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1 问卜不问心
◎“为你求解药。”◎
庆州知州欧阳建早已将驿馆收拾妥当, 待赵律白等人入城后,立刻携庆州驻军首领张仁前去驿馆拜访,并请了大夫为云时卿治伤。
寒暄一番后, 赵律白问道:“张将军现住何处?”
张仁应道:“末将暂时在知州衙门落脚。”
赵律白道:“既然是作战, 将领们应聚在一处方便相商, 本王和云、卫两位大人也去衙署。”
欧阳建劝说道:“衙署清贫, 不如驿馆来得舒畅,王爷和两位大人不妨就在此处歇脚,若有需要张将军的地方, 让张将军来驿馆便是。”
张仁也应道:“欧阳大人说得对。”
赵律白摇了摇头:“来回折腾反而误事, 去衙门罢。”
他既这般说了, 欧阳建也不好再劝,回头看了看云时卿和卫敛, 见他二人并无异议,这才点头:“下官领旨。
庆州之战迫在眉睫, 当天晚上,赵律白便和众人就当下的局势进行布防。
回元人久居漠北, 早已适应了这边的恶劣气候,如今天气愈来愈炎热,这对于长期生活在中原的大邺将士而言绝无益处。
当务之急,应速战速决, 尽快逼回元人退兵。
六月十二破晓时, 在庆州城内当了一个月缩头乌龟的邺军首次出城, 主动向驻扎在三里之外的回元大军发起了进攻。
前线战火纷飞, 不断有急信传入京城, 送到相府的密信也日渐增多, 俱都完好无损地堆积在书桌上。
如今已至月中, 正值昆山玉碎蛊复发之时,柳柒虽服了药,可身体却愈来愈倦怠,若无要紧事,每日只去衙门点个卯便算结束了,余下的时间几乎都在后院歇息。
这天早朝散去后,他照例前往衙门点卯,离开时不经意想起了什么,便去礼部司瞧了瞧,却未看见祝煜的身影。
据礼部司郎中告知,祝煜近几日身体抱恙,正告病修养,柳柒没有多想,简单叮嘱几句后就返回相府了。
午时左右,日头渐烈,柳逢取了冰块送往后院,途经一处假山时,与迎面而来的小道士撞了个正着。
陈小果盯着木盆里的冰块,当机立断地夹一块儿含进嘴里,感叹道:“真舒服啊。”
柳逢问道:“陈道长何时回来的?”
陈小果嘴里含着冰,说话时不甚利索:“不到一个时辰罢。这些冰块儿是用来做冰元子,还是给柳相降暑的?”
柳逢道:“自然是给公子降暑所用,道长若是想吃冰元饮,着人往后厨捎句话即可。”
陈小果嘿然一笑:“贫道已有许久不曾见柳相了,这就去拜访拜访。”
柳逢知道自家公子休憩时没有裹缠束腰的习惯,遂赶在陈小果挪步之前制止道:“公子眼下正在午睡,道长还是晚些时候再去与他叙阔罢。”
赶走陈小果后,柳逢捧着冰盆来到寝室,如他所料,柳柒果真解了束腰,正疏懒地侧卧在胡榻之上,湖色的夏衣甚是单薄,自然遮不住微隆的腹部。
虽然已经入睡,可他手里还捏着一卷旧书舍不得松开。
柳逢小心翼翼地将冰盆放在屋内,旋即又点了一支安神香。
正欲离去时,余光瞥见那卷古书从柳柒手里无声滑落,方才还沉睡的人这会儿竟拧紧了双眉,额间渗出不少汗渍,显然是魇住了。
他迅速走近,小心翼翼地唤道:“公子,公子您醒醒。”
呼唤几声后,柳柒挣扎着撑开眼皮,眼底除了初醒时的茫然之外,更多的则是担忧和惧怕。
柳逢无奈道:“公子近来总是噩梦缠身,连觉也睡不安宁,长此下去可不是办法。”
见对方没有应声,柳逢又道,“可否需要孟大夫过来为您瞧瞧?”
柳柒微微摇头:“天气热,睡不踏实罢了,更何况还有胎儿和蛊虫作祟,孟大夫也拿它们没辙。”
柳逢道:“韩御史既然能配制出延缓蛊毒的药,定然有法子替公子解忧,不若让属下去请韩御史过府一叙。”
柳柒道:“不必去叨扰人家,傍晚消暑后我们去登门拜访即可。”
顿了顿,他又道,“今日可有来信?”
“尚无,”柳逢说道,“公子且放宽心,这些天的信皆是报平安的,王爷和云大人都无恙。”
柳柒闻言抬眸:“我何时问过他?”
柳逢自然知道这个“他”是谁,咬着牙将笑意憋了回去,而后话锋一转:“陈道长回来了,他本打算来拜访公子,得知公子在午睡便折回他的小苑了,公子要不要见见他?”
柳柒点了点头:“让他过来。”
陈小果来到后院时,柳柒正坐在外间的茶几旁吃着桑葚蜜酱冰元子,有束腰为遮,不会轻易被人发现腹中的胎儿,极目看去,仍是文质彬彬的清俊公子。
“福寿无量天尊,贫道稽首了。”陈小果抖着拂尘与他见礼,旋即笑呵呵地在茶几另一侧坐定,用食指敲了敲那碗冒着寒气的冰元子,“这可是为贫道准备的?”
柳柒道:“嗯。”
陈小果欢欢喜喜地挽起袖口:“那贫道就不客气了!”
柳柒放下调羹淡淡一笑 :“道长在五岳观修行了数日,上个月太庙冠礼也在场,可见道长在观中的地位不一般。”
陈小果赧然道:“柳相过誉了,那天本该由观主的亲传弟子出席冠礼,随他老人家一同开坛祭祀,孰料师兄吃坏了肚子,无法随观主前往,便只能由贫道代为出面。”
五岳观与金恩寺乃汴京城规模最宏大的道观和寺庙,陈小果并非五岳观的弟子,只是暂借此地修行罢了,自然替代不了观主的徒弟,更何况太庙祭祀非同凡响,若是出了纰漏,恐会殃及整座道观。
柳柒没去细究他这话的真伪,而是说道:“我近来总是心神不宁,道长能否替我占卜一卦?”
陈小果笑道:“读书人不是常说‘子不语怪力乱神’么,为何柳相对佛道如此痴迷?”
柳柒道:“并非痴迷,不过是寻个心安罢了。”
陈小果无从反驳,当即从口袋里摸出三枚铜钱塞进他手里:“柳相知道该怎么做吧?”
柳柒扣紧铜钱,凝神沉思半晌后合掌摇晃铜钱,再将其放入卦盘之中,如此掷了六次方才成卦。
陈小果道:“柳相想问什么?”
柳柒道:“问吉凶。”
陈小果高深莫测地掐了掐指头,嘴里喃喃有辞:“柳相所问之事,吉凶莫测。若问个人,吉也,若问多人,便是生杀见血,生死难料。”
战场之上,哪有不见血的呢?
但至少,他要问的人是平安的。
柳柒合了合眼,轻叹一声后说道:“有劳道长解惑。”
他以前从不将生死之事寄与神佛乩卜,可近半月以来,他几乎每晚都是在梦魇中熬过来的,这两日甚至更严重了些,就连陈年往事也被悉数勾出,化成浓稠的血,填满了五脏六腑。
他心里十分清楚,这是蛊虫得不到滋养,开始耗损身体的症象。
可现下除了服用药丸延缓蛊发时间之外,别无他法。
*
傍晚左右,气温转凉,柳柒携礼前往韩府拜会。
用蛊之人于医术也有颇有研究,韩瑾秋甫一见到柳柒便蹙紧了眉:“柳相近来可得好眠?”
柳柒摇了摇头:“总不得安寝,已有半月余。”
厅中的下人早已被韩瑾秋遣退,他坦然道:“恕韩某唐突,还请柳相解衣,让韩某确认一下柳相的胸口处是否有异样。”
柳柒依言解了衣襟,垂眸一瞧,本该白净如雪的胸口竟不知何时起了一片蛛网样的乌青,煞是骇人。
韩瑾秋倒吸一口凉气:“昆山玉碎蛊无解,唯有吸食阳气方能压住蛊虫。我给你的药虽然延缓了蛊发时间,可你的身体却因此而耗损得厉害,如今蛊气从丹田转至心肺处,再由此处呈蛛网式扩散,若教它蔓延至脑内,恐会蚕食你的意识。”
柳柒脸色陡变,连呼吸都凝滞了一瞬。良久,他问道:“韩御史可有法子压下这些扩散的蛊气?”
韩瑾秋沉吟几息,而后应道:“我试着替你施针封住几处筋脉,阻止蛊气继续扩散,直到有人替你疏解蛊毒为止。但是此举太过冒险,柳相若在此期间运功用武,极有可能倒行逆施,走火入魔。”
柳柒微怔,旋即笑道:“除了那晚救沈少卿之外,我在京中鲜少动武,知晓我会武功的人屈指可数,如非情况紧急,我断不会轻易暴露此事。”
韩瑾也笑了笑:“韩某曾是习武之人,如今虽是废人一个,却能感知到习武者的内力与功法。”
柳柒问道:“如此说来,韩御史早在十年前便知道我是个练家子了?”
韩瑾秋正色道:“韩某这是多年与蛊虫草药打交道得出来的习性,可凭借一个人的呼吸来判定他有无内力,不是人人都有此等本事的,柳相不必担心被他人知晓。”
两人打趣一番后,韩瑾秋迅速取来针囊,柳柒亦未多言,躺在花厅屏风后的软榻之上,任由韩瑾秋为他施针封住筋脉。
强行封住筋脉时会产生莫大的痛意,为了让柳柒不那么难受,韩瑾秋一边落针一边与他说话:“庆州战事未捷,也不知云大人何时才能班师回朝,如果长期服用药丸延缓蛊发时间,这对你的身体极为不利。”
灭顶的痛楚浸入骨髓,令柳柒咬紧了牙关:“不需要他,我一样能熬过去。”
韩瑾秋又取来一枚银针缓缓扎进他的右臂外侧:“上个月在金恩寺为先帝祈福时,云大人曾找过我。”
疼痛再次袭来,可柳柒却毫无察觉,他拧着眉头看向韩瑾秋,语调甚是平静:“他找韩御史做什么?”
韩瑾秋道:“为你求解药。”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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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2 盛宴欲相陪
◎“道是云大人对柳相念念不——”◎
云时卿卸下染血的铠甲, 营帐外的士兵赶忙把事先备好的热水呈了进来。
他左边脸颊上有一片血污,此刻已然干竭,令本就凌厉的眉眼更显冷情。
待洗净血渍后, 士兵立马给他斟一杯凉茶奉上, 云时卿喝了茶, 侧首看了他一眼:“张将军何在?”
“张将军巳时左右去了城内, 眼下还未回军营。”士兵应完话小心翼翼地抬眸,“云副将可是有要紧事寻张将军?是否要小人前去通报?”
云时卿蹙了蹙眉,淡声道:“无事, 随口问问罢了。”
士兵没再接话, 很快便退了下去。
军营安置在城外的一片戈壁滩上, 太阳炙烤着黄沙,地表腾出一缕缕热气, 炎热不堪。
如今已是六月下旬,大邺与回元交战了十余日, 两军将士流的血足以润泽这片荒芜的土地,空气中时常有浓烈的腐臭味以及血腥气。
庆州的八万驻军乃张仁的部下, 但由于疏于操练之故而十分倦怠,此前与回元只交战了一回便被打得落花流水,缩在庆州城内不敢出来,现仗着有朝廷的兵马前来支援, 他们便越发疏懒, 每每冲锋陷阵时, 这群将士总是躲在后方充人头数。
前线死伤无数, 可张将军的人马却完好无损。
张仁能坐上归德大将军这个位置还是由师旦举荐的, 他早已入了三皇子的阵营, 如今做出这等表现, 毫无疑问给了赵律白动怒的理由。
都说庆州知州欧阳建胆小怕事,这样看来,张仁也不遑多让。
军营后方是一片胡杨林,林中有水渠通过,止战时将士们都会去那条沟渠洗澡。云时卿刚从战场回来,此刻心烦意乱,身上又溅了不少敌军的血,便拿了套干净的衣服前往水渠洗沐。
正脱掉亵裤泡进沟渠时,女扮男装的夕妃慈从一株枯死的胡杨木后方走出,云时卿漠然抬眸,淡声道:“你一个姑娘家,就不知道避讳吗?”
夕妃慈笑道:“我对大人没想法,大人对女人也不感兴趣,何必避讳那么多?”
云时卿问道:“京中来信了?”
夕妃慈点头,继而从衣襟里摸出一封羊皮信笺:“奴家一收到信就马不停蹄地往军营赶来,片刻也不敢耽搁。”
云时卿吩咐道:“念给我听。”
夕妃慈依言揭开信笺,照着上面的文字念道:“三殿下近来一直歇在观云坊的私宅里,祝大人亦在其内;柳相这几天精神欠佳,昨日去韩御史府上走了一遭,归来后气色大有好转。京中一切如旧,万望少爷务必保重身体。六月十六,朱岩留。”
从汴京送到庆州的急信只需四日即可抵达,这封信是六月十六寄出来的,正好在二十这天送达庆州。
夕妃慈合上信纸,轻啧了一声:“十五那日可是柳相蛊发之时,无论他是否服了药,身体都格外难熬。然而柳相从韩府离开后便容光焕发,云大人——你觉得他和韩御史之间是否清白?”
云时卿的眸光骤然变暗。
夕妃慈见势不妙,立刻耸了耸肩,“奴家说句玩笑话罢了,大人不必当真。韩御史可是执天教前任祭司,有的是法子克制蛊虫,大人如今不在京城,柳相就只能向他求助了。”
须臾,夕妃慈席地而坐,抬头凝视着靛蓝的天空,“昆山玉碎蛊迟迟得不到滋养,便会迅速消耗宿主的身体,大人如今才离京一个月柳相就有些吃不消了,若庆州战事迟迟未平,也不知柳相他是否……”
云时卿若有所思,眉梢渐渐拧紧。
他在水渠里泡了没多久便穿上衣物返回军营了,赵律白为了这场战事已有两天不曾合眼,昨晚子时率领两万将士夜袭回元大营,将对方打了个措手不及,两军鏖战了整整一宿,直至晌午方才将回元大军击退至十里之外,难得可以松口气儿,这会儿正迁至胡杨林的绿荫地里补眠。
云时卿没去叨扰他,兀自在营帐里观摩沙盘,没多会儿又热出了满身的汗。
正这时,卫敛掀开帘笼走将而来:“云大人,欧阳建和张仁派人送了消息过来,邀你我戌时入城一叙。”
卫敛乃正二品枢密院副使,官阶远在云时卿这位四品承宣使之上,但碍于曾经的上下属关系,他依然以下臣的身份尊称云时卿一声“大人”。
云时卿头也不抬地道:“没邀请淮南王?”
