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81章 第 104 章
姬萦心中一震, 再三确认徐籍眼中的真意。
天京是什么?地?方?她在城门下万众瞩目中斩杀了朱邪部的首领贞芪柯,整个朱邪部都与她有深仇大恨,更别说做梦都想着杀她的沙魔柯了。
徐籍派她担任使?者, 难道是想借三蛮之手除掉她?
“我知道你心有顾虑,但你听完整个计划,应该就能理解我的安排了。”徐籍说。
“此?次和谈, 名义?上是要议和, 但你真正的目的,是里应外合, 配合反攻的夏军收复天京。”
“为了使?三蛮相信大夏议和之心,使?者必须是举足轻重的人物。在三蛮眼中,有此?分量者不多,要么?是毫无自保之力的文臣,要么?是不够机变的武将——”
徐籍的目光落在姬萦脸上, 其中有审视,也有试探。
“唯有你, 武可独步天下, 文可房谋杜断。”
徐籍的评价之高,让一旁的张绪真都难掩神色间的惊讶和妒忌。
姬萦连忙低头拱手?,一脸谦恭:“宰相谬赞了,小冠只是生?有几分怪力, 又幸而获得身边有智之人的点拨罢了。”
“即使?是谬赞,能得我谬赞者也不多得。”徐籍淡淡道, “两军交战不斩来使?, 你与朱邪虽有血仇, 但处月和匈奴已有和谈之心,他们会尽力保证你在天京内的安全。以你之智勇, 在夏军反攻之际也有很大的把握脱身。”
“明萦,此?次任务十分凶险,你可愿承担这次重任?”
姬萦知道自己没?有选择的余地?,垂眸应道:“小冠愿为大夏出生?入死,肝脑涂地?。”
“好——”徐籍露出满意神色,朗声道,“从?即刻起,你便?是春州牧,除遥领春州事?务以外,还兼暮兰两州军政。”
不同于先前口头上的大饼,现在就是实打实的好处了。徐籍把暮兰两州军政大权划给?姬萦,若算上还在三蛮手?中的春州,她的实力已可媲美一些势弱的节度使?了。
姬萦接住徐籍递出的甜枣,再次行了一礼。
“下官领命!”
“还有一事?,”徐籍话锋一转,忽然道,“我听说你身边有个从?白鹿观带出来的姑娘,名叫霞珠,其人善良忠厚,又善医术,此?次跟你一同来了青州。正好宫中还缺人手?,便?由?我做主?,将此?女征召入宫,破格封为女官吧。”
姬萦瞬间就察觉到徐籍的用意——
缺人是假,扣留人质是真。
徐籍发现了姬萦的犹疑,声音一冷:“难道有不便?之处?”
若是换了旁人,姬萦尚不会如此?纠结。可若是霞珠……偏偏是与她一起长大,心思单纯又手?无缚鸡之力的霞珠。
徐籍这一手?,是落到姬萦的要害上去了。
姬萦咬牙说道:“能入宫伺候贵人,是霞珠的福气。只是霞珠自小在道观中长大,性情莽撞,不知礼节,小冠怕她冲撞了贵人……”
“这你便?无须担心了,宫中自然会有宫正教导她宫中礼仪。”徐籍说,“入宫后,便?是六品宫官,怎么?也比当一名小小医女来得强吧?”
他神色淡淡,微凉的语气中透着一丝警告。
“明萦道长,你自己出人头地?了,也不可忘记提携身旁之人啊。更何况,霞珠本人也已同意了,明萦还在顾忌什么?呢?”
“大人已问过霞珠了?”姬萦震惊道。
“不若你自己亲自问她。”徐籍说。
他话音刚落,门外就传来了兰骆冷冷的命令声:“霞姑娘,请。”
片刻后,姬萦熟悉的那个身影强忍着不安走进了书房。
“你一夜未归,似乎有不少人都在担心。”徐籍似笑非笑,“这位霞姑娘,便?在宰相府外徘徊。本相体贴她的忠义?之心,便?请她入府等?待。入宫为官一事?,本相已问过她,霞姑娘已经答应了,礼节也十分周到,倒是比明萦道长爽快多了。”
姬萦心中焦急,眼下却?只能强颜欢笑道:“霞珠,你真的要去当女官?你不是说,你想在看?望过我之后,北上寻找父母吗?”
她希望霞珠能接住她递出的借口,这是最后一个推辞的机会了。
然而,霞珠却?无视她眼中的担忧,坚定地?说:“寻亲一事?本就是大海捞针,随缘而为。比起当一辈子的医女,我也想入宫为官。”
“你——”
徐籍打断了姬萦的话,他的脸上露出淡淡的不悦神色:“既然霞姑娘已经点头,此?事?便?就这么?定了。兰骆,去收拾一间厢房出来,霞姑娘今夜就歇在宰相府。明日,我再派人送她进宫。”
他又看?向姬萦,目光中带着一丝严厉。
“明萦,你明日一早便?启程返回暮州,安顿三州军政,待圣旨下达,即刻出发天京,不得延误。”
事?已至此?,姬萦只能拱手?领命:
“……是。”
“等?等?,”徐籍忽然叫住了正要退出书房的姬萦,“夙隐的身体在暮州还好吗?”
姬萦和张绪真脸上都闪过一丝诧异。
“……大公子的身体尚好,听说与季节也有关?系。”她答道。
“无事?便?好,他的身体自出娘胎便?一直不好,尤其是少时胸口又受了箭伤,没?能及时治疗,以致留下暗疾,每次咳疾发作,便?心痛如绞。”徐籍叹了口气,“这些年,大夫看?过无数,却?始终没?有起色。”
“大公子胸口曾受了箭伤?”姬萦眉头微皱,被徐籍的话勾起了心神。
“在他十五岁那年,他作为家中长子替我去滇州吊唁友人,返程路上却?遇到凶人,不幸中箭,命悬一线。幸而被一名山野少女所救。他们相依为命,朝夕共处,直至吾儿病重昏迷,被南亭处的人发现送回。”
“吾儿此?后九年,一直在四处寻找此?女。我作为父亲,也想报答他的救命恩人。只可惜一直没?能找到此?女踪迹。我第?一次在天京城下看?见你,还以为他终于找到人了。只不过,像是像,但却?终究不是同一人。”
徐籍的声音不慌不忙,松弛有度,与姬萦心中骤然绷紧的心弦形成强烈对比。
“……我像那名救了大公子的救命恩人?”她话一出口,才发觉喉中的干涩。
徐籍的目光落到她脸上。
“有六分神似,但终归不是同一个人。”他顿了顿,微微笑了,“看?来吾儿并未告诉明萦道长这段往事?。”
“也是,”他端起茶盏,轻抿一口,“这段回忆,是吾儿心中最珍视的东西。”
徐籍不再说话,挥了挥手?,让两人退出书房。
出书房后,张绪真又恢复了那副亲善友好的模样,只不过说出的话多少有些阴阳怪气。
“虽然我早就知道夙隐在寻一名女子,但没?想到,明萦道长竟与这名女子有六分相像。怪不得——”他露出了意味深长的笑容,“怪不得夙隐偏偏对明萦道长颇不一般,竟是如此?。”
他拍了拍姬萦的手?臂,带着意味深长的笑容离开了。
霞珠小心翼翼地?觑着姬萦脸色,不敢贸然开口。
兰骆站在书房门外,似是得到宰相的指示,他面无表情道:“霞姑娘的住处就在姬大人住的小院之中。大人识路,小的就不远送了。”
霞珠、青州皇宫、扣留、人质……
徐夙隐、救命之恩、山野之女、朝夕共处、六分神似……
无数纷杂的念头在姬萦脑中回荡,像是要从?内至外整个炸开。
她一言不发地?带着霞珠往住处走去。
她脚步飞快,霞珠又走又跑地?追赶,神色忐忑害怕,一路观察着姬萦的脸色。
“小萦,你是不是生?气了?”
“小萦,你先听我说话……”
好不容易回到了偏院,姬萦猛地?停下脚步,转身面对追赶的霞珠,后者没?来得及收力,直接撞进了她的怀里。
姬萦压下其他杂念,把人从?怀中捞出,目不转睛地?看?着她。
“你为什么?要答应去宫里?你知不知道,徐籍是想留你当人质?”
她不相信霞珠想当女官的话,十二年相交,她比谁都清楚霞珠的性格。她绝不会认为,当女官比当医女要好。
她尊重霞珠的选择,但她要一个答案。
“我知道。”霞珠并无异色,“宰相直接告诉我了,让我进宫,是为了让朝廷对小萦放心。”
“那你为什么?还要答应?”
“如果?不是我,就会是别人。”霞珠说着,眼中重新露出先前在书房里的那种坚定,“无论是秦疾还是岳涯,都比我对小萦有用得多。让我进宫当人质,是最好的选择。”
“我不觉得最好!”姬萦忍不住提高音调。
“小萦是在害怕吗?”霞珠忽然笑了。
“我怕什么??!”
“其实我也很害怕。”霞珠牵起姬萦的双手?,低声说道,“宰相单独见我的时候,还有刚刚在书房里的时候,以及想到之后我要独自一人入宫……我心里就很害怕。我知道小萦害怕我出事?,我也很怕进宫后再也见不到小萦……但我必须去做,只有我最适合做这件事?。”
“你既然知道危险,想没?想过万一出事?……别人尚有自保之力,你呢?到时候你要如何脱身?”姬萦又惊又怒地?看?着霞珠。
“从?前我并不懂得霸业是什么?……可自下白鹿观以来,我逐渐明白了小萦所选择的,是一条多么?凶险的路。小萦身边,能人异士聚集,而我身无所长,平平无奇,却?也想助小萦一臂之力。”
霞珠握着她的手?,笑颜如花地?看?着她,眼中却?有泪光闪烁。
“我知道此?去危机重重,但我不得不去。”
“因为小萦的事?业,就是我的事?业。”
自百针之刑后,姬萦再也没?有掉落的眼泪夺眶而出。
她别过头,用衣袖擦掉脸上的泪水,半是气愤又半是妥协地?说道:
“你是我见过最傻的人!”
“那小萦就更不用担心了,”霞珠反过来安慰姬萦,“常言道傻人有傻福,我在宫里一定会照顾好自己的。”
姬萦用沾着泪水的双手?重新握住霞珠,郑重其事?道:
“那些宫女太监的惯会看?人下菜,你去了宫里,不要省钱,我现在有很多钱,你拿去打点关?系,好让自己在宫里过得舒服一些。你只需要照顾好自己,别的什么?都不用做,等?时机成熟,我一定会带你离开青州皇宫。”
霞珠紧紧握着她的手?,神色间全是信任。
“我都听小萦的。”
第?二天早上,徐天麟兴冲冲来偏院找姬萦,却?得知她已在天刚亮的时候就启程回暮州了。
“这么?早就走了?我还没?和她比试一场呢——”
徐天麟面露失望,瞬间从?雄赳赳气昂昂的朱鹭变成霜打的小番茄。
他对姬萦的好感爱屋及乌到院子里那个长得怯生?生?的圆脸姑娘身上,正想和她问问姬萦的事?,兰骆却?告诉他,父亲有请。
府中死了个少爷,但府里下人的脸上却?看?不出多少悲痛,四处也没?挂上白灯笼。就连徐天麟,也不觉得应该为徐见敏悲伤。
他脚步轻快地?来到书房,好歹还记得做做表面样子,重新调整好面部表情后,才一脸慎重地?进了书房。
“父亲。”
他规规矩矩地?向坐在书桌前批阅奏章的徐籍行礼。
“去过偏院了?”徐籍虽是问句,但却?是陈述的语气。
“去了。”徐天麟难掩失望,“姬萦已经走了。”
“昨夜,你二哥死了。”徐籍将笔放到笔架上,抬眼看?向对面的徐天麟,“你觉得是谁杀的?”
徐天麟犹豫着没?有说话。
徐见敏的那点爱好,旁人不知,家里人却?是一清二楚。
对徐天麟而言,有这样的二哥是一种耻辱。听说他还伙同外敌对姬萦动手?,这样敌我不分的二哥,说句心里话,死了反倒省心些。
只不过,杀人的究竟是姬萦,还是义?兄?
徐天麟希望谁也不是,但理智告诉他,最大的嫌疑人仍是这两人。
“你也觉得,不是姬萦便?是张绪真。”徐籍替他说出了心中的猜测,“若真是如此?,你待如何?”
一个是与他一同长大的义?兄,一个是他发自内心欣赏的好友。如果?真是这其中一人……二哥便?只能怪自己犯蠢,偏要惹到聪明人身上去了。
徐天麟终于说道:“我会牺牲二哥。”
“为何?”徐籍问。
“因为二哥对我们的霸业没?有丝毫用处,只会拖父亲的后腿。”徐天麟露出一丝气愤,“之前暮州便?是如此?,父亲将暮州交到他手?里,他却?和当地?豪族沆瀣一气,丝毫没?有顾及大局。”
“而姬萦和义?兄,无论哪位,都是我青隽不可或缺的帮手?。”徐天麟说,“姬萦和义?兄的杀人动机,都是因为私仇。既然牺牲一个二哥就能平息他们的怨恨,这交易为何不做?更何况,二哥人都死了,再来追究是这二人谁杀的人,岂不是丢了夫人又折兵?”
“好!”徐籍双眼放出精光,满面赞色,“不愧是我儿!懂得权宜之道。为父没?有追究他们的责任,正是因为两害择其轻,不愿再因一个已死之人,自损我青隽一臂。”
徐天麟面露骄傲之色。
“今年你便?二十了,待冠礼之后,你再想上战场,为父也不拦着你了。”
徐籍起身走至徐天麟身边,拍了拍他的肩。
“攻心为上,攻城为下;心战为上,兵战为下;这是用兵之道。”
“疑心动于中,则视听惑于外,视听惑则忠邪不分,而是非错乱。这是分化制衡之道。”
“不管你的敌人是一人还是万人,是强,还是弱,你要记得,用武永远是最后一种选择。”
徐天麟神色恭谨,朗声应道:
“儿子谨记于心!”
第082章 第 105 章
姬萦一路没有停留, 快马加鞭回?到暮州。
两天后,她抵达暮州,大夏欲和三蛮开启和谈的消息已?在各地流传开来, 三蛮同意和?谈,但需派使者进京。百姓们议论纷纷,猜测谁会是这个肩负重任的“使者”, 却不知正主刚和他们擦肩而过?。
姬萦风尘仆仆, 直入太守府,来不及收拾休整便召集了身边的重要人士。
花厅内, 除江无源,其他人都是第一回听说姬萦要作为使者入天京,以及霞珠遭到扣留的消息。
“徐籍为什么偏偏让你去当这个使者?难道?他不知道?沙魔柯恨你入骨吗?”大伤初愈的铁娘子面露义愤,“我跟你一起去!”
“不,此行太过?危险, 我不打算带任何人。”姬萦摇了摇头,“如果有个万一, 我一人更好脱困。”
“如今的天京城中, 朱邪占据优势,另外两部心有不服,想要通过?议和?重新划分实?力。处月和?匈奴应该会想尽办法让你在天京城安全无虞。”孔瑛思忖道?,“你此去天京, 最要紧的就是拉拢处月和?匈奴两部的支持,让他们?觉得大夏在和?谈中会偏向这两部。”
“可是, 要是沙魔柯执意要杀主公报仇怎么办?”孔会说。
“行兵布阵, 军法谋略, 没?有十成十稳妥的事情。”孔瑛的拐杖在地上没?好气地戳了一下,“狭路相逢, 勇者胜。你连赌都不敢赌,就还是回?老家种田吧。”
孔会摸了摸后脑勺,不服气地嘟囔:“我这不也是担心么……”
“霞姑娘此去名义上是做女官,青州皇宫是天京沦陷后草草修建的,不但规模远比不上天京,就连宫内人丁也十分稀少?。好处么,自然是没?有那么多盘根错节的关系网,坏处么……宫内只有皇后一个后宫嫔妃,坊间传说,是因为被皇帝看上的美貌宫女都已?遭遇皇后毒手。”谭细细神色忧虑,“霞姑娘的外貌虽不是鹤立鸡群,但也算娇憨可爱,就怕有个万一……”
岳涯忽然冷声?开口,如冰的目光射向谭细细。
“皇后不是那种因为嫉妒就草菅人命的人。”
谭细细心中一凛,连忙低头揖手:“岳公子说的是,坊间传闻当不得真。”
姬萦看向江无源:“你可还有宫中人脉?”
“我在南亭处还有两三个信得过?的兄弟。”江无源说。
“好。”姬萦说,“你留在暮州,负责与青州皇宫和?天京宫内的三方联络。若霞珠在宫中有什么需要,无需问我,由她做主便可。”
“姬姐,那某做什么呢?”秦疾一脸疑惑。
“你和?岳涯、尤一问、谭细细一起,负责操练暮兰两州军队。”姬萦看向尤一问和?谭细细,“军队里还有钱吗?”
尤一问面露敬佩,揖手道?:“有了细细兄的加入,现今暮州军队不仅无需为军用担忧,反而还多了再拉一只部队起来的钱。”
谭细细面露自豪,却还是拱手谦虚道?:“哪里哪里,还是多亏了一问兄的活票手段啊!不然下官也只是二两铁打大刀——不够料啊!”
“这活票之法是你想出?来的,愚兄也不过?是过?了道?手罢了,怎敢居功?”
