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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041章 第 41 章


    帐外众人接连向着主帐方向跪下。


    姬萦也不例外。


    她垂首跪在一群乌泱泱的义军首领中, 如砂砾陷入沙海,谁也看不出她身上藏着怎样的秘密。


    “平身吧。”


    随着一道有气无力的声音,场外众人?陆续起身。


    姬萦这才有机会看清帐内景象:一身明黄甲胄的延熹帝坐在高台之上, 那个她毫无?印象的十二?弟,还未到民间男子行冠礼的年纪,有着少年特有的纤薄身形, 脸上露着病态的苍白, 一双布满阴霾的黑眸无?精打采的垂着,似乎对这场反攻天京前的动员宴并无?兴趣。


    和他同坐一张龙椅的, 是姬萦早有耳闻的徐皇后。徐皇后十七八岁的模样,下巴尖尖,鼻尖尖尖,骨相有着女人?的娇媚,圆润的杏眼却有少女的清澈。她坐得僵直, 双手?交叠在腿上,面无?表情坐在精神萎靡的延熹帝身旁。


    两个都未及二?十的少男少女, 穿着大人?衣裳, 被徐籍展示在众人?面前。


    她最先注意到的就是这两人?。接着,她正想打量一下传说中的当朝宰相,青隽节度使徐籍,视线忽然像触到火焰那样, 视野一颤,难以移动。


    在徐皇后和延熹帝身后的背光角落, 她看到了江无?源。


    曾经的南亭侍卫, 现在穿着御前侍卫的装束。


    他神色冷酷地拱卫在延熹帝身后, 右手?放在刀柄上一动不动,随时做好应对危险的准备。他警惕的目光从帐内一直射到帐外, 姬萦本以为他不会看见混在众人?之中的她,没?想到立即就与他的视线撞了个正着。


    江无?源看到她,目光先是惊喜,再是惊愕,眉心迅速皱了起来。


    姬萦不动声色的移开视线,仿佛无?事发?生。


    高台之下,九大节度使齐聚。


    风头?最盛的那位穿深青色铠甲的中年男人?,必定就是当朝宰?*? 相徐籍。姬萦听?说他已过半百,但实际一见,丝毫看不出是个五十一岁的老?人?。徐籍黑发?黑须,风采依旧,朗声大笑时声音直抵姬萦的食桌。


    其余八大节度使,皆是四十岁左右的中年男人?,和徐籍相比,没?有令人?印象深刻之处。他们或是彼此谈论,或是恭维徐籍,或是搭话延熹帝,有的满脸谄笑,有的愁肠百结,神态各不相同。


    姬萦不由想起徐夙隐说过的那句话:


    “对夏室的不利,不一定是对己的不利。”


    虽是联盟,但从上至下,各怀鬼胎。


    人?都到齐后,徐籍站出,请延熹帝示下。帐内外都逐渐安静下来。延熹帝说了什么后,徐籍领命走出主?帐。


    现在姬萦能?听?清他的声音了。


    “诸位英雄好汉,今日我们在此相聚,唯三个原因也!一是忘恩负义的三蛮卑鄙偷袭,窃取了我们的天京;二?是陛下发?布了英雄令,集天下英雄反击三蛮;三是在场诸人?,皆是我大夏忠勇之辈!能?与诸位一起共御外敌,是我徐某人?的幸运!”


    徐籍哈哈大笑,雄厚爽朗的声音传遍主?帐内外。


    “今日,陛下亲临,是为嘉奖各位勇士,为诸位战前打气?,无?论何时何地,诸位须牢记之,陛下与我们同在!”


    “我们有英勇无?畏之师,有多谋善断之将,还有英明神武的陛下坐镇,此战焉有言败之理?这杯酒,是陛下敬诸位忠勇之士,亦是我徐某人?敬诸位兄弟的,联军之内,我们都是兄弟,我们只有一个共同的敌人?,那就是宫内掠夺我们土地,杀害我们亲人?的处月人?、朱邪人?、匈奴人?!我徐某人?先干为敬!”


    徐籍端起酒盏一饮而?尽,然后高高举起倒置在半空的酒盏,高声道:


    “天佑大夏!”


    群情鼎沸,众人?相继举杯,大吼道:“天佑大夏!”


    徐籍满意地回到了帐内。


    姬萦在他身上看不到任何徐夙隐的影子。


    分?明是父子,却有日月之分?。


    帐内很快有宫女鱼贯而?出,端出一张张盛有食物的食盘,将据说是御赐的食物分?至每个食案。


    参加宴会的众人?开始互相搭话,彼此恭维。


    姬萦本以为徐夙隐也会出席,但她找了几遍,都没?有找到他的身影。


    她作为唯一一名女性义军首领,自然备受瞩目,但因为有花豹子的插曲在前,一时没?有人?敢冒然接近。她和岳涯喝着酒,正低声交谈,帐内忽然传来一声高呼:


    “凤州岳涯可在此?”


    一名身材高大健壮的青年大步迈出主?帐,炯炯有神的目光在人?群中一扫,片刻便锁定了姬萦身旁的岳涯。


    岳涯脸色不善,并未出口应答,姬萦也权当没?有听?见。秦疾忙着大快朵颐,他是真没?听?见。


    青年大笑着走了过来。他的长相可算英俊,浓眉大眼,英姿飒爽。身上的铠甲都比别人?大了一号,锁链分?割的铁甲下的胸膛,像一面石头?堆起来的,坚硬而?宽广的崖壁。随着他的朗声大笑,那面崖壁似乎也在颤抖。


    比起徐夙隐,对方更像是徐籍年轻时的模样。


    “师弟啊师弟,你的名字可是传遍了大江南北,刚刚瞿水节度使还在问?我,你是从小就穿女装,还是忽然喜欢上了穿女装,这问?题我可回答不上——咦,今日你怎的没?穿你那红裙绿裳?要?知?道去年为兄远远见过一次,一直难以忘怀啊!”


    青年已走至面前,岳涯还坐在原地,丝毫没?有起身的意思。


    “师弟比从前私塾念书时更加狂放不羁了。”青年笑道,“我也是今日才听?下面的人?说,你也来了天京。别的我也未曾准备,不妨将我本打算赠给妹妹的两箱衣裙送给你。好让你在这里有裙可穿——”


    他的声音始终保持一种刻意的洪亮,在他说话期间,四周的目光自然而?然聚集了过来。就算是不知?道凤州岳涯穿女装的人?,现在也都知?道了。


    他们看着岳涯,窃窃私语,鄙夷嘲笑。


    岳涯面无?波澜地坐在食案之前,目光只在自己的酒盏上。他淡淡道:


    “难怪师兄闲得发?慌,原来是宰相和陛下那里人?山人?海。以师兄不上不下的身份,想轮到你,恐怕要?久等了。”


    男人?仍然保持着笑容,但他藏不住眼中被狠戳痛处的羞怒一闪而?过。


    “师弟的关心还是那么别致。只是,你如今也快到冠年了,还是应当学一些人?情世故,免得不知?不觉中,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人?。”


    “自然没?有师兄会察言观色,知?情识趣。”岳涯微微一笑,抬头?迎上对方的目光,“要?不然,宰相也不会如此看重一个没?有血缘关系的义子。”


    现在姬萦明确对方身份了。


    张绪真,徐籍早年收养的义子,从小抚养在膝下。虽非亲生子,但颇得徐籍看重,少年时期便让其随军历练,在军中很有威望。


    义子都来了,为什么亲生的长子却没?来?


    张绪真眉毛一竖,还要?反唇相讥。


    “够了,义兄。”


    从女人?口中发?出的一声严厉呵斥,压下了即将升级的冲突。


    在场的女人?,除了姬萦只有一个。


    徐皇后仍坐在高台上,姿态未有分?毫变化,但那双曾经局促的眼眸,正暗含怒意地望着帐外的张绪真。


    帐内帐外都霎时安静了下来。


    姬萦在此时站了起来。


    “张兄客气?了,小冠已为岳弟准备了足够的衣物,他想穿什么便穿什么,我从不限制。小冠最欣赏岳弟的,就是这股超脱世俗的狂气?,在一众凡夫俗子当中,格外清新脱俗。”


    张绪真是知?道岳涯有多狂的,但是他不知?道,坐在他身旁的人?会比他更狂。


    她甚至不满足于还击他一人?,一句凡夫俗子,不知?影射了多少人?。


    所?有在内心鄙夷岳涯的,都被她一并扫射了。


    张绪真不是刚发?现姬萦,但却是第一次认真打量姬萦。


    “师弟,这位是……?”


    岳涯终于站了起来。


    “高州白鹿观观主?,亦是我所?在义军的首领。”


    他顺从地站在她身旁,好像对她心悦诚服。至少外人?看来是这样的。


    “哦?没?想到联军之中,竟有道观之主?!”张绪真向姬萦一拱手?,“能?将师弟驯得如此服帖,必然不是平庸之辈。在下张绪真,见过仙姑。”


    “过誉了,小冠道号明萦,见过张兄。”姬萦回以拱手?。


    “你认识我?”张绪真挑眉。


    “张兄的武勇,小冠远在高州也有耳闻。”姬萦笑道。


    张绪真闻言大笑:“我看仙姑比师弟通情达理,师弟在你手?下混,我也能?够放心了。”


    “哪里的话,小冠刚下山不久,不通庶务,张兄若有空暇,不妨坐下共饮两杯,若能?提点小冠一二?,小冠将不胜感激。”


    张绪真面露惊讶,原以为眼前是个桀骜不驯的人?,没?想到竟如此上道。他有意膈应岳涯,爽快道:“仙姑相邀,岂有不应的道理?”


    他在姬萦对面就地而?坐,姬萦前面那张食案的人?,忙推着案桌往前挤去。


    张绪真坐下后,和秦疾差不多高,但是他的体型和秦疾是相反的类型:一个软而?壮,一个硬而?坚。


    姬萦给他倒了一杯酒。他拿起酒盏的是左手?,五根布满粗粝老?茧的手?指也像石头?打磨出来的一样,牢牢握在酒盏上,让人?担心单薄的酒器能?否承担他手?指间的力气?。


    “仙姑接的是哪方节度使的英雄令?”张绪真笑道。


    姬萦惊讶道:“英雄令还有不同?”


    “仙姑难道不知?,英雄令也有九份,由九大节度使统领各自麾下的义军。你是由哪方的人?接引,便是由哪方统率。”


    “小冠接的是青隽节度使的英雄令。”


    “甚好!甚好!如此更是一家人?!”张绪真端起酒盏,“明萦仙姑,既然你是受青隽征召,在联军中遇到什么难解的问?题,都可来青隽营地找我。这杯酒,祝青隽旗开得胜!”


    祝青隽,而?不是祝联军。眼前这位徐籍的义子,似乎比徐夙隐更要?狂热地忠于徐籍。


    姬萦隐去心中思索,面上含笑,端起酒盏:


    “祝青隽旗开得胜。”


    两人?先后一饮而?尽。


    ……


    青隽营地里的声音越来越少,夜色也越来越深。


    延熹帝和徐皇后早已退场,只有徐籍等几个节度使还在帐内痛饮。帐外的空地上倒了许多酩酊大醉的人?,还保留着些许清醒的,都摇摇晃晃地回了自己驻扎的营地。


    姬萦和张绪真喝了半宿,谁也不肯先认醉。


    最后的结果就是各自被各自的人?扶走。


    “我没?醉!我还能?喝!谁先倒谁是窝囊废,他爹的张绪真是窝囊废!”姬萦拒绝秦疾的搀扶,气?愤地走在回营的路上。


    “姬姐,你真的没?事吗?”秦疾一脸担忧地走在身旁,随时做好了搀扶姬萦的准备。


    奈何姬萦虽然走得东倒西歪,但就是不倒。


    “能?有什么事?我现在一拳能?打死十个老?虎!”姬萦忽然停下脚步,向四周兴奋望去,“城外的山上有老?虎吗?秦弟,想不想吃烤老?虎?”


    她话音未落,同样正要?归营,走在一条道上的花豹子和姬萦等人?狭路相逢。


    花豹子别的没?听?清,光听?清了这一句烤老?虎。


    “打、打扰仙姑了!告辞!”花豹子转身就跑,双腿抡得跟风火轮似的,生怕慢了一步就会变成?烤老?虎。


    “无?趣!”姬萦大叹一声。


    岳涯无?奈跟在两人?身后,一路走走停停,不知?天亮能?否回营。


    忽然,姬萦不知?发?现了什么新玩意,丢下秦疾和岳涯往斜前方径直冲去。


    “姬姐!等等我们!”


    吸引姬萦的,是一块比人?还高的水滴状大石,边缘被开着粉紫色小花的绿色藤蔓覆盖,中央清晰刻着“停马处”三个字。


    姬萦冲到大石头?面前,眯着眼想要?辨认上面的字,但是那蚯蚓一样摇来晃去的线条,想要?在脑海中重新组装起来格外困难。


    她看来看去,看得心头?火起。


    “什么玩意!没?念过书么,写的什么丑字!”


    落款处的某大学士名字静静看着姬萦。


    “姬姐!姬姐!”


    姬萦抽出背后重剑,秦疾大惊失色,赶忙想要?拦住她——但他哪里拦得住姬萦?


    “师父!快来帮忙!”他朝身后叫道,要?搬救兵。


    他唯一的救兵——岳涯,悠然站在不远处,摊开手?掌,一脸爱莫能?助的表情。


    姬萦一剑划去一个蚯蚓,三剑下去,“停马处”三个字上都多了一条深达数寸的剑痕。


    “秦弟,你的笔呢?”姬萦说。


    “没?带啊,姬姐。”秦疾苦着脸说。


    自从豁然开朗,秦疾的箱笼就不再随身不离。


    这也难不倒姬萦,她从地上捡起一块尖锐的石头?,在被划掉的三个蚯蚓旁,一笔一划刻下几个字。


    姬萦写完之后,丢掉手?里的石头?,拍了拍手?,满意地看着巨石上自己留下的作品。


    “这样才对。”她自顾自地点了点头?。


    “姬姐,现在可以走了吧?”秦疾苦着脸说。


    “走走走!我们比赛,看谁最先回到营地!”


    “啊?姬——”


    “开始!”


    “啊!啊!姬姐!等等某!”


    秦疾害怕姬萦又弄出什么幺蛾子,不敢让她独自一人?走在前方,急忙追着她的背影而?去。


    岳涯摇了摇头?,不慌不忙地走在两人?身后。


    巨石前重归平静。


    许久后,月影偏移。


    阵阵马蹄声打破了徐营前的宁静。


    徐夙隐和水叔各骑一匹马,披风戴尘回到徐营。


    “宴会果然结束了——公子。”水叔克制着内心的不平,说道。


    “无?妨。”


    徐夙隐的声音在夜色中格外轻盈,一夜奔波,他的脸色虚弱而?苍白,身上衣裳还是之前穿的那件,只是最外边多了件御寒的鼠灰色的薄氅。


    “宰相分?明是想——”


    后边的话,没?有徐夙隐制止,水叔也自觉吞下了。


    连他都能?察觉的用意,难道徐夙隐会不清楚吗?


