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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031章 第 31 章


    姬萦正磕着瓜子, 等着霞珠和秦疾用完晨食,客栈对门的茶楼忽然爆发出如雷的喝彩。


    正好小二在旁边一桌收拾客人?留下的残羹,姬萦扬声问?道?:


    “小二哥, 对面怎么这么热闹?”


    小二把抹布往肩上一甩,笑嘻嘻地说:“客官有所不知?,每到双数日, 这山海茶楼就有百事通讲四海新事, 昨日是在讲九大节度使的事迹,今日讲什么, 小的就不清楚了。”


    “讲官府的闲话,就不怕被人?抓起来?”姬萦问?。


    “嗐!”小二讪笑一声,“从前是不敢的,现在官府自?己都顾不过来,哪儿还管得了这么多?”


    姬萦心?生兴趣, 决定去听听那所谓的百事通在说?些什么。


    霞珠无条件跟她行动,秦疾一样八卦之心?熊熊, 至于徐夙隐和水叔, 他们无事可做,便也跟着一道?来到客栈对面的山海茶楼。


    众人?一进茶楼,恰逢坐得满满当当的大堂爆发出一阵大笑。


    “小二,楼上还有雅间吗?”水叔叫住茶楼小厮模样的人?。


    “坐雅间还有什么意思?我就坐大堂了。”


    姬萦踩碎一地瓜子壳, 径直走到空着的一张茶桌前坐下。霞珠见状,连忙占住她左手?旁的位置。


    水叔拿不了主意, 犹疑地看向徐夙隐。


    “不必铺张。”徐夙隐淡淡四个字, 已经避开地上的瓜皮果屑, 走到了姬萦对面的空位坐下。


    水叔拧着眉站在徐夙隐身后,像一尊怒目圆瞪的护法。


    “水叔, 坐下罢。”徐夙隐说?。


    “老?仆站着就行。”


    “坐下罢。”


    “公子不必挂念,这里鱼龙混杂,不定会发生什么。老?仆还是站着的好?。”水叔用冷酷的视线扫射着所有行动可疑的人?。


    “坐下。”


    “……是。”


    在这场小插曲过后,台上喝茶润嗓的百事通也休息好?了,他展开一把白面扇子,装模作样地摇了两下,继续说?道?:


    “刚刚我们说?到,这华阳节度使朱齐仁到处坑蒙拐骗,借粮不还,这一回啊,他就遇上硬茬了——青隽节度使徐籍,我们当今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宰相。约定还粮的时?间到了,朱齐仁还不起粮,宰相一声令下,早已蹲守在边境上的青隽大军浩浩荡荡开往华阳——”


    人?群中有人?质疑:“大军都到了边境线,朱齐仁还没得到消息?”


    “勿急,勿急,且听我继续分解——战败之后,华阳节度使遭哗变的军士所杀,华阳自?此?变成徐籍的地盘。听说?,青隽大军离开的时?候,华阳硬没剩下一粒粮,连华阳寺的金佛都少了一层皮。”


    “至于为什么青隽大军开到边境,朱齐仁也没得到消息……徐军为了秘密行军,把沿途的几个村庄都屠干净了,连个黄发小儿都没留。人?都没了,消息还怎么走漏?”百事通把白面扇挡在嘴前,故弄玄虚地说?:“我还听说?……这华阳节度使朱齐仁,其实从未借过徐籍的粮。”


    大堂中一片恍然大悟的感叹声:


    “大奸臣有什么事情做不出来!”


    “这天下的乱局就是他一手?开始的——”


    “话不能这么说?,要是没有宰相,三蛮早就打到这里来了,你还能好?好?坐在这里喝茶嗑瓜子?”


    说?徐籍坏话,姬萦爱听。谁叫他偷窃皇权,躲在傀儡身后当摄政宰相呢?


    “大公子,这事你一定知?道?内情,不如跟我们说?说?其中曲折?”姬萦调笑道?。


    徐夙隐的两根手?指正在摆弄桌上的一粒瓜子,瓜子尖在他瘦削的指间里忽上忽下。


    他头也没抬,平静道?:“兵者,谋略也。”


    “这么看来,大公子也认同?宰相的做法?”


    姬萦想要逼他看清现实,他可以?为之去死的父亲,是一个薄情寡义,狡诈阴险的阴谋家。这自?然是出于她自?身利益的考虑——希望着日后徐夙隐能够和徐籍割席。


    这并非一日之功,此?时?此?刻,姬萦只希望他有哪怕片刻动摇,证明他们之间并非密不可分,他并非善恶不分,愚忠愚孝之人?。


    但他没有。


    “认不认同?,很重要吗?”


    “当然重要。”姬萦压着一股怒意,“我想知?道?,大公子是如何看待宰相的所作所为的。”


    霞珠和秦疾的目光都集中在徐夙隐身上,水叔强忍着没有发话,看他憋得绛紫的脸色,可以?想象只要徐夙隐一点头,他就立马可以?向姬萦发起质问?。


    徐夙隐注视着手?中的瓜子,没有立即回答姬萦的问?题。


    过了一会,他缓缓开口:


    “姬姑娘菩萨心?肠,若是能做个游侠,日后一定能名扬天下。”


    姬萦叫他大公子,所以?他也用旧的称呼回应。


    “你讥讽我带不了兵?”姬萦立即悟出他的言下之意。


    “天地远阔,姬姑娘为什么偏要往战场走?”


    “姑娘”和“偏”组合在一起,刺激了姬萦的大脑,这好?像是在说?,她身为女子,本?该在家绣花,却舞刀弄枪,非要和男人?一较高低。


    牝鸡司晨,大逆不道?。


    姬萦知?道?绝大多数人?,那些把异议明摆在脸上的,和悄悄藏在心?里的,他们都是这么想的。


    徐夙隐,也终究是其中一人?。


    霞珠不安地拉了拉她的衣角,姬萦视若未见,怒目直视对面的徐夙隐。


    “原来大公子眼中的英雄就是颠倒黑白,指鹿为马,是非不分——只要能打胜战,草菅人?命的将军也是好?将军。”


    姬萦到底还保留着理智,记得坐在眼前的是篡国奸臣徐籍的长子,不是什么路边的阿猫阿狗,她咽下心?中刻薄的讽刺,忽然变脸,粲然一笑。


    “大公子说?得有理,我会好?好?思考,除了战场,还有哪里是我的容身之所。”她拱了拱手?,神色平常道?,“为了尽早启程赶往天京,襄助宰相和联军,我先?行一步。”


    霞珠连忙起身,秦疾见状也一抱拳,跟着姬萦告退了。


    走出茶楼,姬萦见秦疾似在深思,故意问?道?:“秦弟如何看待大公子所说??”


    “道?理是这个道?理,就是听着不得劲儿。”秦疾露出一抹不快,“要是草菅人?命的事发生在某眼前,某是决计不能袖手?旁观的——”


    “君子见其生,不忍见其死。”姬萦顺手?拍了拍马屁,“秦弟是个君子啊。”


    秦疾不好?意思地摸了摸后脑勺:“什么君子,读过书的大老?粗罢了。”


    从茶楼出来后,姬萦随心?走的右手?边,说?话的空当里,三人?已经走到了主街上,早市刚散,青石地板上到处可见零落的菜叶和果皮。有两三个蹲在担子边,还没卖完货物?的可怜农家,朝姬萦三人?投来期待的目光。


    姬萦正和秦疾说?话,一名脸色蜡黄的青衫女子从路边店铺跌跌撞撞摔出,眼看就要跌坐在地上,姬萦顺手?一扶,让女子在怀中站稳。


    “……多谢姑娘。”青衫女子看见扶住自?己的同?是女子,松了口气,神色凄惶地向姬萦行礼致谢。


    赶人?的店铺老?板也没想到青衫女子这么弱不禁风,轻轻一推便险些摔倒。见她被人?扶起,老?板也神色一轻,随后立马又板起脸,抖着手?中的鸡毛掸子,义正词严道?:


    “不管你怎么说?,最?低就是五两纹银,一个子儿也少不了!你要不买就赶紧走,别?耽搁我做生意!”


    “掌柜的,求求你大发善心?……”


    青衫女子还没走到门前,掌柜的啪一声就关上了店门,姬萦还听到了落闩的声音。


    “你这做生意的,好?生黑心?!”秦疾忍不住骂道?。


    隔着一扇店门,掌柜的中气十足的声音传了回来:


    “你也知?道?我是做生意的,不是开善堂的!”


    姬萦按住更加生气的秦疾,走到青衫女子身前,仔细打量了她的面庞。


    “刚刚我就说?有些眼熟,我们是不是在太守府见过?”


    青衫女子闻言有些慌张,不欲与姬萦搭话,转身就要离开。


    “你别?怕,你的事我不会告诉别?人?。”姬萦放轻声音,安慰道?,“寻常人?不会没事到棺材铺来,你是有亲人?去世了?”


    青衫女子立在原地,右手?紧张地攥着一张粗麻手?帕,天人?交战了好?一会,才泣声道?:“奴婢是太守府曾小娘的丫鬟,我家小娘的亲姐姐,前几日生产血崩,去了……可是主子却拿不出银钱帮她打一副好?些的松木棺材……”


    “夫家难道?不管吗?”霞珠忍不住问?。


    “他们一家挽裤脚的庄稼户,今年收成又不好?,手?里能有什么钱……要是我家小娘不帮忙,他们就打算一卷席筒,随意葬了……”丫鬟哭哭啼啼道?,“我家小娘为这件事已经几宿没睡了……白日里天不亮又要起身劳作,干那么重的体力活,再这样下去,非病了不可……”


    “体力活?什么体力活?”秦疾皱起两道?粗眉毛。


    “我们老?爷规定,府里每个人?都不能游手?好?闲,坐吃山空……哪怕是夫人?,也要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老?爷特意在太守府后院给我们开辟了一大片荒地,夫人?和小姐们平日除了做女红的功课,还要下地劳作,直到太阳下山才能歇上一歇……”


    霞珠和秦疾听得目瞪口呆。


    姬萦早就觉得这太守府古古怪怪,人?人?脚步虚浮,只是没想到,岳宗向的装腔作势竟会达到此?种程度:崇尚古圣贤的俭朴之风,强制家中上下效仿,而他本?人?霸占虚名,私下里却用虾蟹炖煮的豆饭。


    自?己可以?给狗儿穿金宝地锦的小褂,家中侧室却连为亲人?打一副稍好?一些的棺材都没有余力!


    好?一个虚伪狡诈、道?貌岸然之人?!


    第032章 第 32 章


    丫鬟平时被压迫得久了, 连个说话的人都找不到——在太守府,闲言碎语也?是大忌。遇上一个愿意倾听的好心人,一不留神就说了太多。


    等到回过神来, 她脸色发白,双膝一软就要给姬萦跪下:


    “姑娘,这些话奴婢都不该说, 求求你, 千万不要告诉我家老爷……不然?,奴婢没命是小, 牵连了小娘是大……小娘是府中对奴婢最好的人,奴婢不能害了她……”


    姬萦连忙将人一把?捞起,再三保证:“你放心,你说的这些,我们姐弟三人都不会往外透露一个字——”


    她一个眼神, 霞珠和秦疾也?连忙答应保证。


    丫鬟这才逐渐镇静下来。


    “你别着?急,这点银两是我的心意, 你带回去?给你家小娘, 让逝者早日可?以入土为安。”


    姬萦从袖中掏出一点碎银,大约□□两银子,不由分说地塞到丫鬟手?里。


    “这怎么能行,我不能……”


    “你能在这里恰好遇见小冠, 便是祖师爷的好意。姑娘,快收下吧。”


    姬萦再三劝说, 丫鬟这才含着?眼泪收下银两, 感谢姬萦的恩情。


    恰逢此?时, 雨后天?晴的空中传来一阵幽怨的琴声。


    姬萦抬起头,发现那座高耸在凤州城内的楼阁, 又拉开了四面的帘子。一名?貌美的白衣女子正在抚琴,散发袒胸的美青年被众佳丽簇拥,正在画案前?挥笔洒墨。


    丫鬟也?看?见了这一幕,她带着?同情说道:“画画的那是我们公子,你们第一次来的时候,老爷就是在为公子的事情大发雷霆……”


    “你们公子是怎么了?”姬萦早就对这位离经叛道的太守公子产生兴趣,试探着?问道,“我听街上的人说,你们公子似乎是得了什么病?”


    “公子才没疯呢!公子比他们任何一人都要清醒!”丫鬟扬声为自家公子辩解,“奴婢知道外边的人是怎么说公子的,可?他们什么都不懂,公子是个好人……”


    “你能不能和我说说这位公子的事?”姬萦谆谆善诱道,“说不定小冠也?能够帮他呢。”


    丫鬟犹豫片刻,还是开口了:


    “我们公子从前?不是这样的……自从我们老爷的原配夫人四年前?去?世,公子一把?火烧了祠堂后……就变成这样了。”


    “火烧祠堂?”姬萦的兴趣是越来越浓厚了,“看?来你家公子和太守之间是水火不容啊。”


    “是啊,”丫鬟面露惋惜,“公子文武双全,年纪轻轻就中了会元,要不是出了这事,现在恐怕已?经是状元了。老爷除了把?他关?在楼阁里不让出门,也?没有别的法子。毕竟……再怎么说,公子也?是老爷唯一的儿子。”


    “你们公子叫什么名?字?”姬萦已?经生出一个主意。


    “公子姓岳,单名?一个涯字。”丫鬟看?了眼天?色,“奴婢不能再耽搁下去?了,这银子要马上交到棺材铺掌柜的手?里,奴婢还要回府复命……”


    “也?好,免得你家小娘担心。”姬萦笑着?拱了拱手?,丫鬟感激地一福身,匆匆跑到紧闭的店铺门前?,“掌柜的,快开门,我有钱了……”


    木门马上开了,掌柜的看?了一眼丫鬟手?中的碎银,让她进了店。


    丫鬟和掌柜都进了黑漆漆的店铺,姬萦把?手?兜在道袍宽大的袖子里,若有所思地望向太守府阁楼的方向。


    岳涯还在作画,琴声依旧没停。


    考上过功名?,又会武艺,还是凤州太守的独苗苗,本来前?途一片大好,却要自毁前?程——烧祠堂,穿女装,和莺莺燕燕混迹在一起。


    很?怪。


    很?怪。


    但是,奇才哪有不怪的?


