样病症,对症下药吃好了也就好了。这上年的人呐,五内衰竭,气虚体?弱,也许并?没什么?险的症状,但是捱着捱着,大可能就捱到头?了——”
桂太太眼波微动,点了点头?,这厢走到外厅来?,便推玉漏,“你进去吧,不必送了。”
玉漏福过身?复回去,走到卧房门帘子底下回首去看,见桂太太又叫着毓秀往外头?说话去了,难道?是不信她说的话?
“你站在那里瞧什么??”
以为老太太睡着了,却没睡,侧卧在床上,一堆眼睛炯炯地朝帘下望过来?。玉漏忙丢下帘子过去,稍忖须臾,微笑道?:“桂太太叫了毓秀姐到廊下细问您的病,还是放心不下您的缘故,回回来?,回回都要问。”
老太太只在鼻管子底下轻轻吹了口气,倏问:“你这两日听?见她咳嗽没有?”
谁?桂太太?玉漏自床沿上坐下,在她那狐疑有神的目光下掖了掖被子,慢慢摇头?,“好像没听?见,像是比往日见好些。”
老太太翻正了身?,在枕上笑笑,幽幽的目光透过帐顶,不知望到了何处去,“从前听?人家说,家里头?有一个病,就有一个好,这是后病的那个把先病的那个的病气吸走了。瞧,果然不是?我病了,她就好了。”
玉漏暗咂这话的意思?,果然八成她是装病。她也不问,却将话锋一转,“要是吃聂太医的药吃不好,不如换个太医瞧瞧?我看聂太医用药过于谨慎了些,不温不火的。”
老太太倒不肯,向里翻了个身?,“换来?换去的,麻烦!到这年纪了,就是大罗神仙也救不活,还折腾什么??要死就死,活了几十年也没什么?舍不得。你回去歇歇吧,我睡会,镜儿也该回家来?了,你们小俩口去吃午饭。”
哪有病瞧不好又不愿换大夫瞧的?玉漏一面走,一面忖度这事,总不见得老太太是真不想活了吧,人都说越老的人越怕死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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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怕里头?有什么?别?的缘故,那聂太医常年给桂太太瞧病,老太太今日问的桂太太的话,也像别?有深意,难道?这三人中间暗里有什么?瓜葛?存下这个疑虑,便想着叫池镜去打?探打?探,她从未生过病的人,倒和?那聂太医说不上几句话。
这厢回房,凑巧池镜也是前脚刚进门,正在卧房里由金宝伺候着换衣裳。玉漏有意支开金宝,便上前去接手解他的衣带,和?金宝道?:“你去吃午饭吧,我来?。”
金宝笑道?:“哪有主子还没吃,丫头?先去吃饭的道?理?”
玉漏抬起眼看池镜的脸,笑道?:“你看他这一脸的汗,一时三刻能吃得下饭么??我也不饿,你们先去吃了再给我们摆饭。”
金宝一看池镜眼中有些受宠若惊的颜色,便不推辞,笑笑出去了,一面廊下邀着小丫头?们一道?去吃饭。
池镜听?着那些说笑的声?音,低头?瞅玉漏,反说出怪罪的话:“谁说我吃不下?我都要饿死了你却先打?发?丫头?们去吃饭。”
玉漏一看他就晓得是玩笑,也不分辨,转到身?后去将他的氅衣脱下来?,“谁给你穿的这衣裳?天都这样热了,你骑在马上给太阳晒着,难怪焐出这 身?汗。”
“早起青竹给套上的,怕风大。”
“青竹也过于细致了些,这点子风,还能吹病你一个大男人么??倒别?给焐得中了暑热。”一面走去龙门架前挂衣裳,又拿了件黑莨纱袍子来?,继而?解他身?上的袍子,“你不知道?,许多小孩子大人怕他冷着,只管给他加衣裳,其?实病都是热出来?的。”
池镜难得听?她扯这些闲篇,一面疑惑,一面温情脉脉地笑起来?,“怎么?忽然说起孩子?难不成你想当娘了?”
玉漏面上一红,把袍子搭在他横着的胳膊上,赌气走到榻上去坐,“说着说着又没正行起来?,我不过是说句闲话嚜。”
池镜便自己解袍子,一壁近前走来?,明白了她的意思?,扯这些闲篇是因为前头?得罪了他,自从连家回来?两个人都是不咸不淡的,此刻有意来?和?他缓和?。他笑笑,把坚实的腹部腆到她面前,“三奶奶闲话爱说,闲事懒得做,换衣裳给人换一半就丢下不管了?”
玉漏斜他一眼,“你连自己换衣裳也不会?非得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真是个公子哥。”
“嗳!给你说对了,我打?出生就是个公子哥,衣食住行都由人伺候,你把我的人支使出去了,你不伺候我谁来?伺候我?”
玉漏见他脸上那丝耍无?赖的神气,便笑了,坐正身?解他的腰带,“我有件事想托你。”
果然,天下没有白吃的饭,扯这些闲篇,底下就跟着目的。池镜两眼朝上一望,笑问:“什么?事?”
正待要说,忽然有个小丫头?进来?,立在碧纱橱帘下回话:“永泉才?刚进来?说唐家二爷给人打?伤了,二府里四爷打?发?小厮来?,请三爷下晌一道?去唐家看看。”
池镜答应了一声?,那小丫头?去后,他转过头?将玉漏疑惑的脸看看,“怎么?,有些替唐二担心?”
“我担心他什么??”玉漏笑嗔一眼,“我就是疑惑谁敢打?他?”
池镜满面轻描淡写?的神色,“谁知道?,他那个人时常吃得个烂醉,又总爱往曲中一带去逛,大概是和?什么?人争锋吃醋闹起来?了吧。都是吃醉酒的人,谁还管他是哪家的公子?”
玉漏再没说什么?,仍旧将换下来?的袍子挂到龙门架上去。
池镜在榻上坐下来?吃茶,看着她的背影调侃,“要是挨打?的是那王西坡,你恐怕不见得能如此从容。”
玉漏心下暗骂他一句,笑着掉过身?,“好好的人家打?他做什么??说
这些无?中生有的话有什么?意思??”@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池镜无?话可辩,只管恹恹笑着吃茶,转而?问:“你方才?说有事托我,到底什么?事?”
给那丫头?一打?岔,玉漏又不知如何说了。一行观着他的面色,一行坐到榻上来?,“我总觉得——老太太这回病得有些蹊跷。”
池镜眉眼一挑,不免端直了身?,“如何蹊跷?”
“说不好,我日日早上过去伺候,是常听?她老人家抱怨这不爽快那不爽快,絮絮叨叨说自己要归西了——我怎么?觉着,她这些话都是有意说给人听?的?”
池镜已有所料,默了片刻,又靠回榻围上去,“老人家嚜,生怕晚辈不孝顺,就喜欢把这些话挂在口里。你看她呢?”
“我看——我也不知道?看得准不准,反正我觉得她精神还足,不过当着人就是一副没精神的样子。”
“当着什么?人?”
“当着所有人都是那样子。”
池镜斜眼望着她笑,所有人都没瞧出来?,单她瞧出来?了,果然她眼力不错。自然他的眼力更不错,挑中了她,他心里想着,不免一阵窃喜自得。
“还有什么?蹊跷的地方?”
玉漏见他目光透着股奸猾,心下有点不自在起来?,搦了搦腰,向炕桌上微微欠身?,“我今日问她,要是常吃聂太医的药不好,不如换个太医看看,她老人家又不肯。这难道?不奇怪?咱们这样的人家,别?说换个太医,就是将南京的大夫都请来?也请得起,为什么?不愿意?总不是她老人家不想活了吧?”
池镜将两手提在炕桌上敲着,“你想叫我问问那聂太医?”
玉漏点头?,“老太太不肯换他,兴许是有什么?隐情。”说着低头?微笑起来?,“就是没什么?蹊跷,问问他老太太到底如何也好,就怕老太太有什么?病症瞒着家里,问了他,咱们也好留心伺候。”
因此吃过午饭,池镜藉口去探唐二的伤,出门先往那聂太医府上走了一趟。自从迁都北京,南京的太医署留下的人多半是给他们这些官爵人家瞧病,这些人家也按年按节赏银子送礼,不过一向都是打?发?下人走动,从没有亲自登门的。
听?见池镜忽然造访,聂太医心里便猜着了七.八分,八成是为问他们家老太太的病。便将池镜请到厅上,好一番周旋寒暄,只等池镜主动说起。
池镜兜来?转去,却先说起桂太太,“我家大伯母的身?子一向是聂太医在调理,好不好自然一看就看得出来?。倒是老太太少病,聂太医瞧得也少,不免手生,到底诊得准不准,实在不好说。”
聂太医拿不准他这话的意思?,只得拱手道?:“三爷要是怕我诊得不准,太医署还有何太医李太医刘太医三位太医,不如请他们去诊一诊。”
池镜笑着将腿架起来?,“要是谁能将我们老太太治好了,我父亲听?后一高兴,保不齐就和?皇上讨情调谁往京城那头?的太医署当差。这样好的机会,聂太医难道?要让人?”
聂太医忖度片刻,渐渐收敛起笑来?,“可老太太患的真不是什么?疑难杂症,我也在贵府里说的话并?无?半句虚言。”
“那就怪了,那我们老太太怎么?吃了聂太医这些时的药,非但不见好,反倒更觉身?上不痛快了些?”池镜说着,脸色忽然转得凌厉,“可别?是您聂太医的方子开错了。您知道?,我父亲是个最孝顺的人,要是给他知道?吃了您的药老太太没见好,反而?病得更重了些,少不得要拿您问罪。”
那聂太医吓得连连打?拱,“我敢打?保票,我的方子并?没开错,不信可叫何太医来?看看。三爷,我给人瞧了这些年的病,难道?连个脉还断不准?就是刀架在脖子上,我也还是那.话,老太太是上了年纪的人,这上了年纪的人五脏衰竭,怎能同年轻人比?年纪大了爱忧思?忧虑,思?想繁重,自然疾病难愈,老太太又常说些丧气话,这病好不起来?也是常事。何况此前老太太本就有些神经不足,我也曾想过干脆下剂猛药,可后来?想,还是令伯母说得对,年纪大了的人到底经不住,倒别?因为我下药太重,反伤了老太太的元气——”
听?他说到此节,池镜眼色一沉,笑起来?,“这话是我们桂太太说的?”
“是啊。”聂太医忙点着头?,倏地也有些领悟过来?,不禁脸色惨澹。
他们做太医的人,最怕搅进这些高门大院的家务之中,待要分辨,不想池镜抬手将他止住,“这话您也别?再对别?人说起了。我们老太太知道?不知道??”
聂太医转转眼睛,而?后摇头?,“老太太从未问过开方用药之事。”他忖度着,横竖已在池镜跟前说漏了嘴,旁的也不好再瞒他,何况还有他父亲的关系,“何况桂太太还和?小的交代过,若是旁人要换药,也是这样说。”
他们做太医的,对着上年纪的病人,治好了自然好,就怕用药太险,给人治死了,反而?脱不了干系。桂太太正是拿住了这点,才?劝着他一直开些不痛不痒的药,所以老太太的病常日不见好。可怪就怪在,老太太久病不愈,自己却不问,也不叫换太医。
回家来?和?玉漏一说,玉漏倒是想明白了,坐在榻上慢慢笑起来?,“我看老太太自己也知道?那方子不大好,她不说,也不叫换太医,兴许也是疑心这方子开得蹊跷。”
老太太可不就是疑心病重!池镜笑着摇头?,“我们这老太太,真是——难不成她是怀疑大伯母故意耽搁她的病?”
谁不是这样怀疑?连他自己也是这样怀疑,偏要装得一派天真。玉漏暗暗好笑,因问:“你今日问聂太医这些话,聂太医不会转头?就告诉桂太太吧?”
“他不敢,他还指望父亲将来?替他说个情,好调去北京太医署。我还告诉他,往后倘或大伯母再和?他说什么?,都要一字不漏地说给我听?。”
玉漏缄默片刻,犹犹豫豫地问:“你说,老太太这副样子是不是就是做给桂太太看的?”
问是问,心里其?实已经笃定,估摸着是老太太要装病试探试探桂太太的狼子野心,兴许不单是桂太太,连别?人她也要趁机试试看。想到此节,便想劝他两句。
谁知池镜倒先说:“这些时家里的事你都不要问,既然交给了大房,就随他们去料理,你只管在床前侍奉好老太太。”
玉漏点点头?,“我还正想劝你呢。”
两个人默契地相笑起来?,正是无?言时刻,忽见珍娘横冲直撞进来?,一股屁便坐在那椅上抹眼泪。池镜一看她那一脸苦相便不耐烦,唯恐她哭着哭着就撒起娇喊“姨父”,便忙让到外头?小书房去看书。
玉漏这些时多半是在老太太屋里,也没空理会这房里的事,还不晓得珍娘往池镜跟前已哭过好几回了呢!因问她:“你哭什么??谁欺负你了?”
珍娘横袖揩泪道?:“还能有谁,不就是丁香!三姨可要为我做主!我求了姨父几回,他只管嘴上答应着替我另安排一份差事,谁知转头?就忘!”
“你现当的什么?差?”
珍娘待要开口,又见丁香气势汹汹走了进来?,劈口就是一声?冷笑,“连个茶炉子也烧不好,还想当别?的差?按你说的嚜,做丫头?的不过是些端茶递水的小事,你怎么?连这点子小事也做不好呢?”
那珍娘噌地立起身?来?,“那么?些茶叶,谁分得清哪个是哪个?我不过是拿错了茶,你骂我一回还不够,还要叫顾妈妈扣我的月钱,又不是什么?大过子,得饶人处且饶人,你至于这样狠?你不过是到处拿我的错子!”
“谁能容你出错?你只当是你家里呢,都包含着你。我告诉你
,这是池家,池家有池家的规矩,出了错,就得罚。”
玉漏听?几句听?明白了,原来?丁香给珍娘派了个专管烧水瀹茶的差事,珍娘认不得那些茶,搞混过了几回,因此受了罚。想必求池镜几回,池镜只是敷衍。那才?是求错了人,他心里能记得这些小事?
玉漏笑笑,把裙子提着,腿架到另一条腿上去,“原来?是为这点小事,丁香说得也不错,犯了规矩就得罚,谁也不能乱了规矩。今日饶了你,明日都粗心大意净出岔子,罚不罚她们呢?”
珍娘早看出来?玉漏不大喜欢她,专将她派到丁香手底下受气,本来?还想一面苦熬,一面多往池镜 眼皮底下转转,讨得他的喜欢。不承想近来?玉漏总不在家,她趁机在他眼皮底下转悠,他竟当没看见,要茶要东西,都情愿伸长?了脖子叫金宝她们!
要指望得他热眼相待,也多半指望不上了,玉漏更难指望! 因此一气之下便赌气道?:“我连个茶叶也分不清,索性也不在你们家当差了,我这就回去!”
玉漏立时趁势道?:“你要回去我也不拦你,也好,回去伺候我娘吧,家里的人手也不够。明日我就去告诉大奶奶,请她吩咐人送你回去。”
言讫便打?帘子出来?,免得珍娘后悔之下又求着不走,趁势再到老太太跟前去表表“孝心”。虽然只定她服侍早上,可俗话说久病床前无?孝子,只怕老太太也是这样想。
经霜老(十三)
往老太太那边去, 途经满园黄昏,日头一落,风虽微凉,也有三三两两的仆妇在外头闲逛。玉漏迎面看见毓秀, 也不知?怎的?, 忙闪身?在那?芭蕉树底下避着, 让了她过去。
那?路是往桂太太房里去, 未几走到, 进院还见 些管事?婆子进出回话。毓秀一径进正屋里间, 看见桂太太脸上的荣光比往日不知强了多少,仿佛换了个?人, 忙了一日,竟还有些精神抖擞地?坐在榻上,和?跟前那?媳妇笑着抱怨,“真是不如年?轻的?时候了, 那时候忙一月下来也不觉怎样乏累,现?今不过忙了半月,就觉得支撑不住。”
她年?轻的?时候也当过一阵家, 不过是老太太怕人家说她讨了媳妇还独揽大权, 所?以叫她管了一阵。后来自然是百般挑错, 渐渐又不叫她管了,再后来她又添了病, 更使她终日“赋闲”。
回忆青春,真有光阴虚度, 年?华空负之感, 想来男人家壮志难酬,也无非是这样。
跟前那?媳妇还未说什么, 毓秀便搭着腔进去,“太太何不叫大奶奶二奶奶多分担些,免得自己累垮了身?子,您的?身?子本来就不大好。”
桂太太忙叫她坐,笑道:“她们两个?到底年?轻,何况屋里都有病人。”一面吩咐了茶,将屋里的?人都打发了出去。
毓秀因见屋里没了人,神色不免露出丝担忧,“兆大爷的?伤还没好?”自兆林挨了打,她去瞧过一回,一来是忙,二来也不敢多去,怕人看出什么端倪。
桂太太端着茶正要呷,从翻起的?茶碗盖子里斜睇她一眼,宽慰道:“原是早该好的?,只是他那?个?人常日在外野惯了,那?日伤还没好全,偏要出去,回来又将腰上的?伤口扯裂了,这两日又流出血,又是养着。大奶奶说他他哪里肯听?一会你倒替我说说他去。”
毓秀那?笑脸上浮起丝哀怨,“大奶奶管他他都不听,怎么肯听我一个?丫头的?话?”
“咦!他倒肯听你的?劝呢。”桂太太朝她笑笑,放下茶碗来,“老太太怎么样?”