    然而?——他的公子,始终都未曾表露过一丝一毫怨言。他像接受命运那样,平静地接受着宰相给予的所?有不公。


    两人?的马匹靠近停马处,徐夙隐先发?觉了巨石上的异样,水叔接着也发?现了。


    在他因巨石上的变化而?迷惑时,徐夙隐已经下马走到了巨石面前。


    寂寥的荒野之上,月光清清凉挥洒而?下。


    看不见的星芒飞舞在月纱之中,徐夙隐的大袖在夜风中簌簌作响,他站在染着寒意的月色中,目光落在那行多出来的小字上。


    一日积累的疲惫和厌倦神奇地烟消云散。


    他微微笑了,漫天星芒像是融化在了眼中。


    第042章 第 42 章


    姬萦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回的营地。


    反正醒来时, 她已经躺在为数不多的那几辆马车里了?。虚掩着的马车窗外,夜色依然深沉,仍未归巢的鸟儿用风递来幽幽的鸟鸣。


    三短两短长, 还挺有节奏。


    ……三短两长?


    姬萦一个鲤鱼打挺坐了起来,推开?车窗望向窗外。


    营地内睡满歪歪扭扭的人,零星几个火把是唯一的光源。她已经完全?清醒, 推开?车门跳下?马车, 在夜色中寻觅着鸟叫声的源头。


    鸟叫声引领着姬萦走出营地,在一个完全?失去附近营地光源映照的黑暗角落, 姬萦见到了?江无源。


    微弱的月色下?,姬萦能够勉强看清他的模样。相比起上?一次在白?鹿观的最后?一面?,江无源的气质有了?很大的变化。那时候,破国的迷茫和?悲愤还萦绕在他身上?,他像一只和?队伍失去联系的大雁, 在空中痛苦地徘徊。


    现?在的江无源脸上?却露着超越挫折后?的坚毅。


    “江兄,好久不见。”


    姬萦露出笑容, 率先打了?招呼, 好像他们之间的往事早已一笔勾销。


    江无源沉默地看着她,观察着她脸上?那些时隔半年产生的变化。她神情狡黠,游刃有余地站在他面?前,疏远地叫他“江兄”, 不是“江无源”,更?不是“兄长”——过往恩怨一笔勾销, 剩下?的只是“江兄”。


    他知道?, 他已不是她对手, 曾经那只稍一靠近就会炸毛,露出警惕神情的小豹子, 从此只会留在他记忆中。


    二十一岁的姬萦,越来越符合谶言里的形象。


    “……你不该搅入这滩浑水。”江无源终于开?口?。


    他落在她身上?的目光,含着悲戚。好像一个真?正的长辈,兄长。他的目光令姬萦不适,她故意调笑道?:“怎么,江兄觉得自己更?有实力搅入浑水?”


    “我自知是在火中取栗,所以更?不希望你踏入这里。”江无源说,“你母亲……她希望你过平凡的生活,安稳幸福地度过一生。”


    “你根本不了?解我母亲的想法。”姬萦冷下?脸。


    她不愿提及为她牺牲的母后?。


    她是个坏孩子,她偷窃,她打人,骂人,恶作剧,招人厌恶。


    但是母后?——母后?是完全?无辜的。她是一个好人。


    ……却落得如此下?场。


    “你母亲是想要你活下?去,所以才拼尽力气将你送出宫。如今你再踏回这里,岂不是辜负了?你母亲的好意?”


    “我如何做,都与你无关。”姬萦冷笑道?,“兄长要是想阻挠我,直接去找宰相或者皇帝更?快。”


    一声兄长,让江无源心中一滞。哪怕是充满恶意而?喊出的这声兄长。


    “更?何况——”姬萦说,“江兄认为,天底下?现?今还有可以过安稳日子的地方吗?你是希望我远渡海外?还是回到从前的那个天坑苟且偷生?”


    江无源哑口?无言。


    “你必须承认,”姬萦冷酷地下?了?结论?,“天底下?已经没?有可以安稳度日的地方了?。”


    “……你为什么和?宰相的大公子在一起?”江无源换了?个话题。


    “机缘巧合下?认识,他又有英雄令。”姬萦说,“我就跟着他来了?。”


    江无源诧异地看着她。


    “怎么?”


    江无源避而?不答,掩饰着心中的惊诧。


    “你想襄助夏室?”


    “为何不可?”


    “没?有其他想法?”


    姬萦看着他,神色古怪:“能有什么想法?”


    江无源又沉默下?来。


    “你到底在担心什么?”姬萦问。


    “保护你是我的责任。”江无源说,“战场上?太危险了?,即便你力大无穷,也难挡暗害。”


    姬萦却知道?事实并非如此。她已经敏锐地察觉到,江无源为之遮掩的,是当年差点取她性命的谶言。


    “我不会离开?的。”姬萦斩钉截铁道?,“如果你要说的只是这个,我和?你无话可说。”


    姬萦转身离开?,江无源没?有拦住她。因为就像姬萦所说那样,他的目的的确只有劝她离开?。


    谶言真?的会实现?吗?


    在如今的状况下?,实现?谶言,是否反而?是一种拯救夏室的方法?


    江无源踩着夜色回到青隽营地自己的一间小帐篷。他撩开?帐门刚一进门便察觉到陌生的气息,刚刚本能地握住腰间长刀,就看见坐在桌前的徐夙隐。


    他披着鼠灰色的薄氅,静静坐在狭小破旧的木桌前,一头乌黑长发倾泻而?下?。哪怕是江无源的归来,也没?有没?让他抬起头来。


    “……大公子?”江无源愣在原地,手依然握在刀柄上?。


    冷硬的刀刃在这时贴上?江无源的脖颈。


    声东击西。


    他反应过来,但已经迟了?。水叔挟持着江无源,逼迫他走入小帐篷内。


    “大公子在徐营行凶,就不怕宰相和?陛下?怪罪吗?”江无源只能用言语还击。


    徐夙隐这时才抬起头来看向他。


    “你不会告诉他们的。”他神色淡漠。


    传闻之中,宰相的大公子是一个天生聪慧而?心性冷酷的人,因为身体病弱而?鲜少现?于人前。江无源觉得传闻并非没?有道?理。


    他们本该无冤无仇,徐夙隐却让人把刀子横在自己的脖子上?,还神情自然地与他交谈。


    江无源掂量了?一下?此时反抗的成功几率,然后?说道?:


    “卑职有什么地方能为大公子效劳?”


    “我想向你打听一个人。”


    “大公子是想知道?陛下?的消息?”江无源立即问。


    “非也。”


    徐夙隐看着他,缓缓道?:


    “我想向你打听,白?鹿观姬萦的事情。”


    江无源强作镇定?:“白?鹿观姬萦?未曾听说过。大公子是否找错了?人?”


    徐夙隐缓缓站了?起来。


    “我找了?你九年。”他说。


    “……卑职不明白?。”


    “九年前,你从天坑带走姬萦,我性命垂危,神智模糊,未能看清你的面?孔。但我知道?,只要姬萦还活着,你就一定?会出现?在她身边。”徐夙隐说。


    “……”


    “三短两长鸟鸣声,九年前你曾用此叫出姬萦,九年后?依旧如此。”


    “你在监视姬萦?”江无源的眼神和?语气一变。


    “我从未监视过她。”徐夙隐说,“九年前,我听见过你的暗号,但并未离开?小木屋一步。九年后?,我监视的也不过是营地外的鸟鸣而?已。”


    事已至此,江无源也不装了?。


    “你想问什么?”


    徐夙隐示意之下?,水叔手里的匕首离开?了?江无源的脖子。


    “我想知道?,在我离开?之后?,她身上?发生了?什么。”


    江无源怀疑自己的耳朵:“……就这么简单?”


    “就这么简单。”


    江无源好一会没?说话,他一边思忖徐夙隐的用意,一边脑海中不由自主浮现?出白?鹿观地窖里发生的一切。


    “你为什么对她感兴趣?”江无源问。


    “因为我们曾相依为命。”徐夙隐的回答没?有任何思考。


    他的毫不犹豫,以及藏在那双无动于衷的眼眸之下?一闪而?过的温情,莫名打动了?江无源的内心一角。


    “你想问的,恐怕是她为何不记得你吧?”


    被一个甚至不是当事人的人一语道?破内心真?正的想法,徐夙隐陷入了?沉默。


    “你知道?一百一十九针没?入头顶的滋味吗?”江无源问。


    徐夙隐回以眼神的疑惑。


    “……姬萦知道?。”江无源说。


    ……


    见过江无源之后?,姬萦了?无睡意。


    眼看日出在即,她干脆爬上?了?营地外不远的一片荒山,想要在山顶上?迎接日出。山不高,说是小土坡也不为过。当姬萦走上?山顶,寻到一处视野开?阔的平地时,忽然看见这里早有来客。


    “……夙隐兄?”姬萦惊讶地看着他。


    翠绿的岩松之下?,徐夙隐孑然而?立,风姿卓越。在他身前,一轮红日正藏在云后?,染红了?半片天空。


    随着她的呼喊,徐夙隐转过了?头,他脸上?还没?来得及消弭的,一种姬萦难以言喻的感情,让她骤然间心痛难抑。


    “你在这里做什么?”姬萦压住心中波动,走到他的身旁。


    从山坡上?俯视下?去,可以望见军营无数,其中就有姬萦所在的白?鹿观营地。在更?远的地平线上?,金碧辉煌的大夏皇宫巍然耸立。


    日将出,营地中已有无数人头攒动,从山坡上?看下?去,像是无数小蚂蚁来来回回。


    “……快日出了?。”徐夙隐的声音有些沙哑。


    姬萦仔细观看他的脸,发觉他的脸色也比往常没?有血色。


    “夙隐兄,昨日你做什么去了??怎么一天未见?”


    “父亲交代我跑一趟邻县,回来时已经深夜了?,所以才没?有打扰你。”


    “原来如此。”姬萦笑道?,目光重新投向云层后?的太阳,“夙隐兄下?回想看日出,可以来叫我一起。”


    徐夙隐没?有说话。


    也许是因为太阳在这一刻破云而?出。


    一眨眼的时间,赤红的圆团快速钻出云层,灿烂日光洒满底下?的无数营地,金色的皇宫屋檐折射出夺目的光芒。


    有和?风吹过,有艳阳洒下?,姬萦站在开?阔的山头,感觉心情也无比的轻松和?洒脱。


    殊不知,身旁的徐夙隐没?有去看那耀眼的红日,月晕般静谧的目光,轻轻落在她明亮温暖的面?庞上?。


    哪怕经历了?那么多令人愤怒的不公,她的脸上?也没?有丝毫阴霾。


    再多苦难倾盆而?下?,她还是奔跑着前进,始终未曾屈服。


    旭日初升,火焰一般的辉光笼罩着两人,徐夙隐难掩哀伤的眸子却似冬夜里结了?冰的湖,偶有水光一闪而?过。


    “你知道?了?这些,是想与她相认吗?”


    小小的帐篷内,江无源叫住了?即将走出帐篷的徐夙隐。


    水叔回过了?头,目光冷厉地看着他。而?徐夙隐不曾回头。


    帐外的冷风接连不断地吹拂着他的面?庞,身体,心灵。他像是被浸入寒冬腊月的井水,整个人由内至外都冰凉刺骨,唯有血肉保护着那颗跳动的心脏,那颗藏着他所有情感的心,正以前所未有的速度释放热量,竭力对抗身体的寒冷。


    “不记得的过去只会成为负担。”


    那时的回答,此刻依然回响在脑海中。


    “……我不愿成为她的负担。”


    他给出了?回答。


    江无源也未再拦他。


    若不是为了?救他,她本可以避免那一百一十九针。她本可以放任他死亡,独自攀上?天坑,从此自由一生。


    走出帐篷后?,徐夙隐想要立即见到姬萦,但他用理智生生克制住了?这股冲动。


    最后?,他来到了?可以俯瞰营地的小山。


    再次与姬萦不期而?遇。


    与他被动接受的那些命运相比,这是否也是一种命运?


    他想任性一回。


    他想肆意妄为,将自己放在最先一回。


    只要数到十,太阳破云而?出,他就说出自己的想法。


    一,二……


    五,六……


    徐夙隐默默数着,云层背后?的太阳丝毫没?有露面?的打算。


    八,九……十。


    从未回应过他祈望的上?苍,好似怜悯,好似恶作剧,用风拨开?了?云层,发红的曙光顷刻洒满了?他正在冷却的心。


    “夙隐兄,你看——”


    姬萦兴奋转身,想要与他汇报日出的情况。


    “我可以留在你身边吗?”徐夙隐说。


    他的目光中毫无保留,湿润的瞳孔中映着怔愣的姬萦和?身后?的满天阳辉。


    记得也好,不记得也好,对徐夙隐来说,只要他记得就好了?。


    那段记忆,今后?就由他一人珍藏。


    她只需要继续朝前奔跑,他会在身后?静静地凝望她的背影。


    仅仅如此,便能让他所剩不多的残生,如初阳映照,煜煜生辉。


    他看着姬萦,再一次说出他心中所愿。


    “我能留在你的身边吗?”


    第043章 第 43 章


    姬萦一愣, 怀疑自己听错了。


    “你说,想留在我身边?”


    怎么想也不可能吧。


    他们?不是在看日出吗?怎么徐夙隐冷不丁冒出这样一句话?


    肯定是她?听错了——


    “可以吗?”徐夙隐问。


    没听错。


    姬萦的?第一反应。


    他是认真的?。


    姬萦的?第二反应。


    第三反应——直接反应到了行动上。


    她?激动地牵起?徐夙隐的?手,郑重地看着他的?眼睛。


    “夙隐兄, 我早有此意!”姬萦说,“你我联合,世上还有什么不能打倒的?敌人?你能来我身边助我, 就如有鱼得水, 如虎添翼!我有什么不同意的?道理??!”


    “……”


    “只?是,你贵为宰相公子, 纡尊降贵到我身边,宰相是否会?因此动怒?”


    徐夙隐将目光从两人重叠的?手上移开,落到姬萦眼里。


    他轻声道:“宰相虽暂未称王,但不臣之心?人尽皆知。姬萦,你若真心?想要匡扶夏室, 早晚都会?与?宰相发生冲突。你怕么?”


    姬萦像是听到笑话,咧嘴一笑:“我们?修道之人, 连天都不怕, 还怕他一个□□凡身?”


    “既如此,宰相动不动怒,便无关?紧要了。”徐夙隐说,“宰相一门心?思都在如何通过皇权掌握八大节度使?上, 只?要不公开反对他的?政策,我们?便有积蓄力量的?机会?。”


    “夙隐兄, 为了大夏, 你真的?能与?亲生父亲反目成仇?”姬萦试探道。


    “当君父行差踏错的?时候, 引导向正道,才是真正的?忠孝之道。”徐夙隐缓缓道, “这?是你教?我的?。”


    “你能这?样想,那便太好?。”姬萦笑道,“我们?联手,必能还大夏一个四海升平!”


    徐夙隐看着她?,唇边也?露出笑意。


    “联军和三蛮的?和谈虽然还没结束,但双方都心?知肚明,这?只?是彼此拖延时间的?打算。”


    “之前宰相同意进行和谈,是因为九大节度使?还未集齐。今日起?,和谈便随时可能破裂,进入开战状态。你想不想看一出好?戏?”


