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沉沦
半个小时后, 楚君山开车,送走了一脸怨气的蒋纯。
他把车停在了自己名下那间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居住过的公寓的门口,上去换了一身平时惯常穿着的宽松常服。
这是每一次楚君山结束任务之后的习惯。
他总觉得从怪物那边沾染的鲜血、气味, 都带着肮脏的意味。
他会仔仔细细的沐浴更衣,直到在也看不出他身上出现过什么, 才肯罢休。
做完这一切之后, 时间已经比较晚了。
他站在窗边, 目光散漫的扫过已经摆上各色手办的展示柜,给梁星渊打了个电话。
对方应当是一直在等待着他的电话, 因此,接起得很快。
“君山。”两人之间隔着电话听筒,可是梁星渊的声音仍然像往常一样温柔清润,“你那边已经好了吗?”
一个小时之前,楚君山收拾好了家里的残局, 非常干脆利落的将被怪物的腐肉污染的冰箱整个儿丢了出去。
好在, 他们现在所在的地方是21世纪, 因此,在线运输的冰箱很快就进驻了他们家, 除却里面的东西,冰箱看上去毫发无损——
甚至,楚君山还很细节的将冰箱上面两人共同制作的那个冰箱贴摘了回来,重新地小心贴在冰箱门上。
梁星渊也许会发现,但是这不重要。
以楚君山对他的了解,梁星渊并不会因为这些小事情询问他。
做完这一切,楚君山寻找了一个理由, 说自己需要出门一趟。
也就是在那个时候,梁星渊提出了等一会儿共进烛光晚餐的邀请。
夏日逐渐变得灼热的风轻轻吹动窗外葱葱郁郁的香樟叶, 浅淡的清香随着风声灌入窗口,萦绕在整个客厅。
楚君山没有开灯,站在黑暗的窗前,任自己的身体被黑色的阴影一点一点的吞没进去。
仿佛这样,就能够找寻到一些奇异的安全感。
楚君山就保持着这样的姿态,一直到十来分钟后,一道远程打来的双闪灯引起他的注意。
楚君山下意识垂着眸看去,窗下影影绰绰的香樟枝叶下,一道颀长的身影立在原地。
他正恰好的抬起头,笑意微微,冲着楚君山抬起头:“君山,需要我接你吗?”
楚君山当然说“不”。
但是,他还是在二楼的阶梯上,遇到了穿着一身西装的梁星渊。
在楚君山的印象之中,高大的梁老师平日里很少穿这种正式的服装,但是这并不意味着他不适合这种装扮。
他骨架大,肩宽腰窄,一看就是那种很有力量感的类型。
这样的体型如果是别人拥有的,那么,也许会让人感觉到害怕。
可是梁星渊天生自带着温和细润的气质,只是靠近,就会使人觉得很舒服。
此刻,他微笑着,那双眼眸微微弯起,即使在黑暗之中,仍然显得很是明亮:“君山那边的事情做完了吗?”
“嗯。”楚君山仍然语气很淡的应答,他不自觉地追逐着梁星渊的眼睛,却又在下一刻、梁星渊回望过来的那一刻收回目光,“怎么了,你等我很久了吗?”
梁星渊始终站在比他更下两级台阶的位置上,在这样的姿态下,他只能微微仰着头,才能望见楚君山的眼睛。
因此,他仰起头的时候,平白就拥有了一点儿令人很熨帖的温柔意味:“没有没有,不是的。我只是怕你累了。”
“你在等我。”楚君山略微点头,重新对上梁星渊的眼睛,“但是,你好像今天不那么想去吃饭了。”
梁星渊哑口无言,半晌,才轻轻地哑然失笑。
楚君山说得没错,确实是这样的。
他能看出来,他今天的爱人似乎非常疲惫,虽然,梁星渊并不清楚楚君山到底去了哪里,做了什么事情,但是这些对他来说,远远比不上楚君山的状态。
如果他一定要去,楚君山一定不会说什么。
但是,蒋纯曾经说过,以前从没有人体谅过楚君山——但现在不同了,他可以体谅他。只要楚君山不愿意去做的事情,他一定不会强求。
“你好像很累了。”梁星渊耸了耸肩膀,笑得很洒脱,“我刚好买了一些甜点,离开之前,已经做好了奶油蘑菇汤——所以,君山还要去外面吃吗?”
梁星渊细致入微的体察令楚君山有些哑然。
他沉默了半晌,最终只是点了点头。
也许是照顾楚君山的状态,今天的梁星渊与平时相比,安静了不少。
他在平稳行驶的车辆之中闭目养神,将今天发生的事情全部梳理了一下,才发觉,一路上,梁星渊竟然一句话都没有说。
楚君山睁开眼,目光微微抬起,落到了后视镜之中。
然而,和他想象之中的不一样——
不知什么时候,车厢阴暗的角落之中似乎有着什么不断扭曲蔓延着的东西。
那些触手悄无声息的从怪物的身上滑了出来,就像是蜘蛛一般,盘踞在车厢之中的各个角落里。
楚君山微微眯起眼睛,卷翘的睫毛随着呼吸的节奏轻轻下落着。
不,不对劲。
梁星渊……似乎有点不正常。
平时的他,绝对不是现在这个样子的。
但是,这也只是一个猜测而已。
因为,很快,那些触手就倏地从楚君山的视界之中消失了,如果没有那些滑腻腻的水痕作为证据,触手们仿佛从来没有出现过。
是故意的吗?