尤一问也赶忙自谦起来。
“你们?二人在一起是珠联璧合,就不要再谦虚了。”
看着这两人互相谦虚,又互相吹捧,饶是姬萦心情沉重,也不禁露出?一丝笑容。
“现在徐籍盯得紧,征兵暂且不忙。”她说,“暮州附近的匪寨是清除了,但兰州、洗州、文?州之外的匪寨数不胜数……都俘虏来,该有多少?新人?”
谭细细给了姬萦一个“咱俩想一堆去了”的眼神,喜笑颜开道?:“下官下去之后就和?一问兄草拟个章程出?来。”
姬萦又安排了一些杂项的分配,务必使暮兰两州在她离开后也能秩序井然地发?展。
众人一直商议具体对策到深夜,直到散会时,岳涯落在其他人身后,姬萦看出?他有话要说,单独把他留了下来。
“徐籍派你担任使者入京,这事师兄知晓吗?”岳涯问。
姬萦打哈哈道?:“我现在不打算告诉他。”
“为什么?”
“事情已?成定局,我不想他为我劳心费神。”姬萦说,“在我离开暮州前,我希望这个消息仅限于我们?太守府中。”
“还有一事,”岳涯说,“我想请命前往青州。”
“可以,你去吧。”姬萦说,“军队的事,有孔瑛在,我也不必担心。”
“你不问我去青州做什么吗?”岳涯一愣。
“什么能做,什么暂时不能做,我相信被我看重的人心中自然有数。”姬萦看着他,神色沉稳,“疑人不用,用人不疑。我一贯如此。”
岳涯面有动容,揖手而拜。
“……凤州岳涯,绝不会辜负主公信任。”
岳涯走后,姬萦紧绷的神经终于有时间松懈下来。
她想起留在青州,前路未卜的霞珠,便感到太阳穴一阵刺痛。相比起天京的龙潭虎穴,她更担心只身一人在青州皇宫的霞珠。
那么单纯善良的霞珠,如何在吃人的宫廷活下来?
姬萦越想心中越是焦灼,恨不得现在就飞到青州把霞珠抢回?来。
但也只能想想而已?。
大局,大局——她只能一次次为了这该死的大局,牺牲身边个人的安危。
这就是她踏上的道?路。
她在床上翻来覆去正睡不着,正好房门被轻轻敲响,江无源低沉的声?音响起:
“殿下,告里来了。”
“什么?”
姬萦猛地从床上坐了起来。
今日刚回?暮州,姬萦忙得像个晕头转向的陀螺,还没?来得及与告里通信,没?想到她半夜自己来了。
姬萦连忙披上道?袍,急匆匆踏出?房门。
“告里在哪儿??”
院内下着毛毛细雨,夜色掩护中,院中一身黑纱黑裙的告里唯有兜帽下的面庞如月色一般皎皎生辉。她怀抱一子,大约三四岁年纪,依恋地抱着母亲的脖颈。
“你怎么穿这样少?就来了?”姬萦看着她略显苍白的脸色,想也不想地把刚披上的道?袍外衣给她披上了,又仔细端详她怀中俊俏的小子,“这就是你的儿?子?”
“是。”告里脸上露出?一丝母亲特有的慈爱微笑,她把孩子放到地上,牵着他的手,柔声?道?,“阿鞘,这是救了母亲一命的姬萦大人。”
阿鞘像个小大人似的,像模像样地对姬萦行了一礼。
“阿鞘见?过?姬大人,谢姬大人救母亲一命。”
姬萦通常不喜欢小男孩,因为这会让她想起那些已?经在地底下的同父异母的兄弟,最恶毒的话语和?孤立都出?自他们?之手。但是阿鞘长得像母亲,不但异常秀美,眼中还丝毫没?有她讨厌的那种养尊处优的高傲——就连他身上的衣物,也是柔软的棉衣,而非昂贵的锦衣。
她亲切地握住阿鞘行礼的小手,亲昵地摇了摇,笑道?:“不用谢我,我和?你母亲是互助。”
姬萦抬眼看向告里,告里的脸上也露出?了淡淡的笑容。
“夜露寒重,进屋说吧。”姬萦说道?。
“阿鞘,去找面具叔叔玩。”告里松开儿?子的手。
阿鞘懂事地点了点头,乖乖去找候在不远处的江无源。
“叔叔,叔叔,你为什么要戴面具?你能教我怎么做面具吗?”阿鞘扯住江无源的裤腿,仰着头,天真无邪地问道?。
江无源被迫带小孩的无奈和?窘迫几乎要透过?面具溢出?来。
姬萦带着告里进了卧室。她关上房门,亲自给告里沏了一杯热茶。
告里捧起热茶,握在手心并未就饮。她神色踌躇,似在思索怎么开口。
姬萦耐心等?待着。
终于,告里抬眼对上了她的目光。
“我想带着阿鞘回?到丽乡,请你帮我。”
这是姬萦预料之中的话语,因而她毫不犹豫地说道?:
“好。”
她的极度爽快,让告里反而露出?了震惊的神色。
“你这么轻易开口帮我,就不怕惹火烧身吗?”
“你也帮了我,”姬萦说,“更何况,我们?*? ?是知己。还需要其他理由吗?”
断断续续的水滴自屋檐上的一排滴水瓦上落下,砸开无数涟漪。就像告里落在茶杯中的那一滴泪,涟漪绽放在两人心中。
她绽开比春华更加灿烂的笑容,第一次主动握住了姬萦的手。
“……的确不需要其他理由。”告里笑道?。
“待阿鞘长大之后,你可想好如何向他解释?”姬萦想起院里那个单纯聪慧的小男孩,不禁有些担忧。
“等?回?到丽乡,我就打算对他和?盘托出?。”告里说,“我会带他去看我曾经生活的地方,带他去看他真正的父亲,祖父祖母,外祖父母的坟头。我相信我一手带大的儿?子,并非是非不分之人。”
“对他来说,真相恐怕很难接受。”姬萦说。
“生命本来就是在不断承重。”
“如果你厌倦了平淡的生活,愿意再次入世,随时来找我。”姬萦说。
告里笑了。
“如果真有那么一天,我会的。”她垂下眼,握紧了覆在姬萦手背上的手,低声?道?,“我曾憎恨上天的不公,恨它抢走了我全部的幸福,直到你的出?现……”
“让我有了重获新生的机会。”
“哪怕回?到丽乡之后,我也会为你日日祈祷。”
“……好。”
两人相视一笑,更多的未尽之语,融化在这无需多言的默契中。
告里走的时候,雨仍未停。
她戴上兜帽,抱起幼童,步履沉稳地走入雨中。绵绵夜雨,如风吹柳絮漫天,她忽有所感,回?头望来。
两人四目相对,眼中皆有光亮。
告里对她露出?最后一个灿若春华的微笑,转身彻底隐入夜色。
七日后,告里和?阿鞘出?城礼佛的马车被徐见?敏的故日仇家劫持,官府赶到时,只剩下一具烧毁的马车和?两具残破的尸体。
姬萦主持了这场葬礼。
自此以后,天下再无告里夫人。
第083章 第 106 章
青州皇宫, 是在一座逾制的富商别院基础上扩建而成?,相?较起原本巧夺天工、极致奢华的天京皇宫,连其百分之一规模都拍马难及。
然?而, 就是这样一座谁都没有放在心上的临时皇宫,却让初次来到的霞珠大开眼界,眼花缭乱。
她紧张地跟在负责引导的尚宫身后, 怀中抱着自己小小的行囊, 一边默背宫规,一边尽量控制自己好奇和震惊的眼神。
“霞姑娘, 宰相?允你破例在药藏局当差侍医,你是首个来此当差的女官。”
霞珠小心翼翼问道:“药藏局?那是什么地方?”
“药藏局是掌东宫医药的机构,不过,陛下?现今未有太?子?,所以药藏局的主要工作就是配合尚药局的工作, 平时闲暇时候,便?研读医书, 精进医术。”
霞珠半懂不懂地点了点头, 听?出那似乎是个闲职。
“这?宫里的规矩,你已背熟了,我也不再多说。你只要记得,若无征召, 不要出现在贵人?面前,便?可在这?宫中安稳度日?。”
“是, 我记住了。”霞珠攥紧怀中的小包裹, 仿佛是她唯一的依靠。
“在贵人?面前, 切记不可称‘我’。”尚宫回头冷冷看了她一眼,“进了宫里, 所有人?都?是奴婢。”
“是……奴婢记下?了。”霞珠慌张地低下?头。
到了一个冷冷清清的地方,尚宫停下?脚步,面无表情地叫住了一个路过的小内侍。
“这?是新来的侍医,你带进去交给药藏监。”
内侍惊讶地看了霞珠一眼:“原来这?位就是新来的侍医,药藏监已经在内,请随奴婢进来。”
霞珠跟着内侍脚步刚刚走?出两步,忽然?想起什么,转身向着仍站在原地的尚宫恭敬行了一礼。
“奴婢谢过尚宫这?段时间的教导。”
尚宫目光中微露吃惊,她原本不打算再说话,但看着神色真诚的霞珠,她还是张开了薄薄的嘴唇。
“……宫中规矩众多,今后就只能靠你自己了。”
“是。”
霞珠露出天真的笑容,抱着装有几本医书,几件换洗衣物的简陋包裹,跟着内侍踏入了空空荡荡的药藏局。
就和她想象的差不多,为太?子?服务的药藏局在没有太?子?的时候,是个闲职。每日?最多的工作就是检查药库,晾晒旧药,炮制新药。
剩下?的大部分时间,只要不踏出药藏局,都?可自由?支配。
对于霞珠来说,药藏局里数不胜数的医书完全?是意外之喜,喜到足以冲淡她踏入一个新环境的不安和紧张。
如?果是在这?样的地方,姬萦完全?不必担心了。
当天晚上,她就兴冲冲地写了第一封报平安的信,她犹记得姬萦的叮嘱,只在信中记了些?与自己有关的日?常,然?后第二天,托宫中专门给宫人?寄信的人?寄回暮州。
姬萦收到信已是七天之后,霞珠的平安信至少缓解了她心中一部分的焦虑。
徐籍将霞珠安排在清闲的药藏局任职,相?当于是一棒子?之后的那颗甜枣。仿佛是在告诉姬萦,“只要你乖乖听?话,你的人?自然?安全?无忧”。
呸。
枣肉心中过,棒子?永久留。
早晚有一天,她要把这?些?棒子?都?敲回徐籍头上。
一个月后,姬萦携带着青州来的圣旨,带着随圣旨而来的三?百人?的护送队伍,一起踏上了前往天京的路。
出发的那一天,她除了身边亲近之人?,没有告诉任何人?——包括同在一城的徐夙隐。
姬萦自己都?弄不懂自己的心了。
她没有告诉徐夙隐自己要去天京出使,究竟是担心他又要为她涉险的心多些?,还是芥蒂那“六分神似”多些?。
能说出“贱人?所生,难当大任”的父亲,难道会莫名其妙问她“夙隐的身体?在暮州还好吗”?
她理智上清楚这?是徐籍感受到她带来的威胁,想要分化她和徐夙隐的举措。
但情感上又不禁反问——这?真的是捕风捉影吗?
若是捕风捉影,为何那一瞬间她的心如?获真相?,猛地沉入冰冷的河底?
“报恩而已。”
“……你不必挂怀,我也只是在报我的救命之恩罢了。”
他注视自己时屡屡露出的复杂目光,竟然?是在透过她看另外一人?吗?
刚从太?守府启程的时候,她心中还怀有一丝隐隐的期待,使者团的消息这?样大,即便?足不出户也该知道她领了圣旨要前往天京。说不定,徐夙隐的身影会出现在暮州城门。
她连如?何拒绝他的随行要求的话都?准备好了,却始终没有看见他的身影。
是她自作多情了?
秦疾等人?一共送出二十里外,还要再送,被姬萦严厉拒绝。
再次拒绝了想要跟着她一起上天京的秦疾和铁娘子?后,姬萦状若无意问道:“这?些?天没见夙隐兄的踪迹,你们知道他在忙什么吗?”
“大公子??”铁娘子?讶然?道,“大公子?三?日?前就出城寻医了,主公不知道吗?”
“……当然?知道,我还以为他快回来了。”姬萦干咳一声,故作镇定道。
好啊!徐夙隐,出城都?不告诉一声!
难道又是去找那个救了他的本尊去了?
姬萦面上淡定,心里咬牙,在记仇的小本本上给徐夙隐又加上一笔。
告别送行的队伍,姬萦带着那比起说是护送,不如?说是监视她会不会逃跑的三?百卫队继续往天京赶去。
虽然?一开始就打定主意不让徐夙隐跟着她去天京,但对方真的连送都?不来送的时候,姬萦反而生起气来。
尤其是想到徐夙隐没来送她,可能是去找那个真正的救命恩人?去了。
白天,姬萦骑在马上,思考跟出使相?关的事:徐籍派她担任使者的用意;怎么才能在天京皇宫内保全?自己;狗皇帝认出她怎么办,以及没认出她又怎么办。
而一到了晚上,她闭上双眼,脑子?里想的又是另一件事。
“相?依为命”、“朝夕相?处”八个字,像夏夜里厚脸皮的蚊子?一样,无论怎么驱赶,都?锲而不舍地围绕在耳边打转。
总之,她的脑子?一直都?很忙。
快要爆炸的脑子?在七天后忽然?一松,因为事情出现了始料未及的变化。
姬萦震惊地看着坐在天京城外官道边上喝茶的徐夙隐,连话都?忘了怎么说,说什么。
她叫停护送的队伍,跳下?马来,大步走?到稳坐在茶摊前的徐夙隐面前。除了水叔抬头望了她一眼,徐夙隐端着茶盏巍然?不动,只是唇边染上一抹笑意。
她目瞪口呆地看着本该在暮州,却忽然?出现在这?里的徐夙隐。
徐夙隐在她无声的质问下?终于绷不住表情,含笑朝她看来。
“坐罢,风尘仆仆。这?里的茶虽非名茶,但也可解渴。”徐夙隐对水叔道,“水叔,烦你给护卫团送茶过去。”
“是。”水叔恭敬起身,去向茶摊老板打点。
姬萦一屁股在长凳上坐了下?来,瞪着徐夙隐:“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猜你是不会带我进京的。”徐夙隐唇边带着一抹淡淡的微笑,“那便?只有先斩后奏了。”
“先斩后奏也不行——”姬萦大惊道,“你不能跟我一起去。你现在就回暮州,或者回青州也行。反正不能跟我进天京。”
徐夙隐以拳掩嘴,轻咳两声。
“路途遥远,我身体?又不是很好,若再折腾一遍,恐怕凶多吉少。”
还能这?样?!姬萦瞪着他。
“只能请姬大人?高抬贵手,赐我一个副使之职了。”徐夙隐眼中含笑。
对着那张笑脸,姬萦有气发不出来,只能瞪向无辜的水叔。
“你就放任你家公子?来这?么危险的地方?”
她瞪水叔,水叔也瞪她。
“老夫劝了,一路都?在劝,你看我劝的有用吗?”
姬萦对上徐夙隐的笑意,终究是败给了他的执着。
“好吧好吧,来都?来了,还能让你回去不成??”她无奈道。
徐夙隐笑了。他吩咐茶摊老板端出提前准备好的吃食,摆满了整张小桌。
“吃罢,接下?来才是硬仗。”他说。
姬萦也不客气,拿起碗筷就开始风卷残云。
再往前走?,就是天京城,进了天京城,天京皇宫便?近在眼前。
沙魔柯会让她踏入宫门吗?
不知道前面还有什么等着自己,姬萦能做的,只有尽可能填饱自己的胃。
一个时辰之后,休息好了的使者团再次出发,在天京城门处,姬萦等人?被守门的异族士兵拦了下?来。
“我们大将说了,只有使者本人?能进,其他无关人?员都?只能留在城外。”
使者团中有人?据理力争,然?而“理”之一字,在三?蛮之中是最没有用的东西。
“我不管从前是怎么样的,你们汉人?的规矩是怎么样的,反正我们大将说了,只能放使者一人?进去!”守门的士兵一步不让。
看着无数虎视眈眈,充满敌意的三?蛮士兵,姬萦叹了口气,对身后的使者团说:“你们就在城外驻扎吧。”
她看向徐夙隐,说:“看到了吧,不是我不让你跟我去,是他们不让。你还是老老实实回暮州吧。”
大概徐夙隐的字典里面,也没有“老老实实”四个字,他对姬萦的话语闻若未闻,直接向守门的士兵通报了自己的身份。
“你回去问你的大将,徐籍的长子?也不许进去吗?”
士兵一惊,上下?看了徐夙隐两眼,连忙返回去和上级汇报。
“你这?是何苦!”姬萦紧皱眉头,“进了这?道城门,我连保护自己都?没有完全?的把握,你又为什么非要跟来冒险!”