    徐夙隐少?有的?露出一抹狡黠的?神情。


    哪怕是为了他这?鲜少?露出的?活泼与?灵动,姬萦也?要毫不犹豫回答:“想看!”


    “跟我来。”徐夙隐笑道。


    姬萦松开他的?手,跟着他一路下山。


    “这?是?”


    徐夙隐曾经住过的?马车里面,姬萦看着他从木箱里取出一个小木匣。


    徐夙隐将木匣递给她?,示意她?亲自打开。


    姬萦怀着狐疑的?心?情打开了木匣,被匣中的?翠色震住了话语。


    有那么一个瞬间,她?想插上翅膀飞回她?藏玉玺的?地方,检查匣中的?玉玺还在不在。


    “这?是我在凌县所得,可惜是仿造的?。不过,足以以假乱真。”徐夙隐说。


    姬萦卡在喉咙里的?心?一下子落回了胸膛。


    她?笑道:“夙隐兄在凌县的?任务就是这?个?”


    徐夙隐点了点头。


    “皇宫内的?三蛮受汉化极深,他们?想要伺机入主中原,还缺一个皇权天授的?信物?。三大蛮族各自为政,互不依顺,此物?一旦进入皇宫,必能在三蛮之中引发内乱。”


    “宰相只?知我没有寻到玉玺,不知此物?存在。”他说,“你拿着它,连同此计以你之名献与?宰相,宰相自有办法将其送进皇宫。此后你在宰相处挂上了名,哪怕不借别的?名号,也?可行诸多方便。”


    这?意有所指的?“别的?名号”,让姬萦脸上一红。


    徐夙隐还是厚道,知道她?到处拿他名号收拢人心?,也?不拆穿。


    “好?!”姬萦说,“就按你说的?办。”


    说做就做,姬萦拿着匣子,当天就找上了徐籍。


    宰相不是她?想见就想见,还是她?说有计献上,才层层通传后被放进了徐营主帐。


    这?是她?第一次近距离见到徐籍。


    名义上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实际上独掌着大夏最高皇权的?一国之相,独自一人呆在帐内,既没有护卫,也?没有婢女。他极其平凡地坐在一张简陋的?桌椅前,聚精会?神地盯着桌上的?军事地图,头也?不抬地说:


    “说吧,你有何计策献上?”


    徐籍的?声音低沉雄厚,和营地晚宴那时的?轻快豪爽截然不同。


    姬萦拱手行礼,双手捧着木匣,将来意缓缓道出。


    第一次接触徐籍,说不紧张,那是假?*? 的?。尤其是当他抬起?头,认真地打量她?的?时候,姬萦感觉好?像被肉食动物?赤裸裸而极具侵犯性的?目光盯上了。


    她?垂着双眼,恭顺地任其审视。


    “拿上来看看。”徐籍终于开口。


    姬萦上前一步,呈上木匣。徐籍拿起?桌上的?手巾,擦了擦手,然后慢慢打开了木匣。第一眼看见内里碧绿玺印的?时候,他和姬萦一样,有短暂的?屏息。


    “的?确可以以假乱真。”他的?声音里多了一丝喜悦,“有了这?块假玉玺,的?确可以让三蛮在开战前内部混乱。你做的?不错,想要什么奖赏?”


    他再一次认真打量姬萦,目光中多了几分重视。


    “小冠不要奖赏。”姬萦微笑,不卑不亢地再拱手行了一礼,“虎父无犬子,此计乃宰相的?大公子徐夙隐所出,若是宰相想要嘉奖,便嘉奖大公子吧。”


    之所以没有完全按照徐夙隐的?意思行事,一是因为姬萦想要试探徐籍对此的?反应,二是她?本就不屑侵吞他人的?功劳。


    她?目不转睛地观察着木桌后徐籍的?反应。


    他脸上的?笑意未变,但嘉奖的?神色却变淡了,徐夙隐三个字,似乎触及到某种令他不喜的?回忆。


    徐夙隐和徐籍之间的?芥蒂,恐怕已有冰山之厚,轻易不可消融。


    这?倒中了姬萦的?意。


    “我知道了。”徐籍淡淡道,“假玉玺我会?派人送进皇宫,别的?你不用?管。下去罢。”


    姬萦行了一礼,退出主帐。


    帐外倒是有两个亲兵守候,他们?目不斜视,放任姬萦离去。


    翌日清晨,果然传来了和谈破裂的?消息。联军全面备战,每个营地都绷紧了神经,与?此相反,三蛮在皇宫城墙上的?防备却日渐松散,姬萦听说,假玉玺果然被徐籍用?某种手段送进了皇宫。


    假玉玺落到三蛮手中,立即引发了大分裂。


    谁都想霸占假玉玺,以此拥有“皇权天授”的?信物?。三蛮之中,尤以朱邪部军力最强,几番争夺后,假玉玺最终落入朱邪部首领贞芪柯手中。


    整整三日的?宝贵的?备战时间,都被三蛮用?在了争夺假玉玺上,防守程度自然可知。


    第三日的?傍晚军议,只?是一支小小义军首领的?姬萦,破例受到军议邀请。


    “这?位小将,你确定是邀请小冠去参加军议吗?”姬萦惊讶道。


    白鹿观营地前,一名徐营的?小兵前来传话,此前能够参加军议的?都是军中重要人士——比如九大节度使?,九大节度使?麾下的?得力干将,还从来没有义军首领参加过军议。


    “大帅确实是这?么说的?,还请女将军尽快赶去。”小兵眼中带着恭敬,仔细回了姬萦的?问题。


    “我知道了,等我跟营地里的?人交代一声就立马过去。多谢小将传话!”


    小兵离开后,姬萦立即叫来岳涯。


    保险起?见,她?交代了一下她?要是一去不回的?策略。


    “师兄那里,要告诉他一声吗?”岳涯问。


    “不必。”姬萦说,“我要是久不回来,你再去告诉他。”


    安排好?营地里的?事后,她?动身赶去徐营。


    徐营也?就是青隽营地,但在绝大多数人眼中,徐营只?是徐营。


    她?步入徐营,主帐外有人接引。她?在接引的?兵士带路下,走进嘈杂的?主帐。


    上次独占空间的?那张木桌被挪到了角落,帐篷内又多了几排长桌长椅。所有呼吸声都来自同样的?性别,姬萦是唯一一个变数。


    她?在众目睽睽之下,坦然地向高台上的?徐籍行了一礼。


    “这?就是献上鹬蚌之计,令三蛮自乱阵脚的?仙姑明萦。”徐籍朗声介绍。


    徐籍话音刚落,长桌长椅前就响起?了窸窸窣窣的?低声交谈。


    “竟然是个女人……”


    “我确实听说联军中有个女将军……”


    “时局果然动荡不安啊,连女冠都下山驰援了……”


    “明萦仙姑,你出计有功,赏纹银百两,牛酒十斤。允你破例参加这?次军议。”徐籍说。


    虽然姬萦坦白了计谋是徐夙隐所出,但他从头至尾还是没提徐夙隐的?名字。


    姬萦应声领赏后,所有人都看着她?——她?当然不会?傻到去坐只?有重要人士才有的?长椅位置。


    她?悄声走到帐篷角落,就此站定。


    徐籍顿了顿,再次开口:


    “今夜,我们?将发动夜袭。”


    帐篷内的?气?氛瞬间变得肃穆而压抑,徐籍的?这?句话,让整个军议都好?像置身在了刀光剑影的?战场。


    “运气?好?,我们?将攻破皇城,运气?不好?,我们?还会?有第二次袭击,第三次袭击——攻下一国之都,非一日一夜之语,望诸位心?中都有所准备。”徐籍神色严肃,“但我们?有远超于三蛮的?精锐之师,有陛下在身后坐镇,胜利必定属于我们?。”


    接下来,徐籍留下了八大节度使?分配攻防任务,其他不重要的?人——姬萦在内,自觉退出主帐。


    作为联军大帅,他有资格这?么做。但八大节度使?,并非每一个都心?甘情愿听他指挥。姬萦亲眼见过了,更加确定了徐夙隐此前作出的?断言。


    反攻行动困难重重。


    姬萦走出徐营。


    她?的?老马拴在徐营前的?停马处,石头上的?三道划痕引发了很大的?讨论。更别提旁边那句歪歪扭扭,还格外醒目的?:“姬萦到此一游。”


    姬萦虽然知道罪魁祸首是谁,但知道她?也?装不知道。每次途径停马处时,都格外的?抬头挺胸,目不别视,好?像刻石头的?那个“姬萦”,不是现在路过的?这?个“姬萦”。


    今天,她?正准备翻身上马时,忽然瞅到了什么,不禁停下了脚步。


    被重重花蔓覆盖的?半边石块下,似乎有什么字迹。


    她?狐疑地走到石头前,扒开了上面的?藤蔓。


    粉紫色的?小花,像山峦上飘荡的?云雾,被夕阳和落日染得发红,含羞带怯地攀附在坚硬平整的?大石头上。


    在这?些小花的?簇拥下,一行俊逸的?小字显露出来:


    “隐亦是。”


    第044章 第 44 章


    是夜。


    联军猝不及防发动夜袭, 宫城上火把映红了?半片天空,将士们震耳欲聋的厮杀声让大地都在颤抖。


    姬萦并未分配到攻坚任务,但是在阵地前眼睁睁看?着, 前仆后继的战友像蚂蚁一样从宫墙上摔落下?来,她的心里依然不好过。


    一场战争,动辄数十万伤亡, 从前在她脑海中只是数字, 今夜过后,有了?景象。


    她不是没杀过人, 但确是第?一次亲眼目睹上千人性命被剥夺。


    姬萦和岳涯还算镇定,身旁的秦疾目不转睛看?着宫城上发生的惨剧,脸色在火光映照下?有些煞白。


    两个时?辰过去了?,宫城下?的尸体?有增无减,其中不乏蛮族长相的三蛮士兵。


    大?夏皇宫, 有着夏之境内最坚固的城墙,最完善的防攻城设施, 从?前, 它保护着夏之皇族,现在,却使三蛮在宫墙内高枕无忧。


    同样的宫墙,为何?当初没有防住三蛮, 如今却能将他们挡在城下??


    姬萦望着厮杀声喧嚣纷杂的宫墙,看?着无数从?攻城梯上掉落的同胞, 深深地为腐朽的夏王朝感到悲哀。


    天明时?分, 联军鸣金收兵。


    夜袭并未取得重大?成果。


    尸体?仍堆叠在宫城之下?, 回到营地的人们却好像又回到了?开?战前的时?候,数不尽的鸡鸭鱼肉被送往各个主帐, 夜时?,这?些帐内还会传出女子嬉笑的声音。


    与此同时?,高高的皇宫之内,一名披头散发的男子被左右挟持,强制带到曾经的昆仑宫。


    昆仑宫中,三蛮首领及大?将齐聚一堂。


    “贞芪柯,你现在还有什么话说?”匈奴首领萨申冷声道。


    “人来了?,现在可?以拿出玉玺了?吧?”处月首领莫狼面露不满,大?声说道。


    昆仑宫曾是大?夏皇宫举行祭祀的地方,屋檐高挑,肃穆森严。每根双人合抱的金丝楠木立柱上,都镌刻着一名夏室皇族的灵牌。


    在无数夏室皇族的凝视下?,两位异族首领身穿着国库中抢出的绫罗绸缎,效仿着中原人士的穿着层层叠叠穿在身上,汉人的衣着,让两张异族特色的面孔显得更加突兀离奇。


    朱邪部以强为尊,其首领兼第?一勇士贞芪柯,在众多身强力壮的部族勇士簇拥中,悠悠然地坐在一张别?处搬来的龙椅上。


    类似的龙椅,三族首领各有数把。


    在敏感的皇权上,他们尽量公平。传国玉玺便是无法公平的一项,普天之下?,传国玉玺只有一个,能登上中原皇位的,也只有一个。


    “急什么急?”贞芪柯歪倒在龙椅上,虚虚地一挥手,“把玉玺拿出来。”


    贞芪柯之子,一头沙发狂放不羁地披散在肩上的沙魔柯转身喝道:“拿玉玺来!”


    片刻后,一名颤抖不已的小太监,双手捧出剔透晶莹的玉盒子。


    “你来辨认。”贞芪柯下?令。


    那名憔悴狼狈的男子畏缩上前,战战兢兢地打开?了?玉盒。他觑着三名蛮族首领的脸色,小心翼翼拿起玉玺端详,又时?不时?拿到鼻尖嗅闻。许久后,男子吞吞吐吐地望向中间的贞芪柯。


    “有什么话就说!”贞芪柯不耐烦道。


    “传国玉玺乃和氏璧打造而成,玉身清透无杂质,近闻还隐有玉香。此玉玺虽然逼真……但玉身仍有杂质,近闻也毫无气味……”


    男子话音未落,匈奴首领和处月首领便怒形于色了?。


    “不可?能!”


    “贞芪柯!是不是你把真的玉玺藏起来了??”


    贞芪柯初时?震惊,后而愤怒,他从?龙椅上坐直身体?,怒目圆瞪着两位蛮族首领:“放你娘的屁!看?守玉玺的是我们三方的人!老子怎么能调换玉玺?!”


    “你势力强悍,又不是没有可?能——”


    身形巨大?的沙魔柯护卫在父亲身前,一把抽出腰间双刀,怒吼道:“你胆敢侮辱我们?!”


    随着沙魔柯的动作?,身后众多朱邪将士都拔出了?武器。


    处月人和匈奴见状,不甘示弱,也纷纷拿出武器。一时?间,昆仑宫内刀剑出鞘的刷刷声接连不断。


    “够了?!”


    贞芪柯一声怒吼,一触即发的局面受到遏制。


    “敌人就在城下?,你们还有心思内讧?!”贞芪柯从?龙椅上站了?起来,怒目而视向两位蛮族首领,“我贞芪柯以氏族名义起誓,到我手里的传国玉玺就这?么一块!如果它是假的,那就从?头到尾都是假的!”


    沙魔柯回过神来,怒声道:“我们中了?汉人的奸计!”


    处月首领和匈奴首领半信半疑。


    “这?传国玉玺,他们自己找了?那么久都没找到,怎么突然在皇宫里出现?”沙魔柯再次断言,“这?一定是汉人的奸计,想让我们自己四?分五裂!”


    “正是。”贞芪柯说,“两位兄弟,我贞芪柯是什么样的人,你们比谁都清楚。我如果想要独占这?传国玉玺,早就直说了?,大?家各凭本事!怎屑用这?种小人计谋?”


    听到贞芪柯这?么说,两名蛮族首领也逐渐冷静下?来。


    “我们信你的为人……看?来,这?传国玉玺一开?始就是假的。”匈奴首领说。


    处月首领附和点头,忽而又说:“会不会这?玉玺其实是真的,是这?汉人欺骗我们呢?”


