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瓜文学 > 现代言情 > 逃玉奴 > 60-70
    永攀登(十五)


    趁着?玉漏回蛇皮巷的工夫, 池镜这头便拐弯抹角地催他父亲和老?太太说。不催着?不行,他父亲在天大的事?上都是雷厉风行,唯独面对老?太太总是踟蹰不定。他猜他年?幼时候一定是给老?太太折腾怕了,老?太太那反反复复的性子不免叫人提心吊胆。


    果然老太太一听这事便暴跳如雷, 都知道有?这一遭, 老?太太可没那么好说话, 待个丫头好是一回事?, 要?聘这丫头做孙媳妇又是另一回事。


    她?一屁股跌在榻上, 只觉脑门心突突跳着疼, 便把胳膊肘撑在炕桌上,手撑住额头, 横眼一看,那父子二?人跪在底下,脸上尽管发急劝着?,可只字不提“错了”, 看来是打定了主意。


    一干仆妇守在廊下,听见里头在摔碟子砸碗的,都是惊骇不已, 纷纷贴着?墙根听。还是丁柔耳朵好, 先听见?了几句, 拉着?毓秀神色慌张道:“好像是为玉漏的事。”


    毓秀敛起眉来,“为玉漏?玉漏的事?与二?老?爷三爷什么相干?”


    倏闻里头老?太太气急败坏的声?音, “想都不要?想!”


    大家再听,有?人震恐不已, “像是三爷要?讨玉漏做咱们家三奶奶。”


    众人一听这话都围拢过来, “你别是听错了?”


    蓦地“砰”一响,里头又砸了个杯碟, 老?太太中气十足地吼出来,“她?不过是个丫头!还是个不清不白的女人,先后跟了几家人家,见?我待她?好了,竟敢生出这份痴心!”


    众人听见?,倒像是真的,一时间惊得鸦雀无闻,个个满脑门的疑惑,许多问题堆积起来,倒化?成一句奇叹——真看不出,这玉漏姑娘不声?不响的,却是个这样厉害的人物。


    屋里说了半晌,后见?二?老?爷和三爷出来,丫头们一时都没敢进去,唯恐给玉漏带累着?也骂她?们几句。大家你推我我推你的,到底还是推了毓秀和丁柔进屋。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丁柔忙着?拾掇地上蹦得到处都是的碎瓷片,毓秀则忙着?端茶去劝,比素日加倍陪着?小心,“老?太太,老?太太先吃杯热茶败败火,纵有?天大的气,也要?保重您自己?的身子骨才是正经。”


    老?太太胸口还怄得个起伏不定,板着?脸,脸上的皱纹都往下坠着?,“真是反了,竟想娶个丫头做奶奶,还是个身子不清不白的丫头!”说着?斜上眼睇毓秀,“你说说,那丫头在我跟前服侍这样久,竟没瞧出她?有?如?此狼子野心!也不知是几时背着?我勾引的少爷,迷得他五迷三道的,要?讨她?去姨奶奶也就罢了,我也不和他们理论,做正头夫妻?想都不要?想!”


    她?细思细想去,竟追溯不到根源,疑心玉漏到她?跟前来,根本就是他们二?房早就设下的埋伏。这下倒好,跟前两个信得过的丫头,一个是与大房里暗中勾结着?,一个干脆不避忌了,居然妄想


    做二?房里的奶奶!


    毓秀道:“老?太太不依就罢了,何?必生这样大的气?当心气坏了身子。您不依,难道二?老?爷和镜三爷还敢和您争不成?”


    “可不是要?和我争嚜!”老?太太想着?方才的情形道:“爷俩跪在这里,反拿了许多话劝我,什么咱们这样的人家过分重门第?未免引人说咱们势力,又说什么古人娶寡的也多。什么古人?!难道他也作古了?古人是古人,他是他!”


    毓秀没敢再劝,老?太太撒完气,茶吃了半碗,吩咐道:“去把大老?爷请来,镜儿到底是他亲生的,那个当爹的由着?胡闹,我看他这个亲爹管是不管。”


    顺带着?将桂太太也叫了来,桂太太既不是池镜名目上的母亲,也不是他亲娘,不好置喙什么,只陪坐在底下椅上听他们母子议论,时不时由指缝间迸出一两声?咳嗽。


    大老?爷向榻上侧身坐着?,一手扶在椅上,陪着?笑脸道:“儿孙的事?情,自是听母亲做主。”


    老?太太冷眼乜他,“就是眼下我做不了他的主了才请你这个亲爹来问问,你是什么意思,难道就放任镜儿胡来?”


    自从将池镜过继出去,大老?爷心内早权当没了这个儿子,这些年?也从不问池镜的事?,谁知眼下又问到他头上来。他自是两头为难,想着?老?太太既要?他帮腔,想必是池邑那头业已定了主意,否则也不犯着?要?他来说话。若向着?老?太太,岂不是得罪兄弟?他那兄弟如?今在朝中如?此了得,哪里得罪得起?


    便把扶头上的手蜷了又松,松了又蜷,犹犹豫豫笑道:“这孩子既早已给了二?弟,我不过是他的大伯,婚姻大事?,父母健在,哪里轮得到大伯大伯母说话呢?我还真是不好说什么,还是老?太太和二?弟商量着?办吧。”


    老?太太一口气怄在喉间,没好说什么,当年?将池镜过继给二?房时,还是她?亲自说下的话,往后要?大房少理池镜的事?,怕他和二?房不亲。


    她?只得将眼移到桂太太身上去,那更是个事?不关己?的,只顾低着?嗓子咳嗽。老?太太听得烦嫌,心道:“咳咳咳,咳了这些年?,怎的早不咳死?!”


    而后几番咽气,干脆挥袖赶他们出去,“问你们也没意思,你们心里何?尝记挂着?别人?走走走,省得我瞧着?心烦!”


    怄到下晌,这时节天黑得早了,刚摆上晚饭来屋里就有?些黑惘惘的,桌上点上灯,照着?那六盘八簋的精致饭菜,有?两样是池邑吩咐送来的,小丫头啻啻磕磕的不知该说不该说的样子,“二?老?爷给户部的大人请家去吃晚饭去了,这是他们府上做的,二?老?爷叫送回来给老?太太尝尝。”


    先怄她?一回,又想起来孝敬了?老?太太只在屏门外瞅了一眼,就说:“谁还吃得下?你们去吃了吧。”


    旋即转背又回那边暖阁坐着?,才坐定不久,就听见?说姑太太来请安来了。老?太太狐疑道,无事?不登三宝殿的人,忽然走来,估摸也是为这事?来说和,看来池镜是铁了心了,连他姑妈也拉拢了去。


    她?铁青着?脸坐在榻上,直望着?碧鸳走进来,把丫头们都驱散下去,款款近前来福身,面上淡淡笑着?,“听说老?太太今日为镜儿的婚事?生了气?到底有?什么气好生,老?太太说给我听听。”


    老?太太听见?她?哄孩子似的口气,一颗心不由自主地软了软,倒像是从前她?哄她?的样子。


    “你既都听说了,还能不知道我是为什么气?你看看可像个样子,要?讨个丫头做媳妇!”


    “母亲又动起火来了。”碧鸳轻笑一声?,挨在榻那端坐下,忽然一声?“母亲”,使半黑中生出一股祥宁亲昵的气息,“那丫头也不算是奴才,是因为母亲喜欢她?才留她?在跟前,虽领着?一份钱当着?一份差,可又没有?签契。人家人还是连家的小姐,听说她?父亲眼下就要?升做县丞了,从此人家也是正经的千金小姐了。一位能读书会写知书明理的千金小姐,甘愿在母亲跟前丫头似的服侍这些时日,可见?她?是真心敬重母亲。难道人家连家养活不起她??就是不做县丞,人家家里也不缺她?一碗饭吃。”


    老?太太和她?说起来倒心平气和了些,“她?到咱们家来的时候是什么光景你不知道?原是凤家大爷的小妾,怕给正房奶奶欺负死?了才跟着?二?奶奶躲到咱们这里来的。凤家家孝不要?她?,她?情愿留下来服侍,我原当她?是心高气盛,想留在咱们家做个管事?的人,没承想她?心高得如?此,我现?今才晓得她?打着?什么主意。”


    “甭管她?心里打什么主意,到底是入了您的眼。何?况那没主意的姑娘您也未见?得喜欢。母亲为镜儿想想看,他将来是要?一心扑到仕途上去的,就跟二?哥哥一样,家里自然要?有?一位能干的奶奶。二?哥哥吃亏就吃亏在没讨到一个能干有?主意的太太。”


    碧鸳说着?,眼睛里放出一丝轻蔑。


    老?太太横过眼,吭地咳嗽了一声?,“说镜儿的事?,又扯上你二?哥做什么?你二?哥的事?你少管。”


    碧鸳旋即乜来一眼,嘴皮子蠕动两下,没出声?。而后慢慢重新笑起来,“母亲就当是看我的面子,就应了他们。我这辈子就那回求过母亲一次,您也没应,如?今权当是应的我。”


    等了等,不见?老?太太应声?,她?便起来走到她?跟前,待要?捉裙跪下。老?太太一看这态势,忙挽住她?的胳膊,“你这是做什么?”


    碧鸳冷清清笑道:“母亲这一辈子没真心疼过谁,爱过谁,连我也没敢指望得到您老?人家什么疼惜,大家这些年?都是敷衍着?就过下来了。这事?说起来也不算什么大事?,镜儿的婚事?您也未必是真心替他操心,什么丫头不丫头,清白不清白的,您是真在乎这些?您不过是跟他们赌气,一定要?人事?事?听您的话称您的心。可俗话说,不如?意事?常有?□□,不如?卖他们个人情,也卖我这个做女儿的一个情面。”


    一席话说得老?太太脸上痛心起来,只觉满腹冤屈说不出,化?为低低喃喃的一句,“你真是个没良心。”便沉默下去,想着?许多事?,几乎要?哽咽,“竟说我不疼你?我还要?怎样疼你才算?”


    碧鸳拨转着?多宝串,眼皮冷翻到一旁,少不得把往事?翻腾出来,“既说疼我,做什么一定要?把我嫁到那郑家去?我当初求了您多少话?跪了您多少回?您一点也没见?心软,亲生的也好,不是亲生的也罢,您待我们这些做儿女的都是一样的心肠硬。”


    屋里愈发黯黯阴阴的,老?太太可以放心地把脚轻轻跺一跺,“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这是天经地义的事?,我哪里办错了?就是错了,也就是看走了眼。就是不嫁郑家,也有?张家王家李家要?嫁,横竖没有?姑娘大了不出阁的!再说听见?你在郑家不好了,我拼着?这张脸不要?,不也把你接回家来了?长?留个出了阁的姑娘在家,你出去问问,谁家有?这样的事??还说我不疼你!”


    还记得那时她?气势汹汹赶到郑家和人说:“我女儿不能给你们家生养子嗣,是她?无能,你家要?休她?,我做娘的也没道理替她?说话。不过我把话撂在这里,我们池家不是养不起姑娘,一辈子养她?在家我认。你们要?写休书只管写,谁怕?”


    那还是她?一生中作为女人作为母亲最光辉的时刻,现?在想起来也还是怀念。


    碧鸳想来也无可挑剔,只得咽下气道:“镜儿这事?,母亲就依了吧。”@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老?太太向上翻她?两眼,仍咕哝,“你二?哥家的事?你少管。”继而又歪下脑袋,气道:“


    是镜儿请你来劝的还是你二?哥请你来劝的?”


    碧鸳陡地把胸口喘两下,冷笑一声?,“我见?得着?二?哥哥么?他回来这几日,家里的人相干的不相干的都见?过了,就只没去瞧我。”


    “那才好!”老?太太嘟囔着?嘴,又像怕惹她?生气,声?音始终放得低,“一辈子不见?面才好。”


    碧鸳想吼不能吼,脸上渐渐褪了血色,怀着?股气掉身走了。


    老?太太一直盯着?她?那瘦条条的背影出去,唯恐她?生了气闹。她?这女儿是自小给她?宠坏了,面上看着?温柔听话,可一旦拗起性子来便是要?死?要?活地闹。年?轻的时候就常闹得她?这为娘的不得安生,成日悬着?一颗心,倒是这几年?她?吃斋念佛,岁数也大了,才见?好许多。


    却也不敢过分掉以轻心,到底二?老?爷回家来了,兄妹俩近近地在一处,谁知哪日又挑动起她?哪根筋,少不得又要?生要?死?地折腾起来。因而老?太太左思右想,旁人的事?和自己?生的女儿比起来,都不算顶要?紧的大事?,便将池镜的婚事?应下来,也算称一回碧鸳的心。


    然而虽然答应,到底气不平,总觉得是给人暗里算计了一遭,因此商议起婚事?来,凡事?都很勉强,只推给燕太太去办,“你是他的母亲,他要?娶媳妇了,自然是你去操持。你看着?办吧,第?一趁着?你老?爷在家,尽快办了,免得他回京去,连儿子的一杯喜酒也吃不上;第?二?要?好看,不要?给外头论长?论短;第?三不要?因为他不是你亲生的你就马虎,兆儿贺儿娶妻的时候是什么样,也不能短了镜儿的。”


    燕太太好笑,讨这么个媳妇,人家岂有?不议论的?平日没话还要?编些闲话来说,何?况那玉漏挂着?一身的是非在那里!


    不过又不是她?的亲儿媳妇,连那儿子她?都不大在意,何?况是那媳妇,再则又是她?老?爷定下的,老?太太也应了,她?更没话说,也敷衍地张罗起来。面上的排场却不能敷衍,自然一切是比着?大爷二?爷的例子,一面先遣了两位媒人去说和,一面在这头合八字看日子,终于定在二?月末迎亲,因为三月二?老?爷便要?启程回京。


    这一忙便忙进十二?月,满府里个个连轴转着?,有?忙池镜婚事?的,有?忙老?太太的生日的,也有?忙预备过年?的。事?情蜂拥而至,一时间倒顾不上议论是非,各人心里纵有?千言万语,也都暂且不得空凑在一处说。


    玉漏自然也不必急着?进府,这一年?倒得在家清清静静地过个年?。说清静也清静不下来,池家打发过来走过场的下人不断,这事?渐渐传出去后,还有?他们家两边的亲戚就应酬不完。


    自然她?娘那头的亲戚来得少些,一是山高路远,二?是从前连秀才就不爱他们来家走动,嫌他们是乡下人,秋五太太见?丈夫不喜欢,慢慢也多半不来往了,只打起全盘精神迎待他们连家的人。


    她?三婶出身比秋五太太强许多,原是买卖人家的姑娘,生意虽做得不大,到底娘家有?几个钱,因此一向瞧不上秋五太太,嘴里虽是叫“二?嫂”,也敷衍得厉害,但到底心不服。这回却是心服口服,谁能想到她?养的女儿竟有?当上侯门奶奶的一天!


    这日一进门,撩下些贵重礼物便拉着?秋五太太上东边厨房里说话:“到底三丫头是怎么给那池家瞧中的?”


    秋五太太一壁揉面,一壁笑得见?牙不见?眼,“三丫头先时不是在他们老?太太跟前服侍?那三爷日日往老?太太跟前去请安,就瞧上了,暗里和他爹一说,他爹也看我们三丫头好,这就成了嚜。”


    三婶还如?听天方夜谭一般,半晌转不过弯来,“三丫头竟有?这本事?——”


    一时玉漏往厨房来提茶水款待正屋里那些亲戚,她?那双眼便直望着?玉漏笑,那闪动的微光里,有?嫉有?恨,更多的是鬼祟的好奇。


    总之都知道这门亲事?是玉漏自己?谋定的,所以看她?的眼光都是佩服中又带着?鄙夷,觉得一个姑娘家亲自打算自己?的婚事?是不害臊。何?况玉漏前头还跟过两个男人,因此不免将她?今日的好事?同霪秽奸.邪联想在一处。


    背地里都说玉漏在池家当差时就不老?实,暗地里勾引三爷,否则怎么会瞧得上她??也有?说玉漏自小不爱说话是因为城府深,还有?说玉漏只怕已有?孕在身,否则怎么日子定得那样急?


    玉漏听见?也装没听见?,从不和她?们理论,面上仍是周到迎待,反正知道这些人多半是出于嫉妒的缘故。也怀恨地想,等回头一出阁,终生再不多看他们一眼!


    她?的眼睛仍多时放在支摘窗上,不由自己?地盯着?底下王家院里的动静。西?坡与那何?寡妇的事?也说定了,日子比她?的远,是在明年?夏天。她?心里暗松口气,总算不落人后,有?种她?先抛弃了西?坡的胜利感。其实是自欺欺人,所以还是高兴不起来。


    巷子里倏地走来几个人,领头的婆子玉漏认得,是燕太太院里的寥妈妈。昨夜里刚下过雨,巷子里愈发污浊,廖妈妈提着?裙子,时不时留心低头看一眼有?没有?踩脏鞋袜。这些时常有?池家的下人来,一进他们连家门皆多半是这难掩的嫌弃的神色。玉漏没下楼迎待,等着?她?娘将人引到楼上来。@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果然隔会听见?噔噔噔一群脚步声?,非但廖妈妈这一队上来了,连她?家那几位婶娘伯娘堂姊妹也跟着?上来,一群人乌泱泱挤在屋里,玉漏简直怀疑这屋子要?塌下去。


    廖妈妈看她?的眼神很是微妙,总的来说是一种不得不刮目相看的冷眼,开?口便说:“唷,姑娘家里真是难找,我坐着?轿子在前头街上转半日才寻到这条巷子。”


    秋五太太应酬池家的这些管事?妈妈们也算有?了点经验,忙请她?在妆台前坐,一面端上茶果点心来,一班亲戚家的女人都帮着?尽心迎待。


    独廖妈妈领来的三位上年?纪的男人立在跟前。廖妈妈指着?他们道:“这是请来给姑娘裁衣裳做冠子的几位老?师傅,从前大奶奶二?奶奶她?们的嫁衣花冠都是他们做的,姑娘快起身给他们量量。”


    不及玉漏自己?起身,她?娘并她?三婶先抢步过来将她?连拉带扯地由床沿上拧起来,“快快,这时候量好了二?月里才能做得出来!”


    玉漏一面给他们量着?尺寸,一面问廖妈妈:“老?太太和两位太太都好?”


    廖妈妈呷着?茶半笑不笑道:“都好,就是忙得不可开?交,马上要?给老?太太做寿,又赶上年?关,府里头但凡生着?腿的,都没有?个坐得住的时候。偏巧三爷和姑娘的事?也凑到了这时候。”


    秋五太太赶上去,弯下腰贴在她?旁边说:“哎唷真是劳苦了你们这些老?妈妈们了,这些时为了我们姑娘东一趟西?一趟的来传话。回头等我们姑娘过去了,我还要?去到府上去谢你们呢!”


    廖妈妈碍着?情面起来和她?福身,“亲家太太这是说的哪里话,还不都是我们分内的事?。”然而眼色却是淡淡的,只在秋五太太面上荡一荡,便荡开?了。


    秋五太太笑不赢,又觉得局促,到底是不大和这些有?头脸的管家婆子打交道。稍体面些的亲戚们看见?,忙上来帮着?搭腔。


    玉漏心下看不惯她?们赶着?巴结这些妈妈们的样子,心想这些人你去奉承她?做什么?她?张着?胳膊背过身,没理会,料定池家这些人必然也在猜她?到底是使了何?种手段拿住了这桩好姻缘,肯定也不会往好了猜。


    她?这门亲事?一定下来,算是把府里上上下下的人都得罪光了,她?们对她?嫉的嫉,疑的疑,恐怕连老?太太也算在内,没人会心甘情愿接纳她?一个丫头忽然就要?做池家的三奶奶。


    这时候想到,也许只有?池镜,尽管他也是迫于无奈,但在这些猜忌鄙薄的目光里,他的目光看她?还算得上一种温情。她?心下一算,倒有?一个来月没见?过他了。


    经霜老(〇一)


    隔两日连秀才的官疏通下来, 元夕后便拜马上任。连家三喜临门,又是为?玉漏之事来贺的,又是为?连秀才之事来贺的,又是为?年节来贺的, 连玉湘也从胡家赶回来帮忙。


    来往宾客一多, 连秀才便觉家中掉转不开, 急着看了几处宅子, 最后?看


    好了前街上一所三进三出的院子, 着人看了黄历, 择定?年后?搬家,连搬家的人手也都?找好了, 跑不出就是衙内那班差役。


    那房子离得不远,这日大早秋五太太领着玉漏玉湘和她四婶三婶一道去看过,回来玉湘便和秋五太太商议说:“等我?过几日回去,请相?熟的人牙子寻摸几个下人, 赶在搬迁前送到那新房子里头去,也好叫他们帮着将那房子扫洗扫洗。”


    秋五太太忙搁下茶盅乜她一眼,连连摇头, “不要不要, 不过是些家务事, 买下人是一笔钱,往后?吃我?的喝我?的住我?的, 每月还要放月钱给他们,一点不上算。”


    连秀才不在家, 她三婶可以无所顾忌地和秋五太太打趣, “唷,二嫂如今发了大财了, 二哥升了官,三丫头也要上人家做阔奶奶去了,你还舍不得多使几个钱?死了又带不进棺材里去。二哥不是说要寻一房小妾进门?回头人家生下个小子,你省吃俭用那些银子,都?要落到他们母子手上,这就上算了? ”


    她四?婶嗑着瓜子搭腔,“这话不错,二嫂何苦来?不如趁这会多享享清福。”


    玉湘端着两碟点心摆在桌上,也道?:“眼下不是省检这个钱的时候,一来那房子大,不比这里,七.八间屋子,娘一个人哪里拾掇得过来?二来爹升了官,也要有?个做官的样子,客来客往连个通传迎待的下人都?没有?,叫人瞧着不像个样。三来,马上玉漏要出阁,许多琐碎的事还要人去办,娘拢共两条胳膊两条腿,哪里跑得赢?”


    只有?说到这些话时玉漏才觉得与她相?干,抓了把瓜子到墙根下小方凳上坐着嗑,轻轻冷笑一声,“可别为?省那几个钱丢了体面。前日池家那王妈妈过来,进门看见?娘便问?:‘你们太太在不在家?’我?听了臊得慌,亏娘像是没大所谓似的,一双油乎乎的手直去拉人家说:‘我?就是我?就是!’,人家打量好几遍也不大信,手上又油,衣裙又脏,像谁家的太太?”


    她三婶四?婶听见?都?闷头笑起?来,秋五太太觉得好没意思,偏拿这丢人现眼的事情来说,紫胀了面皮。


    要是往日或骂或打,早跳起?来了。现下却不大敢,兴许是因为?玉漏的亲事定?下来,众人不得不另眼相?待,就是连秀才近来和她说话也带着点恭顺的意思,唯恐得罪了她似的。再?则也不知怎的,人家的姑娘定?了亲,都?是比从前还要温柔随和,偏玉漏反着来,定?亲像是遭了什么难,常日板着面孔,稍有?哪句不对付就是一场唇枪舌战。


    秋五太太只得嗔她一眼,“身上那些油污还不是为?你,家中日日有?客来,我?不得时时刻刻在厨房烧火烧饭款待?哪得空换干净衣裳?”


    所以她三婶四?婶也常过来帮衬,不来不知道?,有?些远房亲戚竟连她们也不认得,一算单是他们连家就要摆十六桌。


    秋五太太想到一桌的鱼肉酒饭便心疼银子,抱怨道?:“他爹在官场上打点就花了七.八百两,又是那所房子,这一向又是应酬来客,又是送过年的礼,眼下大丫头又说要置办下人,家底都?掏空了,我?还不晓得到时候摆席的银子从哪里来!”


    她四?婶笑道?:“二嫂急什么?他们池家的聘礼还没送来呢,等送来了,我?只怕你没处花去。”


    这一向池家来人也没说起?过这事,走过场也还未走到那一步,玉漏没好问?,有?点怕池家因看不起?她,连聘礼也是从简。转头又想,那也没话可说,毕竟她们连家也拿不出什么体面嫁妆,她爹娘是千匀万挪的才凑足了几十两银子去替她打了副像样的头面。


    恰好此刻忽然听见?外头有?人说话,未几便见?永泉领着人抬着三口箱笼进了院门。屋里的人忙迎出去,永泉在院中拱手道?:“二老?爷叫三爷给亲家送些东西来。”


    旁的没多说,吩咐了小厮一径抬进屋内,又将玉漏叫到一旁低语:“三爷在前街马车上等着呢,有?话要和姑娘交代。”@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池镜不肯往她们家来,也好,免得给她娘婶婶们拉着说话。她便上楼换了衣裳,藉故与永泉一道?出去。


    因年关在即,街上益发川流不息,路上湿润润的,早上才化过霜,风带着凛凛的寒气。那马车停得离巷口老?远,玉漏猜,池镜一定?是怕给她们家来往进出的亲戚看见?,有?意躲得远远的。他烦她们连家的人,正好她也烦他们池家的人,算是扯平了。


    池镜穿着毛皮氅衣,戴着银鼠帽,正倚着闭目养神?。阔别多日 ,玉漏忽有?些局促,不知该说什么好,只在侧面坐下,把手悬在炭盆上烘着,想着他们好像就是去年冬天好在一起?的。一年竟过得这样快?