“正是因为你没有把握,所以我才必须在这?里。”
徐夙隐没有看她。
“如?果你出了什么事,而我又不在……”他顿了顿,轻声道,“我永远不会原谅自己。”
第084章 第 107 章
天京皇城上, 沙魔柯充满杀意的目光注视着越来越近的两人。
他的仇恨几乎化为实体,令远处的姬萦如芒在背。
皇城宫门紧闭,她抬眼眺望城上乌压压的人群:男女一并剃发, 连头皮都满是刺青的处月人站一块,个子矮小的匈奴男子站一块,皮肤苍白的朱邪男子站一块。站在最中间的, 就是小山似庞大的沙魔柯。
她曾在同样的地方, 或许还是在同样的人前,捏断了上一任朱邪王的脖子。
城墙上都是忌惮和敌对的情绪。
她深呼吸一口气, 不得不承认巨大的压力正在心中翻涌,令她产生了想吐的感觉。
一只手忽然从旁伸来,轻柔但又不失力度地握住了她握着缰绳的手。
“无论?何时,你不是一个人。”
徐夙隐的马与她并驾齐驱。
马上的他迎着皇城上无数的审视视线,神色冷淡, 手心却是温热的。
徐夙隐松开了她的手,同时也带走?了她胃部?的不适。
姬萦找回状态, 看?着皇城上众多的人群, 朗声道:
“沙魔柯,你让我把?使者团留在天京城外,我照做了。怎么这宫门还是紧闭着,难道我们的和谈场所, 在这宫门之外吗?”
“姬萦,没想到你当真敢来——”
沙魔柯咬牙切齿地从牙缝里蹦出一个个的汉话。
“你站着的地方, 就是我父亲的葬身之所。我曾发誓, 哪怕穷其一生, 也要杀了你为父报仇——你竟还敢来到我的面前,看?来, 你效忠的主子并不把?你的性命放在眼里——”
姬萦不以为意地笑道:“你要是多说?两句就能?解气,那你慢慢说?,我洗耳恭听。”
“想要几句话就消解我的仇恨?你做梦去吧。”
沙魔柯冷笑着一挥手,皇城下的宫门发出了声响。两扇沉重?的大门缓缓打开,一队威严的枪骑兵,护送着两个朱邪勇士走?了出来。
那两名朱邪勇士,手中抬着一尊巨大的金杯,阳光之下,流光闪烁。
“今日你想要踏进皇城,就必须在我父亲面前磕三个头。”沙魔柯说?。
那两个勇士抬着沉重?的金杯,在城门不远处停下脚步,小心翼翼地放到地上。枪骑兵虎视眈眈地护卫在金杯左右。
“怎么样,你磕还是不磕?”
城墙上所有人都在注视姬萦。
姬萦抬高音量,大声说?道:
“沙魔柯,和谈是你点头的,我千里迢迢来这里,你却提出强人所难的要求。难道是不知侮辱使者,便是侮辱大夏?”姬萦说?。
“你杀了我父亲,我本该在这里就杀你祭天,我现在放你一马,难道你还不配给我父亲磕三个响头?”
姬萦说?:“你们朱邪部?,历来讲究强者为尊。我堂堂正正地打败了你父亲,你却几次三番地寻衅滋事,甚至不惜用上下三滥手段,你所作?所为,桩桩件件都是在堕你父亲威名。这回我代表大夏而来,是来与你们三部?的代表和谈的,而非与你沙魔柯个人和谈。”
“我代表的就是整个朱邪部?!”沙魔柯说?。
“强令使者叩首之后才允进城,你代表的究竟是整个朱邪部?的利益还是你沙魔柯个人的利益?”
“我现在是大夏的使者,我磕头便是大夏磕头,若身份对调,你会折辱自己?的部?落以换取进门的机会吗?”
“既然你不愿磕头,那好?,我再给你一个机会——”沙魔柯说?,“只要我们能?够把?酒言欢,今日我一样让你进这个皇城宫门!”
“只是喝酒这么简单?”
“就这么简单!”沙魔柯大手一拍,厉声喝道,“推上来!”
片刻之后,一个双手被缚,身穿官服的汉人被推了上来。他面色苍白,虽然强装镇定,但仍掩不住眼中流露出的阵阵恐惧。
“这个人,是你们天京的官,在天京落入我们手中之后,我大发慈悲允他继续做官,可他却冥顽不灵,反而做了你们的耳目,背叛了我的仁慈。今日,我就杀了他,掏出他的肝胆泡酒来喝!”
“只要你与我同喝三杯,你我的恩怨就在这和谈期间暂且中止。”
“如何?”沙魔柯眯着眼,眸光中射出危险的眸光,“这么简单的条件,你若再拒绝,便不知好?歹了。”
“我这人性格倔强,偏就不喜欢照别?人的话办事。”姬萦说?,“不管是叩头还是喝酒,你不就想折辱我吗?别?那么费劲了,既然你是要为父报仇,那就听听你父的意见——”
“我父亲已经死了,你要怎么听他的意见?”
“请魂送神本就是我道家绝技,我感应天地,即可请朱邪王神魂一现。”姬萦从袖中掏出三枚铜板夹在指尖,“三枚铜板正面朝上,便是朱邪王允我入城,三枚铜板反面朝上,便是拒绝我入城。”
沙魔柯盯着她指尖的三枚铜板,过了一会,缓缓道:
“我不信你能?请来朱邪人的灵魂,但关扑——可以。只不过,规则要由?我说?了算。”他说?,“两枚硬币一正一反,一枚硬币不正不反,你进城。其他所有结果,你皆只有死路一条。”
沙魔柯的妹妹,朱邪部?的唯一一名公主,原本只是隐于人群中观看?,此刻也忍不住冒出了头,略微有些紧张地握住了哥哥的手臂。
姬萦沉吟片刻,笑道:“好?。”
她翻身下马,走?到那一队枪骑兵面前,后者如临大敌,纷纷握紧了手中武器。
姬萦在金杯面前,闭上双眼,装模作?样地闭目凝神了一会,然后伸手向最近的枪骑兵:“拿三个铜板来,免得你们首领说?我在铜板上做了手脚。”
那名枪骑兵朝城楼上的沙魔柯看?去。
“给她!”沙魔柯说?。
姬萦如愿得到三枚铜板,她把?铜板放在手心,朝沙魔柯哂笑道:“若是一正一反,一不正不反,你就开城门让我们进去,没错吧?”
沙魔柯冷笑道:“这么多双眼睛看?着,难道我还会反悔不成?”
“这样我就放心了。”姬萦笑道。
“你放心什?……”
沙魔柯的声音戛然而止,所有人的目光都被那三枚高高抛起的铜板所吸引。
三枚铜板抵达最高处后,相继下落。
离姬萦最近的是那一队枪骑兵和沉默无言的金杯,铜板落地后,朱邪骑兵们接连发出阵阵惊呼。一直看?着这边的徐夙隐松开了悄然握在剑柄上的手。
“是什?么?!”沙魔柯在城楼上吼道。
骑兵们以朱邪语回应,沙魔柯变了脸色,难以置信地看?着姬萦。
“不可能?!还有一枚不正不反的呢?!”
“在这里。”
姬萦转身面对城楼上瞪大眼睛的沙魔柯,举起两指之间夹住的那一枚铜板。
恰是不正不反。
沙地上,两枚一正一反的铜板静静地接受着众多的目光。
“看?样子,前任朱邪王是在劝你以大局为重?呢。”姬萦说?。
沙魔柯脸色难看?至极,但有了先前的保证,又有身边逐渐不耐烦起来的匈奴和处月人的催促,他不得不咬紧后槽牙,怒声道:
“开城门!”
随着沙魔柯浑厚的声音,蓄势待发的枪骑兵让出了进宫的通道。
姬萦骑上马,率先朝宫门走?去,徐夙隐紧随其后。
两人在无数目光之中,渐渐走?入了宫门。
对姬萦而言,宫内的一切都那么熟悉,却又处处都透露着陌生的衰败和凋零的气息。原本纤尘不染的宫道上遍布马粪,自三蛮入主之后,宫内不得骑马的规矩便成为了虚设。
沙魔柯从城墙上走?下,带领着一大群三蛮人士走?到姬萦面前。
“你有胆。”沙魔柯注视着姬萦,势在必得的目光像火舌一样一寸寸地从姬萦脸上舔过,“只要你别?被我抓到在宫里搞小动作?,我们的血海深仇,就等你出宫之后再算。”
他说?完,不等姬萦说?话,转身骑上了朱邪勇士牵来的骏马。其他人也纷纷骑上马匹跟随他离去。一名容貌清丽的朱邪女子回头看?了他们一眼,目光中似有未尽之语。
一个身材瘦高,泛着青色的头皮上满是刺青的处月女子牵着马留了下来。等到姬萦朝她看?去,她才操着蹩脚的汉话硬邦邦地开口了:“跟我来。”
她骑上马,朝前走?去,示意姬萦和徐夙隐跟上。
“你叫什?么名字?”姬萦主动和她搭话。
处月女子用眼角余光瞥了她一眼,说?:“库玛卓提。”
“小冠明萦。”
“我知道。”库玛卓提冷冷道,“你杀朱邪王的时候,我在楼上。”
“那还真巧。”姬萦笑道,“刚刚沙魔柯身边的那名女子,是什?么人?”
“你为什?么问?”
“因为你们处月部?来了不少像你这样的女子,但朱邪部?和匈奴,我好?像只看?见了她一名女子。”
“哼,他们——我们处月部?男女都能?上战场,自然跟他们不一样。”库玛卓提露出轻蔑的笑容,“他们两族,跟你们汉人一样,看?不起女人,愚蠢。”
“这么说?来,能?出现在沙魔柯身边的女人,身份一定跟普通人不一样吧?怪不得,我看?她穿着打扮,都比寻常人精致得多。”
“她是,朱邪王的妹妹。居云公主。”库玛卓提说?。
“原来是兄妹啊,他们关系好?吗?”姬萦笑眯眯道。
库玛卓提睨了她一眼,不再回答她的问题。
“和你没有关系。你只需要关心和谈,使者。”
库玛卓提带着他们进了后宫,在一座富丽堂皇的宫殿前勒停了马匹。
“你们的住处,这里。”库玛卓提说?。
姬萦没有想到,库玛卓提安排给他们的住处,竟然是十一公主曾住过的披芳阁。
这个曾经与她水火不容的妹妹,如今已化作?一具白骨,不知尸骸流落去了何处。曾经的那些恩怨,早已无法再叫做恩怨的东西,忽然哽住了她的喉头。
见姬萦没有说?话,库玛卓提皱起眉头:“不愿意?”
徐夙隐将她眼中一瞬间的动摇收入眼底,却不知她缘何有此变化。
“……不,我很满意。”姬萦说?。
“那就好?。”库玛卓提狐疑地点了点头,“今天晚上,我们在大殿邀请使者,你们的皇帝也会到场。提前准备好?,我会再来请你。”
“我知道了。”姬萦笑道。
就让她看?看?,她血缘上的父亲,究竟能?不能?认出他十年未见的女儿?。
第085章 第 108 章
库玛卓提离开?后, 姬萦迈入了披芳阁的殿门。
披芳阁似乎没有迎接过十一公主和其生母贞美人以外的主人,一切都保留着?十一公主本人奢华恶俗的个人趣味,就犹如?那颗硕大无比, 在黑夜之中有如明灯的东海明?珠,被年幼的姬萦偷来之后,一直束之高阁。
天京沦陷那年, 十一公主还未下降, 依然没有封号,至死也只有一个十一的排名。她死前可曾受苦?可有遭受凌辱?
十年前, 她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会为自己在宫中的死对头静默哀悼。
头顶不知何时又?飘起了?细雨,小小的太阳仍高挂在四方的天空之中。太阳雨细如?牛毛,洋洋洒洒落在两人身上?。
徐夙隐走到?情绪低落,不发一语的姬萦身旁。
“你认识住在这里的人?”
“……我是什么人,怎会认识这里的人。”姬萦说。
她的表现, 分明?不是如?此。
徐夙隐遇到?姬萦的时候,她十一岁, 已经在天坑中独自生活了?一段时间。他以前也曾猜想过, 在十一岁之前,她是什么样?的身份,过着?什么样?的生活,但却未有像现在这一刻一样?, 好奇转变为了?更?切实的疑惑。
他转而问道:“刚刚那两枚落在地上?的铜板,你是怎么控制的?”
“这个简单, 一点赌徒的小把戏罢了?。”姬萦说, “你要想学, 三天速成。”
“你在哪里学的?”
“我以前有个伯伯,他身边有很多三教九流的人, 耳熏目染我就会了?。”
姬萦不愿过多触及过去,抬脚往其他地方走去,身后响起了?徐夙隐跟随的脚步声。
披芳阁左右两阁都残留着?三蛮侵入前最后一刻的样?子,就连暖阁里喝了?一半的茶盏也都还留在桌上?,杯中茶水已生出绿毛。
还有一些木头缝里,依稀能看出暗红的痕迹。
三蛮入主天京之后,不知杀了?多少人,才会让宫中的千秋湖也填满尸体?,这一路走来,姬萦也未曾看见汉人面孔的宫女?内侍。
“看样?子这里没有别人,虽然麻烦了?一些,但好处就是无人监视。”姬萦有些怀疑地看了?一眼徐夙隐,“你能自己照顾自己吗?”
“当然。”徐夙隐说,“即便?在宰相府,我也无需他人伺候。”
“那就好,不过——”姬萦忽然想起什么,“你的药带了?吗?”
“带了?药丸,能吃七天。”
“七天——”姬萦将这个天数记在心里,“你还记得药方吗?”
“记得。”
“你把药方抄给我,等你药丸吃完,我去太医院给你找药。”
“你找得到?太医院?”徐夙隐看着?她。
“……我就算找不到?,难道不会张嘴问人吗?”姬萦走入一间卧房,随手擦掉两张椅子上?薄薄的一层灰,自己先?坐了?下来,又?看向徐夙隐,“坐吧,谈点正经的。一路走来,你是什么看法?”
徐夙隐在旁边坐下后,递出一块手帕。姬萦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是要她擦手。
她接过白净的帕子,犹疑地看着?发灰的五根指腹,颇有些暴殄天物的惋惜。
“城内人手严重?不足,不仅表现在他们杀了?太多汉人,以至于无人值守宫殿上?面。”徐夙隐说,“三蛮内部也有类似的问题。他们拒绝使者团入京,一开?始,我以为是想方便?对你动手,但现在看来,更?像是他们忌惮有三蛮外部势力进入皇宫。”
“天京之战过后,三蛮反攻,多州沦陷。他们抽调了?大量人手去防守镇压那些城镇,以至于天京反而防守空虚了?。”
“三蛮本就是联合在一起才声势浩大,一旦分散开?来,便?会自取灭亡。”徐夙隐目光灼灼地看着?姬萦,“宰相派你进京和谈,真的只为‘和谈’吗?”
姬萦忍不住笑了?。
“果然什么事都瞒不过你。”她说,“徐籍的确对我说,和谈是假,反攻是真。我们真正的任务,是与他里应外合,夺回天京。”
“能够完成这个任务的人很多,为什么他偏偏选中了?你?”徐夙隐问。
“他说我文武双全,在三蛮之中又?颇有份量,因而我是最合适的人选。”
“你信吗?”徐夙隐问。
好问题。
“我不信又?能怎么办?”姬萦说,“我要是拒绝,不信的人就会马上?变成徐籍了?。”
“……总之,此事仍有疑点。你在宫内一定要多加小心。”
“你觉得这事有鬼,为什么路上?不说?”
徐夙隐垂下眼眸,淡淡笑了?笑。
“你从青州回来,整整一个月的时间都没有主动找我,也未曾对我说过出使一事。我又?何苦自讨没趣?”
姬萦干咳了?一声。
“我回来之后……太忙了?。你知道的,我要安排暮兰两州在我走之后的事宜,一直没顾得上?你。”
徐夙隐顺着?姬萦的话说:
“嗯,我知道。”
他神色淡然,毫无埋怨,这副在她面前逆来顺受的模样?,反倒使姬萦心里过不去了?。
“我听说……”她犹犹豫豫地说道,“你少时胸口?中了?一箭,是一名山野少女?救了?你?”
她有那么一刻,甚至希望自己中了?徐籍拙劣的离间计。
这样?,山野少女?是假的,相依为命、朝夕共处也是假的,苦寻多年自然也是假的。
徐夙隐注视着?她的眼睛,缓缓说道:
“徐籍还说什么了??”
姬萦便?将徐籍告诉她的话,原原本本地告诉了?他。
徐夙隐几次不惜性?命为代价来救她,怎会只因为她与一个多年未见的女?人有几分相像?
姬萦的理智为此不屑一顾,情感上?又?不免为此所累。
她厌恶因此产生的不愉快的心情,希望徐夙隐能用三言两语将她从中解放出来。那陌生的情绪如?刮毛的麻绳,亦或带刺的荆棘,每到?她一个人独处的时候,便?会缠紧她的身体?,
她期盼地看着?他,然而他在短暂的沉默之后,开?口?说道:
“他说的是真的。”
“都是真的?”姬萦难以置信地看着?他。
至少多多少少假一点吧,不管是朝夕共处,还是苦寻多年——
最不济,她与那个女?子有几分相像这样?恶俗的事情,总不会是真的吧?
“……都是真的。”他说。
一股冰冷的气息攀上?姬萦的身体?,她感觉心脏似乎因此被缚紧,喘不上?气了?。但她的眼睛,依然目不转睛地盯着?眼前的徐夙隐。
“你舍生忘死来救我,你蒙上?眼睛为我上?药,你从凌县起便?一直体?贴我,帮助我——都是因为我与那名女?子有几分相像?”
徐夙隐没有立即回答,但他代表着?无言以对的沉默,已经给出了?回答。
她不明?白。
不明?白世上?怎会有这样?蠢的人!