    男人呆住,颤如抖筛。


    贞芪柯轻蔑道:“他没这?个胆子。”


    这?个理?由说服了?另外两位首领。


    “那我们接下?来如何?去办?”匈奴首领道。


    “汉人狡猾多诈,一次夜袭不成,必会有第?二次,第?三次,我们切不可?放松警惕。”贞芪柯说,“这?几日来,宫内三族士兵多有冲突,既已解开?误会,此类事情就再不要发生了?,有再多不满,也要等到击退城下?的汉人军队再说。”


    两名蛮族首领称是。


    “论阴谋诡计,本就不是我们长项。”贞芪柯冷笑道,“明日,就让我们杀杀汉人的威风!”


    ……


    翌日天不亮,皇城上鸣起了?重重的金鼓,联军匆匆集合在阵前。


    众目睽睽之下?,三个身穿精良盔甲,将帅打扮的蛮族人在层层簇拥中,于城楼上现了?身。


    “下?面的汉人们!你们的奸计已经被我们破除!你们自持礼仪大?国,难道就只会这?点小人计谋吗?”


    爽朗的笑声自联军阵前传出,徐籍骑着身披战甲的高头大?马,在阵前大?声回敬道:


    “中了?计就是中了?计,你以为在城墙上叫骂就能掩盖你们蛮族的愚蠢吗?”


    “你们汉人口齿伶俐,尖牙利嘴,我们不与你们做口舌之争,我就问你们——可?敢与我们的勇士一对一的决斗?!”


    “又无好处,我们为何?要与你作?野兽一般决斗?”


    “你们汉人都是孬种!”城墙上众多三蛮相继骂道。


    城楼下?的联军也群情激荡,有些耐不住的,已经自告奋勇要上场与三蛮一较高低。


    “那也比有勇无谋的蠢蛋好得多!”徐籍大?笑道。


    城墙上的三蛮首领交头接耳之后,由其中一人出面,喊道:“我们各自派出勇士上场决斗,生死不论!输的那方,交换俘虏一名!”


    这?个提议让徐籍心动了?,他扬声道:“交换的俘虏得由赢的那方点名!”


    “可?以!”


    “你们要是赖账怎么办?”


    城墙上的三蛮恼羞成怒道:“我们还担心你们赖账呢!狡诈的汉人!”


    这?声叫骂再次换来徐籍的大?笑。


    “好!我答应你们,将军单挑!决斗过程中谁要是放暗箭偷袭,谁他娘就是断了?根的孬种!”


    “好!”城楼上的三蛮也大?声应道。


    皇宫大?门缓缓打开?,一名白肤色的三蛮将军从?中走出,手里握着一把长斧,轻蔑地看?着数十丈外的联军。


    “朱邪部勇士,楔里!谁敢与我一战?!”


    “姬姐,某愿一战。”姬萦身旁的秦疾低声道。


    “不急,现在还都是小喽啰。”姬萦不慌不忙,“再等等。”


    联军之中,有一声雄壮声音叫道:“我来!”


    来人腰粗肩宽,骑着骏马,手握一把青色长枪,雄赳赳气昂昂地走出人群,踏入两军对阵之中的空地。


    两人话不多说,一声咆哮便斗在了?一起。


    两人相互冲撞,长枪和长斧在空中反复相击,各自都瞄准了?对方的要害想要一击致命。几个来回后,决斗以拿斧的三蛮将领一斧割掉汉人将领项上人头为终。


    浑身浴血的三蛮将领一手握着长斧,一头高举起汉人将领的头颅,如野兽一般痛快地大?吼了?一声。


    首战告负,联军众人的脸上都不太好看?,唯有徐籍仍是一副气定神闲,胸有成竹的模样。他哈哈大?笑,依约释放了?城墙上三蛮点名的俘虏。


    俘虏交换完成后,第?二名汉人将领骑着马迎战,此人身形高瘦,面色冷硬,脸上留有一道死里逃生的刀疤,是义军首领中的一员。


    “这?是李一刀。”悄悄挤到姬萦身旁的花豹子伺机解说,向她搭话。


    姬萦拿眼角余光瞥了?他一眼,并未阻止。花豹子受到鼓励,更加详细地说道:“李一刀在响应英雄令之前,是毛素沙漠的马匪,死在他手底下?的人,没有一千也有八百。这?下?有好戏看?了?。”


    为了?生存而历练的武技,和练武场上练出来的招式不同,李一刀上场之后,和拿长斧的三蛮将领势均力敌地激战了?一会,以李一刀的一招“猴子摘桃”结束。


    这?招江湖上经典的“猴子摘桃”并不简单,猴儿的手上有着淬了?毒的暗器,从?唯独没有铁甲覆盖的□□中间划过,那健壮的三蛮将领便倒地不起,翻滚惨叫,不过短短片刻,就七窍流血而忘。


    “精彩。”花豹子忍不住赞叹道。


    他小心觑着姬萦脸色,忍不住主动问道:“仙姑打算什么时?候上场?”


    “在非我不可?的时?候。”姬萦悠然道。


    她抱臂在胸,沉重的重剑就背在身后。联军里虽然有许多耐不住性?子想要趁机扬名立万的武将,但也有不少人像她一样还在耐心等待——


    等待一个足以让自己扬名立万的对手。


    将士单挑还在继续,李一刀连斩两名三蛮之后,也被三蛮斩于刀下?。


    杀人的终将死于别?人的刀下?。


    这?种悲剧性?的结局,是否会发生在自己身上?


    这?个念头刚刚从?姬萦脑中浮起,很快就被她自己否决了?。


    今生不知?前生事,今世何?必修来生?若是瞻前顾后,怕这?怕那,她还从?白鹿观下?山做什么?


    在她陷入思考的这?段时?间里,场上又换了?几拨人,联军虽然首战告负,但之后连赢数场,宫门内不断送出重要的俘虏。城楼上的三蛮脸色越来越难看?,联军的士气则越来越高涨。


    终于,当宫门再一次打开?时?,姬萦感受到一丝不同寻常。


    一个高约九尺的男人从?中走出,和那些拼命将抢来的华贵宫装穿在身上的三蛮不同,他依然作?蛮族打扮,双脚赤裸,仅着一套皮甲。


    他有着朱邪部特有的白色皮肤,脸上用红色颜料画着某种图腾,扇面般宽而厚的脚掌,每一次落到地上,都似乎伴随着地面的颤抖。


    他两手分别?握着一把底端缀着蒺藜锤头的铁棍,手腕和脚踝上挂着许多白色的手串,每当他有所动作?,白色的手串都会互相碰撞,发出清脆声响。


    一开?始,姬萦以为那是贝壳之类的东西,等他走到双方阵前的空地了?,她才发现那竟然是一颗颗的人类牙齿。


    有大?有小,有黄有白。


    花豹子的脸色已经白了?下?来,眼神中闪烁着畏惧,就连说话,也像唯恐被远在数十丈外的朱邪人听见,不仅压得格外低,还掩耳盗铃地用手捂住了?一翕一张的嘴。


    “那是朱邪部首领贞芪柯之子,族内的第?二勇士——沙魔柯。”


    第045章 第 45 章


    “吾的长剑不巧被流星锤克制, 还请其他英雄好汉出?战!”


    沙魔柯一出?场,原本连赢两场的上一轮赢家,立即变了脸色, 毫不犹豫地就钻回了联军阵地。


    “丢脸事小,丢命是大。”花豹子在姬萦身旁,一脸感同身受的后怕, “沙魔柯是三蛮里最有名的凶神, 听说他每杀一个人,就会剥掉对方的心肝胆——你看见他身上挂的白?串子了吗, 那都是他亲手杀过的人!这可是真真正正的凶神啊!换了我,只?会跑得更?快!”


    联军之中嘈杂了一会,忽然有人朗声叫道:“让我来试试!”


    一名手提长枪的健壮将军大步走了出?来,花豹子适时介绍道:“这是南安节度使麾下的勇将寇俊彦,一把长枪耍得是炉火纯青, 我在老家的时候,就听说他一人击退了百人三蛮小队, 不知他和沙魔柯, 到底谁更?胜一筹!”


    姬萦古怪地瞥他一眼:“你怎么谁都认识?”


    “哈哈,哈哈,过奖!”花豹子乍然被夸,瘦脸上竟然露出?一些羞赧, “战场就是杀场,要?想活命, 当?然要?多做调查。”


    寇俊彦上场后, 联军这边士气一振, 纷纷为他呐喊助威起来。


    自寇俊彦走出?,沙魔柯的目光就在他身上没?有离开?过。这是典型的肉食动物锁定猎物的动作, 专注而?危险。


    “你,能在我手下走几?招?”沙魔柯诡异地笑了,露出?一口森森白?牙。


    寇俊彦不为所?动,冷哼道:“妖魔之辈,今日我就要?拿你的项上人头祭奠我大夏英魂!”


    话音刚落,他提枪越上,沙魔柯手中的流星锤落到地上,激起一层扬灰。


    寇俊彦一枪未能击中,其中不乏沙魔柯突然放弃武器的影响。


    “你这是何?意?!”


    “世上能让我拿起武器的人不多,其中不包括你。”


    沙魔柯散漫的态度和充满轻蔑的语气,彻底激怒了寇俊彦。


    “既然你执意找死,我就送你一程!”


    长枪凌厉出?击,沙魔柯总是能比长枪快一步的速度闪躲出?去。他庞大的身躯底下,藏有超出?常人想象的反应速度,每一块肌肉,似乎都如臂使指。


    寇俊彦这时才意识到面前的对手并非他想象中笨重?,但这也已经迟了。


    再又一次长枪连刺未中,而?长枪又还没?来得及收回时,沙魔柯的身影腾空而?起,宛如天降陨石,庞大的身躯在地上投下一大片阴影。


    他降落。


    声势浩大,黄沙漫舞。


    寇俊彦面无人色。


    “你输了……”


    沙魔柯咧嘴一笑,右手里握着的,是寇俊彦的长枪枪头。


    下一刻!


    长枪从沙魔柯手中高高扬起,飘飞的红色长缨掠过长空,寇俊彦在两军无数将士的注视下,被手中长枪带得凌空而?起!


    他下意识松开?了手中失去控制的长枪。


    他犯了武人致命的错误——姬萦皱起眉。


    就像是在呼应姬萦心中那不好的感觉——落地的那一瞬间,寇俊彦的长枪从上而?下,一枪贯穿了他的胸膛。


    鲜血从瞪大双眼的寇俊彦口中喷涌而?出?。


    沙魔柯露着心情舒畅的笑容,猛地拔出?长枪,鲜血在空中连成一线,宛如飞溅的红色珍珠。紧接着,沙魔柯刺出?了第二枪,第三枪——


    第三枪下去的时候,寇俊彦的伤口已经不再喷涌鲜血了。


    他软绵绵地倒在地上,头已歪斜,不能闭合的双目正好投向姬萦这个方?向。


    沙魔柯志得意满地大吼一声,一拳揍在寇俊彦脸上,那脸瞬间就变得面目全非,然后,他掰开?死者的嘴,从里掏出?了一只?染着鲜血的牙齿。


    姬萦听到了身后某处传来了充满恐惧的干呕声。


    沙魔柯得到了战利品,可他似乎并不满足,他接着从胸口里掏出?了一把小刀,在寇俊彦身前蹲了下来。


    “他是要?现在就剥出?寇俊彦的心肝胆!”花豹子魂飞魄散,几?乎克制不住想要?后退的脚步。


    沙魔柯的凶残程度超乎了姬萦的想象,她皱眉沉吟的时候,秦疾已经义愤填膺,大吼出?声:“住手!我来做你的对手!”


    在被震慑到鸦雀无声的联军之中,这一声雄吼格外引人注目。花豹子惊恐地看向秦疾,周遭将士也在举目四望,寻找发声的勇士,阵前骑在马上的徐籍,也因此回过头来。


    就连沙魔柯也停下了动作,抬头看向远处的联军阵营。


    岳涯变了脸色:“你不是他的对手!”


    身为秦疾的武学师父,他比任何?人都有资格说这句话。


    然而?秦疾不是望难而?退的人,如果?他是,早在凌县时候,他就不会挺身而?出?。


    “师父,让某去!难道要?让某就这么眼睁睁看着他亵渎死者吗?!”


    岳涯怒视着他,从牙缝里挤出?警告的声音:


    “你会没?命的——”


    “那某也要?试了再说!”秦疾斩钉截铁道。


    姬萦将他的坚定神色收入眼帘,思衬片刻后,说:“让他去。”


    岳涯愣了,不可思议地看向姬萦。


    “我的手下,没?有贪生怕死之辈。”她冷静道。


    秦疾受到姬萦肯定,大受鼓舞,越过岳涯的身体就往阵外走去。


    他走得大步雷霆,走得毫无恐惧。那具象征读书人身份的白?色箱笼,和他小山般的形象融为一体。


    在寂静之中,他走到了沙魔柯面前。


    “报上你的名来,”沙魔柯眯眼打量着他,“我要?在牙齿上刻下你的名字。”


    “某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幽州童生秦疾是也!”


    “秦疾?”沙魔柯念叨着他的名字,嘴边又出?现了那种嗜血的凶残笑容,“我记住了。来吧——”


    他放下寇俊彦的尸体,光着大脚往旁边闲庭漫步而?去。


    “过来些,拿出?你的武器,要?是伤到了我的下酒菜,你会死得很痛苦——”


    愤怒在秦疾脸上攀爬,但他好歹还记着岳涯这些天来的训诫,没?有让怒火冲昏头脑。


    他放下背后的箱笼,揭开?上面的遮尘布,当?着数十万将士的面,拿出?了一把武器——


    “也是流星锤!”


    联军之中,惊呼阵阵。


    秦疾的武器,是一把由铁鞭链接的双头流星锤。随着双头流星锤离开?箱笼,六尺长的铁链哗哗坠落,像是金属液体的流动声,散发着森森寒意。


    这是岳涯为他量身打造的兵器,只?是他没?有想到,秦疾第一次用上,竟然是在与朱邪部第二勇士沙魔柯的对战上。


    “他会没?命的。”岳涯站在姬萦身边。


    “有我呢。”姬萦说。


    岳涯没?有说话,姬萦知道他心有怀疑。


    她也没?有十足的把握能保住秦疾的命,但她知道,若执意不让秦疾上场,一定会失去秦疾的追随之心。


    忠勇之士只?会追随忠勇之士。


    在那短短片刻的犹豫里,她作出?了抉择——她要?秦疾的忠诚。若是没?了忠诚,固有性命又有何?用?


    换了霞珠,她还会做此选择吗?


    她不知道,也不想知道答案。


    她只?恍惚中有了种感觉,一种不能宣之于口的发现——


    不是猎物,就是猎人。


    不被人踩在脚下,就要?将别?人踩在脚下。


    不想再被他人掌控人生,就要?掌控他人的人生。


    她是不得已的,她在心中默默为自己开?脱。


    如火星般骤然点燃,不断升温的对决让姬萦压下了心中的天人之战。


    双头流星锤在秦疾左右两边不断旋转,他大步逼近沙魔柯,寻找着对方?身上的可乘之机。沙魔柯放低身体重?心,微微下蹲,张开?的双手似乎随时准备着狩猎锤头。


    秦疾看准时机,猛地掷出?左手流星锤,纤长的铁链在空中飞射而?出?,就像一条露出?毒牙,全速扑咬而?去的游蛇。


    沙魔柯刚刚飞身躲闪,第二枚铁锤又至,他翻身一滚,躲过这次攻击,以极为灵敏的动作从黄沙中冲向没?有任何?防护的秦疾!