毓秀抿着嘴摇头,“还是说不好。”
接而是一段沉默,桂太太两眼忧虑着往到对面墙上去,“这病也不知?还要拖多久——”
拖着不好,还是拖着不死?她就是为等着老太太死,自己才久病不死。不然?不甘心,一定要熬到出头,哪怕就一天呢,也是胜利。何况她觉得身?上好了许多了,愈发认定从前的?病是给老太太压迫出来的?,只要熬过了老太太,没准她从此也能长命百岁。如此思想,便有大病初愈似的?松快。
毓秀明白她的?意思,却是攒眉摇头,“我也不知?道。兴许还是靠那?些药拖着,既是药嚜,总是有些效用?。”
越到此刻,越叫人有种等不得的?急迫。桂太太脸上渐渐冷透,带着点狠意扭头看着她。到底是“久病成良医”的?人,对药理比常人稍懂,“你说得不错,我看过聂太医开的?方,用?了一味人参,一味黄芪。依我看,人参黄芪都是大补,老太太不一定受得住,如今是你亲管着给老太太煎药,索性把人参黄芪这两味弃掉不用?。”
弃了这两味,下剩那?些不过是辅药,煎出来也不过是无用?的?汤水。
毓秀本有些犹豫,架不住桂太太一笑,“等日后老太太归了西,你就到我跟前来服侍,还是府里一等一的?执事?大丫头。你那?男人,我就支他去管田庄上的?事?,他不在跟前,你也自在些。”
毓秀听后也会心一笑,立起身?来,“太太的?话我记下了,趁这会天还没黑,我先去瞧瞧兆大爷。”
不想此去,兆林不在家,也不知?往哪里去了,翠华也是自忙得不得空理他。据说是新恋上了个?粉头,正是兴兴头头的?时候,硬扛着身?上的?伤也要往人院中去。毓秀白走一趟,只得留下来和?翠华说话。
说也说得心不在焉,看见那?场院中黄昏铺了一地?,也是进进出出回话的?婆子,却像没人,还是觉得那?块地?方空。
老太太这院倒清静下来,没人再往这头来回事?,病的?消息也没往外传,一时也无亲友来探望。只三个?小丫头坐在廊庑底下说话,因背身?在吴王靠上,没看见玉漏打那?前厅上进来,仍自顾自悄悄唧唧地?在议论。
这个?叹道:“常说不常病的?人,一病就是大病,可不是应在咱们老太太身?上?我看这回像是有些难好了。”
那?个?愁道:“咱们老太太也算高寿了。只是不知?她老人家一归西,这满院的?人又如何处?是调去别处当差呢,还是打发了去?”
另一个?笑道:“你怕什么,你爹妈兄嫂都在这府里当差,还怕留不下你?何况素日桂太太来请安,你端茶送水好不殷勤,她不是看不见,保不齐还要调你到她房里去当差呢。不像我,那?年?为老太太生她的?气,打发我去她房里传话,说了几句难听的?,她恐怕心里头还记这个?仇。”
这个?又安慰,“也不见得就要裁夺人,等老太太的?事?一出来,哪里不用?人?还要到二府四府去借人手呢!”
“那?也是一时的?——”
玉漏悄悄听下来,可见老太太样子装得像,连这院里的?人都当她要死了,心想她也得做得可信些才好。
一面进屋去,只丁柔一个?在暖阁榻上坐着。玉漏向卧房里递着下巴问:“是谁在里头服侍?”
“姑太太刚回去,现?是燕太太。”
玉漏打帘子进去,里头已掌上灯,燕太太坐在床前正和?老太太说话,见她进来,回首问:“这个?时辰你来做什么?”@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我一时也不睡,就过来瞧瞧。”玉漏近前来笑道:“我年?轻不怕熬,太太早回去歇着吧,这里我守着。”
按说要守到二更,燕太太心里正抱怨呢,凭什么管家的?好事?落去桂太太头上,却叫她夜夜在这里苦熬!同样是儿媳妇,也太不公?道了些!
她正巴不得早走,面上功夫也少不得要做,“你们小夫妻,又成婚没多久,还是你回去歇着,我在这里服侍。服侍老太太是我的?本分,做媳妇的?这时候用?不上,还等什么时候?”
老太太欹在枕上不耐烦地?瞅她一眼,“还是你回去,你媳妇说得对,她到底年?轻,精神头比你足。”
也不知?两人在先前在说什么,不过见老太太这神色,显然?是不爱和?她多说话。玉漏便催请着燕太太回去,送至廊下,复折身?进来,又添了两盏灯,插在床头床尾高高伫立的?银釭上。一面看老太太的?面色,“我看老太太比
早上脸色要好些。”
老太太鼻管子底下长吹了一缕气,“犯不着说这些话来安慰我,我晓得我是难撑过今年?了,挺不挺得到秋天还是两说。”
玉漏听她那?气明明吹得很足,心下好笑,嘴里却细若蚊蚋地?嗔怪,“老太太总说这样的?丧气话,哪里好得快,病人最忌讳说这些,快不要说了。”
老太太认真看她两眼,倒看不出她这份忧愁是真是假。不过就是做戏,如今也只她做得像些。不像桂太太,一听她要死,自家的?病就见好了。也不像燕太太,专管催她打算芦笙的?婚事?,当初池镜议亲,可不见她这样急!
不由?得就冷哼了声,“将死之人,还怕什么忌讳?人家还忌讳我死不了呢。你知?道你太太才刚和?我说什么?绕来绕去半日我才听出来,原来是打我那?间库的?主意,想叫我拿出点什么来贴给芦笙将来做嫁妆!她倒会想哩!”
说着带气睡下去,玉漏忙弯腰替她掖好被?子,想燕太太的?确是蠢得一目了然?,否则老太太也不会在面上就动怒,正因为知?道她不成气候。
她只好笑道:“做亲娘的?嚜——”
老太太仰在枕上也是无奈一笑,坏在面上的?人倒不怕,就怕暗里使坏的?。这些日子看下来,果然?是各人打着各人的?主意,就连络娴还要时时抽空到这头来,说是来尽孝,其实也是来试她的?口风,拐弯抹角地?探听她对将来谁承袭侯爵有没有打算。
就只玉漏和?池镜两口子还好,一个?虽在跟前服侍,却不多话。一个?按部就班在外头读书,每日到跟前来说笑几句,像是成心哄着她舒心。这才像是认真伺候病人的?。
不过也不能不防,便试探,“你说得也对,如今看着我要死了,为自家多打算打算也是道理。只是你和?镜儿两个?,还是年?轻,一点也不朝后看?”
玉漏笑道:“要我们看什么?将来老太太果然?西去,我们夫妻还不是靠着老爷?老爷常说,自己有出息才是正经,老太太也是知?道的?,他早替三爷打算好了,将来不靠朝廷荫封,科考入仕,否则要他这样日日辛苦读书做什么?”
如此一来,他们不争不抢也合情合理。老太太略微卸下防备,两眼在屋里睃一圈,“毓秀那?丫头呢?”
玉漏一面去查检窗户,一面轻描淡写?道:“不该她当值吧。我来的?时候在园子里瞧见了她 ,像是往桂太太屋里去,估摸着太太叫她去问您的?病。”
毓秀私底下和?大房瓜葛着,老太太可没敢忘,经她提醒,索性次日起来,连后脑勺都长了眼睛,捎带手将毓秀也紧盯着。玉漏自然?也分外留意着毓秀的?举动,倒并是为老太太,是盼着这时候能抓住桂太太和?她什么岔子,也算一箭双雕。
本来毓秀也是个?警觉之人,可一颗心留意老太太还不够,也就不曾留心玉漏。更兼心里存着桂太太交代?的?话,一连两日心里都有些七上八下鹘突乱动,总拿不定主意,就怕猛地?弃掉老太太两味药,三五日间元气大失丢了性命,就成了人命官司。
因此先弃了一味人参,老太太吃了两日,像没吃出什么不对来,也没问,便慢慢又弃了一味黄芪。谁知?竟叫玉漏这日日端药服侍的?人闻出味有些不对来,就私下试探那?煎药的?小丫头子,“老太太的?药是一日煎一副,你可别偷懒不换。”
那?小丫头忙福身?道:“奶奶放心,每日早起的?药都是新换的?,只午晌和?下晌那?两顿是紧着早上的?再添水煎。”
那?怎么这几日的?药味道有些轻?要么是用?药量少了,要么是煎的?时辰不够,要么是换了药。玉漏便又道:“也要掐着时辰煎药,熬的?时候短了,就怕药效不到。”
那?小丫头又福身?,“这个?奶奶也放心,毓秀姐姐每日都盯着呢。”
玉漏暗里忖度,这日午间便偷么将老太太没吃完的?药倒在壶中拿了回来,交给池镜,“你悄悄拿去给那?聂太医瞧瞧,是换了药还是少了药,我闻着这几日药的?味道有些轻。我问了煎药的?丫头,煎药的?时辰是一样,每日晨起也是新药,药罐子也是那?只药罐子,添的?水都是一样,按说每日早上药的?味道就应该是一样,可这几日却不大相同。”
池镜惊诧于她的?细心,从床上坐起来,“你连这个?都留意得到?”接了拿壶倒在盅里看了一会,笑着摇头,“我闻着都是一样。”
玉漏旋裙立到床头罩屏前,“你自然?是看不出来,我是见天端药的?人,再看不出,要这对眼睛做什么?”
池镜觉得这话有骂他眼瞎的?嫌疑,抬头瞪她一会,又笑着点头,“你厉害好了吧?什么能逃得过你的?眼睛去?”
说着一面笑叹,一面立起身?,将脑袋凑来她耳边,“所?以你不知?道的?事?,不见得是你没看出来,是假装不知?道而已。”
玉漏听出这话意有所?指,斜飞一眼,往榻前走去,“我又不是大罗神仙,有不知?道的?事?有什么奇怪的??你这话说得才怪呢。”
他笃信他心里喜欢她,她一定知?道,是在装傻。人家心明眼亮还在同他装傻,他还急头白脸地?去说什么?因此赌气咕哝道:“我们两个?到底不知?是谁怪。”
玉漏看见他嘴皮子在动,料定是在骂她,八成是看出她心眼多,为这个?在骂。便在那?榻上把脖子一歪,笑道:“其实我也没看出这药到底对不对,只是那?天我看见毓秀往桂太太房里去,我怕她们私底下商议什么事?,想着多个?心眼总是好的?,前头桂太太就在这药上下了功夫。”
池镜吭吭笑出声,“你不犯着对我辩解这些,多几个?心眼总比那?起蠢货强得多,难道我还会嫌你聪明?”
那?可不见得,人都说女人太聪明了也不好,男人都喜欢笨一点的?。玉漏心想着,嘴巴微微噘起来瞟他一眼,“你可别这么说我,我没你想得那?样机灵。”
池镜闲适地?走过来,见她像是不高兴,心里反倒有点高兴起来,难得她肯给他脸色看。他盯着她半片腮,太阳在那?一边照着,可以看清她轮廓上有些细细的?绒毛,他照着她的?脸亲下去。
“做什么?”玉漏惊了下,抬着手背拂脸,眼皮倏抬倏垂地?看他两眼,脸上仿佛憋着点笑。
池镜一手撑住炕桌角,向她弯着腰,“你今晚上早些回房好不好?”
玉漏给他看得脸上发热,略别开了眼,“要服侍老太太睡下。”
他凑到她耳边笑说:“老太太睡得早。”
那?气吹得从耳朵里痒到心里去,玉漏便推了推他,“别闹了,趁下晌没事?,你快去问问聂太医。”@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池镜觉得扫兴,慢洋洋抻直了腰,又站了会才出去。
往聂太医家一问,那?聂太医一看药就说不对,尝了一口后道:“里头少了一味人参,一味黄芪,是这方子的?主药。”
回来告诉玉漏,玉漏想定须臾,歪着脸笑,“偷么丢了这两味大补的?药,打量老太太的?身?子就好不起来了?她们哪里知?道,老太太压根就没病。”
池镜笑着摇头,“我这大伯母真是胆小,作恶也难成气候,怪道老太太这些年?一直不叫她当家。即要害人,就得下得去手,这样不痛不痒的?,不知?几时才能要人的?命。”
天已日暮,晚饭吃的?羊肉锅子,池镜歪在那?榻上,后脑勺枕住窗台,面孔仰在斜阳里,上头的?汗珠子闪着金色的?光。玉漏原要往老太太屋里去的?,可看见他面上的?汗,又想起他午间说的?话,犹豫着要不要去,慢慢在榻那?头坐定下来。
她觉得是因为月信将至的?缘故,否则脑子里怎么也想起那?档子事??嘴里还在替桂太太辩解,“她是因为不晓得老太太没病。”
池镜歪着瞟她一眼,又将脸歪回去,由?怀里摸出个?小纸包放在炕桌上,两个?手指头朝她推去,“我这里有包砒.霜,”@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话音未完,玉漏便震恐起来,眼睛向他瞪圆了,一脸不可置信。难道他
要药死老太太!像他干得出来的?事?。她连问也没敢问,惊得说不出话。
“你想什么呢?”池镜瞅着她的?脸笑,慢慢坐正了身?,“我是说,你日日在那?院里走动,寻个?空子塞到毓秀屋里去。”
玉漏仍睁圆了眼不则一言,他又向炕桌欠了欠身?,“你放心,这药吃不进老太太嘴里,那?跟前不是有你看着?何况老太太自己也留着心眼呢。”
也是,横竖老太太已起了疑心,何况她闻都闻出不对来,老太太那?吃药的?人恐怕也察觉了不对,摁着没提,八成是等着放长线钓大鱼。只要回头从毓秀屋里搜出这药来,就是没下也当她们有心要毒害她。
玉漏想着还是犹豫,“那?桂太太和?毓秀岂不要吃官司了?万一到时候官府来查对,把你查出来——”
“我?”池镜凛凛地?牵动嘴角,“是我们。”
她听了这话心便一跳,觉得危险。
他旋即又说:“你放心,不会有官府来查,家丑不可外扬,老太太是好面子的?人,不会闹到外头去。大伯母本来有弄鬼的?事?,也不敢去向官府喊冤。”
“那?老太太会怎么处置她们?”
池镜默了须臾,靠回榻围上呵呵一笑,“大伯母嚜,好歹是儿媳妇,不会过分为难她。不过毓秀就难说了——从前老太爷屋里有位老姨太太,不知?怎么就吊死了。”说着,手在下巴上抹了抹,“不管怎么样,没了毓秀,往后老太太能稍微信得过些的?人,就只你了。”
玉漏听得胆战心惊,以为是和?自己家中一样,争来斗去,还是那?一家子,没想过会死人。
她一面斜着眼瞟他,待他一看过来,又立时调过眼去,一副避之不及的?样子。
池镜睐着眼看她一会,把胳膊横到炕桌上,去拉她的?手。她强了两下强不掉,手给他握到炕桌上来。
他用?力地?攥住,目光凌厉而温柔,“在咱们这样的?人家,要想息事?宁人是不可能的?,不如先下手为强。好在咱们做了夫妻,就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你不必怕。”
她的?手被?他温柔摩挲着,想起在唐家时的?情形。大家大族之中,总是有人要吃亏的?,其乐融融不过是粉饰太平,做给外人看而已。既然?千方百计闯进这府里来,又装什么活菩萨?难道那?些千金万银都甘愿落进别人荷包里?
如此一想,便衔住嘴皮子,横下心点了点头。
池镜就瞅着她笑,“何况老太太也不一定就要毓秀的?命,好歹在她跟前二十来年?了,兴许就是赶她出去。你别净往坏处想。”
可老太太不见得是那?样心慈手软的?人,她手心里发了汗,他也摸到了,掏出条绢子来给她搽着。
赶上金宝端清热的?茶进来,看见这情形,调侃道:“奶奶的?手上有金砂?瞧你搽得这样仔细。”
池镜又恢复了那?一贯懒倦的?笑,“我给你奶奶讲鬼故事?,瞧她吓得,一手的?汗。”
“吃羊肉吃的?吧,羊肉吃了就是火气大,快吃点茶清清热。”
玉漏马上也没事?人一般笑起来,不及金宝喊烫,先端起茶呷了一口,果然?烫得直吐舌头,拿手不住扇着。池镜望着直好笑,不知?她是什么做的?,像是个?繁重的?魂装在个?轻盈的?壳子里。
他想到唐二说她的?那?些话,很有点嗤之以鼻,难道只许男人狼子野心,就不许女人唯利是图?他倒觉得她是可爱的?,也许是因为他本来很坏。
待金宝出去,他将那?些沉重的?话题揭过,不再提,望着那?碗茶嗤笑,“给人火气吃上来,单吃碗茶管什么用??”
玉漏心里还盘算那?包砒.霜的?事?,冷不防听见这话,还有些没反应,“你不如洗个?澡好了。”
“洗澡也不顶用?。”
她一看他的?眼睛才明白他的?意思,回头一看天色已晚,老太太恐怕已歇下了,再要去也嫌晚。只好把嘴一撇,一声没吭。
他望了望她放在炕桌上的?胳膊,微透的?袖管子里藏着截雪白的?皮.肉,五内本来发热,就觉得那?是块冰,便把手溜进她那?袖管子里去,摸着又软又凉,很是称心。
经霜老(十四)
清月咫尺, 灯光掩映,玉漏将帐子挂起来,想要丫头打水来洗,又?不知今夜该谁值夜, 只怕已在那头睡下了, 便踟蹰着没好喊, 也怕人家笑他们天没黑便干起这事来。
池镜睡在枕上看见她略微鼓着片红的腮, 知道她不好意思, 复将?她一把扯回怀.中, “她们一定把水搁在外头了。”
玉漏将?下巴戳在他心口?,这样由下至上看他, 可以清楚看见他下巴上一圈刚冒出头的胡子。他胡子长得快,每日?晨起都要剃一遍,不叫丫头动手,也不叫她代劳。她想起从前他还玩笑说以后要她给?他剃, 真成亲了,他又没说过这话。
“你怎么从不叫人给?你刮胡子?”她忽然问。
池镜朝下瞥她一眼,笑着摇头。
以为他是不想拿这点小事烦她, 她倒是很愿意在这些?无关要紧的事情上舍下人情, “我可以给?你刮的。”
池镜笑了笑, 仍是摇头,“你难道不认为让人拿刀子比在脖子上是件很险的事?这个人有心或无意间, 兴许小命就丢了。”
他信不过她。玉漏轻轻嗤笑,“原来你也怕死。”
“谁不怕死?你难道你不怕?”
“怕。”她不知想到哪年哪月去, 声音不觉有丝凄然, “有时候虽觉着活着也没什么好处,但要死还是不敢的。”
所以都是不敢把性命交到别人手上的人。他想到“生死相许”这个词, 感到悲哀,还常笑老?太太疑心病重,他自己何尝不是一辈子没有相信过人,就连对他们“相爱”这份希望,也一直存着怀疑。
说到这些?话便有些?沉重,玉漏藉故撑着要起来,“我出去看看水是不是搁在外头。”
即要起来穿.衣.裳,池镜劈手将?衣裳抢来向帐外抛得远远的,笑道:“急什么?”一条胳膊圈住她的腰,翻了个身,将?她揿在底下,望住她的眼,“一会?穿一会?解的岂不费事?”