徐夙隐如?此,她更?是如?此!
被欺骗的愤怒在她心中翻涌,她不想继续和徐夙隐同处一个空间,因为她无法保证?*? 自己会说出什么伤人的话语——直到?此刻,她竟然还在担心自己说出的话语会变成利箭刺伤对方。
她恐怕是比徐夙隐更?傻的大傻瓜。
“我还以为是徐籍在挑拨离间,既然是真的……那也没什么。只是因为长得像,便?有夙隐兄这样?的旷世之才相帮,这反倒是我的幸运。”她故作轻松,佯装寻常的样?子说道,“霞珠在找人,江无源在找人,你也在找人,看来我是有什么神奇的体?质,专门替人寻人啊。”
“说罢,那女?子有什么特?征。我让尤一问去帮你找,云天当铺全国许多地方都有分号,他们寻人,比你大海捞针起来快得多。”姬萦说。
“不必了?。”徐夙隐说,“我已……不再执着?于此。”
“为什么?”
“世间相遇万千,不是每一个都能有头有尾。”他微微笑了?,轻声道,“我已满足了?。”
如?此便?能满足吗?姬萦不禁心生迷茫。
那她心中这股只想独占徐夙隐身心全部的饕餮之心,又?算什么?
她初时得知自己身为替身的愤怒,逐渐化为了?一股惘然,对徐夙隐的为什么,以及对自己的为什么。
这是她第一次感觉,并不了?解自己的内心。
怀着?这股惘然,她把披芳阁大致收拾了?一下,徐夙隐在一旁帮忙。两人整理出两个可以住人的房间。做完这一切后,她刚洗完手,库玛卓提便?踏进了?披芳阁的大门。
库玛卓提扫了?一眼杂草丛生的中庭里的水桶和扫帚,似乎是在确认姬萦有没有趁她不在做了?坏事。
“走吧,宴会已经准备好。”她说,“不能带武器。”
库玛卓提说话的时候,尤其盯着?姬萦背后的剑匣。
“是我们不能带,还是所有人都不能带?”姬萦问。
“所有人。”库玛卓提冷冷道。
“好吧。”
姬萦耸了?耸肩,松开?身上?的绑带,将剑匣留在墙角,徐夙隐也放下了?腰间的佩剑。
库玛卓提转身向外走去,姬萦和徐夙隐跟了?上?去。
三人骑马来到?昆仑宫——走在半路上?的时候姬萦就看出了?库玛卓提要带他们去什么地方。夏朝皇族祈福祭祖的宫殿,如?今却成了?三蛮议事、宴会的地方。
库玛卓提下马,用姬萦听不懂的处月话高声说了?什么,昆仑宫内沸腾的人声就像离开?了?火源的药釜,霎时寂静下来。
库玛卓提转身面对姬萦二人,生硬地说道:“三族首领都在里面,请进吧,使者。”
姬萦和徐夙隐交换了?个机警慎重?的眼神,相继下马。
姬萦知道章合帝就在里面,她深呼吸一口?,大步迈进了?昆仑宫。
第086章 第 109 章
“夏国使者到——”
随着一声响遍整个昆仑宫的通传, 姬萦大步迈进了宫殿大门。
她没有低头,没有垂眼,双手捧着青州来的国书, 一步步走到大殿中央。
徐夙隐始终慢她一步的白色衣袂,是?她在?群狼环伺之中唯一感受到的安慰。
殿内左右两边各有数排食桌,三族首领已经?坐在?左边上首, 以沙魔柯为先, 处月人其次,匈奴最后。而在?空荡荡的右手边, 则是?孤身一人,神情难掩紧张的章合帝——她血缘上的父亲。还有无数姬萦不认识的,应当是?三族贵族的面孔,分别?坐在?左右两边后排的食桌上。
比起城墙上那远远一眼,此刻的章合帝更清晰, 也更衰老,和姬萦记忆中唯我独尊的样?子相?差甚远。他似乎已不像从前那样?耳清目明?了, 姬萦逆着夕阳走进昆仑宫的时候, 他下意识地眯起了眼,似有疑惑地打量着她。
他的鬓发已经?斑白了,额头和眼角都生出了许多皱纹,然?而老化最明?显的, 却是?他的眼神,现在?那双眼睛, 充满杯弓蛇影的畏惧和紧张。
姬萦收回目光, 一切如?常地行使者礼, 将国书双手交给一名上前承接的年轻匈奴。
年轻匈奴也如?她一样?,双手小心翼翼地捧着国书, 无视章合帝渴望的眼神,快步走到三族首领前。
匈奴首领不敢率先接过国书,装模作样?谦让了一下,最终还是?处月首领接过国书,又以“不通汉字”为由,又将国书交给了沙魔柯。
通不通汉字并没什?么影响,因为徐籍为了以防任何?一族做手脚,特意派人在?国书的黄绸上写?了四个版本:汉字版、朱邪版、处月版、匈奴版。
沙魔柯展开国书,本想显摆一下自己的学问,一看便?卡壳了,随即露出扫兴的神情,扫了两眼后,重新转交给了右手边的处月首领。
处月首领看完后,匈奴首领再看,最后,才轮到那名年轻匈奴接过国书,将其递给望眼欲穿的章合帝。
章合帝一目十行地看完,脸色已经?沉了下来。
姬萦眼观鼻鼻观心,知道这?大约是?国书里一口?一个延熹帝,而丝毫没有提及他章合帝的缘故。
处月首领说:“使者远道而来,今夜是?我们三族为你准备的接风宴,今夜不谈正事,坐吧。”
姬萦和徐夙隐在?唯一空着的一张食桌前先后坐下后,宴会便?正式开始了。
一群身姿曼妙,仅着轻纱薄衣的汉人舞女鱼贯而入,她们虽是?汉女,跳的汉舞,服装却像是?特意改过,迎合的三蛮风尚,因为姬萦从前在?宫中,从未见过身上仅着几片布料的舞女。
那些雪白的纤腰,小巧的赤足,光洁的手臂,措不及防地攻击了姬萦的眼睛,使她的目光牢牢钉在?那旖旎的美景之上。
“……咳。”
身边的一声轻咳,唤回了她的理智。
姬萦掩耳盗铃地跟着咳了一声,坐正了自己的身体,摆出一张坐怀不乱的脸来。
不远处,章合帝正悄悄注视着这?一幕。
他总觉得,这?名徐籍派来的使者,面相?上有几分眼熟,但他思来想去,却不知道究竟是?貌似何?人。
在?三蛮掌控的皇宫中,他虽保留着夏室皇帝头衔,却与眼瞎耳聋的囚徒无异。更不用说,此人在?众目睽睽之下杀死了上一任朱邪王,沙魔柯至今未能雪耻,没有人敢在?朱邪人面前提起这?名女子的名字。
就?连章合帝,也只是?偷听到朱邪将士暗中议论,杀害朱邪王的女子来自高州,是?一名道士,自称明?萦。
随着歌舞的开始,殿内重新恢复热闹,三蛮用酒杯喝酒的人少?,用酒坛直饮的人多,他们彼此说着趣事,亦或议论姬萦等外人,因为用的是?蛮族语言,大张旗鼓,毫不遮掩。
沙魔柯身边早已聚了不少?人,他一边抓着酒坛狂饮,一边用夹杂着轻蔑和憎恨的目光时不时看向姬萦。
姬萦坐得无聊,悄悄用余光朝章合帝看去,他也无心欣赏歌舞,正在?观察对面三个蛮族首领的脸色,他的目光扫向姬萦的那一瞬,她先移开了目光。
为了表现自然?,她决定做点什?么,顺手就?将面前的茶杯递给了旁边的徐夙隐。
“喝口?茶吗?”
徐夙隐面露无奈:“你拿的是?酒杯。”
“那你要喝酒吗?”
姬萦话音刚落,对面三蛮的坐席之中,走来一个此前已见过一面的年轻朱邪女子——
贞芪柯唯一的女儿,朱邪部唯一的公?主,居云。
居云的目光扫过姬萦和徐夙隐,面露迟疑,似乎不知该如?何?向杀父之人打招呼,片刻后,她直接对徐夙隐开了口?:
“你还记得我吗?”
居云的汉话和沙魔柯说的一样?流利,这?在?三蛮当中并不多见,姬萦不由多看了她一眼。
徐夙隐看了她一眼,言简意赅地回答道:“不记得。”
居云眼中闪过一抹失望:“你救了我。”
“我不记得这?样?的事。”徐夙隐彬彬有礼,话语间却透着疏离。
“一年前,你们救出小皇帝的那一天——”居云急切道,“你阻止了你的士兵伤害我。”
徐夙隐沉默了片刻,想起了居云口?中的那一日。
一年前,天京沦陷,数日后徐籍带领大军突袭宫中,救走幸存的延熹帝。徐夙隐被命令殿后,他在?撤退途中曾发现一名落单的三蛮女子。
有士兵想要杀害这?名三蛮女子,被他制止。
对他而言,他只是?不希望由男人引发的纷争殃及无辜的女人和小孩,但并未想过,这?名女子,会是?朱邪部的公?主。
从前,这?件事微不足道,现在?更是?如?此。
“抱歉,我不记得了。”他说。
姬萦从他脸上看不出丝毫抱歉神色,只有面对无关紧要之人时的冷淡。
她忽然?想起,徐夙隐好像从来没有对她露出这?样?的表情。
是?因为长?得与那名山野女子有六分相?像吧?
如?果她没有这?张与她人相?似的脸,是?不是?就?会如?此刻的居云公?主一般,被他拒于千里之外?
居云公?主神色更加失落,但她没有放弃,而是?示意跟在?自己身后的朱邪女奴上前,接过了对方手中的雕花宝盒。
“今天宴席上都是?我们三族的特色美食,你……你们可能吃不惯,所以我找来汉人厨娘准备了一些吃食。希望你们不要嫌弃。”她腼腆地笑了笑,将宝盒打开放到桌上。
镶嵌着宝石的盒子里共有三层,第一层是?粗糙的点心,第二层是?家常小菜,第三层是?米饭和羹汤。做菜的应该是?汉人的平民百姓,姬萦想象不出他们入主天京后到底杀了多少?人,以至于连一个正经?的汉人厨子都找不出来。
那雕金砌玉的宝盒,一看就?是?华贵的宫中造物。
鸠占鹊巢,不外如?此。
徐夙隐皱着眉没说话,姬萦先帮他开了口?,她笑着说道:
“居云公?主真是?有心了,我们正在?烦恼该对哪里动筷呢。不如?公?主就?在?这?里加个碗筷,与我们同吃同乐,聊聊天可好?”
居云的目光飘向徐夙隐。
“来来来,坐!不要客气!”姬萦像个主人家似的,吆喝着公?主身后的女奴为公?主在?桌边又加了一个座位,摆上碗筷。
居云看了看徐夙隐的脸色,见他虽然?眉心蹙起,但没有拒绝,有些紧张地坐了下来。
“是?这?些饭菜不合你胃口?吗?”她小心翼翼问道,眼睛看着徐夙隐。
姬萦用手肘戳了戳徐夙隐:“公?主问你话呢,你倒是?说两句啊。”
徐夙隐重重叹了口?气。
居云更加忐忑了:“是?菜有什?么问题吗?”
“公?主别?担心,他性格就?是?如?此。”姬萦说着,率先动筷,尝了一个撒着面粉的民间小点心,夸张地扬起音调道,“嗯,好吃!”
“真的吗?”居云脸上的担忧散去,情不自禁露出一个笑容。
即便?因为那个不知从哪个死者手里夺来的汉人工造食盒,姬萦对这?位天真的公?主心生了几分芥蒂,但她表面上依然?看不出分毫异样?。
“居云公?主,你的汉话很?好呢,是?专门学过吗?”姬萦边吃边问。
居云摇了摇头,轻声说:“我的阿母是?汉女,听得多了,自然?就?会了。”
姬萦惊讶道:“怪不得我看你和别?的朱邪女子好像有几分不同。你哥哥的汉话也很?好,也是?你阿母教的吗?”
“哥哥的生母在?生他的时候就?去了,哥哥也是?我阿母带大的,所以他的汉话也比其他兄弟们好一些。”
“那你阿母呢?也在?这?里吗?”姬萦好奇道。
居云倒是?有问就?有答,只不过,提及阿母,她的神色转瞬黯淡了下去。
“十二年前,阿母就?已经?死了。”
“是?因为生病吗?”
“……是?被杀了。”居云低声道,“同村的男人,骂阿母嫁给了朱邪人,趁阿爹外出不在?的时候,把阿母拖出去打死了。”
“就?在?村子里打死了?没人制止吗?”姬萦难以置信道。
居云摇了摇头。
“你们汉人认为,嫁给外族的女人是?叛徒,丢了汉人的颜面。村子里嫁给外族的女子都会受欺负,只不过……我阿母是?第一个被打死的。当时族里的男人都服役去了,只有女人和没到年龄的小孩在?家。我去山里捡柴,回来的时候,阿母已经?……”
居云的声音越来越低,直至无声。
“这?样?的事多吗?”姬萦问。
“多,很?多。”居云毫不犹豫,“我本来还有一个妹妹,她在?河边洗衣服的时候,被汉人强行带走了……再也没有回来。我希望她还活着,但阿爹和哥哥说,一定已经?死了……汉人抢走我们的女子,都是?糟蹋之后,再虐杀至死。到处都是?这?样?的事。”
她沉默片刻,抬起眼来看向徐夙隐。
“所以阿爹说,我们要自己强大起来,才能保护自己的家人。我们不想伤害任何?人,我们只是?也想拥有一个自己的家,一个不用受欺负的地方……我们想与你们和平共处。”
居云的目光中闪烁着真诚和期待。
多么虚伪的话语,但是?从居云的口?中说出,却只有近乎残酷的天真。
姬萦看着她的眼睛,什?么都说不出来。
居云恐怕并不知道从暴起反抗到入主天京,一共有多少?汉人死在?他们三蛮刀下,就?像她也从不知道,在?有着朝廷鼓励通婚,希望汉化三蛮的政策下,依然?有大量汉人视通婚为耻辱,要通过杀害通婚汉女的行为,来找回他们丢失的“尊严”。
宴会在?杯觥交错间结束了,除了居云公?主以外,没有任何?一个有重量的人士前来主动搭话,沙魔柯给他们的第二个下马威,似乎就?是?在?接风宴上感受透明?人的滋味。
姬萦看得出来,章合帝在?三蛮当中没有丝毫话语权,和居云公?主身后紧跟的女奴无甚区别?。而章合帝深陷自身难保的焦虑之中,至少?现在?,还未认出大夏派来的使者,就?是?他应该在?十年前死亡的女儿。
姬萦和徐夙隐,被库玛卓提重新送回了披芳阁门前。
她心里那股说不出来的沉重滋味,踏入已经?空置的披芳阁后变得更加令人喘不过气来。
“……回去早点休息吧,明?天还不知道又有什?么事情发生。”姬萦不想用动摇的心情去面对徐夙隐,迫切地想要回到房间独处。
“姬萦。”
徐夙隐的声音叫停了姬萦的脚步,但她并未回头。
“每个人立场不同,都会有不同的正义之道。”
“我们不是?神,无法面面俱到。”
“你只需要坚持你以为的正义。”
他的声音一如?既往清冷,唯有姬萦才能察觉其中的温柔之意。
无论何?时何?地,她的脆弱似乎总会遇上徐夙隐。
他一直无条件地包容她的一切,从前,这?一切使她的心像是?一块被夕阳烘得暖洋洋酥麻麻的鹅卵石,只想毫无防备地在?他身边歇息片刻。
但现在?,只使她感到胸腔中一阵绞痛。
因为这?份温柔的主人并不是?她。
她抿紧嘴唇,头也不回地走进了房间。
……
月色朦胧的夜晚,黑暗蜷缩在?黯淡的月光之中。
重兵把守的未央宫中,寂静一片。
章合帝在?明?黄的龙床上睡得并不安稳,他紧闭的眼皮下,眼珠正在?快速活动,眉心无意识地紧皱着,面露痛苦神色。
“啊!”
梦境破碎的瞬间,他的叫喊也冲破了喉咙,章合帝一个鲤鱼打挺坐了起来,喘着劫后余生的粗气。
误以为有意外发生的护卫队长?冲了进来,发现只是?章合帝做了噩梦,恼怒道:“安静!”