楚君山挑起一侧眉梢,漫不经心的想。
他曾经从无限游戏中的一位前辈那边了解过,怪物在求偶期,是会有孔雀开屏的行为的。
它们最视为骄傲的,就是它们作为怪物所拥有的攻击器官。
比如,梁星渊的攻击器官,应当是那些纷乱的触手。
……难道,他是想用这种方式,来吸引楚君山的注意力?
这个猜想……竟然该死的很有道理。
毕竟,根据楚君山对于梁星渊的了解,这人完全是一只非常腼腆内向的怪物,恪守着人类道德的底线,简直比一个货真价实的人类还要更像正常人。
因此,就算他自己有欲.望,也不会直白的跟自己的合法伴侣表露的吧……
楚君山思索片刻,觉得这个想法应当是极为正确的。
仔细算来,自从他们结婚,梁星渊从来没有一次跟他提起过这方面的事情。
原来可能并不是因为梁星渊这方面的需求不强,也确实……也许是他不好意思提起吧。
楚君山拧着眉头,不知为何,心里忽然涌上一点儿奇怪的愧疚。
就在他在思考的期间,车辆在目的地停下了。
只需要转过头,就能在车窗边,看见那间已经亮起灯的小屋。
那是……属于他和梁星渊的“家”。
即使因为打斗而变得千疮百孔,即使可能下一秒钟就会遭遇各色怪物的袭击,那也是他们的家。
梁星渊并没有注意到后排的情况,事实上——他现在几乎要丧失自己的理智了。
也许是因为爱人身上传来的清香太好闻,也许是今天他去了怪物气息浓厚的地方,或多或少被影响到了一些。
他发觉今天的自己,对楚君山,非常有欲.望。
想要轻柔的亲吻,满足的拥抱,还有更深程度的结合。
不,不……只是拥抱或者占有还不够。
梁星渊任凭自己过分的思想发散。
好想一口……吃掉他。
这样才能够,让自己完整地拥有面前这个喜爱的人类。
但是,这是作为一个“丈夫”,最不能够表露出来的本能。
这是怪物才会有的思想——梁星渊都明白的。
他绝对不能对楚君山表达这样的想法,作为一个孱弱的人类,楚君山不会理解他的所思所想,并且,这种渴望,一定会让楚君山恐惧到想要逃离自己的地步……因为,没有人会愿意蒙受着生命危险,留在一只随时都可能发狂的怪物身边!
爱意与本能正在抗争着,根本分不清哪一方能够取得最后的胜利。
梁星渊只能保持着沉默,在心中抵抗着兽性的本能。
不,不行的。他绝不可以这样做。
他爱他,他爱他,他爱他……
如果爱,就绝对不能伤害他。
如若把爱比作一柄利剑,那么,他永远希望尖锐的刀锋对准的是自己。
他压抑着自己的所思所想,竭力保持着一个“正常人”的体面和行为,动作有些僵硬的打开车门,走到车后座,语气也比平时显得更加僵硬古怪:“……君山。”
他打开车门,站在车边,高大的身影挡住了上方投射下来的路灯光。
他的影子无比巧合地遮住了楚君山的身体,两人的视线在黑暗之中相接,那一刻,在神智涣散之中,梁星渊甚至觉得,自己看见了来自于同类的一双眼。
“梁星渊。”楚君山似乎发觉了他的异样,又像是什么也没发现,他并没有任何想要下车的想法,身子微微向后仰着,以一个极为放松的舒展姿态,放松了肩颈,双肩打开。他抬起手臂,指尖落在衬衫上的第一粒扣子,慢条斯理地解开,“你在想什么?”
他很少直接叫梁星渊的名字,大多数时候,他都只会叫他“梁老师”。
这样的点名令梁星渊在一瞬间仿佛被点醒,然而,他却误会了楚君山的用意。
他并不是来叫醒他的,而是要……与他一起沉.沦入深渊之中。
在梁星渊的注视之下,楚君山终于解开了衬衫的两粒扣子,露出一截雪白而修长的脖颈。
黑夜毫不吝啬的赐予他眼睛的颜色,将一切画面揉碎成星光,点缀入楚君山的眼睛。
他松开手,指尖朝着梁星渊的方向轻轻弯了弯:“做吗?”
第42章 夜色
在梁星渊对于楚君山的了解以及以往的印象——他从来不是一个外放的任。
可是, 梁星渊比谁都清楚,自己面前这个看似“内敛”的人,实质上并不是如一潭死水一般冷漠无情。
相反的, 楚君山从来不可能是一片平静无波的湖面,他是看似平静的海面下, 汹涌着的岩浆。那张总是带着平静淡然情绪的脸上的面具仿佛在下一秒钟就要完全破灭, 露出里面澎湃的情感来。
他的身体隐没在夜色之中, 仿佛已经和面前的黑暗融为一体,只有那双清凌凌的眼睛, 仍然在暗色的光线之中显得极为明亮,仿佛一对被水淋过的玻璃珠子。
他见梁星渊没有回答,微微抬起眸,那两片纤长卷翘的睫毛随着呼吸的起伏而轻轻的颤动着。
楚君山的喉结轻轻地上下一滑,隐藏在黑暗中的手腕无声无息的扭动了一下, 仿佛这样的小动作就能缓解内心那一点儿涌现出来的、说不清道不明的别扭与紧张, 将更多的试探呈现在两人面前。
他重复着说道:“做吗?”