    “我想和他见上一面。”姬萦说。


    姬萦的话把?霞珠和秦疾都吓了一跳。


    “你要怎么见?”秦疾瞪大眼睛。


    “太守会让你见他吗?”霞珠满脸担忧。


    “那丫鬟是偷偷出来的,必是走的掩人耳目的角门。”姬萦说,“霞珠,秦疾,你们先?找个地方藏着?,待她出来了,尾随其后,找到太守府的后门在哪儿。记下来再告诉我。”


    “那你呢,小萦?”霞珠看?着?她。


    “我再随处走走。”


    三人分头行动后,姬萦在心中估算了一下太守府的位置,径直往东面走。沿着?东走了大约一盏茶时间,她在一家三层的酒庄前?停下脚步。


    姬萦装作想为自己的道观寻个长期供酒商的样子,找到酒庄老板,一番谈笑风生后混进了酒庄三楼。


    如她所料,从酒庄三楼的窗户望出去?,能将太守府一览无余。


    “来,这是今年新?酿的姑娘酒,道长试试。”酒庄掌柜拿着?一碟芳香扑鼻的新?酒回来,热情地介绍给姬萦。


    姬萦接过瓷碟,先?端到面前?,用?鼻子嗅了嗅,再用?嘴唇抿了抿,由衷赞叹道:“爽而不腻,厚而不重,果然?是好酒。”


    酒庄老板闻言更加骄傲,挺起胸脯道:


    “不是我吹牛,这凤州城里最好喝的酒必定是我们陈记酒家所出。”


    “确实如此?,怪不得我听人说,陈记酒庄的酒一向是供不应求。”姬萦笑道,“有这么大的生意,掌柜的恐怕夜里也?不得空闲吧?”


    “那倒不至于,我们差不多酉时就不干了,用?我娘子的话来说,这钱啊,是挣不完的。把?自己身体累坏了反而划不着?。”酒庄老板笑呵呵道。


    姬萦又试了几种酒,在酒庄老板来回奔波的空当里,将太守府的大致构造记在心中。


    比起从角门潜入,现在她想到了更快捷的方法。


    觉得差不多了,姬萦花了二两银子买了一坛好酒,以回去?考虑为由告别了酒庄老板。


    提着?酒坛走出酒庄,天?空落起了濛濛细雨。姬萦一开始没放在眼里,没想到走到半途,雨突然?大了,一改之前?温柔细碎的模样,变成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地往头上砸。


    不得已?,她躲进了临街的商铺屋檐下。


    这凤州的天?气真怪,一会天?晴一会下雨,丝毫没有预兆!


    姬萦被迫困在屋檐下,只能冲着?瞬间灰沉沉的老天?发牢骚。


    那坛为她打掩护的酒,随意放在脚边,无声地散发着?幽幽酒香。


    因为突降大雨,街上原本不多的行人俱都行色匆匆,有伞的赶紧打伞,没有伞的,只能把?荷叶或者双手?挡在头顶,焦头烂额的疾步快走。


    在姬萦躲雨的商铺对面,一个在路边兜售油纸伞的老妪,正慌慌张张地收捡撑在地上的货品。


    她年岁已?高,行动不便,只是弯腰捡起一把?伞,都显得跌跌撞撞。


    往来行人很?多,但没有一人为老妪停下脚步。姬萦看?不下去?,踏进雨幕,冲到老妪身旁,帮她捡起地上撑开的油纸伞,收拢后扔入竹篓。


    老妪来不及道谢,急匆匆地从怀中掏出一块雨布抖开,想要盖在竹篓上。


    油布抖开后,几个老鼠啃出的崎岖怪洞和姬萦尴尬对望。


    “哎呀,奇怪,奇怪啊,昨日还没有的……真的,小姐,老朽不是骗人……”老妪慌张不安地絮絮念着?,将油布盖在竹篓上,浑浊的雨水从老鼠洞里流出,哗啦啦地滴在色彩鲜艳的油纸伞上。


    老妪见状又脱下缠在腰上的破布,勉强盖住了油布上的破洞。


    虽然?她有几十把?样式各异的伞,但她一把?都不舍得打。


    老妪顶着?被雨打得半湿的白发,无措又讨好地向姬萦笑了笑,那被沟壑一般深邃的皱纹挤占的卑微笑脸,让姬萦心中一酸。


    遍身罗绮者,不是养蚕人。


    她脱下身上的外衫,不容拒绝地披在老妪雪白的头上。


    “使不得,小姐——使不得!脏了你的衣裳!”老妪极为慌张,想要脱下她的外衫,姬萦已?经抱起竹篓,往路边可?以挡雨的地方去?了。


    老妪见状只能抓着?她的外衫急忙跟上。


    姬萦抱着?竹篓冒雨前?进,竹篓里少说也?有二三十把?伞。老妪的油布和破布带保护着?伞,而姬萦保护着?老妪。


    伞,无法挡雨。


    多么滑稽。


    忽然?之间,姬萦头顶的雨停了。


    倾盆大雨,被阻隔在了方寸之外。


    她停下脚步,蓦然?回首,青玉色衣裳,墨发束带的徐夙隐撑着?伞站在身后。他的神情依然?那么孤高冷淡,月色的发带和乌黑的青丝,都在萧瑟的风雨中轻轻晃动。


    他散发着?淡淡光辉的脸,和身后那轮在云层中若隐若现的月亮相映成辉。


    姬萦抿了抿唇,没说话,继续把?竹篓抱到可?以挡雨的屋檐下放了下来。


    老妪追了过来,连连向姬萦道谢。


    “老夫人,这把?伞你拿去?罢。冷雨伤身,莫要生了病。”


    徐夙隐轻声说,将手?中素净的纸伞收拢后递给老妪。


    老妪见他周身气度不凡,不敢收他的伞,惶恐地推拒了几次后,徐夙隐将旧伞直接放到了老妪手?里。


    有了伞,她就不必怕雨水打湿货品,也?不怕自己着?凉生病,更可?以继续兜售她的商品了。


    老妪向两人再三道谢后,用?手?挎着?竹篓,另一只手?打着?伞,朝人群聚集的地方挪着?小脚去?了。


    留下姬萦和徐夙隐二人,站在简陋的屋檐下,看?着?雨水从长有青苔的滴水瓦上如小溪般潺潺流下。


    姬萦还心有闷气,不想主动与?他搭话。


    可?他一言不发站在身旁,比她还沉得住气,姬萦就舌头发痒,关?不住嗓子了。


    “大公子先?前?可?是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的用?意?我本以为大公子会把?老妇人的伞都买下来,没想到大公子是把?自己用?旧的伞送给了她。”姬萦笑着?开口,暗中挖坑。


    “我没想那么多。”徐夙隐淡淡道。


    “那大公子想的是什么?”


    “一个卖伞却不舍使用?的人,即便我买伞相赠,她亦不会使用?。”徐夙隐说,“我想的,只是如何使她少淋一场雨。”


    他顿了顿,声音里多出一缕愁绪:


    “我能做的,仅此?而已?。”


    姬萦没料到是这样的回答,愣在原地。


    的确,如果徐夙隐刚刚买下老妪的伞再转赠给她,最大的可?能,也?只是老妪收回货品,重新?兜售。老妪淋雨的结局不会改变。


    但现在,老妪撑着?伞在雨中来去?自如,竹篓里的油纸伞?*? 也?少了一大半。


    两种结局孰强孰弱已?经很?明显了。


    姬萦沉默片刻,开口道:“想不到连这种琐屑小事,大公子也?想得如此?透彻。”


    “……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然?今皇权勋爵、地方官僚、乡绅富户,而使民的价值比一斗米,一把?伞更低。”


    他的声音慢慢垂落下去?,变得低不可?闻。


    姬萦又是好一会没说话。短短片刻,她的心情已?经十分复杂。


    “有时候我真不明白,从大公子嘴里说出的,哪些是真的,哪些是假的。”


    “都是真的。”


    他忽然?抬起长而直的睫毛,姬萦猝不及防撞上他的眼神。


    徐夙隐的目光和滴水瓦中流下的雨水一样冷凉清澈。


    “我未曾对你说过假话。”他说。


    在姬萦愣神的刹那,他已?经收回了目光,重新?投向茫茫的雨幕。


    “我知道你心有不悦的是什么。‘天?下英雄绝迹’——我早已?表态过。”


    他轻声说,带着?一丝悲凉。


    “那是我的亲生父亲,身为人子,我还能如何评价呢?”


    姬萦心中对他的那点埋怨,在他如水般悲哀的眼眸中烟消云散。


    第033章 第 33 章


    是夜。


    凤州城内万籁俱静, 万家灯火皆已熄灭。偶有风声经过,留下一地微寒的?萧瑟。


    姬萦身着夜行衣,悄无声息地出现在陈记酒庄的门口。


    城中巡逻的?更夫刚刚走过这片区域, 更声?仍萦绕在夜空,一时半会不会有人来打扰姬萦的计划。


    她掏出随身携带的铁丝,三?下五除二, 撬开?了酒庄的?门锁, 再听吱呀一声?,姬萦的?身影消失在重新合拢的门扉之后。


    她闪进鸦雀无声?的?酒庄, 静默在黑暗中竖起耳朵倾听了半晌。


    流动的?空气中,只有迟缓的?水珠慢慢滴落的?声?音。


    她谨慎地摸上了酒庄三?楼,站到?白?日观望的?那?扇窗户前。


    凤州城静穆的?夜景被框在四四方方的?画卷里,一轮幽幽的?圆月,高高悬挂在蓝黑色的?天穹上。


    姬萦取下腰间的?弩箭和绳索, 蹲在窗边,瞄准那?座凤州城内最高的?楼阁, 利落地扳下悬刀。


    嗖的?一声?, 弩箭带着绳索破空而去,深深地钉在楼阁二楼的?檐柱上。


    姬萦试着扯了扯绳子,观察檐柱上的?情况,然后?把绳索的?另一端绑在了一坛装满酒浆, 两人都难以合抱的?深坛上。


    一切准备就绪,她戴上皮手套, 爬上窗台。


    深呼吸一口, 姬萦抓住绳索, 跳入静谧的?画卷之内!


    夜风从耳畔呼啸而过,即便隔着一层皮手套, 摩擦的?疼痛和灼热还是传到?姬萦的?手心里,无数沉睡的?民宅从姬萦脚下一掠而过,一眨眼,太守府楼阁的?二楼檐柱就已近在眼前。


    姬萦做好准备,在即将迎面撞上檐柱的?前一个瞬间,松开?绳索,灵活地滚进楼阁二楼的?地面。


    变故突生!


    一节七节鞭从黑暗中伸出,紧紧地勒住姬萦的?脖子。


    七节鞭勒着姬萦,拖着她往后?疾退。她的?双腿在半空中飞舞,察觉到?危险后?第一时间挡在鞭子面前的?双手,正死死地抓着冰冷的?鞭子。


    空气瞬间变得?稀薄,被勒住的?骨节传来断裂似的?疼痛。


    姬萦沉住气,身体猛一蓄力,握着手中的?七节鞭向右侧翻滚!


    暗中偷袭之人对姬萦的?怪力没有丝毫准备,猝不及防地跌倒在地上,姬萦听到?某种重物轰然倒地的?声?音,她趁此机会摆脱七节鞭的?桎梏,翻身跃上,压住偷袭之人!


    月光照亮了对方的?脸,赫然就是楼阁的?主人,姬萦此行要找的?岳涯。离得?近了,姬萦忽然发觉,他比远远看上去的?更加年轻。


    她举起的?拳头刚一愣神,岳涯已经?抓住这个机会,踩住地面,猛一用力,带着身上的?姬萦翻了过来。


    眼看着七节鞭又要往脖子上锁,姬萦只得?暂时放弃言和的?打算,一手握住七节鞭中心,不让鞭子靠近,同时屈膝用力上顶——岳涯避开?了,丧失了他的?居上位置,再次被姬萦压在身下。


    这一回,姬萦没有给他再次反转的?机会。


    七节鞭在她手中,任岳涯如?何拉扯,就是牢牢不动。


    她的?双腿也像两节鞭子,紧锁住岳涯的?身体,让他动弹不得?。


    岳涯的?白?色里衣经?过一番打斗,欲迎还拒地拢在胸前,而他的?黑发也如?月光倾洒一地。


    烛光在四方同时亮起,楼阁里亮如?白?昼。一群素面朝天,长发披散的?貌美女子挤在楼阁的?四个角落,分别有一人抱着灯笼。


    她们安静而又惊惶地看着楼阁中央堆叠在一起的?两人。


    岳涯不动了,阴冷恼怒的?目光定定看着上方的?姬萦。


    “咳……”


    姬萦尴尬地清了清嗓子:


    “误会,都是误会。岳公?子,你别激动,我这就解释。”


    姬萦等?了片刻,见他没有过激反应,试着慢慢从他身上起身离开?。


    岳涯在她之后?也站了起来。


    他衣衫不整,但毫不在意?,那?条冰冷的?七节鞭,此刻就垂在他的?腿边。


    岳涯哂笑一声?,面露嘲讽:“我还以为,是家里那?老头有了新花样。不过,他找不到?身手像你这么好的?杀手。”


    “岳公?子放心,来这里完全是我自?身的?意?思。”姬萦向他抱了抱拳,神色一正,自?我介绍道,“小冠是高州白?鹿观的?新任主持,道号明萦,此前我们已有一面之缘。此次不请自?来,是因我在市井间听说了不少?岳公?子的?事迹,十分敬佩,起了结交之意?。这才出此下策,还望公?子见谅。”


    姬萦神色坦荡,丝毫没有扭捏之态。


    岳涯扫了一眼姬萦身上的?道袍,收起七节鞭,带着挖苦之意?说道:“出家之人,不劝我苦海无边,回头是岸,反而说敬佩我的?,你是第一个。”


    “世既是俗,世俗之中有像岳公?子这般不俗之人,小冠当然敬佩。”姬萦笑道。


    岳涯不置可否地一笑,轻轻拍了拍手掌。


    楼下走上几?名端着托盘的?靓丽女子,为首那?人的?托盘上放着一件黄地桂兔纹的?妆花纱大袖衫,其后?的?托盘上则是几?碟瓜果,一套茶具。


    他从想要为他披上外衣的?女子手中接过这件女子样式的?大衫,毫无芥蒂地穿在了身上。


    “姬姑娘,介意?席地而坐否?”岳涯挑衅道。


    “这有何难?”姬萦笑了。


    两人同样大大咧咧地往地上随意?一坐,姬萦盘着腿——在白?鹿观盘惯了,岳涯则更加狂放不羁,一条长腿直愣愣地伸着,另一条长腿则松弛地曲了起来。


    他从托盘里拿起茶壶,分别倒了两杯。


    姬萦趁机观察楼阁内部,空旷简陋的?室内,原本应该雕梁画柱的?地方,被兵戈打斗的?痕迹破坏,主人也不花力气掩盖,让它们赤裸裸地展示在宾客眼中。楼阁中央,一扇先前撞倒的?屏风已重新竖起,画着梅兰松竹的?彩漆屏风后?面,是一套素色的?被褥。


    岳涯将其中一杯热气腾腾的?茶递给姬萦。


    姬萦也不客气,她褪下手套,端起茶盏向岳涯敬去。


    “深夜冒然到?访,这杯茶,权当是我向岳公?子的?赔罪。”


    她毫不犹豫,一饮而尽。


    岳涯兴趣盎然地看着她,等?她喝完了,才说道:“你就不怕茶里有毒?”