章合帝不敢反驳一语,在?护卫队长?离开后,他反手摸了一把发冷的后背,发现冷汗已经?浸湿了衣裳。
时隔多年,他竟然?又一次梦到了谢皇后。
谢皇后是?先帝还在?时便?给他订下的太子妃,谢家世代镇守边关,满门忠烈,谢家这?一代最后的几个男丁,也都牺牲在?了征服三蛮的征夷大军之中。
谢家至此彻底凋零。
先皇为了平息民间对谢家灭门的种种揣测,以及抚恤忠烈之心,即便?谢殊影已成事实上的孤女,还是?将她赐给了他为妃。
那时,他才十岁,谢殊影也不过六岁。
先帝将谢殊影接入宫中,由太后亲自抚养,他们如?青梅竹马一般长?大,在?婚约的连结下顺理成章地生出男女情意。
即便?后来宫中繁花似锦,谢殊影依旧是?他最爱的女人。
如?果没有那次南巡,他们也不会走到最后那一步。
又或者是?,她没有带回那个古怪的孩子,他或许可以当做一切都没有发生。
在?此之前,他对这?个女孩的记忆已经?模糊了,这?个一直受到他厌弃的孩子,在?今夜的梦魇之后,却忽然?变得清晰起来。
他甚至记起了她有一双清澈却又满是?倔强和不驯的眼睛,在?无数次被责骂罚跪的时候,她就?是?用这?样?毫不屈服的目光,直直地逼视着他的眼睛。
她不觉得父亲是?九五之尊,普天之下最尊贵的存在?,就?如?他也不把她当做自己亲生的女儿,总疑心那一言一行中的匪气,是?来自血脉的传承。
他甚至能想象出,这?个已经?死去的孩子长?大之后的样?子。
哪怕她学会了隐藏自己的内心,她看向自己的目光中,也一定会有不屑的痕迹。
只可惜,她永远不会有长?大的时候。
要怪,只能怪她的出身那样?凑巧,偏又背负了篡位谶言……
从噩梦中脱离的章合帝呼吸逐渐平稳,他重新躺了下来,在?昏暗的光线中闭上了双眼。
他才是?大夏名正言顺的皇帝,只有他,才有资格带领大夏重新走向辉煌。
在?对未来的乐观想象中,章合帝渐渐又沉入了睡眠,他仍不知道自己为何?会在?今夜久违地梦见谢皇后和她的孩子,但这?相?比起重振旗鼓光复大夏的宏图来说,只是?他万千念头中的沧海一粟罢了。
很?快,便?被他忘在?了脑后。
第087章 第 110 章
此后数日, 姬萦和徐夙隐两人在披芳阁无人问津,就像被三蛮遗忘了一样。
三蛮倒是没有限制他们?的行动,只是不?得靠近重要人士所在的宫殿——譬如说, 章合帝居住的未央宫。
直到?第八日,两?人才终于得到三蛮首领的召见?,四方第一次坐下来, 商谈了和谈的具体?条件。
对大夏来说?, 和谈只是个幌子。
在三蛮的狮子大开口下,姬萦顺水推舟表示了无法接受, 第一次和谈无疾而终。
没有人想过一次就能谈妥,虽然?姬萦一口回绝了三蛮提出的和谈条件,但三蛮的代表并没有表现出诧异。
双方约定,三日后进行第二次和谈。
姬萦答应了下来。
她?唯一要做的,就是尽量拖延时间, 摸清皇城内的情况,在徐籍发信的时候, 与他里应外合收复天京。
送她?们?回披芳阁的还是库玛卓提, 这人似乎是三蛮安排过来监视他们?的眼线,姬萦每次出门,都能与她?“不?期而遇”。
披芳阁院前,站着抱琴的居云, 身后跟着两?个?女奴。
她?向下马行礼的库玛卓提点了点头,怀着羞涩的微笑走向徐夙隐。
“上?次你说?你在家无事便会?抚琴, 我恰好有一古琴, 听说?是被你们?汉人誉为‘焦尾’的名品, 想请你看看是否真品。”
姬萦心中一梗,不?愿去看那和谐的一幕, 目不?斜视地走进披芳阁中。
“徐公子?”居云轻声呼唤,唤回了徐夙隐紧随着姬萦身影的目光。
她?难掩羞怯的神色,学着汉女那样称呼徐夙隐,可?以说?是一种示好,一种暗示。然?而,徐夙隐的表情并未如她?希望的那般缓和。
他看她?的目光,和看她?身后的女奴没有什么不?同。
冷淡,疏远,不?以为意。
“我不?懂琴。”他这么说?。
居云的笑意凝固在了脸上?。
眼看徐夙隐就要追随姬萦离去,居云鼓起勇气上?前两?步,叫住了离去的徐夙隐。
“徐公子——”她?说?,“是因为我是朱邪人,所以你才不?喜欢我吗?”
徐夙隐脚步一顿,转身看向居云。
……
姬萦走回披芳阁中庭的时候,身后并无脚步声传来。想来徐夙隐正在帮那位朱邪公主看琴。
她?不?在乎。
她?必须要假装不?在乎。
这些时日以来,唯一热情待客的就是这位居云公主,她?日日造访披芳阁,雷打不?动。送给徐夙隐的点心水果流水一样地送来披芳阁——沾徐夙隐的光,姬萦也有一份。
姬萦知道,她?只是沾光而已。
这位朱邪部落明?珠的心意,明?显到?就连在男女关系上?素来迟钝的姬萦来察觉到?了。
她?知道徐夙隐不?会?为居云心动,因为他的心中早已被那名苦寻不?到?的山野少?女占据。但居云不?知道。看着居云一无所知地环绕在徐夙隐身边,像一只单纯的小狗摇着尾巴想要讨徐夙隐开心,姬萦心中都会?感到?深深的不?快。
居云和徐夙隐站在一起说?话,她?不?快。
居云朝他灿烂又羞怯地笑,她?不?快。
就连居云善良温柔,性情可?爱这一点,也令她?生出不?快——小狗一样满心满眼都是一个?人的居云,徐夙隐怎忍心屡屡拒绝,让她?露出失落伤心的表情?可?若徐夙隐的目光停留在她?身上?,姬萦只会?更加不?快,不?快的同时,还有一丝预感失去的恐慌。
究竟是为什么,她?的心会?如此奇怪?
姬萦大步走回房间,关上?房门,好让溺水一般的内心有喘息的空间。
她?很想向人请教自己?是得了什么毛病,但唯一能掏心窝子说?话的人却在青州皇宫,姬萦不?愿让本就孤独一人身处陌生环境的霞珠担忧。
她?只能自己?琢磨自己?得了什么病。
是单纯的占有欲吗?还是……更复杂的情感?她?从未有过类似经验,即便心怀猜测,也不?敢轻易确认。
更何况,他是徐籍的儿子。她?和徐籍之间,将来必有生死?一战。
只这一个?理由,就可?以让她?心脏骤冷。
徐夙隐正在做什么呢?是在与居云谈笑风生,还是在同赏一琴?他还是一如既往的冷漠,亦或是在居云的强烈攻势下终于露出微笑?
姬萦心乱如麻,忍不?住推门走出。
天空中的太阳已经落至树梢,橘黄的夕阳洒满大地,宫殿上?的琉璃瓦连绵出一片璀璨的光辉。
令她?意想不?到?的是,徐夙隐既不?是在与居云谈笑,也不?是在与居云赏琴。他不?在任何人身边,只在她?的眼前。他正将一双长箸放在石桌上?,那里已摆好了两?个?热气腾腾的食碗。
他抬起头对姬萦说?道:“我正想敲门叫你,来吃饭吧。”
姬萦怔怔地走了出去,目光在四周寻找。
“居云公主呢?”她?问。
“走了。”
“她?不?是来找你看琴吗?”
“没空。”徐夙隐说?。
姬萦走到?石桌前,看清碗里的食物后露出惊讶的神情。
两?个?碗里盛的都是面条,清香四溢的面汤里,飘着翠绿的葱花。
居云公主身边的人,是做不?出这样的手艺的。
“我看你这几天好像都没什么食欲,便做了点你喜欢的面条,你看看合不?合胃口。”徐夙隐轻声说?。
“……你做的?”姬萦难以置信地看着他。
“小厨房里还有干净的面粉和水,我随便做了一些。可?能赶不?上?外边卖的,你将就着吃些。”徐夙隐说?,眸光中满是担心。
姬萦的目光落到?他的双手上?。
那双手,光洁修长如旧,只是一向纤尘不?染的袖口和衣带上?隐有几点斑驳白?色。
“你……”她?哑声道,“你为什么要为我做这些?就因为我与你寻寻觅觅的那名女子有六分相像吗?”
徐夙隐一愣,然?后露出一抹笑意。
“我所做的一切,都只是因为你。”
披芳阁外,他转身面对望着他的居云公主。
他当然?察觉到?了居云对他的青睐之意。
同样也知道,只要利用好居云公主的爱慕之心,就能打开收复天京的突破口。
“兵者,谋也。”
他曾说?过这样的话。
但不?同的道,有不?同的谋。
他父亲的道,从未是他的道。
“朱邪是朱邪,沙魔柯是沙魔柯,而你,是你。”
徐夙隐淡淡道。
“我无法回应公主的好意,只因为我心有所属。”
居云公主仍愣在原地,而他已经追进了披芳阁。
在姬萦紧闭的房门前,他犹豫不?决,最终转身去了小厨房。他将她?这几日的强颜欢笑看在眼中,知道她?因为和谈担负了巨大的压力?。
他能做的不?多,但他想要去做。
他想要在自己?生命的烛火熄灭之前,尽可?能地,将这份燃烧的温度送至她?的身边。
他生疏地打水和面,笨拙地切割面条,一个?步骤失败就再来一次,他学得快,也从不?厌烦。虽然?嘴上?说?着“将就”,但给她?的每一样东西,他都舍不?得让她?将就。
就像当初为她?煮那碗红枣糖水一样,剥了整整一盘的红枣,才从中挑出最完美无瑕的四颗煮进锅中。
他的手在烧水的时候被滚烫的锅沿烫伤,后来写信时,落下的每一笔都在提醒他指腹的疼痛。
但听到?小二说?她?喝完了整碗甜汤的时候,他却露出了情不?自禁的笑容。
被困在天坑里的时候,他们?曾一同在溪石上?刻下划痕,那些一笔一笔组合起来的正字固然?重要,但后来的生死?与共,肝胆相照,也早就成为他不?可?替代的一部分。
“……你说?谎。”姬萦喃喃道,“鸡鸣山上?,你提醒我鸡鸣寨寨主有问题,难道不?是因为我长得像你寻找的人吗?”
“即便你长其他模样,我也会?提醒你。”徐夙隐说?,“因为你打掉了我的剑,出手相助在前。”
“那你之后为什么又会?细心地教我兵法谋略?”
“你是为了安定天下而学,我又有什么理由不?教?”
“那你不?惜生命危险,只带着几只破旗子就来救我的事呢?难道你就这么伟大,对谁都会?这样不?计代价?!”
“……当然?不?是。”徐夙隐说?。
姬萦一愣。
“在我救你之前,你已数次救我于水火。你记得的……你不?记得的。”他说?,“你为我曾做过的一切,哪怕你自己?也不?记得了,我也会?记在心中,哪怕生命到?了最后一刻。”
“……这并非为你,而是为我。”
徐夙隐顿了顿,垂下纤长乌黑的睫毛,轻声说?:
“无论你长成什么模样,我都会?与你相遇……和再次相遇。”
“能够拥有这些回忆,是我一生最大的幸运。”
姬萦的眼睛似乎被葱花面的热气给笼上?了一层薄薄的雾气,她?眨了眨眼,努力?看清面前徐夙隐的身影。
她?心中纠缠了数日的难以理喻的情感,在这一刻烟消云散,只剩下像是被太阳晒热的溪水一样的情感,在心间温柔地澎湃。
“吃面吧。”他递来长箸,柔声说?道。
姬萦怕他看出自己?的失态,避开他的目光,闷声应道:
“……嗯。”
两?人在石桌前坐了下来,斜长的影子依偎着靠在一起,温暖的夕阳与之陪伴。
姬萦在心中默默祈祷,希望这一刻慢些,再慢一些。
她?不?愿去思考有一天若她?和徐籍站在生死?的天平上?,徐夙隐会?作何选择。
就像他一直以来无条件地包容她?的种种一样。
为了今日,她?愿意原谅明?日。
第088章 第 111 章
第二?天早上, 居云和她提着食盒的女奴又出现在披芳阁门口。
姬萦正要去叫徐夙隐,居云把?她叫住。
“徐公子的饭菜让我身边的人送去就好,我想?请姬姑娘和我去后花园里用?饭, 可以吗?”
姬萦愣了一下,手指着自己:“和我?”
“对。”居云点?了点?头,“和姬姑娘。”
真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
“我不放心副使一人留在这里。”姬萦说。
“那就请徐公子和我们一起去吧。”居云笑道。
哦, 原来在这儿等着呢。
“我还?想?去拜访一下三族首领, 要不就让副使陪你?去吧。”姬萦不想?承认自己是不想?看见他们两人在一起的画面,幸好她还?有冠冕堂皇的借口可以使用?。
“不如?让副使去拜访首领们如?何?我带你?在皇宫里四处转转, 你?应该是第一次来这里吧?”居云真诚地看着她。
姬萦愣了愣。
“你?自己去,哥哥恐怕不会轻易见你?。不如?让副使前去,我带你?去结识我们三族之中其?他有分量的老人。”
“……为什么?”姬萦脱口而出。
“因为我也希望战争早日结束。”居云腼腆地笑了笑。
姬萦想?了想?,答应下来。她回到披芳阁中,把?居云带?*? 来的食盒交给他, 告诉徐夙隐自己要和居云外出,拜见三蛮首领的事?情就交给他了。
“你?和居云公主??”徐夙隐和姬萦一样, 眼中露出不解神色。
“做戏就要做全套, 要让他们相信我们是真的想?要达成和谈。”姬萦说,“三个首领就交给你?了。”
她回到披芳阁外,向雕塑一样守在门外不远处的库玛卓提喊道:“卓提姐姐,一会我家副使要去拜访三位首领, 麻烦你?照顾一下他的安全!”
库玛卓提给了她一个白眼。
姬萦笑嘻嘻地骑上了马,和同样骑上马的居云和女奴往御花园方向走去。
“我们先去花园用?朝食, 我再带你?在宫内四处转转, 若途中遇到重要人士, 我再介绍他们和你?认识。”居云好心说道。
“公主?之前不是喜欢和副使一起用?饭吗?怎么今日换成了我?”姬萦骑在马上,状若随意地问?道。
居云在马上微微一笑:“我想?要更了解你?。”
“为什么?”
和女性在一起时的居云, 明显比有徐夙隐在场时更加放松,她转过头来,朝姬萦眨了眨眼睛,笑道:“不可以吗?”
姬萦无言以对,只好道:“……当?然可以。”
居云抿唇笑了笑。
三匹马很?快踱步到了御花园外,居云率先下马,姬萦跟着下马,女奴将三匹马拉到一起,手握着缰绳停留在御花园外。
姬萦跟着提着食盒的居云走进?了鲜花盛开的小径。
朝阳虽然耀目,但并不毒辣。居云没有选择汉人常用?的凉亭,而是走向了一棵有着树冠遮阴的大树。
她在树下停下,犹豫地看向姬萦:“你?愿意在树下用?饭吗?”
“我当?然可以。”姬萦惊讶道。
“那太好了,我们坐下罢。”
居云脸上露出高兴神色,直接在树冠下坐了下来。
姬萦在她身旁坐下,看着她打开食盒,露出里面温热的米粥和几盘小菜。
“以前我和我的族人都喜欢在室外用?饭。”居云说,“可是进?了皇宫,大家都不愿在没有屋顶的地方吃饭了。在看不到天空和小鸟的地方吃饭……你?们不会觉得寂寞吗?”
“你?觉得寂寞?”姬萦抓到了关键词。
居云没有直接回答她的问?题,她抱着双膝,闭着眼睛,仰面朝着天空的方向深呼吸了一口,树冠摇曳空洞的阴影在她麦色的面孔上摇晃,姬萦从她脸上看出了幸福的神色。
只是因此,就感到幸福吗?
居云心满意足地重新睁开眼,将食盒里的食物一一拿出。
“宫里的食材都比较简单,你?别嫌弃。”
“哪里,你?送的比库玛卓提送的半生的肉好吃多了。”姬萦诚心诚意道。
居云忍不住笑了,她说:“那就好。今天的米粥是我亲手熬的,我只有这一道汉人菜式做的拿手些,不知?你?吃不吃得惯。”
“你?亲手做的?”姬萦有些吃惊,再看向那简单的米粥和小菜。
“我阿母是汉女,所以我也会做几道简单的汉人食物。”居云不好意思?地说,“只不过,我以前没什么机会去做,可能味道不是很?好。”
姬萦怜香惜玉的老毛病又犯了,她的安慰脱口而出:“我已经闻到香味了,这米粥一定很?好吃。”
居云羞赧地笑了:“谢谢你?,姬萦。”
“小冠才?该谢谢你?才?是,这些天受了公主?不少照顾。”姬萦心情颇为复杂地说道。
她顿了顿,不知?如?何感谢居云,只好说:“回去以后,我会告诉副使,今天这碗米粥是公主?亲手熬的。他一定也会感谢公主?美意。”
居云似乎并不是想?借她之口向徐夙隐邀功,因为居云马上说道:
“小事?而已,不用?告诉他了。快吃吧,免得饭菜凉了。这碗米粥,就是要温温热热的时候才?最好吃。”
居云拿出铜壶,往两个空碗里注入香喷喷的米粥。
“你?拿一碗,筷子就在食盒里。”
让姬萦自由选择碗筷,居云究竟是有心还?是无意呢?若是随机挑选一碗一筷,这样被下毒的可能性就小了,但硬要较真,当?然也可以两碗都有毒,居云提前吃了解药。
对居云来说,她是她的杀父仇人。她有充分的理由对她下毒。
但姬萦还?是从中拿起一碗一筷,小口抿了一口碗里的小米粥。
软糯黏糊的小米粥带着温暖滑入口中,米香扩散在口腔之中,姬萦忍不住又喝了一口。
这些天居云送来的饭菜,都是些农家常见的小菜。
也许她阿母还?在时,她也吃的这样简单却又不失温暖的家庭菜式吧。
偌大的皇宫之中,人人都在绞尽脑汁思?考如?何通过谈判获得更多利益,只有居云一人,天真地期盼着,和谈过后,战争能够长久地结束。
“怎么样?”居云一脸期待地看着她。
就连坐在居云面前的她,有闲心陪坐在这里,也不过是为了能够从居云的只言片语之中,挖掘出三蛮的可乘之机罢了。
“……真的很?好喝。”姬萦说。
“太好了。”居云毫无阴霾地笑了,自己也端起一碗,大大方方地喝了起来,“还?有这些小菜,是我平日喜欢吃的,你?可以试试。”
姬萦一边喝粥一边吃菜,眺望着远处金光闪闪的屋顶,不由想?起了多年前那个下午,飞出的鸡骨,坠落的太阳,她的人生就此扭转。
是幸还?是不幸,不走到最后一步,人永远无法预见未来。
“姬萦。”居云忽然说道。
“嗯?”
