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苍白
第一次遇到楚君山的时候, 令梁星渊的印象最为深刻的就是那双平淡无波的眼睛。
他从未在人类之中看过那样平静的一双眼睛,仿佛这个世界上所有形形色.色的爱与憎恶从那双眼中流过时,都不曾沾染上丝毫的色彩。
可现在, 那个站在走廊尽头的青年眼中的神色不再是那样熟悉的淡然。浅茶色的瞳仁里面呈现出了极其复杂的神色,仿佛过去与现在的情绪在此刻终于交汇成仙, 罗织成了一张无论是谁也逃不出的网。
梁星渊第一次明白了什么叫“有口难言”的痛苦。
他感觉那些想要说出的话都卡在自己的喉咙之间, 满胀在腹腔里, 顶得令人想要呕吐。
“……楚君山。”
他张开口,像是想要念出那个名字, 可是这熟悉至极的三个字也逐渐地变得陌生起来。
梁星渊抬起眼,认真地看向面前的青年,对方面对着他的注视,并没有躲闪分毫,而是直白地面对着梁星渊, 仿佛要将自己的过去的一切都剖开, 将血淋淋的所有展示给了梁星渊看。
“我记得你曾经不止一次, 询问过我的过去。”楚君山在风中微微歪着头,耳侧的碎发随着清风的摇动而轻轻的颤动着, 他偏过头,目光落在自己沾染着怪物与自己混杂在一起的血液的手臂上,语气带着一点儿很微妙的漫不经心,“你还记得,我当时说了什么吗?”
梁星渊还处于懵然的状态,八个大脑都同时罢工,但是, 他的理智却令他下意识地说出了当时记忆中的那个答案。
“你说……”等到自己一开口,梁星渊才发觉, 不知什么时候,自己的嗓音已经变得如此艰涩,喑哑难听,梁星渊显然也意识到了这一点,苍白的唇瓣轻轻地颤了颤,随即抿成了一条直线,他调整了自己的神态,强行让自己的声音稳定下来,“你当时说,你做了一个屠夫……”
“是啊。”楚君山微笑着看着他,“我没有骗你,不是吗。”
这句话落下,仿佛就像是一条咒语一般,在两人心照不宣的沉默下,成为了最终定语。
空气仿佛凝结成了某种粘稠至极的胶质,在两人之间缓慢的流动着。
事件也在此定格,梁星渊微微眯着眼睛,纤长浓密的黑色睫羽随着呼吸的波动而微弱地上下起伏着,仿佛在隐忍着一些什么东西。
终于——
在楚君山迈动脚步,像是要朝着他的方向走来的时候,梁星渊忽然动了起来。
他那双眼睛里含着异常冰冷的神色,朝着楚君山的方向迎了上去,仿佛要用自己的身体和对方对撞!
这是一种他从来没有在楚君山面前展现出来的姿态,那一刻,他仿佛看见了一只真正的怪物出现在自己面前,沉闷的杀机和死意蓬勃地升起,宛若滚热的岩浆一般,从阴暗潮湿的深渊之下喷薄而出。
“你骗我!”
话音落下,梁星渊的一只触手猛地朝着楚君山砸下,可惜楚君山躲闪的动作太快,梁星渊的触手一时击空,阳台上的防爆窗户被倏地打破,发出一声惊天巨响。
可是,在现在内忧外患的人间,并没有人注意到这一点儿几乎算得上是微乎其微的动静。
“你……你不是楚君山,我的爱人……被你藏起来了,对不对!?”
梁星渊每说出一个字,他的身影就朝着楚君山飞快地迫近一步,像是从炼狱之中爬出来的修罗。
“他在哪里……他在哪里……他在哪里!!?!!”
梁星渊的触手飞快地朝着面前高挑清瘦的青年砸下来,然而,对方似乎能够预判到他的一切动作,飞快地躲开,每一次,触手和楚君山的躯体只差毫厘——
它所能拿下的最佳战果,也仅仅只不过是,楚君山“躲闪不及”时,削下来的两绺头发。
“梁星渊。”
那个青年站在逐渐变得昏暗的天空之下,光与暗的界限分明,隐约的光线照得他脸色晦暗不明,叫梁星渊看不清那双眼睛里含着的神色。
可是,他仍然遵从内心的冲动,果断地停了下来,抬起头,愣愣的看向了楚君山。
无数条黑漆漆的触手仍然在他身后舞动着,映衬着黑色的天空,处处不祥的征兆都在昭示着,梁星渊与面前的人类,根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我就是楚君山,你比谁都清楚……”
只不过,楚君山还没说完,就被一道劲风打断——
紧接而来的,是梁星渊听凭主人心意而动的触手!
“你不是他!!!!到底是什么东西附身到了楚君山身上!!”暴怒的深渊之主在特殊形态之下,展露出了自己深渊怪物的本质,他癫狂的脸上生长出了无数软软的鳞片,在隐微的光线之下闪烁着细碎的波光,“我要我的爱人!我只说一遍——如果我见不到他,我一定会让这个世界给他陪葬!”
楚君山看上去似乎并不理睬。
他一边熟练的躲避着梁星渊的动作,一边动作灵巧的将梁星渊四处乱窜的灵活触手绕出某种特殊的规律,让几条主力触手缠成一团,短时间之内根本无法解开。
“你叫梁星渊,今年26岁,是星海幼儿园的在编教师,平时最喜欢吃完早餐去遛狗——你的狗叫幺幺零。”
“你喜欢亲吻我腰际上方那颗红色的小痣,喜欢被人抚摸触手的尖端。”
“喜欢亲吻,喜欢拥抱,喜欢甜食。”
“喜欢这个世界的一切,即使这个世界并不美好得如你想象。”
他每说下一句话,面前的深渊怪物表现得就越加无法控制一些。
乌黑的触手情不自禁的将整座房屋都缠绕起来,宛若夏天墙壁上缠绕着的爬藤植物,想要将自己想要守护的一切都保护起来,不让这个满是污秽的世界染指。
他看上去极为痛苦,痛苦到声音都变得喑哑失声,沉闷得像是暴风雨中的闷雷,几乎令人听不清——
“够了!闭嘴!”
梁星渊的触手收紧,明明应当是无脊椎的软体动物,可是,他的触手中却像是含着一根坚硬的骨髓,在收紧触手时,发出一声声紧绷的“咔嚓”声响。
“你不是他你不是他你不是他!”他近乎迷乱地默念着、重复着这一句话,“你只是一个冒牌货)——刚刚那些事情,为什么你会知道得这么详细……难道说,你已经把我的爱人吞噬了?!”
这句话冒出来的一瞬间,一道巨型的气流席卷过来,楚君山躲闪不及,被这阵来历不明的飓风掀了下去。
他快速的反应过来,转换了自己的身体姿势,保持着一个登山上前的姿态,微微俯下身,在自己的身体迫降到一层的露台之前,抓住了墙面上的某个凸起点,弓起腰,快速的泄力,将自己送入了一层打开的窗户中。
梁星渊的触手明显没有意料到这么一个意外,楚君山借着这个时间差,他快速的反手关上窗户,将那两条触手关在了外头。
“我想,你需要冷静一下。”
楚君山知道,他仍然盘踞在这座房屋之中,并没有按照自己所希望的那样离开。
无疑,对于梁星渊而言,这应当是一个非常残忍的事实。
可是事实就是事实,根本无法被谎言更改的。
他愿意给梁星渊时间去消化,然后依据这个无法更改的事实决定,他到底怎么选择。
可是,梁星渊现在的意志明显有些不正常起来。
触手迅速的从其他地方钻了过来,几乎像是无孔不入的瘟神,朝着楚君山讨要自己的“爱人”。
楚君山微微蹙起眉,面前的情况对他来说明显略显棘手,他快速的躲开几条越来越猛烈的触手的攻势,往后退了一步,动作却在一瞬间停了下来。
不知什么时候,一条触手找准了时机,成功的卷上了他的脖颈。
人类雪白的脖颈在黑色的触手映衬之下,便显得更加脆弱、苍白。
他垂着眸,睫毛浓密纤长,随着并不均匀的呼吸轻轻的颤动着,宛若一只纸扎的娃娃。
某一瞬间,他听见了缠绕在自己身上的那些触手窃窃私语的声音。
“嘶嘶……”
“好香,好香……他身上真的有那个人类的味道……”
“王终于要吃了他吗?真的吗……我等这一天,真的好久了。”
在如潮水一般的触手涌来的尽头,逐渐消失的氧气之中,楚君山的视野也渐渐地变得模糊。
他的唇色逐渐变得如脸色一般苍白,由此观之,更像是一只没有任何生命力的娃娃了。
梁星渊的身影终于出现在了视野的尽头。
他身上穿着一身熟悉的黑色衬衫,就连衬衫上的黑色领带,都是楚君山早晨亲自为他打下的。
很快,缠在楚君山脖颈上的那条冰凉滑腻的触手就更换成了某种更为干燥、也带了一点儿冰凉的温度的东西。
梁星渊的手掌握在了他的脖颈上,人类脆弱微末的脉搏正在一下一下的跳动着,提醒着梁星渊,他正掌控着另一个“人类”的生命。
即使他认定,这只假扮他爱人的爱人是一只怪物,可是,那张苍白的脸竟然带着盈盈的笑意。
楚君山伸出手,苍白的指尖搭在梁星渊的手腕上,并没有带上任何力道。
他只是微微地弯起眼睛,看向梁星渊:“你要杀了我吗?”
良久的沉默之后,他并没有等到任何回答。
楚君山脸上的笑意更加盛大,他艰难地转开眼,偏过头,低低的咳嗽了几声:“如果你舍得的话——尽管来试试吧。”
第52章 琥珀
如果此时此刻, 仍有深渊中生活着的其他怪物站在纠缠在一起的人类身侧,就会惊恐地开始逃窜。
因为,没有任何怪物在看见他们的王如今的神色之后, 还能够活着回来。
黑色的雾气如丝线般缠绕着梁星渊的身侧,他整个人都被层层叠叠的黑雾笼罩起来, 俊朗的眉眼在灰暗的光线中显得诡辩难测, 竟带上一丝格外妖冶的美丽。
如若不是手掌中央仍然在微弱跳动着的人类脉搏, 他几乎忘记自己如今身在何处。
他所熟知的那个人间吗……?
不,绝对不是这样!
可是, 梁星渊的身体却格外诚实,他痛苦地凝视着那张苍白的人类面庞,被那双含着微弱光芒的眼睛给攫住,仿佛那双眼有什么魔力一般,令他一点点的脱开力气。
可是, 即便他在下意识中给予了这个对他来说异常孱弱的人类逃脱生天的机会, 对方却似乎对此浑然不觉, 甚至带着些微妙的睥睨意味。
他只是卧倒在他的怀中,依恋一般, 用手指搭在他的手腕上,松松的,一点儿力道都没有,似乎并没有任何想要求生的意味。
应证了他刚刚说的话。
想杀我吗?
……当然可以。如果你舍得的话。
楚君山方才在追逐中被触手重重击落了几下,当时狂飙的肾上腺素为他阻绝了疼痛,而现在,身体判定他已经来到了安全的地方, 于是,鲜明的痛楚便从受创的地方徐徐升起。
他微微眯起眼睛, 细密的睫毛簌簌抖动,而后又被濡润的汗滴浸染,润湿成一簇一簇的形状。
如潮水般泛起的疼痛令他不自觉地蜷缩着身体,可是唇角牵起的笑意却从未挪动分毫。
他……不会舍得的。
没有人比他更清楚,一只怪物对自己爱侣的忠贞。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他这副模样令梁星渊感到有些动容,楚君山逐渐感觉,桎梏住自己的那些触手,正在逐渐的放松下来。
可是,他却像是玩火的孩子,烧毁了一栋大厦仍然不够,他想要玩弄的,也许是更加深层的东西。
“唯有恶犬,最与美人相配——”
他低低的垂着头,唇.瓣以一个微乎其微的幅度开合着,低垂的眸间,涌现出几线微薄的笑意。
“梁星渊,这是你说的吗?”
这句话宛若一粒火星,令梁星渊逐渐熄灭的心火再一次熊熊的燃烧起来!