    姬萦微微一笑,胸有成竹:“你不屑。”


    岳涯朗声?大笑,叫了一声?好。


    “这赔礼我便收下了。”


    他也端起手中茶盏,一饮而尽。


    姬萦悄悄观察着他的?模样,这位传闻中几?近神奇的?太守独子——岳涯的?下颌线虽已有成年男子的?清晰和硬朗,五官却有一种山水画的?秀美,这股潇洒的?写意?让他的?面目依旧停留在少?年时代。


    若是不仔细辨认,他身着女装,完全可以以假乱真。


    这回换姬萦主动握住茶壶,给两杯空了的?茶盏重新满上。


    夜风从帘子的?缝隙里吹进,茶叶的?幽香扩散在宽阔的?楼阁之中,姬萦和岳涯各自?坐着,那?些貌美的?女子则侍立在四个角落,以观察和好奇的?目光打量着两人。


    继身份姓名之后?,两人又互报了年龄。岳涯反比姬萦小上一岁,今年刚至冠年。


    “不知岳兄是何时发觉我的??”姬萦问。


    “从你的?弩箭钉在檐柱上的?那?一刻,我就发觉了。”岳涯面露嘲意?,单手提着茶盏晃悠,潇洒得?好似提着一杯美酒,“要是没有这份警觉,我早就暴毙在这楼阁中了。”


    在这句话里察觉到?凤州太守父子之间的?暗潮涌动,姬萦小心地避开?涉及到?岳宗向的?可能,转而说道:“这些姑娘是岳兄的?……”


    “家人。”他说。


    看到?姬萦脸上的?不解,他不以为意?地笑了笑。


    “她们都是流落风尘的?可怜女子,其中不少?是被家人亲手卖进青楼。我将她们赎出,收留在此地,想离去的?,也可自?行离去。平日里,我教她们琴棋书画。又成立一雅社,让她们可以售卖字画为生。这座楼阁里的?开?销,现今都是她们一力承担。我们相依为命,与家人何异?”


    听到?岳涯和姬萦在谈论她们,有几?个胆子大的?姑娘,脚尖越凑越近,其中一个年纪最小,梳着双丫髻的?小姑娘,忍不住附和道:“公?子是我们的?救命恩人,要不是公?子,我们有些人早被狠心的?老鸨给打死了!”


    姬萦见多了将风尘女子赎买出来以作禁脔,还美其名曰“救风尘”的?道貌岸然之士,像岳涯这般对这些可怜女子爱重如?家人,尊重如?朋友的?,却是头一回看见。


    “岳兄大义,这一杯茶,我还敬你。”姬萦发自?内心地端起茶盏。


    “过奖了。”


    两杯茶盏在半空中轻轻一碰,各自?饮尽。


    “可惜没有美酒相伴。”岳涯惋惜道,“昨夜最后?一坛酒已被我喝光,你来迟了。”


    “我和岳兄相谈甚欢,再香的?酒也只是点缀。”姬萦说,“岳兄平时就生活在这楼阁里吗?没有想过出去看看?”


    “出去?”他的?笑里有锋利的?讥讽,“我为何要出去?”


    岳涯的?目光飘向太守府里另一顶屋檐,他的?声?音变得?又冷又沉:“我出去了,有人岂不是要解脱了?”


    姬萦随着他的?视线看进黑夜,没有冒然搭话。


    “四年了,你以为锁住我的?,是这楼阁吗?”


    他说。


    第034章 第 34 章


    “公子可想过打破僵局?”


    “小道长, 你还是明说你的来意吧。我不信你大费周章,只是为了与我促膝长谈。”


    岳涯放下茶盏,似笑?非笑?道。


    “实不?相瞒, 我想请岳公子与我一道,前往天京勤王平叛。”姬萦收起随意的姿态,正色道, “岳兄年轻有为, 若是随我出世?,定能?在青史?上?留下姓名, 难道岳兄就甘愿在这小小楼阁困居一生?”


    “我为何不?可在这楼阁困居一生?”岳涯嘲讽道,“同外边相比,这楼阁里还要?干净得多。”


    “难道公子在楼阁之外,就没有一个?牵挂的人?”


    “没有。”


    他答得果决而?冷漠。


    这家伙油盐不?进,姬萦在心里恨得咬牙切齿。她年纪轻轻已是一观之主, 同是年轻人,岳涯却是一又臭又硬的茅坑石头。


    人与人之间的差距, 竟是如此?之大!


    “岳兄驻足不?前, 定然是怀有心结。若是小冠能?帮你解开心结,岳兄可否出世?相助?”姬萦问。


    “哪怕是你的祖师爷再世?,也会对此?束手无策。”


    “岳兄不?试试又怎么知道结果?”


    岳涯哂笑?一声,从光凉的地上?站了起来。他的里裤之下没有鞋袜, 就那么坦然地光脚而?立。姬萦也坦然地看着坦然在月光下的岳涯。


    他走到楼阁的窗台边,双手撑在栏杆上?, 像之前俯视后花园里的姬萦一样, 俯视着苍凉月色下的太守府。


    一座黑漆漆的食人牢笼。


    “小道长, 你的父母还在么?”他问。


    “俱亡。”


    “我是一生一亡。”他望着夜色,幽幽道, “该死的没有死,不?该死的却早早往生。小道士,你们是如何看待生死这个?问题的?”


    “始祖庄子曾说,生也死之徒;死也生之始。又谓之古之真人,不?知说生,不?知恶死。要?是怕死,那便?是道行不?够。”


    “小道士,那你的道行够了没有?”


    姬萦闻言笑?了:“自然不?够。天底下,恐怕没有几个?道行够了的人。只要?是人,谁不?怕死?说不?怕死,那都是唬人的。”


    “你倒是比那些秃驴牛鼻的要?诚实许多。”岳涯赞赏道。


    “岳兄谬赞了。”


    姬萦跟着起身,走到栏杆前,学着岳涯的模样撑在栏杆上?,同样俯视着楼阁外的夜色和黑暗中隐有的几点烛光。


    “我母亲,原是本地的豪族之女,在家时从未受过苦楚。与我父亲成婚后,父亲立下规矩,太守府的公鸡打第?一声鸣,母亲就必须梳洗起床,亲自带领后宅的姬妾与府中下人田间劳作。待到日出,再亲手准备羹汤,送至我父亲床前,服侍他起床用膳。”


    “母亲性情温婉,以夫为天,战战兢兢地服从着我父亲苛刻的命令。我父亲每日三餐,母亲只有两餐,父亲嫌豆饭和素斋难以下口,厨房便?偷着加入河鲜高汤——我父亲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权当不?知。而?我母亲和其他人,吃的依然是石子似的豆饭和素斋。哪怕是在生下我之后,母亲想喝一口鸡汤,也被父亲断然拒绝了。”


    “我母亲生我之后,本就孱弱的身体更?是日渐西下,即便?如此?,父亲也不?肯减免我母亲的劳务。等我稍大一些,能?够帮着母亲处理田间的工作了,母亲的日子才好过了一些。为了让母亲能?从父亲的磋磨中解放出来,我努力读书?,十六岁便?考中了会元,但就是那一年——”


    岳涯的声音变得暗流涌动,他极力克制,但那种深入骨髓的痛恨,还是随着他不?自觉加快的语速溢了出来。


    姬萦知道岳涯的讲述已经来到了他人生最?为关键的转折——火烧祠堂。


    就在他成为举子,前途一片大好的时候,他放火烧了岳氏祠堂,自从走上?一条截然不?同的路。


    “我母亲回娘家看望生病的外祖母,适值表舅也在府上?逗留,得知母亲在岳府不?沾荤腥,表舅心生同情,亲手盛了一碗鸡汤给母亲。母亲自出嫁后便?没有喝过鸡汤,更?不?记得鸡为何味,她忍不?住喝下了那碗鸡汤,但此?事后来被父亲知晓,他大发雷霆,在众人面前呵斥母亲,说——”


    “饿死事小,失节事大!”


    岳涯沉声说出这八个?字的时候,一双阴柔似水的丹凤眼?暗沉无光,恨意无边无际。


    “我母亲羞愧难当,绝食七日……活活饿死。”


    他的讲述落下了帷幕,寂静笼罩着楼阁。冰凉的月色下,风是冷的,屋檐瓦当是冷的,楼阁栏杆也是冷的,在这其中,尤以姬萦身旁的岳涯最?冷。


    他绵绵不?绝的恨,缠绵纠葛的悔,都藏在那副轻狂无羁的外表下。


    他忽然转头,低眉而?笑?,眼?神中有种荒凉。


    “你说,这心结,要?如何开解?”


    姬萦觉得不?可解。


    回去的时候,和来时不?同,她砍断绳索,收回钉在檐柱上?的弩箭,一路潜行,鬼鬼祟祟地钻出了太守府的后院角门。


    乘兴而?来,败兴而?归,说的就是姬萦此?刻的心情了。


    她唉声叹气地走在入夜后的街道上?,想着离去前和岳涯最?后的交谈。


    “如果我帮你杀掉岳宗向,你的心结能?不?能?解?”


    “我留着他的命,难道是杀不?了他吗?”


    是啊,他不?杀他,是为了折磨他,曾经的天之骄子,父亲沽名钓誉的心爱物件,现如今是有癔症的疯子,火烧祠堂的罪人、穿女装颠倒阴阳的妖人。


    桩桩件件,都是为了折磨活着的岳宗向。


    受折磨的,只有岳宗向吗?


    “让他死,也太便?宜他了。”岳涯说。


    臭茅坑石头。


    不?好搞,但她还想搞。


    姬萦愁眉苦脸回到客栈,小心翼翼合上?吱呀作响的大门,上?楼梯的时候下意识抬头一看,险些被吓得倒退两步。


    “你怎么还不?睡!”


    徐夙隐穿戴整齐,手里提着一盏黄豆大小的油灯,静静地站在楼梯上?方看着她。


    “你久去不?回,我怕事情有变。”


    “能?有什么变?”姬萦嘟囔道,上?楼的脚步重新走了起来。


    踏上?最?后一阶半朽的木楼梯,姬萦已经能?平视面前的徐夙隐。他似乎是睡下后又起来,一头墨水似的长发散落在身后,肩上?披着一件月色的大氅,脸色在烛光的闪烁下有些微苍白。


    “你达成所愿了吗?”他问。


    姬萦从未对他说过此?行是去夜访岳家公子,但徐夙隐以既知的语气询问,她竟然也觉得合情合理。


    对方是徐夙隐,哪怕她什么都不?说,他也能?自己?猜出七八。


    “唉——”她重重叹了口气。


    “你为何觉得他是你需要?的人?”徐夙隐问。


    “直觉。”姬萦说,“经过这次面谈,我更?能?确定,他非一般之人。”


    “你想要??”


    “想要?。”姬萦毫不?犹豫。


    “好。”徐夙隐的声音像他的神色那般平静,他点了点头,好像在说一件再寻常不?过的小事,“明日我去见他。”


    姬萦愣在原地,还未来得及反应,徐夙隐已经揖手作礼,转身离去。


    姬萦看着他回房关门,心情十分古怪:他大半夜等在这里,就是为了说这几句话?


    她没把他说的话放心上?,没想到第?二天——


    徐夙隐当真去太守府了。


    ……


    楼阁第?三层,帷幔迎风飘荡,如水波万千。


    岳涯衣带半解,半醉半醒地靠在栏杆前。他早已得到同楼女子的通报,但直至徐夙隐走至身后,他也未曾转身。


    “整整四年,老头子第?一次放人进来。得知是你,我就觉得不?稀奇了。”


    岳涯拿起手中酒壶一饮而?尽,透明的液体顺着他的下颌蜿蜒而?下,点点滴滴落到栏杆和地面,酒香扑鼻而?来,连贯穿楼阁的风也带上?了酒香。


    他放下空荡荡的酒壶,终于转身。


    一双狭长的丹凤眼?,半是冷漠半是嘲笑?地睨着面前平静如水的人。


    “好久不?见,徐师兄。”


    岳涯提起脚下一坛未开封的酒,朝徐夙隐举了举:“喝一杯?”


    “不?了。”


    “师兄还是和以前一样没意思。”岳涯笑?了一下,那抹笑?容像是病重之人临终前的返照,片刻便?消失无踪了。


    他径直向栏杆前的条椅躺下,喃喃自语道。


    “光一个?人喝有什么意思,不?喝不?喝了。”


    徐夙隐走到栏杆前,目光眺望着太守府外热闹的凤州城。还未受战火波及的富饶城市,民众虽然心怀不?安,但仍安居乐业着。太守还沉浸在虚假乐土的幻想里,不?知道阴云已经悄然靠近。


    “我是来请师弟出山相助的。”徐夙隐淡淡道。


    “我?”躺着的岳涯用手指着自己?,哑然失笑?,“请我出山,为师兄弹琴助兴吗?”