只是这简单的两个字, 仿佛就像是天雷勾动地火,原本被另外一个“人”——或者怪物——紧紧压抑着的情感与炽烈的欲.望在一瞬间喷薄而出, 刹那间,黑色的触手在阴暗的光线下毫无声息的出现,极具压迫感地将自己想要终身守护着的爱人包裹起来。
高频率的波动仿佛连成了一道道汹涌频繁的声波,那一瞬间,楚君山甚至能够听得见这些触手在说些什么——
“好香好香好香好香好香好香!!!!”
“好想尝尝他的味道……好想啊!”
“梁星渊,梁星渊……你还在犹豫什么!占有他!攫取他!拥有他的一切!!”
这样的声音环绕在楚君山的耳侧,明显应当是有些聒噪的, 但是,楚君山却意外的没有感到不耐烦。
他只是低低垂着眸, 视线落在那些涌动着的、像是麻花一般绞缠在一起的触手身上,神色甚至带着一些隐约的爱怜,仿佛目光之中出现的东西并不是那些乌漆嘛黑、令人类感到本能恐惧的触手,而是一个自己爱慕已久的爱人。
他微笑的神色仿佛在无形的鼓励着这些想要在楚君山身上作恶的触手,所以,下一刻,无需梁星渊的指示,那些触手就在一瞬间缠绕上来——
它们获得了满意的结果,于是在同一时刻发出了无比满足的喟叹。
“好香……好香……君山好香……”
它们无师自通的接近着自己爱慕的人类,用细小的吸盘吸附在他的身体上。人类温暖的体温以及身上自带着的馨香气息在一瞬间安抚了暴动的触手,它们秉承着主人的意志,不由自主地放轻了动作,爱.抚着自己的爱人。
梁星渊的呼吸在黑暗中仍然显得很是沉静,仿佛被拽入这场沉.沦的飨宴的人并不是自己。
可是,那双平静眼眸下再也无法遮盖着的炽热的、跳动的光彩却在提醒着梁星渊,他并不像自己表现出来的那样平静。
事实上……他已经不能察觉到除却面前的楚君山之外的任何东西了。
面前的人类仿佛对自己有着某种基因上的吸引力,只是遥遥地看见他一眼,就想要不由自主地靠近,获得与他有关的所有东西。
只需要一次轻轻的触碰,一个并不那样紧实的拥抱,或者一个无足轻重的亲吻……那样都足够。
如若放在往前,梁星渊一定会这样想。
可是……他惊讶地发现,今天的自己,似乎并不能很好的做到这一点,来控制好自己的情绪。
他身体中的每一个细胞、每一个器官与每一寸皮肤都在叫嚣着同样一个渴望——
我想要他。
我想要他。
我只要他。
不、不行……如果这样下去,他说不定会弄伤自己的爱人……
可是……身体中的另一道声音正在循循善诱地对他说——
这一次的“掠夺”,完全是楚君山准许的。
所以,为什么不呢?
怪物的妄念与本能第一次完全压倒性质的战胜了他作为人类的理智。
他甚至感到自己血管中的每一滴血液都在不可抑制的沸腾着。
可是,当自己的目光碰触到爱人那双仍然清澈的眼眸时,他忽然又找回了自己的理智与克制。
他盯着那双眼睛,听见了自己喑哑得不成样子的声音:“可是……要在这里吗?”
楚君山仰起头,唇.瓣贴上身侧游动着的一根触手,那双狭长的眼眸微微眯起,在黑暗之中仿佛一只狡黠的、清冷的狐狸。
他微笑着,用红.唇碰了碰冰凉滑腻的触手,话语之中夹杂着轻笑声:“……有何不可?”
……
事实证明,楚君山简直低估了面前这个“人类”的能力。
新婚之夜,梁星渊展现出来的能力完全不及今天的一半。
尚存理智的梁星渊顾及到外面也许会有行人经过,提前将人抱进屋子去——
可是,那也仅仅只是回屋子而已。
奶油蘑菇汤的醇厚香味在空气中流淌着,墨色的黑夜中,一只苍白的手掌紧紧地贴在露台窗户的玻璃上,手掌上泛着红的肉都因为用力的碾压而变得有些苍白。
楚君山弓着腰,低垂的眼睫轻轻地颤动着,宛若在风中振翅的蝴蝶。
他的呼吸一起一伏,仿佛受到了什么不可抑制的刺激,鲜润的红.唇微微张合着,似是在请求,也像是在命令。
体察到爱人的无力,一条缠在他雪白腰间的触手立即蜿蜒过来,将楚君山的身体扶正,温柔的揩去他身上的汗滴。
“要休息一会儿吗?”