    慢慢想起?倒有?桩正经事说,“我?们年后?就搬家了。”


    池镜撩开了眼斜着看她一会,把身子向前稍欠着,“搬去哪里?”


    “就在这街上。”玉漏往他肩后?递下巴,“前头有?所宅子,我?爹已经和人定?下了,原是位老?秀才家的祖宅。”


    这条街上少有?大宅子,池家一下就猜到是前头独门独院的那一家,向街前开着大门,也还像个样。因笑:“回头迎亲的时候倒便宜了,免得这蛇皮巷里迎亲的花轿都?抬不进去。”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按他们家的排场,一定?是八人抬的大轿。玉漏蓦地联想到,婚前的男女是不该见?面的,她忽然有?些羞赧地低下头,“你今日怎的想着来?”


    “我?尊我?父亲的话来给家送些东西。”他也伸出手来烘,一会去握住她的手,“方才送进去的东西都?收了么?”


    玉漏任他握着,“收了,只是不知是什么?”


    “银子。”他说得极随意,“我?父亲想着你们家到底贫寒些,只怕少银子给你置办嫁妆。他自己拿了一千银子叫我?给你送来,我?又添了五百两。”


    打发他来送,恐怕老?太太并不知情。玉漏有?些惶然不安,“就怕老?太太听见?了生气。”


    池镜放开她的手,倚回车壁上笑,“你以为?老?太太不知道??她不过是睁只眼闭只眼罢了,横竖不是官中出钱。那些银子是我?父亲自己在京的进项,他常年不在家,除皇上赏赐的田地外,老?太太体谅他在京的花费也不小,着他现银子不必入官。我?那五百两,都?是我?素日使不上的月例积攒下来的。”


    玉漏瞪圆了眼,“那岂不是把你的钱都?花完了?”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怕什么,你置办了嫁妆也是抬进我?们家来,我?又不折本。”


    玉漏讪着想,恐怕多少是要折一点,她娘岂有?不私取私拿的?但这话不好明说,想来他也料得到。她看见?他脸上有?些疲态,免不得要关心两句,否则也没有?别的话可说,“你近来也忙坏了吧?”


    池镜听着街上轰闹的声音,倒觉得清静,他低着头拿钳子翻底下的炭盆,“也不要我?忙什么,只是为?裁做衣裳每日给人摆弄来摆弄去,烦得很。”


    有?一点火星飞上来,仿佛跃在眼中,使他眼睛里倏地明亮起?来,“我?那几间屋子现下在重新装潢,做新房,他们在乱着添换家具,床也命人重新打了一张,大概年后?就能得。还是紫檀木雕花的,不过换个样式,我?是喜欢紫檀木那颜色,不知你觉得怎样?不换的家具他们都?要重漆过,我?那间小书房后?头的碧纱橱要往外挪几寸,好将卧房再?让得宽敞些,往后?是两个人睡在里头——”


    玉漏听他说着,好像是在打造一只黄金笼子,在那笼子里铺上洇褥软垫,装上雕窗华帘,笼子仍是笼子,只是尽量使它既体面,又舒服,不过她没有?将被囚困的自觉。


    她自十六岁被连秀才送进了唐家,那时候以为?离开家会日子就能好一点,可是到了唐家,府里人口那样多,唐二又喜新厌旧,他稍微冷落一点,其他下人的奚落就跟上来了。后?来又到到了凤家,俪仙善妒不能容人,日子也并没有?好过一点。她一直以为?只要走到新的境况里去


    ,日子就会好过起?来。其实并没有?,人生就是一个笼子套着另一个笼子,不论?怎么逃,逃到哪里,都?是给笼子罩着的。她是习惯了,觉得能住进个黄金做的笼子里也很好。


    她问?:“那你现下是睡在哪里?”


    池镜朝她一笑,“眼下我?搬到二哥那头暂住着,二嫂很生气,成?日见?着面也不睬我?。”


    非但络娴不睬他,阖家都?像是对他带着点怨气,丫头们和他再?说笑起?来也是拈酸的口吻,都?觉得他娶谁不好,偏定?下个丫头,比她们强不到哪去。连翠华见?着了也要讽他两句。


    这些都?罢了,唯独察觉贺台是一种凝重的忧心,大概是想到他要成?家,怕他紧跟着就要“立业”。


    他歪下脸看着玉漏的脸,“你像是一点也不在乎的样子。”


    玉漏笑道?:“二奶奶为?她大哥的事厌我?也不是一日两日了,先时是想不到咱们会成?亲,才会罢了。”


    “你既然想到这点,就不怕往后?她做二嫂的为?难你?”


    玉漏脸上没变化,只是微笑,“没什么好怕的。”


    池镜知道?她沉得住气,一直恨她这一点,眼下看来这也不算个坏处。可他仍不喜欢她处变不惊的态度,便把脸转开,挑起?窗上的料子向外望。这时候为?过年,哪里都?热闹,许多百戏杂耍都?在街上卖艺,锣鼓敲得锵锵的,年节的热闹好像盖过了他们婚事的喜气,那婚事总觉得差着股劲,拼不过年关的气氛,他感到失望。


    在街上看见?熟悉的人影,他不免正坐起?来,轻蔑地笑了声,“那不是王西坡?”


    西坡手上拧着些纸包沿着街边走,在一户人家门前便站定?下来。玉漏换到这边来坐,伸着脖子向外望,也看见?了。


    是那何寡妇家,何家也是一楼一底的房子,底下临街有?一间铺子,一直趁那铺子卖些油盐酱醋。她男人在时是她男人在做,生意还好,早年间玉漏也拧着油壶到他们家打油。那男人生得黝黑矮小,会做买卖,就是足了斤两后?,勺里的小半勺油也懒得再?倒回去,一股脑都?给玉漏装进壶内。后?来他死了,是他娘照管铺子里生意,老?太太抠搜,常少人斤两,像玉漏她们这起?老?主顾也渐渐不去了。


    如今西坡又是议亲又是找铺子重开张做肉铺,大约在两家双全的好事,娶何寡妇,一并租他们家的铺子,还可以顺带手照料楼上的何老?太太。


    未几那铺子开了扇门放西坡进去,池镜从那半开的门板后?头瞅见?个羞答答低着脸的妇人,西坡向她拱手,把手里的东西都?交给她。池镜心下猜到,却偏要问?玉漏,“那妇人是谁?他们家的亲戚?”


    玉漏收回脖子来,“是他新定?下的填房老?婆,是个寡妇。”


    池镜不由得朝那门后?多瞅几眼,那妇人身段矮小,略有?发福,满面油黄,单论?相?貌,与那王西坡简直是野鸡配凤凰。他笑起?来,不免有?幸灾乐祸的意态,“这瞧着可不大般配。”


    玉漏一口气涌上来,倒拿秋五太太的话来堵他,“哪里不般配,一个鳏夫一个寡妇,膝下都?拖着孩儿,再?没有?比他们更配的了。”


    池镜听她语气不大好,便俯下背来,两个胳膊肘撑在膝盖上睇着她笑,“那妇人生得比你难看多了。”


    玉漏听见?益发生气,抬眼瞪他,“你的意思是我?很难看?”


    他又忽然觉得她一下美得不行,活灵活现的神?情,不再?是那精致得假的微笑。可是想到她这份生动是为?西坡,心下又很不痛快。


    索性大家都?不要痛快好了,他故意刺激她,“你不算难看,也算不上好看,姿色平平用在你身上倒是恰如其分。”


    玉漏一下觉得与那何寡妇不相?上下了,亏得这些时一直给自己安慰,比她强多了,比她强多了!不过方才看见?西坡一样对着她温柔有?礼地笑,也一样待她体贴,拧来的东西只怕是给他们孤儿寡母过年的,正因为?她们是孤儿寡母,他更对她照料。


    她对西坡像是听一个故事没听到结尾,尽管隐隐猜得到,但没听到,总不能死心,有?时往好猜,有?时往坏了猜。


    她眼角眉梢一时挂着萧瑟的霜气,瞟见?池镜那张笑脸也逐渐冷了下去,冷静地道?:“你放不下他。”


    说完他立刻便后?悔,这等同于承认了她和人家的情分。


    玉漏马上驳道?:“没有?的事。”继而又微笑起?来。


    池镜也重新笑起?来,没再?说什么,一脸的厌倦。回去他还在想,干脆设法弄死那王西坡,在他也不是什么难事。但一个故事最恨的便是扑朔迷离,真弄死了王西坡,他和玉漏的感情更要显得柳昏花螟了。


    只得将这忽起?的念头作罢,横竖过些时候玉漏就名正言顺是他的人,他庆幸当初下了正确的决定?。正万般无奈地倒在铺上,倏听他父亲打发人来叫他过去,便又换了衣裳过去那头。


    外院几间屋子早腾空了,好些家具新上了漆晾在场院中。沿廊下踅入内院,燕太太不在家,只他父亲歪在榻上看书。见?他进来,就放下书懒倦地问?:“东西都?给连家送去了?”


    池镜拱手回道?:“儿子又另添了五百两。”


    池邑只笑了笑,向榻围上后?靠去,“那是你的银子,随你怎么使用。看你是很中意那位连姑娘,往后?成?亲过起?日子来,想必也和气。”他也是自回家来这些日子,从未听见?燕太太对儿子说过什么体己话,连他的婚事开始张罗起?来,也没听见?哪位上年纪的女人对他说过什么关照的话。只好由他这个做父亲的来关照他几句,“眼下送这些钱过去,不过是为?了两家面上都?好看点,往后?人家进门,可不要为?今日这些东西就看轻了人家,否则也不要送了。男人家,不论?是钱财还是情分,都?要大气一点。”


    池镜觉得鼻管子里有?些酸痒,在椅上点头答应。池邑也就没话可说了,打发他回去,“回去养足精神?,来日好做个意气风发的新郎官。”


    他自己却颓丧地歪在榻上,想起?头他回做新郎官的时候,仅仅只有?半日的意气风发,一到黄昏礼成?,刚入洞房,就听见?外头又敲锣打鼓乱起?来,一问?才知道?,是他妹子碧鸳跌进池塘里了。


    单为?乱着救碧鸳就折腾了一夜,连新娘子也不得不换了衣裳去看顾小姑子。阖家守了碧鸳一夜,碧鸳醒来说:“是不留神?踩滑了才跌进去的。”


    别人肯信,唯独老?太太不信,实在放心不下,只好吩咐池邑,“你留在这里看顾着你妹子,虽说你们新婚燕尔的夫妻,不好劳累了你,可你妹子是你看着长大的,你也放心不下不是?”


    碧鸳人是醒了,却因受凉大病了几日,池邑没奈何,只得瞥下新婚的先二太太看顾了她几日。后?来碧鸳的病虽见?好,性情却大坏起?来,比从前还要骄纵任性,隔三差五便要寻出是非哭骂打闹,每是如此,老?太太便少不得叫池邑去哄劝。


    先二太太新媳妇进门也不好过,老?太太原是那脾气,又为?哄着女儿高兴,益发不给先二太太好脸,常拈出错来叫她到跟前立规矩,致使那新房常日空着一半,不是新郎官不在家,就是新娘子不在家。熬过半年光景,夫妻俩聚少离多,愈发生疏,睡在一张床上也还十分拘谨,听见?点动静就觉得是哪里又生了事端。


    他们京城的宅子比南京这里的还大,一旦忽生什么事下人们便敲锣打鼓地嚷,那时候不是疑心家里进了贼就是三小姐发了梦魇,总是不太平。池邑这些年还怕听见?锣儿响,那些声音轰轰的在耳边,一定?要他不得安宁。


    后?来好容易碧鸳出了阁,他也习惯了那些乱子,反倒是踏实睡在床上的时候会心神?不宁,总觉得那锣儿随时又要敲起?来。


    果然,那锣儿又响起?来了——


    这厢池镜刚一出去,老?太太打发了个小丫头进来传话,“老?太太说,外头为?给三爷装潢新房,成?日闹得不成?样子,只怕吵着二老?爷不得清静。老?太太刚命人将西南角的雁沙居收拾出来了,叫二老


    ?爷搬到那头去住。”


    池邑面无异色,待要答应,旋即燕太太笑着进来,“夜里倒不吵,他们装潢屋子也是在白天。”


    那丫头扭头道?:“老?太太说,二老?爷成?日应酬多,自然昼夜都?要清静。”


    燕太太笑意沉了沉,没再?违抗,横竖他们夫妻住不住在一处也不要紧,她也习惯了,便道?:“那我?一会就叫丫头们把老?爷的东西拾掇拾掇送到雁沙居去。”


    那小丫头又道?:“老?太太说难得二老?爷今日得空在家,叫老?爷晚饭到我?们那头去吃,老?太太特地叫厨房预备了老?爷爱吃的菜。”


    池邑起?身作揖,“去回老?太太,我?晚饭时候就过去。”


    待那小丫头出去后?,燕太太便命人先收拾了池邑的细软送到那边去,一面坐下来问?:“我?方才听见?你叫镜儿送了什么东西到连家去?”她分明听见?他们是说银子,故意这样问?,是看池邑瞒不瞒她。


    池邑全没当回事,照实道?:“不过送了使他送了些银子过去给连家置办新娘子的嫁妆,既已做了这门亲事,不好叫新娘子脸上太无光。”


    燕太太不免打起?算盘来,如今芦笙要做晟王妃的念头既已作罢,将来她出阁,只怕老?太太也舍不得给她摆排场,因此只能指望起?池邑来。可池邑又不是她亲爹,只怕他不答应,又不好明说,只是拘束地笑着,“老?爷真是肯体谅。我?看老?爷这次回来,像是带了些现银子回来?老?太太知不知道??”


    “早前镜儿写?信给我?说婚事,我?想着趁这次回来就办了,因此带了些现钱回来,都?是作他成?亲之用,老?太太知道?不知道?也不会要他的。”池邑说完看她一眼,猜到她的意思,举起?书道?:“等镜儿的婚事办完,看下剩多少你都?收着,将来给芦笙添置嫁妆用。”


    燕太太想不到来得如此容易,又观他面色,笑着给他添茶,“回头我?叫芦笙来给老?爷磕头。”


    经霜老(〇二)


    按说池邑吃过茶朝那雁沙居去后, 燕太太总算得以在局促不安中解脱出来,浑身骨头都似松了一松,在榻上转着膀子?和芦笙那奶母徐妈妈道:“晚饭叫芦笙过来这屋里吃。”


    自从池邑回来,芦笙就不到这屋里吃饭了, 要么自己在西厢房吃, 要么是去她姐姐金铃那头吃, 嫌与她父亲坐在一处不自在。自然燕太太更不自在, 也不叫她来。


    徐妈妈回道:“姑太太今日叫她过那边吃饭, 早不在屋里了。”


    燕太太放下胳膊嘟囔, “她姑妈不是说这几日身上不大好?又?一向是吃素,芦笙不是吃不惯嚜。”


    “说是叫厨房烧了好些精致素食。前?几日老太太的寿, 席上丫头吃腻着了,这两日还吃不下荤腥,正好。”


    燕太太便不理论,随芦笙去。


    芦笙为她父亲在家不自在了好些时?候, 听见下晌他父亲搬到别处去睡了,心下又?是高兴又?是不高兴的,有些怅然?若失, 一张脸映在阴沉的天光里, 柔白得像摔碎的瓷片。


    碧鸳见她将箸儿在碗里有一下没?一下地笃着, 笑道:“姑妈家的饭就这样难以下咽?你看你,吃得这样勉强, 不像姑妈请你来吃饭,倒像请你来遭罪似的。”


    “不是的——”芦笙噘着嘴, 只好跟她姑妈说一说, “才?刚我过来的时?候,看见丫头将老爷的东西搬到雁沙居去了。老太太吩咐的, 说三哥的屋子?在装潢,怕吵着老爷清静。”


    碧鸳搁下箸儿,掩着嘴咳嗽了两声?,目光小心地看她一眼,“怎么,二老爷为这事不高兴?”


    “那倒没?听见老爷抱怨什么。”


    碧鸳淡淡微笑着,给她搛菜,“那就是你母亲不高兴了。”


    “我母亲也没?说什么。”


    “那你又?不高兴什么呢?”碧鸳纵容地笑起来,“你这孩子?是闹腾惯了的,你父亲这一回来,成日看着你,你难道就不觉得拘束?如今他搬去别的屋里住,你能得松快了,该高兴才?是啊。”


    芦笙也说不好,情?绪似卡在期待与不期待之间,又?想和她父亲在一处,又?怕和他在一处。她说:“我还以为老爷就跟大伯一样,是胖胖的身量,时?时?笑着,谁知不是那样。老爷比大伯长得好多了。”


    碧鸳轻轻哼了声?笑,“那是自然?,你父亲的亲娘就长得比你大伯的亲娘要好看许多,从前?老妈妈们都是这样说。”


    不过她们都死得早,连碧鸳也没?见过。池邑的亲娘是为生?他难产似的,所以他还在繦褓中就给抱去了老太太膝下,不像大老爷,会?说话会?走路了老太太才?进门?。


    老太太那时?候年轻,进门?后一心要自己生?个儿子?,所以待不是亲生?的两个儿子?都是淡淡的,不过多关照奶母几句。等一阵还不见有孕,急起来,听了老道士的话,要借别人?的儿子?讨个彩头,池邑年纪小,所以肯时?时?抱他一抱,逗着他说:“你叫‘娘’来听,不要叫‘母亲’,叫声?‘娘’。”


    还真是有些效用,果然?不日便怀了一个,都说是儿子?,那一阵便把池邑当功臣,疼他疼得厉害,走到哪里牵到哪里。不过好景不长,那一胎到底小产了,老太太消沉了好些日子?,池邑也不免受到牵连,她常把他搂在怀里捏他掐他,偶有时?候想着小产的儿子?,又?掉着眼泪亲他。


    她一向是打一巴掌给个甜枣吃,因此将池邑调到别的屋里睡,使人?家夫妻分离,少不得就要补偿他一点温情?,于是晚饭都是按池邑的脾胃来张罗。


    老太太自己不大吃,也不要丫头在旁布菜,一面亲自给池邑搛菜,一面笑道:“我记得你从前?最爱吃一碗烂炖鸽子?肉,不知这几年在京还常吃不常吃了?”


    她将尾音吊得高了些,歪着双格外慈祥的笑眼,像是和小孩子?说话的神气。池邑有些受宠若惊,仿佛觉得是回到了小时?候给她搂在怀里的情?形,高兴不高兴的时?候都爱拧他一下,那疼痛使他感到一个女人?缠绵的怨恨。


    他知道她反复无常,坏的时?候多好的时?候少,然?而他也习惯了她古怪的脾气,反而慢慢觉得那两分的好在那八分的坏里,多么难能可贵。


    他心下那一点紧张同在朝堂上的紧张又?不大一样,朝中的明刀暗箭总带着凛凛的寒气,非常清楚不论是朋党或是对手,都是因利而聚。而她不一样,她好或坏全?凭心情?,偶然?温柔起来也像是一个女人?的本能,不带目的。


    他忙回敬着给她搛菜,“吃是常吃,只是不如母亲在时?烧得可口。”


    老太太拂开他的手,笑着摇头,“我吃不下了,我老了难克化,晚饭稍微吃多点夜里就睡不安稳。”又?道:“我们回南京时?我专门?把厨房里的老盛妈留在那里,就是叫她给你烧饭吃,我晓得你吃惯了她烧的菜。那道烂炖鸽子?肉也是我教给她的,怎么又?不可口了?”


    池邑搁下碗,将两手撑在膝上,“她姜片搁得多,吃着有些辛辣气。”


    老太太稍微攒眉,“从前?说过她多少回,她就是难改。”说着招呼着池邑往那边暖阁吃茶,“我那原是炖羊肉的法子?,教给她的时?候就说,鸽子?肉不如羊肉膻,姜片要少搁点,她像是没?记性。如今年纪大了,只怕愈发不中用。”


    池邑笑着接话,“所以儿子?也就不说她了。”


    老太太走到榻前?,回头笑睇他一眼,“你就是带人?宽容,这一点比你大哥强。小时?候人?家都说将来做了官,你大哥恐怕要比你有出息,我不信,他们晓得什么啊?你那是宅心仁厚,大事上有决断,不像你大哥,小事上苛刻,大事上反倒没?主意。果不其然?,叫我说准了吧,还是你有大出息。”


    她叫他在榻那端坐,打发丫头出去瀹茶,幽幽地向他叹了口气,“所以也难怪你妹子?最亲你。那时?候你们父亲那样,成日不管事,也不管儿女,只管他自家高兴就完了,我也忙着府里的琐事,还亏得你,成日将你妹子?带在跟前?。要说起来,她那脾气有一半还是你给宠坏


    的,所以你也只好担待着,凡事顺着她些,不要和她计较。”


    池邑脸上的笑意不由?得滞了一下,“听说三妹病了?”


    老太太脸上无可奈何地怄起来,“前?头几日就开始说头疼。”


    池邑没?说要去瞧碧鸳的话,知道老太太不喜欢。老太太既不喜欢他们兄妹走得近,也不喜欢他们离得远,她心中理想的距离,是他们人?和人?隔得远,但在心灵上做哥哥的能永远偏护着妹子?。@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所以他知道,碧鸳在家一日,他就永远有家难归。


    “你别理她,随她折腾去。”老太太咕哝了一句。


    话虽如此,到底做娘的放不下,依然?把池邑从燕太太那边支开,这些年来都是这样,好在池邑习惯了身边没?女人?。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一时?丫头端上茶来,她从茶盖的缝隙里窥他,见他垂着眼皮呷茶,侧脸的轮廓有种不近情?欲的淡然?,她倒也不觉愧疚。


    往后就是她死了,碧鸳大概也不会?像少女的时?候那样闹,因为他早在精神上被?她们反反复复的无理取闹给阉.割掉了,也许他是怕了女人?,也许是厌烦,总之是对女人?丧失了兴致,何况到这岁数,常对着朝堂上的刀光剑戟,更没?可能再去迷恋儿女私情?。她们尽可以放心了。


    但碧鸳心下仍有点惴惴的,还试探地和芦笙说着:“自你父亲回来,我看你母亲像是高兴了许多,前?一向还病,这一向就好了。”


    “我娘成日说累呢,为三哥的婚事忙得脚不闲。”


    她们吃过晚饭在榻上吃茶,芦笙习惯盘着腿坐在榻上,整个身子?俯贴下去,在茶碗边缘小口小口地啄,玩似的吃茶。碧鸳很厌烦她这样子?,觉得全?没?个侯门?千金的端庄,但想着她是她二哥生?的,便对她有一种矛盾的恨意和包容。


    “难得你父亲回来一趟,你母亲还不忙里偷闲地和他多说说话?”


    “老爷可不爱说话。”芦笙想着有些失落的样子?,“从前?看他的家书,总觉得他是个慈爱的爹,谁知竟是副冷冰冰的样子?。”慢慢想着更觉灰心,“他们还说我长得和老爷不大像,老爷长得很好看哩,倒说三哥像他一点。”


    碧鸳笑起来,“你三哥是要和他像一点,不过他是男人?,你是姑娘家,不好比的。”


    芦笙很对自己失望,要是同她父亲像一点,一定要比现在更美貌,“我娘不叫我等着选王妃了,说是老爷说的。”


    碧鸳诧异一下,“为什么?”


    “老爷说我性子?太闹腾,不如四姐姐稳重。老爷看我什么都不好。”


    这倒是实话,碧鸳只得握她的手宽慰两句,“不选王妃也没?什么,咱们的小姐,还怕嫁不到好人?家?你看你三哥多有志气,他就不愿做皇上家的女婿。”


    芦笙撇着嘴,“有志气还要娶个丫头?一想到往后我要管个丫头叫嫂子?我就不服,大家都不服呢!”


    这就不干碧鸳的事了,不过听说她二哥倒像很看重玉漏这个儿媳妇,私下里还送了银钱过去给人?家添办嫁妆。她少不得跟随,隔日把一副翡翠头面悄悄使人?送去给池镜,叫他送到连家去。


    如此东挪西凑的,玉漏的嫁妆日益丰硕起来,四季的衣裳鞋袜,并一些布匹首饰也凑足了十六箱摆在新?宅子?里,等着次日跟着迎亲的人?一道抬进池家。


    她娘尤其喜欢碧鸳送来的那副头面,请人?看过,嵌的都是上好的翡翠,趁夜里便来和玉漏要,“你明日去了池家,隔几日你爹讨的新?姨娘也要进来,娘少不得要给人?家个见面礼,偏又?没?有什么趁手的东西——”


    话音未落,玉漏便冷笑道:“您想要什么?”