玉漏马上有些?骨软,自己也觉得自己的皮肤.腻.腻的,不由自主地缠.着.他的皮.肉。嘴里却说:“明日?我还要起早到老?太太屋里去呢,今晚就没去。”声音轻轻的,不像是拒绝。
他一面亲她一面道:“这时不过二?更天。”说着手钻进被里拨开她.的.膝.盖,探到一片濡.湿.的地方,“你看你也是一样,偏爱装正经。”
说得玉漏很不好意思,把脸偏到枕头里去,稍刻又?给?他扳回来。他似乎很喜欢在这时候盯着她看,尤其喜欢看她慢慢皱起眉,听.她.似.痛.非.痛地哼.一.声,自己笑着,像是很享.受.凌.虐.人的一种.快乐。
玉漏觉得是受了他的蛊.惑,也喜欢听他粗.重的吐.息.声,仿佛他在用力宰割.她,虽然有.些?.痛。
次日?起来还是有些?酸.软,走路尽量走得正常,不过还是看见青竹她们的眼光异样,掩着偷笑的样子,大概是笑他们天没黑就急起来了。玉漏臊得慌,怕面对她们,一直背着身坐在妆案前捱延。
直到池镜走到背后来,一手撑在案上朝镜中看,“怎么这半日?还没好?摆早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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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好了。”玉漏回头一瞧,万幸丫头们都出去了,她忙偏着脸戴珥珰。
池镜接了那只珍珠耳坠过去,弯着腰帮她戴,眼睛紧盯着她那耳洞,眉头不觉皱起来,端得十分认真。玉漏看着他这样子有点想笑,又?想起他昨日?傍晚轻描淡写地说那些?死人的话,简直判若两人。
其实她还不是一样,虽然胆怯,吃过早饭到老?太太那院里,趁着毓秀不在的功夫,也还是照他的话做了。
落后几日?,又?真怕毓秀在药里下毒,每次端药都要认真看几遍,又?嗅一嗅,自己先拿抿一点点尝一下。
这日?早上老?太太见她那样子,心料她一定也看出什么不对来,便藉故将?丫头都撵出去,因问:“你背着我尝那药做什么?”
玉漏端着药掉转身向床前行来,眼珠子故意朝四下里转转,一副忙着编谎的样子,“没什么,我尝尝看还烫不烫。”
“你这丫头,撒谎都撒得不像。”老?太太靠坐在床上,两手收在被子上,歪着嘴巴苍凉地一笑,“是不是那药不对?我前几日?就吃出来了,没说是等着看看她们还有没有什么后招。”
果然她心
里都知道,玉漏陪着笑一笑,“我闻到不对,也没敢和老?太太说,一来只怕是我自己多心,二?来是怕老?太太知道,心里不好受。兴许是煎药的小丫头弄错了药。”
“那丫头我和你姑太太早前就审过了,不是她,是毓秀。”老?太太目光尖利地闪一闪,仿佛刀尖在晃了过去,“她们不想我好活。”
玉漏走去碧纱橱外看看,暖阁里也没人,便放下帘子走回来,一面装傻,“老?太太说的她们是谁?”
“还能有谁?”老?太太向上撑一撑,冷哼道:“以为我就是老?糊涂了,不晓得她们背地里耍的把戏?我虽老?,还不至于糊涂至此?。前头我那病总不见好,我就疑心是用药不对,可不是如此??如今竟连好药也不给?我吃了,我再一时三刻死不了,岂不是愈发等不及,少不得要下毒送我归西!”
玉漏忙安慰道:“这是老?太太多心。兴许人也是好意,见常吃那药不见好,就——”
话音未落,老?太太便低低叱了声,“她是太医?她那好意我真是受用不起!盼着我死也不是一日?两日?了——我气的是毓秀,虽说是丫头,可也算养她一场,又?替她主张婚事,这屋里的大事小情,哪样不是交给?她?仗着我的势,她比金铃芦笙两个还体面点,还不足,还黑了心肠和大房的人合谋来害我!”
玉漏见她垂下来的腮帮子弹动着,便一声不敢吭,低下头去。
此?刻晨曦照进窗,老?太太望着那炕桌上灿灿的光,渐渐喘定了气。她给?人背地里咒骂也不是一日?两日?了,要害她的人也不是今日?才生出来,打年轻时就是这样熬过来的,有什么值得大动肝火?气坏了自家?,倒不上算。
便发狠冷笑一声,“你去将?这屋里的人都叫来,我要叫她们都看看吃着锅里望着盆里的好处。”
玉漏听她口?气不好,只怕要大动干戈,便一步不敢耽误,忙出去在廊下寻到丁柔告诉,“老?太太有话要问,快去将?这院里的人都叫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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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柔观她神色严肃,吓了一跳,“出什么事了?”
“快别问了,一会?你就知道了,快去把人都叫来,当不当值的都得到!”
一时里里外外几十个仆妇都搁下手中差事往正屋里来,进到暖阁一看,只见老?太太早换了衣裳精精神神地坐在榻上,哪还有素日?的病气,倒是怒目冷睁,面皮紫胀,端得威严肃穆。
众人还不知出了什么大事,都是低着脑袋你瞟我我瞟你。独毓秀一看这阵仗,心有所料,唬得手颤,只把手攥在袖中,强撑着向榻前行几步,“老?太太把大家?都叫来,敢是有什么吩咐?”
她疑心声音是在发颤,不得不硬牵动嘴角笑了两下。
老?太太冷眼钉在她脸上,笑道:“这屋里都是听你的吩咐,连我也凭你吩咐呢,你还来问我?”说着,望着众人一笑,“见我还不死,忽然又?来了精神,想必你们心里都有些?不自在了?”
众人忙都跪下去,朝下一瞧,乌泱泱跪了满屋,却都雅雀不闻,空气皆是恐惧的呼吸,仿佛宫里上朝的情形。
为缓和这窒息的一刻,玉漏特?地在旁捧了放凉的茶来,轻柔地劝了句,“老?太太且先吃杯茶,有话慢慢再说。”
老?太太看见跪了一地的人,偏要让她们的心多悬一会?,便接了茶来呷一口?,笑道:“对,慢慢说,横竖我一时半刻又?死不了,大家?有的是时辰熬,急什么呢?”
毓秀登时想到她头先不过是装病,是她忽略了,着了她的道,谁知她是从几时就装起的?恐怕早就疑心她了,所以才起头就连她也瞒着。思来想去,只觉脑袋沉重,愈发低垂下去,一副骨头全靠两手撑在地上。
岑寂中不知又?溜去几刻,老?太太总算皇恩大赦,又?开口?,“我晓得你们的心,想着我素日?待你们太严,都巴望着我早死,我死了,往后跟了别的主子,对你们好宽松些??”
众人原就在瑟瑟发抖,老?太太的目光挨个睃过去,仿佛拧着把捶着挨个捶过去,背皆往下沉,恨不能将?身子贴到地上去。
最后望到毓秀身上,忽点名?道姓,“毓秀,是不是啊?”
毓秀浑身一颤,知道是完了,把头抬起来望她一眼,又?忙避下去。
“你是不是以为桂太太好?比我待你还好?”
毓秀忙磕了个头,“我是老?太太的人,自小就服侍老?太太,按说还是老?太太养大的。您待我恩重如山,我就是有一万个胆子也不敢这样想。”
“我看你也不用一万个胆子,你只比旁人多长一个胆子就够了。也别说什么恩重如山的话,我待你纵有天恩,你也是恩将?仇报胳膊肘往外拐。你知道我的脾气,我也懒得废话,只问你,在我的药上动手脚,是谁叫你干的?”
毓秀一时熬住口?没说,只怕是诈她的话。
老?太太又?叫素日?煎药那小丫头,“兰花,你说,是谁动了我的药?”
那兰花忙往跟前爬过来,“这些?日?都是毓秀姐姐在那边屋里盯着我煎药,自那日?姑太太交代?过我,我就刻意留心了一阵,屋里虽有人进出,可都没人来碰药罐子。只,只毓秀姐常支使我往外头去,我不在炉前守着的时候,就不知谁去碰过了。”
好嚜,玉漏望着那兰花的头顶想,原来老?太太早就叫这丫头留心着了,只怕发现不对的日?子比她还早呢,到底是老?辣的人,这下看毓秀拿什么话分辨。
毓秀满脑子正想着分辨的话,谁知看见全妈妈带着两个婆子进来,向地上瞟她一眼,一径上前将?一枚小纸包递给?老?太太,“按老?太太的话将?那屋搜过了,别的没什么,就是搜出了这个,不敢不上呈老?太太过目。”
老?太太接去拆开看,是一包白色粉末,待要凑到鼻子底下细嗅,那全妈妈忙止道:“唷,您老?可别闻,这是砒.霜。”
一听这话,老?太太气得手抖,将?纸包撒出去,丢在毓秀膝前,“好啊,把我的药偷工减料了还怕我死不了,干脆拿毒药来害我!”
毓秀一双眼将?那些?粉末茫然看一遍,又?抬起头来,已是满面泪水,颤着嘴巴啻啻磕磕讲不出话,只顾摇手,“我,我没有,我不敢的老?太太,我不敢的啊老?太太!”一面说,一面爬到跟前,抱住老?太太双腿大哭,“我就是胆大包天也不敢给?您下药啊老?太太!”
老?太太随她摇晃两下,慢慢弯下腰抬手揩她脸上的泪,“我知道你不敢,你告诉我是谁叫你干的?若说了,我饶你,若不说,你试试。”
毓秀呆怔怔地任眼泪流了一会?,因想她恐怕心里早就有了数,才设下这么个圈套叫她和桂太太往里钻,瞒是瞒不住了,只得泣道:“那人参和黄芪是我丢掉没用的,原也不是我的主意,是桂太太、桂太太说,怕老?太太年纪大了虚不受补——”
“呸!”老?太太朝她狠啐一口?,“我受不受补用她来说?你就听她的?她是太医啊还是你祖宗,她的话竟比我的话还灵些?!她到底许了你什么好处?你吃我的住我的喝我的,你公公婆婆家?里哪个不是靠着我发达,枉我白养你这些?年!去、将?她婆婆叫来!”
就有婆子着急忙慌跑出府往那卢家?去,一路上不免惊带起言语,不过一时半刻,阖家?就都知道了老?太太在屋里打“内鬼”的事。
各人欲往那屋里去打听,又?怕触着老?太太霉头,都不敢去,只派丫头去哨探,各自在各自房中坐立难安。
这其中又?属桂太太与?翠华两个最是焦心,翠华原不知什么换汤换药的事,怕的是毓秀将?素日?与?兆林有私的事供出来,岂不是带累他们夫妻?
不想兆林在榻上却不见发急,反劝她,“你放心,问不到这事,她不打自招做什么?就是供出来也不怕,我不过是托她偷拿老?太太几件古董一点银子而已,从没想过要害老?太太性命。”
翠华踱得脚不停,那裙角在榻前翻来飞去,手里绞着条绢子,猛地把脚一跺,“即便不把你的事说出来,你当供出太太就牵连
不到咱们?咱们大房的人,谁都躲不过!往后你看老?太太还信你呢!”
兆林抓着把杏仁往嘴里抛一颗,竟还能气定神闲地笑,“老?太太本来谁也信不过。俗话说祸不及妻儿,何况我又?不是太太亲生,就算老?太太怪罪太太,也怪不到咱们头上,你怕什么?这又?不是朝廷里,难道还讲‘连坐’?真要是连坐,连老?太太还是一家?人呢。”
翠华听他说得有理,略微松了口?气,坐到榻上,“我说你这个老?娘也真是的,大半辈子都熬过来了,怎么偏这会?熬不住?老?太太就是这时没病,将?来又?还有多少年熬头?迟早的事,她急什么!”
“她急什么——兆林笑道:“哼,你看看她那身子骨,跟老?太太还不能比呢。这几日?都说她好了,我看那不过是回光返照!不信你等着瞧。”说着,他从榻上立起身,又?要出门的样子。
“你这时候还到哪里去?”翠华万分不满,这时候他还有心情往外头去!
他还是那副自在的样子,“天真要塌下来,你也扛不住不让它塌,何况太太又?不是你我的天,何必在这里干着急?我外头还有事。”
本来嚜,老?太太谁都不信,所以即便桂太太给?问罪,他们也没多大亏可吃。家?终归是家?,天大的事老?太太也不愿意闹得动静太大,给?外头人听见,还不是笑话。他倒也放心,只叫翠华留心在家?里听着,仍往外头去。
翠华拦他不住,只好一遍遍地打发瑞雪去那头打听。不多几时,就听见桂太太被叫去了,一并给?叫去的,自然还有大老?爷。
夫妇两个才刚进门,玉漏便招呼了众人出去,只毓秀兰花大老?爷桂太太四个在屋里当面对峙。玉漏在廊下侧耳倾听,也没听见什么,心下惴惴的,唯恐砒.霜的事露了底,因此?将?那日?偷放砒.霜的情形细细回想一遍,好在并没露什么马脚。
小半个时辰过去,先见大老?爷垂头丧气地出来,显然受了桂太太牵连,给?老?太太狠骂了一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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旋即听见老?太太叫人,众人又?都小心翼翼踅入房中,只见桂太太并毓秀还跪在榻前,两个人皆哭得眼睛红红的,桂太太更是面容淹淡,全无血色,又?像一朝病发,拼命地咳嗽。
老?太太恨恨地睨她一眼,冷笑道:“你这会?又?装起病秧子来了,倒像受了天大的冤枉,我这把老?骨头在险些?死你手里,我还没喊冤呢!”
桂太太忙抑住咳嗽,气虚声弱地分辨一句,“媳妇真是冤枉,媳妇哪来那个胆子,敢害婆婆性命?不过是一时自作聪明,担心那药太猛,反冲了老?太太——”
“你给?我闭嘴!”老?太太气得声颤,连笃了几下脚。玉漏见状,忙上前去抚她的背。她便向玉漏胳膊里一歪,咳嗽两声,颤颤巍巍指着桂太太道:“砒.霜的事你不承认,耽搁我用药的事明摆在这里,你还不承认,你是打量我不好将?你移送官府。好好好,我拿你无法,摊上你这么个媳妇,是我前世造孽,我自认倒楣!你给?我滚!”
桂太太还待要央求的样子,老?太太倒像比她还没奈何些?,狠跺几下脚,“滚!”
几个上年纪的妈妈便斗胆劝桂太太,“太太先回房去吧,先回去——”
玉漏一面弯腰扶着老?太太,一面斜睇桂太太那则病恹恹的背影,疑惑难道此?事就如此?重拿轻放了?
正是此?刻,老?太太倏地平复下来,端直了腰,眼睛冷钉在毓秀头顶,须臾叫那卢妈妈。卢妈妈忙由人堆里站出来答应,“老?太太您吩咐。”
老?太太道:“既是你的媳妇,就还交由你回家?教导,按府里的规矩,打她四十板子,你就领回去吧,从此?不许她再进府里来,我不想再看见她,也不想再听见她的声气。”
“声气”两个字咬得极轻,但似个千斤坠砸在卢妈妈心上,她是跟她最长的人,自然领会?这话的分量。好在她话里并没有怪罪卢家?的意思,只是单怪毓秀,所以一句情没敢讨,任由两个婆子来拖毓秀出去角门打。心想着,反正媳妇死了还可以再讨。
毓秀死抱住老?太太的腿不撒手,眼泪鼻涕糊了一脸,“老?太太、老?太太看在我伺候您二?十来年的情分上,就饶了我吧,饶了我吧!——”
不待别人,那卢妈妈亲自弯腰下去狠掰她的手,指挥着两个婆子,“快拖她出去!免得闹得老?太太耳根子不清静。”
四十板子打下去,不知几时才能好,这也算重罚了,只是桂太太那头难道就不追究?玉漏还疑惑,忽又?见个管家?婆子进来回话:“老?爷才刚一回去,就将?桂太太陪房来的那些?人都打发了。原是咱们家?的人,也都过来这院里了,不知安插到何处去?”
老?太太道:“将?他们都交给?二?奶奶安插吧,看哪里用得上就派去哪里。”
敢情把桂太太屋里的下人都裁撤了去,那样个病恹恹的人,跟前连个使唤丫头都没有,叫她日?子如何好过?玉漏不由得睨下眼瞟老?太太,果然姜还是老?的辣,既不是衙门里的公案,不能按律执法,就自有那慢磋慢磨的法子,亏得才刚还做出副拿桂太太全没办法的样子。
不承想这才是发轫之始,今日?裁撤干净桂太太干屋里的下人,次日?玉漏就听说,连太医也不叫请了,只按先前的旧方配了药送去。
玉漏因问:“没了下人,谁给?她煎药呢?”
金宝道:“自己煎嚜,可怜桂太太也是官宦人家?的小姐,哪里会?做这些?活计?听见送午饭的人说,为煎药,手上烫了好大个泡。”
玉漏把眼睛朝下转一转,“她在婆家?遭罪,老?太太就不怕她娘家?人上门来问?”
“舅老?爷在杭州,山高?皇帝远的,谁来问?纵有些?亲戚往来,谁还真能管咱们家?的事?何况桂太太理亏在先,娘家?人避还避不及。”
娘家?人哪管得了婆家?的事,何况桂太太年纪这样大,爹妈早死了,兄弟姊妹谁还来替她讨情?她又?没有亲生的子女,有谁还理她?
“大奶奶和二?奶奶呢?没去伺候她?”
金宝咕哝道:“连大老?爷还为怕老?太太生气不去理她呢,儿媳妇还敢去?”
经霜老(十五)
桂太?太?如今这情形, 连儿媳妇都不?敢去服侍,玉漏当然也是不?敢去,只听下人们常议论她因为无人服侍,不?得不?拿出体己钱来请后院里?几位姨太?太?的丫头们帮着她煎药跑腿。
老太?太?听说后, 对着大老爷把嘴一撇, 漫不?经心抱怨, “唷, 她?的钱还多呢。说起来也都是钱惹的祸, 要不?是为这份家财, 她?也不敢逆道乱常来害婆婆。这也是你们多心,我早晚都是要死的, 难道能把那些产业带到棺材里去?还?不?是都是你们的!”