男人低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它不再属于平日里冷静自持、仿佛永远不会为欲.望裹挟的梁老师,却像是归属于一名食色的恶魔。
楚君山无暇回答他的话,只是微微仰着脖子,调整着姿势,那双水雾朦胧的眼睛找不到焦点,瞳孔微微涣散着,带着一种极易摧折的美丽。
他听见梁星渊比平日还要低哑的声音,像是一位老师对着自己学艺不精的学生的赞叹:“……君山真棒。”
这场比平时激烈不少的沉沦持续了三个小时。
被关在厨房里的幺幺零终于被主人放了出来,由餍足的怪物本人为它添加口粮。
今天,这位主人的兴致似乎很不错,就连为了控制体重而少给的冻干也比平时多了几块。
幺幺零似乎感受到了某种血脉中传来的压制,不敢抗争梁星渊今天没有像往常一样给自己倒牛奶,叼起自己的饭盆,就非常识相的滚到一边去了。
梁星渊并不在意这些细节。
他仿佛跟半小时之前、那个不折不扣的怪物已经划分出了一道界限,又重新穿上了人皮,变回了那个温文儒雅的梁老师。
梁星渊像往常一样,仔仔细细的为伴侣清洗着身体,换上干爽的睡衣,再将他抱回了床上,小心翼翼的盖好被子,唯恐自己的动作会惊扰了楚君山。
做完这一切,他整个人才终于松弛了下来。
他很明确地感觉到,这一次比他想象的还要失去控制。
怪物和人本身就有生理结构上的不同,本来,让楚君山接纳自己……就是强人所难。
但是,这一次,自己也太没轻没重了一点。
梁星渊回想起方才的荒唐场景,只想叹气。
不过,这一次的不受控制……又是因为什么呢?
梁星渊微微眯起眼睛,开始仔细地回想最近发生的一切。
距离上一次自己控制不了自己的行为,已经过去好些天了。
那次是在追查一个怪物的时候,在酒吧之中碰见了楚君山。他仍然非常清楚地记得,当时自己在接触到空气中的怪物气息之后,就变得有些狂燥起来。
难道是因为这个缘故吗?
梁星渊微微眯起眼睛,忽然想到了一个可能。
也许,真的是这样的。
今晚,他来到了怪物气息更加浓厚的中心城区,虽然没有进去,但是气息仍然影响到了他。
所以……在他不知不觉之中,那些怪物竟然变得这么厉害了吗?
这个念头令梁星渊不由自主地皱起眉。
他自动地忽略了自己身体本来的变化,将注意投往了外界的影响因素之中。
所以,他决定,明天还是得去那个中心城一趟。
怪物仍然盘踞在那个地方,虽然按照以往几日的气息波动来看,那只怪物并不是张扬的类型,只是想要安安分分的吃几个人过日子而已。
但是,对于梁星渊而言,那确实是一个不小的威胁。
他正在思索间,身侧团在被子里的人忽然动了一下。
这一点微小的动静惊扰了梁星渊的神思,他转过头,目光落在身侧的爱人身上,方才莫测的神色在一瞬间变得柔软起来:“君山?有哪里不舒服吗?”
楚君山垂着眸,看上去有些疲惫,眉宇间缠绕着淡淡的倦色。
“没有。”他说,一边抬起眼眸,望向梁星渊的眼睛,“只是觉得,你今天好像有些不对劲。”
梁星渊:“!”
难道说,楚君山也发现了他的异常?!
他简直不敢想象,如果楚君山发觉他的异常和怪物的能量波动有关的话,他会不会想到那个真相。
刹那间,梁星渊变得紧张起来。
他抿了抿唇,那双黑色的眼眸在夜色之中变幻莫测,闪动着莫名的光:“……哪里不对劲呢?”
“你似乎……特别想靠近我。或者说,你想拥有我的一切。”楚君山睁开眼,纤长的睫毛随着呼吸的节奏轻轻跃动着,“……为什么?”
他的问句钟不知有哪一个词汇戳中了梁星渊,他的心跳漏了一拍,张了张口,下意识否决:“我没有。”
“嗯。”楚君山微微地动了一下,调整着自己的姿势,“真的吗?”
梁星渊:“真的!我没有任何出格的想法……”
“如果真是这样的话。”楚君山勾起唇角,打断他,露出一个无奈的笑,“可以把你缠在我腰上的触手先拿开吗?”
第43章 隔阂
清晨五点钟, 梁星渊终于按捺不住,小心翼翼地从已经熟睡的爱人身边翻身下床,蹑手蹑脚的走进了浴室。
冰凉的水雾在浴室之中飞舞着, 化成一道道薄薄的水幕。不同于春天时节的料峭,在夏日, 冰凉的水汽只会带来凉爽。
对于梁星渊这种常年生活在低温的深渊之中的怪物, 这种温度简直只是小菜一碟。
真正令现在的梁星渊难以适应的, 是自身体的深处迸发出来的渴望。
这是他今夜第四次进行冷水淋浴。不得不说,这种古老的降温方式同样适合现在的梁星渊。
在被楚君山发现之后, 他才惊讶的发觉,自己竟然如此……渴求楚君山的存在。
想要用一根根漆黑的触手缠满他的全身,用分泌出来的、代表着爱欲的黏液涂遍他的全身、想要让楚君山的眼睛无时无刻的注视着自己的方向,最好最好……永远都不要挪开任何一点儿。
但是,这样的欲念对于梁星渊而言, 实在太过深重。
他实在不愿意, 再让自己的形象在楚君山那边再变得糟糕任何一点儿。
一想到这里, 梁星渊就止不住地想要叹气。
他……不能让楚君山讨厌自己的!
但是……如何抑制这样的渴望呢?