    她穿着一身大红寝衣坐在铺上,新?屋子?里早已张灯结彩起来,一对红烛映得她脸上红扑扑的,有股冰冷的喜气。


    秋五太太一见她就是不好说话的样子?,可既开了口,没?有往下咽的道理,便坐到床沿上来拉她的手,“你们姑太太送的那副头面里又?一对耳坠子?,我看不过两颗翡翠珠子?,也不值什么——”


    “不值什么你还要?”玉漏把腿放直了倒在枕上,背对着她,“人?家送来的银子?给我办嫁妆,你们私下昧了多少我都没?和你们理论,这会?又?和我讨东西?你别想!趁着这时?候我索性和你们说清楚,这一向你们从我身上刮去的好处,也算对得起你们养我一场的情?分了,日后我到了池家,你们少隔三差五寻到府里去。一来我也没?有多的好处打发你们,二来我原没?指望你们给我脸上增光,只求你们少丢我的体面就阿弥陀佛了。”


    秋五太太猛地一番气涌,忙扳着她的肩将她转过来,“好啊!听你这话是飞上枝头做凤凰,就预备着连爹娘也不认了?这还没?沾上你什么福呢,你就先翻脸了!”


    玉漏望着她哼哼笑两声?,“您只管闹起来,家里住着那些个亲戚,这半夜三更都等着听您嚷嚷呢。”


    一下哽得秋五太太不敢闹了,她又?翻过身去,露给她一个冷冷的肩头,“我没?说不认你们,只是我深知你们是什么德行,少不得要丑话说在前?头,免得将来你们借着池家的势力惹出什么麻烦来,可不要去找我替你们搽屁股。你当那三奶奶是那样好当的?等我明日进去了,不知还有多少烦事等着我呢,我可没?那个闲空理你们多生?多惹的麻烦。我知道你听了我这话不高兴,要嚷你就嚷,只要你不怕亲戚们笑话。”


    秋五太太心下一凉,又?怕真给人?听见,又?想着她明日出门?子?,又?想着近来都是托赖着她才?发了财,升了官,置办的新?房子?,只好咽下气自回房去了。


    玉漏听着她阖上了门?,不知何故,想到明日出阁,更觉从此孤立无援,前?方黯淡。便将眼狠一闭,强着自己睡过去。


    次日不到五更天便爬起来,乱着洗澡装黛换衣裳。屋里乌泱泱挤着亲戚家的女眷们,争先恐后地夸着奉承着,听见外头也是宾客不绝,一样争相奉承着连秀才?,连秀才?永远作?出那副温文儒雅的样子?,笑着和人?点头,“托福,托福。”


    有人?问:“新?姑爷几时?过来?”


    连秀才?一听“姑爷”二字便觉通体舒畅,池家的公子?成了他的姑爷,周围十亭谁家有这本事?少不得器宇轩昂地拈起袖,将一条胳膊剪去身后,昂首挺胸道:“算好了时?辰,卯时?三刻过来迎。”


    满院挂着红灯笼,他脸上的喜气倒比玉漏抹的胭脂还足,恨不能太阳赶紧高升,照尽他这一日的风光。


    近卯时?三刻,老远就听见街上吹锣打鼓的动静,家丁来报:“来了 !”连秀才?赶到门?上一看,忙四下里吩咐,“快、快点爆竹!”


    劈里啪啦四下里一炸,总算他那位女婿粉墨登场了,穿着大红圆领补服,戴着乌纱帽,玉树临风地骑在马上,领着一大队人?马朝连家门?前?走来。连秀才?并秋五太太心内皆暗暗松了口气,这女婿果然?生?得人?才?出众!前?些时?还唯恐是外界的传言,隐隐担忧那么好个人?,怎么会?瞧上他们三丫头?可别是身上带什么残疾?


    老远这么一瞧,心下益发放心和得意,忙又?踅回厅上等着新?女婿来行大礼。


    一时?池镜给人?簇拥着进到厅上,玉漏也给一班女眷送到厅上来,伴着无数欢天喜地的嬉笑,二人?双双跪拜父母。


    池镜膝盖虽朝蒲团上跪下去,眼却不大看连家父母,十分勉强地喊了两声?“岳父”“岳母”,只把手上牵新?娘子?那红绸紧紧攥着,恨不能立刻攥她逃离这鄙陋俗窝。亏得这头的礼轻,奉过茶水二人?便出来,复由?百人?大队簇拥着回池府,只等黄昏时?行礼。


    池


    府这头自然?阵仗更大,亲朋好友来了上百人?,又?兼池邑在家,南京官场上凡入流的官来了大半,大宴厅并小宴厅共摆上百桌,美味佳肴堆山填海,笙乐锣鼓沸反盈天,满府里下人?跑个不停。陪着玉漏过来的几个丫头婆子?也是前?一日池家送去的,不过面上装样子?,不算她的陪房,所以一将玉漏送入房中,便忙不迭地赶去外头支应。


    跟和玉漏过来的一个丫头,叫王珍娘,年十七,算起来是秋五太太乡下娘家的远房亲戚,因爹娘不在了,便给秋五太太二两银子?买了来,伴着玉漏过来,一为充面子?,二为将来玉漏这里有什么事,她好私下和秋五太太通气。


    玉漏想也想得到,还能通什么气,不就想晓得她在池家占着了什么大便宜,他们好马不停蹄地赶来沾光,因此不大喜欢这珍娘。


    偏赶上这珍娘既要逢迎,又?没?眼力见,端了盅茶来跟前?道:“三姨,先吃杯茶,忙了一上午,累乏了吧?”


    玉漏一把将盖头揭开,瞥她一眼,“说了多少回了,别叫我三姨!”


    珍娘嘿嘿堆着笑脸,“按辈分是得管你叫三姨嚜。”


    听见金宝在外头笑了声?,须臾打帘子?进来,问那珍娘,“你几岁?”


    珍娘道:“今年十七了。”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金宝便笑:“她不过长你两三岁你就叫她三姨,岂不是把她叫老了?往后别按你们那乡下辈分叫了,就按我们这里的规矩叫三奶奶。”


    珍娘何尝不知这规矩?不过是想叫声?“三姨”,好从此在池家显出她与玉漏的关系匪浅来。她一面答应着,一面在这间宽敞明亮的卧房里转悠,看见长条案上的花瓶便去摸摸,看见多宝阁上的诸多顽器啧啧称奇,一会?又?躬着背在那榻前?细摸榻上的雕花与垫子?。


    丁香背欹在床架子?的雕花罩屏上,厌烦地瞥她一眼道:“你那指甲可别刮坏了,那是为布置新?房新?做的,要铺足半月。”


    珍娘忙呵呵地走来,把双手凑给她看,“不会?的,我来前?才?剪了指甲。”说着,又?摸丁香背后的床,“这是什么木头做的?好不光滑,从没?见过,还有股香气。”


    丁香一连烦嫌地走开了。玉漏看见她的脸色,少不得抬头瞅一眼珍娘,“你的话怎么这样多?”


    珍娘讪着一笑,调目又?看见圆案上重重叠叠摆着的精致点心,便跑去一屁股坐在凳上,拿起来便吃,啃掉了一地的渣。


    倏见那猩猩毡的门?帘子?又?挑起来,是青竹提着个提篮盒进来,看见珍娘在圆案上吃东西,没?好说什么,便走去挪炕桌上的点心,“外头厅上在摆午饭了,三奶奶也来吃一点。”


    她叫玉漏三奶奶叫得倒比别人?叫得自然?,是因为三奶奶是谁到底和她不相干,是谁她都没?所谓,不像府里别人?,她只是惊讶一番后,很快就接受了玉漏成为“三奶奶”的事实,一切便照着规矩来。


    反倒玉漏有点无所适从,总觉得这些熟人?看她的目光都在各自发窘。她走到榻上去吃饭,青竹对她笑笑便让开了。那珍娘又?跑过来,看了看几只盘子?碗碟,咽着口水嘿嘿笑道:“三姨哪吃得了这些?我陪着三姨吃一点,一个人?吃也没?趣。”


    说话还扭头招呼别人?,“你们也来吃些啊,不然?这一日谁扛得住?”


    金宝青竹皆是默笑着摇头,唯丁香噗嗤笑出声?,掩着嘴打帘子?出去了。


    那声?音清脆得似根冷针,钉进玉漏骨头里去。她从前?就晓得这屋里的丫头属丁香最看她不起,现下更好了,还多了个珍娘来丢她的脸,珍娘若只是个陪嫁的丫头也罢了,偏谁都知道,是她娘家亲戚。


    此刻恨不能撕了珍娘的嘴,叫她好吃!叫她好吃!


    她冷冷地丢下碗,“你都吃了吧,我也不饿。”言讫又?回床上坐着,人?渐渐似冻在床上,一动也不动。外头猝地又?是一连串爆竹响,震得人?神魂打抖,是午时?开席的预报。


    这些喧嚣里,她想不到池镜,他不必她来操心,素日就许多人?跟着伺候,这日做新?郎官,自然?有越多的人?照料着他。她只一心思虑着自己的处境,想到明日走出这间屋子?将看到更多的冷眼,心下就有股委屈所化的恚怨,因此还未到阵前?,已如临大敌。


    池镜的奶母顾妈妈也在外间坐着,在和丁香说笑,仗着是奶母,连池镜也要敬她几分,说起话来更没?顾忌,“可怜我们三爷,放着皇上的女婿不做,再不济,还有那么些有权有势的大人?家的小姐不要,偏要个——哼,我看他是鬼迷了心窍。”


    那声?音不高不低,刚刚够飘到卧房里来。纵然?玉漏一张脸抹得跟五月里的蜜桃一般,此刻也像白搁在那里好几日,颜色还是那颜色,不过不再鲜艳了。


    她以为飞上枝头变凤凰,从此就没?人?记得她是打鸡窝里飞出来的么?不会?的,别人?都替她牢牢记着呢。


    这一刻她想到老太太,她就是给他们记了一辈子?!


    经霜老(〇三)


    黄昏行过?礼, 池镜就不必再出去应酬客人,不?过?外?头依旧热闹不?断,像是为?了他?们,又像有他?们没他?们都是一样。他?们只管闹他?们的, 天也只管黑了一半下来, 丫头们打水进来给池镜洗漱, 他?坐在床沿上掬水洗脸, 瞟着一旁的玉漏, 她盖着盖头, 像是布盖着的一只鲜亮的红瓶。


    玉漏听见他?在笑,“揭了吧, 还装模作样盖着做什么?又不是没见过。”


    听语调有些轻飘飘的醉意,她没理他?。他?要?伸手来接,给金宝打了下胳膊,将面巾塞在他?手里, “急什么?等我们走了你再揭,新娘子又不是揭给我们看的。”


    众人听见都嘁嘁低笑起来,珍娘也在旁边站着笑, 眼睛躲闪着羞答答地看在池镜身上, 笑声却比旁人都大, 引得池镜也看了她一眼。她看见池镜在看,忙在前头两个小丫头手里找找还有什么可服侍的。却毫无章法, 好些物件她也不?认得。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丁香取了柄软毛小刷蘸了牙粉给池镜漱口,斜她一眼道:“你别站在这里碍事。”


    当着池镜珍娘也没好说什么, 只让到一边, 还是偷眼瞟着池镜,待屋里忙完了才给青竹招呼着出?去。


    侧面长条案上点着两只偌大的红烛, 帘笼帐子都换了红色,映得满屋里都是昏昏红红的光影。池镜打量着遍身繁芜的新娘子,挑开?那盖头,看见玉漏的脸,也不?知道是帐子映的还是搽的胭脂,比往常看起来有气色,嘴唇也抹得红亮,像挤破了的樱桃肉。然而?她人还是那个人,冲他?微笑着,眼睛里倒没看出?有什么特?别的欢喜。


    本来嚜,都是旧相识。他?娶了她,如愿是如愿了,可忽然就像幼年和先二太太赌气不?吃饭,赌输了,饭咽进肚子里,虽然满足,又不?免觉得有点屈辱。


    所以也还赌气,不?忙着有下一步举动,一脸淡然地旋到榻上去倒茶吃。整个人向里头围板上靠着,一条腿平搁在榻上,一条腿支起来,茶盅衔在嘴里,不?急不?躁的,很闲适的神气。


    玉漏起初还不?觉什么,后来见他?肩后窗户上再不?见一点天光,外?头的嚣嚷也渐渐沉下去,熏笼里的火星子劈啪蹦起来,心下才渐渐感到无所适从。难道就这样在跟他?熬一晚上?她可是熬不?住了,身上穿得太繁琐,压得骨头都是沉甸甸的。


    她坐不?住,也起来在圆案上倒茶吃,衣裙窸窸窣窣摩挲起来,蓦地有点尴尬,“你吃醉了么?”像没话找话说。


    池镜睇她一眼,很快垂下眼皮,是怕多看她几眼就耐不?住,“没有,我那酒壶里多半掺的是水,大哥还替我挡酒。”他?闲淡地笑了声,“今日唐二也来了,还问我讨的是哪个连家的小姐。”


    这时候提这个有什么意思?难道到此刻他?娶她还觉得是屈就?玉漏搁下茶壶,衔着盅转过?背去,慢慢往床上走,“噢,大概都想不?到吧。南京城姓连的人家也多。”


    池镜暗悔说错了话,不?得不?往前坐,腿放到地上来,想起身又没起身的样子,老远朝她望过?去,笑了笑,有丝讨好的意味,“这屋子比从前好不?好?”


    玉漏这才得空斜着眼将卧房扫一圈,把茶盅握在手里,也笑,“你这间卧房我先前从没进来过?,先是什么样我也不?知道。”


    “那眼下这样子你喜不


    ?喜欢?”


    床头有妆台,床尾贴墙摆着一架海大的多宝阁,直连着长条案,那排窗户外?面就是那方天井,借着溶溶月光可以看见那棵白玉兰的影,这时节一朵朵全开?了,白得有种?凛凛的冷气,树底下有石桌石凳,旁边便是通向燕太太房里的海棠洞门。玉漏从前从外?头走过?,也朝这窗户里瞟过?,那时候家具不?是这样摆。


    她抬手摸架子床的雕花罩屏,润凉的触感,透着香气,从前也不?是没摸过?这些好料子,但当下想到这些是自己的了,就有种?短促的幸福。她不?由得狠狠点下头。


    这就算和好了,不?该说的话抹了过?去。池镜笑着走过?来,看见她耳下的坠子还因为?她方才那一阵点头在摆荡,竟然是他?当初送的那对“柿柿如意”。


    他?自床沿上坐下,手托着一只耳坠看,“怎么戴这个?人家说新娘子新娘子,从头到尾的行头都要?是新的 。”


    “我人也不?是新的人嚜——”玉漏低着声呢喃,恍然有些失意。


    池镜听见也装没听见,不?过?心下忽然理解有的男人为?什么偏爱劝伎.女从良,想着这个人是为?他?洗尽铅华,这个人是为?他?新生的,就觉得愉.悦。他?还托着那耳坠子没放,顺着摸.到她耳.垂上去。


    玉漏偏着脑袋让了一让,忽然有几分羞.涩,“这是红玛瑙的,又是现成?的,不?是正好?”


    “可这是别人戴过?的。”


    玉漏想起来他?说过?,这副珥珰是从一对年轻夫妇手上买来的,人家穷了没办法,连嫁妆也卖。不?过?她还记得他?讲的,那小官人说不?能私自做主,要?问过?太太的意思,偏太太不?在家,他?才在他?们家里憋坐了许久。


    这倒是个好兆头,希望他?将来也这么敬重她才好。


    “这有什么,好东西还怕人使过?么?那些古董不?也是好多人都使过??”她想着闷头笑起来,一刹那笑得烛光也温柔。


    池镜心神一荡,便凑下去亲在她面颊,“你今天可不?好再讲不?行了。”


    玉漏先诧异地抬起脸,一下明白过?来是什么意思,脸不?觉烧得滚烫,嘴里咕哝了一句,多半是逞强。


    池镜索性捏住她的下巴,不?准她再埋头下去,一面亲.着她,一面摸.到她脑袋上,将钗环一根一根地都拔下来丢在地上。叮铃咣当的,玉漏听得心惊,生怕哪个摔坏了,心砰砰跳个不?停,眉头也扣在一处。他?先很温柔,她给他?亲.得忘情,阖上了眼,他?就有些急促起来,慢慢像在狼吞虎咽吃她似的。


    一会他?忽然停住了,她疑惑地睁开?眼睛,目光显出?种?软弱微醺。


    衣裳是怎样解.掉的她也迷糊,反正觉得他?像有无数只手,一时摸.在她这里,一时捏.在她那里。池镜把手.伸.进.她.衣.襟里,衔着下嘴唇凑在她耳边说:“穿得这样繁琐。”焦躁的埋怨。


    渐渐痛恨她那些衣带简直多得解不?完,便把她揿在铺上,使蛮力一气扯开?,将她两条臂膀从层层叠叠的红绸缎中解脱出?来。玉漏两条手臂摆脱了厚重,忽然觉得无依似的,只好攀到他?肩上去。他?有了摆弄她的权力,所以她不?好说这不?行那不?行,何况他?还有一身力气。她.胸.前.的肉给他?握在手中,觉得仿佛是心脏给他?握住了,有一种?生命因为?脆弱不?得不?依恋着谁的感觉,希望他?的手不?会拿开?。


    后来他?把她摆弄得跪起来,两手扣在罩屏那镂空雕花的缝隙里,膝下乱堆着衣料,倒不?觉得硌人,不?过?她还是不?大喜欢这个姿态,像牲畜一样,因而?微微扣着眉头。俨然池镜喜欢,他?闯得突然,没给她一点缓和的余地,一下将她.撞.得贴在罩屏上,痛.得.哼.了一声。


    他?也没有道歉,反而?得意,“只有在这时候我才能让你觉.得.痛。”


    玉漏扭头看他?的笑脸上有丝伤感,觉得这件事就是很极端,既让人痛,又让人愉.悦,一时令人兴.奋,过?后又令人消沉。她给他?逼出?些泪来,迷蒙着眼睛,一只扭着头,想把他?看清。


    他?俯下来,掐住她的下巴亲.她,一面不?停.歇.地.冲.撞着。玉漏听见那声音,像是耳光抽在脸上,恨倒不?恨,就是觉得十分羞.耻,便报复地咬.在.他?.唇.上。他?总算顿了顿,狠笑着晃两下她的下巴,“咬.我?”招来他?更放.纵的报复。@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这晚上像是打仗,他?弄.得.她.遍.体.狼,藉,她也弄他?一身伤,早上看见他?背上胳膊上好些细细的血痂,阳光照在上头,有种?破裂的美感。


    玉漏是在他?怀里醒过?来的,十分不?习惯,望着那红绡帐还觉得恍惚,不?知是几时,天都如此大亮了。


    她忙推他?一下,“要?去给老太太和老爷太太他?们请安吧?太阳都出?来了!”


    池镜“唔”了声,将胳膊一揽,仍旧将她困在怀里,那手在她.皮.肤上恋恋地游移。他?另一条胳膊盖在眼睛上,又睡了会才不?慌不?忙地道,“忙什么,我们是新婚的夫妻,他?们能体谅。”


    他?们能体谅他?,不?见得会体会她,本来她如今就是个众矢之的,哪还敢落下把柄给他?们议论??玉漏只得先拥着被子坐起来,又推他?,他?纹丝不?动,她又只好带上些撒娇的口吻,“三哥、三哥,快起来!老太太他?们想必等着呢。”


    池镜吭吭笑起来,撤下胳膊,眼睛从她脸上瞟到下,“你不?痛了么?”


    玉漏心下一窘,脸上绯红,不?能接他?的话,知道一接这类话少不?得又要?闹起来。大白天的,他?不?要?脸她还要?呢!


    池镜无趣地爬起来套里衣,走出?去开?门,丫头们早在廊下端水候着了。青竹领着进去,看见玉漏穿着寝衣慌里慌张在地上拾衣裳,也作没瞧见,只招呼着一班人把东西搁下磕头,情愿的不?情愿的都跟着叫“三奶奶。”


    忽然见这么些人跪在底下,一下将玉漏惊得跌坐在床上,怔了须臾,忙要?找红包。


    “起来吧。”池镜懒洋洋地走进来,朝丫头们看一眼,睇了眼榻上,“自己去拿。”


    那炕桌上摆着案盘,里头垒着红纸包的铜钱,五百是一包。丫头只看一眼,皆没急着去取,仍旧端起水盆近前来服侍。


    独珍娘走去先拿了钱,回头一看,已没了用得上她的地方。她也实在不?晓得这样的人家是什么样的规矩,虽然秋五太太嘱咐过?几句,但又和秋五太太说的全不?一样。


    玉漏洗罢脸,抬头看见她无所事事地立在一旁,心下忽有了主意,又将丁香瞅一眼,笑道:“珍娘不?懂这府里的规矩,什么都要?现学?,只好劳烦丁香姐带着她几日。”


    丁香把眉一皱,瞅一眼珍娘,“奶奶娘家的亲戚,我可不?好带。”


    玉漏笑道:“不?怕的,她跟着我来,又不?是来做小姐太太的,就是来当差的,你该说就说,该骂就骂,就像带小丫头们一样。”


    珍娘昨日便看出?丁香不?是个好相与的,也不?大情愿,呵呵笑道:“不?过?是些端茶递水的差事,还用教啊?三姨把我看得也太笨了些。”


    池镜面盆架前埋头洗脸,一听这称呼,冷不?丁笑出?声。珍娘一听见他?笑,忙不?迭由小丫头手上夺了条绢子送过?去,在旁低着赧笑的脸,“三姨父也笑我笨呀?”


    池镜接了帕子淡淡打量她一眼,有几分姿色,怪不?得不?知天高?地厚。他?清清冷冷地笑一声,“我看你倒不?笨,心里比她们都机灵。”


    金宝听出?他?言下之意,在那头掩着嘴笑。而?后瞅见玉漏脸上有丝难堪,便过?去


    拉珍娘,“昨日才说过?,不?要?叫‘三姨’,要?叫三奶奶,这你都记不?住,还说不?用教?”


    玉漏亦轻笑一声,“就是这话,你在这屋里不?懂规矩就罢了,要?是出?去还是不?晓得规矩,人家非但要?笑话你,还有老妈妈要?罚你呢。你就踏踏实实地跟着丁香去吧。”


    恶人就交给恶人磨去好了,随便珍娘和丁香将来是哪个受委屈,玉漏都乐得站干岸。


    这厢穿戴齐整,两个人往老太太那头去,池镜在路上还笑,“你娘怎么给你陪送了这么个丫头?”


    她娘的心思玉漏还能猜不?到?一来是为?盯她的钱,二来一个女儿还怕挽不?住池镜,还想双管齐下。但不?好对池镜说,只说:“没旁的人了,又怕我孤零零的过?来他?们面上不?好看。”


    “多此一举。”池镜轻描淡写评判道。


    玉漏睐他?一眼,看见他?下颌坚敛的弧线,忽然想到这样齐头并进光明正大地走在一起道像是头一回。从今往后她就是名正言顺的池家三奶奶了,太阳从他?下巴底下照来她面上来,使她也终于?有些欢喜的意味。


    人一得意不?免就要?栽跟斗,鞋底踩着颗石子,脚一崴,身子一歪,险些栽倒,幸给池镜扶住,“怎么不?看路?”


    给几个过?路的婆子看见,纷纷掩着嘴笑,“唷,我们三爷也会疼人了。”


    玉漏羞窘得不?行,忙让开?了些。池镜还是如常,走出?去一截,眼睛不?住望她裙上瞟,“是不?是腿.还.酸?”


    玉漏没好说,只剜了他?一眼,想起昨晚那凌乱的情形,一把火直烧到心里去。原来女人也是坚强得很,那样折腾竟然也没死。倒的确腿.酸,愈是要?证明没这回事,便朝前快走几步。池镜两步一跨就赶上来了,在她旁边反剪着手微笑着,穿着湖色的袍子,很有些春风得意马蹄疾的风流。


    你赶我我赶你的走到老太太屋里,这头里吃过?早饭好一会了,老太太正在榻上吃茶,没当着面说什么“来得晚了”一类的话,只对池镜吩咐,“这一月你都不?必去上学?了,我叫大奶奶打点些礼,二府和四府上几位叔伯你们都得亲自去和他?们磕头。”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说话不?看玉漏,玉漏想着她一定觉得这门婚事是遭了他?们的暗算,所以尤其生她的气。她没敢吭声,只规规矩矩地低着脑袋站在下头,很有新媳妇的样。


    一时老太太没话说了,便道:“先去雁沙居给你父亲磕头去吧。”二人正要?告退,不?想她又道:“镜儿先去,你媳妇留下,我还有话和她说。”


    这也是应当,女人家有私话要?嘱咐,玉漏只得仍旧站在那里。


    谁知池镜走了半晌老太太也不?说话,只在榻上吃茶。慢条条吃完茶,又向毓秀道:“早饭刻意吃得少些,就是等着吃那碗药,煎好没有?”