    秦疾仓促躲过飞扑来的沙魔柯,两枚锤头也在此时适时回到身旁。


    两枚锤头重?新在秦疾周身旋转,营造出?一个完美的防护圈。


    两人如此攻防数次后,秦疾的锤头终于就要?击中沙魔柯了!联军里所?有人都提起了心来!


    然而?,这一击并未击中沙魔柯,只?是擦着他的手腕飞了过去。


    他手腕上的手串断裂,大小不一的牙齿像下雨那样纷纷扬扬落了一地。


    沙魔柯又惊异,又惊喜,重?新看向秦疾时,眼中多了一抹重?视。


    “很多年了……你是第一次让我拿起武器的人。”


    沙魔柯慢慢说着,弯腰捡起了落在地上的两根蒺藜锤——在与秦疾对战的过程中,他不知不觉将秦疾引到了当?初丢弃武器的地方?。


    他早有准备。


    姬萦越加认识到,这是一个有着三蛮魁梧体质和汉人狡诈灵魂的对手——一个天生的杀戮者。


    “你的心肝胆,一定是绝佳的下酒菜。”沙魔柯伸出?猩红的舌头,沿着干燥裂皮的嘴唇舔了舔,嗜血的光芒在他眼中闪烁,他身上那种凶残无畏的气质,在与秦疾的对抗中变得更?浓烈了。


    “放手来吧。”沙魔柯笑道,两只?带蒺藜的铁锤头在他双棍边舞得飒飒生风,“因为我要?动真格的了。”


    秦疾沉下脸,以更?加谨慎的态度应对沙魔柯的一举一动。


    然而?,沙魔柯用上武器之后,攻击力远非之前被动防御时可比,要?真论起流星锤的功夫,显然是沙魔柯更?胜数筹。


    缀在铁棍上的蒺藜锤头,攻击范围不及秦疾的铁鞭流星锤,沙魔柯也知道这一点,拿起武器之后,他目标明?确地展开?攻击,只?为拉进他和秦疾的距离。


    秦疾疲于应对沙魔柯层出?不穷的攻击,一个不慎,被他找到空隙,一只?蒺藜锤头正中秦疾胸膛。


    虽然穿了铠甲,但这一击的力量不容小觑,秦疾趔趄两步,嘴边溢出?一丝鲜血。


    没?有给他任何?反应时间,沙魔柯的蒺藜锤头第二次击来,就在锤头即将击中秦疾愕然的面孔时,一只?突然袭来的箭矢,打歪了锤头的前进轨迹,让它擦着秦疾的头颅飞了过去。


    “谁敢插手我的决斗?!”沙魔柯大怒,吼声传遍敌我两个阵营。


    花豹子呆呆地看着从一旁借来弓矢的姬萦,已经没?空去感到惊恐了。看着不慌不忙,甚至还在微笑的姬萦,他怀疑是自己眼睛有问题,而?不是姬萦脑子有问题。


    姬萦扔下弓矢,大步走出?阵营。


    “对手已经输了,再打下去,无非就是挖心掏肝,你已经这么做过无数次,难道不腻吗?”她笑道。


    “你是什么人?你们汉人女子也要?上战场?”沙魔柯冷酷的目光上下打量着姬萦。


    “小冠来自高州,乃是高州白?鹿观的明?萦观主?。天下兴亡,匹夫有责,何?况是小冠一个修道之人呢?”姬萦悠悠然走到比武之地,不动声色地将秦疾挡在身后。


    “无论你是什么人,都不能打扰我的决斗。”沙魔柯冷声道,“不能放暗箭偷袭,是你们汉人大帅?*? 说的,你们是想毁约吗?”


    联军阵营里窃窃私语,徐籍还在观望事态发展,没?有立即开?口。


    “暗箭偷袭,也得有人受伤再说。我来,是想告诉你,下酒菜,有比自己挖更?得趣的方?法。”


    “什么方?法?”


    “放了他,我来和你比试。”


    日头高升,烈日炎炎已有盛夏的模样。


    滚烫的黄沙上,姬萦言笑晏晏:


    “如果?我输了,我亲自挖出?自己的心肝胆给你下酒。”


    第046章 第 46 章


    “有点意思。”


    姬萦令人?震惊的提议, 极大地取悦了对面的沙魔柯。很明显,至今为止,还没有哪个狂人?, 亲自?挖下酒菜给他。


    “滚吧。”他轻蔑地对姬萦身后的秦疾说道。


    “不要被他激怒。”姬萦在秦疾怒形于色之前说道,她保持着正面对敌的姿态,用平静而沉稳的声音安抚着秦疾, “你已经做得很好了。”


    “姬姐……”秦疾又感动又愧疚。


    秦疾捡起箱笼, 蹒跚着回到?联军阵地。他的伤,姬萦相信岳涯会妥善处置。现在她需要思考的, 唯有眼前棘手?的敌人?。


    “很少?见到?汉人?女子上战场。”自?姬萦上场后,沙魔柯便?没有正眼看?过秦疾,他那种?野兽般专注的目光,这回落到?了姬萦身上,“我要知道你父母起的名字, 而不是之后得的第?二个名字。”


    他官话流畅,但却不知道号要如何解释, 只?得以第?二个名字代替。


    “姬萦。”


    “好, 姬萦——”沙魔柯脸上露出一丝狞笑,“我会把你的牙齿,放在最显眼的地方。”


    姬萦也扬起了微笑。


    “做得到?,你就?来试试。”


    电光石火间, 两个面对面而站的人?,几乎同时发动了攻击。


    长有无数尖刺的蒺藜锤头以万夫莫当之势冲向姬萦的头颅!


    叮!


    蒺藜锤头和宽阔的重剑相撞, 金属锐鸣声穿透耳膜。


    重剑上的布条被蒺藜割断, 沾染着晦暗陈旧血滴的布条纷纷跌落, 露出冷寒的剑身。


    姬萦舞动重剑,以身为剑, 拉短彼此间的距离。


    四十四斤重的巨剑在她手?中有如一段轻盈的水袖,在周身旋转的时候,就?连双节蒺藜锤也找不到?攻击的空隙。


    沙魔柯难以抵挡,节节后退!


    姬萦不断逼近——终于,让她找到?机会,毫不犹豫扫出重剑!


    蒺藜锤头再一次挡在重剑身前,巨大的轰鸣,无风自?扬的黄沙,这一击让双方的手?都出现了短暂的震颤!


    姬萦和沙魔柯视线交汇,一方斗志盎然,一方惊喜连连。


    这势均力敌的一幕,让双方观战阵营都出现了阵阵惊呼。


    “姬萦”这个名字,正在彼此阵营中快速传递。


    联军中央阵地的一座战车上,明黄的缎带在风中摇晃。延熹帝和徐皇后端坐于主位高台,台下周遭坐着没有亲自?领兵上场的节度使和随军贵族。


    徐夙隐的衣着并不出众,但他“宰相大公子”的身份似乎带有额外的光环,让他无论在何处都鹤立鸡群。


    “这姬萦是何方人?物,竟然能跟朱邪部第?二勇士打得不分上下?”延熹帝罕见地露出了好奇的神色。


    “听?说是高州一女冠。”下方有人?回答。


    “若朕没记错,这是夙隐带来的人?,是吧?”延熹帝的目光转向人?群中的徐夙隐。


    徐夙隐起身行礼,回道:“回陛下,正是。”


    “能让你亲自?带回的人?,果然非同凡响。”延熹帝一脸期待,“这一回,说不定能杀杀这些蛮夷的威风。”


    “一名女子,却有惊世骇俗的武力,怎么此前默默无闻?”有人?疑惑道。


    “道家?人?,本?就?不喜红尘。”另有人?马上说道,“以往道教每次下山,都是出现了国之动乱——幸而我们有英明神武的陛下,定然会率领我们早日光复天京!”


    战车内恭维之声络绎不绝,众人?似乎都已经看?见了汉人?重新入主天京的那一天。


    唯有徐夙隐,车内议论好像都和他无关,他的心神,始终被战场上那抹飞旋的身影所系。


    ……


    舞!舞!舞!


    把自?己化身为剑!


    你答应过那些死去的人?要为他们复仇!


    帮她偷鸡腿的御膳房宫女阿荻,给她打掩护的太监小罐子,每当御花园荷花开?放,总会偷偷择一支给她的清秋姑姑……


    一张张带笑的面孔,最终化为一句“三蛮攻进皇城后,宫里的千秋湖飘满死尸,就?连护城河也被尸体堆满了”。


    她恨!恨这世间没有公道可言!


    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只?是宗教对弱小之人?苍白?的劝慰,亦是弱小之人?对自?己的哄骗,世间一切公道最终还是由人?的双手?来取!


    弱小并非原罪,因为世上总不缺强大之人?。她有这份力量,愿意庇佑那些虽然弱小,心灵却纯洁美好的人?。


    他们的公道,就?由她来取!


    空隙!


    重剑凌空劈下,目标恰是沙魔柯大惊失色的面孔。


    沙魔柯在生死关头激发了最大的速度,他的脸避开?了姬萦劈下的重剑,肩膀没有。重剑击在他的左边肩胛骨上,让他发出吃痛的哀嚎。


    他猛地倒退了数十步,充斥着血丝的双眼暴怒地盯着姬萦。


    左手?不能用了,他毫不犹豫地放弃了左边的一节蒺藜锤。


    联军之中,发出巨大的欢呼声。


    姬萦在作战中也消耗了不少?体力,她趁着双方拉开?距离的空隙里,努力平复急促的呼吸。


    “大哥,我来助你!”


    一声高呼,一名同样白?色皮肤的朱邪人?从宫门下策马而出。


    他目标明确,长剑所指唯有姬萦。


    “二打一未免太过卑怯!”岳涯的声音从联军中响起。


    不过片刻,岳涯的七节鞭就?和对方的长剑纠缠到?了一起。


    “那是凤州太守岳宗向的儿子!”


    人?群中响起几声叫喊。


    “我只?听?说他在家?放荡不羁,没想到?竟也是个武勇之人?!”


    “从前那些传闻,看?来是有些偏颇了。”


    姬萦这边,再度发起暴烈的攻势。


    她像一台不会停歇的水车,不知道累,不知道倦,重剑伴随着呼啸的风声,旋转在她身侧,死守每一处弱点。


    沙魔柯的攻击范围和她的防御范围近乎相同,他握着仅剩的一节蒺藜锤,节节败退,找不到?进攻的缝隙。


    红色的颜料已经被汗水冲刷模糊,就?连金色的眼睫上也都被汗水打湿了。沙魔柯逐渐力倦,他的视线四处游荡,寻找着翻盘的机会,忽然,他放弃姬萦,抡着蒺藜锤忽然冲向背对着他的岳涯!


    蒺藜锤正待击出,姬萦已经赶至身后,重剑砍下时,沙魔柯灵敏地回身躲避。


    她的行动已经验证了他的某些猜想。


    沙魔柯对她露出邪恶的笑容,开?始频频偷袭正与献荆柯缠斗的岳涯!


    岳涯本?来游刃有余地对战着献荆柯,防备他去阻碍姬萦的战斗,没想到?沙魔柯反过来开?始妨碍他的战斗——献荆柯也是朱邪部的悍勇之士,但远不及沙魔柯摧枯拉朽的力量。


    沙魔柯一加入,岳涯明显力有未逮,只?能勉强躲闪总是出人?意料现身在背后的蒺藜锤头,其间有几下没能躲开?,甲胄下出现了斑驳血迹。


    姬萦为了保护岳涯,自?然放松了对沙魔柯的进攻。


    一对一的单挑,转瞬就?变成了四人?混战。


    献荆柯领会到?哥哥的用意,与沙魔柯联手?攻击岳涯,兄弟俩默契十足,转瞬就?将?岳涯逼入死角!


    “小心!”


    留在人?群中观战的秦疾忽然大叫,面色大变。


    一把锋利的宝剑,一个散发着铁腥味的蒺藜锤头,同时击向被围堵在中间的岳涯!


    岳涯来不及躲闪,只?能眼睁睁看?着二者朝他胸前袭来——


    “咚!”


    黄沙漫天飞舞,一条在风中飞舞的石榴色发带,像火焰一样,点燃了岳涯体内一度凝滞的血液。


    姬萦的身影宛若高山,牢牢挡在眼前。


    她的右手?,原本?握着四十四斤重,陪伴着她一路走来的重剑。在沙魔柯的全力一击下,重剑从她手?中脱落,剑身一分为二掉在地上,扬起一片黄沙。


    她的左手?,牢牢握着凌空刺来的长剑,剑身已被鲜血沐浴。


    “你——”


    献荆柯恼怒地想要收回长剑,剑身却在姬萦手?中纹丝不动。


    一股股暗红的血液,从她手?心中涌出。


    她没有去看?断裂的重剑,也没有去看?涌血的左手?。


    她看?着隐有畏惧之色的献荆柯,看?着又惊又怒的沙魔柯,脸上扬起阳光般明朗的笑容。


    “你们就?这点本?事?”


    不等对面两人?反应过来,姬萦猛地一拉左手?中的长剑,献荆柯不由自?主地向她冲来。姬萦瞄准他身体最薄弱的地方——两腿之间,毫不犹豫地踹出了平生最用力的一脚!


    随着撕心裂肺的惨叫声响起,献荆柯跌倒在地,翻滚不停。沙魔柯下意识想去查看?弟弟的情况,姬萦趁此机会,用还能动的左手?,拦腰抱起岳涯,飞速冲向献荆柯骑出来的骏马。


    她把岳涯往马上一放,左手?在马屁股上用力留下一个红色的手?印,马儿立即向着前方——联军阵地跑去。


    “小道长!”岳涯脱口而出,难以置信地看?着独自?留在两军之中的姬萦。


    姬萦独自?面对一虎一狼,在心中飞快思索着对策。


    “你对他那么好,连自?己的命都可以不要,他和先?前那个,究竟谁是你的情郎?”沙魔柯问。


    “看?见我是女人?,所以你只?想到?情郎这一种?可能吗?”姬萦笑道。


    “难道不是吗?”


    “道法平等无有高下,仁爱之心也无先?后。”姬萦笑道,“我与你这夷狄实在无话可说。”


    她悄悄动了动右手?,立即传来钻心的剧痛。右手?看?来是不能用了,仅剩左手?,而敌人?还有一人?。


    正当此时,宫墙上传来一声浑厚的大笑:


    “说得好!沙魔柯,我早就?告诉过你,不要小看?女人?,如今吃瘪了吧?”


    城墙上众多三蛮退让开?来,一名四十岁左右的白?肤男子出现在姬萦视野中。他和沙魔柯有七分相似,仿佛就?是二十年后的沙魔柯。姬萦马上有了猜测,对方就?是朱邪部第?一勇士兼首领贞芪柯,也就?是三蛮如今的领头人?——


    就?像回应姬萦的推测,沙魔柯大喊一声:“父亲!”


    “我朱邪部最是欣赏武勇之人?,你们兄弟二人?结伴,以多欺少?,实在是丢了我朱邪部的脸!”