梁星渊蹙起眉,脸上的神色再一次重新变得冷峻。
那双眼睛的形状锋利极了,就像是一抹刀锋,雪亮分明,任谁被那样一双眼睛看着,都会立刻产生出退让的冲动——那是一种规避危险的原始信号。
可是,谁都怕他,只有楚君山不怕。
他做惯了刀尖舔血的事情,对戏耍一只深渊下苦苦守望着的怪物,得心应手极了。
“好疼啊。”楚君山出乎寻常的低声说,“这就是你对待伴侣的态度吗——深渊之主先生。”
他抬起头,露出那双带着明晃晃的笑意的眼眸,意有所指的看着他:“难怪,王嗣大人这么久都没有找过伴侣。原来不是克己复礼,而是因为自身的暴力因素而找不到。”
这句话明显是用来激怒梁星渊的。
可是,对方却只是用那双黑沉沉的眼睛直直的注视着他,仿佛要从这张人类的皮囊下,看见他想要看见的东西——比如说,一颗只属于怪物的心。
“我想不通,你竟然如此愚钝,”楚君山继续慢条斯理地挑.逗,“作为上位者,我想你一定没有和我交过手——因为,如果当时我还在深渊中的话,你这样单纯好骗的王嗣,一定会在诞生之前,死于我手。”
这几乎不算是挑.逗,而是挑衅了。
梁星渊仿佛因为这句话,终于有了一点儿反应。
他伸出手臂,倾下身,仿佛要重新握紧那只扼住楚君山咽喉的大手。
殊不知,对方已经在这段他松懈下来的时间内养精蓄锐,恢复了一些体力,灵活地向后倾倒——
然而,饶是楚君山也没能想到,不知什么时候,客厅原先无比整洁的模样已经荡然无存。
开放式厨房中那些摆在台面上、理应属于梁星渊收拾好的调料罐洒了一地,瓶瓶罐罐滚来滚去,其中有一枚幸运儿就叽里咕噜的滚到了他脚边。
楚君山好巧不巧,直接踩中了那枚幸运的调料罐,本就摇摇欲坠的身体重心彻底失衡,倏地向后倒去。
他未曾想到还有这种变故出现,身体却先他一步发出了指令,他本能地朝着梁星渊的方向伸出手——
等楚君山意识到这一点,他苍白的、还在流血的手臂被一只冰凉滑腻的东西及时拉住,他回过神来,迅速地翻过身,然而,这一次的节奏,已经由梁星渊来掌控。
他向前一步,两人保持着交谊舞的姿态,通过相交的手臂,牢牢地牵在了一起。
楚君山轻轻地扬起眉梢:“你——”
只可惜,话音未落,他还没看清梁星渊脸上的神色,就感觉方才平整坚实的地面倏地变得软塌塌的,就像是一块巨型的非牛顿流体。
他依托着自己的身体本能,拉过梁星渊的手臂。
楚君山本以为,梁星渊一定会拒不配合,说不定还会顺势推自己一把。
毕竟,以现在的情形看来,楚君山这个“人类”伴侣,已经没有任何存在的必要了。
殊不知,在他伸出手的一瞬间,梁星渊就牢牢地握住了他的手臂,无比主动地朝着下陷的地板下落。
在黑暗中,楚君山能够看清的,只有那双同时含着困惑与担忧的眼睛。
那双锋利的眼睛,正在为自己落下一滴晶莹的泪。
……
黑暗将他们输送到了不同的地方,潮湿黏腻的空气中传来阵阵腐臭。
隐藏在记忆中的那段回忆正在提醒着楚君山一个事实——
这里是深渊。
那片含着腐朽与污秽的、生机与杀戮并存的深渊。
楚君山抬起头,在自己脚边看见了淙淙流淌的“河流”。
他挪开脚步,脚下暗色的“水流”迅速的改道,顺着楚君山的小腿向上攀爬,却在爬上军用战斗长靴的那一刻,无数只暗色的甲虫发出一声尖锐的吱叫,从他的脚面跌落下去。
看来,那并不是什么“水流”。
那河流由一些低级的深渊怪物组成,它们不能够像高等怪物一样,主动的捕食猎物,只能像海洋中的浮游生物一样,捕食一些比它们更为弱小的东西。
比如说,人类。
但是,它们想要试探的楚君山显然不在此列。
楚君山并未过多留心,抬起头,望向远方不断传来尖啸之声的空谷。 深渊中自然也有自己的等级,物竞天择,这个准则在哪里都同样适用。
但是,他很快发现,这并不是新的深渊。
当年,在他带着人类工会对这些怪物进行大规模的屠戮和清剿之后,深渊中除了那些深居不出的高等怪物,这些低级怪物几乎销声匿迹,绝迹在了这片土地。
然而,此时此刻,展现在他面前的深渊里却生长着如此多的怪物。
它们有的有着三头六臂、身披反光的铠甲,甚至有的身上带有五颜六色的花纹,无数条人类的肢体和眼睛从纹路里延伸着,堪称群魔乱舞。
这明显不是他所熟知的那个深渊。
楚君山微微挑起眉梢,眉眼之间明显带着不曾掩饰过的厌恶。
确实。
深渊的时间线,应当回拨到了他清剿这片区域之前。
那一瞬间,楚君山想起了当年公会中老人的传说。
在最初的最初,深渊之中并不只有一个王嗣。
怪物们分割着侵占的地区,用自己的势力发展成一片片信众。
然而,随着人类的加入,楚君山所带领的人类公会势力逐渐威胁到怪物的领地,紧接而来的便是诸神黄昏。
怪物们先一步自相残杀,宛若被养在蛊中的蛊虫,只有成为活到最后的那一个,才能被称之为王。
当年所听说的不相干故事竟然在此刻接连成串,楚君山垂着眸,静默地看着半透明的光幕中,那些厮杀的形形色.色的怪物,脑海中浮现的却是梁星渊的样子。
他……也是从这样的厮杀中活下来的怪物吗?
可是,在楚君山的印象里,他并没有尖锐的骨刺,也没有那些可以令怪物一击毙命的毒素,就连坚硬的骨头,都找不到一根。
这也是为什么,楚君山在初次见面时,就将面前的怪物划分到了“不具备威胁”的低等怪物那一类。
梁星渊这样不成形的小章鱼,也许只有被高等级的大怪物吞噬的命运和结局。
楚君山在自己不知道的地方,微微蹙着眉,思考着这个问题。
他垂着眸,那张总是带着淡然神色的眼睛里,第一次出现了因为他人而涌上的惑色。
淡粉色的唇.瓣微微地张合,不像是在寻找一个人,而像是默念着一个丢失的东西。
“……梁星渊。”
你是怎么,从这样的厮杀中活下来的呢?
·
“轰隆隆——”
面前的光幕轰地倒塌,一只生长着尖锐獠牙和齿列的怪物在梁星渊面前倒下。
这是他再次进入“深渊”之中,杀死的第60只怪物。
引导他进来的深渊意志并没有发布任何指令,只是沉默不语的将过去的画面再一次重现在梁星渊面前。
噗呲——
黑色的触手倏地从怪物洞穿的伤口里收回,蓝色的血液四溅,梁星渊却像是没有发觉一般,走向了下一只怪物。
他要,找一个人。
一个并不娇弱的人类。
深渊意志并没有阻挠他,他就这样杀完一只又一只怪物,坚定地朝着前方跋涉。
他身上的衬衫已经破碎成条,属于人类的肉.体不知多少次被凶残的怪物撕碎又重塑。
触手被尖锐的骨刺斩断,只剩下光秃秃的腕足。
167只。
梁星渊记得,深渊中称王的怪物,一共有184只。
快到终点了。他想。
身下的触手如潮水般涌动起来,秉承着主人的意志,与在物种上就比它们强大太多的怪物厮杀起来。
“塔伦多。”
“塔伦多——”
一道悠远的声音正在呼唤着他的本名。
它仿佛来自于遥远的地底,钻入他的骨髓,想要叫他停下来片刻。
“你快成功了,我的孩子。”深渊意志幻化成一个与他一模一样的怪物,站在水镜的另一端,只不过,那双眼睛不含着任何血性,而是温柔的悲悯,“告诉我,你为什么要成为我们的王,你还有什么未了的心愿吗?”
塔伦多的触手停止一刹,很快,他的身体就被一只长满尖刺口器的怪物击飞。
他吐出一滩破碎的黑色内脏,微微歪着头,低沉地回应着:“……我想要,成为一个人类。”
“人类?真是肮脏的东西。”深渊意志微微眯起眼睛,凝视着塔伦多,异常温柔地询问,宛若一个包容的老者,“那么,你想要成为一个人类的原因是什么呢?”
塔伦多的回答是沉默。
片刻后,他将最后一只怪物击飞,身上的触手仅仅剩下稀稀拉拉的几条,蓝黑色的眼睛只剩下一只,在深渊上方璀璨的星光下,流淌着一层金属般的光泽。
他闭上那只仅存的眼睛,那些彩色的记忆覆盖了黑白的画面,如人类口中可口至极的苏打水上涌的气泡一般冒出来。
仿佛时间都为这只手上的怪物格外停留,良久,深渊意志听见闭上眼睛的塔伦多低声开了口。
他说:“我想去找一个人类。”
第53章 蝴蝶
远处, 山呼海啸一般的欢呼来自于深渊的最底层。
那是无数自甘落败的怪物为了庆祝新王的诞生而涌现出来的祝贺与臣服。
然而,在深渊的另一侧,楚君山似乎遇到了一点麻烦。
深渊是一个多重空间构成的团体, 一草一木都有可能是触发某只寓居在此的怪物的领地。
在深渊一手缔造出的无限游戏中,曾经有无数人类玩家误入此地, 他们一次又一次地踏入这些领地, 如果能够侥幸逃出来, 便即刻被吸纳进下一个生死攸关的场所;如果他们很不幸,落败于怪物之手, 那么,他们的生命与血肉即将成为怪物可口的盘中餐。
因此,人类玩家通常对此地与怪物深恶痛绝,恨不得敬而远之。因为只要人类一旦进入此地,就很难再全须全尾的出来。
好在, 楚君山并不只是一个普通的懦弱人类。
无限游戏带给他的不仅仅是长达经年的伤痛与不堪, 还给予了他唯一的赠品。他手中仍然握着那把仿佛能够在顷刻之间就毁灭一切的黑色刀刃。
浓厚的死气缠绕在薄薄的一线刀刃上, 挥动时,黑雾与雪白的刀锋交缠在一处, 它们能够代替楚君山吸纳怪物身上的死气,从而实现反哺。
那柄魂刃跟着楚君山出走多年,此刻再一次出现在当年威风凛凛的人类首领手中,显得遥远又熟悉。
“叮铃铃——”
随着一声轻响,楚君山的魂刃刺破最后一只隐藏在黑暗洞穴中的六头怪物,宣告了这场博弈的胜利。
他微微眯着眼眸,细密的睫毛无声无息地拢到一处, 遮住那双色泽浅淡的眼眸。
如果说,刚刚那些场景仅仅只能让楚君山怀疑, 这里也许并不是现在他们原先所在的那根世界线,而现在,与过往相似到几乎一模一样的遭遇已经让他能够确定——
他已经回到了过去。
楚君山并不知晓隐藏在深渊中的怪物到底用了什么办法,才能够办到这一点的。
总而言之,他回到了当年,自己还是那个怀揣着热爱与梦想、心中仍然保有对人类的希望的青年时期。
此时此刻……
如果没有认错的话,他一定是回到了某一个时间点。
比如说,那个从尸山血海中凭靠一把单薄武器厮杀出来、一战成名的时间点。
那时的楚君山刚刚脱离背叛他的公会,却意外惹上了仇杀。
他被引入了深渊中,设局者本想让他被怪物撕碎——毕竟,在任何人的看法中,没有任何一个人类能够活着从此中走出来。
可谁都没有想到,楚君山做到了。
……楚君山收回了放远的思绪,重新回到了现实的场景。
这并不是他和梁星渊同时臆想出来的场景——毕竟,他并不认为,梁星渊会狠毒到把自己也拉进来陪葬的地步。
可是,从他进来到现在,杀死的怪物已经不计其数,楚君山最想看见的那个人——哦不,现在应该说,那头怪物,仍然不见踪影。
他收起魂刃,有些兴致缺缺的朝前走去。
也许是他身上沾染着死亡同类的气息,方才那些还对着他的身影蠢蠢欲动的低等怪物已经十分识相的退避三舍,只敢在楚君山行过的道路上汇成一条直线,形成一道诡异的航线。
楚君山对此类场景颇为诧异,他站住脚步,回过头望去的时候,发现那些怪物全部都低伏着身体,口器紧紧地贴在泥泞的地面上——
奇怪。
如果他没想错的话,那应该是一个贪婪的嗅闻姿态。
也许是它们太饿了吧。
楚君山漫不经心的想,随后收回视线,不再关注这些低等怪物。他向来没有节外生枝的习惯和爱好,只不过,这一回头,却错过了那些怪物低低颤抖着的模样。
那并不是和楚君山所想的“贪婪”神色。
而是——更深沉、更剧烈的恐惧意味。
他朝前走着,心中冒出另外的思考。
他原先所在的人类正常世界已经不知道什么时候被深渊入侵了。
这样看来,深渊比起一款异空间生存“游戏”,其实更像是某种神秘的组织,它们又窜在各个世界线之间,如果寻觅到了新的、可以入侵的世界,就将自己的势力埋藏在这个世界中,就像是一枚枚火种。
等到时机成熟,深渊就会向这些世界线投来怪物。也不知道人类世界被真正入侵之后,这里会死多少人。
但是……
楚君山若有所思,微微拧着眉梢。
这个观点只有在梁星渊是一只他印象中的低等怪物时站得住脚。
可是,现实表现得很明显,梁星渊不仅不是一只低等怪物,甚至是一只埋伏在人类世界、尊老爱幼的五好青年怪物。他是深渊的主人,是唯一的王嗣。虽然楚君山并不知道他来人间的目的,但是这一点毫无置疑。
深渊的主人怎么会被深渊的意志所操控?