姬萦回过神来,转头看向身旁的居云。她端着只剩半碗的米粥,指腹摩挲着洁白的瓷勺把?,踌躇了片刻才?继续说道。
“我今年二?十一岁,我们是不是差不多年纪?你?可以叫我居云,不叫我公主?吗?”她低声说,“我还?是更习惯别人叫我的名字。”
“好啊。”姬萦爽快地答应了,“我比你?大一岁,你?就叫我的名字好了。”
“你?没有成亲吗?”居云问?。
“我是道士,成什么亲?”姬萦笑道。
“道士?道士不可以成亲吗?”
“有的道士可以,但我这一派的道士不行。”姬萦说,“你?为什么对这个感兴趣?”
“我想?要更了解你?……我对你?很?好奇。”
居云深深地看着姬萦,透过这张疑惑的面孔,她看见的是另一个毫不犹豫追上去的人影。她想?要知?道,被徐夙隐选择的人是什么样的人,究竟有何魅力,能够使高洁如?月的人也为之倾倒。
“因为你?父亲死在我手下?”姬萦试探地问?道。
居云哑然失笑,说:“我从没因此恨过你?。”
姬萦现在是真的震惊了。
“你?父亲死在我手下,你?却不恨我?”
“父亲也杀人,从起义以来,我们都杀了太多的人……这一路上,我们夺走的,或许比我们失去的还?要多。”
“你?也杀过人吗?”姬萦问?。
“……我没有亲手杀过,但袖手旁观,又有什么区别呢?”
居云对姬萦笑了笑,但那笑容太过虚弱,更像是一个惨笑。
她强拉着嘴角,对姬萦说道:
“我早就分不清,该去为谁悲伤了。”
“所以你?们能来……我真的非常高兴。”她真切地看着姬萦,“我希望战争能早日结束,再也不要有人死在战火之下。我只想?过平静的生活,我不想?伤害任何人……也不想?看任何人被伤害。”
“对父亲来说,死亡或许只是一种宁静。让他可以停下杀戮,重新回到祖先信禁赛的怀抱。”
“我能看到缔结和平的那一天吗?”
居云祈求地看着姬萦。
“……一定会的。”
姬萦强忍着心中的负罪感,轻声说。
“……哥哥那边或许会很?难说服,但我会尽我所能支持你?。”
居云伸手握住了她放在膝盖上的手。
她的手还?带着粥碗的温度,比寻常体温要热上一些,好像掌心里藏了一个小太阳,正在贴着姬萦的手背发热。
姬萦的胸口忍不住痛了起来。
在树荫下用?完朝食,居云把?空食盒交给了女奴,如?她最初说的那样,带着姬萦在皇宫中四处转了起来。
她不知?道姬萦比她更熟悉这座皇宫,依然热心地介绍各个宫殿在他们入驻之后的用?法,更不知?道,这些会变成大夏反攻天京城时候的重要情报。
直到太阳落下,居云才?把?姬萦送回披芳阁门前。看见库玛卓提不在披芳阁外,姬萦就知?道徐夙隐还?没从三蛮首领那里回来。
她对居云心怀愧疚,破天荒地主?动邀请道:“进?来喝杯茶再走吧,徐夙隐应该就快回来了。”
“不用?了。”
居云微微一笑,似乎已经对徐夙隐不再在意。
她对姬萦行了一个草原礼,姬萦也连忙拱手回礼,看着她和女奴骑上马离去。
直到居云的背影消失在宫道前方,姬萦才?转身回到披芳阁。
走到中庭时,她忽然脚步一滞。
一只白色的鸽子,正抓着走廊上的栏杆,歪着头打量姬萦,一双圆溜溜的眼睛在夕阳下闪着光泽。
在鸽子纤细的脚上,捆着一个比小指头还?细的竹筒。
姬萦拿走竹筒,趁着无人重新放走了信鸽,揣着竹筒进?了房间。
她点?燃油灯,将竹筒内空白的纸条放在火焰上方轻轻扫了几遍。这是青隽军中特?有的加密手法。经过加温之后,空白纸条上渐渐出现了文字。
信里只有两句话,却使姬萦心中掀起惊涛骇浪。
“七月二?十日落之前,将敌人重要将领诱至皇宫,待我军死士点?燃城中粮仓,趁宫中大乱——”
“不惜一切代价诛杀宫中伪帝。”
初到披芳阁时,徐夙隐就问?:“能够完成这个任务的人很?多,为什么他偏偏选中了你??”
是啊,姬萦也在想?,为什么偏偏是她?
难道就看中了她的单人作战能力,能够在撤退时最大保证生存率吗?
现在她终于明白了。
……
天京与郑州之间,有一条天然的险道,平时只有上山采药的山里人才?知?道这条路。
这条路狭窄得只够一人落脚,在徐籍将二?十万大军神不知?鬼不觉地通过这条山中密道运到天京背后的山谷之前,没有人能够相信有大军可以从此通过。
主?将帐篷中,无数把?藤椅上坐满了军中猛将和幕僚。
徐籍独自一人,身穿铠甲银帽,高坐台上,神情威严。
一名小兵快步走入帐篷,手臂上站着一只白色鸽子。
他抱拳说道:“大将军,信鸽回来了。”
徐籍点?头示意,坐在下首的张绪真起身接过信鸽,取下竹筒后,拿出信纸,在一只火折子上扫了扫,待笔迹现出之后,双手呈给了徐籍。
徐籍扫了一眼上面的回覆,递回给张绪真。
“宫内已经安排妥了,就按照原计划,二?十日落日时分,开启反攻行动。”徐籍淡淡道。
张绪真用?火折子点?燃密信后,松开了火苗迅速爬上半腰的纸条,后者?在空中燃烧殆尽,只剩下一点?灰黑的残渣,飘落到凹凸不平的沙地上。
“想?要将三蛮军中重要将领全都困在宫中,不是件容易的事?。如?果姬萦没能办到怎么办?”张绪真说。
“哪怕只困住一半,对我们的行动来说都有巨大的帮助。”徐籍说,“二?十日当?天,我们埋伏在城内的死士就会点?燃粮仓,此时正在宫中的三蛮就会阵脚大乱,从皇宫赶到天京城门足要两炷香时间,这两炷香便是我们抢得的先机。”
“宫中一乱,姬萦便能趁机逃出,以她之武力,从里配合大军打开城门不是难事?。”
徐籍冰冷的目光扫过帐篷内的诸多面孔。
“诸位,三蛮不是傻瓜,我们拨乱反正的机会只有这么一次。上一次,是因为势力纠杂,人心不齐。这一次,在座各位都是我青隽栋梁,我大夏忠臣,我们再也没有失败的借口。进?,可青史垂名,光宗耀祖,退——便是万劫不复,粉身碎骨了。”
帐内诸人信心十足,激动应道:
“末将听命!”
“属下遵命!”
他们有料事?如?神的宰相,又有名扬天下的女战神,胜利定然是站在他们青隽这边的!
军议结束后,众人散去,只剩下张绪真还?留在了帐篷里。
他见左右无人,这才?面露忧虑,低声道:“这么重要的任务,真的能交给姬萦吗?义父就不怕她将此事?泄露出去?”
“她能向谁泄露呢?”徐籍说,“泄露出去,又有什么证据证明是我指使她做的呢?”
徐籍端起一旁的茶盏,轻轻抿了一口。
“难道杀了我的儿子,就真的一点?惩罚也没有吗?”
张绪真心神一震,心虚地垂下了眼神,避开徐籍的眼睛。
“义父已经查出是她……”
“杀我一个没出息的儿子,其?实不是什么大事?。只不过,也不是什么人都能杀我的儿子。若要这样,天下岂不是乱了套,人人都想?来刺杀一把??”徐籍冷冷道。
“义父说的是……”张绪真说,“既然义父已经查出真凶是谁,为何还?要让她担任使者?一职?”
“身负惊天之力,足以独步乱世,又有聚贤之德,身边不乏能人异士。就连我那天真的长子,也甘愿为她出谋划策,你?说,这样的人,自起炉灶不好吗?为何要来投效青隽?”
“义父是怀疑姬萦别有居心?”
“有的人,看似和你?站在一条船上,实际脚踩的,却是旁的木板。”
徐籍缓缓说道:
“要只是和徐夙隐一般,想?要匡扶夏室便也罢了,但若是还?有其?他的心思?……”徐籍没有说完,但眼中已露出危险的精光,“此次和谈,就能试出姬萦到底脚踩在哪一条船上。”
“若是同船人,为了大局的安稳,我又怎敢痛惜一个不成器的儿子。但若不是同船人……”
徐籍把?茶盏放回桌上,杯座撞在桌上的声响溢出一缕杀气。
“我自然不会让我的儿子白死。”
徐籍看向张绪真:
“城破之后,你?率可信之人直取宫中,若姬萦没有动手,此事?便交给你?去完成。”
张绪真一凛,抱拳道:“儿子一定不会让父亲失望!”
“切记,”徐籍意味深长道,“不要再给他第二?次逃脱的机会。”
……
青隽送来的密信上写明,反攻是在七月二?十日的日落时分。
距离七月二?十,已只剩十六天。
和谈是假,恐怕就连绊住三蛮将领都是假,姬萦唯一的也是真正的任务,是诛杀章合帝——她的亲生父亲。
狗皇帝该死,但姬萦从未想?过,要因为别人的命令去偷偷摸摸地杀他。
徐籍当?然不知?道章合帝是她父亲,因而这个命令只会是徐籍的试探。
徐见敏一事?,还?是让徐籍起了疑心。
他要通过章合帝,来确认姬萦的真心。
杀章合帝,那是谋大逆,做了就再也没有回头路,只能在徐籍这条道上走到黑了,而要是不杀,那就是明晃晃地告诉徐籍,她心里还?有其?他想?法。
杀,还?是不杀?
夜月当?空,白天的酷暑消退之后,披芳阁中庭里微风习习,丛生的杂草中时不时响起响亮的蝉鸣。
蝉鸣震耳欲聋,姬萦和徐夙隐两人在食桌前面对面而坐,四个家常小菜已经在桌上放凉了,但谁都没有动筷,也谁都没有开口打破缄默。
信鸽带来的小纸条,已经被徐夙隐扔进?了小厨房灶台中的火焰当?中。
终于,徐夙隐看着姬萦开了口。
“你?想?好了吗?”
“你?呢?”姬萦看着他。
“我问?的是你?的想?法。”
徐夙隐不愿影响姬萦的看法,然而姬萦偏要追究到底。
“但我想?听如?果是你?,你?会怎么做。”
徐夙隐沉默半晌,说:
“如?果是我,我会杀。”
“……我还?以为,你?会寻求一条不流血的道路。”
“今日,我分别见了三蛮首领。”徐夙隐说,“他们的态度与之前截然不同。”
“为什么?”姬萦眯起眼。
“章合帝坐不住了,他向三蛮提出新的条件,三蛮已经心动。”
“他提了什么条件?”
“章合帝对三蛮保证,只要他们放他离开,自有节度使愿意借兵给他,待他‘安内’之后,就将三蛮目前占据的天京、曼州等五州,以及还?在夏室控制下的田州、兴州、甄州等六州割让给三蛮……如?此一来,大夏将一分为二?。这是最好的情况。”
徐夙隐顿了顿,低声道:
“最坏的情况……也是最有可能的情况,二?帝并立,三蛮壮大,天下自此三分,汉人自相残杀,战火连绵不朽,世间生灵涂炭。若到此时,覆水难收,百年内再难有和平之日。”
“你?的意思?是,我应该按纸条上说的去做?”姬萦看着他的眼睛。
徐夙隐并未回避,他的目光一如?既往沉静而坚定,像是从不动摇的巍峨峭壁。
“不。”
他说。
他眨也不眨地看着眼前的姬萦。她明亮的眼眸,高挺的鼻梁,不施粉黛的面孔,一次又一次地出现在他穷途末路之时,也数次在午夜梦回间徘徊。
他不恨上苍给了他太少时间,只恨他没能更早找到她。
遇见已是幸运,重逢更是奇迹。
只要剩下的时间能够留在她的身边,他已别无所求。
刺杀皇帝,无论是何缘由,都会遗臭万年,千夫所指。
她的前路还?长,他却不同。
没有人比他更合适去做这件事?。
“我的意思?是,我会去做。”他说。
第089章 第 112 章
“哇, 水里真的有莲藕!”
姬萦和她挽着裤腿站在百想池的莲花之中,居云手捧着一节刚刚从池子里摸出来的莲藕,兴奋地叫道。
“对吧, 我就说这里有荷花,底下必定有莲藕。”姬萦笑道。
除此以?外,更大的原因是她还在宫中时?, 每年夏天都会来这个池子里挖莲藕, 切片后放在火上炙烤,算是她不用去偷就能获得的难得的美食。
挖藕是个体力活, 等岸上的莲藕堆了小小一堆,姬萦和居云再次上岸,守候在一旁的女奴端来一盆清水给两?人?洗涤脚上的淤泥。
姬萦思忖着开口的时?机,在居云认真清洗脚指缝里的泥沙时?,状若无意地开口了。
“居云, 我听人?说,你的生辰好像是在二十五日?”
居云侧头看向姬萦, 羞涩地一笑:“是啊, 哥哥打算为我在宫中庆祝。你们一定要来。”
“二十五日……可能我们已不在宫中了。”姬萦故作?遗憾道,“和谈一直没?有进展,宰相已准备召回我们,然后换个新的使者。”
居云惊愕失言, 笑容渐渐消失。
她应当也听说了一些和谈的进展,三蛮现在更加倾向于?章合帝提出的优渥条件, 连与姬萦约定好的第二次和谈, 都因此搁置。
居云不疑有他, 握住姬萦的手,恳切道:“我会再去劝劝哥哥, 你们能多?留几天吗?”
姬萦摇了摇头,她的手从居云的手心下逃脱了。
“你会被你们的宰相治罪吗?”居云问。
“大不了降职罢了,治罪倒不会。我只惋惜走得?这样不巧,不能看见你过生辰的样子……”姬萦说。
居云沉默半晌,抬起眼睛看向姬萦:“你们什么时?候走?”
“二十一日。”
居云说:“那我就二十日过生辰。”
姬萦的目的达到了,她应该感到开心。
本应该如此。
“你可以?提前过生辰吗?”
她竭力笑得?自然,不让居云看出端倪,但那双充满信任和纯真的琥珀色瞳孔,还是让她内心一阵抽痛。
“是我的生辰,当然我说了算。”居云小小地露出骄傲神?色。
她把足衣重?新穿上,把脚塞进靴子里,撑着地面站起来。
“姬萦,你有喜欢的人?吗?”她毫无预兆地问道。
“我?”姬萦迟疑了,“哪种喜欢?”
“当然是女人?对男人?的喜欢。”居云说,“我们朱邪部的女子不似汉女,我们会主动追求心爱的男子。”
姬萦想起了居云对徐夙隐不加掩饰的青睐。
“我喜欢徐公子。”居云直截了当地说,“我也知道他不喜欢我,即便?如此,我还是想在生辰那天,最后努力一次。”
“……你想要我帮你?”
“感情这回事?,谁都帮不了。喜欢就是喜欢,不喜欢就是不喜欢。我已经知道结果,偏偏就是想要再试一试——我特意告诉你,只因为你是我的友人?。”居云笑道,“如果你也有心仪的男子,我也希望你能告诉我……无论是谁,我都会支持你的。”
“我是全真教的道士,按戒律是不得?婚嫁的。”姬萦避而不答。
居云没?有得?到答案,但并?不失望。
她像是随口一谈,很快便?转移了兴趣。
“你之前说要怎么做这些藕?”
姬萦说:“烤着吃。”
居云让女奴去准备了冬日烤火的炉子,铺上一面薄薄的石板后,将切成?薄片的藕平铺在上,抹一点油,撒一点盐,看着藕片在滚烫的石板上渐渐变色,滋滋作?响。
火焰灼热,好在池子边凉风习习。
姬萦沉默许久,再次开口:“居云,你有想要的生辰礼物吗?”
“不用了,你能来和我一起过生辰就很好了。”
“我想送你一件礼物。”姬萦执着道,“什么礼物能让你开心?”
居云想了想,说:“二十日那天,我能决定你穿什么衣裳,化什么妆么?”