    “父亲,弟弟他——”


    城墙上的贞芪柯打断沙魔柯的话:“下面的小姑娘,本?王敬佩你的勇气和武力,你呆在那群软蛋汉人?里面,实在是屈才了。沙魔柯是本?王爱子,也是日后朱邪部的继承人?,他仍未成亲,你要是愿意,到?我们朱邪部来,我做主给你们二人?成婚,日后,你们二人?就?是朱邪部的主人?!”


    饶是沙魔柯,也没想到?这个转折。更别提双方阵营里那些惊诧的声音。


    “父亲!”沙魔柯又恼又怒。


    “抱歉了,等我杀了你们,大夏自?会给我加官进爵。一个小小的朱邪部,我还不放在眼里。”姬萦笑着,说出口的话却毫不留情。


    “给脸不要脸。”


    贞芪柯冷哼道:


    “本?王念你身负重伤,本?想救你一命,但你执意找死,本?王也无可奈何。沙魔柯,带着你弟弟回来,让我亲自?会一会她!”


    第047章 第 47 章


    姬萦已经激战了一轮, 体力消耗大半。


    对手从伤了一手的沙魔柯临时换成养精蓄锐,正值壮年的朱邪王,谁都觉得姬萦处境危险。


    “车轮战是?你们朱邪的传统吗?你们的赫赫威名, 就是?靠打车轮战得来的?”阵营前方的徐籍大声说道。


    “你们汉人婆婆妈妈的尽是孬种!我不问你,只问下面的小姑娘!本王愿和你决一死斗,你可敢应?!”


    姬萦活动了活动左手, 将献荆轲的长剑握在手里。


    “来啊。”她笑?。


    “好!有种!”


    贞芪柯朗声大笑?, 从身后随从手里接过?武器,转身走下了宫墙。


    待他独自走出宫门, 姬萦才看清他的武器。那是?一把六棱形瓜锤,有着纤长的棍身和硕大的六棱锤头,刺目的光照下,锤头散发出灿烂的金光。


    “小姑娘,本王活了四?十几年, 还是?头回见到你这样的女子?。”贞芪柯扬起瓜锤,将棍身搭在肩膀上, 用志在必得的眼神看着她, “待本王赢了,我不?杀你。我要把你带回部落,让你给沙魔柯生最强壮的孩子?。你们两人生出的孩子?,一定能够带领朱邪部建立一个伟大的王朝——”


    姬萦并不?恼怒, 她洒脱一笑?:


    “小冠早已?出家修道,孩子?是?生不?了了, 不?过?——”


    她双脚蹬地, 一个蓄力, 如离弦之箭射向贞芪柯。


    “超度法事倒是?在行!”


    虽然?受了重?伤,但她的速度比之先前更快了。


    卸下四?十四?斤重?量的她, 速度几近风雷。那些流畅而纤细,宛若雪豹的肌肉线条,在此时完全发挥出了爆发力。


    贞芪柯未曾预料失去重?剑的姬萦能够快到这种地步,面对突然?疾冲而来的姬萦,他面色大变,身体本能地动作救了他一命。


    “叮——!”


    长剑砍在铁棍上,发出刺耳的声响,巨大的冲击让贞芪柯的双脚在黄沙中踉跄了数步。他不?愧是?战场老手,刚刚挡住姬萦一击,便立即发动了反击,黑色的铁棍顺势横扫,姬萦向后下腰,将将闪躲过?凌厉的棍风。


    单手落到地上,她借势后翻。


    凌厉的棍风接连而至。


    贞芪柯的锤头追击着姬萦的身体,每一次,沉重?的锤头都落在了离姬萦咫尺之遥的地方。大地在震颤,只要慢上一步,她的身体一部分就会?粉碎。


    左手失血过?多,有些麻木了,右手疼痛难耐,大约是?错位了。但比起百针凌虐的时候,这痛苦又不?值得一提了。


    她已?经从那么多的磨难中走来,难道还会?输给这小小的伤痛吗?


    姬萦一味防守,似乎已?经显出颓势,宫墙上为?贞芪柯欢呼助威的声音络绎不?绝,而联军之中,则充满不?安的议论。


    “这女冠大约要输了……”


    中央战车上,有人不?安地站了起来。


    龙椅上的延熹帝脸上也带着浓浓的担忧,徐皇后似乎走了神,目光不?在对决之上,她身后服侍的宫女低声提醒道:


    “皇后娘娘,皇后娘娘——”


    徐皇后回过?神来,这才发现自己握在手中的葡萄已?经完全变了形。紫红的汁液流了一手,就像那人干涸的血液。她被这一想象惊到,下意识丢掉了捏烂的葡萄。


    延熹帝没注意到这一幕,因为?徐籍最疼爱的嫡幼子?单膝跪到了战车中央。


    “陛下,我愿上场换下负伤的女冠!”徐天麟大声道。


    “这……”延熹帝的视线朝阵营最前方的徐籍飘去。


    换不?换人,他说了也不?算啊。


    “陛下,三?蛮以多欺少,以男欺女,实在是?令人不?齿!还请陛下下旨,让我上场杀一杀他的威风!”


    延熹帝的眉毛跳了跳,佯装没听?见他的毛遂自荐。


    他倒是?很想让他上去,最好是?他们徐家一家子?都上去,挨个被三?蛮杀掉——但他能吗?


    还是?那句话,他说了不?算啊。


    “胡闹。”徐皇后开口了,她瞪着家中最小的哥哥,努力摆出皇后的威严,“你就在这里,哪里都不?许去!”


    “阿妹!”


    徐家兄妹间的争执暂且不?提,有人悄悄凑到了徐夙隐身旁。


    “大公子?,这战况看上去不?妙啊,你觉得这道士还有希望吗?”那人忍不?住发问。


    论姬萦的实力,当然?是?带她来天京的徐夙隐最为?了解,问他,也最是?妥当。


    “她会?赢的。”徐夙隐神色平静,似乎毫不?担心。


    “从何看出?”问者一脸疑惑。


    徐夙隐没有回答他的疑问,好像这是?一个再简单不?过?的问题,亦或是?复杂到他无法用言语解释的问题。


    他的笃定,一定程度上稳定了战车上观战的众人。


    徐夙隐沉静地坐在位置上,连姿势都始终未曾改变,他的外表就如山川河流那般宁静,但没有人知道,他在长袖下紧握的金母元君石坠,已?经深深陷入他的掌心。


    锤头打?飞了姬萦手中的剑,剑身旋转着飞了出去,插在不?远处的黄沙地中。


    “认不?认输?”贞芪柯不?断逼近。


    姬萦用舌尖敛去口腔内部的血腥气,化为?一声“呸”,响亮地落在沙地上。


    “从不?认输。”她喘息着,脸上带着微笑?。


    姬萦重?新站稳后,废掉的右手像秋千一样荡在腿边,唯一可用的左手满是?鲜血,那抹微笑?,在她血迹斑驳的脸上有一种令人胆寒的邪气。


    “敬酒不?吃吃罚酒——”


    贞芪柯动了真?怒,再次挥动长锤攻击姬萦,这一回,招招瞄准要害之处。


    姬萦手无寸铁,力气也消耗得所?剩无几,为?了躲闪如影随形的长锤,在沙地上不?断翻滚。从她左手淅淅沥沥流下的鲜血,像是?一路盛放的凌霄花。


    “让弓箭手准备。”人群中,徐籍对自己的心腹下命令,“等女冠一死,对方必会?松懈,届时放箭射杀贞芪柯,务必要一击致命。”


    副将一愣,犹豫道:“可是?……我们不?是?有约定,单挑中不?放暗箭吗?”


    徐籍身旁聚拢着许多徐营中坚力量,其中便有人高马壮,威风十足的张绪真?。


    “你是?靠约定来打?仗的?”张绪真?呵斥道,“这是?为?大局着想!只要贞芪柯一死,三?蛮群狼无首,从内就能瓦解!”


    “是?……是?……”副将不?敢反驳,领命去安排人手。


    徐籍看着场中落入下风的姬萦,隐有惋惜神色:“可惜了一名奇才。”


    “要不?是?这样的奇才,也引不?出贞芪柯亲自下场。”张绪真?安慰道,“一将换一王,我们也算不?得亏。”


    战场上,姬萦的速度越来越慢,显然?已?无力应对贞芪柯的攻击。而贞芪柯也已?厌倦了猫鼠游戏,他挥动着长锤,忽然?爆发速度奔向姬萦,同时将手中的长锤当做武器甩了出去。


    姬萦等的就是?这一刻!


    她以常人难以实现的速度在沙地上急停,瞬间调整了方向,反向已?经没了武器的贞芪柯冲去。


    贞芪柯大惊失色,这才意识到自己中了计,然?而长锤已?经投出,他只好用双手交叉挡在胸前,挡住了姬萦的全力一击。


    “咚!”


    这并非完全是?击中铠甲的金属声,而是?姬萦的全力一击穿透厚重?的铁甲,在贞芪柯胸腔中回荡的声音。


    他怒视着姬萦,一抹鲜血从紧抿的嘴唇里流出。


    “你知道我最讨厌什么吗?”姬萦咧嘴一笑?,染血的面庞好似俊美修罗。


    “什……什么?”


    “我最讨厌别人给我说亲。”姬萦笑?道,“尤其是?给我说丑八怪和老男人的,不?巧,你两样都占了。”


    贞芪柯张开口,好像要说什么。


    姬萦不?想听?。


    她攥紧鲜血淋漓的左手,一拳接一拳地砸在贞芪柯脸上,那张白色的面孔在短短一瞬间便变了形状,变了颜色。


    “父亲!”沙魔柯在宫墙上目眦欲裂,怒吼不?已?。


    “不?——”贞芪柯刚从歪斜的嘴唇后面刚发出一个音,姬萦就用拳头打?断了他的话。


    一拳接一拳。


    一共十拳。


    在嘶吼的沙魔柯和众多朱邪勇士骑马冲出宫门营救的时候,姬萦用血肉模糊的手掐住了贞芪柯还有微弱气息的脖颈。


    她手上的血和碎肉,早已?分不?清是?自己的,还是?朱邪王的。


    她只知道,全场鸦雀无声,落针可闻,万千人震惊而又敬又畏的视线都集中在她身上。


    沙魔柯的声音,在其中格外刺耳。


    “姬萦!你要是?敢杀我父亲,我定要将你碎尸万段,挫骨扬灰!”沙魔柯双目猩红,大吼着想要阻止姬萦。


    咔嚓一声,贞芪柯的脖子?在姬萦手中响亮地折断了。


    “不?好意思,你吓到我了。”姬萦一脸无辜。


    沙魔柯的哀嚎穿破了死寂的天空,他单手挥舞着蒺藜流星锤,瞪着像要滴血的双目向她冲来。在他身后,几十名朱邪勇士随他一起冲锋,目标只有一个,那就是?杀死姬萦。


    “放箭!”徐籍当机立断,大声下令。


    一队早已?准备好的弓箭手立即放出了原本为?贞芪柯准备的利箭。


    箭矢倾盆而下,像一道无法跨越的天险,拦在姬萦和沙魔柯等人之间。


    沙魔柯骑在马上徘徊,怒吼,望着贞芪柯的尸首无法靠近,眼中流着血泪。


    几名朱邪勇士好像在劝说他以大局为?重?,他们的部落话说得又快又急,其中不?乏首领暴毙,无所?适从的恐惧。


    箭雨接连不?断从头上降落,沙魔柯周围的朱邪勇士已?有中箭落马之人。


    他发出极痛的一声哀嚎,终于,策马往回奔去。


    第048章 第 48 章


    胜负已定, 敌方痛失主?帅,联军的寂静被震耳欲聋的欢呼声打破。


    徐籍一声令下,骑兵出阵追击, 攻城部队紧随其后。


    姬萦辉煌的战绩极大地鼓舞了联军士气,贞芪柯之死让三蛮军心涣散,难以应对热血沸腾的联军将士。城墙下堆叠的尸体, 越来越多蛮族面孔。


    作为这一切的大功臣, 姬萦一回来就受到了热烈的欢迎,无数张从前并不认识的面庞出现在姬萦身边, 对她?嘘寒问暖,关心非凡。


    大战还未结束,甚至说?才刚刚开始,姬萦拒绝了回后?方包扎伤口的建议,随便处理了一下伤口就继续留在阵前观战。


    激烈的战斗一直持续到?傍晚, 直到?天空被落日烧得通红,徐籍才下令鸣鼓收兵。


    经过今日的战斗, 宫墙已经有?了明显的损坏。三蛮再也不能在宫墙内高枕无忧了。光复天京, 似乎已不再遥远。


    当天晚上,姬萦回到?营地自己的帐篷,先?接受了一番众人的祝贺和?惊叹,好不容易从激动的寨民中脱身后?, 尤一问将整整一托盘琳琅满目的伤药呈给她?。


    “这是什么?”


    “这一瓶是宰相?送来的黑玉续骨膏,这瓶和?这瓶是宰相?小公子和?张绪真将军所送的止血生肌膏, 另外这三盒是皇后?送来的乳香复……”


    “停停停——”姬萦到?这一串的人名药名, 头都大了, “皇后?送了三盒?”


    “是,皇后?送来的, 一共有?三盒。”尤一问回道。


    “检查毒性没有??”


    尤一问一愣,压根没考虑过这个可能。


    姬萦随手挑了一盒,说?:“先?检查有?没有?加料,没问题再拿去?给秦疾和?岳涯挑两个,剩下的分给受伤的兄弟们。”


    尤一问神色恭敬:“属下明白。”


    宫门?外的惊世一战,震慑到?的不仅是敌方。


    “将军的伤,需要请随军医者来看吗?”他?问。


    “不用,我?自己处理。”姬萦说?,“你让人送一盆清水过来。”


    尤一问应是,立即去?吩咐了。


    姬萦拿着伤药回了帐篷,先?是点上油灯,这才有?空坐下来仔细观察伤势。


    左手是单纯的外伤,幸运没有?伤到?筋骨,右手就复杂了一些?。


    姬萦用姜大夫教授的知识检查骨节,心里有?了数后?,拿了张干净手巾咬在嘴里,自己把自己脱臼的骨头给一一复了位。


    做完这些?,尤一问的清水也送到?了。


    她?用清水洗净了血迹斑驳的双手,没有?用托盘上拿的膏药,而是从包裹里拿出分别之前霞珠为她?准备的伤药,小心翼翼地涂抹在左右手受伤的地方。


    凤州分别前,霞珠哭着将这一包袱的大小罐子塞到?她?怀里,抽泣地交代着这是治什么,那是医什么——


    “这都是我?拜托王大夫用最好的药做的……我?不在你身边,小萦一定要照顾好自己……”


    想到?她?那时模样,姬萦在狭窄逼仄的帐篷里不禁笑了出来。


    想必过不了多久,她?在宫门?外大败朱邪双雄的事迹就会传到?凤州吧,那时,霞珠还用担心病好后?找不到?她?吗?