并且,在他和梁星渊相处的日日夜夜之中,他发现梁星渊其实是一只很有想法的怪物,他不愿意被别的意志力左右,当然,深渊也包含在其中。
那么——更大的可能性是,梁星渊是自己选择来到这个世界的。
但,那是通过什么方式来的呢?
这一切都只有在找到梁星渊时,才可能拥有真正的结果了。
他到底在哪里呢……
这个念头在脑海之中冒出来的一瞬间,楚君山就停下了向前的脚步。
并非他不想向前继续走,而是……
楚君山低下头,目光顺延到自己的脚边。
在那截修长的小腿上,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一只挂上去的苍白小手。
那只手从潮湿的黑色土地中伸出,直接连接在……一张比纸还要白的任脸上——
说是人脸,实际上并不算是人。
那张变形的脸上五官扭曲,明显是一只不熟悉人类脸部构造的怪物随机生成的。
楚君山微微眯起眼,在心中计算出它的攻击性,随即后撤一步,微微躬下身,在怪物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踩住那只小手,惹得怪物一阵尖叫——
“吱——吱吱吱!——”
那只怪物眼看着被收服,急忙伸出另外一只手,然而,楚君山并不想跟它玩这些无聊的打地鼠游戏,另一只手干脆利落的抽出了细长的魂刃。
怪物眼看不好,急忙收回手,整张脸痛苦的埋在坚硬的土地中,有点上不去下不来的尴尬。
楚君山微微眯起眼睛,半晌,才低声问:“你知不知道,你们的王在哪里?”
如果他回溯到的是当年自己走过的世界线,那么他身上装备过的怪物声波异能仍然可用。
要是这只怪物能够听懂,也就侧面应证了楚君山方才的猜想。
果然,下一秒钟,怪物滋儿哇地哭叫起来:“痛痛痛痛!先放开我!”
“黑色触手、人脸,有人类形态的怪物。你认不认得?”
楚君山微微眯起眼睛,将怪物的反应收入眼中。
他并没有非要问出什么答案——事实上,这一路过来,他询问过的怪物数不胜数,然而,并没有任何一只怪物回答出真正的答案。
楚君山也仅仅是不抱希望的问询。
然而,事态的发展超乎楚君山的想象。
被按捺住的怪物还没答话,那一瞬间,他身侧的土地中不知什么时候,无声无息地冒出了好几只苍白的脸。
那是跟他捉到的这只怪物一样的物种。
此时此刻,那些变形的苍白脸庞上,都无一例外地浮现出一种狂热的、令楚君山看不明白的神色。
它们的声音也像经过某种排练一般,齐齐地从发声器官中散发出来,显得古怪而艰涩——
“塔伦多?”
楚君山蹙眉,他从未听过这个名字,于是重复了一遍,将这个名字仔仔细细的放在唇齿之间咀嚼着:“塔伦多。”
那些怪物却像是被楚君山的声音叫醒,纷纷从土地中挣扎着跳出来,在楚君山锐利的目光中,飞快地朝着这边跑来——
魂刃雪亮的锋芒还未斩下,它们就以一种闪电般的速度,主动地逃离了楚君山的身侧,尖叫从四面八方传来。
“塔伦多……他身上有塔伦多的气味!”
“为什么……为什么塔伦多在这里?!塔伦多不是在黄昏之巅吗?!”
楚君山皱起眉,捞起那只被他桎梏住的怪物,横过长眉,神色凛冽:“塔伦多——塔伦多到底是谁?”
“塔、塔伦多……”怪物不知道通过这三个字联想到了怎样一个恐怖的场景,苍白的脸变得更加透明,扭曲的五官因为恐惧,而隐约有了撕裂的痕迹,它在极度的惊惧中,低声念出了他的名字,“塔伦多……是我们的王啊。”
·
黄昏之巅,四处都是怪物的尸体。
它们都是昔日高高在上的、被奉为小王的高阶怪物,然而,它们现在只能倒在肮脏的地面上,被那些黑暗之中觊觎着它们腐败尸体的低等怪物拖行。
在怪物无声围成的圆圈中央,一只浑身浴血的怪物正半跪在王座之前。
沉睡的古神将深渊的力量赐予了他,黑色的血液不断从残肢的断口处涌现出来,汩汩不绝,远处的怪物们甚至低伏下身体,用吻部紧贴在冰凉的血液上,品尝上位者甘甜的血液。
楚君山站在深渊的边缘,凝视着黑漆漆的深渊底部。
那里就是被称为黄昏之巅的地域。
如果他没有猜错,梁星渊——或者说,塔伦多——就在那里。
他收起魂刃,没有任何犹豫,只身跃入了深不见底的深渊。
魂刃带起的劲风刮起无数只身上布满可怖肉.球的怪物,将它们瞬间绞杀。
在那一刻,楚君山看见了另一道清瘦单薄的身影。
他仿佛存在于另外一个世界,像出现在明镜中一般,握着一柄一模一样的魂刃,在楚君山面前屠戮怪物。
不知过了多久,这场来势汹汹的杀戮终于得以停止。
那人跪坐在尸山血海之巅,低下头,头发被怪物的血液浸润成一簇一簇的形状,黑色的血液顺着他的手指向下滴落。
“你……是谁?”
楚君山抬起头,对着另外一个“自己”,轻声说。
他看见另一个“他”抬起头,只是微微地笑了笑,下一瞬间,那个站在尸体叠成的高山之巅、跪坐于微光之下的人,变成了他自己。
楚君山似乎并不适应这样的变化,他拧起眉头,在面前的一滩血泊之中,看见了明晰的倒影。
那是一个半扎起头发的青年。
他有着和楚君山一样的眉眼,却少了几块后来的伤疤,多了几分青涩。
那是年轻时候的他,是刚刚遭受过背叛的,痛苦的他。
也是即将怀揣着人类玩家所有的巨大的希望的他。
楚君山一时愣住,怔愣地看向自己沾满了血迹的手掌。
他皱起眉,那一瞬间,楚君山仿佛感知到了什么。
他站在高山之巅,微微垂眸,看见了浑身浴血,穿着黑衬衫的梁星渊。
巨型的漆黑触手在他身边环绕着,奄奄一息,却带着未加封印的强大气息。
一束金色的光芒自上而下的落入深渊之中,照亮了黑衣人的脸庞,那双眼眸带着夜色的浓重,映照着楚君山的脸庞。
两人之间的沉默似乎相隔了千年,化为某种粘稠的胶质,在两人面前缓慢的流动着。
不知过了多久,塔伦多才抬起头,低声开口。
“你似乎从没告诉过我,你是一个人类玩家。”
楚君山微微眯起眼,纤长浓密的睫毛如雨后沾染了水液的蝴蝶翅膀,微微地颤抖着。
“你也从未告诉我,你是深渊里面的王。”
也许是这句回答实在太不真诚,塔伦多看上去很生气,身后断裂的、还未修复好的触手在一瞬间摆出了预备攻击的姿态。
他还未发难,下一刻,原先坐在高处的人类却忽然从上面跳了下去,宛若一片轻飘飘的月光。
塔伦多拧起眉头,明显是不赞成的神色,可是身体却先一步稳稳地接住人类,触手在身后张牙舞爪的舞动,完全带着虚张声势的恐吓。
楚君山张了张口,却窥见塔伦多的神色。
他以为他要说些什么,便闭上嘴,将说话的机会让给了塔伦多:“你先说,我……”
塔伦多却忽然倾过身子,并未给予他说话的机会。
因为——
他低下头,轻轻的吻了月光。
第54章 光泽
深渊中的风如往常一般强劲, 夹杂着远方腐臭的怪物尸体散发出的淡淡臭气。
一线流光如瀑布一般自上而下的倾泻一地,照亮了两人的眉眼。那一瞬间,他们都从黑暗中来到了光明里。
与楚君山想象的暴怒不同, 梁星渊——塔伦多的这个吻就像是狂风暴雨一般肆虐,他只能向后微微弓着腰, 姿态像是在迎接, 又像是在防备。
他被亲软了腰, 睁开眼去望对方的脸,润湿成一簇簇的睫毛却在此刻丝毫没有眼力见的遮挡着视线。
饶是楚君山如何努力去看, 都只能看清那人被光线照亮的、异常优越的眉弓骨,深卧在眼窝的那双眼睛深邃得仿佛夜空,泼墨一般透露着夜的颜色。
此时此刻,那般总是平静如水面的眼底却涌动着任谁都看得出的复杂心绪,宛若骤然掀起的海底巨浪, 只要一不留神, 就会将两人都卷入那样致命的风暴之中去。
如果他能看出的情绪确实是梁星渊此刻心中真实所想——那么, 他应当是生气的。
这位深渊之主,正在无声无息地经历一场滔天的怒火。
楚君山恰巧氧气耗尽, 轻轻地使上了一点儿巧劲,推开了一些距离,让自己的唇舌与对方分开,从而为自己争取到了一息喘气的空间。
如果生气的话,这个带着不明的意味的吻应当足以让塔伦多明白过来,自己现在处于哪一种境遇。
很显然,现在看来, 楚君山和梁星渊都刚刚经历过一场恶战,即使他们分属于怪物与人类阵营的顶端掌权者, 可是——他们的力量实在悬殊,甚至不需要任何比较,就可以得出这样的结论。
只要暴怒的塔伦多气愤非常,那么他绝对可以维持着目前的姿态,在楚君山避无可避的场景中将他即刻击杀。
虽然楚君山很不想承认人类与怪物之间的差距竟然有如此之大,但是现实摆在眼前,选择权完全掌控在塔伦多手中,他不得不认可这一点。
如果他真的想要把自己置于死地……楚君山也并不会做出任何反抗的。
他认可梁星渊的行为。
毕竟,如果交换位置,将心比心,假如他是梁星渊,苦心积虑从这样的地方爬进正常的人间,好不容易与一个“正常人类”相爱,毕生最渴望得到的东西,就是一个美满的家庭。
如果要说这个梦想已经被毁灭,那么,楚君山无疑就是罪魁祸首。
这是无可辩驳的事情。
但是……楚君山微微眯起眼睛,密切的关注着他身上任何一点儿微小的变化,像是在提防着一些什么。
他承认这样的谬误,但那并不代表着,他一定要为此付出生命的代价。
要是在这场灾难过后,他和梁星渊都有幸存活下来,那么,他们完全可以寻找到另外一个机会,心平气和地坐下来好好谈谈——
说不定,他可以寻找到另外一种补偿塔伦多的方式。
退一万步而言——对于塔伦多的这种“戏耍”,其实也并非楚君山的本意。
终于,在楚君山紧锣密鼓的思考与注意下,他忽然感觉自己腰侧缠着的漆黑触手轻轻地动了一下。
此刻,它们拥有了未曾被封印过的力量,终于显得像一名深渊之主应有的武器了。
触手漆黑的柱身上缠绕着华丽的银色花纹,吸盘带着深浅不一的紫色,雪白的内侧微微打着卷儿,翻涌成浪花的形状。
它静悄悄地用触手的末梢在空中模拟着缠绕的动作,仿佛正在为即将进行的屠戮进行预演。
楚君山微微眯起眼睛,一边努力调整着姿势,承接那个过于粗暴的亲吻,一边关注着腰侧的动静。
很快,那条触手飞快地缠绕上楚君山的一握腰,像一条黑色的另类腰带,随着“咻”一声轻响,粘腻水声从地面传来。
瞬间,一种带着令人想要放弃抵抗的握力从楚君山腰侧传来,挤在一团的五脏六腑瞬间传来一阵窒息的痛感。
肾上腺素急速飞升,过分的激素作用令他暂时忘却了痛苦,他低下头,并没有因此轻信身体发来的信号,而是皱紧眉头,脑中思绪迅速的飞转着。
那条触手就像一条蛇,一刻不停地缠绕在他的腰身,仿佛要在下一瞬间,欣赏够自己捕获的猎物的痛苦之后,就大快朵颐地将他杀死。
但奈何楚君山并不是一个第一次来到深渊、第一次和怪物对局的菜鸟。
他是一个身体和心理素质都超乎常人的无限流玩家。
如果他没猜错的话,根据自己之前对战触手怪物的经验,只需要用锐利的武器用力敲击触手的末梢,就能够挑断它们最脆弱的哪根神经,从而形成类似于膝跳反应的生理活动。
到那时,楚君山应当可以拥有0.1秒左右的机会,用来从触手对他放开的片刻松弛中逃出来。
他静静地屏息,用惊人的意志力压下腹部的痛苦,微微蹙着眉,表面上还在盯着对面正用阴沉神色审视着自己的塔伦多,实际上,他已经开始默默地计算着时机。
三、二——
一。
就是现在!