    “天京城破,陛下殡天,诸侯割据,新皇群狼环绕,孤掌难鸣,大夏已值生死存亡之际。夫子临终前,最?放不?下的,就是这天下将倾的乱局,我想请你出山,勤王平叛,襄助夏室。”


    岳涯听笑?了,笑?到最?后,变成苦笑?。


    “师兄,我和你不?一样,大夏如何,我不?在乎。母亲去世?后,我便?失去欲求,只想偏安一隅,终老此?生。没有归隐山林,只是因为不?想让仇人过的太痛快而?已。”


    “我在楼阁里也听说过你的事。”岳涯坐了起来,看着脚下歪倒的空酒壶,眼?神中露出悲凉之意,“皇城撤退时,宰相命你用三万将士阻拦十五万敌军,你赢得漂亮,自那以后名震天下。世?人只知你算无遗漏,明若鬼神,却不?知你绝境挣扎,在里外夹击中几次死里逃生——”


    “……”


    “我不?明白,师兄,你并非那种迂腐之人,何苦为了夏室做到此?种地步,以至于父子离心,进退为难?”


    “……匡扶天下,济世?救人,是夫子最?后的遗愿。”


    “那你的愿望呢,师兄?”


    “我的愿望……”


    徐夙隐说:


    “我的愿望就是你能?出世?襄助姬萦,让她能?够拨乱反正,还政于夏室。”


    岳涯现在是真的迷惑了,他眯眼?看着依旧背对着他的徐夙隐:“你是替那个?小道长来的?她是什么人,竟能?说动你当这个?说客?”


    “她于我有救命之恩。”徐夙隐垂下眼?眸,将多余的情绪都藏在纤长睫毛下的阴影中。


    “我不?会出去的。”岳涯冷漠道,“我在母亲的墓前发过毒誓,余生都要?让岳宗向如芒在背、如鲠在喉,他那贤名远扬的春秋大梦,只要?我在一天,就一天不?可能?实现。”


    “仅此?,你便?消气了吗?”


    “什么意思?”


    “只是让他受些不?轻不?痒的嘲笑?,就够偿还他对你们母子二人的折磨吗?”徐夙隐平静道,“你若无欲无求,便?不?会每到天晴就在楼阁上?弹琴作画,引众人观看。在你内心深处,你还是将自己?视为那个?只有十四岁的少年,除了自暴自弃以外,没有任何报复父亲的办法。你母亲若在天有灵,看见你如此?作践自己?,真的能?够安息吗?”


    “你说什么?!”


    岳涯猛地站了起来,冰冷而?愤怒的目光直指着徐夙隐颀长的身影。


    他仿佛没有感受到身后的愤怒,依然沉静地站在围栏前。


    “明日复明日,明日何其多。我生待明日,万事成蹉跎……”徐夙隐低声说道,“师弟,你扪心自问,你在尘世?当真没有牵挂了吗?世?上?有很?多事情可以失而?复得,唯有时间难以挽回。莫要?等到再次失去,才知道痛彻心扉……”


    岳涯愣在原地,忽然从记忆深处复苏的往事,冻结了他的一腔怒火。


    “斯人已逝,生者如斯。”徐夙隐停顿了片刻,压抑住喉中的刺痛,哑声道,“你的时间还长,总有一天,你要?走出这座楼阁的,为何不?能?是现在呢?”


    徐夙隐朝他揖了一揖,转身走下楼梯。


    岳涯听见了楼下传来的克制的咳嗽,想起师兄自上?学时候就时好时坏的身体,想起各式大夫对他悲观的预言,又一次想起了他轻如云烟的话。


    “莫要?等到再次失去,才知道痛彻心扉……”


    他看着楼阁外的蓝天,怔了片刻。似乎有一百年那么久,但其实不?过片刻之间,他便?追到了二楼。


    “师兄!”


    岳涯叫住正要?走下一楼的人。


    他长身玉立,背对着自己?,一头流云似的青丝铺在脑后。


    “……我要?见姬萦。”


    一瞬后,传来徐夙隐预料之中的淡然话语:


    “好。”


    第035章 第 35 章


    姬萦万万没想到, 那块又臭又硬的茅坑石头,在见了徐夙隐一面之后,竟然态度松动, 要求见她。


    当?天深夜,她再次夜访楼阁。


    酒庄换了一把更复杂精妙的铜锁,但这难不倒曾拜师江湖人称“小盗天”的牢山二当?家的姬萦, 她轻车熟路撬开了锁, 再次降落在二楼楼阁。


    楼阁彻夜亮灯,帷幔在夜风中拂动。身穿红色衣裙的美公子?早已备好?美酒佳肴, 等待她夜半赴宴。


    “你来了。”岳涯盘腿坐在食案前,没有看?她,自顾自地倒了杯酒,“请坐。”


    姬萦在他对面那张空着的食案前坐下,酒盏里已经满上一杯。


    “岳兄好?雅兴, 这酒怕是有十年以上了,香得我隔着十丈远都能闻到。”姬萦端起面前的酒盏, 陶醉地嗅了一下。


    “小?道士鼻子?灵, 这坛酒刚好?十年。”岳涯微微一笑,“是我母亲去世四年前埋下的,本想在我考中状元时拿来待客。既然要走?了,与其便宜老头子?, 不妨让小?道士喝个痛快。”


    “岳兄愿意出山相助了?”姬萦吃了一惊。


    “但我有一个要求。”


    “岳兄尽管直言,但凡是我能做到的, 又不伤天害理的事, 小?冠绝不推辞。”


    “我要救一个人?。”他说, “夏室命运如?何,我不关心。我愿意为你鞍前马后, 赴汤蹈火,只为救一个身不由己之人?。此人?身份重?要,如?果你不能令天下枭雄俯首,此事便是空谈。所?以,只有当?你拥有绝对的实力时,我才会告诉你那个人?是谁。在那之前,我会倾尽全力辅佐你到达那个位置。你可答应?”


    “此人?是否作?恶多端?”姬萦谨慎问道。


    “未曾作?恶。”


    “好?,我答应你!”姬萦说。


    “以酒为誓,以月为证。”岳涯朝姬萦端起酒盏,神色郑重?,“愿今日之誓,互不辜负。”


    姬萦也举起酒盏,正色道:“愿今日之誓,互不辜负。”


    一盏饮尽,姬萦放下酒盏,说:“既有酒誓,你我二人?今后就?如?亲手足一般,共进?同退。我虚长你一岁,便厚颜唤你一声岳弟如?何?”


    “称呼而已,随你高兴。”


    “岳弟,我有一事不明,敢问夙隐兄是怎么说动你的?”姬萦哈哈一笑,故作?随口一问的样子?,“我说尽了好?话,你屹然不动,怎的他上门一次,你就?改变了主?意?”


    “你和他是怎么认识的?”岳涯不答反问。


    姬萦略去徐夙隐为父自刎的缘由,只说是凌县雨夜相遇,随手救了被歹人?威胁的他。


    “怪不得师兄说你于他有救命之恩。”岳涯说。


    “师兄?”姬萦捕捉到关键。


    “我和师兄,曾在一个屋檐下求学。”岳涯说,“徐家家塾聘请的夫子?是天下有名的大儒袁玮,少年时期,老头子?为了示好?宰相,主?动将我送至徐府,与徐家的公子?们一起念书。我与师兄,就?是那时候认识的。”


    “这么说,你们还是早有因缘。”姬萦若有所?思。


    “师兄是夫子?最为爱重?的学生,我不愿输人?一头,总是想要在评比中与师兄争个高低,师兄每每让着我,反倒惹我不快。现在想起来,那时候的我何其幼稚。总是将别人?的好?心当?做驴肝肺,反而和张绪真那种假仁假义之辈混迹在一起。”岳涯冷笑一声。


    “张绪真是谁?”姬萦问。


    “他是徐籍的义子?,生父乃徐籍的得力干将,为保护徐籍而亡。张绪真此人?,虚伪阴险,以徐籍马首是瞻,颇得重?视。在徐家,只有徐籍的嫡幼子?徐天麟才可与张绪真的风头平齐。”


    “这么说,徐家共有三位公子??”


    “四位。”岳涯说,“师兄是长子?,还有一位名声不显的次子?,名叫徐见敏,也是妾生。徐籍此人?,极重?嫡庶之别,除张绪真以外,看?重?的只有两位嫡子?嫡女?。”


    嫡子?是徐天麟,嫡女?姬萦也听说过,就?是那位如?今嫁了新皇的徐家皇后,与徐籍分别把持前朝后宫。


    “无怪世人?说越缺什么,越看?重?什么。”岳涯面露嘲讽,哂笑道,“我们这位宰相,漠视苛待庶子?庶女?的时候,浑然不记得自己从前也是庶子?,也受尽磋磨。”


    “丧己于物,失性于俗者,谓之倒置之民。”姬萦冷笑道。


    “你的经书读得挺好?。”岳涯笑道。


    “谬赞了,只是记性比一般人?强上那么丁点。”姬萦谦虚了,但又没完全谦虚地说道。


    一坛酒,两人?喝到天刚刚明。


    当?最后一滴酒落入岳涯口中后,他换上了青色的男子?衣裳,拿出所?有金银遣散了哭泣不舍的年轻女?子?们。


    踏出楼阁的时候,他抱着永不回头的念头,带走?的却只有一个精致小?巧的木盒。


    姬萦和他一起踏出楼阁,迎着众多奴仆震惊的目光,一直走?到太守府的大门前。


    “逆子?!混账!你要去哪里?!”得知消息的岳宗向从后宅方向匆匆忙忙赶来,那副仙风道骨的模样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恼羞成怒,衣冠不整的老头。


    岳涯头也不回。


    “今日你要是踏出这个家门,你就?再?也不要回来了!我就?当?没你这个儿子?!”岳宗向勃然大怒,面红脖子?粗地怒喝道。


    岳涯停下了脚步。


    岳宗向粗重?的呼吸略有和缓,他看?着岳涯的背影,看?着他慢慢转回一个侧脸,眼角余光,充满轻蔑。


    “求之不得。”


    四个字后,岳涯毫不犹豫跨出太守府的大门门槛。


    姬萦随后踏出,在大门外,她掏出明镜观主?给她的玉佩,弯腰放回太守府高高的门槛内。


    她直起身,向着面红耳赤的岳宗向一抱拳,笑道:


    “大人?所?资援军,小?冠?*? 确实收到了。从前旧诺,一笔勾销。”


    “你——你就?不怕得罪整个凤州吗?!”岳宗向气得仰倒。


    姬萦飒爽一笑,转身走?向门外等候的岳涯。


    “天要下雨,娘要嫁人?,小?冠如?何阻拦得住?”


    离开太守府,姬萦把岳涯带回客栈。徐夙隐见到岳涯,没有丝毫吃惊。反倒是霞珠和秦疾,忍不住好?奇,围着这位曾身穿女?装,在楼阁三楼艳射四方的美公子?左右端详。


    “干他娘的,竟真是个男的!”秦疾有了眼见之实,依然忍不住感叹道。


    姬萦为岳涯介绍两人?:“这是幽州的童生,姓秦,单名一个疾字。心直口快,性情?豪爽,又有天生力气。他年纪最小?,我们都叫他秦弟。”


    “姬姐谬赞了——哥哥在上,弟弟在此见过了!”秦疾豪迈地一拱手。


    “这是霞珠,霞姿月韵的霞,珠联璧合的珠。与我情?同姐妹,在道观中一同修行了多年。我下山云游时,只带了她一人?。他们二人?都是性情?直率简单之人?,说话没有弯弯绕绕,若有什么冒犯之处,还望岳弟多多担待。”姬萦笑道。


    霞珠紧紧抓着姬萦的手臂,脸色通红,连连点头表示极其赞同。


    “放心好?了,我也不是什么心胸狭窄之人?。”岳涯说。


    霞珠脸上的热气甚至扑到了姬萦脸上,她诧异地推开霞珠,仔细观察她的面庞。


    “你的脸怎么这么红?”姬萦伸手在她额头一试,大惊道,“你发烧了,烧得好?烫!”


    “是吗……我只是觉得今早起来后,有些晕乎乎的。”霞珠一脸茫然地试了试自己的额头。


    发热的手掌当?然摸不出发热的额头。


    但霞珠后知后觉地发觉,脚步很是轻浮,呼吸也十分灼热。


    “我……”她话未说完,双腿就?忽然一软,要不是姬萦手疾眼快搂住她,下一刻她就?要坐到地上。


    “请大夫来——”姬萦当?机立断,“秦弟,你去医馆,立即请大夫上门!”