卫敛摇了摇头。
云时卿嗤道:“他二人可真够大胆啊,竟不把王爷放在眼里。”
卫敛话少,无时无刻都板着脸,眼下不知该如何接话,索性沉默下来。
云时卿将沙盘上的一面“邺”字军旗插进回元的军阵之中,继而又问道,“卫大人觉得咱们今晚该不该入城?”
卫敛道:“张仁和欧阳建都是师中书的人,他们特意避开王爷邀请大人,想来是为了在大人面前图个表现,或许在他二人眼里,飞黄腾达与否就在此一举了。”
云时卿抬眸看了他一眼,揶揄道:“我一直以为卫大人是个严肃的正经人,没想到也会阴阳怪气啊。”
“实话实说罢了。”话毕,卫敛似想起了什么,又道,“王爷今日收到了京中来信,道是陛下欲增派一名军师来庆州协助王爷作战,以便早日结束这场征伐。”
云时卿一边摆弄沙盘上的旌旗一边问道:“派了哪位军师?”
卫敛道:“五年前指挥过镇南关之战的左甯左大人。”
云时卿点了点头,并未在意此事,转而又道:“昨晚这一战回元大败,本该乘胜追击才是,然而我军死伤无数,当务之急还是将伤者照拂妥善,尽快让将士们调整过来。”
卫敛道:“回元人也损失惨重,恐怕短期内不会与我军交战。”
云时卿道:“如此甚好。”
邺军的伤者大多都已送往城内治疗,前方防线不可松懈,余下众人俱都守在胡杨林外,以防回元攻打过来。
傍晚时分,云时卿和卫敛前往庆州知州欧阳建的府邸。
欧阳府虽然谈不上气派,然而每间屋内都置办了一些古玩字画,足见这位知州是个风雅之人。
他在花厅内摆设有一桌丰盛的晚宴,镂花的陶盆内盛满冰块,里面镇着几壶陈年的花雕酒,还未启坛就已闻见了香。
云时卿撩袍落座,嘴里忍不住打趣:“都说庆州是个贫瘠之地,物产稀薄、民生困乏,没想到欧阳大人竟能在此地制冰,可见传言并不可信。”
制冰耗费的银钱不是个小数目,欧阳建既舍得拿冰块镇酒,这就表明他在其他地方所用财帛之广。
欧阳建笑道:“云大人家世显赫,自幼就过着锦衣玉食的生活,如今来到这等荒凉之地助庆州百姓击退敌兵,下官自当倾尽家产来招待大人您呐。”
张仁也笑着说道:“云大人别看这西北之地荒凉,可庆州城内的百姓却过得极富足,今日欧阳大人招待您二位的这些菜肴不过是寻常百姓之家常食物,没甚稀奇的。只是制冰之术不传百姓,故而才没在民间流传。”
云时卿从京城出发,进入永兴军路后,越往北上越是荒芜,这一路的所见所闻悉数存于他的脑海里,许多平头百姓连吃水都困难,更别提这些山珍美味了。
欧阳建和张仁是什么货色自不必说,他二人在外胆小怕事,在内行事张扬,与知进退、识大体的乐蟠县县令高忠不可同日而语。
云时卿淡淡一笑:“如此说来,云某倒是要感谢欧阳大人的盛情款待了。”
“云大人折煞下官了。”欧阳建说罢对一旁的侍女使了个眼神,侍女当即走近,斟了四杯冰冰凉的花雕酒,他亲奉两杯酒送入云时卿和卫敛手里,而后示意张仁与他一道敬这两位京官。
云时卿与他二人碰了碰杯,旋即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卫敛也默不作声地喝光了酒。
半盏茶后,四名妙龄女子掀开花厅左侧的珠帘婀娜走来,她们俱都赤着脚露着腰,两截纤白手臂以及脚踝上皆裹缠着细小的铃儿,行进时叮铃铃作响,尽显妩媚。
云时卿侧眸瞧向珠帘,这才发现那帘子后方还坐着一位貌美如花的姑娘,她身前置有一张琴桌,显然是为了这顿饭而助兴。
欧阳建循着云时卿的视线瞧去,而后拍了拍手,那姑娘领会之后当即拨弄琴弦,琴音悠然荡开,如山涧之溪流,潺潺滚滚,泠然悦耳。
厅中的四位女子立时起舞,腰肢娇娆,眼含春情,委实勾魂摄魄。
云时卿的杯中不知何时又蓄满了酒,他欣然饮之,却没再去看那些个漂亮娇媚的姑娘。
花厅中琴音绕梁,依稀有女子的脂粉香萦入鼻。欧阳建和张仁仔细观察云时卿和卫敛的神色,见他二人没有排斥,张仁于是轻咳一声,那四名舞娘顿时扭着腰往这边走来,有两人偎进了卫敛的怀里,另两位则柔若无骨地攀靠在云时卿的肩头,嘴里柔柔地唤了几声“大人”,并斟了一杯酒与他:“大人,妾身敬您一杯。”
云时卿颇有风度地接过酒,却没有饮下,喉咙里震出一声轻哼:“欧阳大人、张将军,你们可知云某方才想起了什么?”
欧阳建道:“下官愿闻其详。”
“前朝有位诗人曾任剑南西川节度使,他有一首诗令我印象深刻——”云时卿抬眸,似笑非笑地道,“将士军前半死生,美人帐下犹歌舞。”
欧阳建和张仁的笑意俱都僵在脸上,卫敛默不作声地吃了两杯美姬喂的酒,对他二人的神色变化视而不见。
云时卿古井无波地推开了左右的女子,旋即展颜道:“云某与二位开个玩笑,莫要当真。”
欧阳建和张仁对视一眼,默默擦掉额角的汗渍。
几息后,欧阳建忐忑地道:“下官府上的厨子技艺不佳,两位大人若是吃得不爽利,尽管直言。”
卫敛依旧板着脸,云时卿笑呵呵地说道:“有劳欧阳大人破费了,云某不甚感激。”
欧阳建渐渐放平了心态,他和张仁对视一眼,两人眼神流动,肚子里又涌出了坏水儿。
少顷,府上的管家领来一名白衣青年。
那青年长发半挽,手里握着一柄乌木折扇,一双凤目格外好看。
盈盈而望时,眼底有藏不住的温柔情意。
欧阳建笑着看向云时卿:“此乃下官的义子,名唤景禾,听说云大人莅临寒舍,特来拜访。”
青年近前几步,拱手揖礼道:“草民景禾,见过大人。”
举手投足间尽是儒雅的书生气,就连语调也颇为柔润。
他的模样,像极了柳柒。
云时卿面色沉凝,很快便挪开了视线,冷声质问道:“欧阳大人这是何意?”
欧阳建说道:“这天下谁人不知云大人和柳相有过一段秘不可宣的旧情?那些话本都传到塞北来了,道是云大人对柳相念念不——”
“哒——”
欧阳建话音未落,云时卿便用力掷下酒杯,汉白玉制成的器具顿时一分为二。
花厅内的美姬吓得花颜失色,纷纷退至一旁。
云时卿眼风掠来,哂道:“欧阳大人连话本里的东西也信?”
不待欧阳建开口,他又沉声说道,“让你的义子滚!”
【作者有话说】
下章见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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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3 流辉映重逢
◎“这里面是谁?”◎
柳柒拉开抽屉取出瓷瓶, 倒了一枚暗朱色药丸服下。
这是他第三次服用延缓蛊发的药丸了,此药仅有五天时效,在未得到疏解之前, 服食的次数越多, 便越是耗损身体。
韩瑾秋虽替他短暂地封住筋脉阻止了蛊毒的扩散, 可淤积在丹田内的阴毒之气始终难消, 唯有服药强行压下方可控制其淫-性。
他放回药瓶时又瞧见了那只毛绒绒的白狐,以及貌美如花的九尾狐男和仗剑天涯的道士的皮影。
云时卿留下的轻浮信笺不知被他扔去哪儿了,唯有这几样物什还好端端地保留着。
柳柒握住白狐轻捏了几下, 指腹抚过塞满棉絮的狐狸肚, 此处圆润鼓胀, 倒真像是怀了崽儿。
目光轻移,柔柔地落在皮影上, 凝神看了几息后,他将皮影取出放在案台上端详, 指头勾了勾操控皮影的竹竿,那九尾白狐立刻手舞足蹈起来。
柳柒从未接触过此物, 顿觉新奇无比,然而竹竿太过滑溜,在他手里几乎不受控,本该是漂亮清俊的狐郎, 却被他玩成了滑稽憨厚的姿态。
每只皮影均需要好几根竹竿来控制身体的关节, 以此来完成各类动作, 而技术老练的师傅完全可以只手操控皮影, 单独完成一支戏不在话下。
柳柒玩了一会儿便有些泄气, 将它们仍在一旁不再摆弄。
不多时, 柳逢从耳房入内, 绕过屏风来到了内室。
见他还未歇息,正要劝说,视线冷不防瞥向桌案上的皮影和狐狸,心下不由一怔,微顿片刻适才开口:“公子,已经四更天了,您早些入睡罢。”
“嗯。”柳柒随口答应道,继而拾起桌上的物什走向拔步床,并将它们仔细收入屉柜内。
柳逢一言不发地伺候他入睡,转而把事先备好的熏香放在灯盏之上,可安神,亦可驱防夏夜的蚊虫。
柳柒的肚子越来越大,多数时候都是侧躺入眠,他寻了个舒适的姿势欲合眼,忙不迭又想起了什么,于是问道:“左甯大人何时前往庆州?”
庆州虽比不上玉门关和雁门关重要,可一旦失守,中原危矣。
按理说庆州现在已有十余万大军与回元抗衡,又有云时卿和卫敛两员得力大将坐镇,应当很快便能驱逐宵小夺回失地,可昭元帝却担心大夏等国暗中派兵协助回元,与朝臣们相商后,最终决定派左甯前往庆州出谋划策。
左甯其人,用兵如神,当年镇南关一战,他以朱雀阵作为防御诱敌深入,再以白虎阵围攻,利用仅存的五千邺军击退了大理的三万兵马,活生生将战局扭转。
柳逢应道:“辰时三刻。”
柳柒吩咐道:“你去收拾行李,卯时我便进宫面圣,然后随左大人一同出发。”
柳逢微微愣住,问道:“公子要去哪儿?”
“去庆州。”柳柒说道。
柳逢当即反对道:“战场上刀剑无眼,公子如今身怀六甲,岂能涉险?”
柳柒道:“我能自保,没人可以伤我。”
柳逢一时语塞,静默半晌后试探道:“公子可是为了云大人?”
柳柒微拧着眉,语调不悦:“王爷在前线浴血奋战,我自是放心不下,与云时卿有何关系?”
柳逢:“……属下知道了。”
卯时一刻,天际露白。
柳柒乘马车来到宣德门外,而后疾步往宫内行去。
过宫门时,卫尉向他拱手揖礼,却也忍不住问道:“今日不必上朝,柳相为何来得这般早?”
柳柒温声说道:“有些急事需面奏陛下,不得不赶早。”
那卫尉没再过问什么,当即避让至旁侧:“柳相请。”
这个点天还未明,皇宫内灯烛未灭,当值换班的侍卫们络绎不绝,唤醒了晨间的第一抹生气。
昭元帝早起临政,眼下正在御书房内批阅奏折,得知柳柒求见,立刻着人将他传唤进来。
少顷,紫袍金带的丞相大人款步而来,在御桌前躬身揖礼:“臣柳柒问陛下安。”
昭元帝缓缓抬头,不禁揶揄道:“柳相不愧是朕最信赖的臣子,体谅朕政务繁忙,特赶早入宫为朕解忧。”
柳柒歉然道:“臣有罪,恐负陛下之厚望。”
昭元帝复又埋头阅览奏折:“卿来此处,可是有要事与朕商议?”
柳柒开门见山地道:“庆州之危关乎万千百姓的生存,臣不敢在京安睡,特入宫面圣请缨,愿与左甯大人共赴庆州,解庆州之危。”
昭元帝不露声色地在折子上批红,转而抬眼看向他:“庆州已有大将坐镇,左大人前往乃是锦上添花了,无需砚书再去。”
柳柒道:“臣虽然没上过战场,却也熟读过兵书,或许能帮衬一二。”
昭元帝笑道:“你是担心珩儿吧?”
柳柒水波不兴地道:“前线凶险,王爷腿伤并未痊愈,臣实在是放心不下。”
昭元帝无奈一笑:“你呀,就是太过迁就他、纵容他了,若你是珩儿的兄长,指不定要将他宠成什么模样。”
柳柒道:“臣惶恐,断不敢对王爷有此念头。”
昭元帝道:“你是一介书生,本不该上战场,念在你心系百姓、心系淮南王的份儿上,朕准你前往庆州,但只能在那边停留五日,无论此战是否大捷,你都必须返回京城,若是违抗命令,朕绝不轻饶。”
柳柒拱手说道:“臣领旨。”
皇帝这边被顺利说服,柳柒回府更换衣物之后就与左甯会和了,至辰时三刻便起程离京。
*
六月二十那天,赵律白率兵偷袭了回元大营,双方皆损伤惨重,眼下已休战了六七日,暂得平静。
戈壁荒芜,气候燥热,将士们每隔一个时辰便轮班一次,警惕回元大军反杀回来。
云时卿这几日没有回城,和赵律白等人一起待在胡杨林内,以便随时应战。
虽然那晚他在欧阳府动了气,可欧阳建和张仁并未退缩惧怕,反而愈发殷切地讨他欢心。
——那些从京城流出的话本早已传遍大江南北,云时卿倘若真不喜欢,凭他的雷霆手段早已派人把这些话本焚了个干干净净,何至于让它们如雨后春笋般蔓延?
欧阳建那个所谓的义子景禾,长着一双多情的凤目,举手投足间与柳柒的气度有七成相似,正因为此,欧阳建才敢把人送到他面前,想讨一讨他的欢心,甚至胆大到偷偷把人塞进军营里来。
云时卿自是不理,那景禾倒也识趣,从不主动在他面前晃悠,以免招之不快。
过了正午,日头才是最毒辣的,饶是绿荫遍地的胡杨林也挡不住外面的滚滚热浪。
赵律白无时无刻不在翻阅兵书,云时卿鲜少与他说话,如非必要,两人几乎不碰面。
不多时,伙夫端来几碗晾至常温的银耳羹分发给将帅们,云时卿若有所思地捧着陶碗,目光瞥向几丈开外的景禾,不由促狭一笑。
他对伙夫道:“去请景公子过来,让他把银耳羹呈给王爷。”
伙夫依言将银耳羹递给景禾,并依照云时卿的吩咐让他把银耳送给了赵律白。
“王爷,您请用一碗羹汤罢,可消暑败火。”景禾放下碗,毕恭毕敬地说道。
赵律白闻声抬头,眼神有一瞬的恍惚,待意识到此人是欧阳建的义子后,他才收回视线,淡淡地道:“本王晚些时候再食用。”
景禾颔首道:“是。”
说罢便要离去,却被赵律白叫住了:“你叫景禾?”
景禾道:“回王爷,正是。”
赵律白又道:“欧阳建当真是你义父?”