    毓秀道:“正在那头煎着呢。”


    果然由那边暖阁里飘来一阵药香,一向老太太都吃着一位安神的丸药,不?知为?什么又煎上了汤药。玉漏偷么窥她一眼,脸色还好,不?像生病的样子。待要?问,就听见毓秀说:“依我说药吃多了也没甚好处,老太太是近来过?于?劳心劳神的缘故,不?如多歇几日,缓得过?来也就不?必吃药了。”


    老太太冷哼一声,“缓得过?来倒好了,你看自打去年这家里生出?多少是非?往后只怕更多!”


    毓秀瞅一眼玉漏,笑道:“吴道士说是因为?咱们【看小说公众号:私有富士山】家来了颗孽星,大约是给它冲了,也不?知是应在谁身上。”


    这还用说么?玉漏想这些话多半是说给她听的,便没吭声,连脚也没敢挪动,只听她二人在上头议论?那颗孽星。又站了半日,日影渐渐往外?收,那头药也煎好了,丁柔捧了过?来,服侍老太太吃下。


    漱完口后老太太像是才看见玉漏在底下站着,“唷”了一声,笑起来,“瞧,我的眼睛竟然坏得这样,三奶奶在底下站了着半日竟没瞧见。三奶奶快来椅上坐。”


    她喊“三奶奶”,既生疏又客气。玉漏忙福身答应,腿一动便觉得僵,脸上也早笑得僵了,迎上前去坐下。


    老太太睇着她直笑,“现在看你总觉得异样,打扮起来,不?像是从前在我跟前的时候了。”


    玉漏忙表忠心,“不?论?打扮得什么样,还是老太太跟前的那丫头。这几月为?我们的事叫老太太劳累了,很过?意不?去。”


    老太太只是点头,脸上慢慢冷淡下来,“嗨,做老的一辈子都是为?儿孙们操劳。横竖像我们这样黄土埋到脖子上的人,也闲着没事,吃嚜吃不?好,睡嚜也睡不?着,有你工夫不?拿来操心儿孙还做什么?不?像你们年轻,吃得香睡得好的。”


    玉漏跟着起来福身告罪,“今日来得暗了,还请老太太宽恕。”


    心下明白不?是因为?来迟了的事,总归是要?捏她个错,谁家新媳妇进门都是如此,何况是她们这关系。


    “今日不?大要?紧,往后改了就是。从前你在我屋里见大奶奶二奶奶都是几时来请安的,你往后该比她们早来才是。你们新婚夫妻,最容易惹人笑话,偏要?做个正经样子给他?们看看。”


    丫头们都掩嘴嘁嘁发笑,笑得玉漏发臊,起来答应,“是。”


    老太太又嘱咐了些话,捱到午饭时候才放她走。玉漏走出?来,看见丁柔坐在吴王靠上,她也看见了她,没说什么,自低下头做她的活计。


    玉漏原想过?去跟她说两句的,此刻也觉得没那个必要?,从前和这些人好容易积攒的那点情分,如今因为?她的身份变化?,人家看她的眼光也跟着变化?,便都作废了。她这才只见了老太太,底下还有太太奶奶们,自然她们也不?会给她好脸色看。


    好在她心里做好了预备,也不?怕他?们什么。怀着股气走到雁沙居给池邑请安,池邑倒很和睦,该说的话已对池镜说过?了,对着儿媳妇也没话可说,只赶他?们去燕太太那头吃午饭。


    路上玉漏问:“老爷是几时搬到这边来的?”


    池镜道:“年前,那时候我们那屋子在装潢,老太太怕吵着他?。”


    “如今早装潢好了,怎么不?见他?搬回去?”


    池镜轻飘飘笑着,“父亲一个人住惯了,况且他?下月就要?回京,搬来搬去也嫌麻烦。”


    玉漏总觉他?那笑里含着些隐情,因想到池邑刚回来的时候老太太打发她去传话,心下益发奇怪,哪有这样长日分离的夫妻?就是在家也还分两头住。不?过?既是老太太的吩咐,再怪的事也不?大怪了。


    走进燕太太屋里,这里正要?摆午饭,几个媳妇担着食盒进来往那边暖阁里摆,玉漏和池镜并燕太太芦笙暂在这边暖阁里坐着。


    燕太太对着玉漏说话倒比对池镜说话自在些,她一句话不?问他?,只问玉漏,“还惯吧?”脸上半笑不?笑,因为?拿不?准早上他?们去见老太太时老太太是个什么态度。


    先前他?们的婚事闹出?来时看得出?老太太不?喜欢,不?过?谁说得清,玉漏毕竟从前是伺候她的人,那时候对玉漏又很器重,保不?齐今日一见,又恢复如初。她还没得着信,不?得不?慎重些。


    玉漏在下首椅上点头,“都惯的。”


    “想你也是惯的,从前你就住在这府里,哪里都熟门熟路,家人们你也都认得。”燕太太说着,想起来睇芦笙一眼,“去给你三哥三嫂行礼。”


    芦笙坐在榻那端,只立起身来喊了声“三哥”,就见她坐回去了。


    池镜歪在椅上道:“不?喊你三嫂么?”


    芦笙便动了两下嘴皮子,含含混混地咕哝了过?去。玉漏没听清,也不?理论?,倒是十分响亮地答应了一声,“嗳!”惹得芦笙瞪了她一眼。


    经霜老(〇四)


    午饭就在这屋里?吃, 燕太太按礼赏了玉漏个红包,沉是沉,却不过?一吊钱,由徐妈妈拿个案盘郑重地托在手里。


    燕太太自己说:“我们这样的人家, 给红包不过?是个意思, 要真计较起数目来, 也太俗气了。”


    昨日池邑便吩咐人将池镜成婚下剩的银子抬到


    这边来, 虽是答应给芦笙将来添办嫁妆, 也嘱咐了一句, 拿出一二百两来给新儿媳妇做红包。不过燕太太没舍得,她出身和老太太相当, 况且娘家并没有亲戚能帮衬她,这些年又不当家,体己钱不多,一分一厘都为芦笙打算着, 所以不得不抠搜些,连这钱也昧了下来。


    玉漏岂敢和她算这点?连与银钱相关的话也不好多说一句,只跪下来磕头, “谢过?太太。”


    池镜没跪, 仍坐在椅上, 神情淡漠,连看也没看那红包一眼。


    片刻那边暖阁内摆好饭, 刚吃过?没几?口,就听见老太太打发人来请燕太太, 燕太太忙丢下碗过?去, 只剩芦笙并池镜玉漏在桌上。


    芦笙一离了她母亲的约束,嘴里?便溜出话来, “姑妈给你的那副翡翠头面怎的不见你戴?”


    也没个称呼,还?当玉漏是小丫头。玉漏听见也没装没听见,仍吃她的饭,连池镜也不理会她。


    芦笙睇他二人一眼,目光落在玉漏面上,垮下脸搁住碗,“我问你话呢。”


    玉漏方抬眼看她,笑起来,“姑娘是在跟我说话?也没个称呼,我还?当是和谁说呢。噢,那头面我一时戴不上,和今日穿的衣裳不配。”@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池镜也冷着声气道:“谁教你的,和人说话连个称呼也没有?”


    芦笙见他面色严肃,也怕,只得勉强叫了声“三嫂”,又说:“你不戴给我戴好了。从前姑妈就说那副头面将来是要给我的,谁知又给了你。”


    “不是我不愿给四妹妹,只是那是姑妈送的,我怎好将她的心意给别?人?姑妈知道了岂不生气?”


    芦笙轻乜一眼,“你当姑妈是乐意给你?要不是瞧你可伶,怕你嫁妆单薄丢了我们池家的脸面才给你充个数。你得了老爷那么?些银子还?不足,还?把着姑妈一副头面不撒手。按理你进了门?,该将那副头面还?给姑妈去。”


    玉漏笑道:“那我回头物归原主,四妹妹要,就找姑妈要去,我私自给你算怎么?回事?也不好向姑妈交代。”


    芦笙还?待要说,倏听“噔”一声,池镜冷冷搁下碗来,板着面孔,她只好不说了。


    待午饭散了出来,池镜走在廊下说:“既是给了你的东西就是你的,不必还?,姑妈也不要你还?。”


    玉漏回头看他一眼,谁真要还?去?那不过?是搪塞芦笙的说辞,她可没那么?大方。


    给芦笙这样?一说,池镜倒想起来玉漏统共没几?件首饰,除那套翡翠的,就只连家新打的一副金的,太俗气了,素日也不大戴得出来。


    因而回到房里?,便走去床前拉了口箱笼出来,开了叫玉漏自取银子去打几?件日常戴的首饰。玉漏凑来一看,那箱笼约莫四五百的银子,都是整锭的,晃得她眼花缭乱,不免嘀咕,“你还?有这些钱?前头不是送了五百给我置嫁妆么??”


    池镜瞟眼见她一只手掩在袖子里?暗暗点银子的模样?,觉得好笑,一面懒懒地走到榻上去坐,将多宝阁底下的一个放匣指给她,“我素日开销不大,月钱使不完,不过?每月化点零碎预备着赏人用。散钱都在那匣子里?,你若打赏下人也在里?头自取。”


    玉漏原想盘问他还?有什么?私财,又念这才是新婚就问起他的钱,仿佛不大好,便咽住了没问。仍旧将那箱子锁上推回床底下去,向榻前走来把钥匙还?给他,“你平日都有些什么?开销?”


    从前帮着老太太看账就知道,向来少爷们正经用钱的地方都自有官中开销,每月的月钱不过?是在外头零用或赏人,就怕他和兆林一样?,零用起来也吓人。


    池镜将眼歪上来,笑道:“这才成亲第二天,你就管起我花钱来了?”


    玉漏不好意思地笑道:“不是管你,不过?是问问。我才不好管你,你放心,往后这屋里?送了月钱来,你的还?是你的,我绝不多问你一句。”说着倒了盅茶递给他,“你吃茶。”


    心内却道:“不管又何必费尽心机嫁给你?自然是大钱也要,小钱也抓。”


    池镜一眼不错地盯着她笑,一手接过?茶来,“怎么?好不叫你管呢?否则还?娶妻做什么??往后帐房里?送了月钱来,也不必分什么?你的我的,你一并收着,我要使银子再问你拿。”


    玉漏仍站在炕桌前,手绞着裙带子,声音放很低,蚊子似的,“这是多余的话,那箱子的钥匙在你手上,你要取就取,还?犯得着问我么?。”


    池镜便将钥匙丢在炕桌上,“钥匙你拿去,我也轻省了。”


    玉漏犹犹豫豫的,到底将钥匙抓在手里?,口是心非地哄着,“你放心,钥匙虽在我手上,可我绝不是多事的人,我又不是大奶奶。往后你用钱只管说一声,要多少我就取多少给你。”


    池镜没搭她这话,只将她一把拽到怀里?来,在她耳边笑道:“这点钱算什么?,我们池家的田地房产那才是大项。”


    他说话的气吹进她耳朵里?,弄得人心痒难耐。那些田地房产她自然也心里?有数,从前在老太太屋里?就大约摸着了点底细,不过?那些都是握在老太太手里?,老太太的心思,自然没有公平可讲,将来落在谁头上也难说,何况还?有她那间?私库呢,怪道一家人都不约而同地讨老太太好。


    她新进门?的三奶奶,也不甘落后,心里?发狠非要重新拿住那老妖婆不可!


    只是据上晌的情形看来,老太太为成亲的事已不信她了,这时候又只好去信毓秀。那还?了得,毓秀和兆林有私,如今是毓秀在暗她在明,只怕哪一日就吃了她的亏,眼下还?当拿出个法子来笼络回老太太的心才是正经。


    她咬着嘴唇暗暗盘算,池镜在旁睐目看着,一只手在她背上的一片阳光里?摸来摸去,心里?直好笑,却明知故问:“你在想什么?呢,竟想得这样?出神。”


    玉漏回过?神,忽对上他的笑眼,觉得心里?发毛,便让开了些,“你要不要歇个中觉?昨晚上就没睡多少时辰,下晌还?要去给桂太太请安呢。”


    池镜将另一条胳膊撑到炕桌上去,抵住额角歪着脸看她,一手伸来抬她的下巴颏,“你这样?小瞧我?就是一个时辰不睡我也有精力对付你。”


    玉漏脸上一红,忙打掉他的手,换到另一头去坐。刚坐定,就听见青竹进来叫,“永泉在院外头站着呢,说有事回三爷。”


    池镜便整衣出去,一时进来说:“下晌大伯母那头你自己去吧,我有事要出去一趟。”


    玉漏见他吩咐换衣裳,忙近前来,“那怎么?行,给长辈们见礼,哪有新娘子自己去的道理?你有什么?了不得的事等不到明日?”


    池镜一面由金宝青竹伺候着更衣,一面无所谓地笑着,“我虽是新郎官,可是和他们日日都见着的,他们要受的是你的拜,我去不去都不要紧,我外头真是有事。”


    “什么?事?”


    池镜将眉峰一挑,逗趣起来,“了不得,才成亲第二天就管起我的行踪来了。”又和青竹金宝两个笑,“三奶奶真是厉害,保不齐日后比大嫂还?像个夜叉。”


    金宝狠拽两下他的衣襟,拉着玉漏回榻上,“别?理他,他要瞒人的事,你就是撬开他的嘴他也不会说。管他什么?事,随他去好了,下晌桂太太那头,我陪你去。”


    池镜便在金宝几?个白眼中踅出门?去,一路骑马往曲中林萼儿家里?来。那林萼儿的娘与兄弟将他迎进门?后便磕头道喜,池镜打发了他二人些钱,又踅上楼。


    那萼儿在镜前梳妆,在镜中瞅见他,回眸笑嗔他一眼,“原不该搅扰你新婚大喜的,可你托我打听的事有了些眉目,不敢耽搁,只好请你来了。新奶奶不会怪罪吧?”


    池镜一屁股坐在窗下那椅上,手摊在几?上闲捻着,“我家那位三奶奶可不是小器的人,别?说我是成亲次日出门?,就是洞房花烛夜我不在,她也不见得会生气。”@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萼儿揿着脑后的发髻过?来,“那是自然,像她那样?的出身门?第,好容易攀上了你们这样?的人家,还?敢随意生气?”


    池镜听见这话便不由得笑冷


    了些,“说正事吧。”


    萼儿悄么?撇下嘴,呷了口茶方说起来,“也是巧,我先有个姊妹到镇江府去做生意,托她才打听到,镇江府风月场中是新出了位叫秦莺的姑娘,年纪不大 ,才十七,相貌据说生得很好,还?会作诗作画,因此一出来做生意就不得了,应酬的不是那些舞文?弄墨的相公就是官场上的大人,是比我们这些人强些。”


    池镜笑着斜她一眼,“也不能这样?讲,你不过?是不读书的缘故,要是也精通诗文?,恐怕也能混成位名妓,兴许还?能名垂青史。”


    萼儿噗嗤一声笑起来,渐渐又转了脸色,长叹一声,“算了吧,我们是有自知之明的人,还?名垂青史呢,连你大哥的心也拢不住。”


    “他不到你这里?来了?”


    “来是来,不过?是念着往日的情分来一趟,来了也不过?吃两杯酒丢下点银子就走。”


    池镜笑问:“你要那五百两,他可给了?”


    萼儿倒欣慰地笑起来,“你大哥那人虽然花心滥情,在银钱上却大方,我跟他一说,他也没支吾,上年秋天的时候果然拿了五百两银子来给我。如今我也不好伸手再问他要了,随他每回来丢下多少是多少吧,横竖我不拿他的包银,也做起别?人的生意来了。”


    说完便另有深意地睐着池镜,“你们还?真不愧是兄弟,他也和我问那秦莺姑娘,你也和我问。我猜——你是因他问你才问的吧?”


    池镜只笑不语。萼儿也没追问,婉媚一笑,“再告诉你,那秦莺姑娘就要到南京来做生意了,还?问我那姊妹在南京有没有相熟的人,先替她在曲中找处房子,到时候她来了也好落脚。我那姊妹来信托了我,我这里?正替她找房子呢。”


    池镜听后二话没说,掏出十两银子来,“随你房子替她找在哪里?,租子我替她付了,只有桩事,回头她到了南京城,还?望你替我引荐引荐。我大哥知不知道这事?”


    萼儿拿了银子过?来,笑道:“我还?没对他说,咱们是什么?交情?自然要先问过?你的意思。”


    池镜两个手指敲在几?上,“等那姑娘在曲中落下脚,你只管和他说。”


    事情商议完,底下正好送上晚饭来,池镜推却不过?,因想着玉漏必定要留在桂太太屋里?吃晚饭,还?不知几?时回房,他也偏不急着回去,索性?就在这里?吃过?。


    赶上那头也摆了晚饭,桂太太特地叫了翠华络娴二人来陪,吩咐人烫了壶桃花酒,自己因病不吃酒,只叫三位奶奶吃,“你们从此就是妯娌了,从前也都认得,也没什么?可拘束的,大家只管说话,我听着你们说说笑笑的,心里?也喜欢。”


    这桌上的菜色倒比燕太太屋里?摆得多了好些,看得出是自出了钱吩咐厨房另添的。玉漏还?未落座,先福身谢了谢。


    桂太太一笑便咳嗽,赶不赢地和她说:“到底是老太太跟前出来的人,比别?人都要懂礼数。我就不喜欢听他们说你是什么?小门?小户出来的姑娘,小门?小户又怎么?样??别?看我是大家出身,我倒没有那样?三六九等的心。在我看来,只要人品贵重,都是一样?。”


    听这一番话,络娴不禁瞟她一眼。什么?“都是一样?”,就连她这样?家道中落的名门?之家她看瞧不起呢,说得倒好听。也不知为什么?偏待玉漏客气,她心下不服,益发看玉漏不惯,偏要故意点火,“可不是嚜,从前我娘和我大哥都夸玉漏识大体懂礼数。”


    说得玉漏并桂太太脸上皆有些发窘,桂太太瞥一眼络娴道:“说这些做什么??都是老黄历了,常挂在嘴上叫下人笑话不说,镜儿也要不高兴。往后别?再提了。”


    络娴垂下笑意,答应了个“是”。


    玉漏倒不明白桂太太为什么?忽然待她这般好。那些客套话她自然不信,因此提着心神,愈发防范着。


    翠华坐在对过?暗笑不迭,拉了梅花凳请玉漏,“三奶奶快坐,还?站着做什么??”又向络娴道:“说起旧话来,二奶奶和三奶奶从前就要好,如今又做了妯娌,愈发要好了。你们两个可别?将我撇开,有什么?乐的玩的可得想着我些。”


    桂太太便道:“这才是,既有缘进了一家门?,吃着一家饭,妯娌也像亲姊妹,都要和睦才好。三奶奶虽是那房的媳妇,可在我心里?都是自家的儿女?,我拿她和你们一样?看待。三奶奶也别?净拿我当大伯母,你想想看,镜儿当初若不过?继过?去,也是我膝下的儿子。”


    一时晚饭用罢,翠华络娴皆要告退,玉漏也跟着告辞,谁知桂太太偏将她叫住,“你回去也没事,镜儿又不在家,这会睡觉也还?早些,不如留下来和我说说话。”


    玉漏心下诧异,只得又坐回去,看着丫头们掌灯上来,烛光与窗外的一点余晖交汇着,分不清是哪里?在亮了,皆是昏昏的一片。


    屋里?忽地悄寂下来,桂太太一连串的咳嗽声显得分外惊心,玉漏眼尖,恍惚看见她手握的绢子上有点血渍,又看见她忙将那绢子折了折,攥在手心里?,向她招手,“你上来榻上坐,娘儿两个好近近地说话。”


    玉漏忙装没看见,捉裙坐上来,隔着炕桌上的银釭偷眼瞄她,才发现她脸上许多的皱纹,也是过?五十的人了。从前留意不到,因为她是太太玉漏是丫头,隔得远,何况她日日涂脂抹粉,老太太说起这事还?撇嘴,“一把年纪的人了。”


    底下下人背地里?都说是因为大老爷好色,那桂太太自然就跟着好打扮。玉漏看来倒不是因为这个,她恒久地坚持着在脸上揉出一片血色,无非是怕人看出她身子病得厉害,眼下看来那抹血色也很假。想起从前她到老太太屋里?去请安的情形,总是强抑住咳嗽,忍不住也尽量咳得低声,在别?人面前还?不至于?此,还?不是跟老太太斗气?这婆媳两个分明是比着赛着的看谁命长。


    玉漏想了想,恰当地表示关怀,“大伯母近来觉得身子怎么?样??为我们成婚的事,阖家都受了不少累,我们心里?真是很过?不去。”


    桂太太已换了条绢子掩在脸畔,笑着,“我还?是一样?,好也不好,死也死不了的。倒是老太太累着了,听说也在吃药了?”


    “一向就吃着一丸安神的药。”


    “那个我知道,就是素日吃着安神养颜的,也没什么?效用。我是听见聂太医说老太太近来有些没精神,也吃上汤药了。我没敢问,老太太那脾气你知道,问得紧了,反说人咒她病。”


    这府上就一位聂太医与一位何太医走得最?勤,据说聂太医擅给女?人斟酌用药,不像何太医,一律按病开方,因此太太奶奶们病了都是请聂太医,爷们儿病了是瞧的何太医。桂太太常年看着聂太医,想必是从聂太医嘴里?听说的。


    也不是什么?秘事,玉漏就按她早上在那屋里?看见的说:“是在吃药,精神嚜我看是比先前略差些。”说着十分惭愧地低下脸,“我想都是为我们的事情操劳的,本来老太太心里?就有些不情愿,也是给我们气的。”


    “倒不全为你们。”桂太太笑着摇摇手,拼命又是一阵咳嗽,等平息下来时,说话也走了调,“老人家嚜,自然而然的事。像老太太这年纪,从前身子骨又一直很好的人,最?怕冷不丁病一场,就是好起来,也难比从前。我听说老太太叫你每日早早地去她跟前立规矩?你日后可得多留心看她好不好,得空也来告诉我,好叫我安心些。我不好嘱咐大奶奶二奶奶两个,一来嚜老太太也不肯和她们说实?话,二来嚜她两个不如你细心,也留心不到。”


    原来是要她做耳报神,怪不得待她如此客气呢。玉漏既谦逊又哀愁地短叹了声,“如今老太太也怨我,怎会和我说实?话?想必也是一样?,多问一句她老人家就要生气,倒是可以问问毓秀姐。”


    桂太太摇着脑袋笑,“和毓秀也不见得肯说,她老人家心思重。你不一样?,从前你在老太太跟前时我就留意到你,你聪明,细心,别?人看不见你都看得见。老太太嚜,既然不喜欢人问,还?就得靠你那么?一双眼睛自己去留心。”


    玉漏只得点头答应下来,“难为大伯母这份孝心,往后我日日留心就是了。”


    “嗳,这就对了,倘或知道她老人家有个不好的地方,我们还?可以常劝着些,就怕两眼一抹黑,什么?都不知道。”一望窗外擦黑,桂太太便笑了,“这会天黑了,想必镜儿也归家来了,你们刚成家的小夫妻,也不好长绊


    着你,你去吧,往后常过?来吃饭。”


    言讫叫了金宝进来,吩咐她仔细点灯,引着玉漏出门?去。玉漏走在路上才得空细想,桂太太怎么?忽地留心起老太太的病来了?难道是怕老人家不好?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那才是扯淡!老太太长日活着于?桂太太有什么?好处?难道她这大儿媳妇在她手底下讨了这些年的生活还?不够?这些年半点主也做不得,五十出头的人了,人家说起来还?背地里?笑她这把年纪还?在婆婆跟前立规矩,老太太就是她头上压着的大山。


    既不是怕她不好,那多半就是盼着她不好了?人就怕有盼头,一盼就不由得朝那地方使力。


    玉漏不禁觉得背后凉飕飕的,扭头一望,桂太太院里?正关院门?,“吱呀”一声,像是风拂动了古刹的门?,少不得有鬼进出。


    金宝因问:“你站着看什么?呢?”


    “看鬼。”玉漏道。


    金宝提着灯笼照她的脸,看见她唇上清幽的一抹冷笑,心内冷不丁打个哆嗦,忙催她,“快走吧,三爷想必早回来了。”


    玉漏偏着身子撞她一下,“没瞧出来你胆子这样?小,讲个玩笑你也怕。”


    “谁叫你大晚上的说什么?鬼啊怪啊的?”金宝嘁嘁和她笑起来,因为冷,便将她胳膊挽住,“你做了三奶奶,我还?当你从此就不愿和我说笑了呢。”


    “为什么?不愿意?”


    “三奶奶嚜,飞上枝头变凤凰了,还?看得起我们这些做下人的呀?”


    “这是哪来的话,难道你见我摆架子了?”玉漏笑她一回,也挽住她,两个人并头耷脑地挤着朝前去了。


    经霜老(〇五)


    归到房中, 屋里早掌了灯,丫头们忙端水伺候洗漱,两个人坐在?床沿上,玉漏能闻到池镜身上影影绰绰有些胭脂水粉的香气?。


    原来他?在?外头有人的?金宝先前总说他从不在外头胡混, 可见是她傻, 这种话也信?成亲第二天就往外跑, 永泉又是鬼鬼祟祟地传话, 问他?他?也含含糊糊地玩笑过去, 总不能是会朋友的局。


    玉漏塌着背, 掬水浇在?脚面上,一面斜瞟他?一眼, 犹豫间到底还是问了句:“你是几时回来的?”