很遗憾,梁星渊并不认为自己明白这一点。
他垂着眸, 站在冰凉的水幕之下,微微摇着头,那双浓黑的眉毛微微地拧起来,仿佛是在十分纠结着一个难题一样。
算了。……先不想这个了。
梁星渊认为,这种欲求简直像是根植在自己身体之中的劣根性,和其他后天培养的习惯不同,完全无法在很短时间之中就改变。
现在浪费掉的这些时间, 还不如用来做别的事情。
比如说,他明显感觉到自己身体的变化, 应当和外界的影响脱不了干系。
如若这段时间他再被影响一次,他要是变得失去控制,对着自己的爱人提出一些很过分的要求——
那么,到那个时候,梁星渊并不会有任何怀疑,好心的楚君山又不会拒绝任何。
他只会安静地承受着如狂风暴雨一般的攫取。
但是,楚君山没有抗拒,并不代表着梁星渊不会心疼他。
想起方才的荒唐事里,楚君山那张苍白的脸,和饱含着情.欲的盈盈双眼,梁星渊发现自己的身体很不争气的……又起了一些他现在并不想看见的反应。
唉……
他伸出手,关掉花洒,随意的披了件浴袍,走出门后,强迫着自己忽略房间里另外一个人散发出来的馨香气息,没有回到床边,而是朝着外面走去。
如果再和楚君山待在一起,怕是会出事。
这种夜深人静的时刻,其实最适合思考接下来的行动了。
和他甜蜜得略显负担的婚后生活相比,外面的世界似乎已经慢慢的开始发生一些无力回天的变化。
比如说,那些怪物的能力比他第一次发现有怪物入侵这个世界的时候,要强劲许多。
还有,那些能够源源不断创造出怪物的“深渊”……究竟在哪里,他也并不知道。
如果将这件事情想象得糟糕一些,这个世界有可能会变成另外一个肮脏污秽的世界。
这并不是梁星渊想要看到的。
他垂着眸子,纤长浓密的睫毛在逐渐逝去的黑夜之中微微下落着,拢住那双纯黑色的眼眸,他的眼睛仿佛一块无机质的黑曜石,能够吸进路过它的全部光线,折射不出任何的光亮。
这个世界比他想象的还要危险了。
只要这样一想,梁星渊忽然觉得,身体中那股仿佛永远不会消散的火焰在一瞬间熄灭了。
他想要给爱人一个安稳的未来。
想到这里,梁星渊立刻敲定了今天在下班之后的计划。
首先,他应当会找一个借口,下班之后偷偷的溜回昨天他没机会找到破绽的中心城,至少也要将那只躲在背地里偷偷吸血的怪物抓出来,询问一些关键的信息。
其次他要回一趟家,看看楚君山的情况——
作为一个合格的好男人,梁星渊不会将自己的伴侣一人丢下,更何况……梁星渊想起了今晚为爱人清理身体时,对方身上留下的一道道青青紫紫的红痕,就感觉到一阵心虚和亏欠。
……他不清楚,楚君山的身体看上去这样孱弱,会不会被他折腾得发烧呢。
梁星渊再一次唾弃起自己仿佛无穷无尽的欲.望来。
他立刻从榻榻米上弹射起步,甚至不小心绊倒了迷迷糊糊醒来的幺幺零,惹得大狗子跟着他一起滚了几步。
“幺幺零,乖乖,一边玩去。”梁星渊摸了摸他的脑袋,发觉自己已经很久没有抽出时间来陪幺幺零散步和玩耍了——这段时间连轴转的任务,导致了他对于家庭的疏忽。考虑到这么一点,梁星渊显得更加愧疚起来。
“等我给君山做完早餐,我就带着你散步去,好不好?”梁星渊还是有些心疼这只狗子,蹲下来,本来想给它一点儿好处,比如说一块冻干鸡肉,或者自己的一个拥抱。
但是,幺幺零根本不吃这一套。
当梁星渊蹲下来的时候,它就像是看见了什么陌生人,尾巴顿时立起,“嗷呜”叫了一声,往后狂退三步。
那种戒备的样子,仿佛正在跟梁星渊说:
你谁?和我很熟吗?不知道,走开走开。
梁星渊:“…………”
不至于吧。
他默默地在心中记了幺幺零一笔,叹了口气,附在整座房子的各个角落之中得触手传来一阵细微的动静。
他后知后觉的发掘,也许本来还在沉睡的楚君山听到了这阵吵闹声。
他会不会吵醒他了?