楚君山的瞳孔紧缩到一处,脚尖踩中方才跟自己一起跌下来的魂刃,尖锐的雪刃与粗重的地面相碰,金石之声从火光中擦撞而生。
他刚刚挑起魂刃,本想直接衔接上挑打的动作,然而挥出去之前的那一瞬间,变故陡然发生!
不知为何,方才还死死的缠绕在他腰间的触手忽然以一种诡异的姿态松开了他。
被挤压作一团的内脏骤然得到了松弛的空间,身体终于在此刻停止了紧绷的作战状态,强烈的松弛感不断地提醒着楚君山,自己已经来到了安全的地带。
安全……?
不,不是的。楚君山蹙着眉头,目光紧紧地锁住对面面无表情的塔伦多——他想要干什么?
怪物对待自己仇敌的态度通常极其凶残,深渊之主只怕不遑多让。虽说塔伦多在人间的时候,也是一个喜爱帮助他人的五好青年,但是楚君山并不认为,他能够将自己美好的品德带来深渊之中,甚至还要代入自己的仇敌身上。
楚君山当即后撤一步,脱开了塔伦多的怀抱。
他低低喘着气,一柄细长尖锐的魂刃横在身前,仿佛一道不可侵犯的屏障,不动声色的告诫来犯者自己的态度。
在他确定对面不知出于什么原因,忽然放弃自己的塔伦多不会攻击自己之后,楚君山才后知后觉的察觉自己的唇.瓣处传来一阵隐微的刺痛感。
他抬起手去触摸,很快就知道了这种隐约痛感的来源。
……塔伦多实在亲得太重,导致楚君山全身上下,最软的嘴唇被亲破了。
楚君山意识到这一点,脸色算不上太好。他垂着眸,意味不明的轻轻哼笑一声。
深渊之主……看来是属狗的。
楚君山休整了一会儿,等感到呼吸已经跟往常一样平稳,没有任何多余的喘息之后,才语调平直的开口:“还想杀我吗?”
塔伦多用的还是作为人类的梁星渊的那张脸,只不过,变回怪物之后,他的下半身完全变成了触手,因此,身形也因此高大不少。
明明是一个仰视的动作,可是楚君山却并没有任何一点被俯视着的意味。
他神色平静,仍然微微抬着眸,仿佛并不将面前的场景放在眼中——当然,塔伦多也不行。
塔伦多的声音沙哑不少,却还是能够令楚君山听出,还是梁星渊的声线。他不知是有意还是无心地避过了方才楚君山的问话,许久,才给出了自己的答复:“……先出去。”
楚君山有些诧异地侧目望他一眼,下一刻,塔伦多的身影向前移动了一些距离。
“我们需要好好谈谈。”
楚君山:“……”
他不知道现在的自己到底是什么心态,明明得知了这个算得上是最好的回答,可是他却有些惋惜,没能真真正正的跟他打一场。
就算梁星渊已经变成了怪物,楚君山毫不犹豫地相信,他仍然是一只非常有礼貌和操守的绅士怪物。
因此,他收起魂刃,主动走在前面。
那个巨大的黑影就沉默不语的跟在他身后,亦步亦趋,仿佛一道真正的影子。
他们谁都不是多话的人,然而以往在人间,往往都是梁星渊先挑起话题。如今他默然不语,楚君山才察觉了一丝微妙的落寞。
前方的黑暗仿佛毫无尽头,他们行走在昏暗的深渊之中,时间与空间仿佛都凝结成了一种不会流动的东西,将他们牢牢地定格其中。
几个来回走过去,两人的位置不断的互换,却仍然找不出终点。
于是楚君山就拥有了在他身后、观察这只庞然大物的机会。
塔伦多是一只自我修复能力极快的触手怪物,这样的怪物如他之前所想,机体强度并不高——
那布满银色暗纹的触手、光滑坚硬的腕足,还有闪烁着金属光泽的流光甲面……都令楚君山微微眯起了眼睛。
作为一只怪物,他的长相……属实不赖。
因此,他在第17次路线循环结束后,主动挑起了话题——
“塔伦多。”
楚君山面无表情地问:“我可以摸一下你的漂亮触手吗?”
第55章 秋风
不出意外的, 塔伦多果然拒绝了这一次请求。
他用那双黑沉沉的、仿佛里面熔铸进了无尽黑夜的眼睛安静地锁着他的身影,许久,才默然不语的转过身, 继续向前行走着。
楚君山不置可否地微微挑眉,并不因此感到任何情绪。
如果他没有感觉错的话, 梁星渊……应当是颇有微词的。
不仅仅是对他存疑的身份, 更是对他现在的态度。
楚君山拧起眉头, 半晌才缓缓舒展。
他会给梁星渊一些时间——毕竟,好好谈谈这个要求, 是他自己提出的。
他收回神思,重新认真地望向面前的景象。
深渊中触目可及的都是无穷无尽的黑色,远方偶有一些小小的丘陵地形,躲藏在并不茂密的植被后的是一双双闪着荧光色的眼睛。
那些都是一些以收集腐肉为生的低级怪物。
有深渊之主存在的领域,其他怪物会自动收集到这个信息, 并不会贸贸然的出现在塔伦多面前找不痛快。
来自同类压倒性的气势就像是某种圈占领地的信息素, 令那些怪物不敢进犯分毫。
楚君山微微蹙起眉, 仿佛发现了什么,过了许久, 他们再一次转回远点的那一刻,他终于转过身,侧目看向了梁星渊:“你有没有闻到什么气味?”
也许是骤然听见楚君山的声音,对于梁星渊而言还有些不习惯。
那一瞬间,他身后不知什么时候窜出一条黑漆漆的触手,带着一点儿微妙的讨好意味的缠上楚君山的手臂,像是在试探他的底线, 以此来推断自己是否拥有更加亲昵的接触机会。
梁星渊不动声色的朝着那条不听话的触手望了一眼,微微眯起眼, 却接上了楚君山的话:“嗯,这里应该有其他怪物。”
楚君山垂下眸,两片浓密卷翘的睫毛就像是羽毛织成的扇子,拢住半边眼珠,显得本就锋利的上目线异常清晰。
他默不作声地伸出手,如自己所愿那般抚摸着那条触手,触手得到了想要的回应,就像是一条灵巧的蛇,缠绕上了他的腰间。
“不是那堆草里的东西,而是高阶怪物。”楚君山面色淡淡,实际上抚摸触手的手法纯属至极,仿佛是刻在基因中的技能。
梁星渊微微抿起唇,注意力全部转移到了那只轻轻移动着的手上,凝视着楚君山的脸,未尝离开过。
直到——
对方似乎感知到了他隐晦的目光,转过脸来,朝着他浅浅的勾起唇角,那双如琥珀般清澈透亮的眼睛里明晃晃的透着与他们讨论的话题无关的情绪:“你要不要猜猜,它们在哪里呢?”
深渊中的怪物阶级分明,它们每一种怪物拥有的能力都不尽相同,甚至有一些高阶的怪物甚至拥有空间形变能力——
比如说,他们现在遇到的情况。
明显是一种鬼打墙。
楚君山挑起眉梢,望向面前仍然没有恢复健康的塔伦多,心里冒出一个理所当然的猜想——
这里有怪物想要篡位。
一个看上去手无缚鸡之力的可口人类,还有一个刚刚经过激烈的角逐战斗、满身伤痕的新王……这简直是一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啊。
即使楚君山没有说,但很快,梁星渊也意识到了这一点。
他一语未发,抬起手,一团银蓝色的光球很快在掌心中成型。
光球成型的下一瞬间,就快速的飞了出去,像是拥有了自己的神智一般,从黑暗中飞来飞去,寻找着出路。
三秒钟后,四面八方的光球全部飞了回来,重新落在了梁星渊的掌心中,在下一秒碎成了一丝丝光束,很快在他们眼前消失不见。
“确实,这里是别的东西创造出的一片空间领域。”梁星渊转过头,看向楚君山,语气微沉,“它要来了。”
几乎是他话音刚刚落下的那一秒钟,四面八方就瞬间传来了如潮水般涌动的声音。
一只只黑色的怪物从黑暗中排列成奇特的行列,从草中慢慢地行动起来。
它们身上的鳞甲在深渊中闪烁着彩色的光晕,看久了甚至会令人产生一种如临深渊的眩晕感。
楚君山微微蹙起眉,回忆起了往日自己在副本中,似乎也曾经遇见过这样的怪物。
所谓的“高阶怪物”是由一只只小怪物集合起来的,它们并不强大,甚至唯一称得上是武器的,也只有那一口并不锋利的口器——
但是,楚君山曾经见识过它们是怎样捕猎的。
它们从不会选择弱小的对手,食物来源都是食物链最顶端陨落的怪物,偶尔也会食用人类的尸体。
只要被那些怪物近身,那么,它们就会在常人无法反应过来的速度,急速的入侵猎物的身体,随即注入毒素,被侵入的本体的身体上会生长出一枚一枚的小眼睛,它们就用这枚“眼睛”观察着外界的情况,将猎物的本体作为自己新的居所,直到猎物被自己的同类完全吃空,才会开始寻找下一只食物。
楚君山皱起眉,微微地摇头。
他并不觉得这样的怪物有什么恐怖的地方——只是,看上去比较难缠而已。
像梁星渊现在的状况,他们有几率被缠上。
楚君山当即抬起头,一把魂刃横在身前,划出一道雪亮的刃光。
一簇簇青白色的火焰从他的魂刃上燃起,深渊之物最怕光亮,明亮的光晕灼烧了那些怪物的眼睛,在梁星渊还愣在原地,没有任何动作的时候,他忽然感到自己的手臂被一道不大不小的力量扯了一下——
梁星渊抬起头,跌进楚君山被刃光映亮的双眼。
他的声音轻快,甚至带着一点儿平常难以见得的少年气:“走!”
……
楚君山说的“走”并不是普遍意义上的走。
梁星渊的触手在一瞬间切换到了战斗形态,除却仍然缱绻地缠绕在楚君山腰间的那条触手依旧柔软潮湿,其他生长出来的触手都变得坚硬无比,仿佛一根根金属铸就的铁链。
那是唯一可以抵挡这些甲虫一般的独眼怪物的武器。
他们开始被追逐的时候,方才发觉,之前一直在绕圈圈的地形也在瞬间动了起来。
作为主体的怪物一动,它们所造就的空间形变也跟着有了变化。
“从这边走。”楚君山快速地说道,他转过身,神色不明的望了一眼梁星渊铁青的脸色,唇角不明显的微微翘起一点弧度,“不过,我们也许需要一个能带我们出去的向导……”
他还没说完,一直垂着眸,用冰冷目光锁住他的梁星渊就开口道:“上面。”
楚君山挑起眉,望向瞬间被梁星渊手中青白火焰照亮的崖壁,唇边的笑意加深。
原来一直在听他说话啊。
梁星渊——塔伦多却无暇顾及他如何反应,他用最后几根触手甩开那些追上来的微小怪物,为楚君山指出那条可以逃生的道路。
也许是因为切换到战斗形态的缘故,他的身形与平时相比增大不少。
因此,和他相比,楚君山的身影显得更加弱小。
人类……弱小的人类……
就像是蚂蚁一样。
梁星渊淡淡的想。
这样孱弱的人类,明明应该是和他站在对立面的,可现在,这名美丽的、令他着迷不已的人类,却成为了他的伴侣……简直像是一场不真实的梦境。
塔伦多微微地摇着头,转过身来,专心的对付身后包过来的那些怪物,为身后的楚君山争取一些逃生空间。
怪物对人类而言,应当都是可怕的,并且,在塔伦多眼中,今天这些胆大包天、想要追他们的怪物都是一些十足的丑陋东西。
楚君山……应该会被吓坏的吧。
然而,这个想法之在他的脑海之中存在了一瞬间,就彻底消失无踪。
塔伦多不知想到了什么,忽然淡淡的苦笑了一下。
不、楚君山不会害怕的——
他又忘记了,自己朝夕相伴的爱人,并不是什么手无缚鸡之力的普通人类,而是一名……一名人类的首领。
关于过去的记忆,塔伦多已经不记得多少。在他离开深渊的时候,他曾经和深渊意志做过了交易——
他能够拥有一次通往其他世界的机会,但相应的,他必须封存自己大部分的实力,忘却自己的过往,专心的成为一个并不普通的“普通人”。
塔伦多的心脏忽然绞痛起来,也许是意识到这名新的深渊之主的疏忽,他的脚边猛然出现了一道凹陷区域。
三条触手迅速的结成一张结实的网,然而这并没有阻止塔伦多的下落。
塔伦多面不改色,看上去并不恐惧这种陷落的未知感。
然而,让他没有想到的是,下一刻,自己的某条触手倏地一重。
一道轻飘飘的人影跟着他掉落下来,如秋风,如落叶,轻柔飘荡,抓住了他的一条手臂。
塔伦多下意识蹙眉,那条触手迅速的转化为人类的手臂,身体向前借力,在他还未反应过来的那一刻,与之十指相扣起来。
与此同时,他终于找到了一点儿可以支撑自己身体的支点,将自己整个儿脱出了困境。
这一握明显消耗了楚君山绝大部分体力,但是,在对方望过来的时候淡淡的笑起来,语气带着一点儿鲜明的挑.逗。
他轻轻喘着气,靠在塔伦多的触手上,眼睛微微弯起,瞳孔中倒映着对方的样子:“梁星渊——这次算不算我救了你?”