姬萦一愣。
“我听说汉人?女子都爱美,可你自来以?后每天都穿的道袍。你的脸这么漂亮,若是穿上红色的裙装,一定会让人?一目难忘……”居云笑了,“我想看看那样的你。”
“好。”姬萦说。
居云用长长的木筷翻动石板上的藕片,轻声说:
“我从前没?什么说得?上话的友人?。”
“……”
“就像嫁给三族会被说是叛徒的汉女,我在同族的女子之间,也被骂作?叛徒。她们认为,只有憎恨汉人?,才算得?上是真正的朱邪人?。我不想恨任何人?……我妹妹就是因为这样的仇恨而被掳走的。姬萦,你恨我们吗?”
对于?居云的问题,姬萦既没?有办法说不恨,也没?有办法说恨。
她只能看着居云的眼睛,说:“我不恨你。”
她不恨居云,但却知道,二十日之后,居云一定会恨她。
居云并?不意外她的回答,她看着她,无奈地笑了笑。
“仇恨,除了无穷的战争,究竟能带给我们什么呢?”
“……能让一无所有的人?继续活下去。”
姬萦低声说。
“我曾有过万念俱灰的时?刻,或许死了反而是一种解脱。”
白鹿观的地窖中,她的眼泪和汗水一起滴落在生锈的尖锐烛台上。
时?过境迁,她已经快忘却那种非人?的痛苦。
唯有那一刻的万籁俱静,好像时?间也随之暂停的绝望感深深地镌刻了下来。
“是不甘和恨意,支撑我活了下来。”姬萦说。
居云看了她许久,再一次握住了她的手,在姬萦眼前,她闭上双眼,喃喃念诵着什么。
“你在说什么?”姬萦问。
“我在向我们的祖先信禁赛祈祷,希望祂能保佑你余生不再有这样的时?刻。”居云的笑容就像她们头顶的这片蓝天,清澈得?没?有一丝阴霾。
藕片熟了。
只有一点盐作?为调料的藕片,清脆甘甜,让姬萦仿佛回到了十一岁之前的夏天。
与姬萦分别之后,居云往哥哥居住的宫殿骑马而去。她已经打定主意,要把生辰提前在二十日那天庆祝。
女奴骑马跟着身后,忍不住说道:“公主,你为什么要为了一个汉人?更改庆生的时?间?难道您真的相信阴险狡诈的汉人?吗?”
“我阿母也是汉人?,难道我阿母也阴险狡诈吗?”
“我不是这个意思……”
“至少我生辰这天,我想让汉人?和三族放下仇恨,和平共处。”居云说。
女奴难以?赞同居云的话,但还是因为对居云的忠诚咽下了反对之语。
到了沙魔柯居住的宫殿,居云作?为唯一一个不用通传的人?,独自走进了寝殿。沙魔柯正在泡酒,居云进来后,沙魔柯将酒坛放到了居云看不见的地方。
“居云,你怎么来了?”
兄妹之间,沙魔柯用的是晦涩的朱邪语。
居云竭力不去看桌上残余的血迹,望着沙魔柯笑道:“哥哥,我想把庆生的时?间提前至二十日。”
“为什么?”沙魔柯皱起眉,关心地看着居云,“你遇到什么事?了吗?”
沙魔柯的个头比居云高出两?个不止,她只能抬起头看着高大的哥哥。
“昨日我翻到一本汉人?的黄历,上面写着二十五日诸事?不宜,二十日才是大吉呢。”
“我们朱邪人?,什么时?候看起汉人?的黄历了。”沙魔柯一眼看穿妹妹的心思,不屑道,“你该不会是因为那个徐夙隐二十五日就不在宫里,所以?才提前庆祝吧?”
“徐夙隐确实是汉人?之中少有的俊杰,我是你哥哥,自然什么都会想到你。”沙魔柯说,“你放心吧,要不了多?久,哥哥就把徐夙隐抓来给你当驸马。”
“我想要他的心,不想要他因此恨我。”居云神?色黯然,“况且,他心中已有他人?。”
“我沙魔柯的妹妹,想要什么没?有?等我杀了他心里那人?,徐夙隐自然就会喜欢上你了。”
“你要这样我就再也不理你了!我只想提前过生辰,好让我最后再试一次。”居云恳求道,“求你了,哥哥——”
所有首领都在因章合帝开出的新条件心潮澎湃,沙魔柯自然也不例外。
他们人?口太少,想要吞下整个大夏显然不太现实,将大夏一分为二,才是最理想的结果。徐籍不愿意割地求和,章合帝却愿意,三个首领已经暗中做下决定,等送走大夏使者,就联络愿意接收章合帝的节度使,送章合帝出宫。
到了那时?候,即便?徐夙隐再足智多?谋,也难以?扭转大势所趋。
待三族联合章合帝打败徐籍,徐家会求着来做他沙魔柯的妹婿。
沙魔柯心潮澎湃,爽快道:
“都依你,你想什么时?候办就什么时?候办。”
七月二十日当天,艳阳高照。
被更名为云霞宫的寝殿里,居云探着头朝窗外看去,高兴地对姬萦说:“我去年生辰的时?候落了大雨,今年却是个大晴天,提前庆生果然是对的!”
姬萦穿着居云给准备的石榴色薄纱襦裙,只在她回头望来的时?候才笑了笑。
作?朱邪族盛装打扮的居云走回她面前,又惊艳又满意地再次打量着她身上的装扮。
“这条裙子,我在库房里发现的时?候,就觉得?你穿上一定很好看。”居云笑着说,“你长得?这样好看,又勇敢强大,怪不得?他会喜欢你。”
最后一句话像蒲公英落到地上,姬萦听得?模模糊糊。
“谁喜欢我?”
“我说,怪不得?大家都喜欢你。”居云笑道。
大家?姬萦面色古怪。
沙魔柯吗?
不可能吧。
一名朱邪男奴站在外殿里通报,宾客已在昆仑宫聚齐,朱邪王特来请公主出场。
“我们走吧。”居云去拉姬萦的手。
姬萦被动地跟着居云往外走去。
“我们不是神?,无法面面俱到。”
“你只需要坚持你以?为的正义。”
徐夙隐的声音在脑海中响起,她握住了居云的手。
居云有些惊讶地回头朝她望来,在看见她脸上的笑容之后,也绽开了一个略有羞涩的笑容。
她不是神?,因而不可避免会羞愧、难过、悲伤。
即便?如此——即便?如此——
她也不会退缩。
……
因为居云的生辰宴,通往昆仑宫的几条廊柱上都插满了荷花,粉的红的一片,望眼过去如火烧云一般。每当有风吹过,荷花狭长的花瓣就会随着挂在殿外的白纱一同起舞。
姬萦不愿抢居云的风头,独自走昆仑宫后门进入宫殿。恰逢居云在万众瞩目中入场,殿内欢呼声阵阵,无人?在意她悄悄溜进殿内。
殿内人?头攒动,朱邪部唯一的公主庆生,三族有头有脸的人?物几乎都齐聚在了这里,唯有章合帝不见踪影。
她找到徐夙隐的座位,轻轻坐到他旁边的空位。
姬萦没?有提前告诉徐夙隐自己会在居云那里换装,因而徐夙隐的目光在从青色道袍忽然换成?襦裙的姬萦身上长久停留着。
“为什么这么看着我?是不是我穿这种不太适合?”姬萦有些忐忑。
徐夙隐侧对着昆仑宫大开的殿门,门外灿烂千阳,他白皙的面庞也有微弱的光泽。徐夙隐凝视着神?情有些局促的姬萦。
他见惯了她穿着道袍,骑马飞驰的潇洒样子,却是第一次见她如寻常女子般妍丽的一面。她没?有描眉涂唇,那是因为她原本就有雾中山一般乌蒙蒙的秀眉,那双灵动狡黠的眼眸,随着步摇上串珠的摇晃一起明灭闪烁。
“我看着你,只是因为惊讶,为何你穿什么衣服都这样合适。”他轻声说。
“不奇怪就好。”姬萦有些不好意思。
“东西放好了吗?”徐夙隐的目光移回正在接受众人?恭贺的居云身上。
“放好了。”
“等信号出现,我们就按昨天说好的行?动。”徐夙隐说。
姬萦迟疑了。
“你改变主意了?”徐夙隐朝她看来。
“我……”
她迟疑?*? 着,半晌没?说话。
等她终于?想要开口的时?候,她的话却被徐夙隐的咳嗽声打断了。
他的咳嗽淹没?在起伏的欢呼声中,落在姬萦耳中,却如同一声响雷。他摆了摆手,示意姬萦不用担心,人?却侧到另一方向去继续咳嗽。
自带来的药丸吃完之后,姬萦按照他之前服用的方子给他从太医院抓了草药回来熬煮,但效果不尽如人?意。
如果可以?,她多?想代他承受这份痛苦。
姬萦忍不住伸出手,想要拍在背上为他顺气?,就在这时?,一阵欢呼声从居云所在的大殿中心传来。
居云红色的裙角飞舞,缀满珍珠的流苏自她腰间垂下,又在起舞中如雨珠飞散,充满健康光泽的小麦色手臂上戴着精致的宝石钏,她在沙魔柯的鼓掌和众人?惊艳的目光中,一边起舞,一边手举酒杯向徐夙隐靠近。
姬萦缩回了半空中的手。
殿内诸人?有的面露深意,有的窃窃私语,但无一例外的是,他们的眼中都没?有姬萦。
徐夙隐也在看居云。
他当然该看居云。
居云明亮得?就像一颗东海明珠,赤诚、热烈、美丽又不失温柔。
她低头看着自己藏在桌下的双手,布满长短不一的伤痕。每当指腹擦过的时?候,都能感觉到凹凸不平的粗糙质地。
姬萦握紧双手,起身离开了长桌。
她是想看看太阳还有多?久下山,她告诉自己。绝没?有其他原因。
昆仑宫外的太阳已经开始下坠,天空的颜色从亮蓝转为橘红。她在离昆仑宫不远的凉亭外坐了下来,远远地聆听着昆仑宫里的起哄,剑匣就藏在亭子后的草丛里,只等宫内一乱,她就要配合青隽军展开反攻。
聪明如居云,迟早会醒悟过来自己做了她的帮凶。她提前的生辰,会变成?许多?同族的忌日。今日之后,她会和她的其他同族一样,对汉人?恨之入骨。
“无论你今后身在何处,一定要记住你是谁。”
她是大夏中宫所出的尊贵公主,是母亲用生命以?护的女儿,也是牢山上下的骄傲。她不单单是白鹿观观主明萦。她的肩上,还担负着夏室兴亡的责任,天下安宁的希望,有那么多?的人?,将一生荣辱交付,只为了与她实现共同的理想。
前方忽然传来脚步声,姬萦在石阶上抬起头来,从刺目的骄阳中,眯眼望着站在面前的徐夙隐。
“……你怎么出来了?”
“这话该我问你才对。”徐夙隐看着身穿华丽裙装,却狼狈坐在凉亭外石阶上的姬萦,“你在这里做什么?”
“吹风。”姬萦冷淡道,“你不在殿内喝公主的酒,出来干什么?”
“那杯酒代表朱邪女子的求爱,”徐夙隐看着她,“我不能喝。”
“因为居云是朱邪女子?”
“……不是。”
昆仑宫内时?不时?爆发出阵阵欢声笑语,异族的言谈声即便?被风吹来凉亭,姬萦也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居云竟然相信,说着不同语言的他们,能有心灵相通,和平共处的一天。
太善良了,太天真了,太毫无防备了——而她必须要伤害这样的居云。
“我利用了居云的赤子之心,你是否在内心也看不起我?”
姬萦审视的目光定定地看着他。
徐夙隐沉默了片刻,然后朝她走来。
他们之间原本有十步距离,逐渐缩短为六步,三步,直至最后一步。
昆仑宫晒了一日的荷花在微风吹拂下纷纷凋谢,洁白和淡粉的花瓣在地上飘动,徐夙隐在台阶下蹲了下来,宽大的衣袖擦过带有残香的花瓣,他将她垂在鬓边的乌发别至耳后,沉静的眼眸中始终只映着姬萦的面孔。
“我永远不会看不起你。”他说。
“……你的永远还真多?啊。”姬萦哑然失笑。
她又想哭又想笑——可分明没?有使她快乐或悲伤的事?情。在徐夙隐身边,她似乎总是很快乐,亦或很难过。
她曾经不懂得?那快乐和难过的意义。
就如她不懂得?忽然的接近,心如擂鼓是为了什么。
是居云告诉了她。
当藕片在石板上炙烤的时?候,她忍不住请教居云:“喜欢有很多?种,你是怎么分辨女人?对男人?的喜欢的?”
“很简单。”居云笑道,“只要你喜欢上一个人?,就一定会发现——”
“发现什么?”
“发现你的很多?种喜欢里面,只有属于?他的那一种,是独一无二的。”
如果她只是姬萦,而他只是徐夙隐该有多?好。
“如果有一天,我和你父亲注定要兵刃相见,你会站在谁的一边?”
姬萦看着他就在眼前的眸子。
徐夙隐取下了缠绕在手腕上的红线,随着他的双臂将她缓缓环绕,她闻到了他身上那股萦绕不去的淡淡药香。
赤红的棉线戴上她的脖颈,带着徐夙隐脉搏温度的金母元君静静坠在她的锁骨下方。
他看着怔愣的她,凝目微笑。狭长幽香的花瓣和他的黑发在风中相伴起舞。
“我早就做过选择了。”
第090章 第 113 章
金母元君重新回到姬萦胸口, 残留的体温似在鼓吹她将这股心意一吐为快。
就在她犹豫着将要开口的时?候,宫外忽然响起了急促的鼓鸣。
姬萦猛地站起身来,朝鼓鸣处看去, 一抹黑烟正越升越高——埋伏在城内的死士成功点燃了粮仓!
昆仑宫内的欢声笑语一滞,又惊又疑的蛮族陆续走出宫殿,聚集在平坦宽阔的月台上。姬萦拉着徐夙隐, 弯腰躲藏在凉亭后的草丛中, 看着一匹宫外的骏马用最快速度赶到昆仑宫前,马上的人?跌落在地, 慌慌张张地踉跄向沙魔柯,口中大声说着什么。
沙魔柯面色大变,在人?群中用朱邪语大喊大叫,似乎是在寻找姬萦二人?的身影。
居云面色无措地站在沙魔柯身边,不?知说了什么, 被沙魔柯大声呵斥。
与此同时?,北边的城门传来了巨大的轰鸣, “咚——”, “咚——”迟缓而沉重的敲击声,是攻城槌撞击城门时?特有的声响。
沙魔柯等三族首领大声指挥,众人?慌张赶回自己的防守岗位,月台上片刻间?便空无一人?。
短短片刻, 居云生辰宴的欢乐气氛便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战争的硝烟和残酷。
一队正在搜寻姬萦的宫中卫队, 越来越靠近凉亭。
姬萦握住藏在脚旁的剑匣。
“准备好了吗?”
徐夙隐沉稳点头。
“相信我, 跟紧我, ”她说,“只看着我。”
她冲出凉亭后的草丛, 在卫队措不?及防的时?刻便杀入之中!飞舞的剑匣在姬萦手中化?为一把巨大的镰刀,无情地收割着敌人?的生命。
所到之处,是敌人?的鲜血,敌人?迸裂的脑浆,以及势不?可挡的威力。
徐夙隐手握腰间?佩剑却无用武之地,姬萦走过的地方便是安全的地方,这?些寻常卫队,甚至来不?及反应便被姬萦清之一空。
“章合帝住在未央宫,朝这?边走。”
姬萦收起染血的剑匣,毫不?犹豫地选择了一条最近的道路。
偌大的皇宫,迷宫般的小?径,对她来说都不?是问?题。就连宫内的一花一草,她也无比熟悉。
徐夙隐跟在姬萦身后,看她毫不?犹豫地前进,但也只以为是这?段时?日以来她在宫中调查的成果。
姬萦以最快速度赶到未央宫,却发现殿内空无一人?,章合帝已经不?见?踪影。
这?是预想中最坏的结果,三蛮在姬萦之前找到章合帝,并转移了他的所在。章合帝一旦与三蛮主力汇合,再想刺杀就难了。
“转移章合帝的卫队一定还?没走远——”姬萦眉头紧皱。
远离城门的皇宫中心一定是最安全的地方,但如果她是沙魔柯,章合帝作?为有力筹码,一定是放在离他最近却又相对安全的地方以掣肘攻城的汉军。
一旦天京北门失陷,皇宫北边的麒麟门就是第二个目标。因而沙魔柯最有可能?藏匿章合帝的地方就是麒麟门附近的宫殿群!
姬萦的想法和徐夙隐不?谋而合,两人?正要?赶往麒麟门,却在未央宫前的宫道前与神色不?安的居云狭路相逢。居云的女?奴立即挡在居云身前,拔出弯刀与姬萦对峙。
与女?奴显而易见?的敌意不?同,直到此时?,居云看着姬萦和徐夙隐的目光中仍有一丝希望。
事已至此,姬萦反倒没有犹豫了。
她朝居云走了过去,在女?奴的弯刀威逼下又停下了脚步,她看了一眼女?奴手中的弯刀,又看向居云:“太?好了,你没有事,我正担心你呢。到底是谁在攻打天京城?宫里?全乱套了——”
她脸上的惊喜和困惑,都恰到好处。那是她困居在白鹿观时?,日日揣摩试探人?心,观察他人?喜怒哀乐的成果。
居云审视着姬萦和徐夙隐脸上的表情,相比起姬萦的一目了然,徐夙隐的神色比以往更难捉摸。
她的目光重新回到姬萦脸上。
“你们的宰相打破了约定,突然袭击了我们的城门——”居云试探道。
“这?不?可能?!”姬萦皱起眉头,断然否定,“宰相既然派我们来和谈,又怎会突然袭击!宫外的敌人?已经确认真?身了吗?”