景禾微怔,旋即应道:“欧阳大人的确是草民的义父。”
赵律白轻笑一声:“还真是有心了。”
景禾没明白过来他这话有何深意,只垂手立在原地,不进亦不退。
“你退下吧,”赵律白说道,“若无传唤,莫再来此。”
景禾道:“是。”
他进入赵律白营帐不过半盏茶的功夫,很快便被赶出来了,云时卿哂笑,暗道赵律白可真是坐怀不乱,如今有了个和柳柒神似的人,他竟然没有把对方留在身边。
少顷,贴了两撇胡须的夕妃慈快步走来,将今日收到的信笺交到云时卿手里,他抖开一瞧,里面寥寥几句话,汇报的全是京中的琐碎事,没再提那人半个字。
浓黑的眉梢顿时拧紧,他问道:“就这一封?”
夕妃慈诧异道:“大人还想要几封?”
云时卿将信笺揉成团,掌心轻轻发力,眨眼就已碎成齑粉。
夕妃慈掩嘴轻笑:“哎呀,已经好几日没有柳相的消息了,也不知他现在过得怎么样,是否婚配。”
云时卿漠然地投来视线:“出去!”
夕妃慈嗤道:“凶我作甚?是朱岩没在信中提到柳柒,大人若有怒,还是留着回京后发给朱岩那小子罢。”
云时卿喝了几口银耳羹败心火,须臾后问道:“左甯到哪儿了?”
夕妃慈不冷不热地应道:“左大人十六出发,今已廿七,想必不日就能抵达庆州了。”
云时卿淡淡地嗯了一声,没再说话。
入夜之后,荒漠里格外寂静,流光追月,飞彩凝辉。
沙地聚热迅速,散热也极快,还未至子时气温便已转凉。
营帐外当值的将士们手持长戈凝神伫立,双目瞪大似铜铃,不轻易放过半点风吹草动。
忽然间,夜色深处传来了一阵轻微的响动,仿佛是马蹄疾踏。
一名将士立刻趴在地上聆听动静,几息后迅速起身往云时卿的营帐奔去。
不等他出声,云时卿就已掀开帘笼走了出来:“是何动静?”
那将士道:“西南方有一队人马正往这边赶来。”
“西南方?”云时卿蹙眉,沉吟片刻后冷静地说道,“回元人绕不到那里去,暂时无需惊慌,你去叫醒卫大人,让他立刻带一队人马随我前去一探究竟。”
“是!”将士小跑着往卫敛的营帐赶去,云时卿转而取来佩剑,从士卒手里牵过马翻身而上。
半晌后,卫敛和赵律白俱从营帐内走了出来,云时卿道:“众人在此保护好王爷,卫大人——我们走!”
卫敛不由分说地上了马,带上百余精兵朝西南方赶去。
此处离庆州城只有几里地,那些人打西南方而来势必要经过城外,若是敌人,定能引起城楼将士的警觉。
此刻他们并未收到讯号,想必来人是友非敌。
云时卿忽然想起了那位还在赶路的军师大人,但心底仍不敢放松警惕,待行至一处土丘时,他当即吩咐众人藏进暗处。
一盏茶后,马蹄声愈来愈近,行军的火把明亮如昼,几乎照透了这一片丘壑。
随着火光的临近,那面赤色的“邺”字军旗赫然入目。
诚如他所料,来人正是昭元帝派来的军师左甯左大人。
比预期之中来得早。
云时卿对众人比了个放松戒备的手势,转而骑马迎了上去。
他们的突然出现瞬间让左甯的人马警惕起来,待看清是云时卿和卫敛后方才松了口气。
云时卿勒紧缰绳,对马车内的人说道:“恭迎左大人。”
行军队伍里有两辆马车,为首那辆并无动静,反倒是后方的马车被人挑开了帘笼,左甯从里面走了出来:“云大人,幸会幸会。”
云时卿疑惑地看了他一眼,旋即挪开视线,凝视着前方的马车:“这里面是谁?”
一只素白的手挑开车帘,柳柒端坐在半明半暗的车厢内,微微抬眸,与他四目相对。
【作者有话说】
老云(发怒版):我老婆过来了你竟敢不告诉我?
朱岩:surpris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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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4 却道甘霖迟
◎“咱们速战速决罢。”◎
待瞧清马车之内的人后, 云时卿眼底闪过一抹诧异,很快又复归宁静。
他淡笑一声,拱手说道:“原来是丞相大人, 下官给大人问安。”
柳柒微微点头, 旋即问道:“此处离军营还有多远?”
云时卿道:“不足五里。”
柳柒吩咐道:“继续行进。”
云时卿不着痕迹地瞥向他的肚子, 挡在马车前没有避让:“丞相还是去城内的驿馆歇息罢, 军营简陋,不适合你们这种文人落脚。”
人人皆知云时卿和柳柒不睦,左甯今日总算是见识到了, 两人刚碰面便水火不容争锋相对, 气氛异常胶着。
明眼人都清楚柳相此番是为了淮南王而来, 不见到王爷定然无法安心,可云时卿却把人往城内赶, 摆明了是要跟他过不去。
为免出现乱子,左甯忙打圆场:“眼下天色已晚, 城门早下了钥,不如让柳相先在军营歇息一宿, 明日再去城内安顿。”
云时卿笑道:“左大人这话说的,好像是云某以下犯上,特意拦着丞相不让他去军营。”
柳逢从后方的人群里跑了过来,看了看云时卿, 继而赌气般对柳柒道:“公子奔波了数日, 身体恐有不适, 咱们还是进城去吧, 免得被人拦在这里吃西北风。”
云时卿目不交睫看向马车内, 迟疑几息后方才勒紧缰绳让开了道。
左相来到庆州的消息很快便传回军营了, 赵律白目悦神怡地候在胡杨林外, 柳柒瞧见了,立刻叫停马车朝他走近:“殿下,臣——”
“砚书!”话未落,赵律白一把握住他的手,眼底有藏不住的欣喜,“你怎么来了,为何没在信里告诉我?”
柳柒微笑着抽出手,说道:“临时起意,所以没有告知殿下,还望殿下恕罪。”
赵律白道:“无妨无妨。将士们还在收拾营帐,你且先去我那儿吃杯淡茶,咱们数日不见,当好生叙一叙。”
云时卿立在不远处,半张脸隐在黑暗中,教人瞧不清神色。
柳柒说道:“殿下每日为战事操心,甚是辛苦,这会儿天色已晚,您还是早些歇息罢,臣明日再来叨扰殿下。”
赵律白怜惜他舟车劳顿,便没继续相邀:“如此也好。”
前前后后折腾了近半个时辰,待入睡时已是子时五刻。
夜色深沉,万籁俱寂,柳柒盖上薄被躺在硬邦邦的床板上,本该困顿疲乏极易入眠,可他却辗转反侧,整颗心焦躁难安。
正欲起身吃杯冷水时,营帐外忽然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动静,柳柒屏息凝神,谨慎地摸出了藏在枕下的佩刀。
但他很快就冷静下来了——此处离赵律白的营帐不足三丈远,四周戒备森严,当值的士卒断不会放任贼人宵小闯入。
除非是熟悉军营布局的人悄悄潜伏而至。
许是想到了什么,他放松警惕,将佩刀塞回枕下。
不多时,紧闭的帘笼被人轻轻拨开,一道颀长的黑影进入营帐之中,步调轻缓地来到他的床前。
帐中昏暗无光,柳柒却直勾勾地盯着来人,对方似乎也在打量他,居高临下地投来了视线。
少顷,那黑影在床前蹲下来,嘴里发出一声轻笑:“大人还没睡,可是在等下官侍寝?”
柳柒没有搭理,翻过身侧躺向里。
下一瞬,云时卿脱掉皂靴爬上了床,动作轻盈地在他身后躺下,长臂绕过那截柔韧的腰,不费吹灰之力便把人揽进怀里了。
他把脸埋进柳柒的颈侧,小声问道:“你是特意为我而来的吗?”
潮湿的呼吸尽数沾在皮肤上,烧出一片细密的灼热感。
柳柒身体猛然一僵,但很快就软了下来,气息在丹田内迅速游窜,昆山玉碎蛊也开始蠢蠢欲动。
他极力稳住气息,淡漠地道:“我是淮南王的人,自然是为了王爷而来。”
“你是他的人?”云时卿缓缓抬头,张开嘴衔住他的耳珠,惩罚似的咬了一口,“你和我睡了千百次,怎么好意思说是他的人?”
蛊虫感受到了云时卿的存在,开始肆无忌惮地散发邪香。
柳柒骤然吃痛,不自禁倒吸一口凉气,待缓和下来后反手摁住他的胯骨,卯足力气推了一把,压低嗓音斥道:“谁和你睡了千百次?”
云时卿用舌尖狎玩他的耳廓,轻笑道:“现在的确没有千百次,不过以后就有了。”
柳柒还想反驳,那只粗粝的手已经挑开寝衣伸了进来,掌心笼住微凸的肚子,温声说道:“此行路遥,马车又极其颠簸,你可有什么不适之处?”
突如其来的关切让柳柒顿了一瞬,静默须臾,他应道:“路途中腹部时常作痛,夜里也睡不安稳,不过现下已有好转。”
云时卿又问:“困吗?”
柳柒道:“傍晚在马车里睡了两个时辰,还不困。”
云时卿“嗯”了一声,转而去解他的亵裤。
柳柒大吃一惊,扣住他的手腕质问道:“你做什么?”
“自然是做许久未做之事,”云时卿掰开他的手指,强势地褪去了他的亵裤,“柒郎的呼吸里尽是媚香,那蛊虫淫-性大发,不吃阳气不会罢休。春宵苦短,咱们速战速决罢。”
柳柒还在思索这句“速战速决”的可能性,对方的指头便猝不及防压来。
他猛地仰高脖颈,连呼吸都凝在了肺腑内,好半晌没有缓过气。
“云、云时卿!”柳柒恼羞成怒,嗓音却被他玩得又柔又媚,“你这个……”
“我这个混账——”云时卿凑在他耳后淡淡一笑,“不用大人骂,下官有自知之明。”
柳柒气不打一出来,偏偏身体又格外眷恋此人,只能在灭顶的爽利中艰难开口:“到底是……到底是你中了蛊还是我中了蛊,哪有一见面就做这种事的?”
“那不然该怎样?”云时卿拿出自己的四根指头,旋即掐住他的腰,一点一点地把自己埋了进去,“大人可别误会了,下官这是在为大人疏解蛊毒,没想过要占你的便宜。”
柳柒的胸口如同压了一块巨石,把呼吸尽数堵在喉间。
他强忍初时的不适,额头渗出了一层层细密的汗,待缓过这阵劲儿后方才哑着声儿开口:“那我可真是要谢谢云大人了。”
云时卿道:“不必客气。”
两个男子血气方刚,纵然戈壁滩的夜晚凉爽,此刻也开始燥热起来。
云时卿掀开薄被,从背后抱住了他,轻声问道:“你服药了吗?”
“服过几次。”柳柒呼吸不稳,嗓音被颠得一颤一颤的,空气中的蛊香也愈来愈浓烈。
云时卿抬起他的一条腿,一刻不停地问道:“服药之后会想我吗?”
“我怎会……”柳柒及时闭嘴,咽下了那些羞耻的声音,“我怎会想你!”
云时卿握着他的膝弯淡淡一笑:“听说你蛊发那段时间气色不佳,镇日都在府上睡觉,十五去了韩瑾秋的府上,回来后就有所缓和。他究竟对你做了什么?”
柳柒蹙眉,回头看了他一眼:“你觉得韩御史对我做了什么?”
云时卿凑近些许,吻了吻他的唇角:“柒郎别误会,我想问的是,他用什么法子替你压住了蛊气。”
柳柒转过脑袋躲掉他的吻,偏偏他不依不饶,愈加蛮横地追弄着。
“云时卿,你慢……”柳柒已经顾不得回答他的话了,哑声骂道,“给我慢些,你这个……你这个畜牲!”
云时卿骤然停下,旋即抱着他坐了起来,面对面地问道:“那你倒是说说看,韩瑾秋是如何为你压制蛊毒的。”
柳柒张着嘴大口大口地呼吸,喉咙里隐隐约约有声音震出,犹如浸了蜜般甘甜细润:“他用银针替我封住了筋脉,以防蛊气窜……窜脑。”
云时卿蹙眉:“筋脉岂能随意被封?”
柳柒喘息道:“无妨,待蛊毒得解,便可……便可自行冲破禁制,只是在此期间不得运功动武罢了。”
丑时至,士卒们开始换班,营帐外冷不丁传来了些微的响动,柳柒于欲念中清醒,骤然抱住眼前之人。
云时卿察觉到他的紧张,双手轻轻握住他的腰,温柔地安抚着:“韩御史的药管用吗?”
柳柒摇了摇头,复又点头,松散的寝衣无声滑落,露出一大片柔腻的雪肤。
云时卿不禁失笑:“到底有没有用?”
营帐内昏暗无光,可柳柒眼前却不断有白光浮现,犹如焰火,明亮绚丽。
他无力地靠在云时卿肩头,不得以之下将对方的衣料给弄脏了。
良久,柳柒虚弱地说道:“淫-念虽然得到了压制,可蛊气却存于体内不得疏解,且蛊虫会不断地……畜牲,你轻些!”
云时卿拨开他背上的长发,浮浪地笑了一声:“好,我轻些。你方才说蛊虫会不断地什么?”
柳柒冷哼道:“我累了,懒得说。”
云时卿无奈地叹息:“大人的嘴可真硬,明明喜欢我喜欢得要紧,甚至不愿松开半分,却说着倦累的话,更何况大人的呼吸里还有蛊香,足见蛊毒并未疏散。若真觉得累,大人趴在我肩上入睡便好,下官来动。”
不堪之言倾数入耳,柳柒面颊滚烫,忍不住斥道:“你好歹也是读过圣贤书的人,说话怎这般孟浪?”
云时卿揶揄:“圣贤书能替大人解蛊吗?圣贤书能让大人爽利吗?圣贤书能在半夜偷偷潜进大人的营帐侍寝吗?”
柳柒怒极:“闭嘴!”
云时卿用指腹压着他的唇,眼角笑意渐浓:“王爷的营帐离此不远,大人若是不怕把王爷唤醒,尽管大声些训,下官欣然接受。”
【作者有话说】……无语,怎么又这个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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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5 隔墙难掩情
◎“唤一声‘夫君’”◎
西北戈壁滩的日出比中原要迟上几刻, 柳柒醒来时已是辰时,旭日从一望无际的荒漠冉冉升起,捎来一抔粲金的光芒。
昨晚和云时卿颠鸾倒凤了近两个时辰, 虽然与“速战速决”没甚干系, 但是和从前的彻夜酣战想比, 的确算得上迅速。
柳柒的筋骨有些疼痛, 分不清是被折腾狠了还是韩瑾秋留下的禁制得到了触动,以至于连起床都变得艰难。
他解开衣襟瞧向胸口处,那片蛛网样的乌青比之前要淡了些许, 可见如果想彻底祛除体内的蛊气, 就需得同云时卿再……
柳柒面上平静无波, 但是耳根却不由自主地发红发烫。
他真是恨透了这个蛊,每回发作时都让他的身体变得格外……简直是有辱斯文!