第56章 坠入
话音落下, 楚君山却并没有想要寻找一个答案,而是主动向后撤了一步,仿佛刚刚那个略带调.戏的问话并不具有任何的实际意义一般。
他转过头, 认真地观察着周遭的地形和情况,于是刚巧错过了塔伦多眼底划过的暗色。
楚君山并没有注意到这一点, 而是转过身, 专注地打量着面前的情况。
他们明显跌入了怪物的陷阱, 并且,方才那些甲虫一样的怪物会在接下来的一段时间内用尽手段追击他们。
所以, 现在他们要做的事情很简单,就是在这片死寂之地之中,寻找一条逃出生天的道路。
那么……也许得从这边爬上去。
楚君山安静的在心中勾画着逃走的路线,身侧的塔伦多也并没有得闲。
从方才开始,他就一直安静地凝视着楚君山瓷白的侧脸, 视线并未挪动分毫。
这样孱弱的人类……竟然还想拯救他。
他意识到这一点, 忽然觉得自己似乎产生了某种潜移默化的变化。
作为深渊之主, 他重新获得了来自深渊的力量,却没发现自己的一些思维正在悄无声息的改变着。
比如……他什么时候这么蔑视人类这个物种了!?
明明他过去在人类世界的时候, 还与人类这个群族拥有很融洽的社会关系,但现在……不知不觉之中,他竟然被深渊意志影响了!
这样的变化令塔伦多不由自主地皱起眉。
他本能的抗拒被操控的感觉。
因此,他强迫着让自己的视线挪开,不再停留在楚君山身上。
仿佛这样,就能够让自己的思绪不被这个他所深爱着的人类牵动。
将注意力收回之后,塔伦多明显感觉到自己的理智稍微回笼了一些。
似乎只要停止关注人类本身, 就能够将他身上所拥有的人类的特质重新载入,这样, 他就能够尽量变回作为人类的、拥有理性的“梁星渊”了。
塔伦多深深呼吸着,令自己起伏不定的胸口逐渐平复下来,许久,他的呼吸也变得平静起来。
也许是感到了一丝隐隐约约的危险,那几条逐渐生长出来的漆黑的触手难耐的在黑暗中扭动着,朝着仿佛无穷无尽的黑暗四散而去,依循着主人的意志,探查可以出去的道路。
谁知,他的触手很快给出了反馈。
和楚君山的推断不约而同,这里是一处形变的空间,假如一直在里面闷头寻找出路,只会越陷越深,最后被那些找到他们的甲虫怪物吃掉。
唯一的办法,只有从原来他们掉进来的地点重新出去了。
远离楚君山之后,塔伦多反而能够安抚下自己躁动的心脏来。
他冷静而镇定地想,他需要先上去看看外面的情况。
那些怪物迟迟没有下来,一定有它们的原因——要么就是处于对新王本能的惧怕,要么就是想要守株待兔,等待着他们自己寻找出口出来。
而塔伦多,绝对不会给它们这样的机会——特别是接近楚君山的机会。
延伸到黑暗之中的触手远远的待命,在接收到主人无声的指令之后,在原地倏地绷紧,仿佛一根根坚不可摧的钢筋水泥,狭小的空间逐渐被这血肉做出来的架构撑大。
如果此时此刻,这里有一线光能够照进来,站在不远处的楚君山就能看见,这里的空间表面,竟然徐徐地裂开了一条条闪电状的缝隙,整个空间仿佛下一刻就要溃散。
塔伦多并未停下脚步,他仰起头,身体很快浮空,借助着触手处传来的源源不断的强大支撑力,时空在无形中被扭曲成一道适合攀爬的阶梯。
他面色不改,快步上前,在那道阶梯消失之前,突破了这道形变空间组成的障碍。
上方的深渊和他们掉入此地时毫无变化,略一仰头,就能看见上方无穷无尽的星海与墨色的辽远苍穹,诡秘而静谧,盛大又危险。
而那些甲虫一般的怪物,则已经消失无踪。
“……”
塔伦多蹙起眉头,还未想通它们到底去哪里了,一条连接在底层空间中的触手忽然传来了一阵强烈的灼烧痛感。
那一瞬间,他的瞳孔急速缩小,唯一属于人类的特征荡然无存——
它们进入了形变空间!
可是,楚君山还在里面!
经不起思考,塔伦多的触手先一步探入了空间中,将要跌入那片被甲虫怪物侵占的空间时,一抹白色的身影忽然闯入眼帘。
青年松松挽着半长不短的发,白色的飘带仍然一尘不染,与他瓷白的面庞一起,在深渊中反映着淡淡的光。
那一把细长的魂刃在深渊的夜晚之中闪烁着雪亮的锋芒,照亮那双清澈的浅色眼眸。
“你是在找我吗?”
楚君山的声线是惯常的冷冽,此时此刻,却仍然携带着一点儿不太常见的笑意:“我出来了。”
塔伦多皱着眉,反映了两秒钟,名为“理智”的东西才后知后觉的为他提供了面前场景发生的原因。
……他竟然忘了,楚君山并不是寻常人类。他绝对拥有在大多数怪物面前自保、甚至反杀的能力。
可是,也许是人类当久了,当塔伦多不再是塔伦多,而是那个爱楚君山的梁星渊——
他无法控制自己的想法和动作,就依循着本能的指令,去保护楚君山的安全。
他可以控制自己的大脑不去想他,可是,身体的本能是骗不了人的。
爱他,这件事就和杀戮的基因一样,深深刻在身体里,成为了某种血脉镕铸而成的底色。
他……怎么能割舍得下?
可是,楚君山仿佛看不懂此刻他眼底翻涌着的那些复杂情绪,仍然带着微笑:“我仍然可以叫你梁星渊吗?塔伦多这个名字,似乎并不适合你。我还是喜欢梁星渊这个名字。”
塔伦多对此并没有什么异议,黑色的眼睛一刻不停地盯着楚君山,任凭自己的触手按照本能,机械式的捕捉着那些作怪的怪物们,将它们一个个绞杀在触手的桎梏之中,和喝水吃饭一样方便。
“不说话的话,我就当你同意了。”楚君山挑起眉梢,轻笑道,“怎么,你看上去好像有些吃惊的样子,是不相信我自己一个人能够从里面出来吗?”
梁星渊仍然没说话,那双墨黑色的眼睛垂下,过后倏地又抬起,像是在检查着、想要确认一些什么东西一样。
他是在检查面前这个胆大得超乎寻常的人类身上,到底有没有什么伤痕。
沉默华为了某种介质,在两人身边静默地流淌着,不知过了多久,梁星渊才率先开口,打破了寂静。
“楚君山。”他的声音仍然和人类“梁星渊”一样,只是多了一些不属于他的沙哑,“你是人类的领袖,对吗?”
楚君山愣了愣,仿佛并没想到他会说这个,过了一会儿,才回答:“这个问题,我相信,你已经知道了一段时间了。”
“嗯。”梁星渊的眼睛仍然没有挪开分毫,直直地望向楚君山,仿佛一个异常固执的人,在询问着能够给出答案的另一方,认真的求索自己的困惑,“那你为什么得了精神疾病?”
楚君山张了张口,明显有些错愕,但是那些不应该出现的情绪很快被他按捺下来,那双眼眸暗了一下,又若无其事的恢复成往日的样子:“精神疾病,我……”
“创伤后应激综合征。”梁星渊凉凉的开口,“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应该是这个问题,对不对?”
楚君山反应了两秒钟,终于明白过来,有些好笑地开口:“你知道吗,这个空间还有一分钟,就破损了。我完全可以从你手底下逃出去——”
“如果我没有想错的话,我们仍然拥有整整一分钟的相处时间时间。”梁星渊冷静异常地开口,打断了楚君山的话,“当然,你可以选择用沉默结束这一分钟。出去之后,我并不会追杀你。”
“不会追杀我……”楚君山微微蹙起眉头,低低念着这几个字,仿佛生平第一次听见有人说这样的话,过了一会儿,他才玩味地开口,“即使我欺骗了你?”
梁星渊并没有开口。他身侧那些骇人的触手慢慢的从形变空间中收了回来。
楚君山发现,他身上延伸出的那些触手再一次受了创伤,经过一段时间才好不容易长好的触手再次断裂,黑色的血液四溅到雪白的软肉上,异常触目惊心。
可是,面前这只怪物似乎并不明白什么叫做疼痛。
他仍然保持着原先的模样,那张脸即使不做出微笑的表情,仍然显得温和异常。
楚君山陪着他沉默。
两人明明站得很近,甚至能够嗅到彼此身体上传来的淡淡气息,却从未觉得他们之间,有哪一刻能够隔得这么远。
终于,一分钟的倒计时结束,面前的空间骤然破裂,露出真正的深渊的底色。
一人一怪物直直的朝下坠.落而去,仿佛在进入一个没有底线的空间。
不知过了多久,楚君山才感觉自己的脚底下有了坚实的物质。
黑暗中,一丝丝浮动在空气中的光芒照亮了这片空间。
四周都挂满了一串串纠缠在一起的光球,可是此时此刻,两人都没有选择去看。
楚君山垂着眸,盯着自己的脚尖,许久才开口:“你……”
只不过,他下定决心想说的话还未出口,梁星渊就开口,打断了他的话:“在许久之前,你就骗过我。”
楚君山转过脸,沉默地望向他,眉眼间带着明晃晃的诧异。
“君山,你也许不记得。”梁星渊直直的望向他的眼睛,声音轻而低,让人听不出任何多余的情绪来,“在一个寒冷的冬天里,你曾杀死过我一千次。”
第57章 相信
如果楚君山没有听错的话, 落在他耳畔的这道声音中不含着任何情绪,如凌烈的霜雪一般,单纯而冷淡的存在着。
仿佛他们现在所处之地并不是阴冷森寒的深渊, 而是温暖的室内。站在这里的,也并不是那两个衣冠整齐的人类。
与庞大的塔伦多相比, 一旁的楚君山显得异常渺小。
可是, 他并没有任何面对危险的恐惧——而是微微仰着头, 以一种异常平和的目光望向梁星渊。
半晌,他才忽然轻轻的笑了一声:“那你是来复仇的吗?”
他的声音很轻, 但是目光却极其明亮,专注地望着梁星渊那张没有什么感情的脸,像是要从他冷冰冰的脸上看出什么不属于“平静”范围的其他情绪。
可是,出乎楚君山的意料,梁星渊并没有做出任何反应。
他只是安静地凝视着楚君山浅色的眼睛, 两人之间, 仿佛多了一个隐形的沙漏, 正在一点一点的倒计时——
几乎在下一瞬间,楚君山的身影就退出两米外, 几乎要化为一道白色的残影。
……别忘了,楚君山回归这条世界线之后,身体上曾经消失过的强体能力也重新归来。
他的移速、攻击力,与身体的承受能力甚至精神值,都属于当初所有人类玩家之中的佼佼者,几乎没有任何人能够在此项上与他媲美。
这也是楚君山除却手中魂刃之外,最为强大有力的武器。
梁星渊微抬的眼眸轻轻眨动, 几乎是下一瞬间,身下的触手就像是被激活了一般, 重新获得了某种名为生命的活力,朝着楚君山的方向飞奔而去。
一束束莹蓝色的光带在他们身间形成了唯一的阻障,楚君山灵活地在光带中穿行,触手便跟着他的身后绕来绕去,简直令人眼花缭乱。
霎那间,空气中飘动的光点仿佛受到了某种阻力,听凭深渊主人的命令,在原地待命不懂。
蓝色的光点映亮了楚君山的侧脸,将他挺拔立体的五官映出半边淡色的阴影。
终于,在触手与人类的追逃之间,楚君山却忽然慢了下来,停驻在了某一条光带身前。
他停下来的太过突兀,而身后的触手想要急速停止,却仍然避闪不及,朝着楚君山直直的撞过去!