    “有一会了。”池镜洗漱好睡到床上去?,一手枕在?脑后,卷着本书在?看,隔会稍微将?书挪开瞄她背影一眼。


    一时玉漏也洗毕, 打发丫头下去?,又打发青竹去?睡,把两腿收到床上来, 又问一句:“你吃过晚饭了么?”


    “早在?外头吃过了。”


    玉漏无话再问, 牵开被子往里钻, 里头早用汤婆子焐过,十分暖和舒适, 她不禁轻轻.哼.了声。从没有过这样的日?子,真怕是个美梦, 还亏得池镜身上的脂粉香, 使这梦有些残缺,残缺反而叫人觉得踏实。


    按规矩是各自一床被子, 没一会池镜的手便?伸到她的被窝里来,先握住她的手,又顺着胳膊慢慢爬上去?。玉漏心内翻了个白眼,这个人不会累的?才在?外头风.流回来,竟还有精.力。


    也许和那女人没.做什么,大?概是因为成亲的事人家吃醋怄气?,使小性子请他?,不然也不会急在?今日?偏要出去?。她想着那女人该是个什么样子,也想不出来,因为从未听池镜描述过他?到底喜欢什么样的女人,从前也没有参照。


    不觉间他?贴.近了,她脸颊上像火燎过一样灼.人,心仿佛给他?捏.得猛地一跳,便?向?里头翻了个身,“别.闹.了。”@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池镜顿了顿,手还抚.在?.她.肚皮上,觉得那肌.肤.软.得使人留恋。他?撑起来一点,睇着她的侧脸。她的寝衣也是新做的,软绸料子,被他?.摸.着自己也觉得丝滑,心绪也不由得滑到别处。当初池家送去?的四季衣裳各有六套,有一件黑比甲她格外喜欢,又典雅又沉静,不知天几时暖和起来好穿的呀!


    这才真叫同.床异梦呢。玉漏将?他?的手拿开,一手枕到脸下去?,阖上了眼,“别折.腾了,睡吧。”


    池镜便?将?她翻过来,盯着她看,有点生?气?的神色,“不折.腾叫什么‘新婚’?”


    玉漏瞪着一双无辜的眼,“明日?老太太叫我早去?请安,说越是新婚的年轻夫妻,越是要做出个庄重样子给人看。”


    池镜扫兴地坐起身来,谁知她又添一句,“我觉得老太太说得对。”


    他?气?得笑了,“老太太说什么都对?你如今已不是她的丫头了。”


    “如今是她的孙媳妇,更?得听话了。”玉漏复翻过身去?,反手拍他?一下,“睡吧,我卯时初刻就得起来呢。”


    “这么早起来做什么?”


    “你不知道,老太太都是卯时初醒来,我要赶着去?服侍她洗漱。你们往日?辰时初刻去?请安,她老人家早已在?屋里坐了半日?了。”


    池镜讥了一句,“你这孙媳妇还真是做得勤谨,大?嫂二嫂也不见有你勤快。”


    “这你就不懂了,一来老太太本来就对咱们的婚事有芥蒂,我还不勤谨点?二来我新媳妇进门,怎么好跟大?奶奶二奶奶比?三来嚜,你也该保养保养精神,省得无精打采的惹人议论。”


    “我保养精神?”池镜好笑道:“我正?是精神的年纪,犯不着保养精神。”


    玉漏忽然想笑,原来他?这样自在?从容的人也怕人说这个?看来的确是男人都绕不过的坎,“精.气?神嚜,别管什么年纪,都有耗尽的时候。你只管没日?没夜地闹,又不是神仙。”


    池镜缄默片刻,忽然鼻腔里哼着笑了身,将?她翻正?了,整个人带着些压迫的气?息撑在?她上头,紧盯着她,“你到底想说什么?是不是——有话想问我?”


    玉漏忙表清白,“没有的话,我问你什么?”


    池镜微张着嘴,把腮错了错,“那我怎么觉得你像是话里有话,阴阳怪气?的?”


    “你这人,净是多心!”玉漏笑着嗔他?一眼,“我嫁给你,还有什么不足惜的?咱们夫妻又一向?是和和气?气?的,又有什么可阴阳怪气?的?”


    池镜不由得冷笑,“咱们这不过才做了两日?夫妻,你怎么就知道往后都是和和气?气?的?”


    “和气?一日?算一日?嚜,真有不和气?的时候,总是我哪里做得不足的缘故。你放心,什么《女诫》《女论语》我自幼熟读,铭记于心,总不至于太惹你生?气?。”


    池镜觉得有点灰心,但只要想到她如今是他?的人,逃不掉的,有的是工夫和她磨,那灰心里又有始终存着丝希望的味道。


    这就更?叫人牙根.痒.痒.了,他?恨不能咬.她的皮.肉吃,便?一口咬.在?.她.耳朵上,“既然懂为妻之道,就该听丈夫的话。”


    谁知绕了个圈子反倒把自己给套了进去?,玉漏有些欲哭无泪的惆怅。耳朵给他?衔住了,每个毛孔都战.栗起来,她缩着肩推他?一下,用一双可怜兮兮的眼睛睇他?,“可我明日?还得早起呢。”


    池镜盯着她看一会,目光含着一丝顽劣的狠意,眉峰一抬,“我管你的,你爱多早晚起多早晚起,与我不相干。”说着毫不留情?地掣开她的衣.带。


    玉漏起初还挣.扎几回,后来发现越挣.扎他?使力,他?似乎在?这时候很喜欢“恃强凌弱”,也没有愧疚感。她只好放弃了抵.抗,横竖都抵.抗不过,何况自己也不由自主地沉.溺。


    他?到底手下留情?了,近三更?天便?放她睡觉。不过次日?起来玉漏还是四肢酸疼,心头又怨他?外头那个女人,怎么不把他?这身力气?盘剥干净了再放他?回家?


    外头还是黑魆魆一片,偶尔听见几声鸡鸣。她咕咕浓浓自己洗漱完,坐到妆台上去?,打着哈欠回头隔着帐子瞅池镜一眼。他?倒有一点好,睡觉不打呼噜,只是呼.吸略沉而已。


    过老太太这边来,老太太诧异了一下,还以为昨日?嘱咐她的话她会当耳旁风,向?来新媳妇仗着“新”,都有些不大?谨慎,知道没人太敢刁难她。想不到玉漏倒字字句句都记得她的话,脸上也不


    带一丝怨气?,笑盈盈地接过丁柔手上的面巾捧到床前来,“老太太昨晚上睡得好?”


    老太太警惕地睇她一眼,点点头,“起夜是没起夜,就是觉着睡着了脑袋还像是在?想事情?,醒了也是昏昏沉沉的。”


    玉漏半点不避忌,笑道:“难道还是为吴道士那些话?什么孽星不孽星的,老太太别往心里去?,果然担忧,就请道士来做场法事。”


    老太太又抬头睇她一眼,须臾点头,“也好,不然总是不放心。”


    伺候完洗漱,又伺候更?衣,亏得玉漏先前就服侍得好,老太太爱穿什么颜色的衣裳什么样式的鞋袜记得半点不差,丝毫的错也搛不出来。老太太垂眼瞅着她蹲在?地上给她套鞋子,心里的气?好像平了些,连两位太太刚进门时也不曾这样服侍过她。


    玉漏套上鞋又拂那鞋面,抬头笑道:“我在?家那些日?子给老太太做了双鞋,厚底的,正?好春天穿,明日?给您拿过来您试试。”


    老太太神色勉强,“你在?家还得空做这个?你新娘子自家用的东西还多得做不完呢。”


    “我用的东西有裁缝师傅们做,何况我也不用多少东西,闲下来的时候多,一面和亲戚们说话,一面就做出来了。”


    老太太双脚落地,脚踏板上闷闷地“咚”一声,玉漏便?起身搀扶着她往外走。走了几步,老太太终于问起,也还是颐指气?使的神气?,“听说你们搬新房子了?”


    “全是托老太太的福,不然也买不起。”


    “你爹新上任,在?衙门里还顺当?”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没听见有什么不顺当的地方。”玉漏笑道:“也都是托老太太的福。”


    老太太慢慢点着头,仿佛也没有认真在?听,坐到了榻上去?。那边暖阁里在?煨药了,听见鎏金铫子里的水刚烧得半开,一半煨药,一半瀹茶。那声音在?黑天里吱吱地响着,伴着鸡鸣声,还是那样沉寂,这是年纪大?的人的天地。


    玉漏去?那边亲自瀹茶,丁柔瞥她一眼,有些瞧不上她这巴结的样子,轻声道:“这些事也犯不着你亲自做,大?奶奶二奶奶也不做的。”


    这也怪,从前都是丫头的时候,她得老太太喜欢,丁柔还肯巴结她几句,如今做了三奶奶,按说愈发要奉承才是,丁柔却不肯了。大?概是因为从前大?家都是一个分位上的人,如今陡然拉开了好远的距离,也就犯不上了。


    玉漏听出她语气?不善,轻声笑道:“她们原是千金小姐,我是做惯了的。”


    丁柔讥笑道:“你费力做了这家里的三奶奶,难道不是为享福,还是为服侍人?”


    “做媳妇的侍奉长辈,难道不应该?”


    堵得丁柔没话可说,自蹲在?炉边将?一包药抖进黑罐子里。


    玉漏捧着茶回那边榻上来,老太太呷了一口才想起今时不同往日?,这不是她的丫头了。便?向?旁边小丫头吩咐,“你三奶奶的茶呢?净在?这里傻站着!”


    那小丫头忙赶去?那边瀹茶,玉漏旋到下首椅上坐,一看天色,有丝鱼肚白了,就去?拿安神药丸给老太太吃。想起桂太太交代?她的那些话,格外留着心窥老太太的面色,是有些病气?,显然那“孽星”的话也不全是捏造的。


    那边已有药香飘过来,玉漏因问:“老太太吃这药吃得怎么样?”


    提起来老太太便?摇头,“好不好坏不坏的,手脚还是一样发软,头还是昏昏的。我们这岁数,吃药也不过是应个景。”


    一时那药煎到浓时,玉漏刻意嗅了嗅,那味道并不怎样发苦发涩,十分温和,心下疑惑,什么治病的药这样柔?倒像是日?常的补药了。她存下这个疑问,暂且没吱声。


    倒是老太太问她,“镜儿还没起来?”


    “我起来的时候他?还睡着,暂且不用去?史家了嚜。走的时候我叫了他?一回,不知道这时候起没起来。”


    老太太旋即皱起眉,“就是不用读书也该早起,下晌你们要到二府去?拜叔伯,早上他?还不赶着去?见他?父亲?他?父亲没几时就要回京去?了。”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玉漏发讪,只得说:“这会想必是起来了。”


    老太太横她一眼,有些怪她不约束丈夫的意思。玉漏晓得是无事生?非,桂太太稍微管一下大?老爷她照样不高?兴,反正?她就是见不得人家太平。所?以她也无需辩解,只要她挑出什么毛病,她便?照着认错,如今要紧的是先把她哄好。


    “今日?午饭你们在?哪里吃?”老太太又问。


    玉漏道:“去?姑妈那头吃,昨日?没赶上去?给她磕头,今日?一定?要去?的。”


    老太太想到碧鸳的清寂孤单,不免心疼。平常家人都不喜欢到碧鸳那头去?,只一个芦笙爱去?,不过是为诓哄她的东西。她不大?喜欢碧鸳吃斋念佛,总觉得是给排挤在?尘世外头似的。不过她也不能多关心,免得像偏心。再则是碧鸳自己愿意,何况她把个成了亲的女儿接回家长年住着,谁心里没点抱怨?只怕他?们还担心往后碧鸳是不是也要分一份家财,嘴上不敢说而已。


    她反着道:“你姑妈那头的饭菜寡淡得很,有什么好吃的?”


    玉漏偏道:“这两日?荤腥吃得多了,在?家那一阵为招待亲戚,也是见天的鱼肉,反而腻着了,倒想姑妈那些清淡素菜吃。”


    老太太嘴角不由得一弯,斜上来睇她一眼,“你姑妈待你还好。”


    这不是疑问,玉漏忙跟着赞同,“姑妈念佛的人,心善心宽,没计较我出身微寒,处处替我想着。我进门前,姑妈还怕我嫁妆不好看,私下里叫人往我家里捎了一副翡翠头面过去?。我还想着今日?要还给姑妈去?呢。”


    “还有这回事?我怎么不晓得。”


    “这也是姑妈心善仁慈,怕人家听见了我笑话我,所?以不张扬。倒是芦笙不知怎么听见了,昨日?还说呢。”


    “说什么?”


    玉漏笑了笑,“没什么,估摸是姑妈往日?只疼她,瞧见如今也疼了我,小姑娘心里吃醋。”


    老太太闷了须臾,哼了声,“那丫头,成日?争吃争穿的,不像个大?家闺秀,都是给她母亲养坏了,金铃就不像她那样。得了她姑妈多少东西,还嫌不足,难道要把她姑妈的库掏空才罢?给燕太太放纵的这样子,明日?我非说说她们娘俩不可,一个无依无靠的女人的东西她们也去?哄。”


    玉漏亦在?心头冷哼了一声,该!谁叫芦笙眼睛里没高?低,真当她穷些个就不配做她嫂子了?这话连池镜也不曾说过,她算哪门子货?


    她道:“听说芦笙不选王妃了,明年就该议亲了吧?这时候,是该收敛些性子,将?来给人家一相看,才是我们这样人家的小姐。”


    这倒提醒了老太太,当下把院里最严苛的全妈妈叫来跟前,说明日?和燕太太商议后,就派她去?好好教导教导芦笙规矩,免得明年议亲时闹笑话。这全妈妈是池家老人了,原是二老爷的奶母,想必二老爷那寡淡沉默的性情?也有她一分功劳。这下芦笙可有好果子吃了,玉漏想着便?觉痛快,一面听着老太太苛刻的嘱咐,一面在?旁边将?两手扣在?腹前,眼睛事不关己地飘到藻井上去?。


    赶上池镜进来便?瞧见她那副样子,仿佛皇上身旁立司礼监大?太监,专管在?皇上耳边煽风点火,也亏得皇上听得进去?。他?暗暗好笑,待全妈妈下去?后,近前作?揖问安。


    老太太正?预备掂他?过错子,没想到他?倒按时按点来了,只得道:“领你媳妇去?给你老爷请安,再回房去?吃早饭吧。”


    这厢出来,池镜的笑浮到面上来,引得玉漏疑心,“你笑什么?”


    池镜吭地敛了笑,摇头道:“没什么。你忽然叫我想


    起一个人。有时候我想,你生?为女人倒是委屈了。”说完又攒起眉头,“不过要是生?为男人,又苦了你了。”


    玉漏哪里能猜到他?将?她比作?太监,只觉他?说话牛头不对马嘴,懒得理?他?。不过她令他?想到一个人,谁?是他?外头那个女人,还是旧日?相好?果然这天下就没有不吃腥的猫,既然没有,她也不苛刻,心下觉得淡然,怕只怕外头那个女人很费钱,亏得昨日?将?银箱子的钥匙诓到了手上。


    此刻曦微轻照,由那些花影叶罅里照在?她面上,一点一点悦动着,像她眼睛里的光。池镜在?旁看着,觉得那些光点仿佛在?他?心里悦动,使他?常年阴湿的心有了斑斑点点的温暖,他?想到要和这个人厮守终身,感到欣慰,倘或她能爱他?些就更?好了。


    他?去?握她的手,玉漏觉得忽然,不自在?地挣开了,“人家看见了要笑——”


    她有诸多理?由躲开他?,反正?此刻是池家三奶奶了,不犯着再讨好他?。池镜思及此,扫兴地将?手收回袖中。


    到雁沙居磕头,赶上个小厮进来回有两位户部的大?人来拜见,池邑自然也不留他?们吃早饭,只说:“我这里倒不必天天来磕头,是个礼数就成。”


    要走时又叫池镜,“你也随我去?见见二位大?人,将?来你科考出来,总要和他?们打交道。”


    池镜只得跟着去?,玉漏又在?屋里坐了会,看见太阳从窗上丝丝缕缕地斜照进来,想起了西草斋。好像凡是二老爷的地方,总透着幽静孤僻,想必京城的宅子也是一样。


    这屋里的丫头是燕太太那头调度过来的,玉漏怕人说她因为公公事不多便?不大?关怀,少不得问那丫头一句:“老爷搬到这里来还惯么?每日?都做什么呢?”


    丫头待理?不理?地道:“老爷住在?哪里都是一样,每日?不过出门访人,或是在?家应酬些大?人。我们老爷忙得很,难得回来一趟,谁不赶着巴结他??”


    言下之意好像玉漏此刻问他?也不过是巴结,她便?不问了,往碧鸳那头去?。这两处地方简直远得刻意,玉漏额上生?生?走出了些微薄的汗,到底将?进三月了。


    一道秋荷院,碧鸳迎面便?问:“是从你老爷那头过来的?”


    玉漏想着婚事她帮了大?忙,不觉亲近,笑盈盈答应了声,搀住她踅进罩屏,“姑妈榻上坐,我给姑妈磕头。”


    碧鸳受了她的礼,打发丫头去?瀹茶,“镜儿怎的没和你一道来?”


    “老爷叫着他?外头会客去?了,听说是户部的两位大?人。”


    碧鸳捻着多宝串叫她榻上来坐,“你老爷见天会客?”


    “听丫头说是,成日?不是有人请出去?,就是有人到家来拜。下月要回京去?,只怕外头听见了,应酬愈发多。”


    碧鸳面上浮起些惆怅,脸半垂下去?,叹道:“下月就走了——行李都打点了没有?”


    玉漏窥着她的侧脸,心下疑惑,怎么这兄妹俩又像要好又像不要好的样子?她句句照实说:“老爷说不急,走前两三日?再收拾,他?也不要另买什么东西,太太问要不要卖些南京的特产捎回去?,他?也不要。”


    碧鸳又是一叹,有丝幽怨的意味,“他?那个人离家惯了,没什么思乡情?绪。这也难怪,我们都算是在?京城长大?的,也说不清哪头才是家乡。”


    玉漏不知该如何接话,只好沉默了一下,转而提起那副头面,“该拿来还给姑妈的。”


    “说是送你的,又要你还什么?”她摇了摇手,不仅不在?意,仿佛连这类话也懒得说,转头还是问二老爷的话,“他?成日?应酬,吃酒不吃?”


    玉漏哪里晓得,她又不在?跟前,只得摇头笑道:“这个倒不大?清楚,不过这两日?见他?都精神着,不像烂醉过的样子。”


    碧鸳微微仰起面孔来笑,眼睛望到对过的观音画上,有几点崇拜的光彩,“人家也不敢灌他?,都知道他?不大?爱吃酒,稍微劝两句,他?不吃也就罢了。官场上都晓得他?的脾气?,说一不二的,脸一板下来,谁都怕。他?对你板过脸色不曾?”


    玉漏摇摇头,“没有。老爷也没和我讲过几句话,总是公公儿媳妇,不好说那样多。不过我今日?给他?磕头时,他?说犯不着日?日?去?磕头,有个敬意就行。”


    “那他?待你还是和气?。”碧鸳少不得也待她格外和气?起来,趁那丫头端上茶来,便?吩咐,“叫厨房多烧几样菜,三爷三奶奶都在?这里吃。”


    经霜老(〇六)


    午饭时?碧鸳特地打发丫头去请池镜过这边来吃, 丫头去时?正赶上外头客散,池邑外头还有?应酬,池镜先送他回房换衣裳,丫头先独自回来。


    碧鸳便问那丫头:“两位大人都走了?”


    “才刚走, 不过二老?爷外头又有?人?请, 这会正赶着回房换衣裳呢。”


    碧鸳向玉漏笑了笑, “你看你老?爷, 就是这?样忙, 都快走了也不得在家清静几日。”想了想, 又忍不住问那丫头:“你去时老爷在跟前?”


    “在跟前。”


    “那他可说了什么?不曾?”


    丫头摇摇头,“没?说什么?, 只跟三爷说:‘既请你,你就早过去,别叫你姑妈久等。’”


    碧鸳听后把脸半垂下来,温情沉默地笑了会。玉漏在旁看着, 越看越觉得异样,又不问什么?,只格外留心起来。不一时?池镜过来吃午饭, 果不其然碧鸳又问了他好些池邑的话?, 事无巨细, 忽地想起什么?来就要问。


    吃毕晚饭出来,玉漏因?问池镜:“姑妈既然记挂着老?爷的事, 怎么?从?不见她到老?爷跟前去呢?”


    池镜轻飘飘地道:“老?太太不许。”


    “为什么?老?太太不许?”


    这?些年池镜心里早有?了猜测,不过不好明说, 一来别人?的事他一向不大关?心, 二来这?样的事也没?什么?好说的,不过平添是非, 难道说出来还要问谁个罪名不成?


    因?此只哼了一声,“老?太太的心思谁知?道?姑妈是她亲生的女儿,她大概是怕两位老?爷和姑妈走得近了,哄着姑妈诓骗她老?人?家什么?吧。”


    这?倒是老?太太的性子,何况听池镜的语气也不大留意这?些事,玉漏虽还有?些疑心,也没?好再多?问,和他双双回房换过衣裳,下晌又往二府那头去。


    这?一连许多?日,便忙着往各家答谢亲友,给长辈们磕头。好容易应酬完那些亲戚,转眼便是三月中旬,又该打发池邑回京。


    自是燕太太负责替池邑打点行李,不过她这?几日给芦笙闹得头疼,不大有?精神,便交予玉漏去办。玉漏把行李都清点给了老?房管事的装完车,便来回燕太太——


    “老?爷的衣裳,书籍,常吃的茶,还有?送给几位大人?的玩意都办好了,给京城几位旧交家的礼也都一并装上车了,明日一早起来也不必费事,就可走的。”


    燕太太刮着茶碗盖子睇她一眼,“老?爷开?的那些单子是使的哪里的钱?给京城旧交家的礼又是哪里出的?”


    “都是在官中支取的银两,有?两样古玩字画,是老?爷单给的银子叫池镜外头买办的。”


    “给了多?少?”


    “三百两。”


    燕太太嗑地撂下茶碗盖子,心下后悔不迭,当初这?差事就不该交给他们小俩口去办的,原以为池邑一向怕麻烦的人?,不会多?余添办东西,谁知?又添了,这?不是给他们小俩口白赚了一笔?因?想到明年要给芦笙议亲,赚钱的心便紧迫起来,谁会嫌钱多??


    面上笑道:“镜儿成了亲,是该学着办点事,只是他从?不懂这?些,恐怕给外头那些人?坑骗。”


    玉漏心笑,他对古玩字画只怕你比懂些!口里道:“太太只管放心,这?些玩意他还在行。何况老?爷说,办得好办不好也随他办去,果真吃了亏,就当是花钱买个教训,和做生意的人?都周旋不过来,往后在官场那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岂不是更没?出息?”


    既是池邑说的,燕太太也没?好说什么


    ?,又问那些给京城旧交的礼。这?一项是玉漏亲自办的,回起来更是处处周到,“不过是按咱们往日同几家世交的例来办,额外又添置了些南京的土特产,捎上京去图个新鲜,给老?太太过了目,她老?人?家没?说什么?。”


    老?太太都挑不出错,燕太太自然更不好挑了,何况这?些年老?太太不叫她管事,眼下有?了媳妇,媳妇能办些事,也算她在老?太太那头露点脸。不过到底有?些不服,儿子不是她生的,难道儿媳妇还能和她一条心?


    玉漏可理她呢!从?前见她在府里就没?作为,又是个软弱没?主意的人?,如今便是成了她的婆婆,她也不放她在眼里,不过应个景得敬她一敬。


    就连有?时?候敬得过了,池镜还要问她:“那又不是你正经的婆母,你这?么?孝顺做什么??”


    玉漏想想却好笑,他一面不叫她狠敬着燕太太,自己每逢说起燕太太来,又是那样又不屑又怅惘的意态。她猜他是对燕太太是有?些复杂的感情,所以尽管满嘴狠话?,语调却狠不起来。倒只对芦笙是纯粹的不屑,说也懒得说到她。


    偏近来芦笙常在屋里哭,给全妈妈管得紧了,受了不少委屈,连他们前头也常听得见她的哭声。玉漏才这?里坐了一会的功夫,芦笙又哭着进来,和燕太太抱怨,“全妈妈非要押着我?学针黹,咱们这?样的人?家,还用做小姐的亲自做活计么??!”


    一看玉漏也在,稍微咽住了哭声。玉漏心内暗笑,不好妨碍她们娘俩说话?,便告辞出去,进屋里还在笑。


    池镜在榻上倒着看书,错眼看见她在笑,便翻身坐起来,“什么?事好笑?”