“狡辩!你们汉人?,不?安好心!”女?奴抢在居云之前,用生疏的官话怒斥道,“我们的将士看到了,敌人?的旗帜,敌人?的面孔,都是你们的人?!”
“你欺骗我们,我要?杀了你!”
女?奴握着弯刀向姬萦冲来,居云甚至来不?及阻止,就在一个眨眼之后,她以为会有危险的姬萦,已经放倒了女?奴。
姬萦一个用力,女?奴手中的弯刀落了下来,她一脚将其踢远,仍保持着制伏女?奴的动?作?,眼睛却看着居云。
女?奴在姬萦手下挣扎,用朱邪语叫喊着什么,或许是咒骂,但姬萦并不?关心。她现在唯一需要?在乎的就是皇帝的下落,其次才是居云如何看,居云如何想,居云如何做。因为居云或许就是他们找到章合帝的重要?线索。
居云见?姬萦没有伤害女?奴,犹豫片刻,开口道:“如果你们真?的不?知情,宴会上……为什么会突然不?见?了?”
姬萦终于等到她问?出这?个问?题。
“你还?记得我们在百想池边说的话吗?”
她没有直接回答居云的问?题,而是用话语将居云带回了那个她亲口承认自己是友人?的下午。
挖藕的乐趣,烤藕的香甜,两个年纪相仿的女?子之间?的心事密谈,曾经漾起过的波澜,一定在心间?还?留有痕迹。
居云眼中果然有动?容出现。
“你说的那种独一无二,我原本以为我并不?具有,直到今日你起舞之时?,我才意识到是我一直没有察觉罢了。”
姬萦的话语对徐夙隐而言晦涩难懂,但对居云来说,却再清楚不?过。
“我不?知如何面对……所以才会匆促离场。”
最好的谎言,是真?假混杂。
这?就像一盘打翻在地的红豆绿豆,即便明知有异色存在,但却难以将其剔除干净。
居云的目光从姬萦和徐夙隐的脸上扫过,目光中流露出一丝哀伤。
从误以为单相思,到如今的两情相悦,她再也没有坚持下去的理由。
许久后,她说:“……我信你。”
姬萦松开女?奴的手臂。
“虽然宰相属意和谈,奈何朝廷中却有许多主战派。这?次突袭,想必是他们的擅自为之。我有把握说服宰相退兵,但在此之前,我需要?找到我们的陛下,确认他的安危——若陛下在混乱中有个万一,和谈一事,就真?的再无希望了。”姬萦恳切道。
“……你们的陛下在问?天阁里?,跟我来。”居云说。
“公主!”女?奴瞪大眼睛。
居云已经率先朝前走去,女?奴迫不?得已跟了上去。
随着轰隆一声巨响,就连姬萦她们所踩的地面都在震颤,北门轰然倒下,难以计数的脚步声和嘶吼声,如潮水一般涌向皇宫以北的麒麟门。
“姬萦——”徐夙隐忽然叫住她,沉着地说道,“你去麒麟门,我跟居云走。”
“我跟你一起去。”姬萦说。
“不?,你必须出现在宫门前。”他说,“这?是我们提前就说好的。”
只有如此,章合帝死亡之后,徐籍才没有污蔑她的把柄。他要?将花团锦簇的未来留给姬萦,而千古骂名留给自己。
他短暂的一生,如此才算物尽其用。
徐夙隐用坚决的目光催促着姬萦,直到她终于转过身往麒麟门方向赶去。
居云并未阻拦姬萦的离去,她只是心生羡慕。即便她不?知道他们提前说好了什么,但也不?影响她本能?地察觉到,那是独属于徐夙隐对姬萦的体贴。
“我们走吧。”目光转向居云时?,徐夙隐的神情恢复了平静。
居云咬住嘴唇,转身继续往前走去。
夕阳已经从天空坠落,三人?走的每一步都像是踩在血上。
徐夙隐看着居云身边的女?奴指着宫道上遗弃的马匹用朱邪语说了什么,而居云摇了摇头,眼神并未看他。
他们用了两炷香的时?间?,从未央宫到麒麟门外的问?天阁。
听着不?远处传来振奋的汉人?嘶吼声,徐夙隐想象到了姬萦在敌军之中无人?能?敌的飒爽模样,他的唇边不?由扬起一丝笑意,而居云则神色复杂地看着这?样的他。
章合帝的确就在问?天阁中不?假,但她带他来此处,却是为了引他落入包围圈。
因而,姬萦离开的时?候,她并未阻拦。
只要?擒住徐籍的长子,就有了和徐籍谈判的资格,哪怕不?能?再重启和谈,至少也能?令徐籍退兵,减免此次战争的伤害……
“走吧,你们的陛下就在里?面。”居云说着,要?往阁中走入。
一把锋利的宝剑,横在了她纤细的脖颈边。
徐夙隐的神情依然如旧,就连唇畔的那缕笑意,似乎也没有消失。他对惊恐怒喝着的女?奴视若不?见?,对居云问?道:“里?面有多少人??”
“……什么?”居云一时?没能?将他的话语和现实联系起来。
“你打算用来包围我的守卫,一共有多少人??”徐夙隐再次问?道。
她的谋算,她的挣扎,他一眼便已看穿。
居云好像是第一次认识真?正的徐夙隐,他眼中的平静,更像是看待一草一木那样无动?于衷的冷漠。
她在他眼中,或许连一草一木也赶不?上。
“你是怎么发现的?”她颤声问?道。
“你在看姬萦剑匣上的绑带时?,变了脸色。”徐夙隐轻声道,“应该是看见?了上面的新鲜血迹吧。在我让姬萦去麒麟门,而你并未阻拦的时?候,我就猜到你应该是想利用章合帝身边的护卫将我拿下,作?为逼宰相退兵的筹码。”
“只可惜,你对宰相并不?了解。”他说,“你的谋划注定徒劳无功。”
他漠然的神色,让居云感到一阵胆寒。
“……你既然知道这?里?有陷阱,为什么还?要?跟着来?”
“因为我有不?得不?来的理由。”徐夙隐唇边的那缕笑意有扩大的迹象。
千古骂名又何妨,只可惜,史书?上他和姬萦再也没有并排而列的机会。
他保持着长剑横在居云脖颈上,推着她走入了高耸的问?天阁中。
阁内景象,谁也意想不?到。
地上到处都是瓷器的碎片,散落的箭矢。半人?高的香炉球倾倒在地,火焰顺着纱帘向二楼蔓延,三蛮的横尸到处都是——地上、楼梯上,一剑插进胸口钉在墙上;躺着,趴着,三三两两地堆叠着;入目所及,到处都是刺目的鲜血,血迹甚至飞溅到阁楼之上。
血腥臭和焦臭味混杂在一起,充斥在问?天阁中。
火势最为严重的暖阁中,阵阵黑烟掩映着趴在地上一动?不?动?的章合帝,五个前后贯通的剑窟窿打湿了明黄的布料,已看不?出丝毫生机。翻倒在侧的灯笼顺着坠落在地的纱帘燃烧,橘红的火焰攀上了他后背的五爪金龙。
珠帘忽然一动?,一个浑身染血的人?影从中走了出来。徐夙隐下意识地握紧了长剑,但转瞬,剑身就因失力而倾斜了。
居云不?由自主地跌倒在地,难以置信地看着走出的姬萦。
姬萦的右手提着沉重的剑匣,不?知喷溅了多少人?鲜血的绑带,已被彻底染为赤红,而她的左手,提着剑匣中延熹帝赐给她的宝剑,闪烁着寒光的剑身上流淌着章合帝的鲜血。
她看着徐夙隐,粲然一笑,面庞上星星点点的血迹宛若盛开的红梅。
“我怎会让你一人?背负骂名。”
徐夙隐的心脏像是被猛地一撞。
居云的目光望着燃烧的暖阁,忽然之间?醒悟了一切。
“你从一开始就是骗我的?你们来,不?是为了和谈,是为了杀你们的皇帝?”
居云不?愿相信这?残酷的事实,她多么希望姬萦能?够否定她的猜测,但姬萦和徐夙隐,却只是静静地看着她。
“是我的原因,才导致了今天你们的偷袭成功?”居云颤声又问?。
姬萦朝她走来,而她身边的女?奴,毫不?犹豫地挡在了自己面前,以脆弱的肉身和一把小?小?的弯刀,誓要?用生命来保护她——保护着因愚蠢和天真?造成今天这?个局面的她。
“难道我们之间?,真?的没有和平共处的可能?吗?”居云心痛如绞,却仍带有一丝希望。
姬萦并未继续前进,而是蹲下身来,平视着居云悲痛的瞳孔。
“今日之后,无论别人?怎么指责你,都不?要?去听。”
“仇恨也并非一无是处,带着对我的恨意,继续活下去吧。”
她说。
居云在惊愕的表情中被打晕,失去了最后的意识。
姬萦对正要?暴起的女?奴说:“带上你的主人?去找沙魔柯,趁我现在还?不?想杀了她。”
女?奴犹豫片刻,憎恨的目光从姬萦脸上剜过,随即背起昏迷的居云往外走去。
姬萦把剑匣背回背上,将宝剑换到鲜血淋漓的右手握住,干净的左手伸向沉默不?语的徐夙隐。
徐夙隐看着她的手,缓缓伸出手去,还?未来得及握住,便已经被等不?及的她反手握住,粲然一笑。
姬萦拉着他的手,走出火势越来越大的问?天阁。
他们在宫道上找了两匹被人?遗弃的马,直冲战火最为猛烈的麒麟门。随着以一当百的姬萦的加入,青隽军们士气更加振奋,原本还?能?勉强支撑的三蛮守军转瞬便开始溃败。
水叔和徐夙隐汇合,一边掩护着徐夙隐一边向逃走的三蛮士兵射出利箭。
徐夙隐正要?去襄助姬萦,一个耀目的身影忽然先他一步冲了出去。
“姬萦,我来助你!”
身穿赤色铠甲的徐天麟骑着一匹枣红色的骏马冲入战场,一把银黑色的钩镰枪使得出神入化?,接二连三挑起敌人?头颅。
姬萦几次骑马冲破敌人?的列阵,打碎了敌方重新集结的希望,许多暗箭或是被背上的剑匣挡落,或是被徐天麟一枪斩落,姬萦朱红色的灼灼身影,像是从日夜交替间?徐徐升起的太?阳,让无数人?情不?自禁地围绕在她身旁。
而意气飞扬的徐天麟,就是她身边拱卫的金乌。
他除了用这?条残命为她铺路以外,他还?能?为她做什么?
他想不?到。
她将他为她所做的每一件事都记在心中,并为此感动?,予以远超他所付出的回报。她哪里?知道,他这?条命,原本和她救起来的那只乌鸦一样,本应该在无人?问?津中默默死去。
是她的出现,让他触摸到了蓝天,感受到了温暖,让一直担负着他人?期待和要?求而活的他,首次出现了想要?为自己活下去的念头。
乌鸦尚且能?衔一支花来还?,他所能?做的,不?比那只乌鸦更多。
他可以为她粉身碎骨,可以为她身败名裂,但他却连长久的陪伴都难以做到。
他只会是幕僚,也只能?是幕僚。
他应该满足了,不?能?再奢望更多。
强忍多时?的咳意在这?时?冲破了他的喉咙,他低头不?断咳嗽,回避了战场上那两人?并肩作?战的和谐一幕。幼年时?,他要?避着生母咳嗽,成年后,他又要?避着水叔咳嗽,再后来——他努力不?在姬萦面前咳嗽。
他从未自由活过,甚至从未大声咳过一次。他宁愿不?要?这?轻易链接他人?苦难的情感,或是丢弃那总是一瞬看透结局的理智,这?样一来,他至少可以少去一半的痛苦。
在这?筛锣擂鼓的战场上,他终于放纵地咳了一次。
当手帕移开嘴唇的时?候,雪白的巾面上多了一抹鲜红,他怔怔地看着那抹红色,不?可思议地感到一阵平静。
早在二十多年前,他就预料到了会有这?一天。
既然是意料之中的事情,又怎么会为之悲痛呢?
他在水叔察觉之前,先一步收起了染血的手帕,复又看向姬萦和徐天麟默契十足的身影。
姬萦所在的地方,渐渐变成了战场中央,她越是悍不?畏死,敌人?便越是恐惧,而她的同袍也被她的英勇无畏所感染,即便她并没有指挥权,却有越来越多的青隽士兵随着她的剑尖所指一同冲锋。
当最后一丝太?阳的余晖也被夜色吞没,黔驴技穷的三蛮终于敲起了撤退的鸣鼓。
无数三蛮败兵狼狈地向南城门逃窜,姬萦则率领着万人?之众驱赶着他们。直到此时?,一直在中军指挥的张绪真?才终于现身,他的亲兵气势汹汹紧随着他的冲锋,写有“张”字的蓝色将旗高高挥舞在空中。
当最后一个三蛮踉跄地逃出城门,姬萦身边的青隽士兵们都不?约而同地发出了震耳欲聋的欢呼声。
时?隔一年,大夏的皇城终于回到夏人?手中。
即便大多数人?并不?知道姬萦充当使者的真?正任务,但在他们眼中,以身涉险的姬萦毫无疑问?也是光复天京的大功臣。无数的青隽士兵汇聚过来,他们脸上的血迹未干,却已经绽放开了与有荣焉的激动?笑容,姬萦艰难地婉拒了他们要?将她抛起庆祝的动?作?,小?心地护住背上的剑匣,逆着人?群往回走,试图找到徐夙隐的身影。
“姬萦!我们终于赢了!”徐天麟拉住姬萦的肩膀,兴奋说道。
姬萦敷衍了事,继续往回走去。
“你在找谁?”徐天麟大声说道,追了上来,“跟我去见?父亲吧,他一定会重赏你的!”
张绪真?不?知从哪个角落钻了出来,迫不?及待地张口问?道:“明萦道长,宰相交给你的任务完成了吗?”
“义兄在说什么?这?天京城都打下来了,姬萦的任务自然完成了。”徐天麟皱眉道。
张绪真?却只看着姬萦,直到她点头回答:“宰相派人?去问?天阁看看就知道了。”
张绪真?闻言大喜,格外亲热地拍了拍姬萦的手臂,意味深长道:
“那愚兄就在这?里?预祝明萦道长拔宅飞升了。”
徐天麟疑惑地看着两人?。
“我要?先换下身上的衣裳,再处理一下伤口。今晚我住哪里??”姬萦问?张绪真?。
“宫外所有无人?的宅邸,任你选择。”张绪真?爽快道,“最好不?要?离皇宫太?远,今晚必定会有一场庆功宴。”
皇帝不?在,宰相却要?在宫内开庆功宴。如此僭越的举动?,周围之人?却都觉得理所当然。
姬萦当然不?会自讨没趣说些什么,她拱手行礼,借口要?去疗伤,匆匆离开。
她在麒麟门外找到徐夙隐和水叔,徐夙隐的面色似乎有些苍白。
她虽然有更要?紧的事情,但还?是翻身下马,担忧道:“你的脸色怎么这?样差?”
“……或许是因为刚刚经历了这?样的大事吧。”徐夙隐轻描淡写道。
“我有事和你商量。”姬萦说,“张绪真?允我在宫外自由挑选宅邸入住,哪家适合掩人?耳目秘密行事?”
徐夙隐略一沉吟:“城南果子巷的曾家,角门四通八达。”
“走。”姬萦果断道。
他们各自上马,由徐夙隐领着向果子巷而去。
被三蛮杀空了的天京城,沿途都是门户大开的死寂民房,到了果子巷挂着曾家牌匾的宅邸,姬萦率先踏进了大门,转身对水叔说:“水叔,我和夙隐兄在花厅有要?事相商,劳烦你在外望风,切莫让任何人?接近。”
水叔从她脸色上看出事关重大,哪怕是越过他的主子发话,他也还?是点头领了命令。
“是怎么了?”徐夙隐不?禁问?道。
姬萦拉着他走入花厅,随后关上了门扉。
她取下背上的剑匣,轻轻放在地上,目光凝视着徐夙隐的眼睛。
她依旧牵着他的手。
“无论前方是鲜花着锦还?是烈火烹油,只要?想到与你一起,我便毫无恐惧。不?知你是否和我一样?”
她炙热的体温顺着两人?相连的五指传递过来,徐夙隐的视线落到姬萦脸上,从她瞳孔中看见?了自己虽死无悔的决绝。
他有资格给出的承诺并不?多,恰好这?是其中一项。
“我亦如此。”他毫不?犹豫。
姬萦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随后松开他的手,将剑匣平放到了地上。
徐夙隐刚想发问?,剑匣在他面前弹开。
整个剑匣内部原本放长弓和宝剑的地方被掏空,腾出了一个足以容纳成人?的空间?。章合帝挤在剑匣之中,身上的匈奴衣装已经被鲜血打湿,他嘴唇发白,已然因失血过多而昏迷过去。
“要?是因为徐籍背负这?千古骂名,我们岂不?是太?吃亏了?”
姬萦笑道:
“杀与不?杀之外,其实我们还?有第三种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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