    正当她?陷入过往的遐想时,帐篷外忽然出现了男人徘徊的脚步声。


    他?徘徊不定,似有?犹豫,从帐篷上映出的人影来看,绝非尤一问等人。


    姬萦的肌肉立即紧绷,她?下意识地想去?握剑,右手的剧痛和?空荡荡的身后?让她?反应过来,伴她?一路走来的重剑已殒在战场了。


    姬萦从枕头下摸出匕首,揣进甲胄下,然后?起身走出了帐篷。


    门?帘一揭开,一个穿着精良铁甲的英气少年郎险些?和?她?撞到?一起。


    “你是?”姬萦笑眯眯地问,左手搭在甲胄边缘,大拇指轻轻触碰着匕首冰凉的刀柄。


    徐天麟退了几步,鼻尖还残留着刚刚距离过近时嗅到?的鲜血味。他?没料到?姬萦在他?出声通报之前就出来了,提前打好的开场白忘了个一干二净。


    好在,他?本来就不是那些?迂腐之辈,记不起来礼节上该怎么说?,干脆就按自己的方式说?——


    “我?叫徐天麟,你应该知道我?。”他?微微扬着下巴,神色间有?挡不住的骄傲,“我?欣赏你与朱邪二雄的战斗,想与你交个朋友。”


    他?从身后?拿出一个东西,也是一罐名贵伤药。


    “这是父亲为我?准备的金创药,想来效果不差。你上过药了吗?可要我?吩咐随军的大夫……”


    他?话没说?完,因为看见了姬萦手上包扎的纱布。


    “你已包扎过了,那就把药留下吧,今后?说?不定有?用得上的地方。”徐天麟又说?。


    “多谢徐小公子。”姬萦说?。


    她?收下膏药,放下了触在匕首上的左手。


    “不必多礼,你除掉了三蛮首领,又重伤三蛮最厉害的勇士,实在是立了大功。我?平生最敬佩武勇之士,我?们应当年纪相?仿,不如直呼姓名?”


    徐天麟虽然神态骄矜,但他?眨也不眨地看着姬萦,乌黑的眸子亮得发?光。


    姬萦一开始觉得徐籍生出这样的儿子难以想象,但再一细思,又觉得十分合理。


    传闻中他?是徐籍最疼爱的儿子,看来所言不虚。


    “既如此,我?就叫你天麟兄吧。”姬萦说?。


    “如此甚好!”徐天麟大笑。


    让宰相?最疼爱的公子站在门?口和?她?聊天似乎不太礼貌,姬萦请他?入内喝茶,徐天麟意有?所动,但最后?还是拒绝了。


    “下次吧,你刚结束大战,需要好生休养。”他?说?,“明日晚间,父亲会在青隽营主?帐设宴邀请你,想必帖子过会就到?。我?父亲没有?传言中那么不近人情,你不必紧张。有?什么麻烦就来找我?——我?都在营地,父亲不许我?上战场。”


    徐天麟面有?郁悒,沉声道:


    “我?真羡慕你,虽是女子,却可以上阵杀敌。我?空有?一身武艺,但只?能和?酒囊饭桶一起,在中央战车上观战。”


    “或许等你及冠了,你父亲就会允你上场了。”姬萦安慰道。


    徐天麟摇了摇头:“跟年龄没关系,义?兄年十四就可以跟父亲一起上阵杀敌了。”


    徐天麟和?徐籍之间的父子关系,和?徐夙隐简直有?着天壤之别。


    说?起徐夙隐——她?都一天没见着徐夙隐了,他?去?哪儿了?


    “我?要走了,你好好休息——等伤好后?,我?要与你比试一场!”徐天麟蠢蠢欲动,要不是姬萦有?伤在身,看得出他?很?想现在就比个高下。


    徐天麟离开后?,姬萦叫来尤一问。


    “大公子来过吗?”


    “大公子还未回来。”


    主?战场都结束了,连不相?干的徐天麟都主?动来了,他?也不知道来看看她??是谁主?动说?出“我?想留在你身边”来投诚?莫非是她?的幻肢在说?话吗?


    姬萦气头刚上,忽然想起徐天麟所说?的明夜的庆功宴。或许是徐籍把他?叫了回去?,为了准备明晚的庆功宴?


    这么一想,姬萦好受多了。


    虽然徐夙隐向她?投了诚,但是他?和?徐籍始终是父子关系,她?必须密切关注他?和?徐籍的关系变化,以免恃胜失备,反受其害。


    没过一会,徐籍的人果然来了,恭恭敬敬地送上帖子,请她?明晚战后?至徐营主?帐参与庆功宴。


    这仗还没打完,庆功宴倒是开了几回了。


    送帖子的人走后?,姬萦将帖子随手扔到?帐篷里,准备去?找找徐夙隐。


    刚一出帐篷不远,就遇上了朝这里走来的岳涯。


    岳涯的伤口已经处理了,脸颊上的擦伤也已经上了药。他?看见姬萦,慢慢停在了她?面前。


    “有?时间吗?”


    “有?。”姬萦不加犹豫地放弃了原本的打算,把岳涯带回了自己的帐篷。


    她?本想给岳涯沏一杯茶,岳涯把她?拦住了。


    “还是我?来吧。”


    他?从她?笨拙的左手里接?*? 过茶壶,默默地给两人各倒了一盏茶。


    在战场上能喝到?一杯冷掉的毛尖,已经十分不易了。两人端起茶盏,谁都没有?挑剔。


    姬萦喝完第一口,才意识到?自己已经快一天滴水未进,接下来的一盏,她?牛饮掉还不觉过瘾,连喝了五盏才压住喉咙深处的渴意。


    “手伤得怎样?”岳涯的目光看向姬萦的双手。


    一手缠着厚厚纱布,一手青红高肿,不敢大动。


    姬萦不想让他?觉得负担,故意大笑道:“战场上受的伤,只?要没丢性命,那就都是小伤。你不用放在心上。”


    她?的话并没有?让岳涯脸上的阴霾减淡。


    他?沉默了许久,最后?问出那个在他?心中缠绕一日的问题:“为什么豁出性命救我??”


    “因为你追随我?。”姬萦想也不想道,“我?不在乎你追随我?的目的,只?要你追随我?,我?就必须为你负责。”


    这也是危急关头,她?第一时间的想法。


    岳涯沉默着,踌躇着,许久未曾说?话。


    月色横扫在帐篷上,两人的身影在沙地上投下细长的影子。


    一只?细小的飞虫,绕着姬萦点起的油灯飞舞,最终蜷缩着倒在灯油之中。


    “姬姐。”


    他?再开口时,换了称呼。


    那张始终隔在两人之中,看不见摸不着的薄膜,好像终于消失不见。


    “我?想救的人,是当今皇后?。”他?说?,“我?要带她?离开皇宫。”


    第049章 第 49 章


    白日里, 战局如火如荼。


    鸣鼓收兵后,小型庆功宴在徐营召开,参宴的多是开战后建有重大战功的?勇将, 论功绩,姬萦无出?其右,想要和她喝一杯酒, 还?得按顺序排队。


    姬萦身边的秦疾和岳涯也是宫门一战中脱颖而出?的?新星, 有不少人主动攀谈。


    “姬萦!”徐天麟推开人群,大步来?到她?面前, “你?尝尝这串葡萄!”


    他?手里提着的?,赫然是和徐籍桌上一模一样的?紫色葡萄。


    战场上,这种新鲜水果是极为难得的?。姬萦也?不在乎旁人有没有在观看,笑眯眯地接过葡萄,当即就摘了一个扔进嘴里。


    “好甜, 多谢!”


    姬萦嚼着葡萄,目光扫视着帐篷四处:“你?还?有个哥哥怎么没来??”


    “你?说二哥吗?他?没来?天京, 父亲让他?留守在暮州, 查一起官银失窃案。”


    看对方压根想不起自?己还?有个大哥,姬萦只好点名道姓。


    “大公子呢?”


    “大哥?”徐天麟一愣,脸上竟露出?一丝疑惑,“他?不在你?们营地吗?”


    “我还?以为他?回青隽营地了。”


    “也?不是没可能——”徐天麟顿了顿, 问?,“你?和我大哥是怎么认识的??”


    姬萦只好又把破庙相遇给?剪去重点, 轻描淡写地讲了一遍。


    “什么狂徒, 竟敢袭击宰相家的?大公子?待我禀告父亲, 必要查个水落石出?!”徐天麟气愤道。


    姬萦心想,你?快去吧, 好让她?看看,到底是哪个狂徒指使的?徐府死士暗杀徐夙隐。


    “明萦道长。”


    徐籍端着酒盏朝她?走来?,身后跟着众多熟面孔。


    “父亲!”徐天麟叫道,“义?兄!”


    “小冠见过大帅。”姬萦拱手行礼,那串还?没吃完的?紫色葡萄就吊在她?手心下方。


    “不必多礼。”徐籍爽朗笑道,“葡萄好吃吗?”


    “好吃。”姬萦老实说道。


    “好吃待会?我再命人给?你?送两?串来?。”徐籍道,“绪真说他?新练了一种枪阵,我正要去视察一二,你?也?一起来?吧。”


    这话不是征询意见,姬萦拱手应是,给?了秦疾和岳涯一个眼神,独自?跟上了徐籍的?脚步。


    “父亲!我也?要去!”徐天麟兴冲冲道。


    “你?就留在这里,替为父招待客人。”徐籍说。


    徐天麟的?脸色马上垮了下去,但脚步还?是听话地停留在了帐篷里。


    趁着出?帐篷的?这几步路,姬萦把葡萄三下五除二塞进嘴里,好空出?双手来?应对意外。


    “你?的?手怎么样了?可要大夫看看?”徐籍一边率先走在前方,一边看似随意地与姬萦交谈,“青隽营地有一擅长医治筋骨的?大夫,我可以让他?来?给?你?看看。”


    “多谢宰相厚爱,小冠若有需要,一定第一时间求助。”姬萦说。


    “手是战士的?生?命,千万不能拖到最后一刻才?来?求医。”徐籍叮嘱道。


    “小冠记下了。”


    徐籍表现得十分仁爱,姬萦也?表现得十分恭敬,两?人一问?一答,不出?一会?就到了张绪真部队训练的?地方。


    “喝!哈!”


    上千名训练有序的?士兵在有条不紊地训练枪阵,他?们的?吼声充满精气神,样貌也?格外威猛,一看便是精锐之师。


    这些精锐看见徐籍现身,长枪舞得更加卖力了,豆大的?汗珠,从一个个赤裸的?精壮胸膛上滴落。


    论行兵打仗,不是姬萦强项。但她?哪怕外行,也?能看出?,若是遇上这样的?对手,一定是场硬仗。


    她?将张绪真和他?部队的?危险度上调了一个等级,默默地研究着他?们的?枪阵,思索破解之法。


    “大帅,这就是我花三天时间研发出?的?‘雷光阵’,此阵讲究速度,进可攻退可守,尤其克制轻重骑兵。”张绪真骄傲地向徐籍展示他?的?训练成果,“现在掌握这个枪阵的?暂时只有我的?部队,若大帅觉得可行,我便将此枪阵推广到青隽全军。”


    “道长觉得如何?”徐籍反问?。


    “小冠对枪阵不甚了解,便不班门弄斧了。”姬萦谦虚道,“单从精气神看,张将军的?部队,乃联军第一。”


    张绪真难掩傲色:“这是自?然,大帅的?亲兵,肩负着大帅的?最后一道防线,其威其勇,岂是那些酒囊饭桶可比?”


    “推广全军的?事就交给?你?去做了。”徐籍脸上露着满意神色,“三蛮擅骑,天京城破后,他?们势必会?被我们逼出?城外,那时,我们就需要应对他?们的?大股骑兵了。”


    他?拍了拍张绪真的?肩:“知我者,续真也?。”


    “大帅过奖!”


    “明萦道长,”徐籍话锋一转,回到姬萦身上,“实不相瞒,青隽对你?有招揽之心。俗话说,良禽择良木而栖,你?不必现在给?我答案,这是不亚于婚嫁的?终生?大事,你?大可以仔细比较,用?心思量后答复我。我有信心青隽会?是你?最佳的?选择。”


    对于徐籍的?招揽,姬萦早有预料,她?谨慎地一拱手,回道:“大帅抬爱,小冠一定会?仔细斟酌。”


    “别打搅将士训练了,我们再往前走走吧。”徐籍说。


    张绪真抱拳应是,姬萦跟着两?人继续往前走去。


    “明萦道长,你?寡言少语,可是青隽有何招待不周的?地方?”徐籍问?。


    “大帅莫要多心,实是小冠下山不久,对庶务还?不甚通达,害怕多说多错而已。”姬萦拱手道,“来?到天京后,大帅已宴请小冠两?次,又破例允小冠参加军议,小冠感激在心,只是不善言辞,没有表达而已。”


    “这军营之中男人居多,你?孤身一女容易招来?是非。若是联军之中有人伺机寻事,故意冒犯,你?定然要来?告知于我,我一定军法处置。”徐籍不乏威严道。


    她?正要走固定流程来?一声“多谢大帅”,冷不丁看到独自?一人坐在凉棚里的?徐夙隐,脚步不由自?主停了下来?。


    凉棚下只有一张破旧的?长条木桌,连套最简单的?茶具也?没有,徐夙隐低头写着什么,无数最低一级的?士卒排在桌前,等着轮到自?己。


    从徐籍和张绪真毫不意外的?神情来?看,姬萦确定这是故意给?她?看的?,于是也?故意装出?惊讶的?表情问?道:


    “大帅,这是……”


    徐籍眼神落到徐夙隐身上,眼神转冷,毫不掩饰地从喉咙里发出?一声冷哼。


    张绪真代他?解释道:“夙隐把大帅交代的?事情搞砸了,大帅一时生?气,便罚他?在这里为军中将士代写书信三日。如此,也?算方便了军中那些不识字的?将士们。”


    “大公子的?智谋天下有名,什么任务竟让他?也?失败了?”


    “此言差矣,光有智谋,但不用?在正处又有什么用?呢?”张绪真叹了口气,“为了夙隐,大帅不知白了多少头发,不知他?何时才?能明白大帅的?良苦用?心。”


    姬萦看了眼徐籍那头乌黑的?头发。


    “此次事情呢,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张绪真道,“暮州有一怪才?名叫邓书,为人固执难以沟通,大帅几次邀请出?山都被拒绝。机缘巧合下,此人欠了大帅千两?纹银,大帅交代夙隐前去说服他?出?山相助,有了借条,本该十拿九稳。他?倒好,到了邓书面前,以大帅的?名义?把借条付之一炬,说是过往账目一笔勾销——你?说,这叫什么事?”


    凌县便是暮州所辖,看来?姬萦在凌县遇到徐夙隐,不完全是因为凌县有玉玺传闻。


    名叫邓书的?人才?不愿出?山襄助徐籍,不知遇上了什么急需用?钱,徐籍便先施恩,再要挟,而徐夙隐不愿助纣为虐,在邓书面前烧掉了能够胁迫他?的?借条。


    这倒很像徐夙隐的?做法。


    姬萦想笑,但在徐籍和张绪真面前,她?努力忍住了。


    “这不是慷他?人之慨吗!”姬萦故作义?愤道。


    她?的?反应取悦了张绪真,后者一拍双手,一副英雄所见略同的?样子:“可不是么!这个夙隐,有时候我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明萦道长,你?经常和夙隐在一起,有时间可以劝劝他?,莫要曲解辜负大帅的?好意。”


    张绪真放缓了语速,意味深长道:“……最要紧的?,是你?莫要学他?,伤了大帅的?惜才?之心。”


    姬萦明白了徐籍和张绪真安排这一幕的?用?意。


    比起她?无意青隽阵营,徐籍似乎更怕她?被徐夙隐所用?。


    他?对徐夙隐忌惮至此,很难有缓和的?余地。


    这对姬萦来?说,是好事,大好事。


    “小冠省的?。”姬萦神色十分真诚。


    “快点!磨蹭什么!”