    玉漏反手朝肩后指一指,“你听,你妹子又哭上了。”


    池镜顿觉无趣,复倒回去,“她的眼泪哭不完,理她做什么??女人?的眼泪哭多?了也就不值钱了。”


    玉漏也咂舌笑道:“她和四姑娘简直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四姑娘就比她娴静得多?。真不知?道为什么?一个家里养出来的姑娘,竟如此天差地别。你这?个妹妹,就像我?娘乡下亲戚家的好些丫头,还不如她们呢,她们好歹会针线耕种,劈柴烧饭,你这?妹子会什么??”


    一气说完,又暗悔起来,到底是他的妹妹,只怕说他面上过不去,便又笑,“不过芦笙的性子倒简单,好不好都挂在脸上。”


    “你直说她蠢好了。”池镜悠闲地翻著书,一时?又坐起身,目光在她脸上别有?意思地碾来碾去。@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看得玉漏不自在,把襟口理了理,又摸了摸脸,“你这?样看着我?做什么??”


    池镜笑道:“你预备一辈子跟我?说话?都如此小心?好像唯恐哪句话?说得不好就得罪了我?。”


    玉漏忙砌出温柔的笑脸坐到他跟前来,搦转着腰睇他,“这?有?什么?不好的?许多?夫妻就是因?为口不择言才日渐疏远起来,恶语毕竟寒人?的心呀。”


    池镜心道:“你此刻就够人?寒心的。”却只是笑了笑,胳膊环到她腰上来,“过几日你回家省亲的礼大嫂替你预备齐了么??”


    待二老?爷一去,紧跟着便是归家省亲的日子。不过听他“你呀你的”,好像他不预备跟她去的样子。


    她道:“老?太太早吩咐大奶奶了,想必是预备好了吧,临前一日再去大奶奶那头取。”


    池镜果然说:“我?那日外头有?事,你先去,忙完了我?再过去。”


    谁知?道他是真有?事还是假有?事?也许觉得她们家根本不值得他跑一趟。她也没?有?失望,不去也好,省得看见她爹娘那副巴结样子。成为池家三奶奶的时?日越长,她越是羞于将她寒微的出身展露在池家的人?面前,也怕听人?议论起她从?前的事,恨不能将从?前的自己和如今的自己一分为二。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二人?正在卧房里说话?,忽听青竹进来说姑太太来了。这?倒奇怪了,碧鸳难得出门,就是出门也多?是往老?太太屋里去。玉漏没?敢懈怠,和池镜一并迎出去。


    碧鸳三两句打发了池镜,独和玉漏走到那边里间坐,笑道:“听说你二十五那日要回家省亲?”


    “还有?七.八天,也早着呢。”玉漏没?忙着坐下,从?丫头手里亲自接了茶捧到炕桌上。


    “也不算早了,新娘子回门也是大事,要早打算,那些亲戚朋友们都等着瞧新娘子的变化。我?想着你要光鲜亮丽的回去才好,我?那里有?出阁时?做的好些衣裳,昨日翻检,竟有?好几套是从?没?穿过的,料子好,样子嚜如今也还时?兴,过两日你到我?那里去一趟,拣两身回家时?穿,再配两件首饰。”


    玉漏奇怪这?人?在钱财上虽大方,待她也算很?和善,却不至于好到如此体贴,难得出趟门,就是专来为她打算的?


    谁知?碧鸳说完那些,便将话?锋一转,拿出对精致护膝来,“我?听见是你替你老?爷收拾行李,正好,我?这?里做了对护膝,你一并替他收进箱笼里。他常年在皇上跟前跪来跪去的,受了地上的湿气,一缝下雨那膝盖就要疼。”


    原来是为这?个,玉漏心里好笑,为送出一对护膝,平白搭进来两身好衣裳,这?折本的买卖,阖家恐怕就只她会做。她不由得多?嘴说了句,“老?爷一会要过这?边来吃晚饭,姑妈何不亲自交给他去?”


    说到此节,赶上池镜出来了,忽地吭吭咳了两声,走到罩屏外向碧鸳拱手,“姑妈慢坐,我?去和大哥说点事。”


    这?倒是适逢难遇的事,玉漏看着他,连碧鸳也笑,“你一向和你大哥不对付,怎么?又和他说起事来了?”


    池镜笑道:“一家人?终归是一家人?嚜,骨肉血亲剪不断,要想别的,也没?有?。”


    碧鸳听出点意思来,待他出去后,眼睛里的光渐渐黯淡下去,和玉漏说起先前的话?:“算了。你就悄悄给他塞进他装衣裳的箱笼里好了。”


    知?道池邑怪她,是因?为她这?任性执拗的脾气,致使他多?年有?家不能归,也使他和老?太太这?些年母子不像母子,仇人?不像仇人?,同样,叫他娶了两任妻子也不能夫妻美满。但她没?办法?,就是见不得他和人?建立起亲密的关?系,她自私地要他只能一辈子是她的二哥,不能成为别人?的什么?人?。


    弄得玉漏云里雾里的,觉得跟她说话?像猜谜,即便她自己是这?么?个擅长猜谜的人?,也不免给她绕糊涂了。


    二人?又在榻上说了会话?,不知?道碧鸳今日扯闲篇的话?怎的忽然多?起来,一会说他们这?屋里气闷,叫开?了窗户,眼睛的便频频向窗外瞟去。玉漏也跟着瞟,直到在看见二老?爷自东廊下往里头去,才恍然领悟。


    她窥了碧鸳几回,忙跑出屋去,老?远地朝池邑福身,“老?爷过来了。”


    “嗯。”池邑在那廊下立定,点了点头。一错眼看见碧鸳老?远地坐在那窗户里头,才想起来他们兄妹已有?许多?年未见了。虽然这?次回来同在一片屋檐下,可为叫老?太太放心,他连问也没?问碧鸳一句。


    此刻老?远看见,万般愁绪涌上心头,对她既是怪罪,又是痛惜。说到底她不单是他的妹子,还是他一手带大的呢。因?为老?太爷做父亲做得极不称职,何况对女儿,一年到头也没?几句话?说,许多?父亲的责任,倒是他做二哥的担了起来。那时?候老?太太也忙于家务,尽管锦衣玉食地给碧鸳,却没?空给她一份细致的关?心。是他教导着碧鸳读书认字,向奶母问她的饮食起居,她稍有?个头疼脑热,他便寸步不离地守在她床边。


    七.八岁上碧鸳就显示出一份霸道,常抱怨,“二哥守我?也守得不认真,为什么?在这?里坐着,还要举着本书看?难道是看我?看得不耐烦了?”


    她要他心无旁骛地守着她,他也没?奈何,只好放下书,就这?么?在她床前一坐一整日。


    碧鸳月信来得比别的姑娘早,头一回吓得半死,老?太太不得空,只交代奶母和她细说。偏那奶母遮遮掩掩很?忌讳,也说不明白。碧鸳只当是得了什么?大病要死了,缩在床上哭了大半日。


    夜里还是池邑来和她细说,他那时?也不过十七.八的年纪,一面自己臊得脸通红,一面翻著书说给她听:“‘月有?盈亏,潮有?朝夕,月事一月一行,与之相符。’所以叫‘月经’。这?并不是什么?病症,凡妇人?


    长到可生育的年纪,月月都有?那么?几日,等你往后来行惯了,就不怕了。这?是好事,是我?们小鸳娘从?此长成个大姑娘了。”


    碧鸳拥着被子泪眼汪汪地闪动?着,仍是怀疑,“可妈妈说,这?是秽物,不吉利,怎么?又是好事呢?”


    “妈妈净是胡说,她没?读过书,只听信那些乡野村话?,没?有?道理。你信二哥的还是信妈妈的?”


    “既然不是污秽之物,也没?有?不吉利,二哥可敢像往常那样,抱着哄我?睡?”


    池邑只得大大方方躺到床上去,将她搂进怀里来,还和往常一样,胡编乱造些鬼怪故事给她听。待她睡着了垂眼一看,还是红扑扑的圆润的腮,半大的丫头,觉得她永远长不大。


    谁能想到人?长大就跟山林草木一样,全不可控,她长得出乎他与老?太太的意料。如今她已是三十多?岁的妇人?了,也不像从?前穿戴得明艳动?人?,一身素净地坐在那窗户里,不说话?也像藏着一段悲情。


    这?时?候池邑又觉得不能怪她,要归咎也是他的错。因?为他是男人?,在这?种事情上,总是男人?有?错,何况她是他养大的,对她也有?另一份责任在,他就是冤枉也不能喊冤,受了这?些年的委屈,也不能叫嚷委屈。


    他向玉漏招招手,叫了她过来,“你同你姑妈说一声,等我?这?次回去,就设法?迫郑家写休书。往后她只管安心在家住着,不必多?思多?想,也不必怕他们什么?。”


    他说完便走了,留下玉漏目瞪口呆,半晌回过神来,跑回房里去。不待她说,碧鸳就问:“你老?爷和你说什么?呢?”


    玉漏一面窥她的脸色,一面道:“老?爷说,他这?次回去,定叫那郑国公?家里寄了休书来,叫姑妈日后就在家安心颐养天年。”


    碧鸳听后垂下脸去,渐渐微笑起来,又滚出行热泪,点头答应了一声,“嗳!”他到底做不到不管她,即便人?是躲避着不和她说话?。


    玉漏见她哭,忙把眼调到别处去,心下大为振动?,一句没?敢多?问,也没?敢和金宝她们说。只待碧鸳去后,池镜回来,拉着池镜到卧房里嘁嘁议论,“下晌姑妈坐在这?里哭了。”


    一看她脸上有?一丝如同发现什么?惊天大案的惊骇兴奋的神采,池镜也不能扫她的兴,便问:“噢?为什么??”


    玉漏眼睛汲汲闪烁着,要说又怕说的,“老?爷说,回京后要逼着郑家写休书。”


    池镜扣起额心,“这?可不是什么?易事,郑老?太爷在朝中是有?实权的,连皇上也忌他三分。他们家这?些年非但不肯写休书,还在皇上跟前参了我?们池家好几回,说我?们池家把着他们家的媳妇不放,致使郑老?太爷与老?太太膝下无人?侍奉,三令五申要姑妈回去,都是父亲在朝中周旋了下来。”


    “这?家人?也不讲理,既不放手,索性当初就不该撒手让姑妈回家,后来又急什么??”


    “那时?候郑老?爷赌气,想着姑妈已出阁的女人?,回娘家不免受人?白眼,在娘家吃了苦头,自然就肯乖乖回去,不承想姑妈在家一住就是这?些年。”


    玉漏因?想,那二老?爷回去岂不是又要和他们家打擂台了?到底是他疼妹子,这?阖府上下,倒是这?么?个冷冰冰的人?有?些人?情味,怪道姑太太那副样子呢。


    转头又问池镜:“你去找兆大爷说什么??”


    池镜笑道,“我?去找他做什么??不过藉口躲出去,好让姑妈和你说话?。我?在屋里,你们女人?间说话?只怕不大便宜。”说着走去龙门架前脱氅衣,抱怨着,“这?天热起来了,园中走一趟就出了些汗。”


    玉漏不禁扭头拿眼斜着打量他,这?个人?好像什么?都知?道,又什么?都不和人?说,心里真是能藏事。这?样的人?城府深,可得堤防,万一将来夫妻不合,他暗地里坑害她怎么?好?她是信不过人?,眼下身单力?薄地到了这?里来,谁都不和她一条心,难免有?四面楚歌的危机之感。


    倒只有?金宝还可信得过,不过金宝年纪也不小了,将来也是要出阁的。她想着,心里倏地冒出个念头来,因?不急在眼前,便摁住没?说。


    可巧后头打发人?来叫吃饭,明日二老?爷回京,阖家是该聚在一起吃顿饭的。玉漏并池镜往后头来,听见传饭,还未摆上来,大家在那边里间稍坐。


    当着池邑的面,燕太太又问了一遍玉漏收拾行李的事,像是故意做给池邑看的,好叫他知?道她也记挂着他的事。池邑听后也说了句客套话?,“明日我?一走,这?家里就全劳你操心了,老?太太那头还烦你多?去尽孝,有?事就写信上京告诉我?。”


    燕太太答应着,眼睛瞟到下首芦笙身上,见她一对眼睛哭得又红又肿,大为不忍,便想趁机叫池邑去向老?太太讨个情,她自己是不敢去。


    于是趁那头饭摆好,大家往那边过去,坐下来便故意说了芦笙两句,“瞧这?丫头无精打采的样子,你父亲明日走,你怎么?苦着个脸?”


    池邑少不得望到芦笙脸上,“这?是怎么?了?”


    不问则罢,一问芦笙便将刚端起的碗又搁住,一下扑在饭桌上呜呜咽咽大哭起来。哭得玉漏脸上发讪,池镜脸色发冷,池邑还是那淡淡的神色。


    独燕太太拿胳膊肘碰碰她,“你有?什么?委屈趁你父亲还在家,还不赶快对他说,忙着哭什么??哭就能了事了?”


    芦笙抬起脸来控诉,“老?太太叫全妈妈来教我?规矩,全妈妈这?也看不惯那也看不惯,成日在我?身上挑毛病,叫我?吃也不能好吃,睡也不能好睡,连走路她也说步子迈得大了,拿了条绳子栓在我?脚上,这?几日弄得我?起座难安!求爹去和老?太太说说,不要我?学那些规矩了吧,就没?见四姐姐学!”


    池邑一听那个“爹”字便倒了胃口,想起从?前那个男人?来。那原是他们京城府邸里一个小管事的,相貌平平,也没?个眉眼高低,自以为和燕太太有?了什么?瓜葛便是捏住了池邑什么?丑事,趁燕太太生产那日,竟敢拿此事来讹,对池邑扬言,若不给他一千银子,便宣扬出去。自然次日出门办事,就从?山上跌下来摔死了。


    可见俗话?说得好,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子会打洞,芦笙这?品性脾气,倒和那个人?如出一辙。池邑懒得理会,只说:“四丫头用不着学,自小就懂规矩,你学学也好,也不是什么?坏事。天底下就没?有?不吃苦单享福的人?,你也不例外。”@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芦笙呜哇哇张嘴就是一通分辨,聒噪得连燕太太也忍不住在桌子底下踢了她一脚。池邑全没?了胃口,搁下碗走了,临前还和燕太太说:“你这?女儿是该好好管教管教了。”


    燕太太一看他脸色发冷,忙应不迭,转头叱责芦笙几句。隔日送了池邑出门,玉漏到碧鸳这?头来挑衣裳,便将此事特地说给了碧鸳听。


    经霜老(〇七)


    “老爷的脸色当时就很不好看, 芦笙又?不会看人眼色,还在那里哇哇乱哭。哭得老爷心里发烦,丢下碗就走了。好好的吃顿团圆饭,又?吃成这?个样子?, 下次老爷回家还不知是什么时候呢。”


    玉漏一壁叹息着一壁暗窥碧鸳的神色, 果然碧鸳听着就不大?高兴, 听到后头那句更把?蛾眉轻蹙, 恨了眼道:“芦笙也太?不懂事了!好容易她父亲回趟家, 她净拿那些没?要紧的话?烦他, 连人走时还不给人个清静!”


    “她给?全妈妈约束得紧了,不习惯。”玉漏不以为意地轻声笑着。


    “她父亲说得不错, 她也该人狠狠管一管了。家里的女孩子?不多?,算上二府四府那两?边,统共六.七个姑娘 ,没?一个像她那样的。也怨不得二府四府的人背地里说她没?教养, 也怨不得老太?太?见了她就生气。”


    话?音未绝,就听见丫头在廊下招呼,“五姑娘来了。”


    随即听见芦笙喊着“姑妈”进来, 这?里才在抱怨她, 谁知?说曹操曹操到, 碧鸳


    自然厌烦,只淡淡应了声问:“你今日不学规矩了?”


    芦笙踅进罩屏里来, 看见玉漏在榻那端坐着,竟不理她, 一屁股挨着碧鸳坐, “全妈妈家中有事,今日告假出?去了。”


    一面说, 一面便将碧鸳的胳膊吊住,又?要撒娇。碧鸳心烦得紧,原本素日待她好些,不过?是为叫她背池邑的家书给?她听,如今既有玉漏这?样知?高低有分寸的侄媳妇在这?里,往后也用不上芦笙了。心里便冷淡下来,抽出?膀子?道:“端了凳子?底下坐,哪有姑娘家像你这?样子?坐没?坐相,只管把?人缠着。”


    芦笙将下嘴皮子?翻一下,自去搬了马蹄凳到跟前。碧鸳又?问:“你三嫂在这?里,你也不见个礼问候一声?你这?样子?,难怪你父亲生气!”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几?句说得芦笙面上挂不住,勉强叫了玉漏声“三嫂”,低下头去,又?不说走。原来芦笙送了她父亲出?门,回房听说玉漏到碧鸳这?头来拣衣裳,她心里也盼着来拣两?件她姑妈的好衣裳穿,便跟着过?来。


    捱延一阵,总算听见碧鸳叫丫头将那几?身没?穿过?的衣裳抱到这?屋里来,摆在榻上,果然都是簇新的。碧鸳叫玉漏来拣,玉漏先矜持两?句,也不好过?分推辞,否则显得太?假,既不要,又?来做什么呢?


    拣了一身绾色长衫配着烟灰罗裙,碧鸳又?让丫头去卧房里拿了个小锦匣来,取出?只玛瑙细镯,“这?镯子?配这?衣裳正好。”


    “这?东西贵重,我怎好再受姑妈的?”


    碧鸳强道:“这?衣裳就要配这?镯子?才出?色,我如今也不爱这?些东西了,给?了你也不算糟蹋了它。”


    “那我这?件鹅黄的该配个什么?”芦笙插话?进来,提着拣好的一件鹅黄衫子?比在身上问碧鸳。


    碧鸳心下越看她越烦,懒得理她,“我先时给?了你那些首饰,你随便拣一样配着就是了。”


    芦笙分辨这?口气大?约是没?首饰给?她,大?为失落,又?不好强要,只心恨着玉漏,怪她分了碧鸳的宠爱,又?抢了她的份子?,往后更是再不肯给?玉漏一个好脸,背地里又?将玉漏往日的旧事翻腾出?来和她屋里那几?个丫头谈笑议论。


    不日玉漏便听见背后有人对着她指指搠搠,自然先前也有,不过?那时候刚成亲,忙得听不见。现下成亲近一月光景了,稍有空闲下来,耳朵不必竖着也有闲话?往里钻。无非是说她在唐家凤家的旧事,唐家毕竟门户隔着门户,许多?事情不大?清楚,凤家不犯着去刻意打听,自有个络娴在那里替她宣扬。更兼满月回门,笑话?她娘家的话?也生出?好些。


    玉漏偶然听见,不作理论,本来是事实,还要急着去分辨,更显得她小家子?气。索性就让他们说,不信还能当一辈子?的新闻说去!尽管这?样想,也难免不高兴。


    偏这?日大?早那珍娘还要来问她:“他们说三姨从前在凤家的时候和那凤家大?爷很相好,为这?事将凤大?奶奶也得罪了,怎么后来又?不好了呢?”


    三姨长三姨短的,叫得玉漏愈发来气,乜了她一眼,“你打听这?些做什么?”


    珍娘挽她在榻上坐,倒了盅茶来,“屋里只有咱们娘俩,三姨有什么不好说的?我听他们说得难听,就想着问问清楚,往后倘或再听见那些话?,也好替三姨分辨分辨。”


    “没?什么好分辨的,原先是在凤家,后来凤太?太?过?世,凤大?爷为守孝,就将我打发回家去了。这?有什么值得他们鬼鬼祟祟议论的,难道他守孝,我还要守着他永世不嫁人不成,我和他又?不是正头夫妻!”


    珍娘见她生气,那张嘴偏还管不住要说,“你不知?道他们讲得多?难听,说三姨又?不是清白身子?,在什么唐家凤家不过?是没?名分的下人,偏到这?里来一下做了三奶奶,不知?哪世修得这?福气。又?说姨父先时和凤家大?爷是朋友,常到那府里去,没?准那时候三姨就背着凤家大?爷和姨父勾勾搭搭,不然姨父怎么好端端的偏就瞧中了个丫头?”


    她听人家讲,自己也有些信,瞟着眼看玉漏,怎么看怎么有些不服。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本来闲话?最怕传,装着听不见也就是了,偏她还要在这?里鹦鹉学舌。玉漏听得大?为光火,恨她是个没?脑子?,一拍炕桌道:“你怕我听得不清,还要来传给?我听怎的?”


    珍娘吓了一跳,自己也委屈,“三姨在上头可以装作听不到,可我在下头成日受他们的气,他们还只管当着我的面说。就说那个丁香,成日阴阳怪气地说我们小门小户的姑娘,没?见识就罢了,就怕忽然涨了些见识,从此就过?不了先前的苦日子?,一门心思要攀高。这?话?到底是说我呢还是说三姨呢?”


    原来是为她自己受了委屈,要玉漏替她出?头。玉漏心眼一动,才不着她这?个道,丁香就是再看她不惯,也晓得个上下,不敢当面来顶撞。大?家得过?且过?就罢了,她又?不重用她什么,何必去问她,岂不是给?自己找不自在?


    倒是这?珍娘,人又?贪又?笨,非但不能帮她什么,反倒处处给?她添乱现眼,还真是她娘选得出?来的人!


    因此打下主意,向她幽幽一笑,“那你去叫丁香来,就说我有话?问她。”@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珍娘只当是要为她报仇,高兴不已,忙不赢地就去房里传话?丁香。丁香也当是玉漏要替珍娘打抱不平,赌气过?来,梗着脖子?便问:“奶奶有什么吩咐?”


    玉漏打发了珍娘出?去,扭头便和气地微笑起来,“近来珍娘给?你添了不少乱子?吧?她那人一向是没?见识,兀突突跟着我到了这?里来,许多?东西没?见过?没?听过?的,是不是闹了不少笑话??亏得你和她磨了这?一月,我方才问她,对府里的规矩还是一知?半解的,这?倒不怪你教得不好,只怪她自己太?笨。”


    丁香脸色微变,预备了一筐要和她理论的话?忽然也卡在喉间吐不出?来了,只得勉强一笑,改口道:“许多?事我说了她好几?回她就是不长记性,譬如我说三爷早饭从不吃干饭,厨房里也都是做稀饭,偏昨日早上打发她到厨房里去要一样椿芽炒鸡蛋,她去了看见那稀饭,非说爷们儿家早上吃稀饭不顶事,硬叫厨房里重烧了干饭,可不是三爷没?吃?我们三爷又?不是她们乡下田地里的男人,又?没?那些使蛮力的地方,早上吃那么些做什么?”


    玉漏听后叹道:“她就是那样子?,往后她再不听你的,你只管打她骂她,你年?轻姑娘不好打骂,就交给?顾妈妈去教训。告诉顾妈妈听,也不必看我的面子?,当差当不好,不管她是谁家的人,全按规矩来。先拿我做个例子?,也好叫那些靠着关系进来的人瞧瞧,进到这?府里来,谁都是一样。”


    丁香得了这?话?放心下来,回去变本加厉,对珍娘益发苛刻不题。


    一时小丫头子?们提了早饭来,玉漏便往卧房里去叫池镜。以为他从老太?太?那头请安回来要睡回笼觉,谁知?没?睡,倒在床上卷着本书在看。那帐子?一荡一晃的,露出?他闲散的半张脸,像是没?听见她在外头和丫头训话?。


    亏得他没?听见!玉漏蓦然心虚,方才和丁香说那几?句倒还和软,同珍娘讲的那些可不大?好听,难为她一贯维持着婚前那温柔和气的样子?,今日给?珍娘一怄,险些把?本性暴露在他眼皮子?底下!


    她悄步过?去,欹在床头罩屏上,刻意放轻了声线喊他,“该吃早饭了。”


    池镜移开书看她一眼,起身整衣,笑着走出?去,一面冷不丁冒出?句,“你和他又?不是正头夫妻。这?话?在理——”


    敢情他在里头都听见了,玉漏有些慌张,怕在他心里从此成了个悍妇,吃饭的时候还拿眼偷么窥他,“珍娘那丫头实在气人,这?都一个月光景了,连个规矩还学不会。”


    池镜只是笑笑,“她是你带来的丫头,随你怎么处置都行。”


    玉漏辩这?意思是说方才她发脾气他并没?放在心上,有些放心下来,笑着给?他搛菜,“丁香说你早饭只吃稀饭,我想起来还真是,这?一月都是这?样子?。”


    “你自己吃。”池镜把?碗挪开了。


    她也觉得客气得刻意,不过?夫妻间客气点又?不是坏事,要不怎么常赞人家两?口子?“相敬如宾”?慢慢说到回连家省亲的事上,池镜仍是说明日有事要先去办,过?后再赶过?去,“你替我请岳父岳母见谅。”


    这?话?真是多?余,玉漏捧着碗笑,“你就是不去他们也不敢怪罪,你若是有要紧事脱不开身,就干脆别往那头赶了,先回家来,没?什么的。我在那头歇一夜,次日就回。”


    秋五太?太?昨日特地打发了个下人来问明日几?时到家。听那下人说,好些亲戚都去他们新宅子?里等着了,还不是因为上回接亲的时候匆忙,没?来得及巴结新郎官,好容易熬到这?大?好时机,岂能轻易放过??她都能想到池镜坐在屋里给?他们家那班亲戚围着的情形,像一群苍蝇绕着颗蛋打转,生死要找个缝隙扎进去!她想到便觉得尴尬丢人,此刻倒真是希望他不去。


    池镜却搁下碗来道:“去是一定要去的,哪有新娘子?一个人回门的道理?不知?道的还当新郎官死了呢。”说着把?虾拣起一只来,三两?下剥了丢在她碗里,“干脆叫厨房里剥了壳再烧,省得上桌还要剥。”


    青竹在旁笑道:“剥了壳就剩了虾仁了,虾仁就不是这?个烧法了。”


    玉漏道:“不用剥,我带壳也能吃。”


    池镜偏又?拣起一只来剥,笑她,“螃蟹带壳你也能吃么?”