    “好?!放心,马上就?来!”秦疾知道轻重?缓急,当?即便冲出了客栈。


    “水叔,你也跟着去。”徐夙隐掏出钱袋,递给水叔。


    “我先扶她回房间了,你们……”姬萦看?着剩下两人?。


    “无妨,我们在这里等他们回来。”徐夙隐说。


    姬萦点了点头,留他们在大堂叙旧。她扶着霞珠上了客栈二楼,把她安顿在床上,又绞了一张帕子?给她敷在额头降温。


    “我……我应该没什么事。”霞珠不安地在被子?里拱动身体,“应该是昨天下雨着凉了,我去煮完姜汤,喝完出一身汗就?好?了,我真的没什么事……”


    “你好?好?躺着,姜汤我让小?二去煮——”姬萦瞪她一眼,威胁道,“大夫来之前,你哪里也不许去。”


    秦疾回来的比预料得更快。


    当?门扉像被狂风吹开一样推向两边时,秦疾背着一人?冲进?客房。岳涯和徐夙隐随后走?入房间,水叔最后进?入,关上了房门。


    “王大夫来了!”秦疾叫道。


    王大夫在他背上叫苦连天。


    “你这牛小?子?,差点把老夫颠死在路上!”王大夫愁眉苦脸地从他背上下来,一时间险些站不稳地。


    “嘿嘿,某不是着急吗……”秦疾不好?意思地摸了摸后脑勺,“对不住了,王大夫,你快去给霞姐看?看?吧——”


    王大夫被秦疾一路上折腾得够呛,给了他一个白?眼,这才提着药箱走?到床边。


    姬萦连忙为其让出位置。


    王大夫将手搭在霞珠的左手上,过了一会,又让她伸出右手。


    “王大夫,怎么样了?”姬萦问。


    王大夫皱着眉头,一言不发。


    又过了片刻,他才收回诊脉的手,叹息一声道:“是疟疾。”


    “疟疾?!”姬萦心头一跳。


    “春末夏初,是疟疾高发的时候。虽然没有生命危险,但也需得慢慢服药调养,少则三五个月,多则半年才能痊愈。”


    水叔脸色大变,立即看?向徐夙隐。


    徐夙隐沉默不语。


    水叔按捺不住,出言提醒:“公子?,我们在凤州耽搁多日,必须走?了。”


    “你们有急事?”王大夫问。


    “我能走?,我不用静躺休息——”霞珠怕被丢下,着急道。


    “你胡说什么,大夫让你休息你就?休息。”姬萦沉下脸教训她。


    “小?萦,我真的能走?!不用为我耽搁!”霞珠急得要坐起来,生生被姬萦又按了下去。


    王大夫忽然说:“何必这么麻烦呢?”


    众人?目光都投向了他。


    “霞姑娘留在凤州,老夫自会负责治好?她。”王大夫抚了抚胸前的长须,缓缓道:“老夫从医多年,见多了敝帚自珍的医者,却是头回见到霞姑娘这般大公无私之人?,老夫受她千方相赠,自觉形秽,趁此机会,正好?相报一二。霞姑娘在医术上颇具天赋,老夫愿效仿霞姑娘义举,将一身所?学倾囊以授。待她学成,再?决定去留。”


    如?此千载难逢的机遇,打破了僵持的局面。


    霞珠还没反应过来,姬萦已经用鼓励的目光看?着她。


    霞珠舍不得姬萦:“我不想……”


    “这么好?的机会,你还可是什么?”


    姬萦制止了她的哀求,俯下身,在霞珠耳畔轻声道:


    “我不需要丫鬟,可我需要霞珠。我不需要影子?霞珠,但我需要一个有自己道路,有自己使命,有自己力量的霞珠。霞珠——我需要你来帮我。”


    霞珠愣愣地看?着她,眼眶中逐渐水波荡漾。


    “可我以后要如?何找到你呢?”


    “我保证,当?你学成的时候,我已声名鹊起。”姬萦握住她滚烫的手,郑重?道,“霞珠,我等你来找我。”


    霞珠的眼神从动摇再?到坚定,她泪眼婆娑,紧紧握着姬萦的手。


    “……好?!”


    第036章 第 36 章


    在凤州逗留多日?, 滞留在城外的两千寨民早已养好精神,蓄势待发。


    姬萦归队后,大队伍再?度出发, 每个人都精神饱满,脚程飞快。


    岳涯拒绝了尤一问分配给他的马车,独自骑着一匹黝黑的骏马, 远远走在队伍的最前方。霞珠不在, 姬萦也没有再?坐马车的道理,她骑着那匹鲁平县时带出的老马, 优哉游哉地缀在队伍中?间?。


    开始几日?,一切都很寻常。自从离开凤州,怪事渐起。


    “已经是?第三个了……”


    尤一问驱马回来,向姬萦神色凝重地汇报队伍最前端发生的事。


    “我们沿途过来,所有村庄都空无一人, 屋里也找不到米粮,但村外却?有不少新立的坟头。”


    村庄里找不到人, 就找不到补给?。两千人每天都要吃饭, 确实是?个严重的问题。


    “最近的城镇还有多远?”姬萦正色问。


    “如果连夜赶路,还有四日?。”尤一问顿了顿,“我们的存粮,按现在的消耗还能坚持两日?。”


    姬萦沉吟片刻, 说:“我先带人去前面看看情况,你们照常前进。”


    尤一问退下后, 姬萦驱马来到秦疾所在的马车前, 敲响车窗, 叫醒了打呼的秦疾。


    “啊?啊!何方宵小!”秦疾一个惊醒,孔夫子之道从膝盖上跌落, 他捏紧拳头,怒目圆瞪,看到车窗外的姬萦后,才完全从睡梦中?清醒,“姬姐!你怎么来了?”


    “我要去前方探探,你可要一起来?”


    “当然!”秦疾毫不犹豫道。


    “你不会?骑马,便和我一匹吧。”


    “这不用姬姐担心,某跑起来的速度那是?十里八乡都有目共睹的,姬姐只管前行,某随后就来!”


    秦疾拍着胸脯保证道。


    “好,你跟我前来。”姬萦点了点头。


    她调转马头前进,听到身后传来庞然大物?砰然落地的声音。秦疾背着那随时不离身的箱笼,像头精力充沛的壮牛,横冲猛撞的追着老马的屁股。


    老马驮着姬萦小碎步往前走,超越许多前进的寨民。出了大队伍有一盏茶时间?,姬萦看到了骑着黑马,独步山路间?的岳涯。


    “岳弟!”还没跑近,姬萦已经爽朗地打起招呼。


    “哥哥!”急奔在老马身后的秦疾也举起双手,热情地向岳涯挥舞。


    岳涯拉动缰绳,回首等两人靠近。


    待老马和黑马的马头齐平后,姬萦向他说了前边发生的事,邀请他同行前去探查。岳涯颔首回应。


    自出凤州,他情绪低迷,姬萦偶尔夜起,看到他仍未入睡,借着月光怔怔观看他从太守府带出的精致木盒。


    盒子里是?什么东西,他没说,姬萦没问。她知道,岳涯虽然答应出山相助,但并未从心底里对她信服。


    虽然他只叫她“姬萦”,但姬萦还是?要装作不以为?意,继续叫他“岳弟”。


    有时候,装傻也是?行走江湖的必要技能。


    岳涯加入后,三人轻装疾行,将大部队远远甩在身后。


    “秦弟,你累了没有?累了就上马歇息!”姬萦回头喊道。


    “姬姐小看某了!种庄稼可比跑步累多了!”秦疾哈哈大笑,背着箱笼在马后跑得飞快。


    姬萦见他呼吸平缓,不像是?强撑,也就随他去了。


    又?赶了一段路,山林渐渐开阔,一座村庄的轮廓逐渐出现在地平线上。


    姬萦夹紧马腹,加快速度奔向村庄。


    离得近了,她忽然发觉那袅袅上升的并非炊烟,而是?屋舍燃烧之后的余烟。


    姬萦跳下马后,率先走入死寂的村庄。


    村庄里空无一人,只有劫掠过后的一片狼藉。随处可见横倒的尸体——须发皆白的老人,衣衫不整的村女,死不瞑目的农人。


    姬萦看得触目惊心,怒火升腾。


    岳涯扶起一名鲜血淋漓,倒在路中?间?的男子,探了探鼻息。


    姬萦紧张地看着他。


    岳涯放下了无生息的男子,朝姬萦摇了摇头。


    “干他爹的,这些山贼真是?畜生不如!”秦疾咬牙切齿,目眦欲裂。


    “不是?山贼。”岳涯站起身,平静的目光扫过四周惨剧,“所有村民的伤口都是?同一种武器所致。能拥有制式装备的,绝非山贼之流。”


    “你是?说,军队?”姬萦说。


    “至少是?有组织有规模的大部队。”


    姬萦皱着眉头沉默下来,如果是?军队,就能解释他们此前路过的村庄为?什么空无一人,唯有村头立有新坟——


    村民们刚刚遭受军队劫掠,如惊弓之鸟,一有军队再?次靠近,便举家逃进山林。


    “再?往前面看看。”她开口道。


    三人再?次启程,这次谁都没有插科打诨,不约而同地拿出了最快的脚力往前奔去。


    直到傍晚太阳落山,他们才看到第二个村庄的影子——


    熊熊烈火,烧红了村庄上方的天空,和远处的夕阳连接在一起,形成半个泣血的苍穹。


    哭声,求饶声,尖叫声,隐隐约约从带着烧焦气味的风中?传来。


    十几个身穿锁子甲的士兵,正将一名又?哭又?叫的少女拖出村庄。在他们身后,燃烧的燃烧,倾倒的倾倒,厮杀叫喊声络绎不绝。一名老者满背鲜血地爬出屋舍,却?又?遇上外间?的士兵,士兵像清扫垃圾似的在老者背上补了一刀,后者彻底不动了。


    姬萦正想问岳涯能不能认出对面是?哪一方的军队,秦疾已经怒发冲冠,捏着拳头冲了出去。


    “你们这些畜生,出手!”


    秦疾已打草惊蛇,姬萦也只好现身出阵。老马不堪重用,她跳下马,将马留在原地,拔出重剑追向秦疾。


    短短几十步的距离,两人飙举电至,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杀入村口群聚的士兵中?。


    秦疾一脚踢断一把朝他砍来的薄刀,一拳砸歪身后敌人的鼻梁,怒吼一声,须发皆张。


    姬萦走到蜷缩着身体哭泣,身上只剩寸缕的少女身前,脱下外衣,轻轻披至少女身上,柔声道:“闭上眼,别怕。”


    胆战心惊的少女泪眼朦胧地看着她,片刻后闭上了震颤的睫毛。


    姬萦手握重剑,剑上的布条不知有多少人的鲜血留在了上面,那星星点点的红色晦暗深沉,如同姬萦此刻的目光。


    “刀剑无眼。”她低垂着眼,解开重剑上的布条。


    “找死!”


    一名敌人挥刀向她砍来。


    布条如蛇蜿蜒落地,重剑像是?插上羽翼,灵活转动起来。


    “生死由我。”她说。


    凌厉的风迎面刮过,映衬着士兵瞪大的眼睛,他飞了起来,震惊而茫然地看着仍留在地面的下半身。


    “兄弟们!杀了他们!”


    越来越多的锁子甲士兵从村中?涌出,他们看着姬萦和秦疾身边倒下的自己?人,怒火在脸上蔓延。


    “杀啊!”


    数不清的锁子甲朝姬萦二人冲了过来,姬萦轻蔑一笑,手腕一翻,重剑拍开扑来的一众敌人。


    一名锁子甲伺机想要偷袭露出背面的秦疾,眼前却?有一道虚影闪过,眼中?瞬时血涌如泉,岳涯一鞭抽飞其?人,占据秦疾身后位置,手中?七节鞭龙走蛇行,击退众多心怀不轨的锁子甲。


    三人配合默契,面对数倍多于?自己?的敌人,依然镇定?自若,游刃有余。


    一名身穿明光甲的高级将领在锁子甲的簇拥下从村中?匆忙赶到。他看着倒在姬萦三人周边的自己?人,勃然大怒,怒目而视道:“你们是?什么人?可知我们是?剑江节度使戚震,戚将军手下的将士!快快放下武器投降,不然有你们好果子吃!”


    姬萦压低声音问旁边的岳涯:“真是?剑江节度使的部队?”


    “看装备……是?的。”岳涯也低声回答,“刚刚我想说,但你们已经冲出去了。”


    寻常人,肯定?不想得罪一个节度使。


    但姬萦不是?寻常人,她刚得罪了凤州太守,再?得罪一个剑江节度使又?如何呢?虱子多了不痒,想要她的命,那就亲自来取——


    她咧嘴一笑,朗声道:“好狂妄的山贼土匪,竟敢把滥杀无辜,劫掠村民的脏水泼给?堂堂正正的剑江节度使,待我将你们送入九泉,日?后可将此事当作笑谈。”


    “我们有剑江军的令……”


    “杀!”


    姬萦一声号令,早已摩拳擦掌的秦疾率先冲了出去,岳涯的七节鞭随后舞至。姬萦手握重剑,疾驰而出,欲直取明光甲将领头颅。


    “你们这是?对剑江宣战!你们——”


    明光甲将领话没说完,急匆匆地举刀防御姬萦从天而降的重剑!


    巨大的冲击从刀刃一直传递到头骨深处,明光甲将领的视野都在晃动金星!他紧咬牙关,双脚深陷在土地里,用上吃奶的力气抵挡不断下压的重剑。


    “你是?什么人,你说了不算——”姬萦唇边闪过一丝讥讽,“赢家说了才算。”


    她双手紧握重剑剑柄,再?次向下施力。


    水波般的裂纹在明光甲将领的刀刃上渐渐扩散开来,咔嚓一声,明光甲将领惊恐的表情就此定?格,一缕刺目的鲜血,从他变形的头颅上方流了下来。


    四十四斤重的巨剑,硬生生砸开人的头骨。


    姬萦的重剑没有落下,死不瞑目的将领的尸身,却?已缓缓跌落。


    她甩动重剑,剑上残余的灰白色脑浆四下纷飞。


    不知何时,周遭的打斗皆已暂停,锁子甲们目瞪口呆地看着暴毙在地的将领,秦疾和岳涯则在等待她的指示。


    “动手,一个不留。”姬萦露出阳光的笑容。


    第037章 第 37 章


    一炷香时?间后, 姬萦三人在村头汇合。


    “怎么样?”姬萦看着走来的岳涯。


    岳涯神色漫不经心,垂在腿旁的七节鞭却在往下滴血。


    “跑了七八个。”


    “我们只有三人,只放走七八个已经很不错了。”姬萦安慰道。


    “其中一人在死前?交代?, 放弃辎重,从民?间取用补给是军中军师出的主意?。”


    “这什么狗屁军师,出这种阴毒的主意?!”秦疾骂道, “这和三蛮有何差别?!”


    “都怪某, 要不是某冲动误事?,姬姐也不会为难。”秦疾一脸懊恼, “要是剑江节度使怪罪下来,姬姐只管把我交出去。某一人做事?一人当,绝不连累他人!”