已经过去这么些日子了, 但下蛊之人依旧毫无头绪,看来有必要再会一会沐教主。
兀自思索片刻, 他缠好束腰穿上衣物,用过早膳便去了赵律白的营帐。
日头还未升高, 晨间的气温微微凉,他身上披着一件湖色的对襟长衫,将绣在圆领锦袍上的鹤衬得栩栩如生。
甫一走出营帐,便与云时卿碰了面, 他身旁还有卫敛、左甯以及张仁, 许是要去与赵律白共拟作战之事。
卫敛等人向他见礼, 云时卿也拱手, 恭声问道:“军营简陋, 丞相大人昨晚睡得可好?”
柳柒漠然地道:“好得很。”
云时卿轻笑一声:“那就好。”
柳柒沉着脸看了他一眼, 旋即迈步往前走去。
几人先后来到赵律白的营帐, 一整个上午都在制定新的作战计划,如今已休战了好几日,受伤的士兵们逐渐好转,需要为下一轮征战做准备。
柳柒虽读过不少兵书,却没有在这几位熟悉战况的将领面前班门弄斧,他安安静静地站在赵律白身倾听他们分析局势,其间没有插过一句话。
赵律白心不在焉地看了他几眼,云时卿被这番动作吸引视线,不由自主地瞧向柳柒。
张仁和卫敛也发现了异样,纷纷抬眸看了过去。
柳柒疑惑道:“柳某是否打扰诸位了?”
率先开口的是张仁:“柳相昨晚没点驱蚊的熏香吗?”
柳柒道:“点了。”
张仁蹙眉:“那为何柳相颈侧有被蚊虫叮咬过的痕迹?”
柳柒心头一凛,面上却水波不兴地道:“许是熏香失了效罢。”
云时卿轻咳一声,忙将话题引开:“如果按照左大人的想法用上太阴阵,那么我们就需要挑选出一千精兵诱敌深入,直到回元大军进入金谷关后,再将其包抄迂回。不过回元的主帅李崇赫善于用兵,我们那晚若非偷袭,恐怕这一仗难得胜算。所以,太阴阵或许不是最好的制敌之道。”
左甯问道:“那依云大人所见,应当采取何种战略?”
云时卿微微一笑:“云某暂无头绪。”
左甯冷哼:“既然云大人没有头绪,不妨先采取太阴阵,此阵甚是保险,胜算的可能性极大。”
云时卿道:“那可不见得,战场上风云诡谲变幻莫测,从来都没有稳操胜券的说法。”
他这话虽然难听,却也在理,左甯纵然有怒也不便发作出来。
赵律白道:“左大人用兵如神,于排兵布阵一道颇有心得与经验,而云大人也曾在河西走廊一代与蛮夷交过手,杀伐果断,令敌人闻风丧胆。不过行军打仗最忌的便是意见不一,既然两位大人各持己见,此次的作战计划不如稍后再议。”
日头渐起,气温逐渐升高,营帐内开始有了热意。
张仁擦掉面颊上的汗渍,笑着说道:“那就听王爷的,稍后再议,稍后再议。”
几人向赵律白行礼之后便离去了,柳柒正欲举步,却听他唤道:“柳相留下罢,本王有话同你说。”
云时卿侧首看了他二人一眼,而后头也不回地走出了营帐。
怀有身孕之人本就体热,更何况柳柒身上还裹着束腰,这会儿正汗流不止,饶是脱了外袍也不顶用。赵律白见他热得面颊泛红,于是说道:“后方有一片胡杨林,那儿较为阴凉,咱们去林中坐一坐。”
柳柒颔首应道:“是。”
两人刚来到林内,欧阳建便带着几名侍卫策马而来,见到柳柒和赵律白后当即揖礼:“卑职庆州知州欧阳建见过王爷、见过柳相。”
很明显,他是为柳柒而来。
赵律白明知故问地道:“欧阳大人何故来此?”
欧阳建笑道:“下官听说柳相昨夜来到庆州却未入城歇脚,下官惶恐,特来迎接相爷前往驿馆下榻。”
归德将军张仁和庆州知州欧阳建都是师旦的人,无论他们是否安了好心,柳柒都不会轻易承这份情。
他微笑道:“歇在军营也未尝不可,劳欧阳大人费心了。”
欧阳建说道:“军营条件简陋,白日里气温极高,恐有中暑的风险,柳相还是随下官入城罢。”
柳柒道:“欧阳大人的美意本官心领了。”
欧阳建劝说不动,只得铩羽而归:“既如此,下官便告辞了。柳相若是改变主意,下官随时恭候大驾。”
柳柒温声道:“那就先谢过欧阳大人了。”
待欧阳建离去后,赵律白方才开口:“砚书,此人心机叵测,莫要和他打交道。更何况强龙难压地头蛇,庆州是他的地盘,纵然你贵为丞相,恐怕也不得不向他低头,更何况他还……”
赵律白欲言又止,柳柒不禁好奇:“他还如何?”
赵律白道:“不提他了——砚书怎么突然想到要来庆州,是……是为谁而来吗?”
柳柒眸光翕动,淡笑道:“前线凶险,殿下腿伤又未痊愈,臣心中担忧,特意向陛下请旨过来瞧一瞧。”
“当真?!”赵律白的眼底有藏不住的喜色,“我的腿无碍,你莫担心。此次我出征庆州全然是为了……为了能留在京城!待大捷回朝,我什么赏赐都可以不要,只求陛下能把我留下来,这样我就不用和砚书分开了。”
柳柒眉心突突直跳,嘴里却附和道:“殿下定能得偿所愿。”
过了正午,气温迅速攀升,饶是绿杨阴里也抵挡不了滚滚热浪袭来。
未时左右,赵律白与云时卿等人继续商议布阵之事,柳柒和腹中的胎儿因承受不住营帐内的热意,便留在胡杨林内小憩。
半个时辰后,他被梦魇惊醒,柳逢一边为他擦汗一边摇扇降暑:“公子又做梦了?”
柳柒稳了稳心神,说道:“可能太热了,所以才会生魇。”
柳逢埋怨道:“公子也真是的,千里迢迢赶来这儿受罪,云大人对你爱搭不理也就罢了,如今非但没解蛊毒,反而天天在军营里熬油,身体如何吃得消啊!”
“我来庆州是放心不大王爷,与他和干?”柳柒淡声道,“五天时间眨眼将至,你且忍一忍。”
柳逢摇头:“属下并无怨言,只是担心公子您的身体,整日裹着束腰,别提多难受了。”
柳柒正欲开口,余光瞥见一抹白衣,不由抬眸瞧去。
那人静坐在一株胡杨木下,及腰的长发用玉簪半挽在脑后,手执一柄乌木折扇,尽显儒雅;五官精致俊秀,一双凤目尤其好看,端端的顾盼生辉。
柳柒问道:“那位公子是何许人也?”
柳逢循着他的视线瞧去,面无表情地应道:“此人是欧阳建的义子,名唤景禾。大家都说他和公子长得相似,连气度也相差无几,那欧阳建为了讨好云大人,便把景禾献给了他。”
柳柒收回视线,古井无波地点了点头:“原来如此。”
夜幕低垂,气温渐凉。柳柒用过晚膳后便回到营帐开始翻阅兵书,不多时,柳逢接连提了好几桶热水倾数倒进浴桶里,并不忘滴入几滴寒梅凝露。
军营条件简陋,大家都过得随意,这间营房里面的陈设布置本来极简,是赵律白特意吩咐人送了一面还算风雅的屏风过来,并在屋内增添了两幅挂画做点缀。
柳柒洗沐完毕,整个人舒坦不少,遂披着外袍坐在桌案前继续阅览兵书。
就在此时,帘笼被人挑开,云时卿光明正大走了进来。
柳柒轻掀眼皮,不冷不热地问道:“你怎么来了?”
云时卿在他身侧坐定,眼角噙着笑:“下官和大人身份悬殊,只能趁夜偷香窃玉。”
柳柒态度冷淡,目不转睛地盯着书册,云时卿从他手里夺过兵书,整个人贴了过去,“这些书大人早就烂熟于心了,与其看它们,不如多看看我。”
柳柒垂眸说道:“我不想看见你,出去吧。”
云时卿甚是不解:“下官可是有何怠慢之处,招致大人不快了?”
柳柒道:“没有。”
云时卿捏住他的下颌,温声问道:“当真没有?”
柳柒蹙眉,眼底隐若有怒:“没有!”
云时卿眉眼微弯,还想再说点什么逗逗他,忽闻帐外有脚步声临近,下一瞬,柳逢的声音传了进来:“公子,王爷来了。”
柳柒骇然瞪大双目,立即开口阻止道:“我还在沐浴,不便见王爷,让王爷早些回去歇息罢!”
“砚书,时候尚早,我想同你说些话解解闷。”赵律白在营帐外说道,“等你沐浴结束我再进来。”
云时卿笑意渐散,冷声道:“我不想看见他。”
这儿并无藏身之处,若赵律白真进来了,他二人私会之事便会无所遁形。
柳柒心底自然也有些慌乱,嘴里却平静地道:“殿下还是回去罢,臣今日甚是疲乏,沐浴之后便要入睡。”
外面许久没有动静,就在柳柒以为赵律白要闯进来时,他又开口了:“那我就在这里与你说几句话。”
云时卿怒极反笑,一把勾过柳柒的腰,把他放在桌案上,欺身凑近揶揄道:“这位殿下对你还真是痴心一片啊。”
柳柒推他不得,低声斥道:“云时卿,你别乱来!”
云时卿的掌心贴着他的衣角滑至内里,沿着微隆的肚皮徐徐向上,小声提醒道:“柒郎,殿下还在等你的回话呢。”
柳柒如梦初醒,应道:“殿下您且回——”
到嘴的话戛然而止,他不可思议地看向云时卿,敢怒却不敢言。
那两枚娇而嫩的梅骨朵被云时卿恶劣地衔住,指腹微微捻动,登时教他瞪大了双目。
许是有些疼痛罢,那双满含柔情的眼睛里骤然泛起了一层泪花。
柳柒咬紧牙关,几息后才将未说完的话吐了出来,“您且回去吧,臣明日再陪殿下叙阔。”
云时卿低头,用齿尖剥开他的寝衣,温热的唇擦过皮肤,捎来一阵难以言喻的痒感。
“我不回。”赵律白固执地道,“砚书,你知道吗,当你亲口说出是为我而来时,我心底早已雀跃难耐,但又怕你嫌我不够稳重,便只能强忍欢喜。”
细密的吻自肋骨处攀爬而上,越过锁骨、颈侧、耳珠,最终停留在柳柒的唇角。
云时卿眼底的神色暗若幽潭,他一瞬不瞬地注视着柳柒,沉声质问道:“你当真是为了他而来?”
柳柒匆忙合拢衣襟,不答反问:“是又怎样?”
云时卿挥臂扫掉案台上的笔墨纸砚,将他压在上面:“既是如此,不妨让淮南王听一听他心心念念的人此刻正在做什么。”
柳柒哑声发怒:“你疯了!”
器物落地的声音传出营帐,赵律白担忧道:“砚书你怎么了,我可以进来吗?”
柳柒面色惨白,迅速回绝道:“殿下不可!臣衣不蔽体,有辱斯文!”
云时卿扣住他的后颈,强势地吻了上去,并不忘去解他的亵裤。
突如其来的凉意令柳柒浑身一僵,他手脚并用地去推云时卿,可换来的却是一个更加蛮横的吻。
赵律白笑道:“都是男子,何必如此拘谨?既然你不让我进来,那我便不进。外面的将士被我遣退了,你若有什么话,尽管直说。”
昆山玉碎蛊再次被唤醒,柳柒身体愈来愈软,气力逐渐流失,整个人无力地躺在桌案上。
他想回答赵律白的话,可每每张开嘴,便给了云时卿可乘之机,他的唇、他的齿、他的舌,都成了云时卿的狎亵之物。
柳柒由最初的推拒反抗逐渐变为顺从,甚至忘我地给予了一些回应。
赵律白久未听见回答也不恼,仍在自说自话,可柳柒却听不太清了,只觉灵魂已然飘离了身体,令他不知今夕几何。
“柒郎,王爷在和你说话,你怎么不应?”云时卿一边添油加醋地说话,一边闯入那片温柔乡,“他说你太过纵容他,甚至连梦里都是你的身影。”
痛楚一寸寸地袭来,柳柒止不住落了泪。
不过须臾,那苦痛之意就化成了难以言喻的欣愉。
他狠狠瞪了云时卿一眼,旋即应道:“臣、臣也感念殿下的恩情。”
云时卿低头去吻他的唇,嘴边衔着不怀好意的笑:“淮南王做梦也想不到,他心心念念的人,此刻正在里面被我——”
“闭嘴!”柳柒知他没好话,一口咬中他的下唇,血腥气顿时在两人嘴里漫开。
桌案置在地毡上,底下是一层绵密的细沙,纵然桌台摇晃不休,也绝不会弄出半点响动来。
赵律白索性坐在营帐外,抬头凝视着繁星密布的夜:“砚书,我此刻很想进来见一见你。”
柳柒浑身一僵,呼吸已然凝滞。
纤白的腿腹抖个不停,连趾头也蜷了起来。
他半是清醒半是迷醉地说道:“殿下,不可……”
赵律白没有听见这句细如蚊呐的回应,复又笑道:“但你不愿,我自是不会强闯。夜已深了,你快些入睡罢。”
营帐外的絮叨消失,脚步声也渐行渐远。
赵律白总算离开了。
柳柒眼角虽挂着泪,可欲念得到抒解后,便只剩怒意了:“给我滚出去!”
云时卿笑道:“那你倒是松开我啊。”
柳柒用胳膊撑住桌面往后挪动了几寸,两人甫一分开,他又被云时卿掼了回来。
似乎又进了不少。
“你这个禽兽,牲口!”柳柒骂道。
云时卿没有同他拌嘴,视线凝在那片蛛网样的乌青上,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乌青已经淡化了不少,但仍然无法忽视。
柳柒别过头不予理会,云时卿笑道,“柒郎最好主动交代,免得为夫刑讯逼供。”
柳柒被“为夫”二字惊得面红耳赤,许是惧怕他所谓的“刑讯逼供”,亦或是不想被人听见,只得如实相告:“服药之后,蛊气便聚集在我的五脏六腑,幸而有韩御史为我封住筋脉,否则蛊气早已侵入我的脑髓了。”
云时卿道:“如何让这些蛊气退散?可以运功逼出来吗?”
柳柒避重就轻地答道:“不能。”
云时卿继续发问:“那该如何让蛊气消散?”