“你们”二字显然是将大老爷也绕进了那大逆不道的一类里?,谁叫他与桂太?太?是夫妻?他有点坐立不?安,忙起来打拱,连声道:“儿子不敢, 儿子?不?敢。”
老太?太?也只是淡淡地把嘴角向下一挂,“谁晓得你们的心,都是外头孝敬。”
大老爷此番回去后, 便?将姨太?太?们都警告了一回, 要她?们管束好屋里?的下人, 不?许去理桂太?太?的事?,说她?是自作孽, 不?可活。
老太?太?听说后才放宽心,养了几日精神, 重又打理起家务来。
这日络娴来回, 说是自桂太?太?屋里?裁撤出来的那些人安插到了别处,里?头有两个老妈妈, 仗着从前在那屋里?说一不?二,狠养得些脾气,如今离了那屋里?,也不?大听差遣。
老太?太?听了生气,怪她?没有主?子?的威势,茶碗盖子?嗑地落在茶碗上,“你去传我的话,革这两个婆子?一月的银米。”
络娴原有此心,不?过因为其?中个妈妈原是大老爷故去的奶母的儿媳妇,从前又是在桂太?太?屋里?当差,所以一向对这妈妈有点惧怕,没敢私自做主?。
待她?去后,玉漏便?在跟
前替她?分辨了两句,“也不?怪二奶奶降不?住,一来上了年纪的老妈妈们都该敬重,二来又是大老爷奶母家的人,三来二奶奶从前往那屋里?进出请安,看她?们的脸色看惯了,倒有点怕她?们,不?敢重罚。”
老太?太?点头道:“是这缘故。不?过二奶奶脾气虽有,性子?却直,也有些压不?住人,这些老婆子?们谁会怕她??何况咱们家许多老妈妈们,在这府里?混了几十年,都混成人精了,养得十分怠惰,一般年轻的主?子?,还?支使不?动她?们。我呢,也真是上了年纪了,比从前不?足,也有难看管的地方。”
玉漏见她?经历这场风波,的确是比前头欠缺了两分精神气,兴许是装病装得久了的缘故,或者是把周身精力都调度在防范人上头,旁的地方不?免力不?从心。
这不?正是个及锋而试的时?候?玉漏便?在旁提议,“老太?太?说得是,那些老妈妈们怠惰也是有的,何况年纪大了,手不?应心也是常事?。我看不?如趁这时?候,将那些年纪大了的,腿脚不?便?宜的老妈妈们都打发家去。一则她?们忙了几十年,也该歇歇,二则留在咱们家里?也是无用?。”
老太?太?无奈笑笑,“你这主?意?虽在理,可那些人谁肯轻易出去?在这府里?,既省了家里?的口粮,每月又能领些银米,请神容易送神难呐。”
“这也不?难,咱们恩威并?施,也不?叫她?们白出去,每人赏她?几两银子?,再有呢,许她?们另荐人进来,少了她?们的缺,咱们本来也要添补人手。何况我心里?还?惦记着,自从毓秀家去了,老太?太?跟前也少个年轻得力的人,也该补上来一个。”
老太?太?想?着由别处调来的不?放心,又觉她?眼光毒辣,从前又是在这屋里?服侍,对这院里?的人都有些了解,便?问她?:“你瞅着我这院里?谁能当这份差?”
玉漏思忖片刻,笑道:“老太?太?要问我,我倒觉得丁柔不?错,也是服侍老太?太?许多年了,对老太?太?的习惯,性情都清楚,胜在为人敦厚实诚些。”
老太?太?啧了声,“就?是没几多才干。”
没大才干才好呢,玉漏因想?,这样往后凡有什么机密大事?,不?好差遣家人的,就?只能要她?来办,三五件办下来,也就?成了老太?太?的心腹了。便?跟着叹道:“若论起能为,丁柔是不?大如毓秀姐。”
提到毓秀,老太?太?又觉得跟前丫头太?能为了也不?好,还?是忠实敦厚要紧!自己就?笑了笑,“要那么些才干做什么,又不?是去当官,手脚机灵就?行了。就?依你,把丁柔提成一等丫头吧,补毓秀的缺。”
丁柔在外间听见,高?兴得要不?得,心里?忙谢玉漏不?迭。
老太?太?又道:“终归还?是有个缺,你方才说裁去些上年纪混日子?的老婆子?,另补些年轻的进来,很有道理,这事?就?交给你去办吧,我看二奶奶也办不?好,那些人还?不?缠死她?。”
玉漏答应下来,一面回去要拣个得力的老妈妈帮手,无奈自己没有陪房的人,便?叫了池镜的奶母顾妈妈来吩咐,“妈妈依我的话,去和那些年过五十五的老妈妈们说,不?白叫她?们出去,每人赏她?们三两银子?,缺的人手,许她?们荐自家亲戚进来补。”
那顾妈妈在这院里?混了许多年,因为池镜从前不?在南京,常年不?受重用?,不?过管管这院里?的丫头,正可恨英雄无用?武之地。当下一听,总算有份权力落在头上,心里?自然高?兴,少不?得也对玉漏另眼相看,直在榻前赞叹,“到底是我们奶奶有本事?,能得老太?太?器重,连带着我们这些人也沾光。”说着把那边池镜嗔一眼,“往后再不?用?指望我们这不?理事?的爷了!”
池镜歪在那头举着本书看,也不?理她?,只是干笑两声。
玉漏听这风向真是转得快,前头还?很嫌弃她?出身不?好,为池镜直抱屈呢。不?过人都是这样,见风使舵,也是见怪不?怪了。
她?端起茶呷了口,脸色端得几分肃穆,“妈妈去和那些管事?的人说,丑话说在前头,往后定?下规矩,从前谁荐来的人,往后出了岔子?,不?但当事?的人该罚,就?连荐他的人也要受罚。往后荐人,都要领到我跟前来我亲自看看,留不?留下,得看他的人品才干。免得不?管什么人都往府里?拉,你拉几个我拉几个,好好个家里?拉帮结派,徇私徇情,如何好管?”
顾妈妈连连答应,“是这话,否则都成了他们的天下了,咱们净是花银子?养些没用?的人!”
这里?人出去,池镜便?丢下书笑道:“瞧,还?是你能干,往后这屋里?的人都要仰仗你露脸了。”
玉漏疑心他这话不?是真心夸赞,也玩笑道:“什么仰仗我,连我还?是托你的福,还?要指望你认真读书,将来像老爷那般为官做宰,替我请封个诰命,那才算露脸呢。”
池镜望着她?那一脸薄薄的汗打趣,“想?得倒很美。”
说话听见那头在摆午饭,玉漏却燥热得不?想?吃,只摧池镜去吃。池镜也不?过才从史家回来,给太?阳晒了一路,也热得吃不?下,便?吩咐青竹,“饭且摆在那里?,先来一碗冰酥山消消暑热。”
未几端了碗牛乳酥山来,上头浇着捣成浆的杨梅汁,两个人对着在炕桌上拿汤匙挖着吃。吃得池镜心静下来,会心一笑,“从此你掌着府里?人口进出,只怕就?要得罪二嫂了。”
原来是络娴和她?手下的高?妈妈管着访班查值,遇见那些偷懒耍滑厉害的,要赶出去,就?去回老太?太?,如今却要来回她?,她?倒像成了络娴的上峰,做嫂子?的自然会心里?不?痛快,何况还?有素日的过节。
玉漏也虑到这点,却没所谓,“只要管着一宗事?,就?免不?得要得罪一些人。”
池镜又一笑,“二嫂一闹,恐怕连二哥也要对我存些嫌隙。”
玉漏认真端详他一眼,他虽这样说,脸上却一副是不?上心的神情。从前以为他与贺台倒还?算亲热,而今看来,也不?过是场面功夫。
她?问: “这些时?光顾着伺候老太?太?的病,倒没留意?二爷的身子?好些了没有?你可去那头瞧过他?”
“前几日去过一回,还?是那样,不?见好也不?见坏的,他那个病本来就?好不?了,有点风吹草动就?咳嗽,这时?节百花尽开,愈发连门也不?便?出。”
玉漏见他还?是那淡淡的神色,不?知道这个人到底对谁能有几分情谊?刚认得的时?候,以为他很记凤翔的情,还?不?是照样对他背信弃义。感念着凤太?太?,后来凤太?太?一死,也从没再听他提起过她?。
有一回因为什么她?说到凤太?太?,他也只是淡淡掠过。人死如灯灭这话,他倒奉行得很好。
她?想?起上回在娘家他对她?发的牢骚,便?试探道:“听说桂太?太?的病愈发重了,老太?太?又不?给请太?医,又没人理她?,我看她?是难熬过今年了。不?知她?死了,大老爷是就?算了呢,还?是续弦另娶?或是轻省点,将那院里?的哪位姨太?太?扶正?”
是暗示他如果有意?,她?可以替他在老太?太?跟前吹吹风,将他亲娘扶正成大太?太?。也未为不?可,毕竟大老爷这把年纪,要敲锣打鼓地外头择人续弦,未免不?大好听。
他却全没意?思的样子?,反劝她?,“这种?事?你最好少去管,大伯和老太?太?还?没想?到那么长远呢,何况大伯是长辈,你去操这种?心,没上没下的。”
玉漏平白吃他两句教训,心里?蓦地不?高?兴,暗骂对他是好心没好报,吃午饭的时?候就?一直沉默着不?和他说话。他给她?搛菜,她?也端着碗让过身去。
饭后池镜看出不?对来,便?故意?来缠她?一起歇中觉。外头莺啼蝉鸣嗡嗡地闹得人昏倦,太?阳猛烈地晒在地上,绣鞋踏上去也会觉得烫脚,下人们都不
?肯这时?候出去逛,只管在各屋里?打瞌睡。这时?候便?分外宁静,静得没有尽头,白昼像熬不?完的样子?。
玉漏也有些困意?,却在榻上硬挺着,“我不?睡,一会儿兴许老太?太?有事?要叫。”
“这时?候能有什么事??”池镜从床上起来拉她?,她?屁股像粘在榻上扭动两下,他不?由分说把胳膊伸去她?腿弯下将她?抱起来,“我又不?做什么,一起躺着睡个午觉还?不?肯?”
玉漏推说“热”,却也将将就?就?地给他放在床上。如今铺了竹席,皮肤骤然碰到还?有点凉意?。
“你怕热就?睡外头,不?放帐子?,有风吹进来就?凉快了。”
一向都是他睡外头,因为男人起夜方便?。玉漏偏往里?头翻去,咕哝道:“我睡外头?那不?是没上没下的?”
池镜没奈何笑了,“我方才是说别人会说你没上没下,又不?是我要这样说。”
玉漏没吱声,蜷着身子?面向壁隅。她?心里?那一点点火气平复下来,不?由得反思自己,真是不?应该,怎么今时?今日,仅仅因为一两句话就?和他怄起气来?她?抠着那帐子?,那湖绿的帐子?是整片的,从床顶上罩下来,陡然觉得是陷入网中,不?由得警觉。所以气虽不?气了,却还?是不?愿意?和他说话。
竟看不?出她?有如此小性,池镜只得翻来将她?搂住,凑在她?后脑勺小声说:“忠言逆耳,不?过你不?喜欢听,大不?了我往后不?说了。”
她?想?着那门帘子?没放,怕丫头在小书房里?看见,忙转来推搡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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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下后,他也像是生了气,也翻过身去不?理她?。沉默一阵,后来竟都睡着了。
还?是下晌丫头进来叫两个人才起身,起来又再想?不?起睡前怄气的事?。池镜还?是那样,来替她?戴耳坠子?,坐在一旁梅花凳上,双膝分得很开,像将人围困起来。戴好珥珰他又不?经意?地抱怨,“你眉毛长得齐全,我想?学着给你画眉也是多此一举。”
玉漏转头向镜中一照,的确从没有画眉的习惯,亏得没这习惯!此刻已经是过度亲昵了。
“我和玉娇的眉毛都生得齐全,素日都是只用?刀子?剃一剃,从来不?画的。”
提及玉娇,池镜有丝心虚,起身走到榻上去,“你们姊妹俩是有点像。”
“人家都说我和她?眉眼最像,她?是鹅蛋脸,我的脸尖了点,鼻子?也不?如她?的高?,比不?上她?标志。”
她?是瓜子?脸,不?过胜在腮上有两片丰腴的肉,看着并?不?刻薄。她?的长相很能骗人,只有他知道她?的心有多么锋利。
“自那回她?走后,也没有听你讲她?有书信回来过。你不?惦记她??”
“惦记她??”玉漏怅然地对镜笑起来,一向觉得自己是个薄情之人,玉娇走后,很少想?到她?。可一旦想?到,不?免唏嘘,也怕她?过得不?好。
她?在妆台前摇头,“她?既然一心要跑出去,哪里?还?想?得起家里??你别看她?是个姑娘家,可一旦打定?主?意?,比谁都强,父母的话姊妹的话一律不?听,就?是吃了亏也不?后悔,她?从小就?是那样。我别的都不?觉得怎样,就?只这点钦佩她?。”
吃了亏也不?后悔,这点池镜已领教过了,他正仰着面孔在榻上笑,就?听见丫头进来说永泉在外头有话回。一算大约是高?淳县那头来了信,他便?起身整衣,预备出门。
玉漏在镜中瞥他,待问不?问的,到底没理他,由得他去。
果然出去永泉说高?淳县的县令特地打发人来回话,又送来件血衣,说是小夏裁缝的。池镜便?骑马往曲中秦家去,将那血衣转交给玉娇。
玉娇看见那血迹斑斑的衣裳先是吓一跳,而后听见是小夏的,反而平复下来,慢慢自椅上坐下,伸手摸着那件衣裳,“是怎么死的?”
“他在高?淳县欠了不?少赌债,给债主?失手打死的。”
把欠债的打死了,谁来还?钱?知道不?过这是个由头。
“谢谢你。”她?说。
谢完便?咽住了口,慢慢摸着那衣裳,还?闻得到一股腥气,忽然熏得她?要呕出来。然而没有呕吐,反而落下一滴泪,隔好一会才问:“尸首呢?”
池镜本来是睐目看她?,忽地像给她?那眼泪晃着了,忙扭回脸来,怕她?难堪,“给他表舅收敛了,大概是托人带信回南京乡下,叫他父母去接。”
玉娇就?只那滴泪,搽干就?没再有泪流下了,抱着那衣裳收到楼上去。
一时?扶着楼槛下来,和池镜说:“你大哥近日常到我这里?来,萼儿姑娘那头是绝迹不?去了,我还?怕萼儿姑娘生气,前日在我这里?摆局,我特地叫你大哥将她?也请来,她?来了,倒一点不?见生气的样子?,反而你大哥有点难堪。”
池镜想?到兆林就?好笑,“他还?有钱?”
“他在织造局当差,还?怕手上没钱?你说得不?错,他那个人的确是花钱大手大脚,无论我要什么,多少银子?,他都肯买来。”玉娇走下来,隔扇门角下那高?高?的四方几上指去,“前头我说想?要个古董花瓶摆在这里?,他就?果然弄了来,花了六十两银子?。”
瓶内插着一枝热烈的红山茶,想?起自己房里?也有一枝,是玉漏插在那里?的。他望着那画一笑,“几十百把两的花,老是不?痛不?痒的,没意?思。”
玉娇拂裙坐下,鼻翼底下似乎还?嗅得到小夏的血腥气,便?轻轻攒眉,“不?如叫他去赌?沾上赌的人,没一个脱得了身。”
池镜眼睛寒锃锃地一亮,点着下巴笑,“这倒是个好主?意?。”旋即起身告辞,怕碰见兆林过来。
玉娇并?没起身送,靠在那椅上把扇慢慢打着,眼睛望到对面隔扇门外的河道上。恰好有只乌篷船摇过,船上的两个男人朝她?笑了一笑,她?也朝他们一笑。
给秦家妈瞧见,忙叫小丫头把那些隔扇门都阖上了,“兆大爷可不?喜欢你开这门。”
秦家妈拿着活计拂裙坐下来,做着一双鞋,是内造的缎子?,都是兆林送来的。
有了兆林那冤桶,旁的生意?都在犯不?着做去了,只一门心思应酬他。但他那个人也是霸道,大方是大方,就?是严苛得很,连这隔扇门也不?许她?开,说河上人来人往的。
她?觉得好笑,本来就?不?是什么良家女子?。
秦家妈道:“怎么池三爷的心就?这样狠,如此坑害他大哥,也是做得出来。”
玉娇还?想?着小夏,只觉周身的血都是凉的,“他们那样的人家,这种?事?多了去了。”
秦家妈又道:“三爷的奶奶真是你亲妹子??”
“这有什么好哄您的?”
“那我就?想?不?明白了,你妹子?都能嫁到这样的人家去,你当初做什么犯傻,跟个小裁缝私奔。”
玉娇看她?一眼,抖着肩笑,“您以为嫁到这样的人家是桩易事?啊?您只看到如今人风光的时?候,没瞧见从前我妹子?吃了多少苦头。她?那个人,亏得心眼多,不?然早就?吃了大亏了。我这点倒不?如她?,否则也不?会给人骗。”
正说着话,听见外头有人敲门,秦家妈扭头透过屏风向外看,“想?是兆大爷来了。”忙放下鞋面去开门。
果然是兆林,进院便?对跟来的四个小厮道:“你们去回柳大爷赵老爷,就?说我已先回家了,请他们自乐吧。”说着摸了二两银子?递给秦家妈,“烦劳妈妈张罗桌好酒菜,我和莺儿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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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秦家妈听他口气是从哪里?赴席过来,便?乐呵呵接了银子?道:“兆大爷若有朋友,不?如请到家来,我们家里?治席面也便?宜。”一面向屋里?喊:“姑娘,兆大爷来了。”
里?头也没答应,兆林踅到屏风后头一瞧,见玉娇窝在大宽禅椅上打瞌睡,脑袋就?枕着那坚硬的扶手,整个人蜷在椅子?上。他蹑脚走近,弯腰窥了会,作势要扯她?的睫毛,
“再装睡,我可把你拔成个秃毛鹦哥囖。”
“讨厌!”玉娇嘻嘻叫嚷着起来,在椅上坐正了,仰面睇他,“你怎么知道我是装睡?”
兆林挤着她?坐下,横着胳膊揽住她?的肩,“睫毛跳个不?停,傻子?才看不?出来。”顺手在她?脑后揉了几下,“可硌着脑袋没有?下回再要装,躺到楼上去,这椅子?扶手硬死了。”
玉娇叫丫头上茶,一面拿手在鼻翼底下扇着,一面让到另一边椅上去坐,“咦,你吃了酒来的?”
兆林拉她?两回都给她?挣开了,只得甘休,欹在椅背上讪笑,“有几个朋友请客,不?去又不?好,吃了几盅,就?藉口解手从人家后门溜了。”
玉娇将扇扶在那边腮盼,这边腮偏过来,笑着瞟他,“做什么要溜?我这里?嚜,来不?来,什么时?候来都不?要紧,还?是会朋友的局要紧呀。”
笑得兆林心猿意?马,去捉她?放在桌上的手,偏又给她?一下躲开了,在扇底下咯咯笑,“你敢是吃醉了?”