    安慰完那个,姬萦又安慰这个:“瞧你说的什么话,就?算你不冲出去, 我也不会坐视不管。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以后的事?以后再说。”


    “姬姐……”秦疾又感?动又懊悔。


    “恩人……”


    一个苍老胆怯的声音从身后响起?。三人循声望去, 一位颤颤巍巍的老者领着村中的幸存者们聚拢了过来。村口那名少女, 重新裹上了粗布衣裳,发红的脸上,泪水粘连着乌黑的发丝。她惊魂未定地?低头走到姬萦面前?,用双手呈上了姬萦的外衣。


    “别怕, 没?事?了。”姬萦冲她笑笑,接过外衣重新穿上。


    少女痴痴地?望着她, 好?一会才如梦初醒, 慌里慌张地?退回人群。


    “三位恩人, 你们的大恩大德,我们无以为报啊……”


    老者率先屈膝一跪, 身后的乡亲们跟着呼号,接连跪下。


    “乡亲们,快快起?来。”


    姬萦一个眼色,秦疾和岳涯跟着上前?,接连扶起?村民?。


    “小老儿是村中族长,敢问三位恩人名讳?小老儿一定为三位恩人竖起?长生碑,日日供奉……”老者含泪说道。


    “乡亲客气了,小冠乃白鹿观观主,道号明萦,这两?位是我的至亲好?友,秦疾和岳涯。”


    老者刚要说什么,村外忽然传来嘈杂的脚步声。刚刚才死里逃生的村民?们如惊弓之鸟,霎时?就?要四散而逃。


    姬萦连忙叫道:“乡亲们别慌,那是自己人!”


    听到姬萦呼喊,村民?们才半信半疑地?停下脚步,看着逐渐汇聚到村口的大队人马。


    尤一问从寨民?中走出,看到姬萦三人染血模样,神色诧异,待看到地?上士兵模样的死尸,神色越发凝重。


    他走到姬萦面前?行了一礼:“姬将军,这是……”


    姬萦将事?情缘由跟他简要说了一遍,自然略过了这些士兵是剑江节度使麾下的事?情。


    “这些人穿着制式装备,恐怕来头不小。”尤一问小心提醒道。


    “此事?我会向大公子?如实禀告。”


    姬萦拿出徐夙隐当挡箭牌,尤一问便放下心来,不再追问什么。


    “尤兄,你让大家帮着把村中的尸体清理出去。该下葬的帮忙挖坑下葬,再问问族长村中还?有没?有余粮可以交易。”姬萦吩咐道。


    尤一问点头应了。


    姬萦让秦疾和岳涯去清理一下身上污迹,自己则走向队伍中央的那辆马车。


    徐夙隐坐在车内,听到水叔在外禀告,毫不意?外。


    “让她进来。”


    下一刻,车门被?从外推开,姬萦自来熟地?跳上马车,弯腰进了车厢。她脸上的爽朗笑容,和她身上随风携来的血腥味格格不入。


    徐夙隐静静打量着她:“没?受伤?”


    姬萦一笑:“没?受伤。”


    徐夙隐点了点头,好?像这就?是唯一紧要的事?。


    “那就?好?。”


    “劫掠村庄的是剑江节度使的人,跑了几?个。”姬萦大大咧咧道,“一人做事?一人当,日后剑江那边如果?怪罪,夙隐只管把自己撇开。”


    “无碍。”徐夙隐说,“你怕与剑江结仇吗?”


    “怕这怕那,我还?下山作甚?”


    “既然你不怕,那便好?办了。”徐夙隐淡淡道,“剑江军此行定是前?往天京,既与他们的零散部队遇上,就?说明他们的大部队一定也在这条路上。若骤行军,抢在之前?惊动沿途村庄,百姓受到惊吓,便会先一步躲入山林。及剑江军,便无村可抢,无人可杀。”


    “好?!”姬萦拍掌,“就?按夙隐兄的法子?来办!”


    姬萦跳下车,把徐夙隐的法子?传递给村中的尤一问,让他大张旗鼓行军。


    “自无不可。”尤一问说,“在下已经从村中购置了足够赶至下一城镇的粮食,粮食问题已解,待今夜一过,明早便可全速前?进。”


    “好?,你办事?我放心。”姬萦夸赞道。


    当晚,有两?千寨民?帮助,村民?们很快将村中的死尸清理干净了。那些剑江军身上的上好?装备,因上面带有剑江军的标识,姬萦交代?尤一问收集起?来,待进入城镇便寻黑市商人卖掉,另购武器装备。


    为了不惊扰村民?,寨民?们还?是驻扎在村外。姬萦也拒绝了族长的再三邀请,和其他普通寨民?一同睡在苍穹之下。


    那名被?姬萦救下的少女,怕她夜里着凉,还?特意?送来一床新弹的棉花被?。


    第二天天不亮,整装待发的众人在姬萦一声令下,精力充沛地?小跑起?来。两?千人气势磅礴的脚步声,回荡在宽阔的山林间。


    姬萦和秦疾岳涯三人,岳涯骑着健马一马当先,秦疾坐在中部的马车里养精蓄锐,姬萦的老马跑不快,正好?殿后。


    两?千多人,浩浩荡荡走出蜿蜒的山路,进入开阔无际的荒漠,全速往天京赶去。


    ……


    剑江军主帐中,剑江节度使戚震正在享用他的夕食,一整根烧猪肘,只剩一根油亮亮的肘子?骨留在碗里。其他碗里还?有不少菜,但他已接过了旁边侍女递来的帕子?。


    他擦了擦嘴,留下一张污浊的帕子?还?给侍女,对坐在下首,身穿文人长袍的中年男子?开口:


    “赵军师,我们已数日都没?有粮食补给了,底下将士都在叫苦连天。”戚震慢悠悠地?说道,“当初,可是你向我献的这个不花分毫就?可行军千里的主意?啊——”


    “大人恕罪,此事?却有蹊跷。”赵骏声揖手道,“接连几?日,我们的将士每到一村,就?会发现村子?里的人都提前?躲进了山林。俱斥候回报,有一支未竖军旗的民?间义军走在了我们前?方,在下几?次命下面人加快行军速度,都未能赶超对方,就?好?像他们是故意?抢在我们前?方一样……”


    “我可管不了那么多,这主意?当初是你出的。现在粮食吃紧,万一引发哗变,赵军师担得起?这个责吗?”戚震搭着眼皮,暗含威胁地?斜睨着他。


    赵骏声低着头,不慌不忙道:


    “大人请放心,再隔两?日就?会路过城镇。在下已联系了从前?的老乡,以低廉的价格调度了一批粮草。”


    戚震刚要说话,主帐外有人来报,失去联系的一屯士兵已经归队,幸存者只有数人。


    赵骏声看了戚震脸色,出言道:“让他们进来汇报。”


    片刻后,几?个畏畏缩缩,吓破了胆的剑江军士兵摇摇晃晃地?走进了主帐。


    一见主位上的戚震,几?人就?扑通一声跪下了,哭求节度使开恩饶命。


    “你们且把事?情始末仔细说来。”赵骏声说。


    几?人你看我我看你,最后推出一个看上去最为伶俐的人讲述这次意?外之变。


    一炷香时?间后,主帐里鸦雀无声。戚震在主位上撑着腮,脸色难看。几?个幸存的士兵跪在帐中,冷汗如雨。


    赵骏声心知此事?自己逃不了干系,主动起?身走至帐中,行了一番大礼:


    “大人,军侯虽然自报了身份,但对方并未当真。依在下之见,此事?尚有很大回旋余地?。”


    “我们的人都穿着剑江的装备,傻子?才认不出来!”戚震冷声道。


    “是聪明人,就?更?不需要担心了。”赵骏声说,“如果?知道是真的,却还?是称作假的,只能说明不想与剑江结怨。无论他们是没?有当真,还?是惧怕剑江实力,都不会将此事?宣扬。我们也只需顺杆上爬,权当不知此事?。若是今后他们说起?,也要当做是山贼宵小,冒用剑江名号作恶。”


    戚震冷笑一声,说:“赵军师,当时?是你向本节度使谏言,出了剑江便用此法维系军需,现今盗贼横行,山贼漫山,只要事?情做的干净,不会有人联想到剑江身上。本节度使听了你的话,才到今日两?难地?步。本节度使念在你为剑江出力多年的份上,暂不治你的罪,但不好?听的话要先说在前?头——”


    戚震怒目一瞪,威慑道:


    “要是今后让我听见什么风言风语,我第一个就?饶不了你!”


    “在下谨记于心。”赵骏声再次行礼。


    “那领头人,你还?记得长什么模样吗?”戚震问帐中的幸存士兵。


    “不……不记得了……我们离得远,没?看清楚……”士兵心惊胆战回话道。


    “没?用的东西!”戚震骂道,“滚吧!”


    几?名幸存士兵如获大释,连忙爬起?来争先恐后地?逃出了主帐。


    “等到了天京,我倒要看看,这个敢杀剑江军的义军头领是个什么人!”戚震冷哼一声,拂袖而去。


    赵骏声垂首不语。


    五日后,剑江军和姬萦在天京城外狭路相逢。


    第038章 第 38 章


    姬萦收到剑江节度使的邀请时, 并不慌张。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我不信,他当着大公子的面就要斩了我——”姬萦冷笑道, “让人?去回了传话?的小?兵,我们一定会准时赴宴。”


    尤一问拱了拱手,出门传令去了。


    姬萦递话?给秦疾和岳涯, 让他们自行准备一下, 傍晚赴宴。然后,她亲自去了徐夙隐的马车前。


    “夙隐兄, 剑江节度使的邀请函,你怎么看?”姬萦坐上马车,诚心求问。


    “天京城下,”徐夙隐神?色平静,毫无忧惧, “他要是敢对勤王平叛的义军首领动手,立即就会被群起而攻之?。戚震此举, 当是试探你的虚实, 不必过分担忧。”


    姬萦咧嘴一笑,坦然道:“有?夙隐兄在,我担忧什么?”


    徐夙隐垂下眼眸,袖中的石坠似在发烫, 他忍不住轻轻摩挲袖中的石坠。


    是夜。


    姬萦带着徐夙隐和秦疾岳涯准时赴宴。


    剑江军营里灯火通明?,装备精良的将士在营中列队巡逻, 声势浩大。姬萦看在眼中, 心中却不屑, 知道这是剑江节度使故意安排出来震慑他们的。


    “哈!哈!”列成一队的巡逻兵走到姬萦等人?面前时,故意发出震耳欲聋的叫声。


    姬萦还没有?什么反应, 身?后的秦疾怒目一瞪,拍打着宽阔的胸脯,以洪钟一般响亮的吼声不甘示弱地回应:“嘿——咦——喂——”


    他的行动和身?上长衫格格不入,以至于他身?后可以为文人?标识的白色箱笼,也显得?楚楚可怜。


    在带路兵卒的接引下,姬萦等人?来到宽阔高耸的主帐,还未揭帘而入,就听见了帘后传来的阵阵丝竹乐声。


    前方的小?兵揭开门帘,姬萦拦住徐夙隐,率先步入主帐。


    主帐中并未有?兵器暗箭等待,几方食桌,已然备好佳肴。剑江节度使戚震,高坐于主位之?上,若有?所思地俯视着进入主帐的姬萦等人?。


    “你就是义军首领?”戚震开口,目光毫不犹豫地望着其中的徐夙隐。


    徐夙隐静默不语。


    岳涯哂笑一声,说:“节度使大人?认错了,那非是义军首领。”


    “哦?那么你才是义军首领?”戚震面露好奇,稍稍坐正了身?体。


    “我驽钝不堪,难当重任。”岳涯再笑。


    “难道这位壮士才是义军首领?”戚震这次完全坐直了,惊讶的目光落在了虎背熊腰的秦疾身?上。


    秦疾不知为何,显得?格外震惊,以至于木讷地站在原地,一言不发。


    “大人?还是猜错了。”岳涯说。


    戚震的目光终于落到了微微含笑的姬萦身?上,他的表情可谓大惊失色。


    “义军首领竟是一名女?道士?”


    女?性道人?应称作?坤道,但对于门外汉来说,姬萦也不必和他掰扯这些。


    姬萦拱手行礼,朗声道:“白鹿观观主明?萦,在此见过大人?。”


    敢杀剑江军的义军首领,与戚震此前预想的截然不同——甚至连性别都没对上,他提前准备好的那些下马威,被此种?变故打乱了节奏,一个都用?不上。


    他咳了一声,拿出节度使的威严,沉声道:“都是勤王平叛的自己人?,不必过分客气。赵军师,快请几位义士落座。”


    一名身?穿蓝色简朴长衫的中年男子,从主位下首走出,恭恭敬敬地揖手道:“诸位请。”


    秦疾目光呆滞,眼神?闪躲,直到身?后的岳涯轻轻推了他一把,他才如梦初醒,浑浑噩噩地坐进了席位。


    姬萦将他的异样看在眼里,不动声色。


    赵骏声坐在了主位的右边下首,现在就该姬萦抉择她和徐夙隐谁坐左边下首。


    手持英雄令,而她因英雄令而来——至少表面上是这样,这左边下首理所应当是徐夙隐来坐。当姬萦在其二?位置坐下,徐夙隐也自然而然在下首落座后,戚震再一次摸不着头?脑了。


    姬萦笑道:“戚大人?,还容小?冠介绍一二?。我旁边这位是宰相府的大公子,徐夙隐,另外两位分别是幽州的童生秦疾,凤州太守岳宗向之?子岳涯。”


    徐夙隐的名号显然远远压过后边两位,戚震神?色大惊,难以置信的目光在徐夙隐和姬萦的位置上来回几遍。


    “原来阁下便是宰相大人?的公子!怪不得?气度雍容,风度非凡!”戚震态度大变,神?色?*? 夸张道,“虎父无犬子啊!”