它们会将楚君山撞成碎片的!
孱弱的人类……苍白的人类……怎么抵抗得住他的攻击?!
几乎是下意识地,梁星渊的瞳孔微缩,那几条触手简直纠结得要打结了!
下一刻,在触手即将撞上楚君山的身体时,对方的身体仍然不躲不避,似乎想要看一看梁星渊的反应——
楚君山在赌。
他不会的。
这只怪物,不会忍心伤害自己的。
果然——
下一刻,梁星渊的那两条黑色的、布满花纹的触手堪堪停在了距离楚君山眼睛不足一掌距离的地方。
……他赌对了。
楚君山微微抬起头,目光越过颤抖不休的触手,望向梁星渊。
“真没想到,你就是当初那只小怪物。”他似乎在回忆以往的一些什么记忆,顿了顿,才再一次开口,“你小的时候,我还抱过……”
可是,他还没说完,就看见方才停驻在面前的几条触手倏地调转方向,缠在他腰间,紧接着,一股强大的推力从身后传来,他的双脚在一瞬间腾空而起——
触手重新将他卷回了梁星渊身边!
方才的那些追逐仿佛只是爱人之间的亲昵打闹,他们能够追逃这么久,完全依凭梁星渊的放水。
“楚君山。”这一次,楚君山才终于从那双黑色的眼睛里,看出了一些名为“愤怒”的神色,梁星渊的眼睛里闪动着黑色的光泽,仿佛惊涛骇浪之下涌动着的海底火焰,“太过分了……”
楚君山讶然,还以为他在说之前自己曾经在另外一条世界线上,杀死过他一千次的事情:“我确实不知道那个时候的怪物是你……”
可是,梁星渊却没有给他再说完的机会,失去辩驳机遇的楚君山被两根触手亲昵地缠绕在腰间,使他微微地仰起身子,承接上了梁星渊略带惩罚意味的亲吻。
尖锐的齿列磕撞着,谁也没有留有余地,像是在通过亲吻的方式发泄不满,来侵吞彼此的存在。
那些汹涌澎湃的情绪终于在此刻找到了宣泄口。
楚君山很合时宜地闭上了想要便捷的嘴,那些不老实的触手缠绕在他的四肢、躯体,甚至还有更为深入隐秘的位置上,仿佛在他身上罗织了一张无形的网,让他最好永远都没有机会离开。
“……我并没有说这个。”在亲吻的间隙,梁星渊在他唇边轻轻的呢喃着,“为什么不躲?” 楚君山这一次是真的有些惊讶了,他挑起眉,还未来得及回答,梁星渊接踵而来的亲吻就将他想要说的话全部堵了回去。
过了许久,他才找到机会:“你就想说这个?我杀你了一千次,你不在意吗?”
楚君山直直地看向梁星渊的眼睛,仿佛在他的目光之中,所有的情绪都无从遁形。
而那双黑色的眼睛也未曾避让,他就像是在表达一个承诺,或者是一个比承诺更加坚固的东西:“……我早就知道了,那把刀上,有你的气息。”
那柄杀死他一千次的细长兵刃上,有楚君山的气息。
那是一种来历不明的熟悉感,虽然他很疼,几乎难以忍受,每一次好不容易重新获得生命就会在很短时间内,再一次被他杀死,但这样的熟悉感却成为了让他坚持下去的唯一动力。
身体中有一个声音在告诉他——
塔伦多,你不能杀死他。
甚至连反击,他也做不到。
昔日鲜明的疼痛,他已经完全忘记,可是那双明亮的浅色眼睛,仍然镌刻在他的记忆中,连同这些封存的力量,一并还给了他。
“……你,疼吗?”
楚君山愣了一下,眼睫轻轻地颤动着,仿佛在模仿呼吸的频率,如一只蝴蝶展开的翅膀。
梁星渊骤然一顿,抬起眼眸,重新认真地望向他,微微地笑起来:“不疼。”
塔伦多这一族的怪物拥有再生的能力,断肢生长,心脏也可以复生。
只不过,每一次重生,仿佛凤凰的涅槃,新的血肉凝结而出时,往往伴随着无法忍受的疼痛。
在那些黑暗的深渊日子里,他已经对疼痛感到麻木。
但万幸——楚君山最终获得了副本游戏的胜利,安全地离开了那个副本。
只要看见你平安无事地离开,再怎样千刀万剐,都不疼了。
“……”
楚君山仿佛被那样灼热的眼神烫伤了一样,转过眼,还未说话,就感觉到周围的光带似乎靠得更近了一些。
“别靠过去。”梁星渊缠在他腰间的触手仍然没有任何想要动弹的冲动,仿佛将他缠在自己身上,能够让面前这只仿佛无坚不摧的怪物获得一些安全感,“这里是深渊的底部,你看见的这些东西,都是整个世界恶念的来源地。”
楚君山停滞了一瞬,转过身,和梁星渊一起抬起头,望向面前的这些光带,流萤般的光点在他身侧飞舞,耳边则是梁星渊的声音:“这里的光点里,承载着这条世界线里发生过的一切——”
他垂着眸,望向那些如星海般浩瀚的光点,其中有两团隔得很远的光点异常灰暗。
“这是我们的。”
梁星渊转过脸,温和地望向他,仿佛要从他的脸上读出一点儿真相来:“你想要看看吗?”
楚君山……会愿意将自己的过往展现给自己看吗?
楚君山只是微笑:“也许不是现在。”
他抬起手,那团光点就稳稳地降落在他的掌心,仿佛生来就归属于他。
楚君山的声音很温和平静,没有半点撒谎的意味,被那样一双清澈明亮的眼睛望着,很难令人不相信他的话。
“时间过去太久——我已经忘了。”楚君山抬起眼,锋利的上目线因此显得更加清晰,“你会知道的。”
他的声音很笃定,是一种不容置疑的语调。
他等到最后,等来了梁星渊的回答:“好。”
他相信他。
·
三十分钟后,一条触手探上了已经被拆成半个废墟的小洋楼的客厅。
楚君山借着那条触手,被它稳稳当当送了上来。
下一秒,触手倏地回收,一个穿着黑色衬衫的青年干脆利落的从地面大洞中翻了上来。
深渊意志的影响犹在,梁星渊和楚君山经过简单商讨之后,决定尽快离开——
不然,如果这里是游戏内部,他们的精神值已经被深渊所污染,饶是楚君山,也并不清楚,自己最后会被深渊意志同化成什么样子。
经过这场飞来横祸之后,幺幺零被吓得夹着尾巴躲在餐桌底下。
而现在,在闻到了主人身上熟悉的气息之后,它才怂怂的探出头来,呜咽着朝着两个主人飞奔而去:“汪汪汪!”
楚君山低下身,摸了两把小狗头,声音温和:“我们回来了。别怕。”
他做这个动作的时候,梁星渊一直站在他身侧,望着面前的一切,可是什么动作都没有。
楚君山敏锐的感知到这一点,抬起眼,有些诧异地望向他。
“我没事,只是在想。”梁星渊摇了摇头,“你对我从没这么温柔。”
楚君山:“……”
好吧,他已经忘了,面前的深渊之主,连小狗的飞醋也要吃。
楚君山和梁星渊心照不宣的没有提起之前两人在这间房子里的打斗。
他捡起地上的抱枕,放在沙发上:“外面不知道已经发展成什么样子了。”
梁星渊像是忽然想到了什么,直起身,朝着楚君山皱起眉:“我们好像忘了一件事。”
他低声道:“蒋纯去哪里了?”
第58章 副本
唰啦啦——
一阵狂风席卷而来, 吹动百货大楼里光秃秃的货架,发出一阵森寒的响声。
不久,从地面的四面八方传来了一阵阵细细密密的轻响, 窸窸窣窣、窸窸窣窣……宛若潮水一般从各个角落涌来。
在贵宾休息室的暗角中,一个穿着白色裙子、扎着羊角辫的小女孩正不断颤抖着, 她极力捂住自己的嘴巴, 不让自己失声的尖叫传出去, 惊扰外面的东西。
即使她裸露在外的两条手臂上已经满是伤痕,即使她的白裙子已经满是污渍, 可是她仍然保持着镇静,身体微微的颤抖着。
只是,一阵风吹过来,将人类的气味吹向了各个角落。
霎那间,一直在空气中窸窣不停的声响忽然停止了下来。
即使危险还没来临, 但小女孩却像是感受到了某种不好的预感, 顿时向后退了一步, 下一秒,她的眼睛兀地睁大。
——
面前百货大楼内整洁的地板上, 不知什么时候出现了一丝丝血红与黑色的交错的“丝线”。
这些“丝线”仿佛被某种看不见的存在赋予了某种不可剥夺的生命力,听凭着自己的想法,按照某种特殊的规律在地板上滑动者。
在过去的十二个小时内,领队者已经带领着幸存的他们四处躲藏,惊险地越过了这些“丝线”的视野,藏到了最安全的贵宾室。而现在……
那些“丝线”不再维持着倒伏在地面上的形态,而像是收到了某种指令, 神态与表情都赋予上了人性化的色彩。
它们自动的缠结起来,模拟成一双双绳结打起的眼睛, 直直地望向了她!
“!”小女孩张了张口,失声的惊叫还未出口,一双温热的大手就从后轻轻地捂住了她的嘴,将这声尖叫拦截在半程。
一道温和年轻的嗓音带着些安抚,在身后轻柔的响起:“嘘——萍萍,别怕。”
被叫做“萍萍”的小女孩眼前一亮,就像是找到了自己的主心骨,顿时间安定下来,她顺从的向后靠了一下,同身后的男青年一起观察着那些仿佛在看着她的“丝线”。
“好了。”男青年低声道,“它们只是闻到了你的味道,但是它们没有眼睛——这和我之前说的一样,对不对。别害怕,也不要发出声音,好不好?”
不知过了多久,果然,和男青年说的那样,眼前的“丝线”仿佛找不到任何目标,缓缓地回归了原先的倒伏样子。
它们四处逡巡了一会儿,在确定周遭没有它们想要的猎物,终于垂头丧气一样转过身,离开了众人的视线中。
危险解除,萍萍再也忍不住,僵直的身体几乎瞬间瘫软下来,好在身后的青年男生立刻接住了萍萍。
密闭的空间内,立刻传来了小女孩细细弱弱的哭声:“蒋纯哥哥……我害怕……”
哭声催化了蔓延在房间里的恐怖情绪,无声无息的窒息将所有人的喉咙都扼紧。
半晌,蒋纯才蹲下身,有些无奈的给萍萍擦着眼泪,安慰的话还没说出口,萍萍的夹杂着哭声的微弱嗓音很轻:“哥哥……我们什么时候才能出去呢?我不想这个世界变成这样……”
“……很快。”蒋纯说着违心的话,声音带着一点儿不必明说的低沉,“我相信的。”
这是他们进入这个副本的第十二个小时,在世界被深渊意志侵入之后,过去的噩梦就在这三天以来逐步上演。
危急时刻,蒋纯没有找到楚君山,但是从他们家客厅中一层的大洞能够推测到,也许楚君山也被拉入了游戏副本中。
蒋纯没有轻举妄动,将整个现场都封锁起来,留下了一条用来传话的纸条,以过去无数年的经验与刻在基因骨血中的本能,以极快的组织能力与极强的号召力,团结起来了一部分幸存者。
过去的金字塔骤然倒塌,凄风惨雨中,大厦将倾,深渊在侧,新的力量即将破土而出。
好在,和楚君山所经历过的不一样,这一次,他所能团结起来的正常人类社会的成员都极其正常。
因此,在三天以来的数个副本中,伤亡人员很少。
但这并不意味着,蒋纯真的能够天真到以为现在自己这样就能拯救这个即将倒塌的世界了。
他之所以现在还能带着这些人平平安安地从副本中出来,绝对不是因为他实力高超——
而是,仅仅是,因为这个世界在对他们留后手。
即使是当年刚刚新进入副本的时候,深渊意志也并不会给他们安排大多数人难以通关的副本。
只有少数几个倒霉蛋才会死在那里面,成为低级怪物的养料。
相反的,深渊意志会随着人类生存时间的增长而变得更加残酷,它仿佛一个世界上最恶劣的魔鬼,眼看着人类玩家在苦苦挣扎之后,才不甘心地死去。
仿佛只有这样,它才会得到更多的恶意反馈。
所以……蒋纯转过眼,望着外面光秃秃的地板,在心里立下了一个念头。
他必须赶紧找回楚君山!