兆林看见她?浮动在扇上的那双水汪汪的眼睛,的确是大有醉意?,但同时?也很清醒的知道,自己就?是这样子?,对新鲜的女人很容易喜欢,但也很难长情。
所以她?躲来闪去的他也不?嫌烦,很乐得和她?玩这种?把戏,反正连自己也不?知倒明日还?会不?会喜欢她?,那么便?今朝有酒今朝醉好了。@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经霜老(十六)
兆林到这里来?, 不过半月光景,还未近得玉娇的身,正是很舍得花钱的?时候,凡玉娇之请, 无有不应。玉娇因从前在高门大院住过, 又比萼儿见?过许多世面, 更是奢靡, 常是打了金簪又要银环, 做了珠服又要玉馔。
时值傍晚, 灶上厨娘将饭烧好,丫头刚摆在那小厅里, 秦家妈来?叫,玉娇捉裙跨过门槛,一看那桌菜,依旧瘪着嘴转身出去, “没胃口。”
那桌上摆着一瓯烩牛筋,一瓯水晶鸭,一大碗炖火腿三样主菜, 又有清炒马兰头, 拌野蒜等新鲜时蔬, 满满当当八大碗碟,并秦家妈三个人吃, 已尽奢侈。偏不知她又是哪里不合胃口,兆林只得追到厅上来?, “你是哪里不爽快?”
玉娇还坐回那大宽禅椅上, 把嘴一歪,慢条条打着扇, “这样热的?天,吃那些肉,腻也?要腻死去?了。”
秦家妈恐她作得太过,陪着劝两句,“那你不吃肉,多吃点素好了,也?有那么些素菜呢。”
“噢,你们吃肉,只叫我吃素啊?我该是成日替你们卖命讨你们高兴,连顿好饭也?不给吃?”
兆林笑着坐下来?搂她,“那你想吃什么?叫厨娘现做来?。”
玉娇横他?一眼,眼睛往上看着,想了会说:“想吃个蟹黄拌豆腐,还?有素鱼圆。”
“嗨,我当有多嘴刁,这有什么,叫厨娘做。”@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这会做,不知几时才吃得上。”
秦家妈便道:“街上那泰丰楼里有这两样,给你买来??”
兆林挥了挥手,“快去?快去?。”
便摸出碎银来?打发丫头去?买,玉娇望着那丫头出去?,又道:“我家里就只这一个丫头跑前跑后的?,哪里忙得赢,素日还?要劳累我妈帮着,你看她,这样大的?年纪了,又是厅上又是灶上的?忙,何以忍心?你替我再买两个人来?好了。”
兆林看秦家妈一眼,立刻点头应下,“我替你再买个丫头,再买个厨娘,另外还?买个看门的?男人,你们这家里上上下下都是妇人家,我不放心。这曲中地?方?又不比别处,街巷上常有些醉鬼,前些时连唐二也?给几个醉鬼打了。”
“唐二?”玉娇自然知道唐二是谁,却明知故问,“是你的?朋友?”
“嗨,不过是世交之谊,不理他?。”兆林摇摇手。
玉娇看他?一眼,便推他?,“你先和?我妈吃饭去?,免得一会那些菜放凉了,我等那两样来?了我再吃。”
“你也?到桌上坐着去?好了。”
“我此刻又不吃,去?坐着做什么?”无非是要她伺候酒菜,玉娇偏不,嗔他?道:“我又不是你家的?丫头,你要人伺候,回家去?,你们府上多的?是丫头服侍你。”
偏兆林给人服侍惯了,不喜欢那些唯唯诺诺的?女人,喜欢翠华,也?是因为?她有点脾气,不过又脾气太大,动辄便提着嗓子骂人。玉娇不爱骂,动起脾气来?只是不理人,嘴巴像给缝起来?,凭你如何逗引,一句不应,脸色淡淡地?坐在那里,随你去?随你来?,她都是满大无所?谓的?样子。好的?时候又十分好,一双眼睛火热赤忱地?扇动着,好像说的?每句话都是发自肺腑。
兆林揽着她晃一晃,“不要你伺候酒菜,你只到桌上陪坐,”又凑来?她耳边低语,“不然我和?你妈有什么话好说?”
玉娇咯咯笑起来?,只好依他?。饭吃到一半,那两样菜方?买回来?,她吃两口便搁住不吃了,搽着嘴道:“没吃的?时候想,吃到嘴里也?没意思,怪腻的?。想吃个鲜荔枝。”
连秦家妈脸上也?有些讪,生怕兆林生气,便劝,“你好歹再吃点,别白?费了大爷的?心。这时候卖果子的?人都收摊了,上哪买去??”
玉娇丢下绢子向兆林笑,“他?费什么心?他?不过掏点银钱,跑腿的?又不是他?,是不是啊?”
兆林也?不生气,因笑道:“好好好,掏银子还?不算,还?要人家掏心掏肺。”说话使丫头叫了他?那小厮赵春进来?吩咐,“你到街上转转,看看还?有没有卖鲜荔枝的?,多多买些来?。”
天将黑不黑的?时候才买了那鲜荔枝来?,两个人在楼上开着窗户纳凉,玉娇那样子并不像真想吃,立在窗前吃一颗便往底下河里丢一颗,砸到摇过的?船上,“咚咚”两声?,人家骂,她立时蹲到窗户底下。@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那赵春瞥见?,心里骂她不知是哪里钻出来?的?妖精,专会折腾人!一面立在对?过榻前,低声?低气地?和?兆林说着什么。
玉娇竖着耳朵听?也?没听?见?说的?什么,只见?那赵春下去?后,兆林的?脸色就有些惨澹。她便从?窗前走过来?,低头看他?,“敢是家里出什么事了?”
兆林像是没听?见?一般,只顾两手撑在膝上,俯着背埋着头不知再想什么。她就没再问了,旋裙到另一边坐下。
不知几时兆林回神过来?,一看炕桌上灯也?点了,玉娇在对?过安安静静地?坐着剥荔枝,剥满一碟子晶莹剔透的?果肉在那里,光阴仿佛凝结在那昏黄的?烛火里。
见?他?抻起腰向后靠,她便拣了一颗喂他?,“出什么事情了?”
兆林将一条小臂抬起来?搭在额上,叹道:“没什么,家里有个丫头病了。”
“丫头?”玉娇轻笑一声?,“你几时也?管起个丫头的?死活来?了?”
“不是寻常的?丫头。”
“不是寻常的?丫头,那就是和?你有些情分的?丫头了?那你还?不回去?瞧瞧?”玉娇撑在炕桌上,又送了颗荔枝到他?嘴边。
他?偏过脸来?睇着她,觉得她就是这点好,真到要紧的?时候,就收起那些小性子,变得十分体贴。他?衔了荔枝摇头,“她已?被赶回家去?了,他?们家里并不晓得我两个的?事,我不好去?瞧得。”
“病得重不重啊?”
“挨了打,身上都打烂了,你说重不重?”
“为?什么打她?”
“是我们家老太太的?丫头,得罪了老太太,将就给打一顿,赶出去?了。回家去?,家里人也?不给她好生治。”
他?说得轻描淡写,好像这种事是司空见?惯了的?,不过嘴角噙着点苦笑,犹有两分心疼的?样子。
玉娇便笑道:“你和?她很要好?”
“好也?不算十分好,好歹几年的?情分,她帮了我不少忙的?。”他?很坦诚地?说:“她倒是很喜欢我,常在我们老太太跟前替我周旋,要不是她,我不晓得要挨我们老太太多少打骂。是我对?不住她。”
玉娇默了片刻,扭头一看天色,忽然起身拉他?,“那我们去?她家瞧瞧她好了。”
兆林仍坐着,“他?家里并不知道我和?她的?事,给他?家里晓得,就等同于我们老太太也?晓得。我们老太太那个人——”
不知道怎么形容,因此咽住没说了。有时候想起来?,正是因为?长?期在老太太的?统治之下,使他?看许多女人都是可爱的?。
她还?是拉他?,“我们就在她家外头看看,你信不信,她会知道你去?瞧过她的?,就是死了也?能安心。”
兆林望着她好笑,“不进去?她怎会晓得?”
“将死之人魂会出窍的?,再说你们要好一场,总有些心有灵犀。”
兆林在心里笑她傻,转头又想,这世上的?人都聪明,像她这样傻的?倒难得一见?了。竟然也?给她拉起来?,还?真乘了车往卢家去?。
车停得远远的?,在黑暗中可见?卢家宅门前的?两盏黄灯笼,在月明星稀的?夜晚,像两只无力的?眼睛,徐徐的?风像谁的?微弱的?呼吸,吹得人心里怃然。玉娇挑着帘缝眺望那宅门,家和?万事兴的?样子,看不出里头有个人恐怕要死。
却听?到身畔有几下抽动鼻翼的?声?音,她猜他?是哭了。
后头没几日,卢妈妈便进府去?回老太太,毓秀死了。玉漏在跟前听?见?,心狠狠一跳,落后就像是给给一把掐住了似的?,陡然静止下来?。说是身上的?伤拖拖拉拉治不好,烂了一大片,浑身又高热不退,吃多少药都不见?好转,就病死了。
老太太听?后将死因一律往自己身上了揽,在炕桌上撑着前额直摇头掉泪,“都是我的?不是了,我想她年轻,不过是挨顿打,不会挺不住。谁晓得她——我那日也?是恼急了,想她服侍我几十年,竟和?着外人来?坑我。也?是要做个样子给别的?下人看。”
那卢妈妈忙往跟前递帕子,自己也?不住蘸泪,“老太太是一家之主,出了那样的?事,自然是要处置的?,否则别人学了,岂不乱套?还?是怨我,没有管教好儿媳妇。再说也?不是打的?,那都是皮外伤,我看是还?是因为?她久发高热的?缘故。”
两个老妇各自归因,为?彼此开解,劝一阵,渐渐都不哭了,老太太直起腰来?,抽噎几下道:“你儿子近日也?不必进来?当差了,在家料理好后事要紧,等回头过了热孝,我再替你儿子寻摸个好的?。”
那卢妈妈也?蘸干泪笑起来?,“我代他?先谢过老太太,等料理停当了丧事,使他?来?磕头。”
谢完再坐会,看见?玉漏一直在旁伺候,一时半会不像是要出去?的?样子,只能不好意思地?道:“我听?说这几日三奶奶在打发府里那些上年纪的?老妈妈们?年纪大了不中用的?人,是不该久留在家里,只是我那张亲家,今年也?才五十的?年纪,腿脚也?还?麻利,怎么听?说也?要赶她?”
老太太的?眼泪也?干了,一听?她是来?讨情的?,几十年的?主仆了,何况毓秀这事上,人也?做得很对?得起她这当主子的?,因此没好回绝,只推到玉漏身上,“三奶奶,是什么缘故你和?卢妈妈细说说,我这几日也?没问你这事办得如何。”
玉漏究竟没听?出来?,卢妈妈到底是进来?哭毓秀的?,还?是来?替她亲家讨情,或者两者在她心里都是一样要紧。
横竖此事容不得人讨情,原本那些人就不肯出去?,要有个先例,更得赖着了。
好在暗瞟老太太,见?她老人家只顾埋着头吃茶。她便把话说得软和?些,却寸步不让,“张妈妈虽年纪未过五十五,却常日生病,我问了问,只上月就病了两回。耽搁差事是小,就怕差事反耽搁了她养病,不如趁早回家去?养病要紧。卢妈妈是她的?亲家,总不会忍心看着她这么大年纪的?人了还?不能好生休养,她老妈妈嚜自然一味说小病不要紧,您不劝她将息些,反也?随她去?劳累?赚钱的?事跟自家的?身体比起来?,到底是小事,钱几时才赚得完?”
卢妈妈斜眼窥老太太,见?她没表示,也?只好笑着点头,“奶奶说得是,还?是自家的?身子骨要紧。”
直至她肯依了,老太太方?搁下茶碗道:“你一会出去?,大奶奶那里自有五十两银子支给你带去?,那是官中赏的?钱。我这里也?给你拿三十两,你一并带回去?,也?算毓秀服侍我一场。”
说话便叫玉漏和?丁柔一道进去?私库里取银子,玉漏拿出现银帐本并丁柔踅到后头来?,自己提笔添减数目,只叫丁柔去?取那十两一锭的?银子。叵奈半晌没听?见?丁柔应声?,转背一瞧,见?她正对?着那排放银子的?架子抖着肩哭。
玉漏知道她大概是为?毓秀在哭,也?没有喊她,阖起帐本在箱笼前静静等候着。静下来?就不免去?想,毓秀的?死和?自己有几分干系?若不是那包砒.霜,也?许她与桂太太都不至于有如田地?。
可是拿主意的?到底是老太太,她不过是推波助澜,若没有那包砒.霜,也?不会在老太太跟前有今时今日的?地?位。事情向来?顾此失彼,她虽有些自责,却并不后悔。
丁柔还?在那里哭,怕老太太久侯,玉漏不得不上前去?催促,“拿了银子走吧。”
丁柔回神过来?,忙取了三锭银子用小案盘托着往外走,玉漏却拉她,“把眼泪搽干净了再出去?。”
她递了条帕子给她,看着她搽,轻轻笑了,“兴许只有你真心实意为?毓秀哭一场,到底是相处几年的?情分。”
丁柔自嘲地?笑笑,“几年情分算得什么呢,老太太还?和?她处了二十来?年呢。 ”
不过老太太是主子,毓秀是丫头,再深的?情分也?越不这层关系。玉漏低头笑了一笑,领着她出去?了。银子交给卢妈妈,卢妈妈谢过几回便告辞出去?,老太太预备歇中觉,玉漏又服侍她歇下才自回房里来?。
进屋听?见?金宝她们在那边暖阁里议论毓秀,都不免有些兔死狐悲的?情绪。丁香道:“听?说自那日挨了板子抬回去?,卢家上下就没有好生给她治,随她要死不活的?病了那几日。”
“嘘!”青竹对?她比了比唇,“别胡说,哪有伤了不治的?,卢家又不是用不起好药。”
她嘘这一声?,玉漏倒不好进去?了,只在罩屏外听?着。
那丁香又道:“本来?嚜,卢家阖家都是仰仗老太太发达的?,她要害老太太,谁还?敢认真给她治?”
都知道这道理,所?以说她是病死的?就是病死的?,谁敢多问?
她们忽然那噤声?不说了,玉漏这才方?便进去?,在外厅朝小书房那头看一眼,因问:“三爷呢?”
说他?睡午觉,玉漏怕吵醒他?,就没进去?,踅进这边罩屏里来?预备和?她们说话。可因为?毓秀的?事,一个两个脸上都是恹恹的?神情,玉漏也?知该说什么,总觉得坐在这里像个隐姓埋名的?凶徒。因此也?坐不住,还?回卧房里去?。
一看池镜倒睡得安稳,不知是不是没听?见?毓秀的?消息。也?没准,他?就是听?见?了也?照样安然,比她还?没良心。玉漏讥笑着自床沿上坐下来?,觉得和?他?在这里倒还?自在点,不必遭受良心上的?谴责。
他?有本书撒在枕畔,她实在无聊,欲伸手去?拿来?读。冷不防一下给他?捉住了,他?人没睁眼,却笑起来?,“偷我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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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偷你什么?”玉漏把腕子挣脱。
“几时回来?的??”
“才刚进来?。”玉漏见?他?睁开眼,便扭过腰睇他?,“才刚卢妈妈进来?回老太太,说毓秀死了,不知道是因伤死的?还?是因病死的?。”
池镜眼里并没有半点动容,只把双手垫到脑后去?,“老太太怎么说?”
“老太太和?卢妈妈在那里哭了一场,赏了她三十两,又叫大奶奶在帐房支五十两给她,还?说等孝期过了,再给她儿子配个媳妇。”
池镜“唔”了
一声?,又把眼阖上了,拉她的?手臂,“你也?睡会。”
玉漏给他?拉得歪了歪身子,撑着床沿,就是不肯倒下去?。池镜索性坐起来?搂着她倒下去?,“你强得过我么?”
两个咯咯笑着,这工夫,听?见?金宝凑在碧纱橱外头说:“二奶奶来?了。”
两个人皆是奇怪,自他?们成亲,络娴从?不到这屋里来?走动。玉漏忙整好衣裳出去?,见?络娴坐在那边暖阁里,丫头已?上了茶。她踅入罩屏,望着络娴笑了笑,“二奶奶难得来?一趟。”
络娴拿眼在她身上略略一瞟,呷了口茶才勉强牵动嘴角一笑,“无事不登三宝殿,有桩小事来?和?三奶奶讨个情,不然也?不敢登你这个门。”
玉漏在那端坐下来?,和?颜悦色的?,“什么事二奶奶只管吩咐一声?就是了,什么讨情不讨情的?话,二奶奶言重了。”
“那还?不敢,你如今又不是丫头了。”
络娴时不时就爱旧事重提,仿佛就为?刻意提醒玉漏的?根本。玉漏最烦她这样,脸上的?笑敛了些,“到底什么事,你只管说,能办的?我一定办。”
“不过是要你句话,不是什么难事。我们院里管杯碟物件的?李妈妈,今年五十七了,家里一好几口人都靠她每月那一钱银子吃饭,要是放她出去?,阖家就没了指望了。求三奶奶行行好,许她留下来?,又不是在别的?地?方?当差,是在我自己院里,她做得好做不好,也?不给旁人添乱子。”
这些时为?裁去?这些上年纪的?下人,来?讨情的?不少,玉漏一律回绝,招了不少恨。但想着就是没这事,这些人也?一样瞧不上她,不必要留这个情面。
“话不是这样说,李妈妈虽是在你们院里当差,可照管的?东西都是家里的?东西,难道你们少了什么缺了什么,不是费官中的?钱去?买?她岁数大了,眼睛不济,记性也?不好,从?前我在那里的?时候就常听?见?不是找不着这个就是找不着那个的?。何况既然定下了这个例,凡事就要按例来?,她家里等着吃饭,别人家里就不等着吃饭了?我知道她家有三个儿子,都是三十来?岁的?人了,还?成日在家游手好闲的?,真要吃不起饭,怎么不见?他?们发急,专把个老娘留在这里操心劳力的?,他?们也?真是忍心。”
络娴又道:“好,既然是你定下的?例,你自己也?说,出去?的?老人可以荐人进来?,她也?愿意出去?,只是昨日她荐她儿子进来?府里当差,你怎么也?不肯收?”
“是我不收的?。”旋即见?池镜懒洋洋地?搭着话进来?,“二嫂,她那儿子大字不识一个,还?想跟着到铺子里去?收账,净想什么美差呢?咱们家不是朝廷的?赈灾救济的?地?方?,凡家道艰难的?都指望着来?赚咱们家的?钱,那我不如到街上办个粥厂算了。”
他?走到墙下椅上坐,翘起腿来?,反而笑络娴,“不是我说你二嫂,你就是心太软,经不住人软磨硬泡。把你院里这起混饭吃的?人换了,于你和?二哥也?有好处,难道你情愿你们房里什么事情都弄得马马虎虎?”