柳柒淡淡地看了他一眼。
云时卿心领神会,笑得格外轻浮:“原来和疏解蛊毒一样,需要我的阳气喂养啊。”
柳柒恼怒地转过脸,却不慎将羞红的耳廓悉数展露出来。
云时卿将他抱在怀里,轻声哄道:“唤一声‘夫君’,我便替你解蛊。”
柳柒道:“你做梦。”
云时卿不疾不徐地折磨他,直到他咬紧了唇,又才说道:“那你唤一声师兄,我也可以大发慈悲把蛊虫喂饱。”
柳柒眼眶湿润,良久后才哑声开口:“混账,我恨你……”
【作者有话说】
虽然更得晚,但是字数多啊!!!!好肥的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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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6 何须宴饮欢
◎“柒郎生气了?”◎
柳逢取来一枚玉簪, 替柳柒束发后插进发冠之中:“公子,欧阳大人又来军营了。”
“一大早就来献殷勤,我断不会随他入城, 你且想个理由搪塞了去。”柳柒这般叮嘱着。
柳逢道:“欧阳大人这回找上王爷了。”
柳柒疑惑道:“王爷答应了?”
柳逢点头:“邺军明日便要向北进攻, 欧阳大人遂请王爷以及诸位将军入城赴宴, 预祝此战大捷。”
沉吟须臾, 他又道,“虽然欧阳建和云大人一样都是三殿下的人,但是国难当前, 他们应该不敢造次。而且……属下觉得, 云大人也不会放任他们对公子不利的。”
柳柒道:“你前两日还埋怨他对我爱答不理, 如今就认为他会向着我了?”
柳逢小声嘀咕道:“属下也没想到云大人会偷溜进您的营帐啊……”
他几乎是难以置信,昨晚公子把王爷拒之门外时, 云大人竟然就在营帐内,倘若王爷强势闯入, 恐怕他们之间的事早被撞破了。
柳柒捋了捋发梢,淡淡地道:“我与他不过是各取所需罢了。”
柳逢没敢接话, 当即从衣桁上取一件月白色对襟外袍替他穿妥。
目光扫向他的腹部时,柳逢不禁疑惑道:“公子今日是否忘了裹束腰?”
“没忘,起床时便缠好了。 ”话毕,柳柒低头瞧去, 腹部果真不如以前那般平坦。
他皱起了眉, 语调里有难掩的忧虑, “很明显吗?”
柳逢摇摇头, 宽慰道:“公子不必担心, 旁人是瞧不出来的。”
“胎儿马上就五个月了, 纵然裹得再紧也掩盖不了他在我肚子里日渐长大的事实。”柳柒一边说话一边解开腰封, “取一件素色的道袍。”
道袍宽松,即使不系腰封也甚是得体。柳逢立刻取来道袍替他更换掉,再瞧去时,怀胎的腹部已被掩藏了去,果真瞧不出半点痕迹。
饶是如此,柳逢还是止不住地问道:“听说孩子六个月后就特别显怀,到那时……公子该当如何?是否需要避一段时间,待产下孩子后再回汴京?”
“现在说这些为时尚早,走一步看一步罢。”柳柒正欲饮茶,冷不防想起赴宴一事,遂又道,“药丸呢?”
柳逢从行囊中翻出一只漆黑的瓷瓶,不解道:“如今有云大人在,公子为何还要服用此药?”
柳柒道:“今日赴宴,免不了要被人劝酒,既然是预祝此战旗开得胜,我也不便扫大家的兴。”
柳逢没再多问,立刻倒出一枚药丸呈了过去。
戈壁滩暑气重,军营尤甚,过了巳时便格外炎热,柳柒待在胡杨林内纳凉,赵律白便以研读兵书为由缠着他。
许是昨晚之事太过惊世骇俗,面对赵律白时,柳柒竟莫名生出几分愧疚与羞赧。
他心不在焉地和赵律白说着话,余光里忽然撞进一抹白色身影,不由侧首瞧了一眼,赵律白也循着他的视线看过去,只见景禾正从云时卿的营帐内走出。
赵律白淡淡一笑:“今年上元节后,京中便开始流传你和云时卿的事,各类话本层出不穷,甚至传到了塞北。欧阳建为讨好云时卿,便将义子景禾献给了他,景禾的眉眼气度与你相仿,若云时卿真对你有意思,自然要将景禾留在身边。”
柳柒问道:“那他留了吗?”
赵律白摇头:“并未。”
柳柒道:“云时卿恨我都来不及,怎会对我有意思?”
赵律白懊恼地向他道:“当年之事全怨我,如果我能赶在师旦之前救下他,你们之间也不必走到这种地步。”
柳柒笑道:“殿下说哪里话,若非殿下从旁协助,师旦也救不了他。”
赵律白叹息:“至少不会让你二人反目成仇。”
柳柒眸光翕动,复又笑道:“我和他不过是春闱大考结识的朋友罢了,何来反目成仇一说?”
赵律白见他面色不佳,当即揭过此事:“罢了罢了,不谈他了。明天我们就要和回元人交战,戈壁不甚太平,你今晚赴宴后就留在城中驿馆内吧,我会留几个人护卫你周全。”
柳柒道:“臣——”
“你若还叫我一声殿下,便听我的,安安心心留在庆州城内即可,”赵律白不容置疑地截断他的话,“待战事平息后,我们一块儿回京。”
此番来到庆州,昭元帝只准了柳柒五天时间,五日之期一到便要启程回京,否则当以抗旨之罪论处。
柳柒没把这事儿告诉给赵律白,他只好应道:“遵命。”
傍晚,赵律白携几位副将和军师以及丞相大人前往庆州城赴宴。
庆州地域虽广,却格外贫瘠,四周黄沙弥漫,百姓每岁耕种之作物也较为单一,多以耐寒耐旱的粟、麦为主。
柳柒与众人一道骑马进城,穿过闹市来到了欧阳建的府邸。
甫一下马,欧阳建便热情地迎了上来:“王爷和柳相肯纡尊降贵莅临寒舍,实乃下官几世修来的福气!”
赵律白笑道:“欧阳大人太过客气了。”
欧阳建立刻引客入府:“下官便不啰嗦了,烦请各位移步中堂用饭。”
欧阳府气派敞亮,九曲回廊、雕花涂浆,花木繁茂、水环山旋,足以与好些京官的府邸相提并论。
天色渐尽,游廊里的灯盏已然全部点亮,柳柒行走其间,偶尔瞥一眼这座由民脂民膏堆砌而成的府宅,正沉思时,左手手心竟蓦地泛起一阵酥麻痒意。
他惊诧地侧首,对上了一双笑盈盈的眸子。
欧阳建携赵律白走在前方,卫敛、张仁、左甯以及另外几名先锋官则在后方谈天侃地,唯他二人衣袂交错并肩而行。
云时卿旁若无人地挠他手心,笑向他道:“下官鲜少见大人穿道袍,当真是气宇轩昂,风骨俱佳。”
柳柒面无表情地挪开手,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说道:“你的孽种日渐长大,我肚子快藏不住了。”
云时卿下意识去瞧他的腹部,塞北夜风呼啸地拂过他的衣袍,行走间隐约可窥其形态。
再过几日,这个胎儿便有五个月大了。
听大夫说,五个月的胎儿意识初生,可闻声,辩喜怒。
柳柒不喜他,他定能感知到。
云时卿敛了笑,缓缓将视线挪向游廊外。
不多时,众人来到中堂,黄梨木圆桌上早已备满了山珍佳肴,一只雕花的窄口琉璃壶内盛满了紫色的液体,隐约可闻见几分葡萄与酒的气息。
欧阳建笑道:“没甚好物招待,还望王爷和诸位大人见谅。”
赵律白道:“葡萄美酒夜光杯,欧阳大人好大的手笔啊。”
欧阳建道:“下官掏空积蓄才换来这么一壶葡萄酒,让王爷见笑了。”
赵律白含笑落座,柳柒紧随其后,余下众人也相继入席。
欧阳建举起酒杯对众人说道:“庆州物产稀薄,没甚好物招待列位,下官谨以薄酒相待,预祝明日之战大捷!”
赵律白举杯道:“强将在侧,定能凯旋。”
张仁立马起身,朗声道:“诛宵小,守太平!”
余者纷纷失笑,席间气氛竟异常地和谐。
正这时,欧阳建拍了拍脑门,对身后的侍婢道:“少爷何在?客人均以入座,他为何还不过来?”
侍婢道:“奴这就去请少爷过来。”
少顷,景禾疾步而来,向众人揖礼道:“草民来迟,还望王爷及各位大人海涵。”
张仁忙道:“既如此,景公子便自罚一杯!”
景禾微笑着接过侍婢递来的酒一饮而尽,张仁又道,“来来来,景公子快入座罢。”
整张桌子唯有云时卿身旁还空有一座,景禾迟疑几息后走将过去,在他身旁落座。
席上众人早就听闻欧阳建的这位义子与柳丞相气度相似,一双凤目更是传神,今日得见果真如此,不免多看了几眼。
至于欧阳建为何要将他安排上桌,还刻意安排在云时卿身侧,其用意昭然若揭。
人齐后,欧阳建便举杯邀引,云时卿瞥了柳柒一眼,见他毫不犹豫地饮尽了葡萄酒,心下一骇,连酒液倾洒出来也浑然不知。
欧阳建见状,忙对景禾道:“阿禾,还不替云大人擦拭干净。”
景禾道:“是。”
说罢取来一方巾子正欲擦拭,却见云时卿挪开手臂,含笑说道:“不劳烦景公子了。”
柳柒古井无波地吃下一块甑糕,待侍婢替他续满酒后,复又饮尽。
欧阳建又对景禾道:“如今为父做东,你便是少东家,还不替云大人斟酒?”
不待景禾动作,云时卿便道:“欧阳大人,今日在坐的各位都比我官阶高,你只紧着我一个人,是否不妥?”
欧阳建笑意微僵,目光瞧向赵律白和柳柒,忙起身请罪:“下官失礼,下官失礼。”
云时卿道:“欧阳大人若真觉得失礼,便替王爷和柳相各斟一杯罢。”
柳柒微笑道:“本官不胜酒力,欧阳大人好生伺候着王爷即可。”
宴席散去,柳柒与赵律白辞别,旋即前往驿馆歇脚。
他今日虽提前服了药丸压制昆山玉碎蛊的毒气,可几杯西域美酒入肚,身体仍有些吃不消。
昨晚和云时卿厮混了半宿,几番阳气入体,淤积在五脏六腑内的蛊毒被清除殆尽,胸口处的乌青也彻底消散。
可是现在,那蛛网样的毒气又出现了。
柳柒合拢衣襟正欲入睡,忽闻窗外传来一阵异响,他恍若未闻般侧躺向里,旋即合了眼。
须臾,窗叶被人推开,云时卿熟练地翻身入内。
“柒郎,”他来到床沿坐定,俯身凑近,“你睡着了吗?”
柳柒闭目不语。
云时卿笑了笑,轻声道:“柒郎若真睡了,早在我推窗的那一瞬就已醒来,可现在却毫无反应,足见是在装睡躲我。”
柳柒依然没有理睬。
云时卿把手贴在他的腹部狎昵地摸上一把,柳柒总算睁开了眼:“滚!”
云时卿恬不知耻地在他身后躺下,笑问道:“柒郎生气了?”
又问,“为何要生气?”
继而自顾自地道,“唔……让我猜猜——莫非是方才景禾在席间与我太亲近,令柒郎吃醋了?柒郎也瞧见了,我没搭理过他。”
柳柒忍无可忍,反手击中他的胸膛,并趁势将他踹下了床。
云时卿不再逗趣,正色道:“你今日饮了许多酒,想必是提前服用药丸了。”
柳柒躺回床上,漠然地道:“我不需要你为我疏解。”
“大人误会了,我不是为了此事而来。”云时卿款步走近,轻声叹息道,“邺军明日与回元交战,我今晚便歇在军营了,临行前特来见你一见。”
柳柒道:“见到了,你走吧。”
云时卿被他冷淡的态度气笑了:“大人昨夜还温声软语地唤我夫君,怎么睡完便不认人了?”
柳柒抄起软枕用力砸了过去:“我何时叫你夫君了!”
云时卿接过软枕,笑意盈满眉梢:“总会有那一天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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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7 庆州风云变
◎这是……胎动吗?◎
六月廿日那一役致使回元往北退兵至安化县, 廿九这天,大邺主帅赵律白携八万兵马发动进攻,旨在夺回安化县和华池县, 并另留卫敛及五万兵马驻守阵地, 随时听候调遣。
邺军北行二十里, 在三红镇与回元的第一道防线相遇, 战火一触即发。
柳柒昨晚饮了酒,现下蛊气郁积在五脏六腑,极其耗损身体, 以至于一整日下来都无甚精神, 几乎没有离开过驿馆。
其间欧阳建也曾来讨过几回殷勤, 但都被柳逢拒之门外了。
傍晚的西北余热未散,暑气当空, 令人不适。
驿馆甚是清净,除了赵律白派遣的几名护卫之外, 便只剩夕妃慈这个外人了。
护卫们轮值守着驿馆,轻易不会来到后院, 柳柒便没有裹缠束腰,兀自倚在槛窗前的凉椅上出神。
柳逢寻一张脚蹬坐在一旁为他扇风降暑,见他走神良久,不由说道:“目前为止前线战况良好, 公子不必担心太多。只是……此地太过炎热, 公子的身体实在有些吃不消, 不如早些启程回京, 倒也能舒坦舒坦。”
柳柒疏懒地开口:“再等等吧, 也许这两日邺军就能一举拿下安化、华池两县, 军营那般炎热我都熬过来了, 更何况是阴凉的驿馆?”
柳逢颇无奈地说道:“依属下所见,公子这次就不该来庆州,实在是太遭罪了。”
柳柒不禁抬眸,笑向他道:“你以前从不在我跟前抱怨,怎现在三天两头便能听见你发牢骚。”
柳逢欲言又止,旋即叹息道:“对不起,属下扰您清静了。”
柳柒道:“一时间我竟不知你是真在致歉,还是在阴阳怪气,莫非与云大人接触得多,把他那些陋习全给学了去?”
柳逢淡淡地道:“属下哪敢学云大人啊。”
柳柒笑了笑,旋即将话头引开:“我今日睡了许久,一直不知前线是何情况,你且说与我听听。”
前线与庆州相隔不远,每隔两个时辰就有人将战况送至驿馆。
柳逢应道:“邺军卯时四刻整装出发,辰时在三红镇与回元大军交戎。三红镇是通往安化县的必经之路,亦是回元抵御邺军的第一道防线,故而在此地安派了三万强兵迎战。目前为止,我军占据极大的优势,攻破三红镇不在话下。”
说及此,他看了看柳柒,又道,“此战若能收回失地,朝廷定会调遣强将镇守庆州,除了从萧家父子中择人之外,公子觉得陛下会不会让云大人驻守此地?”