    一声呵斥,打断了徐籍等人和姬萦的?谈话,也?让凉棚下的?徐夙隐注意到姬萦等人。


    三个身负铠甲的?士兵,又踢又赶地将一名被剥去外衣,披头散发的?中年男子赶到了徐籍面前。那人姬萦认得,之前出?席过战前宴会?,坐在延熹帝下方不远,是兵部侍郎百里兰修。


    一个正三品朝廷官员,姬萦还?未曾听说过任何罢免的?消息,人就已经被剥来?只剩一层白色的?里衣,被迫跪在了徐籍面前。


    徐籍在朝中的?权势可见一斑。


    徐籍丝毫没有让姬萦回避的?样子,他?一改面对姬萦时礼贤下士的?亲和模样,冷冷看着被两?个士兵按着,跪着面前的?百里兰修。


    “百里兰修,念在你?我同朝为官的?份上,我再给?你?一次机会?。你?对这张密折可有新的?解释?”


    徐籍将一张明黄色的?折子扔到他?面前。


    “我呸!”百里兰修毫不犹豫,当着众多旁观士兵的?面大骂出?口,“徐籍——你?虺蜴为心,豺狼成性?,擅权妄为,窥窃神器,狼子野心人尽皆知!你?若不想遭天下悠悠之口唾骂,就立即将理?政之权归于陛下!”


    百里兰修被按在地上,背也?打得笔直。他?头发凌乱,黑须乱成一团,丝毫看不出?三品官员的?威严。然而,他?不弯的?头颅,却又比那些沉默无言的?三品官员更加高贵。


    百里兰修一番痛骂,徐籍并没有打断,更没有因此生?怒。


    他?等百里兰修全部说完,才?轻飘飘地说道:


    “百里兰修,挑拨离间,动摇军心。即刻贬为庶人,斩立决。”


    “你?杀了我,可以堵住我的?口,那天下人呢?难道你?能杀尽天下人吗?!”百里兰修讽刺道。


    “你?死之后的?事,便不用?你?操心了。”徐籍说。


    张绪真一个眼神,两?个按住百里兰修的?士兵强行按下他?的?头颅。


    另外一人拔出?军刀,就要行刑。


    “住手!”


    徐夙隐拨开人群,匆匆走出?,向头也?不回的?徐籍揖手行礼。


    看他?走出?,姬萦就觉得不妙。


    “请父亲息怒,饶他?一命。”


    “……你?说个理?由。”


    “百里大人虽然与父亲政见不合,但他?变卖了所有家产用?于襄助联军,以至于府中家眷无处容身,一路跟随大军直至天京是有目共睹。如今三蛮未平,天京未复,父亲若在此时杀了大夏的?功臣,难免会?招来?非议。”


    “现在不能杀,那什么时候才?能杀?”徐籍漫不经心道,好像真的?在寻求徐夙隐的?建议。


    “用?兵之道,攻心为上。只是杀掉百里兰修,并不能让天下人闭口。但若是宽恕百里兰修,就能让天下人看到父亲宽厚清慎,犯而不挍的?一面。”


    “听你?这么说,好像有许多好处。”徐籍缓缓道,“有这么多好处的?办法,我竟然都没想到。”


    徐夙隐低着头,沉默不语。


    张绪真脸上闪过幸灾乐祸的?窃笑。


    “不过,你?弄错了一件事。”徐籍说。


    他?走到百里兰修面前,神色平静地俯视着他?充满轻蔑和憎恨的?眼神。


    “挑拨联军大帅与亲征皇帝的?关系,意图引发军中哗变的?人,又怎会?是大夏的?功臣呢?”


    徐籍话音未落,一道寒芒从半空中闪过。


    紧接着是喷薄而出?的?鲜血,周遭之人无人幸免。就连姬萦,也?被溅了一脸。


    徐籍甩掉长剑上的?鲜血,百里兰修的?无头尸体随之倒下。


    “把他?的?尸体扔到乱葬岗去,让大家看看阵前动摇军心的?下场。”徐籍冷声道。


    立即有小兵上前,一人捡起百里兰修死不瞑目的?脑袋,两?人分别扛起百里兰修的?身体。


    徐籍的?亲自?动手,让所有人都没有反应过来?。


    在此之前,姬萦感受到的?一直都是他?故意伪装在外的?豪爽和亲和,直到此时此刻,她?才?从他?身上感受到那层亲和之下,独属于枭雄的?冷血和残酷。


    徐籍将长剑重新插回刀鞘,这才?抬眼看向望着百里兰修尸首,面色苍白的?徐夙隐。


    “贱妇所生?,难当大任。”他?淡淡道。


    第050章 第 50 章


    姬萦告退的时候, 天幕已经完全暗了下来。宝蓝色的苍穹中点缀着稀稀拉拉的几?颗寒芒,薄云背后掩映着?初升的月亮,在姬萦脚下投下虚弱的影子。


    脸上的血是?擦去了, 但百里兰修无头的尸体却在眼前萦绕不去。


    先是利诱,再是?威逼。


    最后来一招杀鸡儆猴,好一出大戏。


    徐籍这一手, 不知?会震慑多少暗中密谋反对他的势力。


    正三?品官员, 徐籍说杀就杀。他虽然还未称帝,但已与称帝无异。


    与这样只手遮天的对手为敌, 说心里话,姬萦感?到——


    热血沸腾。


    徐籍再是?只手遮天又?能怎样?他想?破脑袋,也想?不出面前的这个“明萦道长?”是?皇家玉牒上已经划去的中宫之子。


    夏室嫡系血脉,剩下的可?不止那个龙椅上的傀儡皇帝。


    忽然,她停下了脚步, 徐营大门?就在眼前,一名木簪布衣的妇人正痛哭着?向守门?的士兵说着?什么, 而士兵一脸不耐烦地驱赶呵斥, 一大一小两名孩童躲在妇人身后,神色惊恐地抓着?母亲的衣摆。


    “这是?宰相的命令,你再纠缠,别?怪我不客气!”士兵从妇人手中挣脱手臂, 用力之强,让妇人向后踉跄数步, 险些跌倒在地。


    “求求你了, 我只想?知?道你们把我丈夫的尸首带去哪里了……”


    姬萦拦住要动武的士兵, 笑?道:“让我来。”


    士兵认出姬萦,脸上闪过畏惧和敬佩, 犹豫片刻后,后退一步,默认了姬萦的行为。


    “我带你去。”姬萦对妇人说。


    妇人想?也不想?地带着?孩子跟了上来。她仓皇的神情,红肿的双眼,跌跌撞撞的脚步,都说明她已没有余力思考姬萦是?否是?坏人。


    老天给她的唯一怜悯,或许就是?姬萦并不是?坏人。


    她带着?妇人和两个孩子,先走出徐营,再走出联军驻扎地,沿着?一条河流,越来越走向战后草草掩埋尸体的乱葬岗。


    月光下,一望无际的荒地上散落着?大小坟包,白茫茫的芦苇在悲凉的夜风中轻轻摇晃。


    姬萦停下脚步,看着?芦苇掩映中的那个身影。


    有人比她先到一步。


    那个白衣胜雪的贵公子,不顾泥土的脏污,鲜血的腥臭,自身身体的疲弱,以笨拙艰难的动作,将一具无头尸首从地上抱起,小心翼翼地放在一旁的板车上。


    他将板车上的头颅扶正,又?脱下自己身上的外袍,轻轻披覆在尸首上。


    “兰修!”


    妇人一声凄厉的哀嚎,痛哭着?扑向板车上的尸身。两个半大孩子跟着?母亲跑去,口中哭喊着?“阿爸”。


    徐夙隐看到了她。


    姬萦不知?道该说什么,不知?道能说什么,她自持伶牙俐齿,却在此刻哑口无言。先前激荡在胸口里的战意,因为徐夙隐白衣上飞溅的血液而凝结。


    徐夙隐的眼中没有悲色,亦或是?他的悲色已经不再展露。


    他只是?静静地与她回?视,等待她开口说话,或是?转身离开。然后接受这个结果。


    就是?这种柔顺的,安静的——好像已经认定世间万事万物最终都会导向悲剧,一切都只是?按预料发展的平静,让姬萦急痛攻心。


    徐籍想?杀的人,难道凭他三?言两语就能阻挡吗?


    这个最简单的道理,姬萦明白,围观众人明白,徐夙隐难道不明白吗?


    可?他还是?义无反顾地站了出来。


    站在本就厌恶自己的父亲面前,为一个无关之人垂下他的头颅。


    “贱妇所生,难当大任。”徐籍轻蔑地评判,毫不在意这个评价会不会传遍大江南北,让徐夙隐今后难以抬头。


    在徐籍眼中,徐夙隐只是?一个惊才?绝艳,却又?站在他对立面与他处处作对的棘手敌人。他不放过任何?一个打压他的机会。


    而她呢?徐夙隐在她眼中又?是?什么人呢?


    初见,她就曾恶言相对。


    “你有上天的眷顾,生来便拥有他人无法企及之物却弃之如履。”


    可?他当真被上天眷顾过吗?


    在冷漠和畸形的大宅院中诞生,在病痛中苟延残喘,被亲生父亲忌惮打压,被亲生母亲敬而远之——若上天真的有过哪怕一丝眷顾,也会给他一颗冷酷的心,让他可?以为自己运用聪明才?智。


    他偏偏却有一颗,世界上最温柔的心。


    她对他的过去和现在一无所知?,却草率地对他的人生进行批判。


    自相遇起,她就怀抱着?一种固有的偏见去看待他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一直以来,她都把他看作是?傲慢之人,只是?相较于他的同类,她相信他的傲慢藏得更深。


    但在这片长?满白色芦苇的乱葬岗里,她第一次生出了疑问。


    傲慢的,真的是?徐夙隐吗?


    答案不言而喻。


    她为自己感?到羞愧。


    河水湍湍,无数清澈光滑的鹅卵石在河边反射着?月亮的光辉。


    姬萦迈出脚步,雪一样的芦苇擦着?她的肩膀让开,温柔的月光引领着?她,一步步走到徐夙隐身前。


    “我们一起送他回?家吧。”她说。


    “……好。”


    姬萦用板车上的绳索,分别?套在徐夙隐和自己的腰上。两人共同拉着?这一架板车,慢慢地往联军营地走去。


    妇人一边哭一边扶着?板车,就连她的两个半大孩子,也都学着?母亲的样子,努力扶着?简陋的板车。


    “对不起。”姬萦说。


    她冷不丁冒出的这句道歉,让徐夙隐看了过来。


    “什么?”


    “我以前误会你了。你比我想?象中更好——”姬萦顿了顿,“好得多。”


    把心里话说出口后,她更没办法欺骗自己。


    “我从前有些话说的不对……你别?放在心上。你佩玉很好看,想?佩就佩吧。”


    徐夙隐哑然失笑?,过了片刻,他说:


    “不用了。”


    “我已有了更好的佩饰。”徐夙隐笑?道。


    姬萦看到她拙劣的作品——那块刻着?金母元君的石坠,由一根细细的红线串着?,挂在他白皙的腕上。


    “这会不会太?过廉价,配不上你的身份……”姬萦犹豫道。


    “我唯有一个身份,那就是?人。”徐夙隐淡淡道。


    姬萦先是?惊讶,后又?觉得理所当然。


    她看着?徐夙隐,徐夙隐也看着?她,他先对她释放了微笑?,于是?她也忍不住笑?了出来。


    在真正认识他之前,她走了很多弯路。但幸好,她见到了他真正的样子。


    姬萦和徐夙隐把百里兰修的尸身拖回?了他在联军的帐篷。妇人收拾了所有行李,背着?行囊向姬萦和徐夙隐道谢。


    姬萦送她银两,要她去雇个人来帮忙运送尸首回?乡,被她毫不犹豫拒绝了。


    “妾能够走着?来,就一定能走着?回?去。”


    她把板车的绳索套在自己身上,带着?两个年?幼的孩子,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联军营地。


    姬萦和徐夙隐一直送她们到了营地门?口。直到他们的身影完全隐于夜色,姬萦才?向徐夙隐提出了告别?。


    “等一等。”


    徐夙隐的声音一出,姬萦立即停下了脚步。


    她关心地看着?徐夙隐,极富耐心地等待着?。


    徐夙隐伸手探进大袖,从中掏出一罐小小的药膏。踌躇片刻后,将药膏递了过来。


    “这是?我昨日为你准备的,只是?因为临时被父亲叫走,没来得及交付于你。”他面露歉意,“你应该已收到不少名贵膏药,我这一份,可?以放着?备用。”


    他话音未落,姬萦已经把药膏接了过来。


    那是?一个小巧的淡紫色盒子,盒盖上刻着?精美的花纹。


    姬萦将它?握在左手,对徐夙隐笑?道:“我会用的。”


    她正要离去,徐夙隐再次把她叫住。


    “还有事吗?”她惊讶道。


    徐夙隐犹豫了更长?的时间,他的目光一直看着?她垂在腿边的右手。终于,开口道:


    “你左手上药恐是?不便,若不嫌弃,可?以让我为你上药吗?”


    ……


    姬萦那间小小的帐篷,以往平凡无奇,今夜却好像有了不一样的感?觉。


    月亮的皎皎清辉从帘外映入,风轻轻吹着?姬萦左手上垂下的布条。徐夙隐用格外轻柔的动作解下她两手的布条,用一只小巧的银勺挖出盒子里的药膏,如蜻蜓点水那般小心翼翼地点在她手心的伤口处。


    “我不疼,你不用那么小心。”姬萦忍不住说。


    徐夙隐没有反驳,但他的动作还是?那么谨慎而轻柔。


    上完药膏,他又?用新的纱布轻轻盖住伤口,拿起干净的布条,重新缠绕起来。处理完左手的伤口,他将其轻轻放下,又?轻轻拿起她的右手——好像这两样都是?无价之宝。


    她的右手并无外伤,只是?肿得厉害。徐夙隐用打湿了水的手巾,慢慢擦拭掉最外边的灰尘和污浊,又?用清理干净的双手反复搓揉药膏,将其搓化搓热。


    阵阵清新的药香飘散在狭窄的帐篷中,和徐夙隐自身所带的淡淡药香融为一体。


    他搓热了药膏,再将膏药涂抹到姬萦右手上。


    这一动作并不旖旎,因为他神情严肃,嘴唇紧抿。


    多情的月光落在他专注的侧脸上,也和姬萦一样,舍不得移走。


    “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姬萦喃喃出声。


    许久之后,她才?听到徐夙隐的回?答。


    “……因为你值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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