梁星渊沉思一会儿,将手中的煎蛋迅速组装成三明治,小心翼翼地看了一眼卧室。
也许是昨天实在太累,楚君山只是按掉了闹钟,并没有像梁星渊所想的那样醒来。
梁星渊悄悄地走过去,借着从窗帘的缝隙之中透出的熹微的晨光,看清了爱人的脸。
楚君山的长相绝对算是出挑的那一种,他的漂亮并不是娇柔的,而是冰冷又锋利的美丽。即使将他比拟成一朵玫瑰,那么,玫瑰花瓣的边缘都反射出一片雪白的寒光。
此时此刻,他的脸上却没有任何表情,只是安静的闭着眼睛,就能够将他脸上所带着的那些生人勿近的气息洗涤掉。
楚君山的睫毛都被光照透,呈现出一派暖融融的金黄。
只是看上一眼,都能让梁星渊情不自禁的涌现出一种心软的喜爱。
他不忍心叫醒楚君山,只是走上前,伸出手,轻轻地摸了摸他的额头,确定楚君山现在的体温仍然处于正常数值区间,这才留下一张纸条,带着整装待发已久的幺幺零出门了。
半个小时之后,梁星渊将已经累得半死的幺幺零关进家门,随后开走了停在门口的那辆车。
早上,他给星海幼儿园的园长请了假,言辞恳切地表示今天自己有事情需要处理,园长也很爽快的批了假。
他之所以要白天去中心城,原因有两个。
第一个原因,就是因为深渊之中生存的怪物都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昼伏夜出。如果对方是一头实力异常强劲的怪物,那么这种时间点,反而利好了梁星渊,无论怎样,昔日的深渊之主都不至于被它反杀。
第二个原因,是因为白天的中心城人比较少,相应的,空气之中的气息也就没有那样浑浊。这样的话,也能够方便他进行精准捕捉。
至于其他的……
如果非要说一点儿私人的原因,那么就是因为,梁星渊不是很想再看见自己失控的那一面了。
即使他想要触碰楚君山想得快要疯掉,但是,如果一定要伤害他,他宁愿克制住自己的欲.望与本能,来守护自己的爱人。
他会像自己承诺过的一样,成为楚君山手下最忠诚的一头恶犬,拴上口套与缰绳,将能够主宰他的全部的鞭子放在楚君山的手中。
约九点钟,梁星渊来到了中心城外等候。
昨天的会所仍然是开放状态,看上去应当还没有那么早关门收拾。
宿醉的人三三两两从里面走出,各个男士头发蓬乱,女士的妆容晕花,看上去不免有些狼狈。
梁星渊别过头,他对于其他人的穿着打扮和日常行为习惯,并没有任何想要评点的欲.望。
他之所以现在还不进去,是因为这个时候的会所里面,气息仍然比较浑浊,再加上没有夜色的遮掩,不好直接对怪物进行精准抓捕。
更何况……他觉得有一些奇怪。
不知为什么,与昨晚相比,今天的中心城外,竟然一点熟悉的、属于怪物气息都没有。
这是为什么呢?
梁星渊垂着眸,忽然想起了什么,打开手机,轻车熟路的点出楚君山的聊天框。
即便他们现在已经结婚有一段时间,可是,他看上去仍然有些紧张,连打字都有些不利索。
【L:君山,起床了吗?如果起床的话,记得吃早餐哦~】
他就这样在车里等了半个小时,时间很快来到了将近十一点,然而,楚君山仍然没有回应。
梁星渊皱着眉,察觉到了事情的不寻常。
这个世界仿佛已经和他隔开了一道微妙的隔阂,将他所在意的一切事物都隔绝在外。
梁星渊按捺不住,过了两分钟,选择拨通楚君山电话。
然而,铃响过一分钟,楚君山并没有接。
梁星渊的眉头蹙得更深,思索着,点开了蒋纯的通话。
在电话被挂断之前,那边终于有人接起。
只不过,率先挤入梁星渊耳中的,不是人类说话的声音,而是巨大的、算得上是爆裂的风声。
“蒋纯?你和君山在一起吗?你们现在在哪里!”
蒋纯的声音断断续续:“我……我们在一起的……我们现在在……”
在他说出那个目的地的前一秒,梁星渊的脸色陡然变得苍白!
手机的听筒中传来的不再是蒋纯的声音,而是一声巨大的爆鸣声,仿佛来自世界末日的彼端。
那一瞬间,梁星渊的双眼刹时间变得猩红,漆黑的触手控制不住的从他身体下冒出,爬满了整个车厢——
它们此刻都在重复着同一个名字。
君山君山君山君山君山君山君山君山——
你在哪里?!
第44章 珍贵
同一时刻, 距离中心城十千米开外的城建广场旁的绿意酒吧钟,已经燃起了熊熊大火。
喝得醉醺醺的人们终于发现了世界已经在他们无从知晓的时候开始,就变更了自己的模样, 不再那样纯善,而是化身狰狞的恶魔, 朝着他们所有人张牙舞爪的扑来。
无数猩红的火点从被火焰劈碎的窗户中飞出, 人们惊诧地快步跑过, 惟恐被殃及池鱼。
然而,很快就有人发现, 这并不是一场简单的火灾。
在红色的火焰之中,蓦然出现了一张黑色的、微笑着的脸庞。
它拥有人类无法想象的面部特征,可以被称之为“眼睛”的器官正在不断地胀大、破碎,流露出橙色的脓液,就像是一个小小的瀑布。
不可名状的恐惧在所有当事人的心中升起, 比面前的熊熊大火还要可怕得多。
那是一只……不折不扣的怪物。
·
绿意酒吧第二层, 两道高挑清瘦的身影正在火海之中穿行着。
蒋纯今天换上了一身干净利落的白衬衫, 佩带着一副护目镜,像是早就知道这个地方会发生火灾一般, 脸上全都是沉着冷静的神色,并没有半分焦灼。
他熟练的报着点位,声音很低,却在一片寂静、只有火焰燃烧着的场景之中显得很明晰:“二点钟方向,暂时没有发现能量波动;三点钟方向、四点钟方向同上。”
他手持着一个造型古怪的轮盘,上面不断乱晃着的指针正在忠诚的为两位主人指导着未来的方向。
这是一只蒋纯和楚君山自制的能量探测仪。
原本,在无限游戏世界之中, 他们曾经拥有很多这样的低级装备,但是在离开之后, 大部分设备都被世界回收,连同着他们身上携带着的异能也消失不见,只有小部分的玩家因为势力太过强劲、且装备已经与自己的身体融为一体,所以仍然保留着原先状态的一部分。
只不过,这只简易的能量检测仪,已经足够使用,蒋纯为此很是珍惜。他垂着眸,认真工作的时候,脸上已经找不见任何的玩闹神色。某一瞬间,他那双明净坚定的眼睛,竟然与楚君山那双总是淡漠的狭长双眼相重合。
“十二点钟方向有c级能量波动,楚楚,你要去看看吗?”蒋纯转过头,看向自己身侧的楚君山,微微挑起一侧眉梢,“不过,我并不认为这个方位存在着那只怪物。”
今天,他和楚君山难得一起出来行动。
前几日的勘探之中,楚君山和他就发现,这个世界之中除却深渊伴生的大小王,还有一些其他的东西——那是来自于遥远的另外一个世界的产物。
它们不仅保留了原来的神智,甚至还拥有与原先世界相差无异的能力。
比如说,昨天那只楚君山认识的、曾经在他第一次下副本时遇到的怪物就是例子。
这无疑是一个强烈的危机。
如果这样的怪物不断增多,它们发现楚君山之后,会团结起来,一起来找楚君山复仇。
更何况……
蒋纯想到这里,不由得有些犯难,心里止不住地叹息。
他并不担心楚君山会因为这些怪物的围攻而发生什么问题,只不过,他在思考,如果,楚君山一直被讨伐,而这些怪物埋伏在他身边的话,也许有一天,当梁星渊回到家之后,就会被那些怪物抓起来作为筹码,逼迫楚君山做一些事情。
这一定会毁了楚君山的幸福人生的!