“小纯——”一道声音从身后传来,“你看!那是什么?!”
蒋纯睁大眼睛,望向面前自己一时没有观察到的地面。
那里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出现了那些去而复返的怪物!
“啊啊啊啊啊——”
身后一直隐忍着的人类终于忍不住,san值狂掉,蒋纯咬着牙,下意识绷紧脊背,抱着面前的萍萍往后奔逃。
“跑!”
同行的人类已经打开了贵宾休息室的门,不用蒋纯再发号施令,他们就飞快地从中逃出。
萍萍抱着蒋纯的脖颈,身体止不住的颤抖着:“哥哥……我们要死在这里了吗?妈妈……和妈妈和爸爸一样?”
蒋纯愣了愣,转眼看向萍萍,心里涌上一股酸楚的暖流。
萍萍的父母在上一个副本牺牲了,他以为瞒得很好,可是殊不知,小女孩已经在很早之前就知道了。
他忍住了心头的酸楚,咬着嘴唇,摇了摇头:“不,不会的。我们会出去的——你相不相信哥哥?”
萍萍点了点头:“相信。”
话音落下,身后传来巨大的爆破声和抓挠声,仿佛有什么东西正在用自己尖锐的指甲或是别的什么东西抓挠着门板。
蒋纯抱着萍萍,闪身从后门出去,紧紧的合上了门板。
从这边下去,基本上就是死路一条。
在这个副本刚刚开始的时候,怪物就迅速占领了一层空间,如果蒋纯没有猜错的话,现如今,那里应当都是满满当当的红色“丝线”。
那些“丝线”就相当于一只只细长的眼睛,替主人窥探着这里每一个角落中的每一个动静。
怪物就像是一个侧耳倾听的男巫,待在房顶上,足不出户,也能够通过这些吐出的丝线,了解它唾手可得的猎物的一举一动。
蒋纯已经猜到,它大概是什么样的怪物了。
只不过,也许是因为每个世界侵入的深渊意志都有所变化,这和他与楚君山在之前在无限游戏中遇到的怪物更不相同,它们的攻击性普遍变得更强了——
这并不是一个好兆头,仿佛更加昭示了这个世界里人类玩家处境的艰难。 如果是以前,蒋纯还能够这只怪物肉搏打个五五开,但是现在……他真的不是很确定了。如果怪物有变异发生,他很可能是上去送人头的,而起不到任何效果,甚至会给这些人类同伴留下难以磨灭的阴影。
蒋纯快步地招呼着同伴向上走去,一边飞快地在心中盘算着这一点。
所以说……他必须要找一个更加稳妥的方式去解决这件事情。
他抱着萍萍快速往上走,也许是想得太入迷,并没有在第一时间,注意到面前的台阶出现的问题。
不知什么时候,笼罩在白色的烟雾中的台阶已经空了一大段,蒋纯毫无防备地一脚踩空,下意识将手中抱着的萍萍送出去,整个人却因为巨大的惯性朝后倒去——
在一道道惊呼的叫声、惊诧的目光中,蒋纯看见了处于一层的怪物真身。
那是一只赤红的、形似蜘蛛的怪物。褐色的眼睛布满它整个头部,一条巨大的裂口从顶部开裂,露出白森森的尖锐齿列,此刻,那张血盆大口正徐徐张开,仿佛正在欢迎他的到来。
恍惚中,蒋纯忽然想起了一段被他尘封已久的记忆。
那是他刚刚进入无限游戏的第三个副本,新老玩家互相倾轧,坑蒙拐骗,像蒋纯这样没什么心眼的玩家很快上套,被暗中抱团的玩家当成诱饵,引诱他主动进入了怪物的老巢。
那是一个茫茫的雨夜,昏暗的环境中,浓重的土腥味和冷风刮在他脸上,怪物冲着他张开口,腥臭的味道一瞬间侵占蒋纯所有的感官。
只有一个人愿意站出来救他。
从那天起,他和那个救命恩人成为了极好的伙伴,相互扶持多年,一路走来,风风雨雨,幸得相伴。
只不过,他今天怕是等不到一个能来救他的人了。
……
蒋纯闭上眼睛,在真正面对死亡的那一刻,他心里想的只有一个念头。
要是能再看一眼这个世界就好了,他还有好多好多想做的事情没做呢……
怪物张开了血盆大口,熟悉的腥气上涌,蒋纯厌恶地皱起眉,不知从何而来的求生欲.望忽然提醒了他。
不行!他还想活着!
蒋纯睁开眼,准备试试能不能踢开那只怪物张开的嘴巴,一股巨力忽然托上他的腰间,随后,一根绳索般的东西极快的卷上他的腰身,在一瞬间将他甩了回来!
蒋纯就像玩了一场蹦极一样,回到原来的地方时,脸上的表情和周围眼角还带着眼泪的人们一样震惊:“不是、我……”
他说着,下意识反手去摸那条缠在他腰间的东西,但是,那条“绳索”快速地收回了原处。
蒋纯抬起头,两条腿后知后觉的软了下来。
面前是一双笔直的小腿,来人穿着一双战斗长靴,皮质硬底踏在断裂的楼梯间,明明是寻常的装束,面色也平静非常,可是,却让人觉得,他与旁人都不一样,生来就属于这里。
旁边站着一个搂着他的高大青年,在愣愣的蒋纯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冲着他招了招手,脸上带着友好的微笑:“下午好,蒋纯。”
梁星渊微微眯着眼,温和道:“今天怎么不穿裙子了?”
第59章 变故
在接下来的两分钟内, 所有在场的人类都默默无言地看着面前原先温和少言的蒋纯上演了一出大变活人,几乎要热泪盈眶的整个儿贴到另外一个身形高挑清瘦的青年身上去。
“你们还知道来!!!”
蒋纯的眼泪扑簌簌滚落下来,本来想要拽着楚君山的袖子, 但是后者提前意识到这一点,非常快速的闪过身, 避开了他的拉扯。于是, 站在楚君山身后的梁星渊就遭了殃。
蒋纯:“我以为你丢了呢!楚楚你知不知道这几天没了你我有多难过, 我还以为你们一起被那只怪物吃了……呜呜呜……你根本不知道,离开你之后我可怎么活啊!”
“……”楚君山皱起眉, “没有那么夸张。”
他看着老泪纵横的蒋纯,过了半晌,才轻轻的叹了口气,像是有些于心不忍,摸摸他的脑袋, 动作带着点生疏, 半晌才带着点安抚意味缓缓地说:“……而且, 不是答应过你了吗,以后一定会在你身边的、带你出去的。”
梁星渊默不作声, 安静地让蒋纯攥着自己的袖子,眉梢自始至终都挂着无比温和的微笑,看不出任何怪物的影子。
仿佛他从出生就是一个这个世界上最为正常的人类,相比之下,楚君山才更像是怪物。
“好了,现在跟我们说说吧。”楚君山松开手,对着蒋纯一边说, 一边环顾四周,“现在的情况到底如何了?”
“嗯。”蒋纯缓了一会儿, 终于将自己的眼泪收了回去,不再像汩汩溪流般流淌不休,他清了清嗓子,看了身侧的梁星渊一眼,仿佛有些心虚。“如你所见,这个世界也已经开始进行副本轮换了。”
楚君山闻言,微微蹙起眉,仿佛并不想要得到这个结果。
周遭的一切都如此陌生,但是在这种静默的黑暗与恐怖之中,又猛然诞生出一些令他觉得熟悉至极的感觉,提醒着他过往那些不堪的记忆片段。
过了一会儿,楚君山才收回了自己的目光。
“和之前的无限游戏相比,有区别吗?”
“有的。”也许是顾及到梁星渊这个“普通”人类在场,于是,蒋纯甚至刻意压低了声音,目的就是为了不让梁星渊被吓到,“副本现在还处于刚刚激活的状态,经过我自己的亲身体验,最近的副本强度应该并不大,不过,值得注意的是,怪物的主观攻击性变的更强了——”
他仿佛想到了某个场景,脸色忽然变得有些苍白起来,抿着唇,有些犹豫的说:“昨天下午,这只低级怪物在我们面前,亲手撕碎了一个人类。”
这样的情况并不是正常的。
低级副本中往往只含有低级的怪物,它们只想要追寻一些最原始的冲动,茹毛饮血,但这也是有条件的。昨天的人类明明在人群堆中,可是却因为不小心斩断了怪物的两根“丝线”,被怪物亲手报复,死无全尸。
这样强烈的报复欲.望,明明就是不合理的。
一时间,在场的楚君山和蒋纯都意识到了这段话背后隐藏着的真实含义。
……现在的情况,蒋纯一个人也能够带领这么多逃生者逃出来。可是以后……也许不行了。
怪物的攻击性加强,现在他们还能够好端端站在这里,并不是因为怪物对他们手下留情——而是因为,它们并没有十足的把握,能够将所有人都击杀在这里,因此只能选择用“报复”的姿态来浅尝辄止。
但是,等到时机成熟,这个世界被深渊意志侵占得更加深入,那么,越发可怕的事情就会发生。
怪物将会不遵守副本内部的逻辑规则,听凭自己的想法行事,将自己无法节制的无穷欲念加诸于副本游戏中的玩家身上。
到那个时候,被卷入副本中的玩家将会大大降低自身的存活率。通关难度也大大增强!
到那个时候,本就不多的、幸存下来的人类,还能剩下多少?
楚君山紧紧的蹙着眉,意识到这一点。
蒋纯把这个最大的难题抛给了他,心里反倒是轻松不少。
他默默地观察着楚君山脸上的神色,发现他并没有自己想象之中的那样诧异,不知为何,忽然有一种没来由的安心感。
他低着头,像是在努力回忆,过了一会儿,才开口,声音打断了楚君山的思绪:“对了,楚楚,我有个情况想告诉你!但我不确定我猜想的到底是不是真的啊。”
楚军撒谎呢抬起头,若有所思地望了蒋纯一眼,许久才继续道:“你说。”
蒋纯煞有介事的清了清嗓子,“嗯哼”好几声,才缓缓开口,郑重地说:“我怀疑,这个世界入侵之后的深渊意志,在每一个副本之中都打通了某种连接。”
这回,不仅仅只是楚君山,甚至连梁星渊也看了过去。
楚君山轻甩手腕,一柄细长的、冒着银光的黑色长刃就出现在了他手中,所过之处,空气中的水分都凝结成了一滴滴细小的水珠,黏贴在雪亮的刀锋上。他抬起眼,眸光冷冽,如高山上的新雪:“为什么?”
蒋纯不自觉地紧张起来,仿佛久违的找回了当年被老师点起来回答问题的那种紧张感觉,他清了清嗓子,真诚的看向楚君山的眼睛,低声道:“是因为,我刚刚掉下去的时候,反手摸到了那根卷在我腰上、把我拉上来的东西,湿湿软软的,甚至还有点弹性……”
楚君山:“。”
他好像明白了。
可是蒋纯并不明白,他还在一边喋喋不休:“不知道那是什么怪物,总之据我所知,绝对不可能是这个副本里面的原生怪物——楚楚你知道的,每个副本中出现的怪物都有固定的类型,比如说在有海洋的地方可能会出现一些水生怪物,但它绝不可能出现在陆地城市中的,除非那只鱼状怪物,是从超市里的水族箱里钻出来的!但那明显是不可能的!”
他说完,甚至觉得自己分析的非常有道理,还眼巴巴地抬起头,望向了楚君山,仿佛这样就从对方那里获得一些认同感。
然而,和蒋纯预想中的不一样,楚君山开口:“你的想法似乎并不正确。”
“啊!?”蒋纯猛拍大腿,“咋可能啊!我这想法很成熟啊,楚楚你先听我说……”
他还没说完,就感觉身前冒起了一阵森寒的气息,下一刻,雪白的冰花在地板上蔓延开来。
魂刃不知什么时候横在了所有人类玩家面前,正随着某种气息的召唤而微微地抖动着。
“铮棱——”
扑簌簌、扑簌簌。沙拉拉、沙——
一阵阵细小的动静从面前那断裂开来的阶梯下冒出,仿佛下面有什么东西,即将要冲上来。
楚君山丝毫不惧,面色冷淡,只是低声道:“往后退。”
人类对于危险的嗅觉是共同的,早就有感觉到不对劲的同伴往后退了好几步,此刻,他们全都退居到了二层和三层的平台间。
蒋纯咬了咬牙,意识到自己并没有办法帮助必赢的楚君山,留在这里反倒碍手碍脚。
他往后撤退的同时,甚至还没有忘记了要叫身边的梁星渊一起。
说实话,他现在还不知道该以怎样的姿态来面对梁星渊——这人应当之前是不知道楚君山的身份的。他也并不能够跟梁星渊直接用“我们两个都是从一个有怪物的世界来到这里”的理由来解释。
因为,作为一个正常人,梁星渊应当是无法理解,甚至感到害怕的。
这辈子,蒋纯就楚君山这么一个好朋友了,好朋友的幸福,他一定要守护!