柳柒闻言一怔,旋即否定道:“不会的。陛下惜才,云时卿乃文状元出身,虽然有个武将职衔加身,但陛下更看重他的才情。自从他无诏离京触怒圣颜之后,右丞相一职始终空缺着,即便是陆尚书向陛下晋言也未能填补这个空缺。
“云时卿有句话说得对,帝王之术在于纵横,若我和陆尚书为纵,那么师旦和云时卿便是横,唯有纵横相制,陛下才能更好地集权。”
晚霞消散,夜幕低垂,暑气被风拂尽,凉意渐起。
房间内陡陷沉寂,良久,柳逢小心翼翼地说道:“当初老爷和夫人极力反对公子入京,可您不仅入了京,还当了官,甚至当了权臣。常言道伴君如伴虎,越是大权在握的人便越是如履薄冰,如果王爷能重新入主东宫,那么公子以后便可安枕无忧,反之……”
柳柒轻笑一声:“别杞人忧天了,只要此役得胜,王爷就有机会留在京中。”
两人相谈甚久,待洗沐后已近三更。
夜里散热极快,柳柒入睡时盖上了薄被,就着袅袅檀香昏昏欲睡。
约莫四更天时,他被梦魇惊醒,其后便再难好眠。
驿馆内黑灯瞎火,唯有丞相大人的房间内燃有一盏油灯,他随手够一件外袍披在身上走将出去。
塞北的夜空繁星密布,月初时虽无银辉倾洒,可高悬在墨空中的那弯月牙却甚是皎洁,仿佛触手可及。
院中的石桌石凳上均附有一层沙尘,柳柒轻轻拂去尘埃后在桌前坐定,腹中的胎儿顶着寝衣,展露出明显痕迹。
他低头瞧了几眼,掌心不由自主地覆在肚皮上,所摸所触,无不紧实圆润。
再过一段时间,胎儿愈来愈大,届时便藏不住了。
柳柒不惧人言,也不惧别人嘲他是个能产子的妖孽祸根,但他怕的是被人知晓肚子里怀的是云时卿的种。
更何况这孩子生而夭折,没必要……没必要太过在意。
他用手肘撑着桌沿,倦怠地揉捏眉心。
可就在此时,肚皮骤然崩紧。
下一瞬,仿佛有一物由内至外地撞击着腹壁,莫大的动静悉数落在了掌心里。
不疼不痒,却极难忽视掉。
柳柒怔在当下,不自觉屏住了呼吸。
几息后,那动静消失不见,一切又复归平静。
素来古井无波的脸上罕见地绽露出几分讶异,他下意识挪了挪掌心,贴着方才闹出动静的地儿轻摸几下,却再没感触到那动静了。
这是……胎动吗?
正疑惑时,一道娇而媚的笑声在院中荡开,柳柒闻声抬眸,在东面的墙头上发现了一抹绯色身影。
方才被腹中胎儿分了神,柳柒竟未察觉到院中有生人的气息。他不露声色地从肚皮上挪开手,问道:“夕姑娘还没睡?”
夕妃慈轻盈一跃,款步往这边走来:“杀手都是在夜里活动的,如今塞北不甚太平,奴家岂能酣睡?”
说罢看向柳柒的腹部,掩嘴一笑,“柳相刚刚的神色极为罕见,可是肚子里的胎儿在闹你?”
柳柒微讶:“你是如何得知?”
“猜的。”夕妃慈坦然道,“我们家大人往蜀地跑了一趟,回来后虽被贬官,却换了一个孩子,这算不算因祸得福?”
柳柒淡声道:“你家大人不想要这样的福气,我也不想。”
夕妃慈笑道:“不见得。”
这女子出身魔教,嘴里没几句正经话,故而柳柒未将此言当作一回事。
半晌后,夕妃慈又道,“怀胎不易,柳相如此折腾,为的是哪般啊?”
柳柒道:“自然是为了王爷和庆州的百姓。”
夕妃慈故作惊讶地道:“真的吗?奴家还以为柳相是为了我们大人而来呢。”
柳柒淡淡地看了她一眼:“云府的人个个都似姑娘这般牙尖嘴利吗?”
夕妃慈道:“不尽然也,我们大人那张嘴的确不是普通人能顶得住的,但他的贴身侍从朱岩就显得笨嘴拙舌,委实给云大人丢脸。”
柳柒拢紧外袍,旋即起身:“男女有别,柳某便不相陪了,夕姑娘早些歇息罢。”
夕妃慈眉眼微弯:“柳相好梦~”
腹中胎儿跳那么几下后,柳柒的确得了个好梦——
梦里的江南烟波浩渺,他与父亲泛舟瘦西湖,彼时春浓花正好,湖岸落英缤纷,船桨轻拨,溅起一层层泛着花儿的涟漪。
母亲裙袂飘飘地立在二十四桥之上,一叠声地唤道:“柒郎……柒郎……”
七月初一是柳柒留在庆州城的最后期限,天刚亮,柳逢就已将行李收拾妥善,迫不及待地盼着明日的到来。
用过早膳后,前线传来捷报,道是邺军已于寅时攻破了三红镇,回元主帅李崇赫的三万将士伤亡近半,余者皆降。
邺军虽然也有死伤,但较之回元却是不足为道,赵律白乘胜追击,继续率大军向西北方向的安化县挺进。
三红镇一役大捷,攻下安化指日可待。
柳柒心下暗松口气,因蛊毒之蛊,此刻身体倦乏不已,他吃了一杯冷茶后再次回到房中歇息补眠。
前天晚上饮酒诱发的蛊毒在体内经久不散,如今淤堵在五脏六腑内,正没日没夜地耗损着他的身体。
此去回京少则十日,多则半月,他不确定自己能否撑过这段时间,只要回到京城,便可让韩瑾秋再次为他封堵筋脉阻止蛊气扩散。
断断续续睡了好些时候,醒来已近未时。待柳逢传膳后,柳柒问道:“晌午战况如何?”
安化县离庆州足有五十余里,前线的消息快马加鞭送往城内需耗费大半个时辰。
柳逢道:“今日除晨间那道急讯外,再无消息传来。”
握住木箸的手一顿,柳柒不禁蹙眉:“两三个时辰过去了,一道急讯也无?”
“没有。”柳逢见他面露忧色,忙宽慰道,“公子不必担心,许是邺军完胜,殿下兴奋之余忘了命人传讯。”
柳柒摇头道:“王爷不是那样的人。”
思索几息,柳逢又道:“左大人也在随军之列,他用兵如神、策无遗漏,断不会出岔子的,更何况云大人晓勇神武,定能斩下李崇赫的项上人头。”
柳柒无声叹息:“唯愿如此。”
然而事与愿违,酉时初,一名士卒浴血入城,赶在咽气之前将消息送达至驿馆。
——邺军两万先锋于过马川受伏,归德将军张仁被俘,军师左甯被杀;赵律白及云时卿等六万人马退守山津川时被包抄而来的十万余回元大军围困,生死未卜。
简而言之,三红镇一役是李崇赫设下的局,示弱诱敌、伏兵围击——这正是大夏人作战时惯用的手段。
由此看来,和邺军交战的不止是回元,还有强敌大夏。
柳柒道:“想必卫大人也知道这个消息了,柳逢,你迅速派人出城通知卫敛,告诉他先莫贸然出兵。”
柳逢道:“若是不出兵增援,殿下和云大人恐难突出重围。”
“留下来的五万兵马有一半是张仁的部下,他的兵没什么用,去了也无济于事。”柳柒一边说着一边铺开了宣纸,继而以笔蘸墨,在纸上绘出一面旗帜,“此乃永安侯萧煦国的军旗,你立刻前往城中绣庄裁出两面旗子来。”
柳逢当即会意:“属下领命。”
须臾,柳柒又唤来了夕妃慈,对她说道:“夕姑娘是执天教的人,善驭虫蛇,你且带些人抄小路前往回元大营,不必杀人,制造些混乱即可。”
夕妃慈点点头,转瞬便消失不见。
不多时,柳柒更换了一套轻便的劲装,继而持佩刀行出驿馆,恰遇柳逢携旌旗而归,见他这般,不禁问道:“公子您这是做什么?”
柳柒道:“随我出城,与卫敛会和。”
柳逢当即阻止道:“公子万万不可!您……您的身子……”
“这孩子命大,死不掉,也不会轻易给我找麻烦,放心便是。”柳柒不容置疑地往外走,柳逢苦劝不得,只好跟了上去。
两人携侍卫快马来到城门口,却发现城门已经落钥。
柳柒问向监门官:“眼下还不到宵禁的时辰,怎就落钥锁城了?”
监门官道:“此乃知州大人授意,卑职不得不从。”
柳柒拧眉,又问道:“何故封城?”
监门官道:“卑职不知。”
柳柒沉声道:“本官乃左丞相柳柒,责令尔速开城门,否则将以延误军机之罪论处。”
监门官道:“柳相莫要为难卑职了,您是京官,权责虽大,却管不了庆州之事。”
“放肆!”柳逢怒道,“堂堂丞相竟然管不了一州事宜?!”
就在此时,欧阳建携一众衙役赶来,下马后对柳柒躬身揖礼:“下官见过柳相。”
柳柒眼风掠去,肃然道:“欧阳大人,下令打开城门罢。”
欧阳建眼角噙笑,不疾不徐地道:“如今战火纷飞,城外不甚太平,下官为了庆州城内的百姓着想,只能暂闭城门了。”
柳逢喝道:“赶紧开门,否则别怪我下手无情!”
欧阳建的笑意陡然变得狰狞,他对身后的衙役们挥了挥手:“外头风沙大,容易迷眼,还不请柳相回府衙做客?”
那群衙役授令,立刻亮出兵器杀了过来,柳逢及几名侍卫也纷纷拔出佩刀,与之交战。
欧阳建得意地扬唇,对着柳柒发号施令:“除了柳相,其余人等通通就地处死,一个活口也别留,本官自有重赏!”
一声令下,衙役们殊死搏斗。
缠斗之际,有几人朝柳柒奔了过去,柳柒临危不乱地勒紧缰绳,马儿受力扬蹄,发出一声震耳的嘶鸣。
瞬息之间,柳柒自马背一跃而起,踩着那几名衙役的脑袋直逼向欧阳建。
欧阳建愕然瞪大了双目,不等他观清眼前之局势,颈侧就已传来了一阵剧痛。
那口镶有红宝石的长刀正架在他的脖颈上,侧刃锋芒冷锐,甫一接触皮肉便见了血。
欧阳建骇得面色惨白,不可思议地看向他:“柳、柳、柳柒……你、你竟、竟、竟然会——”
纤白手腕轻转,刀锋又割破了欧阳建的一层皮肉。
柳柒的嗓音温润如玉,却也极具威压:“欧阳大人,还不打开城门?”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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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8 献计相营救
◎“云副将,您怎么了?”◎
卫敛收到驿馆传来的急令时, 一双剑眉倏然拧紧。
“柳相这是何意?他让我们按兵不动,莫非不想救援王爷了?”卫敛身侧那位彪形大汉忿忿地道。
一位刘姓校尉纠正道:“邓校尉莫要曲解柳相的话,柳相或许有完善的制敌之策, 故而命我等暂时按兵不动, 更何况营中只有五万大军, 如何与回元十余万人抗衡?”
邓校尉冷哼:“什么制敌之策, 我看他就是不愿出兵搭救云副将,毕竟他俩可是死对头!”
刘校尉道:“王爷如今也身陷囹圄,纵然柳相和云副将再不对付, 他也绝不会置王爷于不顾。”
那邓姓校尉被堵得哑口无言, 须臾又看向卫敛道:“卫大人您说该怎么办, 现在整个军营由您做主,岂能任他一个书生摆布?再者而言, 官居丞相又如何,他会上阵杀敌吗?他懂得攻守之道吗?他拿得起刀吗?”
卫敛无时无刻都是一副冷漠的神态, 听他二人争执,不由淡声说道:“柳相的顾虑是对的, 如今营中这五万兵卒有半数是张仁的部下,熊将无虎兵,张仁胆小懦弱,他的兵也不见得有多英勇, 就算此刻我带兵出征, 恐怕也于事无补。得想个万全之策才是。”
邓校尉是张仁的部下, 听见卫敛把自家将军贬得一文不值, 他却是敢怒不敢言。
卫敛没有坐以待毙, 立刻展开舆图分析山津川以及过马川两地的地势。
正这时, 有士卒禀报道:“卫副将, 柳相来了!”
卫敛合上舆图快步走出,见柳柒携一队侍卫策马而来,遂拱手道:“柳相。”
柳柒翻身下马,发梢和衣料上都沾染了一层细薄的黄沙。
他微微颔首,旋即步入营帐之内:“卫大人可有山津川和过马川的地图?”
卫敛迅速将案台上的舆图展开:“下官方才粗略研究了一番,过马川地势险要,极易设伏,而山津川则相对平缓,无法埋下伏兵,只能强攻。”
柳柒目视着舆图上的两点,眉心渐渐拧紧:“古有田忌赛马,三红镇那几万回元军极有可能是李崇赫丢出来的次等马,邺军以优迎之,大捷,故乘胜而追击,行至过马川时,正好落入敌人事先设下的圈套里。”
卫敛道:“归德将军张仁被俘,军师左甯被杀,这对我们极为不利。”
柳柒道:“仅凭营中这几万兵力是解不了山津川之围的,李崇赫乃回元国一等一的强将,当下唯一能震慑他的恐怕只有永安侯萧煦国萧老将军了。我出城前曾找裁缝仿造了几面老将军的军旗,若再让营中将士在兜鍪上缠一红巾,便可伪装成萧家军前往山津川营救。”
萧煦国父子乃前朝降臣,其麾下将士之戎装与邺军略有不同,兜鍪之上缨为赤色,展翅为羽翎,盔纹繁复。其护项、护肩处均有扣结,臂甲为兽头,威严难当。
卫敛蹙眉:“三两块红巾不成问题,若人人都需系红缨,如何凑得过来?”
柳柒道:“量力而为,能凑多少是多少,时间紧迫,一刻后务必整兵出发。”
话毕,他侧目看向衣桁上的那套铠甲,“卫大人,可否借你战甲一用?”
卫敛面露讶色,然而不等他开口,便听柳逢说道:“不行!公子绝对不可以上战场!您莫要……莫要忘了陛下的旨意,咱们明日就启程回京了,若继续滞留此处,便是抗旨不遵!”
卫敛道:“有劳柳相献计,营救王爷一事就交给下官罢,战场凶险万分,不是柳相能涉足的地方,您若有个什么闪失,下官可无法向陛下和王爷交代。”
柳逢赶忙接过话道:“卫副将说得对,公子您这身躯如何能去战场?若是让殿下知道了,免不了又是一番担忧。”
话里话外都在暗示他莫要轻易动武,可柳柒方才出城时已经对欧阳建展露了自身本领,想瞒也瞒不住。
在他犹豫之际,卫敛已握住长缨走出营帐,继而下达命令,让众人寻红布充作缨须冠于兜鍪之上,然而军中缺乏此物,只有少数人能从里衣乃至裤头上撕下一片半片来凑数。
最终,这群佩戴有红缨的将士排于军阵前列,持萧家军军旗与三万大军往山津川挺进。
李崇赫率大军于山津川围堵邺军,山津川地势虽不及过马川险要,然而回元人抢先占领要地布下箭阵,仅头一波交手,邺军便死伤惨重。
邺军并未因此而怯战,赵律白和云时卿依照事先定下的策略布阵迎敌,可李崇赫竟像是有了未卜先知的本领,轻而易举便破了阵。
云时卿和赵律白纷纷意识到己方出了叛徒,但是现下首要之务乃突出重围,便顾不得细究谁是叛徒。
李崇赫立于山津川右侧的丘壑之上俯视战局,眼睁睁地看着云时卿挥剑贯穿回元将士。
他杀人时不见半点手软,宛如修罗恶鬼,残忍至极,手中长剑锋芒锐利,动作亦是行云流水,自刃口溅出的鲜血足以将这片黄沙地染透。
少顷,李崇赫伸出手,身后的将士会意,当即取来弓箭递与他。
李崇赫拉满弓弦,将箭矢对准了云时卿,赵律白余光瞥见此处,厉声喝道:“云时卿,小心身后!”