蒋纯绝不想看到这样的事情发生!
他深深的叹息着,转过头来,强行按捺下心头的波澜,继续有些为难的道:“其实……楚楚,你不觉得我们这一次的行为太冒进了吗?那些怪物确实可能藏在这边……但是你完全可以等到一个合适的时机……”
“今天上午九点钟,蹲守在卧室旁边的怪物差点将我杀死在睡梦之中。”楚君山开口,声音很淡,和往常一样,就像是一句随意的话,可是里面惊心动魄的意味却让蒋纯不由有些心惊肉跳,“如果我不杀死它们,这些怪物就会将我杀死。”
蒋纯听完,哑然无言。
……算了。他在心里安抚自己。
本来也是怪物先撩者贱!
今天早上他听到楚君山在电话之中告诉他,他在自己家里抓获了几只怪物之后,他就一直处于担惊受怕的状态中。
如果楚君山反应慢过一秒钟……那么,是不是就意味着,他这辈子再也别想见到楚君山了!?
这简直是一个极度恐怖的构想!
蒋纯只要这么一想,就感觉无论怎么样都可以了。
天杀的!它们竟然敢搞楚君山!
想到这里,蒋纯心里燃起无上斗志:“楚楚!走!!!我要带你杀穿整个世界——”
然而,他话音还没落下,就感觉自己的后腰受到了一股重重力道的打击。
蒋纯毫无防备,感觉重心完全向前倒去,他一声喊叫还没来得及发出来,骤然睁大的眼睛就为他捕获了这样一副画面——
在面前遍地是猩红的火光中,一把燃烧着墨色光团的尖刃横空出世,朝着某个角度劈将过去!
随着轰隆一声巨响,周围本就摇摇欲坠的房梁在此刻噼里啪啦地降落,宛若一场无形的雨。
在焦黑长廊的尽头,很快,一只浑身冒着火焰、黑色的眼睛布满全身的怪物就蹲守在原地,粗重的呼吸声将蒋纯的注意力全部攫取。
“呼哧——呼哧——”
怪物受了重伤,可是没有任何害怕的神色,仍然保持着原来的姿态,用一种似笑非笑地、令人不免毛骨悚然的眼神看着楚君山——
它明显来自于另外一个世界,对于那个熟悉的名字已经刻入自己的基因,酿成了终年的仇恨,在此刻不留余地的迸发出来,甚至带着令人胆寒的沉寂与低笑。
“楚君山……”
它用不成形的语调,低低的念出那个名字。
数十万只细小的眼睛在同一时刻,跟随着怪物的意念,念出了那个名字。
“楚君山。楚君山。楚君山。楚君山。”
蒋纯简直感到汗毛耸立!
他踉跄着后退一步,刚要提醒楚君山要小心,谁知,下一秒钟,那柄闪烁着明亮寒光的尖利刃器就在一瞬间飞了过去,隔着火海,直直的插入了怪物的眼睛。
刹那间,橙色的脓液在一瞬间爆开,与此同时,蒋纯无比惊讶的睁大了眼睛。
……那简直不是“一只”怪物。
直到魂刃插进怪物的“眼睛”,无数眼睛聚合成为的“怪物”在一瞬间之中消散,取而代之的是四散逃逸的“眼睛”。
它们仿佛拥有自己的神智,一边逃逸,甚至还一边慢慢的变得膨大起来,像是正在从刚刚死去的、自己的同类身上攫取必须的养分。
“楚君山。”
无数只“眼睛”默念着同一个名字,巨大的重复的声响在空间中不住地回荡着。
这样的场景就像是噩梦之中的某个片段,虚假得不可思议——可是,那偏偏又确实是真实的。
蒋纯似乎发觉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情——
他睁大眼睛,那双明亮的眼眸之中,第一次出现如此直白而剧烈的恐惧。
他一字一顿,用低沉的、绝望的声音对着楚君山说——
“它们……它们逃走了。”
这句话的深层意思根本不需要蒋纯再一次解释。
因为,楚君山知道,这些“眼睛”将去往哪里。
它们拥有正常人类永远也无法匹敌的报复心,因此,作为对于楚君山的惩罚和报复,它们一定会逃往外面的世界。
作为阴暗之中艰难生存的怪物,一旦出现在生活在真善美的和平世界之中,人类将会做出什么样的反应?!