络娴带着气歪着脸看他?,“看不出来?你从?前什么都不管的?人,倒句句是理。你是说道理呢,还?是护着你们奶奶呢?”
池镜笑道:“说道理也?没说错,护着她也?没有错,难道二哥就不护着你?”
从?前没有玉漏的?时候,他?何曾如此不留情面地?驳过她的?话?络娴想来?愈发生气,狠狠地?把眼皮一夹,起身道:“好个三爷三奶奶,真是夫妻同心,堵得人没话说。你们都是会治家的?人,我们不会,可就住口吧,免得给你们添乱子!”
言讫旋裙而去?,玉漏赶着送到廊庑底下,片刻走回来?,“那李妈妈不是有三个儿子嚜,你看哪个好,好歹派件差事给他?,也?算全了二奶奶这面子。”
池镜哼了声?,“我看哪个都是废物,要是顶用,怎么三十来?岁还?只管坐在家里吃老母亲的?闲饭?”
裁夺人事这事,里头是玉漏管,外头自然就落在了池镜头上。池镜比她还?严,不过人都晓得他?说一不二,再说二遍,他?脾气上来?,索性一分情面不留,因此少有来?向他?讨情的?。
玉漏望着他?那张不近人情的?笑脸,倒受了启发,又定下个例,打发这些上年纪的?人,原定给三两银子,便叫顾妈妈传下话去?,若三日内肯去?的?,照旧到帐房里支三两,若赖着不肯去?的?,分文没有。
两茫然(〇一)
自从顾妈妈放下?话去, 络娴这院的李妈妈也不肯多留了,唯恐偷鸡不成蚀把米,连那三两银子的赏钱也拿不到?,因此下?晌就来和络娴磕头要回家去。
络娴午晌才在玉漏那里讨情不成, 本来脸上就?挂不住, 又见连李妈妈也怕了玉漏, 便坐在椅上骂起那李妈妈来, “你怕她什么?不过是为三两银子, 她?那头不给, 我给!你就?不去,我看她?还叫人来绑你出?去不成?”
那李妈妈又磕头道:“且别说我们这等没脸的奴才, 就?连卢妈妈的亲家母三奶奶也没留情,奶奶又何必跟她硬碰硬?还是放我去吧,改明日自有好?的来服侍奶奶。”
李妈妈也看出?来,络娴并不是为舍不得她, 单为与那头斗气,平白?倒把她?夹在中间,斗得赢还好?, 斗不赢, 将来非但也要去, 恐怕连她荐来的人也不肯要了。
她?几个?儿子虽不争气,三个?儿媳妇倒还过得去呢。今日走了她?一个?, 明日换她?几个?媳妇进来,不论留下?哪个?, 或是运气好?, 看她?们能为,都留下?来也未可知。思及此, 凭络娴如何说,她?也是万不肯留了。
有了卢妈妈与络娴这两个?作例,旁人也不敢再来讨没趣,不出?三日,一干老弱病残也都尽早打点了东西,辞了各自的主子争相出?去。
玉漏了结这桩事,又趁着给新进来的人立规矩的功夫,趁机一改经年宿弊,新定下?好?些规矩条例来。弄得底下?人无不战战兢兢,一面抱怨三奶奶严苛,一面不免又翻腾起她?那些旧事来骂。
横竖玉漏也习惯了,稍有哪里得罪了这些人,背地里总是要骂她?几句,连翠华也有人骂呢,何况是她?。不过她?的话柄比人多,骂她?自然?就?要难听些。她?仿佛也听得麻木了,再说她?从前如何不检点的话,她?那颗心?也不能起半点涟漪,只是说到?她?娘家的话,却不免还是会起波澜。
这日谁说她?娘在家因为姨太太多吃了两块肉就?骂人,给他爹打得鼻青脸肿,三日下?不来床。都笑她?娘上不得高台盘,做了官太太的人还舍不得给人吃两块肉。也有人说她?不是为两块肉,那两块肉不过是藉口,就?是一大?把年纪了还不能容人,还要和姨太太争风吃醋。
这是哪里来的话?她?们连家的事,连她?还知道呢,先给旁人传得沸沸扬扬!
正怄在榻上,偏遇上池镜才从史家回来,进门便问:“你要不要回家去瞧瞧?若要回去,趁我那马车还没解,就?坐了车回去。”
想必连他也听见了,玉漏马上瞪他一眼?,“好?端端的我回家去瞧什么?”
池镜蓦地给她?眼?睛一射,楞了须臾,明知道她?是不高兴,还笑着说:“回家瞧瞧你娘去,他们说的话你没听见?”
果然?玉漏的眼?睛里迸出?丝尖利的光,狠狠地扎在他脸上。他却忽然?有点不可理喻的兴奋,以为他们大?概是要吵架了,人家说没有夫妻是不吵架的,他们竟然?从未吵过。
可玉漏
马上也悔悟到?方才是她?口气不大?好?,便敛回那目光,泄下?了气。他很有些失望,反而没好?再说什么,也不叫丫头进来换衣裳,顶着一额汗坐在那椅上,有些自讨苦吃的讪然?。
隔会玉漏低着脸向那墙下?瞟他一眼?,可这时候也实在也没有心?情去讨好?他,便仍在榻上干坐着。
坐到?谁都有点受不了这沉默的煎熬,开始苦寻话头打破这气氛,分明有千百句可说的话从彼此心?里闪过去,又奇异地谁都没有开口。
好?在青竹发现池镜回来了,这天气按例要打水给他搽脸,便叫小丫头端了盆水进去,她?也跟进去绞帕子。玉漏却也立起身说:“我来吧,你们自去吃午饭。”
青竹见两人脸上皆是悻悻的,才刚又没听见吵架。好?在大?家也都习惯他们两个?,从不吵架的人,却常为一丁点不对就?闹僵。然?而那一丁点不对的地方,旁人都瞧不出?哪里不对来,自然?也不好?劝,她?也只好?叫着那小丫头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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池镜已先自走去绞了面巾,反递给玉漏,“你也搽把脸,消消火气。”语气带着嘲讽,指望还能挑动她?的神经。
谁知她?倒先抱歉起来,“方才我不是和你置气。”
他倒希望她?同他置气。只好?勉强笑一笑,“我知道。”
“那些话我也听见了。”她?走去面盆架前挂帕子,“想来是别人乱传的,我娘家的事,没道理我还不晓得,他们倒先知道了,他们又是打哪里听来的?平日从不见这府里有人和我们家里有什么走动,还不是他们胡编乱传的。”
那丁香外头听见,打帘子进来道:“倒不是他们胡编,我听这话是打大?奶奶那头的项妈妈说起来。她?前日告假回家去,到?裁缝铺里给她?孙子扯料子做衣裳,碰见了珍娘也去扯布,是珍娘和她?说的。”
玉漏听了益发火大?,珍娘没事和人说这些做什么?在自己家里闹闹笑话就?罢了,还怕外人听不见?
丁香看她?一眼?,抿了抿嘴,“午饭摆好?了。”
怄得她?全无胃口,坐在那里无动于衷。丁香见喊她?不懂,懒得再喊,撇撇嘴就?自去了。
池镜也没去吃,想着她?娘果然?是挨了打,便坐下?来问她?:“要回去瞧瞧么?倘或回去,我去和老太太说一声。”
玉漏想她?娘就?来气,一把年纪的人了,还不能做得庄重点给人看,还为几口吃的就?和人闹。便赌气道:“不去,又不是什么大?事。”
然?而自己又架不住有点担心?,不知到?底伤得如何,听他们传得打得有些重,她?爹是从不动手的人,就?怕素日不动手的人一动起来手上就?没个?轻重,何况她?娘也委实怄人。
她?自想着,抬眼?一看,池镜又进来了,就?疑惑,“你就?吃完了?”
池镜笑道:“你都吃不下?,我去吃饭,岂不是太没良心?了?我去打发田旺往你家里跑一趟,去看看到?底什么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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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漏低着头,半晌叹道:“我那个?娘,也是太不争气了点。”
说完看他的表情,虽没有嘲讽,也是认同的微笑。好?在他没说什么,多劝一句或是为她?娘开脱一句,都会使她?难为情。这一刻她?忽然?感?激他一向对她?娘家忽略的态度。
下?晌田旺去连家转来回话,隔着帘子道:“去了赶上亲家老爷不在家,听那管事的王福说,太太是跌跤跌了点皮外伤出?来,不大?妨碍,差不多已好?了,这不,咱们家派人请她?,她?都能往府里来呢。”
玉漏一听这话便把门帘子挑起来,“你把她?接来了?”
田旺摇手道:“不是小的,小的去的时候就?没见亲家太太在家,那王福说是咱们府里派车接她?来了,难道不是奶奶另派人去请的?”
可没这话,玉漏巴不得她?爹娘永不进池家的门的才好?呢!偏又不知是谁多事去请她?的?也不知人到?没到?,又没听见谁来告诉她?一句。思想片刻,便叫金宝去老太太屋里哨探哨探,是不是她?娘给请到?那头去了。
谁承想秋五太太是受了络娴的请,络娴因存心?要给玉漏个?难堪,便私自做主,请翠华预备车马往连家去接了人来。翠华明知她?什么意?思,乐得看笑话,就?没知会玉漏,果然?派车将秋五太太请了来。
这秋五太太因是头回到?池家来,端得格外隆重,将素日舍不得戴的几件首饰全缀在身上,特地穿了件新做的湛蓝软绸长袄,湖色罗裙,脸上扑了二斤粉,抹着二两胭脂,自觉打扮得雍容富贵。谁知自从进府一瞧,来往走动的妇人,谁身上穿的衣裳不好??
走在园中,因指着那一个?悄么问珍娘:“那是大?太太?”
“哪里是大?太太,那是个?管事婆子。”
又指过去的这一个?,“是大?奶奶?”
“什么大?奶奶,不过是个?下?人媳妇。”珍娘也有些不大?耐烦,拂下?她?的手,“您别瞎指,府里规矩大?着呢。”
这般便老老实实紧跟着婆子踅入飞流轩那道角门,又换了婆子引着往络娴院中去。
络娴早命人摆好?了茶果,听见人进来,迎出?正屋,走到?场院中去,上下?将秋五太太打量好?几遍,笑起来,“这就?是亲家太太吧?瞧,我们小叔成亲这样?久了,我们这些妯娌还没和亲家太太见过面,真是失礼。也不怪我们呐,怎么亲家太太从不到?我们家来走动?”
秋五太太见她?周围簇着几个?锦绣琳琅的几个?丫头媳妇,一时唬住了,也连福了几个?身,“二奶奶纳福!”
没有这样?子给晚辈回礼的,络娴心?想,果然?是个?乡野村妇,左右扭头和仆妇们相互笑笑,拿扇掩着嘴道:“亲家太太快请屋里坐。”
一面在前引她?进屋,一面说着:“我们三奶奶那个?人,哪里都好?,就?是容易多心?,唯恐给府里的人看不起,我们叫她?常请亲家太太来做客,她?也不肯。其实一家人,谁会看不起?实在无法,我这个?做二嫂的,总不能眼?见亲戚们不走动,又听说您老近日身上有些不好?,就?私自做主,请您来家坐坐,就?当是散散闷。”
秋五太太连声答应,“我们那三丫头就?是小心?眼?,我常说做了亲家,也要来拜会拜会老太太太太,可她?偏拦着不许,所以我也没好?来。今日二奶奶请,我忙不赢地打点了些东西,是个?意?思,请二奶奶千万代家里收下?。”
语毕一进门,招呼珍娘将些几个?大?小不一的纸包搁在正墙底下?那桌上,不请便自在旁边椅上坐下?了。络娴一瞅那几个?油皮纸包,不知是包的什么吃食,有油浸出?来,她?直攒眉,忙叫佩瑶收下?去。
跟着也坐在另一边椅上,“亲家太太请先吃杯茶。”
秋五太太竟没听见,一双眼?只顾左右乱看,只见帘笼掩映,家具奢华,陈设精美?,内外几间屋子连成了一座仙宫似的。嘴里啧啧称颂不完,“您这屋子真是大?,不知是多少人住?”
“就?只我和二爷居住,二爷今日跟着大?老爷到?太平寺进香去了,不在家。”
屋里却站了好?些丫头婆子,秋五太太睃她?们一眼?,拿手掩着嘴巴直笑,“我还当这么些人都是住这屋里呢。”
“哪能呢,她?们都是我这里的丫头妈妈们,听见您来,不敢怠慢,都赶来伺候。”
哪里想到?络娴特地叫了这些人来跟前伺候,无非要她?们看耍猴一样?看她?的笑话,明日自然?就?传得人尽皆知了,看玉漏的面子还挂不挂得住!因此也没急着派人去请玉漏。
秋五太太浑然?不知,还当人是以礼待她?,高兴得要不得,不免端起亲家太太的架子来,说要赏,也算有备而来,拿胳膊肘拐了下?珍娘。珍娘便将一个?银子包递给她?,她?接在桌上解开。众人一看,里头稀里哗啦不过一吊钱的散钱,连颗碎银子也不见,都暗暗发笑。
她?细数一堆在手上,走来挨个?发给人家,每人两文?
钱。大?家都不肯接,用一种?轻微的蔑笑推辞着。连珍娘都在发窘,分明告诉过她?的,这府里打赏下?人散钱都是几百几百的数,或是没数的,匣子里抓起多少算多少。她?还在那里朝人手里塞,“拿着,拿着嚜!”外头街上够买个?馍馍吃。
他们推搡了好?一会,络娴才道:“既然?是亲家太太的赏,你们就?拿着好?了,这会又装什么客气。”
“对对对,不要讲客气!”秋五太太放完钱,笑嘻嘻走来,且没坐,一径走到?罩屏前摸挂起的帘子,咕哝道:“不知是什么纱。”
络娴道:“那是银条纱,掺着银线织的。”
怪道有些晃眼?,秋五太太直咂舌,“可惜了,做成裙子倒好?看。”
“做成裙子有些硬,又不好?穿了。”络娴拿扇掩着嘴笑,众人也都在笑,络娴向她?们瞟一眼?,又请:“您快来坐着吃茶。”
茶也好?,就?是吃不出?是什么茶来,点心?有几样?玉漏倒是带回去过,只是玉漏从没告诉过她?,这家里的屋子竟然?如此奢华,那些油光光的家具也不知什么木头做的,散着一缕幽香。背后长供案上的香炉也不知是什么玉,晶莹剔透,嫋嫋轻烟只管从里头飘出?来。丫头们的裙子五光十色,好?些是她?没见过的料子,心?里头不由?得发痒。
络娴见她?盯着佩瑶穿的长袄看,鼻管子里就?哼了一声笑,“这是内造妆花缎,织造局里产的,供给朝廷里使用,外头倒是不卖的,有钱也难买。我这里还有一匹,本来是给丫头们裁衣裳的,亲家太太走的时候带去,给家里的丫头或是姨太太裁衣裳都好?。”
秋五太太马上“呸”一下?,乜眼?道:“她?也配!”说完便觉鼻梁骨还是隐隐作痛。
“怎么?”络娴立时关切地问:“家里下?人不好?约束?”
珍娘在旁搭腔,“我们家里哪比得府里的人,都是些没规矩的野货行?子。”
“这话从何说起?下?人没规矩,就?给他们定规矩呀,三奶奶在我们家里就?好?来得,定了多少规矩,谁敢犯?”
秋五太太叹道:“她?们不比你们府上,都是有教养的人,我们家里那几个?,都是外头胡乱买的。就?说我们那姨太太,从前从没服侍过人,乡下?来的,没见识,冷不丁一进城里来,眼?就?给迷花了,成日家好?吃好?穿,前头我说她?两句,她?还不服,竟和我吵起来,谁家姨娘有这胆子?还不是怪我自家心?慈!”
“她?做了什么您说她??说她?还不服?”
“可不是嚜!说起来也不是什么大?事,没得招笑。”
络娴正洗耳倾听呢,“您只管说好?了,咱们亲戚间坐在一处,不就?说些家长里短的话?您可见是和我们外道,难道和那些亲戚也这么不好?启齿?”
秋五太太感?到?些亲切,便也当寻常亲戚一般抱怨起来,“那日我叫厨房里煨了锅肉,这顿吃不完,下?一顿往里头再添些菜蔬,嗳,又是一顿,这不是又省人力又省柴火啊?”一面说,一面一手打在另一只手心?里,“第二天,她?说那肉馊掉了,背着我叫厨房倒了去,什么馊掉了,我那是煨的腊肉呀!按说乡下?人最会过的,我看她?啊,是瞅着到?了我们家,要吃有吃要穿有穿,就?忘了根本了。”
众人都听得好?笑,又不敢笑,憋得脸通红。秋五太太兹当她?们是笑姨太太,也笑着摇头,“为这个?,我说了她?两句,她?不高兴了,眼?泪滴答的告诉我们老爷。”
络娴扇着对大?眼?睛接嘴,“亲家老爷和您吵了?”
秋五太太摇了摇手,“哎唷,我们老爷那个?人从不和人吵架的,读书人哩!斯文?得很!我们老爷说,一家人嚜,几句口角,不要放在心?上。”
“那怎么听说和亲家老爷打起来?”
秋五太太不肯承认,仍说:“没有的事,我们老爷连骂人也不大?骂的。”
络娴看见她?脂粉下?有一片淤青,当面指去,“那您这脸上——”
“哎唷这是摔的呀,那晚上起夜没点灯。”
“您老也是,怎么不想着点灯呢。”
“起个?夜,没得费灯油!”
众人终于憋不住都噗嗤笑起来,仿佛听见了什么旷世笑话。玉漏才刚走到?院外,就?听见这阵笑声,像万千撕裂的蝉声向她?扑来,险些将人扑倒。又听见两个?小丫头说着话出?来,她?一时怕见人,忙藏到?洞门旁的几杆翠竹后头。
出?来的两个?小丫头手里拧着几个?油纸包,小心?翼翼地拧在身前,离裙远远的。
这个?说:“给谁吃去呀?”
那个?道:“谁没吃过这点肉?又不是什么好?东西,外头街上买的,又不干净,谁知在他们家里搁了几天了。你才刚没听见说,煨一锅肉,连吃几天,我的老天爷,这样?大?的天气呀!那赏钱我都不好?意?思接,她?倒好?意?思强塞,这样?抠搜的人,还指望她?这些东西真是来前才买的?”