    “大人?谬赞了。”徐夙隐虚虚一拱手,轻声道。


    “宰相和几位公子十多天前便已驻扎在了天京城下,公子姗姗来迟,可是担负了其他要务?”戚震以众人?刚进帐时截然不同的态度热情关心道。


    “路途遥远,耽搁了一二?罢了。”徐夙隐的回答可称冷淡。


    看出徐夙隐无意交谈,戚震也不见怪,徐籍长子性情孤僻冷傲的事情,他早就有?所耳闻。


    “既如此,今日也算是我为公子接风洗尘了。大家不要客气,尽情享乐,只有?吃好喝好,明?日才好在战场上为国效力?啊!”戚震大笑道。


    他拍了拍手,令退至主帐四?周的伶人?继续奏乐歌舞。


    宴席正式开始,杨柳细腰的舞女?穿着若隐若现的薄纱衣裳,在主帐中翩翩起舞。姬萦是舞女?外在场的唯一一名女?性,她不觉得?尴尬,看得?津津有?味。岳涯神?色悠然,俨然回到三层楼阁,半坐半躺,手执酒壶,自顾饮酒,一副狂士风度。秦疾则一反常态,局促地呆坐在自己的位置上。


    “那位将士,怎么用?餐也把箱笼背着?里面可是有?什么本使都没见过的宝贝?”戚震玩笑道。


    众人?目光都落到末位的秦疾身?上,他支支吾吾涨红了脸。


    “你们首领说你是幽州的童生,本使看你随身?背着箱笼,看来是救国途中都不忘苦读啊!”戚震说。


    “戚大人?,如果你把秦弟当做普通的书生,那就要吃大亏了。秦弟可是天生神?力?的壮士。”姬萦笑眯眯道。


    “哦?当真如此?”戚震来了兴趣,“本使军中正好有?个出了名的大力?士,让他来请教秦壮士一二?,正好挫挫本使麾下这位大力?士的傲气!”


    姬萦看出戚震打定主意要用?此举来下她的威风,她看向末位的秦疾,笑道:“秦弟,你觉得?呢?”


    秦疾匆匆颔首,也不知听懂没有?。


    “比试可以,但小?冠有?个要求。”姬萦对戚震说,“秦弟虽然天生神?力?,但并未习过武。因此为保公平,应让两人?都赤手空拳上阵,单纯比试拳脚功夫。”


    “可以!”戚震爽快答应,“让震天进来!”


    传令的小?兵立即退下,不一会,带来了一个腰粗膀圆,体型和秦疾不相上下的军中壮汉。


    “震天啊,本使有?意让你和这位秦兄弟一较高下,但不许使用?武器。你可有?信心?”戚震笑道。


    壮汉从脂肪堆叠的眼皮缝里打量着被困在文人?长衫里的秦疾,面露不屑,接着神?色庄重地向上一抱拳:“小?的一定不会给将军丢脸!”


    秦疾站了起来,小?心翼翼把箱笼放至一旁,抬脚往帐中走去。


    “秦弟,”姬萦叫住他,鼓励而耐心地看着他的眼睛,“别强撑。”


    秦疾一愣,脸上萎靡不振的神?情像是被风吹走了一半。他神?色重又坚定,重重点了点头?:“姐姐放心。”


    秦疾和壮汉走至帐中,壮汉脱下身?上铠甲,随手扔至角落。两只又厚又大的手掌,用?力?地捏着自己的拳头?,骨节噼里啪啦的声音,响彻在安静下来的主帐内。


    乐姬舞女?们都退至帐外,空旷的主帐中央只有?虎视眈眈的震天和神?情犹疑的秦疾。


    两人?像是彼此忌惮的狮虎,绕着圆圈寻找对方的弱点。


    忽然——震天先动,毫不犹豫扑向秦疾!两人?转瞬就扭打在了一起!


    岳涯冷眼观看。


    姬萦目不转睛地看着两人?的搏斗,军营出身?的震天比秦疾有?更?多搏斗技巧,秦疾单凭力?气去阻挡,动作?又比寻常要迟缓得?多,短短几招便落入了下风。


    秦疾一个不慎,被压在身?上的震天卡住了喉咙,脸色涨的发紫。但他忽然又多出了力?气,一脚蹬翻了震天,重新站直了身?体。


    震天捂着刚刚被蹬的位置站了起来,嘴角流出一丝鲜血。


    这抹鲜血刺激了他的怒火,他往地下啐了一声,像被激怒的雄狮那样,凶猛吼叫着扑向秦疾!


    秦疾虽然抓住了对方的双臂,但不知为何忽然闪神?,被震天抓住机会,摔翻出去,秦疾正欲爬起,震天已经一脚踩上了他的胸口。


    秦疾抓着他的脚踝还想反抗,姬萦已经站了起来。


    “好了,点到为止——我们认输。”


    震天视若未闻,抬脚狠跺在秦疾的胸口之?上,秦疾当即便痛苦地闷哼了一声。主位上的戚震也装作?没有?听见,没有?开口制止。


    当震天的第二?脚将要落下时,他的视野忽然倾倒——


    八尺壮汉,瞬间倾翻!


    他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事,后脑勺已经重重砸在了粗糙坚硬的黄土砂石地面上。


    金星四?溢,黄沙飞舞,摇晃不止的视野里,一个女?人?笑意盈盈地俯在他的上方,在她脸上灿如春阳的笑容,于他而言,却像是催命的符咒,让他格外胆寒,动弹不得?。


    主帐中所有?目光都在她的身?上。


    震撼的,恐惧的,惊异的,忌惮的,欣赏的——


    鸦雀无声中,姬萦笑吟吟道:


    “我们认输。”


    第039章 第 39 章


    月上梢头?, 宴会终于落下了帷幕。


    姬萦婉拒了戚震留下过夜的邀请,带着秦疾等人走出灯火通明的主帐。


    秦疾神色恹恹,一出主帐, 便忍不住对姬萦说道:“姬姐,对不起……”


    姬萦打断他的话:“小比试而已,输赢不必放在心上。”


    “不是的, 其实……”


    秦疾话未说完, 主帐里走出穿深蓝色长衫的赵骏声,他看着姬萦, 含笑着揖手道:“明萦道长,在下有一个?冒昧的请求。”


    “先生请说。”


    “在下离乡多年,恰巧和这位秦壮士乃是同乡,不知明萦道长可?否行个?方?便,让在下与秦壮士叙一叙旧, 聊聊家乡旧人??”


    姬萦惊讶地看向秦疾,后者被动?地回视, 眼神有些按捺不住。


    “可?以。”姬萦说完, 又叮嘱秦疾,“我回去等你,亥时之?前一定回来?。”


    秦疾点头?应好?。


    “那就告辞了,请转告戚节度使, 多谢款待。”


    “客气。”


    双方?互相行礼,姬萦带着其余人?离开了剑江军营。


    清亮的月光像薄雾一样披在天?地间。他们几人?的马已被剑江的小?卒牵到军营门口。姬萦翻身上马, 毫不犹豫地往前走出。


    马蹄声踢踢踏踏, 三匹马很快同行。


    微凉的夜风扑到面上时, 姬萦立即想到了徐夙隐。她侧头?看向身旁背脊挺直,玉树临风的贵公子:“夙隐兄, 你要是冷,可?以披上我的外衫。”


    徐夙隐轻轻摇了摇头?,泼墨般的长发从肩上垂下,那股淡淡的药香,在风中若隐若现?。


    “不必。”


    等到走出剑江军营很远,周围已是一目了然?的荒原时,岳涯开口打破唯有马蹄阵阵的缄默:


    “秦兄和剑江的军师必是旧识。”


    “我知道。”姬萦说。


    两人?的语气都是陈述。


    徐夙隐虽未开口,但脸上神情也是了然?。


    “你这么放心留秦兄一人?在剑江军营,就不怕秦兄被人?蛊惑?”岳涯问。


    姬萦闻言一笑,不以为意?:“用人?不疑,疑人?不用。”


    ……


    剑江军营。


    赵骏声将秦疾请至自己的帐篷,邀他在小?小?的茶桌前坐下,亲自为他斟了一杯茶。


    “多谢……”秦疾略微拘束地接过了赵骏声递来?的茶。


    “贤弟不必拘谨,我们都是幽州人?士,在外遇见同乡并不容易。在下听你口音,应是丹县人?吧?”赵骏声笑道,“早些年间,在下也在丹县生活过一段时间,听见贤弟的口音,亲切得很。”


    秦疾点了点头?,在座椅上不安地挪动?位置:“我父母都是丹县人?,晚生秦疾……”


    “贤弟的大名刚刚在下便记下了。”赵骏声并没有领会到秦疾的提示,笑道,“没想到丹县还出了个?像贤弟这样能文能武的大人?物。刚刚的比试,贤弟输了,但在下能看出,贤弟的实力远不止此。”


    秦疾神色黯淡,心情也复杂非凡。他哑声道:“是某技不如人?……”


    赵骏声爽朗大笑:“贤弟谦虚了,明眼人?都能看出,贤弟心不在焉,恐怕是看在节度使的面上,故意?输给震天?的。”


    “不是……”


    秦疾只说了两个?字,便感觉到心灰意?冷,不愿再多行解释。


    “他根本没认出我来?,也不记得我的名字了。”秦疾灰心丧气地想。


    赵骏声请秦疾喝茶,东南西?北地扯了一顿丹县的旧时人?物。


    秦疾勉强提起精神附和。


    就这么东拉西?扯一炷香时间,秦疾都在想法提出辞别时,赵骏声忽然?重重地叹息了一声。


    “你叹息做什么?”秦疾惊讶道。


    “在下是想到贤弟年纪轻轻,天?赋非凡,却?屈居在无名之?辈之?中,耽搁了前程,这才不禁发出叹息……”赵骏声神色忧虑,关切地看着烛火对面的秦疾,“你天?赋绝佳,可?惜没有人?教你习武,若是在剑江军中,不消一年,你就能名扬南北,出人?头?地——”


    “某哪有那么厉害……”秦疾半信半疑,嘟囔道,“而且,某是要参加科举的,无心习武。”


    “如果贤弟有意?参加朝廷的考试,无论是文举还是武举,那朝中有人?举荐就更重要了。”赵骏声说,“明萦道长乃是出家道士,于官场上又能给你什么助力?更何况,她自己都籍籍无名,徐营人?才济济,根本不缺豪杰,难有出头?之?地。明萦道长又是女人?,想要获得宰相的重任更加艰难……不过,要想一展抱负,也不是没有办法。”


    秦疾疑惑地看着他。


    “剑江节度使戚震,戚大人?胸若虚谷,从谏如流,又是簪缨世家,文武两道都有友人?无数。若你们二人?到剑江来?,一定会得到比徐营更甚的栽培和倚重——尤其是贤弟。”赵骏声一笑,悠悠道,“戚大人?欣赏贤弟过人?的武力,他说‘没习过武也只是略输震天?,习过武岂不是能在震天?之?上?’,大人?说,只要贤弟能够说服明萦道长一起加入剑江军,条件随你们开。”


    “你是要我们背叛徐公子?”秦疾大吃一惊,原本神游天?外的神智忽然?回到了身体?。


    “你们原本就只是响应勤王平叛号令的民间义军,又不是他徐籍一人?的私兵私将,怎么能叫背叛呢?”赵骏声纠正道,“天?京之?战后,联军本就要就地解散,届时你们又要去哪里呢?贤弟架海擎天?,难道还要回丹县种田不成?”


    “我不知道……”秦疾说,“某都听姬姐的。”


    “贤弟仔细想想吧,不为别人?,也要为了你自己。既已出世,何不为自己择一良木而栖呢?”赵骏声苦口婆心道。


    他起身走至内室,拿出一个?方?方?正正的木匣放到茶桌上。


    木匣揭开,里面是金光夺目的工整金锭。


    “贤弟,这是戚大人?为你准备的见面礼,共有黄金千两。若你能携明萦道长相助剑江,还有十倍赠之?。”赵骏声微笑道。


    他看着因黄金愣住的秦疾,脸上是胸有成竹的神色。


    秦疾这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多数目的黄金,但他只是惊异,惊异过后,眼前浮现?出来?的是沿途那些遭剑江军劫掠灭口的村庄。


    那股难以置信和物是人?为的悲凉又涌了上来?。


    他难以控制自己的情绪,忽然?站了起来?。


    赵骏声惊讶地看着他。


    “某有一个?问题,希望先生能够诚实以告。”


    “贤弟请说。”


    “劫掠村庄的主意?,是先生所出吗?”


    赵骏声沉默半晌,烛火在沉默中闪烁,像他明灭不定的目光。


    “……某懂了。”秦疾怆然?一笑,转身往帐篷外走去。


    “贤弟!你的东西?还没拿——”


    秦疾停下脚步,没有回头?。


    他望着撩开门帘后的深深夜色,说:“某无福享受,先生还是收回吧。”


    门帘落下,赵骏声吃惊地看着消失在帘后的秦疾背影。


    满满当当的黄金,静静躺在匣中。


    秦疾背着箱笼走出剑江军营,没有人?拦他,也没有人?相送。


    他独自一人?走在夜色之?中,心情凄惶。不知不觉,寨民的驻扎地已经出现?在黯淡无光的地平线上,他忽然?停下脚步,看着从一块巨石上站起来?的姬萦。


    “秦弟回来?了。”


    姬萦笑了,背负着重剑跳下巨石。


    “姬姐……在等某?”秦疾愣住。


    “还有一炷香时间,就到亥时了。”姬萦笑道,“我想着,若你还不回来?,我就亲自去剑江要。”


    秦疾哑然?,忽然?觉得愧疚不安。


    “姬姐,其实……”他抓紧了箱笼上的绳带,吞吞吐吐道,“剑江的军师……那个?姓赵的军师,就是某之?前跟你讲过的,于某一家都有救命之?恩的举子……”


    说完这句话,他如释重负。


    “某在帐中初见他时还不确定,但他一开口,某就确信无疑了……他留某下来?,不是认出了某,而是想要让某和姬姐,一起转投剑江,背叛徐公子……”


    秦疾将事情原原本本都说了出来?,包括那一匣子他没收下的黄金。


    他相信,姬萦会做出恰当的决定。


    “我大概猜到了。”姬萦笑道,“没什么大不了的,你回来?就好?。不过,有一句话我要纠正——”


    “什么话?”


    “你曾发誓忠于我,我却?未曾发誓忠于任何人?。我是自由的,因而你也是自由的。”姬萦笑眯眯道。


    秦疾愣愣道:“赵先生也是这么说的……”


    “我的意?思,和他的不同。”姬萦说。


    “有什么不同?”