    玉漏知?道他这?笑里的意思,八成是笑她从前没?吃过?多?少好东西,心下恨了恨,待他再要将虾仁丢在她碗里时,她抱着碗转开了腰。池镜便和青竹笑,“瞧你们三奶奶,也有点脾气哩!”


    青竹在榻上端着绣绷看他们一眼,也笑,“是人多?少都有点脾气,没?脾气岂不成了石像了?”


    如此一说,玉漏倒不好意思起来,又?把?碗抱回来,吃着他剥的虾,吃也吃得怨恨。这?一晌便不理他了,吃过?早饭便往燕太?太?屋里去禀明日回家省亲之?事。


    燕太?太?是亲家母,情愿不情愿也少不得要嘱咐玉漏两?句,“明日你回去,也不必忙着回来,好生在家歇两?日,代我向你爹妈问个好。”


    从前桂太?太?不愿到凤家走动,她还说人嫌贫爱富,轮到她身上来,比桂太?太?还嫌得厉害。不过?也嫌得理直气壮,想那凤家虽落魄了些,到底是名门之?家,他连家算什么?觉得代个好就算天?大?的恩荣了。


    又?问:“回去的东西都打点齐全了么?”


    “下晌就去大?奶奶那头拿。”


    燕太?太?自己并没?有什么好叫她带去的,不提便罢了,偏还要说:“官中既然都预备好了,我这?里也不必费事了,我这?里纵然拿出?什么来,也是重来叠去的东西,没?多?大?意思。”


    玉漏原没?指望得她什么,反还谢了她一回。


    出?来到翠华那边去,翠华早将东西都打点来摆在那圆案上,不过?是四匹缎子?并八盒厨房里做的点心。翠华望着那堆东西笑道:“这?些东西不过?是个意思,谁家还缺这?点?还劳烦三奶奶来亲自跑一趟。你就是不来,一会我也自会叫下人给?装好车,备好轿子?,三奶奶明日轻轻便便地就走了。”


    玉漏看过?往日旧例,翠华与络娴当初回门省亲时官中都是出?的六匹内造缎子?,十?六盒点心,猪羊各一只。帐房里的人就是再小瞧人,也不敢不按例,平白少了那些东西,估摸是翠华暗里扣下了。


    玉漏偏当着面走到案前去,回首一笑,“怕下人点不清楚,我跑一趟,好亲自点一点。”于是做模做样地点起来,点完诧异道:“亏得我跑了一趟,不点不知?道,一点竟少了好些东西,连帐房里的人也不会看例了。”


    翠华心道:“你倒把?例记得清楚!”


    半笑不笑地走来案前看了看,“是少了什么?”


    “少了些缎子?点心,还有宰杀好的鲜猪鲜羊。”


    翠华“唷”了声,笑道:“这?些东西真亏得三奶奶算得清楚,要是我们,哪里记得?那些点心猪羊肉抬回娘家去也是送人,自己家里还多?得吃不过?来。倒也是,大?奶奶家里又?不常吃这?些。”说话?挽着玉漏到榻上坐,“不算大?事,短了什么一会我再叫人给?你补齐,三奶奶先坐着吃杯茶。”


    一面吩咐瑞雪招呼人来将东西拿去装车,一面吩咐叫端茶上来,一面又?和玉漏笑道:“还亏得这?些东西是在我手上打点,要是交给?二奶奶,短了什么她可懒得给?你补,你还敢和她理论不成?你从前和她是主子?奴才,如今同做了主子?,还是吃她的亏,我听见她在外头说那些闲话?,你也不去问她一句?”


    玉漏僵着笑一笑,“说什么?我倒是没?大?听见?”


    “连我也听见了你还没?听见?”翠华嗔她一眼,嘟囔道:“还不是说你在他们凤家做奴才时的事,讲你从前如何巴结奉承她和她们太?太?,伺候他大?哥伺候得如何周到,又?如何给?她大?嫂欺负死了。真是,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还去说她做什么?你如今是我们池家的三奶奶了,她做妯娌的就不晓得给?你留点脸面?”


    玉漏低着脸只管笑,不发一言。


    翠华歪着眼看她,“你就不生气?要是我就啐她头上去!听说你先前还给?她打了一巴掌,亏得忍得下这?气。”


    “这?倒不要紧,那时候我是丫头她是主子?,主子?打丫头,也是常事。”玉漏不想听她在这?里挑唆,笑了一回便起身告辞,“我屋里还有点事,我先去了。”


    翠华也不知?她听进去那些话?没?有,对着她的背影乜了乜。一时瑞雪进来回东西都装好了,便问:“明日是吩咐车还是吩咐的轿送她?”


    瑞雪笑道:“按例是轿,可明日王大?人家摆寿宴,老太?太?她们都去,怕大?轿不够,就改安排的车马。”


    翠华撇嘴一笑,“要那么些人抬她,她也配?”


    玉漏听见是给?安排的车马,心知?翠华是故意小瞧她,这?种小事上计较起来也没?意思,因此不理论。倒是夜里池镜说:“要坐轿,也不怕调度不出?来,即便明日真调度不出?来,我叫人去外头雇一顶轿子?送你回去。”


    “费那事做什么,马车还比轿子?稳当些呢。”那床头立着屏风,玉漏自在屏风后头清洗。


    池镜听见撩起来的水声,淅沥沥的,又?心.痒.起来,倒在铺上笑,“你忙着洗什么?”


    玉漏一听这?话?便紧张,警惕道:“别再闹了,明日还要早早地去给?老太?太?磕头。”


    这?一月就难得有个好觉睡,长此以往,谁受得住?暗里便琢磨,过?一年?还是这?样,就该给?他讨房小妾在院里,省得只劳累她一个!她俄延着不肯出?来,生等外头俏寂下来,估摸着他是睡着了,才战战兢兢踅出?屏风,小心翼翼爬进帐内。


    正爬过?他身上,谁知?池镜陡然睁开眼,一把?将她揿在怀里,“你鬼鬼祟祟的做什么?怕我吃了你?”


    玉漏挣.扎不过?,只好撒着娇咕哝,“饶.过?.我.吧,都.肿.了——”


    池镜难得心软一回,松开怀.抱放她往里头爬过?去,“要不是看你可怜——”


    玉漏忙点头,“我可怜得很,你是千古难得的大?善人,可得行行好。”


    池镜憋不住笑了,翻身将她搂住,随她鱼似的强两?下,最后困极了,只得服软在他怀.里安睡。次日还是他喊她起来,两?个


    人换了衣裳去给?老太?太?磕头,出?门分道扬镳。


    池镜自往曲中林萼儿家去,进屋听见楼上有女人说笑的声音,因问她老娘,“是谁在上头?”


    她老娘道:“就是镇江府过?来的那位秦莺姑娘,这?不是我们姑娘给?她在前头替她寻了所房子?,她和她娘昨日刚搬了进去,今日特地来谢,请我们明日去吃暖房酒。”


    说话?便要扬声朝楼上通报,给?池镜拦住了,“让她们说话?吧,我在底下坐一会。”


    她老娘便去端了茶果点心来,叫了她兄弟来坐陪。池镜和她兄弟自然无话?可说,只听着楼上说笑的声音,有一句没?一句的传下来。


    有个陌生女人的声音道:“真是该谢你,本来素不相识 ,却替我们忙前忙后地找了那所房子?,要不是也不会才到了南京就有了落脚之?地。”


    萼儿笑道:“这?不值什么,就不为你,月儿姐的托我的事还是要办的。明日我过?去时,把?租赁的房契给?你捎过?去。”


    “一年?的租子?是多?少?明日我预备好了还你。”


    原是池镜出?的钱,萼儿将让不让的,自然是不赚白不赚,“哎唷急什么,不过?十?两?银子?,等你哪日有了哪日再给?我是一样的。其实你那房子?,还是我一户老客人给?找着的,他府上是做官的人,不然那房子?后临河前临街的,你当那样容易就碰上了?”


    “如此说来,还要劳驾姐姐替我谢谢这?位大?官人了。”


    “也巧,我今日请了他来,一会你下去当面谢过?也是一样的。”便向楼下问了声,“三爷可到了?”


    她兄弟忙道:“三爷已在楼下坐了会了!”


    一时听见脚步声乱着循楼槛下来,萼儿先露了头,眼睛向后一斜,给?池镜递了记眼色,池镜便走到木梯底下来迎。但见一身段既苗条又?婀娜的姑娘珊珊走下楼来,两?人迎面一看,皆是错愕。


    经霜老(〇八)


    玉娇没想到回南京才不过几日, 就?能碰见张熟面孔,不过她如今是叫秦莺了。是在镇江跌入风尘后改的名字,随了买她那鸨母的姓。


    她们对?外都称是亲生母女,一来良家人的生意好做点, 二来她也怕旁人问起她的过去, 这样?人家也不能问她从前, 倒省了许多事。


    “原没想回南京的, 可秦淮曲中, 名声在外, 多少文?人墨客常来常往的,生意到底好做些。”玉娇请池镜到她那新房子里坐下来, 看了几遍池镜,攒眉一笑?,“那时候坐三爷的车去码头,还没来得?及谢过三爷, 也没问三爷的名讳。”


    “池镜,在家行三,所以都叫我三爷。”池镜低头一笑?, 旁的没多说。


    玉娇起来稍微福了个身, 半蹲不蹲, 似笑?非笑?的神情,“多谢三爷, 还有这房子的事。”还有些从前那傲慢样?子,不过少了许多那时的炽热和天真, 倒越来越像玉漏了。


    这房子背面临河前面临巷, 也是一楼一底一院。正屋开着几扇隔扇门?,一眼直望见潺潺的河面及对?岸人家, 也都是妓家。他们坐在六折屏风后头,未几便?听见屏风后头响起一连串脚步声,是秦家妈领着丫头从院里奉茶果进来。


    那秦家妈身段矮胖,穿一件桃粉比甲,里头配着大红的衫和裙,打扮得?妖艳得?紧。脸上眉开眼笑?的,一张口仿佛吞了有十斤脂粉在肚里,“哎唷真是多谢三爷替我们找的这所好房子,巷子出去就?是大街上,要买什么便?宜得?很!瞧,这门?外就?是河,就?是入夜也热闹,看着画舫船只来来往往的。我们做生意的人,房子倒蛮要紧的唷,人家来了一坐,楼上楼下都是好景致,谁还舍得?走?往后三爷只管勤来坐坐。”


    玉娇笑?着攒眉嗔她一眼,“妈你?不要话?多了好吧?三爷人家是萼儿姑娘的老客人——”


    “嗳、嗳。”秦家妈答应了两声,面上讪道:“我又没旁的意思,就?是拿三爷当个朋友,请他常来坐坐,又不是要做他的生意。往后咱们娘俩孤儿寡母的在南京,倘或遇到什么麻烦事,还可以仰仗仰仗三爷嚜。”


    这秦家妈阅人无数,眼力倒好,一眼便?看出池镜非同寻常,因此十二分的巴结。


    玉娇有些看不惯,又不很生气,只推她,“您不要多话?了,快去厨房里预备酒菜,说要谢人,就?拿杯清茶来谢呀?”


    那秦家妈一拍大腿,忙笑?呵呵领着丫头出去灶间张罗酒菜去了。玉娇复坐下来,池镜看着她总觉得?有些异样?,大概因为她和玉漏生得?有几分像,所以兆林的事一直压在心头没说,只和她闲话?,“向来说做鸨母的穷凶极恶,我看你?这妈妈倒仿佛有点怕你?的意思。”


    说起来玉娇还有两份得?意,“当初她十两银子买的我,不过一月光景,我就?连本带利给她赚了回来。再一月,遇见镇江府官场上的一位大人,给了她银子要赎我去做房小?妾,我没答应,情愿留在她身边,她自然感激涕零。虽说做了老鸨 ,她娘心倒还不坏,说往后我要是遇见了什么好男人要嫁,她也不拦着,随我去。如此一来,我们就?真像娘女儿似的相处下来了。”


    “既如此,你?也算来去自如,怎么还做着这营生?”


    玉娇张了张嘴,千言万语无从说,便?笑?叹了一句,“不做这营生又去做什么?难道给那些老爷官人做妾?有什么分别?还不如我这里自在呢,今日我想应酬就?应酬,不想应酬就?赶他出去,妈也不逼我,反正一月总能赚些钱供我们娘俩吃喝开销。”


    池镜一手把着热乎乎的茶碗,笑?着低了下头,“那怎么不去嫁人呢?”


    玉娇脸上的笑?慢慢跌落,遗留着的那一丝,也显得?勉强,“嫁给什么人呀?天下乌鸦一般黑,我再不做那黄粱梦了。”


    池镜呷了口茶,须臾终于说到:“我记得?那时候你?是同个年轻裁缝一齐坐船走的,他人呢?”


    晨光大片大片斜照进隔扇门?来,落了块在玉娇的裙上,那温热的触摸使她感到陌生,其实也不过是才和小?夏裁缝分别大半年的光景,却?觉得?像隔了大半生。因为这一年变故太?多,她连自己都觉得?陌生了,还会认得?他么?回想起他来时,只觉得?也是不认识的个人。


    她双手在桌上捂着茶碗,低下头笑?笑?,“就?是他将我卖给妈的。”


    那时候到高淳县去投奔他表舅,赶上表舅生意做得?不好,铺子刚关张,家道着实艰难。舅甥两个合计着要重新做个买卖,小?夏学的是裁缝手艺,便?预备开个裁缝铺。


    遇上那表舅心高,一定要开间带卖布匹缎子的裁缝铺,话?说得?也有理,“单靠你?替人裁做衣裳,能赚几个钱?你?想想看,人家出料子,你?替人家做件衫子再快也得?七.八日工夫,七.八日耽搁下来,满破不过挣几十个辛苦钱,何况你?又不是什么有名的老师傅。不如铺子里带些好料子卖,那才是真正赚钱的地方!”


    小?夏听后觉得?很是,转头和玉娇商议,“我先时在南京学手艺的那间铺子也带卖绸缎,倒还真是卖料子赚钱些,裁做衣裳不过是挣几个劳苦钱。”


    玉娇想了想,却?觉不妥,“话?虽如此,可进料子铺货,即便?不要那些好绸好缎,只卖些粗布料子,要铺得?柜上好看,也少不得?要二三十两的本钱。再添上铺子的租金,就?不下三十五两了,咱们哪来那么些钱?你?身上拢共不足五两银子,在这高淳县咱们又没个亲戚朋友,就?是借也没处借去。”


    难得?小?夏满面愁容,坐在铺上唉声叹气。玉娇眼睛转转,挨着他坐下,向那扇摇摇欲坠的门?轻递下巴,“既是你?舅舅的主?意,他又是本地人氏,你?就?叫他去借本钱去,什么时候凑足了银钱什么时候再开铺子。一面你?跑跑那些人家,替人裁做衣裳赚钱,真要等着开那铺子,咱们迟早得?喝风。”


    谁知表舅一听要他去筹措本钱,便?一脸苦相,手向两边摊开,“我虽有些朋友,也都是和我一样?,他们不来问我借就?罢了,我还指望去借他们的?”偏这人素日又有个赌钱的毛病,脑子一动,起了个歪主?意,“不如你?和我去赌场坐坐,兴许几局下来,本钱就?到手了!”


    小?夏起先不肯,后来经不住他表舅三催四迫的,也跟着去了两回,赢得?二三两银子回来,不免神短气浮。


    玉娇劝他,“赌钱终归不是正道,赌桌上岂有常胜将军?趁这会还没输,快别去了。你?那舅舅真是,好的不教你?,净教你?这些旁门?左道。”


    小?夏非但不听,还替他表舅分辨,“舅舅也是为了咱们好,想早日把铺子开起来。咱们赚足了钱,将来也好回南京去见你?爹娘。”


    玉娇嗤了声,“我看你?这个舅舅也是个没正行的,你?那舅妈也瞧不上我跟你?私跑出来,成日给我脸色看。你?还是趁早去跑人家,手上有几户客人了,咱们自去赁间屋子住,离了他家我还安生点。”


    小?夏不以为意,把这话?当了耳旁风,仍和他表舅镇日赌钱,向来久赌无赢家,终把带来的几两银子输了个精光。转头又来求玉娇,“咱们走的时候,你?妹子不是给了你?一只金镯子?你?先借了我去押几两银子来,这回一定连本带利都翻回来!”


    玉娇不依,“不行!那是玉漏好容易积攒下来的,不到万不得?已,怎能拿去典当?我还想着将来咱们过上安稳日子了,还给她去呢。”


    小?夏只得?变了个说法,“你?叫我去跑人家揽生意,我总要穿得?像样?点,免得?人家说一个裁缝连自己身上都穿得?不体面。我一定不去赌,只拿去押了银子办两块料子做衣裳,给你?也做一身,这都开春了,你?还穿着那厚袄子怎么成?”


    到底难经他三哄四骗,把拿金镯子拿去押了八两银子,谁知不过半月光景,又打了水漂。赌钱的人,从来上场容易下场难,经过这一段,小?夏早已赌红了眼,还想得?到做生意的事么?终日和他表舅合计哪里筹措赌本。一来二去,便?将主?意打到了玉娇身上。


    起先小?夏还不肯,架不住他表舅说:“你?当她是个宝啊?一个姑娘家,没名没分跟着个男人私奔,这样?的品行,也只你?看得?起。将来发达了,你?娶她还不得?叫人议论你?是个活王八?何况到那时候,她也早和你?舅妈一样?,成个黄脸婆了,你?还娶她做什么?不如趁此刻她还年轻,长得?又标志,还能卖个几两银子脱手算了,否则将来还要吃得?你?精穷!”


    这席话?似个钩子,将前尘往事勾翻出来,小?夏不免想到,玉娇在和他前就?早不是个清白身子了,又是高门?大院里过惯了的人,如若他久不发达,她耐不住这长苦,又逢人引诱,到时候自己岂不落得?鸡飞蛋打?


    “于是就?十两银子将我卖给了我妈。”玉娇一气说完,便?淡淡一笑?,眼睛里再看不出当初的凄怆。


    池镜听了半晌人家的故事,心下倒感到丝凄凉,关于兆林的话?益发不好出口,仍问别的:“那你?此番回南京来,有没有回家去过?”


    “回去做什么?”玉娇面色一转,目光泄着轻微的鄙夷。


    “你?们连家买了新房子搬家了,还添了些下人,你?回去自然是做姑娘小?姐,总比在此做生意强些。”


    “搬家了?”也不怪,以她爹的算计,迟早是有出头之?日。不过她仍然是鄙夷,“什么小?姐姑娘,我们连家从不养吃白饭的人,没有那逍遥日给我过,家里要靠得?住,当初我也不必跑了。回去也无非是给爹娘再卖一回,和我此刻的日子也是一样?。还是那句话?,我如今倒还过得?自在些。”


    池镜笑?了笑?,“你?总不能一辈子做这营生,总有年老色衰之?日,将来又如何?”


    “将来的事将来再说,我才不想那样?长远。”玉娇因想到他与玉漏相识,不得?不嘱咐,“三爷要是碰见我妹子,可千万不要告诉她我的事。”


    池镜随口笑?道:“怎么?怕她奚落你??”


    按玉漏的脾气,这倒是真的,姊妹俩从小?便?相讥相讽,有时候想起来,也不失一种温情。她也是经过了许多变故才知道玉漏从前说的许多话?是为她好,只是过于功利了些。不过他们连家的姑娘,不功利不算计就?不是连家人了。


    不过她也知道,奚落嘲讽之?后,玉漏心里肯定是不好过。又有什么可说的,如今她虽不愁吃穿,到底不光彩,何必又叫玉漏跟着揪心?不如不知道的好,大家早是桥归桥路归路,彼此过彼此的日子,就?当她是死了。


    她想起玉漏来,不免提起眉梢一笑?,“三爷仿佛很了解我妹子?”


    池镜默了须臾,在椅上歪了歪身子,半副肩膀斜欹在椅背上,清朗地笑?了声,“虽谈不上知心知意,也算有些了解,毕竟是我新娶的妻房嘛。”


    玉娇陡地一惊,“玉漏是你?新娶的妻房?我妹子玉漏?”@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你?统共就?那一个叫‘玉漏’的妹子,不是她还是谁?”


    玉娇以为他和玉漏相识,无非是因为什么场面上的关系,此刻回想起来,那天在马车内他们的气氛就?不对?。一个锦衣华冠的公子,怎么无端端给她咬了一口还不生气?看来是因为玉漏的情面。


    她这时才想起来问:“你?说你?姓池,是哪个池家?”


    “南京城有几个池家?”池镜稍稍端坐,“就?是你?晓得?的那个池家。”


    适逢秦家妈并?丫头端着酒菜进来,听见这话?,在门?口滑了一脚,“哎唷”一声,忙不迭奔到屏风后头来,“哎唷唷!我就?说,三爷这通身的气派,岂是寻常富贵人家的公子?原来是长阳侯池家的公子!”


    旋即笑?得?没了眼缝,搁下酒饭,一面走到旁边推搡玉娇的肩,“我说姑娘,咱们往后在南京城就?算有了靠山了!从此还怕什么?凭他哪路神佛,咱们想做他生意就?做他生意,不想做他生意,只管把脸一抹,赶他出去!”


    玉娇障袂笑?起来,一面斜眼嗔她,“妈这是奚落我呢?我就?是这脾气,虽得?罪了些人,可也没少您银子花,您怕什么?”


    秦家妈讪着笑?笑?,而后双手扣在腹前,脑袋朝两边歪一歪,“你?的脾气我知道,往常我也不说这话?。可这时候咱们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的,手上还没客人,你?那脾气是不是该收敛收敛些呀?先收拢来几户客人是正经嚜。等有了常客有了安稳进项了,随你?怎么打人骂人,妈不说你?一句。”


    池镜听着慢慢敛起笑?意,睇玉娇一眼,“你?若还做这营生,我倒有户好客人可以荐给你?。只要拢住了他,旁的生意你?尽可不做,自有逍遥日子过。”


    那秦家妈忙要问,却?给玉娇暗暗踢了一下,又没问,自去那隔间摆饭去了。


    玉娇睇他两眼,笑?意沉静下来,“怪不得?听萼儿说,这房子是三爷费心给我们找的,我当时还想,萼儿的客人真是有心,连她不要紧的朋友的忙也肯帮。原来三爷不是对?她有心,是有事想要托我。”


    池镜笑?起来,“你?们姊妹三个都是如此聪明么?不知是随了谁,我看你?娘也不像是个聪慧的人。”


    多半是随了她爹,玉娇想着也笑?起来,要随了她娘,那还了得?!


    不过常有些地方还是脱不开她娘的干系,譬如一见钱财就?禁不住放光的眼睛。她和玉湘还算好的,尤其是玉漏,那对?又圆又大的杏眼简直和她娘如出一辙,常在精明算计中又显出种质朴柔软的神气,很有迷惑性。


    所以秋五太?太?这些年尽管抠门?算计,但因为乡下人自来的直肠子,倒不狠令亲戚们讨厌。更兼如今是池家的泰水了,妯娌还肯常夸她几句,把她夸的飘飘然了,就?好怂恿哄骗她——


    “看那肥猪!看那肥羊!我的老天爷,按街上的行市,怎么也得?投十几两银子。真是可惜了了,如今这天气,又经不住搁。我看要么割些送人,要么赶紧大排筵席吃了为上。”


    池家抬来的猪羊就?摆在前院厨房外头,众人都围着看,早在心里把这猪羊分剐了几遍,谁分那一块肉都盘算好了,只待秋五太?太?大方一回。


    不承想秋五太?太?自有打算,“鲜肉是搁不住,不过不怕,我下晌就?叫人架了柴火熏成腊肉,挂到厨房里,这一年的肉就?都有了。”


    连秀才好容易如今发达起来,自然要把面子做足,过几日又是清明,亲戚都们来了,岂能亏待?便?在旁瞥她一眼,反剪起条胳膊来,“叫厨房里各


    割下一半来治席,大家都不许走,吃过午饭才许家去。王福,再去街上买几坛子金华酒来。”


    那新进来的管家王福忙从人堆里挤到身边说:“老爷,咱们家厨房里人手有些不够,只怕今日午饭要开得?晚点。”


    连秀才点头道:“无妨,晚点就?晚点,一定要把席面做好,这么些亲戚都要款待好了,叫你?太?太?也到厨房里帮忙。再有,去将前头猪肉铺里的王西坡请来,他会剔肉,动作也快,完了事请他留下来吃席。”


    悄声吩咐毕,复邀着众人回二院厅上去,回头又嘱咐:“池家送撒丫头来的那些小?厮,一定不许他们走,留他们一并?吃了晚饭再放他们去。”


    一时皆进二门?,男眷们自留在厅上谈笑?,秋五太?太?引着女眷们进三门?正屋里坐。玉漏自然也跟着到正屋里,一并?命人将那些好绸缎都抱进屋去,三姑六婆便?争相去扯着看。


    玉漏走到一旁,悄声叫了王福老婆来,“那些带来的点心,都拿去摆了碟子端上来。”


    但见秋五太?太?忙弃了那头,奔到这头来拉她,“摆什么摆!有多少吃多少啊?那些点心给我放起来,留着过两日清明摆碟子供奉祖宗。”


    玉漏回头瞥那几副案椅,“那就?叫亲戚们干坐着?今日午饭必定开的晚些,叫大家只吃茶不吃点心,谁挺得?住?再说点心原就?是吃的,您放起来还能化成金子不成?”