这个?说:“那拿去丢掉好?了,免得谁吃坏了肠胃。”
及至二人走远,玉漏也没有力气走出?来,脚踩在那有些软的泥地里,觉得从里头长出?无数藤蔓长出?来绊住她?的脚,总以为是爬上岸来了,其实早在里头扎了根。
后来她?也没敢再进去,知道络娴一定埋伏下?了许多人等着叫她?难堪,只要想到?那些鄙夷嘲笑的眼?睛,就?觉得有无数刀尖已经扎进骨头缝里来了。
这一刻她?忽然?明白?为什么不怕人家议论她?和唐二凤翔的事,因为那还可以证明她?是受人喜欢的,她?们议论她?和男人的话,多少是带着点酸意?,能给人嫉妒,总归算件好?事。唯独说到?她?娘家,只有纯粹的,原始的厌恶和鄙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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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艰难地走回到?房里来,知道池镜在卧房里看书,也没敢进去,怕面对他天生的那份从容。她?想他一定不能理解她?的这份难堪,他无非是安慰,“他们是他们,你是你。”
她?也同自己说了许多年这话,所以知道它多么苍白?无力。人就?是树,从一片土壤里发芽,往后移栽别处,要么水土不服栽活不成,就?是活了,也永远带着这片土壤的腥气。她?忽然?由?衷地懂得了老太太的多疑,怨毒,那都是水土不服的遗症。
她?只好?推金宝往那头去,“你去二奶奶院里将我娘请出?来,打发人送她?回家去。”
金宝见她?脸色不好?,犹犹豫豫地问:“不请亲家太太来咱们屋里坐坐?”
“不要,”玉漏慢慢摇头,“不要。”笑也像哭,“你就?说我今日事情多,忙得很,先送她?家去,改日再请她?来坐。”
金宝去后一会,池镜由?卧房踅出?来,在对过小书房的碧纱橱底下?站着看了她?一会,她?的侧影远远嵌在那屏门后头,那屏上镂空的冰裂纹像是她?七拼八凑在身上的壳。
要是从前,他一定不敢走过去,自己身上的软肉怕给人碰的人,也会怕触碰人家身上的软肉。但这时候他想到?他们是夫妻,应当过去陪她?坐坐。
他走过去,撩开挂起弧形的帘子,隔着屏门向她?一笑,“三奶奶要哭了。”
玉漏马上就?不敢哭了,眼?睛挤一挤,只觉得干涩,瞟他一眼?,笑道:“无端端的我哭什么呢?”
“不知道,看着像要哭。不过这会又不像了。”他踅进去,兀的坐在那榻上,又觉得有种?微妙的尴尬。
玉漏还乔作没事人一般笑着,好?像是个?脱得只剩件抹肚的陌生女人在他面前,就?那一块可怜兮兮的布遮住她?觉得最要紧的地方,令他的眼?睛也不知往哪放好?。
其实看见别人难堪的人,往往自己也很难堪。他不会安慰人,只好?顶着这难堪僵硬地坐在这里。从前宽慰丫头们的话有一箩筐,常逗得人家破涕为笑,不过真到?要紧的人身上,却是手足无措,觉得那些玩笑都是些无聊的废话。
两茫然(〇二)
还从未有过如此窘境, 过了好一阵,池镜把下?嘴唇舔舐一下?,歪着脸
和她说:“成日在家怪没趣的,不如我领你出去逛逛好不好?”
玉漏全没兴致, 这时候也有点怕见人, “哪里逛去?谁家奶奶往外头闲逛?”
是没这道理, 又不是庙会灯节, 不成体统。不过池镜却说:“没成三奶奶的前?, 你常坐在我马车里跟着我四处乱逛。”
那时候能一样么?玉漏嗔他一眼, 又垂下?脸去,“我去睡会午觉好了, 你爱逛只管逛你的去。”如此厌厌走入房中,看见他也跟进来了,便回头睇一眼,“你不是要出去么?”
池镜待要说话, 金宝进来回话了,“已送亲家太太出去了。”
她娘好容易来一趟,必定不肯这样轻易就走。玉漏坐到?床沿上去, 因问?:“你怎么说的?”
“我就按你的话说的, 说这屋里?忙得很, 先派人送她回去,改日再请她来坐。”
“她就肯?”
金宝尴尬一笑, “她先不肯,还说你这里?忙的话, 她就在二奶奶那头多坐会, 是我好说歹说拉她走了。她像有些不高兴,抱怨了几句。”
“抱怨什么?”
“也没什么, 就说好容易来一趟,做女儿的连杯茶也不请她吃,倒是人家二奶奶,又留吃饭又送东西?的——”
金宝越说声音越低,方才去络娴屋里?请人时,看见秋五太太和那些人笑成一片的样子,好像不知?道人家是因为?她可笑才笑。金宝在那院的丫头婆子跟前?也恨不得找个地缝钻。
送的什么也都?是络娴用不上的,平日赏人也要赏,给秋五太太就像打发叫花子,偏她好的坏的都?肯收!大包小包揽过去,也不知?是看不出人家戏耍她还是果?然?连一点自尊也没有!
玉漏气得睡下?去,翻身蜷在床上,手垫在半边脸底下?,想哭又哭不出。
隔会觉得身后有人睡下?来,是池镜。他僵了一会,慢慢自身后伸来胳膊将她圈住,“我晓得二嫂是故意要使你难堪,你真怄在这里?不吃不喝的,反而?随了她的意了。”他顺着她的胳膊摸上去,握住她的手,“等改日我替你出气。”
很随意的口气,完全像是哄人的话,玉漏也没当真,就笑了下?。池镜没说话,只将眉头在她背后暗暗打了个结,思虑着什么。
一时听见“咕噜”一声,谁的肚子叫起来,这才想起来两个人都?没吃午饭,这一混倒要将近晚饭时候了。池镜特地叫青竹吩咐厨房添做两样玉漏素日爱吃的,一面说些玩笑哄玉漏起来吃。
晚饭随意吃毕,听见老太太打发丫头来叫,玉漏不知?什么事,忙过去。老太太因问?:“听说你母亲今日进府来了?也没人告诉我一声,好歹该治席请她的,谁知?我问?丫头,又说她已回家去了?你怎么不留她在家歇两日?”
玉漏笑道:“她不放心我爹一人在家,就忙赶回去了。”
老太太先已问?清楚了丫头,知?道她娘是络娴私自请来的,那一双老辣慧眼,还会看不穿络娴想要奚落玉漏的目的?偏要问?:“听说是二奶奶请你娘来的?事先也没告诉你一声?”
玉漏见她脸上有些坐观虎斗的自得,就知?道她心里?门清,不过她从不会明着替谁出头,她看中的根本不是谁人对错,无非是要手底下?的人争锋相对的结果?。
这世上之?事,压根就没有是非对错可判,玉漏感到?一阵沮丧和灰心,脸上无精打采的表情,“二奶奶大概也是好心,见我娘从没进过府里?来做客,就请她一回。”
看样子妯娌两个是彻底闹僵了,再没了摒弃前?嫌的可能,老太太很是放心,落下?茶碗盖子,笑道:“我看她是闲得没事做,人家自己的亲娘,犯得着她去请?”
她年轻的时候也遭过如此奚落嘲讽,因此有些同?病相怜的感慨,“自然?是想叫大家比比看,她们出身多了不得,你出身多么不如她们——这些心眼,我几十岁的人还能看不出?所以你愈是要争点气。”
倒奇怪,池镜哄她许多话都?没能替她开解,竟然?在老太太身上得到?一丝安慰。也许因为?老太太就是她的先例,明摆在眼前?,将来也要像她一样做得了一家之?主,那些奚落自然?能变作追捧。
她横了横心,觉得一副愁肠比往日更坚更硬起来,偏要络娴也不得好看,便道:“这些日子裁撤那些使不上的老人,点算下?来,我看二奶奶院里?的人也太多了。从前?服侍二爷的,又添二奶奶娘家陪嫁来的,有二十来个了。我看倒使不上那么些人,想着打发去几个,又怕二爷二奶奶舍不得,所以想讨老太太个示下?。”
料定老太太会答应,因为?是占理的事情,也能为?府里?省检开销。
果?然?老太太明知?她是为?报复络娴,也欣然?答应下?来,“这话在理,二奶奶还不像大奶奶,大奶奶当初一进门,自己就打发了好些使不上的人,二奶奶面子薄,经不住丫头们央求,平白留了好些闲人在院里?。我呢,又想着贺儿身上不好,多几个人伺候也没什么,因此也没裁他们的,一二年下?来,竟养出许多怠惰犯懒的人。就趁这回裁换人,你就掂度着打发掉几个蠢笨怠惰的,二奶奶若不依,叫她来问?我。”
话里?似乎有要给玉漏做靠山的意思,这倒是塞翁失马焉知?非福了。玉漏沮丧的心情立刻有些回旋过来,忙起来福身,“那我明日就去和二奶奶商议。”
老太太慢慢刮着茶碗口,“你去和她商议,她少不得和你使性?子闹。”
“我原是为?这家里?,二奶奶非不体谅,我也没法子。要是只顾着情面,咱们家这么些人口,顾得过来么?老太太想想我这话在不在理?”
老太太笑起来,目露赞许,“亏得你不怕得罪人。我看不如这样,免得和二奶奶扯不清,这事你就交代给老妈妈们办,你回娘家躲二奶奶几日。”@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玉漏正有回家去一趟的打算,因此答应下?来,回房便和顾妈妈说明,叫顾妈妈次日一早去传话,脸上端得十分冷硬,没有半分可商量的余地,“叫二奶奶自己拣选五个蠢惰的丫头打发了去,她要留谁赶谁,我们就不插手了。若她要和我来说什么道理,你告诉她,我不得空,明日一早我就要回娘家去,要讨情只管找老太太讨去。”
顾妈妈还从未听见过她如此强硬的口气,不免怔了怔,“二奶奶要是一定不依呢?”
“不依?那好,从此五个丫头的份例,就从她自家的月钱里?出,只要她肯出钱,别说五个,就是五十个也随她养着,我和老太太从此半句话也不说。”
那顾妈妈答应了出去后,这卧房里?进来小丫头掌灯,一盏一盏的幽黄的蜡烛亮起来,玉漏仿佛在其中看见络娴怒火中烧的样子,心下?只觉痛快,关于从前?她如何怜悯她的事,一律都?忘了。还是老太太有道理,怕得罪人,干脆就不要想当家。
一时池镜卷着本书由小书房踅进来,“你明日要回娘家?”
玉漏在榻上坐着洗脚,点了点头,“我方才回过老太太了,老太太也许我家去几日。”他和络娴有些自幼的情分,怕他为?难,又道:“我去了,二奶奶只怕就要来和你吵了,依她的脾气,恐怕要吵得你多日不得清静。”
“吵就随她吵几句好了。”池镜倏地烦躁,倒不怕络娴来闹,就是觉得她这时候回娘家去,像是别有目的。因在面前?慢慢踱步,“你这时候想着回家去做什么?要是想你娘,怎么今日又避着不见?”
玉漏就怕她娘贪婪无度,今日来了这一回,得了络娴一些小恩小惠,就有二回,不得不回去说她几句。可斜眼看见点灯的丫头,又不好说她娘不好,只弯下?腰撩着水洗脚,“就是因为?今日避着她没见,只怕她多心得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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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候怕她多心?只怕是藉口。同?样当着丫头,也没好说什么,他仍旧踅出去,把书丢在案上,在椅上独坐了一会。
一时见丫头们端水出来,他复回卧房,见玉漏洗漱完了,正在床上摊着个包袱皮收拾衣裳。他索性?一股屁坐到?床沿上去,将她叠好的衣裳抖开两件,“回去就回去,你预备回去就永不回来了?收拾这么些衣裳——”
玉漏见他些微焦躁,还奇道:“大夏天的,出汗又多,可不得多换几身?”
池镜不得不联想到?西?坡续弦就是这月的事,以为?她是预备在家等着吃西?坡的喜酒,因此歪着嘴笑了笑,又没话好说。
玉漏见他同?坐在床沿上,脸向那边偏着,不知?在想什么。手上不由得停顿下?来,原想他日日往史家去读书,不如下?学后到?连家吃了午饭再归家来,也是日日能见的。可转念之?间,又怕他常日和他们连家人相对,平白招他多少烦嫌。因而?没说,又叠起衣裳来。
隔日两个人正好一道出门,池镜因往史家去,顺道套了车送玉漏过去,见玉漏连个丫头也不带,晓得她是怕这家里?的人多瞅见她娘家的丑态,因此也没劝,横竖连
家也有下?人伺候,便只叫常跟他的几个小厮一并担了些鸡鸭过去。
玉漏坐在马车里?还听见那些鸡鸭在扑腾叫唤,一路寂寂的街巷上,走到?哪里?它们便跟到?那里?,摆脱不掉的粗鄙。她有些不高兴,“为?什么要带这些东西?回去?”
“嗯?”池镜顷刻才晓得她是问?那两笼鸡鸭,就笑了笑,“昨晚上你回房才说要回娘家,大嫂想必已歇下?了,不好叫她预备东西?,早上咱们又走得这样早。所以我叫人看看有什么就带什么,总不能叫你空着手回去。”
那布料带两匹回来也好了,偏是这些东西?,仿佛他们连家再发达也摆脱不了吃喝拉撒。当然?她们连家的确是这样,她也没话好说,只好闷下?声。
池镜想起玉娇说过的关于秋五太太的话,不外乎那句常言——哀其不幸,怒其不争。他笑了笑,伸出胳膊来揽她的肩,脑袋也歪靠过来,“能吃能喝的东西?不好?送得金贵了,你娘又不舍得用,最?后都?落给了谁?”
玉漏因而?看他一眼,低声嘟囔,“我才懒得理她,是她自己不争气。”心上却柔软了些,有些恋恋的意味,不知?是对谁。@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比及天还未大亮,池镜将车马停在连家门前?,先跳下?车搀她,一面了望街前?头。根本看不见西?坡那铺子,所以心里?益发不安,摸了摸鼻子道:“我送你进去?”
“你这会要进去,我娘还不紧绊着你说话?倒耽搁你读书。”说完,玉漏又觉得不大好,不论他喜不喜欢,哪有到?了家门口还不许进去的道理?因而?又道:“真要拜见,下?学后到?这里?来吃午饭好了,我叫厨房多预备些好菜,等你。”
池镜听了这话不免高兴,“那我就在这里?吃了午饭再回去,也是顺道的事。”
玉漏一面答应,一面让开,朝他挥挥手,招呼着担东西?的小厮进门。可巧那大门留着缝,看门的小厮不知?哪里?去了,玉漏一径引着人将东西?搁在前?院。
赶上秋五太太刚打发了连秀才往衙门去,正往里?头走,蓦地听见前?院有响动,便又折身从前?厅钻出来。一看是玉漏回来,脸色就有些不好,倚在那门框上笑道:“我当是谁呢,大清早的,原来是飞上高枝的人又肯飞回我们这地界了。”
听这口气便知?是为?昨日没有款待她的事,玉漏也懒得同?她分辨,回头打发几个小厮,“你们还去史家候着三爷。”
那几个小厮也不指望连家的赏,忙慌走了,剩两笼活鸡活鸭摆在地上。玉漏掉过身来,向她娘一笑,“我可不是打空手回来的。”
秋五太太少不得走来数笼子里?的鸡鸭,一数十二只,心里?喜欢,面上仍将嘴撇着,“有什么不得了?这还是亲生的姑娘呢,人家二奶奶跟我非亲非故的,还送了那么些料子给我裁衣裳。”
“你当她送你几块散碎料子就是好心么?难怪人笑你上不得高台盘,随便施舍你点东西?,你就当人活菩萨似的供起来,还不晓得人家背后怎样笑话你。”玉漏一面说,一面捉裙踅进前?厅,一径往里?走。
秋五太太忙跟在后头,左手打右手地和她理论,“笑我什么?我又有什么值得人笑的?我看是你不惯把人往好处想!我看你们二奶奶就是个极和善极大方的人!”
那是她没听见络娴如何到?处同?人形容她粗鄙贪婪的嘴脸,不过昨日一个下?午,玉漏就听见满府里?传遍了她的笑话,都?说她为?了省点灯油钱,平白将自己摔了个鼻青脸肿。又有人说不是,还是给连老爷打的,只是强撑脸面不肯承认。还有笑她进一趟府里?,管它野猫野狗嚼剩的骨头,都?肯包回家再嗦一遍。
但这些话说给她听她也不会觉得痛痒,她这几十年,早习惯了没尊严,一力维持的“体面”也全不对地方。
两茫然(〇三)
玉漏冷笑?着坐在椅上, 紧着叫人上茶,吃了半盅,火气不由?得消了点下?去,又忍不住去看秋五太太脸上的伤。那张脸没有脂粉遮掩, 伤痕明显, 有一道斜长的划痕很是触目。
倒不信她爹会动手?打人, 便?待理不理地问:“你这脸上到底是怎么弄的?”
秋五太太憋了好些时候, 总算有个可亲的人抱怨, 那嘴便?似开了闸, 一泻千里,又拍桌子又骂人:“那杀千刀的小浪货, 我?好吃好喝养着她,她非但不孝敬我?,仗着你爹喜欢她那副妖妖俏俏的样子?,竟敢和我?动起手?来!反了天了!”
“不是爹打的?”
“你爹几时打过人?还不是因为厨房里炖的那锅肉, 第二天她说闻着味是坏掉了,不肯吃,我?就和她吵起来, 从前咱们在蛇皮巷的时候, 常是炖一锅肉吃上几日, 不也没吃死人?我就看不惯她不晓得省检,又打她几下?就罢了, 她竟敢还手!都是你爹惯的她!”
原来还真是为几块肉,玉漏简直气她不像样, “从前是从前, 如今家里也不缺那几个钱,又搬到?这大房子?里来, 人家也叫你‘太太’了,你好不好做出个样子?给外人看看呀!”
秋五太太以为说了原委玉漏会帮着骂梅红几句,不想反说她不是,心里更恨了些,乜兮兮笑?道:“我?生是这样的人,做不成什?么‘太太’样,因为做不成嚜,所以自己肚子?里生出来的也看我?不起,走到?她家去,连杯热茶也不请我?吃就赶我?出来。”
玉漏和她分辨什?么,咽了口气,咕咕哝哝道:“既容不得人,当初就不该做出那副很有肚量的样子?,爹说要讨小的时候,就该一力反对。当初又不说,等人进来,又做出这样子?给人笑?话?。一向是这样,净干些费力不讨好的事?,自己不舍得不舍得穿,一味省检,他要你如此替他省检呀?自己常弄得灰头土脸老婆子?似的,他可曾谢你一谢啊?”