因此,蒋纯抿着唇,在心中努力的打好了腹稿,犹豫许久才小声对梁星渊说:“那什么,梁老师,咱们要不先走?”
然而,出乎蒋纯的意料,面对着面前不需要解释就能够发觉很危险的场景,梁星渊并没有表现出任何的害怕,那双眼睛仍然带着平淡的神色,脸上是一派平静和默然。
“不用。”梁星渊甚至还微笑着,冲他摆了摆手,“我等他就好。”
蒋纯睁大眼睛,拉住他本来就因为自己之前的拉扯而皱巴巴的袖子疯狂抖动:“喂喂喂!你知不知道啊!这里很危险,等会会打起来的!你现在呆在这里的话,等会很可能就要受伤了……”
“嗯,我知道。”梁星渊摆了摆手,那双眼睛因为微笑的动作而微微弯起来,“所以你先走。”
话音落下,蒋纯就被不知从何而来的一道力气推走,他躲闪不及,一时间没有来得及反应,直直的向后跌倒。
好在,下面已经聚集了许多人类,他们稳稳地托住了蒋纯,好险没让他掉下来。
完了完了!!蒋纯满脑子都是这个想法——
万一梁星渊站在那里,真的出了什么三长两短那该怎么办啊?!
那可是他好朋友的幸福!
他都不敢想象,要是变故发生之后,他该怎么样跟楚君山交差啊!
“喂!”
蒋纯喊出声,还没来得及说下文,面前就传来一阵轰隆隆的巨响。
在他极限收窄的视野中,一抹绛红色的影子骤然舞动起来。那是下面蛰伏着的怪物!
他猛地睁大眼睛,瞳孔微微缩紧,刚想冲上去,把等待在原地的梁星渊拉回来,他就看见了迄今为止,他在今生望见的最为震撼的一幕。
无数条漆黑的触手从那位幼儿老师的身下蜿蜒而行,每一条都带着古怪美丽的花纹,如金属一般,在暗色的环境中流动着奇异的光纹。
而楚君山手执一柄利器,寒霜飞舞,黑色的气息缠绕在雪亮的剑光上,百货大楼内明亮的白炽灯映照下来,他白色的身影就像是一片轻飘飘的蝴蝶。
此时此刻,属于怪物的触手轻轻弯起,为人类暗中提供了最牢不可破的壁障。
那是危险靠近他之前,最后一层的保护罩。
“别怕,君山。”梁星渊的声音很轻,温柔极了,“我在你身后呢。”
第60章 灯火
刹那之间, 沉重的触手狠狠地朝着地面向下砸去,下一刻,随着漫天飞舞的灰尘与破碎的砖瓦土块升起的, 则是一声悠长的尖啸声——
“啊啊啊啊——”
怪物痛苦的张大口器,露出一排排尖锐的雪白齿列, 在它不断喷涌出来的鲜血的映衬下, 显得极其明显, 极其具有冲击力。
来这里的人类大多看过类似题材的科幻片,但是, 当面前和电影中类似的场景真正的出现在眼前时,他们感觉自己的心脏简直要被这道尖叫声吓裂了!
“天哪,它要来攻击我们了吗?!”
“小蒋,小蒋!”
这道从人群之中传来的呼唤声一瞬间攫取了蒋纯的注意力,将他从方才呆愣的神色中拉了出来。
“啊……”蒋纯还处于不远处朝着地面砸下来的触手上, 回答的时候, 神色都有些恍惚, “我不知道啊……”
如果,刚刚他没有看错的话, 那些触手就是从梁星渊身下涌现出来的。
无声无息、仿若鬼魅。
难道他是被什么能够寄生的怪物感染了吗?
这是第一个冒出蒋纯脑海的念头。
他微微皱着眉,像是在努力聚精会神,打量着梁星渊。
这人还是往日那副温和的样子,那双眼睛温润极了,转过头的时候,还会流转着温柔的眼波。
而且,他刚刚跟自己对话的时候, 还说了女装的事情,这就证明, 梁星渊还是那个梁星渊——那个,跟自己还有楚君山朝夕相处,知道他们的过往的梁星渊……这样的人类,根本不像是被寄生了的样子。
一股不怎么好的预感袭击了蒋纯,他抿了抿唇,一边下意识地摇着头,一边向后退了一步。
这并不是最不能令他理解的事情,如果不是寄生,那一定是犹豫期他的原因,但蒋纯并不知道那是什么。
而且,更为恐怖的事情是,蒋纯作为无限游戏中摸爬滚打过多年的老玩家,从他身上敏锐的嗅到了一股奇妙的能量。
直觉告诉蒋纯,梁星渊不仅仅只是一只怪物那么简单。
触手并不是高级怪物的表征,从无限游戏呆着的那么多年里,蒋纯找遍记忆,也只能勉强找到模糊记忆中,有一只被称为“王”的怪物,身上携带着这么强悍的触手。
但是,也许是由于能力有限,目前,蒋纯并不清楚梁星渊的底细。
一只低级的怪物根本不可能出现在这个副本中,甚至还将作为boss的怪物压制得这么惨,简直在当宝宝打。
也许……他身上所携带着的能力,归属于一只中级怪物?
蒋纯在心中谨慎的评估着这一点,过了许久,才勉强得出了这个结论。
他无神的目光很快飘到了断裂的楼梯下方。
原先被怪物肆虐到他们这些人类玩家根本不敢出去的怪物如今却像是被封住了手脚。楚君山那把细长锋利的魂刃切进了怪物的身体,无数血红色的伤口出现在它棕褐色的尖锐硬甲上,红黑色的鲜血汩汩不绝地流淌出来,很快就将百货大楼里月白色的地砖染得乱七八糟。
梁星渊这才回过神,那些原先延伸出去、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和周遭的黑暗融为一体的触手也无声无息地收了回来,只留下一条最为粗壮的触手,安静而隐蔽地贴在主人的臂弯。
“好了,boss解决了。”梁星渊不知是在对蒋纯说,还是在自言自语。但是他并没有立刻从断裂的高台上走下楼梯,而是像没事人一样,如履平地一般从楼梯断裂处跳了下去。
下一秒,人群中爆发出一道无法掩饰的惊呼。
“喂!他那样会死的!”
蒋纯也皱起眉头,他凝视着面前发生的一切,那双眼睛里满满都是怀疑人生,可是他还在下意识安抚着人们:“没事没事,他没事……我这哥们,他练过轻功的。”
众人沉默了一下,发出了此起彼伏的“啊”、“哦哦”声。
再转过一瞬,等到楚君山和梁星渊上来的时候,他们望向两人的眼神中充满了钦佩和憧憬。
梁星渊:“……”
他敏锐地发现了什么,转过眼去看蒋纯,可对方早有准备,钻入了人堆中,假装没有发觉梁星渊的眼神,笑得没心没肺:“哎呀,恭迎两位大王归来,咱们什么时候出去啊——楚楚,现在咱们要处理的事情多着呢……”
“三分钟。”楚君山没等他说完,冷淡的打断,“马上出去。”
根据深渊游戏中约定成俗的规则,通过副本的方式一共分为两大类,第一类是按照规则,破解副本。
人类玩家可以通过完成系统发布的任务、巧妙地和前来抓捕的怪物周旋,收集副本内的线索进行解谜,最终完成怪物的要求,通关副本。
不过这样的副本通关方法比较考验玩家本身的素质和智力因素,因此,死伤率也更加高一些。
还有一种更适合楚君山这类高等玩家的通关方式,就是强拆副本。
只要在队友评估下实力低于自己的怪物,楚君山都会设置陷阱,找到真正的副本boss,完成击杀之后,这片由最终boss创设的空间,也会烟消云散。
果然,转瞬即逝的三分钟后,副本内的场景也在缓缓的变换自己的模样。
时间的指针缓缓地往回拨去,原先因为怪物的肆虐而显得异常阴森的商场逐渐变得灯火通明,空荡荡的大厅与超市变得人声嘈杂,场景如往日一般繁华。
然而,这样的繁华也仅仅只不过是一瞬间的泡影。
下一瞬,整个漂亮的景致缓缓淡化溶解,消失在所有人的视野之中。在原地,他们只能看见损毁了的百货大楼,还有周遭乌云密布的天气。
这个世界现在的模样……简直糟透了。
明明是白天,可是天上布满了黑色的乌云,隐隐有青色的闪电出现。
狂风大作,吹动树梢上的树叶时,发出簌簌的响声。
原本是正常工作的时间,可是马路变得空空荡荡,一辆车都没有;人行道上只有倒塌的树木横七竖八地躺在地面上,整个世界仿佛陷入了某种邪恶的诅咒,变得悄无声息。
这样的悲凉场景让方才还因为逃生成功而情绪高涨的人们再一次感受到了残酷的现实,一时间,整支队伍都变得很沉重。
蒋纯抿了抿唇,低声对楚君山道:“你稍等我一下,楚楚。我先把这些人类安置好——不然,再过两个小时,这边就入夜了。到时候街边会出现很多低等的食尸鬼,它们饿极了,连活人也会吃的。”
在无限游戏里的时候,蒋纯就充当的是后勤部门里的职员。
当时楚君山的公会也完全是蒋纯一手打理,他天生具有充当领袖人物的管理能力和亲和力,这一点也同样延续到了这个世界。
楚君山颔首,示意自己在那边等。
他站在原地,目送着蒋纯带着一对瑟瑟发抖的人们走出视野,不由轻轻叹了口气。
“不用担心。”梁星渊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他的身后,声音很轻,却意外地富有令人安定的感觉,“我会陪着你的。”
楚君山眼睫轻颤,可面上丝毫不显得有什么触动。
他只是微微抿着唇,转过头看向他,伸出手去,仿佛想要触碰一下身侧的怪物。
可是,他落在空中的指尖忽然顿了一下,像是在犹豫着一些什么。到最后,那两根修长漂亮的手指也仅仅只是兀地垂下,落在了梁星渊的肩膀上,轻轻地敲了敲。
他垂着眸,两片浓密漂亮的睫毛微微合到一起,遮住郁丽的眼睛:“有烟吗?”
梁星渊微诧,但还是应了一声:“有。”
他从口袋中摸出一只烟盒,从中拿出两支细烟,递给了楚君山一支。
他低着眸,望着楚君山拢着掌心点火,青色的细细烟雾涌了上来,影影绰绰地遮住他的脸庞,于是连带着眼睛也显得云山雾罩。
楚君山抽烟的动作并不生疏,看得出来,他曾经抽过一段时间的烟,但确实是很久没有再抽过。
他极少次数地抬起烟管,只是盯着微弱的橘红火光静静在指间燃烧,苍渺的余光落到远处破败萧条的灯火上。
“你之前不是说,要找我好好谈谈。”也许是吸过烟的缘故,楚君山的声音也被烟草弄得微微沙哑,尾音略显沉重,拖出淡淡的磁性,他抬起头,转过脸看他,“现在吗?”
梁星渊凝视着那双眼睛,仿佛想要从他的眼睛中看出任何波动的情绪,可是此刻,那双澄澈的眼睛仿佛沉静见底的湖面,他能够清楚的看到里面的一切——一切楚君山想让他看见的东西。
过了许久,他才率先挪开目光:“不用。”
他也学着楚君山的样子,打量着远处的城市:“我想,现在不用了。”
好好谈谈又怎样?
他……本来早就已经离不开楚君山了。
他和楚君山之间,就像是骨头与血肉的关系,他会像自己曾经承诺过的那样,如一只忠诚的猎犬一般,守护着他。
就算强行分开,他也绝不可能让自己的触手缠绕上爱人的脖颈,他毫不怀疑,他身体中住着的塔伦多会因为过分爱他而死去的。
不远处传来几声脚步轻响,蒋纯的身影出现在薄薄的雾气中。
梁星渊掐灭了烟,抬起头,牵住了他的衣角,仔仔细细的为楚君山整理有些乱了的领口,以一种极小的、只能让他和楚君山听见的声音低声道:“君山,接下来,你想做什么呢。”
“你不怕我杀死你吗?”楚君山微微眯起眼睛,并未拉开距离,那双清亮的眼睛毫不掩饰的打量着他,“就像过去的一千次中的任何一次一样。”
“不怕。”梁星渊抬起头,似是想到了什么,笑意如初见时温暖,他压低声音说,“如果杀死我能让你开心一些,那么,我心甘情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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