    秋五太?太?只得?罢了,叫取一半出来摆了八碟,四碟给前头厅上端去。一时大家坐下来,秋五太?太?自往厨房里去帮忙,她四婶因问玉漏:“怎的不见姑爷?他没一道来?”


    玉漏扯谎道:“大老爷有事要他去办,不得?空来。”也没说池镜可能会来,只盼着这些人早散。


    她三婶听后嘴向上一怒,“新婚回门?也不见新郎官,只怕是瞧不上咱们这样?的人家。”


    众人都是这意思,又都不敢附和,有人道:“人家有事忙。他们家的事想必都是要紧大事,不像咱们这等人家,忙来忙去净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


    众人点着头,便?来盘问玉漏,有问她素日在家做什么的,也有问一日吃什么的,饮食起居都要打探。玉漏实在发烦,就?将珍娘丢在那里随她们盘问,藉口去厨房里帮衬她娘,便?走开了。


    谁知到厨房里来,竟见个熟悉的背影在那里分猪割肉,走到旁边一瞧,果然是西坡。他没看见她,心无旁骛地挥着柄剔骨尖刀,额上溜溜地滑了滴汗在眼睛里。


    玉漏忙摸了条帕子递去,西坡一面说谢,一面接来搽了眼睛,递还帕子使才瞧见是她。便?把脑袋埋一下,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你?从前看见我分猪,说怕死了。”


    是有那么一回,玉漏想起来,那时候他刚跟他爹学手艺,玉漏乍一见他系着围布满手油污那样?子很不惯,瞧惯了他爽爽的样?子。“怕死了”是委婉的说法,其实是有些嫌弃。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不过眼下倒像是看惯了,反觉他握着那刀平添了几分刚硬的煞气。趁秋五太?太?一时没在厨房里,她和他搭话?,“是谁请你?来的?”


    西坡将刀搁回架子上,解下围布笑?了一笑?,“连老爷打发你?们管家去请我,说是有杀好的猪羊不会分。”


    玉漏笑?道:“请你?你?就?来啊?”


    “既然去请,怎好不来?”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连秀才一向待他爱答不理,秋五太?太?又时常出言刻薄,他却?不计前嫌,一请即到,是不是因为晓得?她今日回门??


    他分割完了肉,转身和厨娘交代了几句,再转过来对?着玉漏时,就?显得?有点局促,便?勉强笑?了笑?,“都弄好了,我就?先回去了。”说话?便?错身走出去。


    玉漏立定须臾,忽然生气,追到厨房外头来,“忙着走什么?你?家新开那铺子难道没人看守?”


    经霜老(〇九)


    曲中这地方, 早上就像是别处的晚上,静得出奇,大家都过的是纸醉灯谜的日子。玉娇在这宁静中一追溯,觉得遇见小夏之前, 其实也过的是这样的日子。


    小夏的出现不?过是命运愚弄了她?一回, 令她?终于认清所有的事都是命中注定。她?的命中, 一早就给爹娘下?了咒, 与钱财难脱干系。


    因此池镜的话她细细一想, 觉得也有道理, 那池兆林实在是风月场中难得一遇的冤桶,何况和他在镇江府还有过一面之缘, 要引.诱他也不?是什么难事。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她?搁下?茶碗,瞥池镜一眼,“要他金银散尽,在你在我是两全其美的事, 我可以答应你。不过我想问三爷一句,他是你大哥,你何故要想发设法破他的财?”


    池镜歪着脑袋一笑, 也不?隐瞒, “俗话说人为?财死鸟为?食亡, 我们这等人家,若不?精穷, 怎么会不?折手段?只要他不?折手段弄起钱来,官场上自会有人不?放过他。”


    听得玉娇胆颤, 倒看不?出他狠毒至此, “你不?怕牵连家中?”


    池镜蔑笑道:“我那个大哥还没有那么大的本事,谋反乱政, 他也不?够资格。不?过是贪墨点银子,何至于牵涉家人?”


    “可你大哥即便?遭了难,不?是还有你二哥?”


    “那是个病秧子,早晚也是要死的。”池镜轻蔑地哼了声,也怕吓着她?,又平和地笑起来,“像我们这样的大家大族,都是如此,为?了争一份家财,都是明争暗斗。你在高门大院里住过,想必也很清楚,不?过是表面和气。我不?过是要我和玉漏将来的日子高枕无忧,你妹子你也知道她?,她?梦寐以求的无非是这样的日子。”


    说得好听,不?见得他这打?算单是为?玉漏,还不?是各自为?利。不?过玉娇倏觉得他和玉漏倒真是相配,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她?笑笑,“我也有桩事要托你,不?知你答应不?答应?”


    “什么事,说来听听。”


    玉娇渐渐把笑敛了,目中放出一抹怨毒,口气极轻,“我要小夏死。”


    池镜蓦地惊了一下?,方才听她?讲起旧事虽然怅然,也还算心平气和,以为?她?已经把那裁缝淡忘了。


    她?斜他一眼,笑着走到隔扇门边,把那门扉倚着,望门前那迢迢的流水,“我总不?能白给人诓骗欺负吧?”


    也受过别人的欺负,但那没所谓,反正她?对人家也没有真心。可小夏不?同?啊,他到底和别人不?同?,她?只要想着曾是真心实意爱过他,就觉得吃了天大的亏。他们连家人吃了亏,哪有不?讨回来的道理?


    池镜在椅上看她?的背影,有点敬佩起她?来,便?翛然一笑,“小事一桩,等着听我的信。”


    于是这般,出来便?低声知会永泉,“回去后悄悄叫书?启相公拟封书?信给高淳县的牛大人,叫他寻着个叫夏罗春的男人,原是南京人氏,做过裁缝,今年是二十二的年纪。不?论用什么法子,要他活不?到二十三。”


    永泉也没好问谁是夏罗春,横竖是个倒楣鬼,只点头应下?,“明的还是暗的?”


    池镜正要登舆,少不?得收下?腿来睇他一眼,“你愈发会办事了。”


    永泉忙笑着点头,“晓得晓得,不?管明的暗的,横竖名目要正。”


    池镜横他一眼,语调忽变得懒洋洋的,不?甘愿的样子,“往我那老丈人家去吧。”


    叵奈还没钻进车内,就听见老远有人喊:“池老三!池老三!”


    眺目一望,才是个冤家路窄,偏是那绿王八唐二!池镜只得跳下?车候着。那唐二奔上前来,穿一件鹅黄妆花锦直裰,头戴湛蓝幞头帽,一张小长?脸,生着对桃花眼,一笑便?是通身风流。


    他手里握着柄摺扇,却不?打?开,只拍打?在另一只手心里,笑着拿肩膀往池镜肩膀上一撞,“老远我就瞧着像你,难得,大清早的你竟在这地方。你这才成?亲一月吧,就耐不?住了?”


    池镜不?爱理他,却碍于情面不?得不?敷衍,反剪起胳膊来道:“你还不?是大


    清早的就在这里。”


    “我和你能一样?”唐二说着,邪邪地一笑,“你老兄可是从不?流连风尘的人。怎的,是在家同?新娘子拌嘴,故意躲到这地方来了?女人嚜,不?能惯着,新进门就敢给丈夫甩脸子,将来还不?反了她?了!你听兄弟句劝,往后还可让着些,这时?候偏不?能忍让!不?趁这会将她?拿住了,日后她?定要蹬鼻子上脸。”


    池镜吭吭笑两声,回敬他一个拱手,“多?谢你的御妻之术,不?过房下?还好,不?是那任性骄纵的女人。”


    唐二只得干笑两声,又往手心里打?着那扇子,旋即笑得别有深意,“我上回问你你还没说呢,尊夫人到底是那户连家的小姐?我晓得兵部?有个连大人,嘶,不?过他们家没小姐,只有五位公子。”


    池镜一看他神情就知他是明知故问,这有什么不?好打?听的?便?坦然一笑,“和你还是旧相识,江宁县丞连家的三姑娘,连玉漏。”


    “旧相识”是委婉的说法,两个人心照不?宣,唐二不?好拂他的面子,尴尬地点着头笑,“那是旧相识,的确是旧相识——”笑着笑着,又撞了下?他的臂膀,“嗳,你老兄要是得空,下?晌到前头李姐儿?家来,我摆酒请你,有些事情要告诉你。”


    池镜笑道:“看我抽不?抽得出空子吧,今日有事缠身。”


    唐二不?免郑重起来,“你可一定得来,我说的事情和尊夫人相关。要紧,要紧!”


    池镜提着眼梢扫量他一回,敷衍着应下?。想他能说什么和玉漏相关的事?难道是要笑他拾他的剩儿??不?见得,要笑早笑了,何况他没这个胆量。便?怀着这疑惑登舆往连家去。


    太阳高照了,连家前院里简直忙得如火如荼,前院的正屋是间大饭厅,前门后门开着,几?个丫头来回奔走往里头传茶递水,三个小厮也是跑得腿不?闲。饭厅右面分出来一间内室,原是用来款待女客的,只用一则屏风挡住了门。玉漏在厨房里要了壶茶,领着西坡到这里来坐,人进人出都只在屏风外头,瞧不?见他们。


    说起王家新开张的铺子,就是何寡妇她?家的门脸。西坡道:“我爹现在铺子里帮我看着,我娘在家养病,她?身子骨也不?大行了。”


    这个“也”字,不?免使人联想到梨娘,只怕他也想到了,笑意里藏着一缕哀伤。他娘上那时?玉漏在家时?就听说病了,因问:“家里没人照料她?老人家?”


    西坡咽了口茶,坐在圆案对过半低着脸,“何嫂子现替我照料着。”


    他声音很低沉,好像是怕给她?听见似的。玉漏还是听得清楚,他每字每句,都是针掉在岑寂的夜里,她?想不?听见也难。何嫂子就是那何寡妇,还没成?亲已先?尽起孝来了,看来性情倒还敦厚。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不?过算起来他们的日子也近了,玉漏握着半盅茶,假作松懈地问:“我听说你们的喜期是在夏天?几?月啊?”


    “六月。”西坡向上抻了抻腰板,慢慢又变得坦然起来,“我娘的主意,她?老人家怕自己熬不?到秋天,所以想着先?办了。何嫂子的女儿?在家常受她?祖母打?骂,她?也急着要带姑娘搬出来。”


    玉漏取笑道:“往后那丫头也是要叫你爹囖?看看,你一下?就要儿?女双全起来了。”然而笑得发僵,心里也在暗暗替他抱屈。


    西坡好像自己不?觉得委屈,“虽不?是我亲生的,往后做了一家人 ,我自然也是拿她?当亲生的一样看待。那丫头年纪虽小,却很懂事,不?到八岁的年纪的就会洗衣烧饭。”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玉漏将嘴朝旁边暗暗一撇,咕哝着,“这有什么,这些我六岁时?就会。”


    西坡没听见,只听见外头乱麻似的脚步走来走去,以及秋五太太在厨房里此起彼伏的吆喝声,“那肉少切点!”“明日不?过了?”“你们这没脑的下?人,敢情不?是你们家的东西不?晓得心疼!”他忽然很不?自在,觉得自己像个想要趁乱打?劫的贼坐在这里,便?欲起身告辞。


    玉漏一见他起身心就跟着提起来,忙说:“你急什么,横竖铺子里有你爹看着,难道我爹净是请你来白帮忙?”说起她?爹她?又是那不?屑的神色。


    西坡替连秀才分辨,“连老爷嘱咐吃了午饭再去,是我放心不?下?铺子里。”


    “有什么放心不?下??叫你吃饭你就留下?来吃饭!好容易我爹请你,你岂能白帮他的忙?”玉漏很替他不?服,一定要强留他下?来。


    西坡只好复坐下?去,沉默中有无数芜杂的声音沸腾起来,跑进跑出的脚步声,厨房里的剁肉声,二门内的谈笑声,喷嚏声,吐痰声,以及连秀才受人吹捧时?谦逊而高亢的笑声。玉漏听着这一切,觉得并不?是回娘家来了,是到了另一个陌生乌遭的世?界。大概因为?新房子的缘故,从前他们蛇皮巷的房子里从没有一次进来这么些客人。


    还只有和西坡坐在这屋里,才有了些熟悉和归属之感。她?愈发认为?其实她?原本就是属于他的,只是因为?某些缘故使她?遗落在外了。所以他对西坡的生活格外有兴趣,那是她?另一种可能的生活,她?一直问一直问,连西坡给何寡妇下?的什么定礼也问得清清楚楚。


    终于轮到西坡问她?:“你这一月在池家还好?”


    恰逢池镜进来时?,便?听见她?在屏风后头冷冷清清的声线,“还不?就是那样子,他们家人口多?规矩大,自然有些不?自在。况且那样的人家,妯娌们都是大户人家的小姐,下?人们也都见过大世?面,还指望谁能瞧得起你么?好在我早想到了这些,还勉强应付得过来。”


    还以为?她?是在和亲戚说话,谁知竟又听见西坡安慰的声音,“凡事有利有弊,小家有小家的苦,大家也有大家的难。不?过你自小就聪明,想必也没什么难得到你。池三爷如何?待你好不?好?”


    “我嫁给他,又不?是图他待我好。好不?好也没所谓,做夫妻只要客客气气就行,也能捱过一辈子去。”玉漏自己也有点没信心,笑得怅然。眼睛略垂一垂,又望到他面上去,“难道夫妻之间,一定要什么情投合意?”


    西坡也朝她?望着,她?感到他那不?慌不?乱的眼睛里也有一丝夙愿未了的余光,不?知是不?是她?多?想。


    倏听见外头有人咋呼一声,“哎唷!姑爷!”是王福的声音,噔噔噔跑到屏风外头来了,“姑爷几?时?到的?怎么没个人招呼!”


    今日客来客往的,门上只得一个小厮,简直忙不?过来,池镜进来时?赶巧那小厮进来传话,因此无人招呼,他便?自己悄无声息地走了进来。


    玉漏踅出里间一瞧,有些意外,“你这么早就赶过来了?没人跟着?”


    他在这饭厅上站了多?久?大概也是刚进来,要进来多?时?,下?人不?会看不?见。玉漏一面猜想,一面又劝自己,没什么好慌的,她?和西坡不?过是闲谈,又没有什么出格的举动,难道旧日邻里间连句话也不?能叙?何况人家是来帮忙的,客气也总要客气款待的吧。


    旋即西坡也跟出来,和池镜拱手作揖。池镜一看两个人面上都很坦荡,倒显得自己肚子里窜起来的那股火很没道理似的。便?抑住火气平心静气道:“事情办完自然就赶来了,永泉在门房里。”


    那管家王福一听跟来的人在门房里,忙叫了个小厮去陪,又摆出条胳膊十分殷切地请池镜,“姑爷姑娘快往里请,老爷他们都在二厅上呢。”


    池镜先?一步往后头走了,玉漏只得跟从。一面回头看西坡,他还在屏风前站着,身影在她?目中慢慢摇晃,给背后院内东奔西忙的人影衬托得多?余和寥落。她?倏地想哭,人已穿堂到了廊下?,却不?管不?顾地扬起声嘱咐:“你可要吃了午饭再走!”能占点便?宜尽管占一点,不?然太不?上算了,白来帮他们家的忙,太不?上算了!


    西坡只是老远朝她?笑笑,将手抬起来朝她?摆了摆,那意思是叫她?“去吧”。


    玉漏麻木地


    朝前走着,掉过头来时?,碰见了池镜幽愤的目光,他轻轻冷笑了声,“还真是对苦命鸳鸯。”


    玉漏马上装作若无其事,“胡说什么呢!”不?过是留客而已。


    心下?却觉得是陷在个两难的境地,与其是两个男人,倒不?如说是她?自己的目的和感情,谁叫这两者之间完全是分裂的?她?这么些年,一直向着目的奔走,走到了又想起给自己摒弃掉东西,不?禁问自己,为?什么如此贪心?


    大概是他们连家的本性。他们夫妻进到二厅上来,满屋的目光马上争相落在池镜身上,如若眼是钢刀,这班人早把池镜宰割瓜分了。玉漏太了解那些夸赞殷勤背后的贪婪,忽然忘了自己也是这样的人,只恨不?能提把斧子大劈大砍,将这些攒动的人头都砍下?来!然后在血光中朝着池镜放声大笑!她?想像那情形,觉得痛快。


    后头正屋里的女眷们纷纷也赶到厅里来,因为?夫妻俩要给岳父岳母磕头,都等着看这一幕,好像池镜的膝盖一软,就表示他们都有了使唤他的权力?。


    她?四婶站在下?首,兴冲冲向隔扇门外招呼个丫头,“快去厨房里叫二嫂来,小俩口要给爹娘磕头了!”


    众人皆嘁嘁地兴奋起来,“二哥这个老丈人算是做得风光了,要我看,比他做县丞还要风光点嗳。”


    “这话不?错,那县丞到底没意思,一月俸禄不?过就那点银子,头上还压着个县太爷,衙门里也不?全是他说了算。”


    “虽不?是他说了算,可好处也不?少哩。”


    “好处再多?,也不?及池家的老泰山来得实在。往后只要做女婿的一拉扯,随随便?便?就要飞黄腾达的呀。”


    玉漏有一字没一字地听在耳朵里,脸上一片木然。


    连老爷一看池镜脸上也有些冷淡,立时?抬手止道:“不?必叫太太了,不?过是个礼数。”他旁边椅子空着,也有一碗茶摆在那里,全代?了秋五太太的位置。


    池镜垂目瞥了眼面前的蒲团,微笑着朝连秀才打?拱,“请岳父大人见谅,小婿今日在外不?慎把膝盖摔伤了,就作揖代?礼吧。”


    满屋里的目光陡一变,又失望又更兴奋了。摆明是不?给岳父面子,不?过是他,又不?觉得意外。连秀才脸色尴尬,很快转得自然,笑着点头,“好好好,不?过是个礼而已,不?要紧的。”


    独玉漏跪下?去磕了头,起来连秀才便?说:“你快搀姑爷回房去歇歇,一会开席再叫你们。找点药膏子给他搽一搽要紧。”


    她?那间闺房在三院西厢,不?过出阁前住了两天,焐都没来得及焐热,屋里也没来得及保留下?她?的气息。还像出阁前那样,窗纱上贴在“囍”字窗花,床上挂在大红帐子,铺的也是大红被褥,仿佛是人家做喜丧用的棺材,有束阳光倾斜在里头,照得那红是一种凉丝丝的气氛。


    玉漏此刻觉得,她?筹谋这样久的婚姻也不?过是一桩喜丧,进行起来不?知该哭还是该笑。她?去翻找药膏,找不?到,这屋里的斗厨柜子都是空的。


    池镜坐到床沿上去,一手摸着那大红牡丹花暗纹的被面道:“不?必找了,我膝盖没伤。”他也很坦荡,“我不?过是不?想给你爹磕那个头。他也配?”


    玉漏睇着他讥笑的脸,只得摇头,“不?配。”她?怕和他坐在一处,便?走到榻上坐,也怕他问起她?和西坡的事。其实她?和西坡有什么?连她?自己也说不?清,又或根本什么也没有。所以她?也没资格问他去办什么事。


    沉默一段,池镜忍不?住还是问了:“那王西坡到你家来做什么?难不?成?你爹娘又忽然看得起他,将他请为?座上宾了?”


    玉漏苦着脸一笑,“请他来分猪羊肉,不?是带回来的回门礼嚜。”


    “你爹娘倒真是物尽其用。”


    玉漏笑出了声,心下?却替西坡感到哀哀的,后来又是替池镜感到些悲哀。他只怕也知道,厅上那些人都等着“用”他呢。连她?不?也是一样?


    慢慢又觉得这愧疚来得很没道理,何必替他悲感?他要什么没有?从没听说过这世?上叫花子去怜悯豪绅的。


    听见他走过来,她?抬额看见他脸上有些气汹汹的神色,有点惊惶,想要避让。果然他到跟前便?掐住她?的下?巴,逼迫她?不?能转脸,“那你为?什么留他吃饭?”


    玉漏早预备了说辞,“你这话问得好没道理,人家来帮忙,留人吃饭不?是礼?噢,难道帮完忙就赶人走啊?”


    池镜冷笑起来,“你知道我问的是什么。”


    “不?是问为?什么留人吃饭?”


    装傻充愣是她?一贯擅长?的伎俩,只要人家不?挑破,她?也不?必去分辨,免得“此地无银三百两”。刚好他也不?惯挑破,她?认为?他只有这点最好,许多?事最怕说穿。


    池镜有打?她?一巴掌的冲动,所以把手放开了紧攥在袖中,掉过身又往床上走去,语调冷冷淡淡的,“我要这种人的命,比捏死只蚂蚁还简单。”


    玉漏心陡地一跳,目光警惕地凝在他背上。


    谁知他走到床前,回身又是那倦淡的笑脸,坐下?说:“不?过我犯不?着要他的命,我听说他夏天就要迎那寡妇进门。你瞧,连个寡妇的命也比你好。”


    她?的命不?好,只能嫁给他,所谓“百年好合”,其实不?过是“百年蹉跎 ”。


    玉漏不?承认,玩笑地问:“好没道理,我的命怎么着也比她?强吧,我不?是嫁给了你么?”


    他忽然也笑,笑得肩膀抖动得厉害,“我命不?好,娶了你。”也像是无奈的一个玩笑。


    他仰面倒下?去,慢慢发起些无关紧要的牢骚,“我自小命就不?好,苦得很,”


    玉漏听个起头就险些笑出来,总觉这话从他口里说出来,实在滑稽。不?过听下?去,也渐渐笑不?出来了。


    “我自生出来,就给抱到了大伯母屋里,她?是正房太太,不?论是不?是她?亲生的孩儿?,都理应是她?教养。三四岁的时?候我懂事点,才知道她?不?是我的亲娘,我亲娘是在他们后头那院里的西厢房住着。那日我寻到后头去,扒着门框看见她?在屋里做活计,很文静温柔的样子。可是那么个文静温柔的女人,不?过听见我喊了声‘娘’,就忙站起来叫丫头把我抱了出去。她?是怕大伯母,我知道,怕得这样,连亲儿?子也不?敢应一声。那我从此也不?要认她?。”


    玉漏记得他亲娘,虽然不?常打?交道,但园子里撞见过几?回,从前节下?家宴上也常见。她?总是不?多?话,不?过遇着了就和玉漏笑着点点头,她?和旁人一样也叫她?“三奶奶”,长?辈不?似长?辈,亲人不?似亲人,守规矩简直是严防死守,生怕惹祸的样子。玉漏也知道,是怕犯老太太和桂太太的忌讳,她?们都是没有生过儿?子的人。


    不?过他为?什么忽然要对她?说这些?好像是对她?打?开了他一间私密的屋子,里头摆着他幼年时?的许多?小玩意,残破的,断截的,落满了灰,横竖乱堆在犄角旮旯里,屋子里结着蜘蛛网,许多?年没有人扫洗过,连他自己也很少光顾,怕惊起灰尘迷了眼睛。


    她?自然也是不?敢走进去的,其实知道一个人的私密事是很有压迫感的,尤其当那些私密事越琐碎,越不?要紧的时?候。因为?越是不?具体的,越是一种没有目的的情绪。疑心他是哭了,最尾那话明显有些哽咽,像小孩子在赌气。但她?不?敢走过去看,也没敢问他,唯恐他的期望会缠到她?身上来。


    她?也怕啊,怕爱上他。他是男人他不?会了解的,一个女人守不?住心,就什么都守不?住。这和爱西坡并不?矛盾,她?可以放心地爱西坡,是因为?知道西坡从没有属于她?。


图片    【南瓜文学】NANGUAWX.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