云时卿警惕回头,李崇赫已然射出了长箭。
电光火石间,云时卿侧身闪避,箭矢贯透左肩臂甲,“噗”地一声射穿眼前的回元将士,整支箭受力前冲,又插进了另一名邺军的身躯。
李崇赫从容不迫地又拉了一支箭,正要射出时,却听后方有人道:“报——大将军不好了,有人偷袭营地,我军粮草被烧毁了大半,且营地内莫名多出许多剧毒蛇虫,十数名将士被毒物攻击致死!”
李崇赫收了弓箭,鹰隼利眸回望过去:“你再说一遍。”
那传讯的士兵吓得跪地不起,竟是半个字也说不出来。
恰在此时,左侧丘壑处有一名士卒快步跑来:“将军,大邺派兵往这边增援过来了,就在三里之外!”
李崇赫道:“邺军主力均在此处,余下的不足为惧。所谓的援军也只不过是赴死之蝼蚁,除了萧家军,没人能救他们。”
那士卒颤声道:“正、正是萧家军!”
李崇赫眸光一凛:“你可看清了?”
士卒道:“属下看得一清二楚,是永安侯萧煦国的旌旗!”
“骠骑军远在雁门关,岂能轻易赶到庆州?”话虽如此,李崇赫仍不敢松懈,他眯了眯眼,沉声问道,“对方有多少人马?”
士卒道:“目测有三万之多。”
三万骠骑军可抵六万邺军,若他们赶来山津川,届时腹背受敌的便是回元了。
无论来者是否是箫氏父子,李崇赫都不敢冒险迎战,更何况营地粮草被人偷袭烧毁,愈加不利于久战。
思及此,李崇赫立刻吩咐道:“鸣金收兵!”
号角声在山坳里吹响,回元军不再恋战,当即绕过山津川两侧的丘壑迅速撤退。
厮杀渐止,云时卿借着脚下的尸体擦净剑刃上的血迹,继而收剑入鞘。
一名校尉道:“云副将,您受伤了。”
李崇赫方才那一箭贯透云时卿的左肩,原本伤势并不严重,可他持续不断地挥剑杀敌,生生将那伤口撕裂,此刻整条胳膊几乎被鲜血染透了。
他道:“小伤,无碍。”
那校尉赶忙命人替云时卿处理伤口,赵律白往这边瞥了一眼,转而问向前方的先锋:“回元因何撤兵?”
先锋道:“回王爷,似是朝廷派了援军,将李崇赫吓跑了。”
赵律白不禁犯惑,李崇赫何许人也,竟能轻易被大邺的援军吓破?
正疑惑时,地面隐隐震动,马蹄疾踏声徐徐入耳。
赵律白令众人持械戒备,待看清隐没在滚滚黄沙里的“萧”字军旗后适才放松警惕:“是萧老将军的人!”
众将士闻言立刻振奋不已,纷纷举起戈矛欢呼雀跃。
直到看见了卫敛,赵律白适才疑惑道:“卫大人,怎么是你?”
卫敛拱手道:“末将救驾来迟,还望王爷恕罪。”
赵律白凝视着“萧”字军旗,又看向他身后那群头戴红缨兜鍪的士卒,遂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卫敛道:“此乃柳相之计,令末将借萧老将军的名义增援山津川搭救殿下。”
这一招虚张声势果真唬退李崇赫,解了燃眉之急。
云时卿闻言,立刻推开替他处理伤口的士兵:“有话回去再说,若让李崇赫反应过来,恐怕就走不掉了。”
士兵道:“云副将,您的伤……”
“死不了。”话毕,云时卿麻溜地翻身上马,勒紧缰绳绝尘而去。
柳柒没上过战场,亦未和李崇赫交过手,无从断定自己这一招能否救出赵律白和云时卿,但好在还有夕妃慈协助,她不仅驭蛇驭蝎偷袭敌营,还纵火烧毁了回元大军的粮草,就算李崇赫识破他的计谋,也不敢在山津川恋战。
大军久未回营,柳柒心头虽担忧,可他的身体受蛊气滋扰,整个人疲惫不堪,不知何时竟伏案睡了过去,直到营外传来阵阵呼喝声方才醒来。
眼下已过亥时,夜风微凉,他披着斗篷走将出去,便见邺军浩浩荡荡归来,赵律白和云时卿于人前疾驰,飞奔向他。
“砚书!”赵律白率先下马,眼角笑意甚浓。
柳柒对他拱手揖礼:“殿下总算平安归来。”
赵律白拖住他的双臂道:“多亏有你,我才能安好无恙。”
云时卿慢悠悠下了马,柳柒侧眸瞧去,但见他整条左臂都已挂彩,连胸前铠甲上也占满了血迹,触目惊心。
走出没几步,云时卿忽然捂住脑袋,身体软绵绵地往旁侧倒去,一旁的士兵眼疾手快将他扶住:“云副将,您怎么了?”
云时卿虚弱地摇了摇头:“无碍。”
柳柒唇角微动,皱着眉头吩咐道:“还不赶紧把云大人扶回去。”
“遵命。”士兵立刻扶着云时卿前往营帐之中,柳柒收回视线,对赵律白道:“王爷可有受伤?”
赵律白摇头:“我没事。”
柳柒道:“此役甚是艰辛,王爷洗沐后早些歇息罢。”
赵律白还想同他说说话,可眼下天色已晚,且柳柒满脸疲备,赵律白便不忍心缠扰,遂应道:“嗯,砚书也早些入睡。”
柳柒目送赵律白离去,脑中却不断涌出云时卿浴血的模样,他独自伫立在此,面颊早已被荒漠的夜风吹得麻木。
良久,他轻吁一口气,转身朝云时卿的营帐走去。
【作者有话说】
云大人:我要死了,老婆亲亲我~0v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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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9 琉璃本无心
◎“谁是你娘子!”◎
士卒端一盆血水急匆匆离开军帐, 连空气中都盈满了刺鼻的血腥气。
柳柒心下一凛,忙命人通报了去,少顷, 一名将士对他道:“柳相, 您请进。”
柳柒步入营帐, 内间的血腥气更为浓烈, 他下意识顿步,沉吟半晌适才绕过围屏来到榻前。
云时卿平卧在床,上衣被剥尽, 袒露出大片虬实的肌肉。
他身上布满了狰狞疤痕, 但都是陈年旧迹, 唯有左臂裹缠着纱布,鲜血外渗。邻靠锁骨的那片皮肤微红微肿, 甚是骇人。
云时卿合着眼,似是昏睡过去了。军医收拾好各类刀片器具, 起身对柳柒揖礼道:“卑职见过柳相。”
柳柒问道:“云大人伤势如何?”
人人皆知云、柳二人不睦已久,他的到来本就令军医诧异, 此刻听见关切之言,军医愣了好几息方才有所反应,齿落舌钝地道:“这、这一箭并未伤及要害,本不足为惧, 奈、奈何箭上有倒刺, 云副将强行将它拔出已是加重伤势, 作战时又撕裂了伤口, 故而失血过多, 暂时……暂时昏迷过去了。”
柳柒绷紧唇线, 没有接话。
军医小心翼翼看了他一眼, 而后收整医箱请辞离去。
柳柒在榻沿坐定,拉开薄褥盖在云时卿身上,静默半晌便欲离去,却在起身时忽闻一声极细微的呻-吟,似是疼痛所致。
凝眸瞧去,那昏迷之人不知在何时颦蹙起眉梢,额头布满潮汗。柳柒复又坐回去,倾身凑近了唤道:“云时卿,你还好吗?”
云时卿剑眉冷厉,却在此刻无端显出几分虚弱的气息,他唇色发白,身体微微发抖,瞧着有些不太好受。
柳柒动了动手指,终是忍住没去碰他,再次出声道,“云时卿,你能否听见我说话?”
那人呼吸时疾时慢,毫无规律可言,未受伤的手扣着榻沿轻轻挪动,仿佛在寻找何物。
直到触碰上柳柒的手,便一把将其握住,神智不清地道:“娘子……娘子……”
柳柒不由分说地抽回手,奈何对方气力极大,他挣了几次未果,又担心触动云时卿的伤口,便由他握着。
塞北的夜晚并不宁静,更深露重时,夜风卷携黄沙呼啸而过,如鸣如泣,骇然入骨。
营帐内仅有一盏油灯照明,光线昏黄幽暗,将榻上之人的唇色衬得愈发苍白了。
柳柒泰然道:“你松手,我知道你是装的。”
云时卿没有回答,扣住腕骨的手亦未有松开的迹象。
微顿片刻,柳柒软声道,“孩子在闹,我肚子有些疼。”
那只手蓦地卸了力,云时卿遽然睁开眼,并起身坐在床头:“如何闹?有多疼?”
柳柒脸色一变:“你果然在骗我!”
云时卿怔了怔,旋即失笑:“原来柒郎是在诈我。”
柳柒冷哼一声,起身离去。
“我没骗你,”云时卿再次抓住他的手,把人拉了回来,“今日在山津川杀敌太多,伤口撕裂流了很多血,确实头昏得厉害,你若不信,解开纱布一瞧便知。”
说罢真要扯开裹缠臂膀的纱布,柳柒不悦地阻止道:“你发什么疯?”
云时卿咧嘴笑了一声,继而问道:“你方才说孩子闹你,是怎么回事?”
柳柒道:“骗你的。”
“是吗?”云时卿单手拨开他的斗篷,把手贴上他的腹部,“让我瞧瞧。”
柳柒不敢用力推他,只愠恼地道:“这是军营,你怎的如此孟浪?”
云时卿抬眸,压低嗓音道:“咱们在军营里可是做过更孟浪的事,彼时王爷与咱俩仅有一墙之隔,娘子忘了?”
柳柒耳根滚烫,不禁驳斥:“谁是你娘子!”
云时卿眼角噙着笑:“柒郎与我拜过堂、掌过灯、还入了洞房,虽然不是中原的礼节,但有神明做见证,你就是我的娘子。”
柳柒与他对视须臾,而后敛眸,淡声道:“你我当时乃是以齐莲和卓鸣的身份拜了堂,即便有神明,神明眷顾的也是他们。”
更何况,这人曾经还说过,他们之间,不过是逢场作戏罢了,做不得真。
云时卿定睛凝视着他,下颌线逐渐收紧。
正这时,柳柒忽觉肚皮发紧,继而有阵阵胎动传来,他下意识捂住腹部,双眉颦蹙。
云时卿担忧道:“怎么了?”
柳柒道:“无碍。”
云时卿摊开掌心,轻轻触碰他的腹部:“肚子疼?”
“不疼。”柳柒不露声色地拿开他的手,旋即站起身来,“我有些乏了,云大人负伤在身,早些歇息罢,我便不打扰了。”
云时卿欲言又止,在他离去之际问道:“你今晚来看我,就不怕王爷责怪?”
柳柒道:“本官身为丞相,关切同僚无可厚非,王爷定会理解的。”
云时卿神色沉凝,倏尔一笑:“能得丞相大人关怀,下官不胜感激。”
翌日天明,柳逢赶往城内驿馆取回行囊准备返京,却惊讶地发现城门紧闭着,杜绝一切行人往来。
他迅速折回军营将此事告知给柳柒,正逢云时卿和赵律白以及卫敛等人在场,闻及此言,赵律白道:“本王昨日受困山津川时曾怀疑咱们营中出现了叛徒,如今已有了眉目。”
云时卿道:“张仁其人懦弱无能,昨日以熟悉地形为由做了先锋官,不仅令两万将士身陷囹圄,更害得左大人命丧李崇赫手里——无可否认,这是我们的疏忽。”
赵律白道:“李崇赫铤而走险诱敌深入,头一个杀的便是军师左甯,除掉他等同于折断邺军之羽翼。”
柳柒道:“王爷怀疑张仁背叛大邺投靠了回元?”
“恐怕不止他一人叛变,”赵律白道,“张仁和欧阳建交好,如今欧阳建关闭城门,防的就是我们入城寻他麻烦。庆州驻军八万余,纵然再不济,也不可能在短时间内接连丢失两座城池,除非他二人均已投敌,刻意将庆州池割让给回元。更何况此番在山津川作战时,李崇赫轻而易举便攻破了我们的军阵,如果不是有人泄密,纵他是用兵奇才,也觉无可能在瞬息间破阵。”
柳柒看了一眼吊着臂膀的云时卿,转而说道:“欧阳建和张仁都是三皇子的人,他们公然叛国,就不怕给三皇子招来祸端吗?”
云时卿矢口否认:“他二人叛国与三殿下有何关系,谁说他们是三殿下的人?”
赵律白道:“此事需得与欧阳建当面对质,问清楚后方可下定论。”
话说至此,他缓缓抬眸,笑向柳柒道,“听闻昨日砚书出城时遭到了欧阳建的阻止,若非砚书拔刀相逼,欧阳建也不会轻易打开城门放你出来。”
那支保护柳柒的侍卫全是赵律白的人,柳柒于城门前动武一事自然瞒不过他。
柳柒道:“臣幼时学过几天防身之术,没想到竟在这里派上用场了。”
赵律白笑道:“原以为砚书文质彬彬,没想到也会使刀法,当真是瞒得我好苦。”
柳柒垂眸道:“京中太平已久,实在犯不着动刀动枪,臣并非有意隐瞒,还望殿下恕罪。”
赵律白道:“小事罢了,何来恕罪一说。”
云时卿冷哼一声,兀自行往围屏前坐定。
许是见气氛略有些失和,柳逢忙提醒道:“公子,行囊事小,可要可不要,咱们还是赶紧启程罢,莫要耽误了时辰。”
“启程去往何处?”云时卿和赵律白异口同声地问道。
两人对视几息,旋即挪开了视线。
柳逢解释道:“此番公子来庆州,陛下只准他在庆州待五日,时限一到务必返京,否则将以抗旨之罪论处。”
云时卿皱着眉,不等他开口,便听赵律白问道:“这么大的事,你怎不同我说?”