秋五太太没听清,只听见说什?么讨小不讨小的事?,也自有一番唠叨,“当初是想着不要绝了你们连家的香火,我?才?大大方方许她进来,谁知竟是这么个骚里骚气的行院货,成日背着我?不知和你爹说了我?多少不是。还亏得你爹不是那烂心烂肺的汉子?,没有偏着她,不然你娘早给人害死了!”
玉漏听得又可气又可笑?,“不偏着她,难道偏着你?”她忽然想到?什?么,眼?睛朝秋五太太脸上瞅,“你们打闹,爹怎么说的?”
“你爹在旁劝,又劝不住。那骚货不知吃什?么长大的力气那样大——”
果然连秀才?当时就在跟前,玉漏想都想得到?他是如何冷坐一旁,作壁上观。只怕还是他自己碍着情面不好打秋五太太,便?放任梅红去打。偏她这蠢货行子?的老娘想不到?这一层,还一味袒护着汉子?。
她知道多说无益,笑?得直摇头,“那梅姨娘今日哪里去了?”
“给你爹送回娘家住两?天。”秋五太太还沾沾自喜,“怕了我?了,晓得躲出去了。”
暗里一掐算,人家是该日子?回门去的,只她肯想人家是躲回娘家去。她倒很是擅长自我?安慰,靠这一套,敷衍自己如此甘之如饴地过了几十年,也算她的一份本领。
玉漏全没奈何地坐在那里笑?,觉得浑身都笑?得疲软,便?说要回房去歇歇,“午饭多预备几个菜,三爷下?学要过这里来吃。”她走出几步,又回头呵了声?,“你可再不要把那些剩菜剩饭摆上来!”
秋五太太回嗔一眼?,“还用你嘱咐?你娘不至于如此没眼?色!”言讫便?乐乐呵呵往厨房张罗去了。
玉漏回到?房中,阖上门来,依然能听见秋五太太在前院高吊着的嗓门。他们这房子?虽是三进院,里外却靠得太拢,三块场院也不怎样大,几面屋檐搭着屋檐,一合拢,便?将场院挤逼得像块天井。玉漏抠着窗上的雕花向外望,看见场院中模糊的一块金色的阳光,也给几面屋檐挤得可怜。
“把那鱼杀了!蒸着吃,姑爷午饭来家吃。嗳、嗳!再把那火腿割一块下?来煨!”秋五太太只在厨房里调度,声?音在那两?间厅上荡进荡出,显得极其亢
奋,“嗳!先去告诉老爷一声?姑爷来了,快去!”
下?人不必问“姑爷”是哪位姑爷,阖家只有玉漏是明媒正娶,按理名正言顺的姑爷也只有一位。他们同样跟着亢奋,因为知道池镜的身份,何况他大方,进出都习惯赏人。
她忽然迫切地想同这些人拉开一段天长地远的距离,不是有“爱屋及乌”这话??就怕池家也会“厌屋及乌”。她得摆脱他们,像玉娇当初毅然决然地逃离此地一样,纵然临走前还有点对秋五太太放心不下?,但还是头也不回地走了。连玉娇也知道他们根本帮不上一点忙,只是拖累。谁还禁得住这常年累月的盘剥?
因此预备着翻脸,所以午饭的时候,就对秋五太太怀着一分格外的依恋与柔情。秋五太太竟有些不习惯,她这女儿对着她一向很少温言软语,以为是池镜在的缘故,因此又多感激他一些。谢天谢地,不知哪世修来福,摊上这么位姑爷!
她忙着给池镜搛菜,隔着八仙桌,把胳膊长长地卷着殷切切的目光伸过来。池镜面上虽笑?,心里却抗拒得很,她是用她自己的箸儿。给他搛在碗里,她又把箸儿缩回去,放在嘴里嗦了一遍,仿佛今日烧得好菜,一滴油腥也舍不得虚掷在空气中。
池镜益发?胃口全倒,搁下?箸儿道:“怎么岳父大人不在家?”
秋五太太忙道:“他不晓得你来,否则早家来了。这会八成是在她大伯家吃饭,我?已?打发?人去告诉了。”
玉漏也很想待她体贴,但很难做得到?,总是说着说着口气就不耐烦,“急着告诉爹做什?么?他吃过饭就要家去的,爹忙慌赶回来,人都走了。”
不想池镜却道:“回去也是睡午觉,我?在这里多坐会。”
玉漏心下?诧异,他从前一刻不肯在他们家里多坐的,上次回门省亲连午饭席面还没散就迫不及待走了。
秋五太太笑?得眼?缝全无,就怕连秀才?赶回家来不见女婿又有气生,因此愈发?哄着池镜,“那你回房去睡会,那屋子?我?昨日才?叫人扫洗过,赶巧了,今日你们就家来了。”
便?吩咐王福媳妇去铺上新被褥,又叫丫头瀹上等的茶端去屋内。玉漏还想催他回府,怕她爹一时回来拉着他说些烦嫌的话?。于是阖上门来,立在门后把着那门栓,一副欲言又止的表情。
池镜反而踏踏实实坐到?榻上,望着那新铺的床,想到?从前在那床上对她说过的话?。他总是想将她拉入他的一片苦闷的生活里,却从未想过要踏足她的生活半步。今日不知怎的有些改观,觉得不在她的日子?里转一转,怎能真正和她贴近?
尽管听见外头秋五太太咋咋呼呼的嗓门还是觉得厌烦,他仍很有耐心地将屋子?睃一眼?,笑?道:“比上回那披红挂绿的样子?清爽多了。”
如此一说,玉漏反而不好开口催他走了,不然像是赶客,“上次是回门嚜,那样子?喜庆点。”她向床上递一眼?,“我?服侍你睡中觉?”
池镜转过脸来,用隐晦暧昧的目光盯着她看,“你要如何服侍我?睡觉?”
该死不死的,给他误会了!玉漏倏地不自在起来,兴许因为这屋子?连她也很陌生。她把唇角稍微一撇,半转开脸,“我?是说睡中觉。”
“是睡中觉啊,我?哪里说得不对?”
她在他那目光里脸红起来,索性不搭话?了,只端起茶来吃。
这种气氛之下?,偏连秀才?赶回家来,听见他在窗户外头急切地问:“姑爷呢?”
“嘘!”秋五太太朝窗户上指一指,“才?吃过午饭,此刻在歇中觉呢。”
连秀才?声?音便?忍耐着低下?去,“噢噢,那不要吵他,等他醒了再说。”
难得有岳父如此体贴女婿的,玉漏更愈发?不自在,脸皮也更红了些,骨头也有点僵。觉得接下?来无论再和池镜说什?么,都有巴结奉承的嫌疑。所以更是一言不发?,木木地和他坐在榻上,磕得那茶碗冷清清地响了两?声?。
池镜也听见连秀才?回来,不得不放低声?音,“还真有些困倦了。”
“那你到?床上去睡。”
“谁来服侍我??”他打着哈欠走去,反身坐在床上,把两?只脚伸出来,望着她笑?。
在家脱鞋穿鞋都由?人服侍,玉漏自诩体贴贤良,只好走过去。待要弯腰,却一下?给她揽着揿倒在铺上,“服侍人也不全是这个服侍法,难道我?讨个奶奶,是为叫她做这些事??”
玉漏睁圆杏眼?,“那是为什?么?”
“净和我?装傻。”他笑?着将手?伸进她的斜襟。
玉漏稍微噘起嘴道:“不要闹了。”
他没理她,将她两?个手?揿在头顶,贴下?来亲她。玉漏原来还在偷偷笑?,眼?睛一瞥,却瞥见窗户上嵌着个猫腰哈背的人影,一看就是她娘。
她猛地一阵厌倦,扭着脑袋摆脱他的亲.吻,“不要闹了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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池镜只当她是欲拒还迎,还是亲她。她忽然不知哪里迸出的力气,一下?掀开他,坐起身来。
床架子?“吱嘎吱嘎”几声?,伴着秋五太太嘁嘁的嬉笑?,说着话?走开了,“赶紧生个儿子?就好了!生个儿子?,就是他们池家的头一份!”
连秀才?没应她的话?,但玉漏可以想像,一定是一副赞同的微笑?。生下?个儿子?于他们有什?么好处,他们别想!
池镜见她一脸愤懑,以为她真生气,也忽觉无趣,坐起来讪然一阵,才?微笑?起来,“对不住,我?不知道你如此不情愿。”
他声?音沉沙卷石一般,玉漏不禁扭头看他,知道他一定是误会了,可这一刻她没想去辩解什?么。误会也好,免得叫他以为能在她身上得到?什?么感情上的回报。她这样掉价的人,不论还有什?么,也不会值钱。
其实他要她爱他做什?么呢?难道她对他还不够好?偏要这百无一用的东西。
她立起身来,向前头走,没敢看他,“三哥,你回家去吧。”自觉这话?显得冷漠,又添上微笑?,“这里的床不好睡,连我?也睡不惯。”
池镜在后面看她那伶俜单弱的骨头,忽然又不觉怨恨了,笑?着站起来,“好,我?去和岳父说几句话?就走。”
玉漏一下?转过来,显得有两?分紧张,“说什?么?没什?么好说的,他那些不过都是废话?。”
“废话?也不好不听听看,为上回我?提早离席,想必他生气,这会再走,也太不给面子?了。”
他执意要走入她的世界看看,然而真和连秀才?相坐下?来,才?发?现和所料的一样,她的世界既粗鄙又市侩并且无聊。连秀才?说来说去,无非拐弯抹角奉承他,他奉承人也不直接,还要顾及自己读书人的脸面,池家门下?多得是这样的读书相公,他连市侩也市侩得毫无新意。
池镜听得打瞌睡,好在秋五太太进进出出好几回,又是换茶又是上点心,偶然笑?盈盈地搭话?,“是嚜,我?看那县太爷的才?干还不如他哩!”声?音总是像说书人的醒木,掷地有声?,点明连秀才?不能言明的话?。
每逢此刻,连秀才?便?要板住脸乜她一眼?,“我?在和姑爷说话?。”意思叫她不要插嘴,但总给她插嘴的机会。
池镜坐到?后来坐不住,只好起身作揖,“岳父大人的意思我?晓得了,回头待我?写信上京去和父亲说一说,若是查明罗大人果有此事?,自然是该革职的革职。至于叫谁补这个缺,我?只好尽我?所能替岳父大人说几句,可到?底还是吏部的事?,成与不成还是两?说。”
那秋五太太又忙赶紧来笑?,“姑爷都说话?了,哪
还有不成的道理?”
连秀才?瞪她一眼?,便?起身送到?廊庑底下?,“贤婿不要多心,若是为我?,那些话?大可不必对老爷说,我?并没有私心,不过是看不惯官场宿弊,所以才?和你多说了两?句。”说话?向西屋乐呵呵地扬声?,“三丫头,姑爷要家去了,你出来送一送。”
玉漏仿佛是给人擅入了她脏乱不堪的闺房,脸皮没处搁,抬不起头来,狼狈极了,对这个闯进来的人不免生出点怨意。她低着脸将他送至前门,立在那扇大门边,小声?道:“你明日下?学后还是回府里去吃午饭好了,我?们家的饭恐怕不合你的脾胃。”
纵然他们家处处污秽,但因为有个可心的人长在这里,使池镜不得不驻足下?来。大概从前西坡也是这样听着或看着她这不堪的生活,她也许未必没有过排斥,但因为躲不开,所以也只好慢慢朝他打开了门,这才?有了后来相知相爱的时机。池镜想到?此节,忽然原谅了她一时冷一时热的态度,没人可以比他懂得她的抗拒,那不过是因为怯懦。
他立在门前低声?笑?了笑?,偷偷抚了下?她握在门上的手?,“多吃几顿就习惯了。你记不记得同你说过,从前北京南京两?头跑,路上什?么野店都去吃过。”
可是不行的,他们家怎么好和野店比?那不过是银钱两?讫的生意,真牵扯上人情,哪里那么好脱身?连她也是痛定思痛,才?下?了决心。
她推他登舆,脸上没有情绪。可他知道她是怕给人看见她的难堪与慌乱,好在他已?做好了常给她“拒之门外 ”的打算,这一刻也很体谅,丢下?话?说:“我?明日还来,不信你要拿扫帚赶我?。”
未几池镜气定神闲地坐在车内,想着方才?那句话?有些死皮赖脸的意思,自己也摸着鼻梁好笑?。
那帘子?给风吹起来,迎面看见西坡的铺子?没开门,便?笑?问永泉,“他的买卖果然给你搅黄了?”
永泉不知该不该担下?这个虚名,权衡之下?,到?底是实言相告,“我?原本找了两?个地痞无赖来他店里寻衅挑事?,谁知前头来了两?日,第三日再来,他就关?了门了,说是赶着成亲。”
池镜也感意外,“他不是原定这月才?成亲?”
“听说他那老娘病重了,怕等不起,他老爹催着他先成亲要紧,免得老娘一死,给热孝耽搁住。也未大办,前日在家治了两?席酒,请了几房要紧的亲戚。”
“亲事?都办完了,怎么还不见他开门?”
永泉扭头打起帘子?来,“他这买卖大概是做不成了,也不必三爷费心,他们家早精穷了,他娘病得那样重,依我?说干脆就不治了,可他也算个大孝子?,仍想着治,所以这间铺子?要抵出去,拿钱治病。”
池镜先是一笑?,真是应了句老话?,麻绳专挑细处断,厄运专找苦命人。后来也逐渐笑?得力不从心了,只对永泉吩咐,“罢了,往后你也别难为他了,随他去。”
下?晌归到?家来,果然碰见络娴,也不知在这屋里等了多久,一见他进门便?由?罩屏里踅出来质问:“小叔,你那三奶奶真是好大的威风呀,前头裁去了那些老妈妈还不算完,又打起我?院里人的主意了?不知他们到?底哪里得罪了你那奶奶,就如此容不下?他们?”
池镜懒洋洋走去椅上坐,一味和她装傻,“二嫂这又是怎么了?她一大早就回娘家去了,还有工夫来得罪二嫂?”
络娴跟着走上前来踢一下?他的靴子?,“你少跟我?装傻充楞的,她要裁我?院里的丫头,不信你就没听说。知道我?不依,就往娘家跑,难道不是为躲开我??”
那青竹笑?着搭腔进来,“二奶奶这话?就是误会了,这事?原是老太太的主意,我?们奶奶不过是听老太太示下?。二奶奶果然不依,只和老太太说去,我?们奶奶犯得着躲什?么?”
络娴就奇怪,玉漏不过才?嫁给池镜这一阵,连青竹这个素日从不多管闲事?的人也向着她说起话?来,心下?更是不服 ,回头乜笑?一声?,“从前我?们说小叔什?么不是,从不见青竹姐姐驳一句,到?底还是三奶奶会做人。”
哪想到?青竹并不是为维护玉漏,单就是为贺台也不由?得对着她没好脸。
池镜暗暗好笑?,撑着椅子?扶手?向上抻了抻身子?,“二嫂,这事?真是老太太的意思,玉漏不过是照办,就是知道你要生她的气,她夹在当中为难,所以趁机回了娘家。可巧昨日不是二嫂请了她母亲来么?她昨日因不得空款待母亲,今日特地回去陪陪。”
络娴又扭回来冷笑?,“只怕就是为昨日我?请她母亲到?家来做客,她不高兴了,才?想着裁我?院里的丫头。”
池镜两?手?一摊,“你好心请她母亲来家做客,她为什?么要不高兴呢?难道——二嫂并不是出于什?么好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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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说玉漏这头,自送池镜登舆,进来就看见连秀才?同秋五太太坐在上座谈笑?风声?,难得一见夫妻并头,因为来日恐怕又要高升了,这样的喜事?,值得这一刻的融洽。
玉漏一身闯进隔扇门内,冷笑?一声?,“你们盘剥我?也盘剥得够了,往后我?再听见这样见缝插针讨差事?的话?,别怪我?叫大家脸上都下?不来。今日同你们讲明白,回去我?也要告诉府里,往后连家的事?是连家的事?,与我?不相干,不必看我?的面子?替连家的人办什?么差事?,就是三爷才?刚说的那些话?也不作数,县令的事?爹不要想。”
夫妇二人一惊,连秀才?自然是冷下?脸不说话?,只任由?秋五太太跳将起来道:“你在这里胡言乱语什?么?谁在你身上盘剥了什?么?你自嫁出阁那日起,想想看,我?们可曾朝你伸手?要过一回钱?连借银子?的话?也没讲过一句!你来带的那些礼又不是我?们叫你带的,原是你们府上的规矩。你若不想带,大可不带,谁又怪你不曾?”
“你说的这话?倒对得很,只有我?自己愿意给就给,没有你们开口的份。你们哪里会伸手?讨银子?呢?你们的胃口那才?叫大,只会讨官做,做了官,银子?自然就有了嚜,是打得这个主意不是?我?本不想说出难听的来,今日偏要说一说,免得你们不晓得自家的斤两?。爹,你如今做个县丞也不过是将就,你自己有几分才?干自己难道不清楚?我?劝你们还是知足的好,否则改明日,连县丞也做不成!”
素日同做娘的吵几句便?罢了,今日竟敢骂起做爹的来,秋五太太火一顶上来,一下?跳到?跟前打了她一巴掌道:“你有没有一点孝道?枉你爹亲自教你读了那些年的圣贤书,平日娘儿们几个吵几句就罢了,如今敢连你爹也骂!”
连秀才?不则一言,也不朝她们看,只抬步进了卧房。玉漏一面盯着他进去,一面扯着嗓子?道:“回去我?就对三爷讲,凭他今日应承了什?么,都不作数!往后他也不必和这家里来往,什?么人情不人情的,连我?也不顾这些人情,犯不着他来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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言讫调过眼?来狠瞪秋五太太一回,便?也折身进了西屋,将门摔来阖上。
秋五太太原地怔了片刻,又忙不迭跑到?廊下?向着门骂:“你有本事?此刻就走,你既不认这门亲,又回来做什?么?”
不想玉漏将门拉开,对着她
冷笑?一声?,“我?要是没记错,这宅子?原是池家送来的钱买的,我?是池家的三奶奶,自然想来就来,想走就走,赶我?的话?,轮不到?你们来说。你们要是知趣点,这房子?还能住得,那县丞也还做得,倘或惹恼了我?,你们常说的,我?是天字一号的没良心,可不管什?么亲爹亲妈,一律不落好!横竖我?今日有的,也不是你们给的,是我?自己拼死拼活挣来的,我?怕什?么?! ”
语毕又“啪”地一声?摔上了门,那门一时没有扣上,又在门框上打两?下?。从那扇来扇去的门缝中,可以看见玉漏拖着摇摇欲坠的身子?坐到?床上去,木然的脸上也流下?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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