    “等到你该明白的时候,你自然?就会明白。”姬萦带着深意?道。


    “这么说,姬姐也赞同某退回黄金?”秦疾问。


    “当然?。”姬萦说,“剑江节度使刚愎自用,残酷无情,而他的军师,失仁失德。剑江从上至下都失了天?和,迟早自取灭亡。”


    秦疾沉默许久,黯然?道:“先生从前不是这样的,某也不知道这些年,都发生了什么事……”


    “秦疾。”姬萦叫出他的名字。


    “姬姐?”秦疾睁着迷茫的眼睛看向她。


    “你以为一切都变了,但其实,什么都没有变。”


    “当初帮助你和家人?的,并非是赵骏声,而是赵骏声那时所具有的仁心。赵骏声后来?失去了他曾经的仁心,但这份仁心并未消失,而是被你继承。”


    姬萦停下脚步,转身看着呆在原地的秦疾:“我们决定不了他人?最终成为什么人?,但能选择自己成为什么人?。”


    “秦疾,你明白吗?”


    “只要你还肩负着这份仁心,你也就报了当年的仁心之?恩。”


    ……


    天?未亮,岳涯被马车外寨民洗漱做饭的声音吵醒。


    他撩开车帘踏出马车,被直愣愣站在车外的秦疾吓了一跳。


    “……你做什么?”他难掩惊异地打量着秦疾。


    他依然?背着那随时不离身的箱笼,身上还穿着昨日的衣裳,震天?留下的脚印明晃晃地留在胸口。他神色憔悴,眼底青黑,似是就这么在马车外站了一夜。


    “岳兄……”


    秦疾吞吞吐吐的说出两个?字,双膝便突然?弯了下去,整个?人?立时往地上掉。


    岳涯眼疾手快,跳下马车一把将他扶起。


    “你这是做什么?!”


    “岳兄——某想请你收我为徒,教我武艺!”


    一个?执意?要跪,一个?执意?不让跪,秦疾的双膝悬在半空,起落不得。


    “你这是在开玩笑吗?我的名声早已传到朝廷,拜我为师,今后你要是进入官场,定然?会遭人?耻笑。”岳涯皱眉道。


    “某不在乎。”秦疾毫不犹豫道,“能不能考中科举,对某而言已经不重要了。”


    这句话比秦疾要向他拜师的震惊都要大。


    “为什么?”岳涯的追问脱口而出。


    “从前,某仗着自己天?生力气大,从不将别人?放在眼里。又因为一心想要科举从文,好?几个?有名的武师想收某为徒,都被某一口拒绝。直到现?在,某才恍然?大悟,真正重要的是某的内心,而非从文还是从武这么简单的选择。”


    “是姬姐拨开了某心中的迷雾——某参加科举,是想护一方?百姓安宁,现?在,某想护天?下百姓安宁。”秦疾看着岳涯的双眼,极其郑重地说道,“某相信,如果有人?能给天?下带来?安宁,这个?人?一定是姬姐无疑。”


    秦疾坚定地掰开岳涯的手,终于完全?跪了下去。


    “某想要倾尽全?力襄助姬姐,为此,愿付出任何代价。”


    他直直地看着眼前震撼的岳涯,等待他最后的决意?。


    岳涯的震撼,不光是箱笼从不离身的秦疾,竟然?有朝一日主动?弃文,还有直接导致这个?变化的姬萦本身。


    秦疾是个?怪才,他不仅天?生力气,还有一颗重感情讲义气的赤子之?心。哪怕是声名狼藉的他,秦疾也一视同仁。


    经过这段时日的相处,岳涯已经发现?,秦疾虽然?长相粗犷,看着好?糊弄,但一颗心格外亮堂,语言可?以暂时迷惑他,但行动?一定不能。


    能够让秦疾心悦诚服,以命追随的姬萦到底是什么样的人??


    第040章 第 40 章


    “师父!”


    “师父!”


    “师父!”


    十年后, 再度踏入天京旧地,姬萦本该感伤。


    可惜,她还来不及感伤, 就被一路上围着岳涯师父长师父短的秦疾给逗笑了?。


    “秦弟啊,别喊了?,再喊下去, 全天下都知道你拜了个师父!”姬萦牵着自己的老?马, 打趣道。


    “知道就知道,某又不怕!”秦疾挺起胸膛, 骄傲道。


    岳涯牵着马走在一旁,唇边露着无奈的笑。


    两千寨民,刚刚在天京城门被放行。青隽军把?守在四个城门处,接引前?来勤王平叛的义?军。姬萦有证明自己身份的度牒,又有徐籍的长子徐夙隐在旁佐证身份, 轻而易举就通过了?盘查,被安排把?守皇宫西北角。


    现在, 他们正往皇宫西北角而去。


    姬萦这辈子就见?过皇城两次, 一次是?从牢山回宫,另一次就是?现在。


    同第?一次相比,第?二次所见?的皇城可谓凄凉。


    一路上,姬萦见?到的都是?被烧毁的黑色废墟, 大开的宅门,破损的盔甲, 摔碎的瓷器, 某个瞬间忽然出现的残肢断臂, 不吹风还好?,风一动, 姬萦就能嗅到隐约的尸臭。


    那些依稀能看出有人生活的房屋里,烧得焦黑的木板后面透出一双双惊惧不安的眼睛。


    刚刚进天京的时候,姬萦和看守的士兵搭话,得知九大节度使已经?来齐,剑江是?来得最迟的那个。主力部队已到齐,与龟缩在天京皇城内的三蛮开战是?迫在眉睫的事?。


    战后,不知等待这些幸存百姓的又会是?什么。


    姬萦等人抵达皇宫西北角后,又一次地向徐军的人表明了?身份,然后被安排进了?驻守西北城门的勤王军中:他们分到一块空地,两千寨民可以安顿在那里。


    相比那些规模宏大,帐篷工整的营地,姬萦的营地简陋得难以想象。两千寨民,一路上都是?风餐露宿而来,锅碗瓢盆,被褥衣裳,一个行囊就全部收好?,行军的时候背在背上,休息的时候拿出来化为小小休息地。


    比起军队,他们更像是?难民。进入联军营地之后,他们频频遭受讥笑注目。


    但?是?姬萦不在乎,寨民们也不在乎。他们的必须之物,一把?刀足矣。


    他们刚刚在营地安顿下来,一名徐军的小兵出现在营地口。


    “你们谁是?头头?”他大声询问着。


    姬萦从中走出,爽朗一笑:“是?我?,怎么了??”


    小兵惊诧的目光在她身上上下打量:“九大节度使已集结,今夜在青隽军营主帐设有洗尘宴,你们义?军首领也来。”


    “多谢小将通知,我?们一定来。”


    “宰相大公?子是?不是?在你们这里?”他又问。


    “正是?。”


    “告诉大公?子一声,宰相召他。”


    小兵递完话,匆匆又赶往下一家。


    姬萦回到众人中,正遇上要往外走的徐夙隐,她叫住他,转达了?小兵的话。


    “我?正要去向父亲汇报此行得失。”徐夙隐轻轻点了?点头,“多谢相告。”


    他和姬萦擦肩而过后,因?一股莫名的情绪,姬萦转过身,继续看着他的背影。


    烈日炎炎,徐夙隐的背影依然沁着寒意?。他鹤骨一般清瘦的身体,在簌簌作响的衣衫中,好?似随时要乘风而去。


    姬萦按捺住了?叫住他的冲动。


    回到徐籍身边的徐夙隐,会是?什么样子?还会是?她所熟知的模样吗?


    她是?否对他抱了?过多的希望?一个能为父自刎的人,她真的能劝诱他改换阵营吗?


    姬萦的热情正在冷却的时候,徐夙隐忽然停下了?脚步。就像是?对她的目光若有所感一般,他转过了?身,迎上姬萦的目光,远远地向她行了?一礼。


    姬萦不解,仍是?回了?一礼。


    徐夙隐的唇畔似有微笑,她疑心自己看错了?,然而那抹微笑还是?那么清楚地挂在徐夙隐唇边。因?着这抹温柔的笑意?,他身上的寒意?变淡了?。


    短暂的对视过后,徐夙隐回过身,继续往前?走去。


    姬萦心中的纠结莫名松了?,她哂笑一下,转身去通知秦疾和岳涯二人晚上陪她赴宴。


    入夜。


    徐营人山人海,热闹非凡。


    要不是?宴会举办地在军营,姬萦还真想象不出这是?要打仗的样子。


    她带着秦疾和岳涯来到徐营后,根本没人有空搭理?她。她只?好?拦住一名穿来穿去的小兵,询问自己该往哪里去。


    “谁是?义?军首领?”小兵看着姬萦身后的秦疾和岳涯。


    “我?是?。”没在考虑范围内的姬萦说道。


    小兵依旧拿吃惊的眼神打量着她,然后说道:“义?军的位置都在主帐外,你们看哪个位置没人,就可以坐。”他不忘提醒道,“不管你来了?多少人,只?有一张食案,别多占!”


    “主帐内坐的是?节度使他们吗?”姬萦又问。


    “陛下和皇后也要出席。”小兵说,“反正,主帐不是?你们这种人能去的,小心冲撞了?贵人丢掉性命!”


    姬萦从善如?流地笑道:“多谢小将,我?们一定会小心的。”


    主帐位置显眼,帐门已经?高高卷起,好?方便外边的人看见?主帐内的情景。姬萦等人来到主帐,靠前?的位置已经?被坐满,只?剩最后几排有零星位置。


    一张不知从哪个民居里搜刮出来的梨木食案,几小碟不知暴露在空气中多久的下酒小菜,几副碗筷,两坛没开封的酒。这便是?主帐外的义?军所享待遇。而卷起的帐内,虽然还空无一人,但?桌椅俱全,美酒佳肴清晰可见?。


    姬萦寻了?一个相对而言离主帐更近的位置席地而坐,秦疾和岳涯正好?在食桌前?一边一个。她庆幸只?带了?这两人来,要是?再多带一个,那就真的安排不下了?。


    姬萦坐下后,观察着其他义?军首领。不讲究的,和她一样直接坐在地上,讲究的,在地上垫了?一张竹席。每张桌前?几乎都坐了?三三两两,很少有独自前?来的义?军首领。


    在场的除她以外,竟无一名女人。以至于她一到来,反成了?在场的目光中心。而那些没有关注她的,则是?翘首以盼地望着主帐帘内,想要第?一时间一睹延熹帝和九大节度使的风采。


    “恩威并施的手段,宰相用的是?炉火纯青。”岳涯用讽刺的语气笑道。


    “要不然怎么会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宰相呢?”姬萦回以调侃。


    坐在姬萦那桌旁边的一个精瘦男人,穿着崭新的藤甲,一把?锃亮的大刀放在盘着的双腿上,他兴趣盎然地观察了?姬萦许久,忍不住搭话道:“女人也能当军队首领?”


    姬萦没有发怒,笑眯眯回道:“女人为什么不能是?军队首领?”


    “你洗漱更衣的时候,不觉得不方便吗?要是?被人看到了?,你会羞愤自尽吗?”对方再问,不怀好?意?的笑容挂在脸上。


    姬萦按住要愤而起身的秦疾,笑容依旧不变。


    “你叫什么名字?”


    “江湖人称花豹子,怎么?你听说过我??”男人露出得意?的神情。


    “我?听说过当今新帝,听说过九大节度使,听说过九州豪强,却没听过花老?虎的名字。”姬萦一脸疑惑,转而问身旁二人:“你们听说过花老?虎吗?”


    “未曾耳闻。”岳涯哂笑。


    “什么活老?虎死老?虎,某没听过!”秦疾说。


    “什么老?虎,是?豹子!”男人铁青着脸说。


    “干他爹的,豹子哪有花的,只?有老?虎才是?花的!”


    “豹子怎么不是?花的?你难道连豹子都没见?过?”


    “你说是?花的就是?花的?干你爹,某不信,除非你去抓头豹子过来——”


    “你他娘在找茬?”男人握住腿上的大刀,拉直了?上身,似是?下一刻就要起身动手。秦疾迫不及待要检验这几日的武学成果,早已先一步起身。


    姬萦连忙劝架,这两人都被她一把?按回了?原位。


    男人没料想到落在肩上的力气竟然压得他动弹不得,他瞪大双眼震惊得看着姬萦。


    “哎呀,大家都是?来勤王的队伍,应该以和为贵,这位兄弟,别生气,是?我?们的错——”


    男人听了?,脸上怒色刚缓。


    “我?们错就错在确实?没听过花老?虎的名字。可能是?我?们太孤陋寡闻了?,你别见?气,更别羞愤自尽——”


    男人终于明白姬萦到头来还是?在嘲讽他,瞬间暴怒,想要动手。


    他手中的刀刚刚离开大腿,就定格在空中一动不动了?。


    姬萦隔着一层衣料,握着男人的手腕,似笑非笑道:


    “花老?虎还是?素老?虎,都是?小事?情。”


    男人试图挣扎,他用上了?全身的力气,可手腕像是?被铁锁箍住,竟然丝毫挣脱不出,被捏住的地方,仿佛要寸寸碎裂一般剧痛。而面前?的女人,竟然还有一种气定神闲的悠然。


    花豹子心中骇然,他虽然并不以力气见?长,但?他的力气也不小,眼前?的女人竟然能够用单手就轻松将他制住。


    她还在笑,她脸上的笑容从未消失。


    但?是?花豹子现在却感觉不到丝毫旖旎,只?有动物面对捕食者时本能的畏惧。


    “老?虎兄,你说是?不是??”姬萦笑道。


    花豹子瞬间掂量清楚了?利害,用和先前?截然不同的畏缩语气说道:


    “……是?,你说的是?。”


    他近乎讨好?的望着眼前?这个笑容开朗的女人。


    手腕上的力气忽然卸走,花豹子如?释重负地坐回原位,不敢再向姬萦搭话。


    场内其他虽为参与,但?一直在旁观的义?军首领,将这一幕收入眼中,重新判断了?姬萦的实?力后,那种露骨的目光顷刻便少了?大半。


    “皇帝驾到!”


    一声太监尖利的通报,嘈杂的场内瞬间寂静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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