柳柒道:“殿下镇日忙着作战之事,臣不敢贸然打扰。”
赵律白咬咬牙,一时竟不知该怒还是该怨。
云时卿疏懒地倚在案台上,似笑非笑道:“晨间天气凉爽,大人何不趁早启程?若是抗旨不尊触怒圣颜,您这丞相之位恐怕要另觅贤能了。”
柳柒早已习惯了他的冷嘲热讽,不由说道:“张仁被俘,欧阳建闭城不出,他二人是否叛国还未有结论,我不能就这么回去了。”
柳逢忙道:“公子不可啊!欧阳建和张仁一事大可由王爷来办,抗旨乃是大罪,您担当不起!”
赵律白道:“柳逢说得对,此事我会处理好的,你大可放心回京。”
柳柒微笑道:“殿下不必担心,臣自有分寸。”
赵律白欲言又止,末了叹息道:“罢了,依你便是。”
这夜,柳柒吹熄油灯准备入睡,不多时听见有脚步声传入营帐内,无须多想便可知来人是谁。
他侧躺向里,正欲开口,忽觉肩胛一痛,身体骤然僵麻在当下,再难动弹。
“云时卿,你又要做什么?”他轻声质问道。
云时卿撕下一片衣料绑缚住他的嘴,继而把人捞起,打横抱在怀中往外走去。
夜深如墨,星月当空,四周风声虫鸣不断,有一种诡异的喧嚣感。
云时卿仍穿着玄色劲装,柳柒虽看不见他的伤口,也瞧不出鲜血的痕迹,却清晰地闻到了一股血腥气。
那箭伤定然又撕裂了。
柳柒试图开口,无奈嘴被布条封住,只能发出呜呜的声音。
云时卿充耳不闻,竭力避开军中耳目抱着他快步走出军营。
不多时,两人来到胡杨林内,此处停了一辆马车,车檐悬挂有两盏琉璃灯,灯光明炽,可窥方寸天地。
待二人走近,早已候在此地的柳逢立刻掀开车帘,云时卿就势踩着杌凳上了马车,将柳柒平平稳稳地放下。
“大人,对不住了——”云时卿一边替他系好斗篷一边说道,“抗旨非同小可,赵律白依你,我可不惯着你,趁眼下还未耽搁多少时间,赶紧回京复命罢。”
柳柒浑身动弹不得,唯一双赤红双目瞪着他。
云时卿无奈笑道:“柒郎瞪我也没用,你如今大着肚子,还是回京比较稳妥,我会让夕妃慈沿途护送你,确保你周全。”
那双本该有情的凤目此刻竟被怒意填满,眼尾嫣红,隐若有几分水意。
云时卿用指腹抚上他的眉梢与面颊,温声道:“听师兄的话,回去罢。”
柳柒下颌线崩得极紧,额角青筋毕现。
琉璃灯的光亮无法填满整个车舱,却悉数落在了他的面上。
莹莹灯火下,一滴灼热泪珠滑落,悄然没入云时卿的掌心里。
云时卿怔住,呼吸仿若凝住。
柳柒胸膛剧烈起伏,本该沉睡的胎儿亦在此刻苏醒过来,一下接一下地闹腾着,踢打他的肚皮。
云时卿于心不忍,最终还是替他解开了封嘴的布条。
柳柒的唇角因愤怒而微微发紫,嗓音颤抖不堪:“云时卿,你今日若赶我走,就等着给我和腹中的孽种收尸吧!”
【作者有话说】
老云:我要狠心、绝情、硬下心肠……算了,换个地方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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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0 恶欲不由人
◎“最毒美人心。”◎
柳逢虽知自家公子此行目的为何, 却没想到他竟执拗至此。
原以为参禅礼佛七年,公子早已领悟了“因果”与“缘分”的真谛,可到头来他还在苦苦付出。
因果未至、缘分不满, 所求所盼皆是空欢喜一场。
这种苦七年前已经尝过了, 如今却还要重蹈覆辙……
柳逢心头窒闷得紧, 眼眶酸胀, 莫名难受。
胡杨林的枝叶被夜风拂得沙沙作响,良久后,他听见云时卿哑着声音道:“当真不走吗?”
柳柒穴道未解, 身体仍无法动弹, 只得挪开视线不去看他。
云时卿浅笑一声, 又道,“我现在只是一个空有虚衔的四品官, 如果陛下怪罪下来,我可是毫无能力保你。”
“谁要你保了?”柳柒冷声道。
云时卿温声软语地道:“我还是觉得你回京最为稳妥。”
柳柒一言不发地盯着他。
云时卿妥协般叹息一声, “算了,我也依你一回。”
话毕解开他的穴道, 并张开双臂,“你来此处是由我抱过来的,回去自然也应由我抱你回去,这叫‘善始善终’。”
柳柒忍着不快一把推开他, 继而走下马车, 却不料手上力道略重, 竟把人推了个趔趄。
待反应过来时, 掌心已沾了血。
柳柒歉疚地投去视线:“你没事吧?”
云时卿笑道:“无碍。”
两人一前一后返回军营, 即便撞见了巡值的士卒, 也只当他们是夜里出恭, 并为多想。
正欲入营帐时,云时卿忽然回头叫住柳柒:“大人可否帮我换一换药?”
军营里有大夫,随时可供差遣,云时卿只需动动嘴皮子就有人立刻赶来,根本用不着柳柒来帮他。
可柳柒却罕见地没有拒绝,点点头,随他一道步入营帐之中。
案台上留有一只药箱,里面盛满了各类外用的伤药,柳柒不懂药理,便遵从他的话从一堆瓶瓶罐罐里翻拨出一瓶金创药。
云时卿脱掉衣袍,裹缠在左臂上的纱布早已被鲜血浸透,血糊糊一片,堪堪的惨不忍睹。
为免血迹干涸沾粘纱布,他当机立断地用右手剥下血纱布,肩头的伤口渐渐显现,被箭矢倒刺撕裂的皮肉宛如一朵初绽的牡丹,肉-花狰狞,妖冶到令人作呕。
柳柒心下一凛,面色陡然变得苍白。
幸而脸盆架上还有一盆干净的冷水,他立刻浸透布巾替云时卿小心翼翼清洗掉胳膊上的血。
越是靠近伤口,握住湿布的手便越是颤抖。
云时卿垂眸看向他,揶揄道:“柒郎心疼我了?”
柳柒水波不兴地把湿布浸入水里,搓洗两下后再次拧干,绕着伤口仔细擦拭:“我为何要心疼你?”
云时卿笑道:“柒郎为了我不惜违抗圣命,还说不是心疼我。”
柳柒淡淡地道:“我那是不放心王爷。”
“柒郎的嘴可真嘶——”话音未落,云时卿倒抽一口凉气,柳柒不知何时拧开了药瓶,往伤口上抖撒药粉。
伤口甫一吃上金创药,痛感瞬间漫向各处筋脉,疼得他牙关直打颤,浑身肌肉也在剧烈地发抖。
柳柒面无表情地给他敷药:“你想说什么?”
云时卿强颜欢笑道:“最毒美人心。”
柳柒瞥了他两眼,旋即凑近,轻轻吹散药粉,令其均匀覆盖在整个伤口上。
这处箭伤本不严重,可它却在短时间内反复被撕裂,早已超出原有的承受力,伤口不断扩大,狰狞可怖。
敷了药,柳柒又撕下纱布包扎伤口,一圈接一圈的,虽不美观,但胜在够严实。
待做完这一切,抬眸时才发现对方额头上竟渗出了一层豆大的汗珠,似是忍受了一番极致的苦痛与折磨。
柳柒蹙眉道:“弄疼你了?”
从前云时卿在床上时总这般问他,如今从他口中问出,怎么听怎么怪异。
见云时卿神色变幻莫测,柳柒追问道,“是否需要唤大夫过来?”
“大夫来了也止不疼。”云时卿一本正经地道,“你若是亲我一口,或是喊一声夫君,可能就不疼了。”
柳柒那点怜悯心顿时烟消云散:“菩萨开眼,千万要疼死他,就算是为民除害。”
替他包扎好伤口后,柳柒亦未滞留,转而返回自己的营帐歇息入眠。
为证实欧阳建和张仁叛国一事,翌日晌午,赵律白率领一支精锐兵马前往庆州城。
城门依然紧闭着,任校尉如何在城门下呼喊,城头上的守卫始终无动于衷,丝毫没有要打开城门的意思。
那校尉又喊又骂,嗓子几乎快冒烟儿了,柳柒制止了他,朗声对城头上的守卫道:“淮南王奉天命出征庆州,尔等将主帅拒之门外,等同谋逆,当连坐三族!”
监门官趾高气昂地道:“庆州城内安宁祥和,若教兵马入城,岂不令百姓人心惶惶!”
柳柒道:“如今战火燃遍了庆州,百姓岂有不惶恐之理?尔等莫再被欧阳建欺骗,如能及时醒悟,陛下定会从轻发落。”
监门官自知说不过他,索性耍混:“柳柒,你算个什么东西?仗着模样好看便当了天子宠臣,还与淮南王走得那般近,谁知道你和他们父子之间有没有——”
“咻——”
污秽不堪的话语还未说尽,一支冷箭破空射来,贯穿了监门官的胸膛。
他甚至还未来得及挣扎就已烟气。
柳柒和赵律白同时回头,只见几尺开外的云时卿手持长弓,眉目冷厉地望向城楼:“不听话杀了便是,何必与他浪费唇舌。”
监门官一死,城楼上的所有守卫都慌了神,纷纷手持戈矛对准了城门下的一大片人马。
云时卿又取来一箭搭上弓弦,沉声问道:“开城门吗?”
城楼上的旌旗迎风翻飞,发出猎猎声响。
除此之外,再无旁的动静。
云时卿拉满弦,柳柒还未来得及阻止,他便又射出了一支箭。
“噗”地一声,箭矢扎进皮肉,射中了一名举旗的守卫。
他再度取出一支长箭,柳柒不想他滥杀无辜,立刻出声道:“我不知欧阳建许了你们什么好处,但庆州城绝非安逸之所。如若欧阳建投敌,尔等以后便是蛮夷的子民,可你们别忘了,汉人与蛮夷积怨已久,就算庆州归顺回元,尔等的日子也不见得有多好过。”
沉寂良久,城楼上站出一人,嘶声喊道:“做蛮夷子民有何不可!我们在此处受尽朝廷的剥削,日子何尝好过过!塞北之地,黄沙漫漫,每年产粮本就稀薄,可所征之税却一分也不能少。太平之年,易子而食,你们这些京官金银俸禄享之不尽,根本就无法体会这种苦难!”
此言一出,柳柒等人俱怔在当下,须臾,赵律白道:“陛下早在十年前便对庆州、渭州、兰州、熙州、西宁州以及珉州六地的征税减了三成,岂有一分不少之说?”
城楼那人冷笑道:“不增税就已是万幸,哪儿来的减税?”
柳柒看向赵律白,说道:“王爷,此事恐怕没那么简单。”
赵律白道:“敢动国税的手脚,欧阳建的胆子可真不小。”
“殿下,让我来劝一劝。”话毕,柳柒对城楼上众人说道,“诸位都是有家室之人,所谋所求不过是让亲者安宁糊口,庆州远在塞北,陛下无法倾听民意,以致政务疏漏,让奸佞横行法外。淮南王如今就在庆州,诸位无论有何冤屈均可述诉,待王爷查清此事后,定会给庆州的百姓一个交代!
“蛮夷生性嗜杀,就算他们许诺了好处,也只有欧阳建够格分一杯羹,一旦回元大军进城,他们便要屠尽庆州城内的汉人,你们当真要坐以待毙吗?”
蛮夷者,匈奴后裔也,生性好战嗜血,若攻汉城,必屠之。
柳柒一番言语软硬兼顾,果真让城楼上的守卫们心生动摇。
不多时,十余名守卫相携走下城楼抬走了巨木门拴,而后打开城门恭迎淮南王入城。
众人赶到欧阳府时,这座峥嵘轩峻的宅邸早已人去楼空,庭院杂物横陈,草木俱被践踏殆尽,只余满地狼藉,那些个名贵字画及器物与府中人一样,也不翼而飞了。
赵律白强忍怒意道:“仔细搜!城门紧闭了一两日,本王就不信欧阳建长翅膀飞走了。”
一应人等四散而开,柳柒也没闲下来,兜兜绕绕,和赵律白来到了欧阳建的书房。
这座宅院狼藉不堪,唯此处还算整洁干净。
他沿着那些书柜走了一遭,几乎将每本书都摸了一遍,最终在东南方的书柜上发现了端倪。
自上往下第二排第一本书无法拾拿,亦推不动,他便用了些力气往下按去,只听一阵闷沉的轰隆声响起,书柜后那面墙壁竟徐徐往右挪开,一道两尺来宽的密道入口赫然显现。
赵律白闻声赶来,蹙眉道:“这座宅子还真是别有洞天啊。”
柳柒道:“欧阳建想必正躲在里面。”
私宅建造的密室大多是用来收藏财物的,不会设下机关算计他人,赵律白和柳柒未做迟疑,立刻握紧武器朝暗道走去。
*
云时卿携一队人手搜查后院,至一间寝室时,他耳廓微动,下意识瞥向左侧那只衣柜。
此屋布置得极其典雅,绣屏嫣然、罗帐旖旎、妆镜明亮,桌上还有几个精致的首饰匣子,依稀可辩出这是女子居住的闺阁。
几名持刀士卒一入屋内便开始翻箱倒柜,噼里哐当一通乱响。
云时卿目不交睫地盯着那只朱漆镂花的衣柜,径自走将过去。
少顷,他对屋内众人道:“你们去别的地方转转,此处由我来查即可。”
众人领命退去,待脚步声消失后,他用剑鞘敲击衣柜,淡声道:“出来。”
柜门缓缓打开,景禾从衣柜内走出,素净的白衣甚是惹眼。
云时卿眉眼冷厉,语调尤甚:“景公子,你为何在这儿?”
景禾道:“此乃草民的卧房,草民无处可去,只能藏在这里。”
云时卿的眸底闪过一抹讶色,他道:“这可是女子的闺阁,怎会是你的房间?”
景禾垂眸:“草民不敢说谎。”
云时卿没有询问缘由,欲转身时,忽然瞥见景禾手里攥着几封信笺,他问道:“你手持何物?”
景禾神色一凛,忙将手藏于身后。
云时卿道:“若不想被我砍掉双手,便自行交出来。”
景禾不为所动。
云时卿冷笑:“这一点,你和柳柒倒是挺像的。”
话甫落,他用剑鞘击中景禾手臂上的穴道,突如其来的麻意令景禾松开了手,那几封信笺顿时散落一地。
云时卿俯身捡拾,竟发现每一封信上的落款均是用回元文书写而成。
他徐徐抬眸,问道:“你是回元人?”
景禾摇头:“草民乃渭州人士,这些信是欧阳建通敌的罪证!”
云时卿眯了眯眼,嘴角勾出一抹不达眼底的笑:“你不想让我看见这些信,是因为欧阳建通敌之事还牵扯了别人,对不对?”
景禾复又摇头:“草民、草民不知……”
云时卿问道:“你原打算把这些信交给谁?”
见他咬唇不语,云时卿轻笑出声,将信笺悉数塞进衣襟里,“景公子放心,我会替你把这些信转交给柳相的。”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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