这种噩梦一般的情况,仅仅只会在他们的睡梦之中发生!
蒋纯感到无比害怕,他转过头,像是在征求意见,又像是在寻求一些可以让自己感到安心的东西。因此,他看向了楚君山。
只不过——对方似乎早有预料,那双眼睛里并没有出现任何一点儿和蒋纯的想象之中一样的神色。
他神色仍然淡淡,仿佛这些事情并不是发生在他所在的世界上,也没有任何问题需要等待着他去解决。
“没关系。”
良久之后,楚君山才开口了。
他低着头,抬脚跨过已经被怪物纵火烧穿的门廊与焦黑的建材,声音很轻:“这个世界,早晚要面对现实的。”
蒋纯张了张口,一时间,竟然觉得无言以对。
是啊……是这样的。楚君山说的并没有错。
这个世界本来就有那样阴暗的一面,被这些人类知道了,也只不过是揭开了丑陋的面纱,并不和他们相干。
更何况,从另外一种层面来解读,他和楚君山,其实一直在尝试着解救这个世界。
这样的状态出现在现在这个场景,也并不是不合理。
只不过……楚君山的样子,难免让他有些惆怅。
那种惆怅并不代表着伤心。而代表着失去。因为,在过往,楚君山也许会第一时间尝试着拦截那些怪物,尽量将危险留在自己身边——
然而,那也只是以前了。
现在,没有任何人可以要求楚君山这么做。因为他不想,这是可以理解的事情。
被背叛之后,很少有人会再一次毫无保留地为这些毫不相干的人做出奉献的吧。
蒋纯抿着唇,和自己的内心斗争了许久,最终只是叹了口气,才快步的跟上了已经收起了魂刃、慢步往外走的楚君山。
他侧过头,观察着自己昔日伙伴脸上的神色,过了好一会儿,才轻声道:“那你打算怎么办呢?”
他垂着眸,思考了一会儿,觉得自己说得不够严谨,于是又补充了一句:“……我是说以后。你自己的生活。”
“蒋纯,这并不是我能决定的。”楚君山的回答很淡,滴水不漏,和他那双总是经年没有任何情绪的眼眸一样,宛若平淡无波的湖面,根本令人无法窥知他内心的任何想法,“只不过,随波逐流。”
·
梁星渊的运气很不好。
从中心城到爆炸的绿意酒吧,足足有两个高架桥的距离。
但是很遗憾,今天中午的中心城高架不知道抽了什么风,有无数多车辆堵在原地,就连梁星渊这样的好脾气先生都烦躁不已。
在等待的半个多小时之中,他盯着高架桥下碧绿的水波,无数次思考过是否要在众目睽睽之下变为原型,然后打开车窗跳进水里,用自己的触手游过去找他。
但是理智告诉梁星渊,这并不行。
这个时候,他又怀念起自己在深渊之中的日子来。
那里虽然环境恶劣,但是怪物们都害怕他,甚至,还专门为他开辟了一条专属通道。
这样,无论他想去哪里,都没有任何怪物敢跟他抢位置。
是的。深渊在这一点上看来真好。
思及此,梁星渊的心又忽然在一瞬间之中沉浮不定起来。
要是他还在深渊,要是他早一点遇见楚君山,要是他现在还能回到深渊……
他一定会选择一个世界上最深的巢穴,用怪物的信息素封锁整个洞穴,将里面布置得温馨漂亮,足够让一个人类觉得舒心适宜。
……他是说。
他要将楚君山整个儿藏起来,不叫任何人或者任何怪物看见他……就连他的爸爸妈妈,甚至蒋纯也不行……
梁星渊想到这个念头,便觉得越加痛苦起来。
事实上,他并不清楚自己为什么一定要坚持在这个世界上,他明明可以放任自己怪物的本能和野心,蛮横地将楚君山带走。
只不过他心软,舍不得他的爱人难过……可是,这样的心软,似乎只能带来今天这种令人焦心的局面……
楚君山……楚君山……
车内的电台不知为何,遭受到了能量信号的波及,自动改换了电台的数码。
很快,一道女声自播放器中徐徐响起来。
她的语调轻柔,语速却很快,听得出新闻的紧迫:“今日上午十点三十分,位于长松街道的一家酒吧内发生爆炸……消防队暂时确定26人受伤,无人死亡……”
无人死亡……
梁星渊听到这里,总算松了一口气。
但是……26人受伤……
他无法确认,这倒霉的26个人类之中,是否有他的爱人。
如果真的有的话,那么,简直糟透了……
想到这里,他的心再一次紧紧的揪了起来。
如果楚君山受伤的话,他一定会调查清楚到底是哪个人类造成的这场祸事!
那些好不容易学来的仁义礼智信都在一瞬间清空,只有仇恨占据了八个大脑,驱使着梁星渊去做出一些并不理智的事情。
梁星渊降下车窗,强迫自己大口呼吸着新鲜空气,随即转开眼,拿出手机,拨通了今天打给楚君山的第157个电话。
一分钟后,电话因为无人接听,而自动挂断。
梁星渊面无表情,实际上,只要有人在他身侧,就会发现,他放在身侧的手掌在此刻紧握成拳,就连皮质的硬底置物箱,仿佛无法承受它带来的重量,不住向下凹陷着。
半晌,梁星渊才摇了摇头,在心底安慰自己——
万一呢?万一没事呢?
这个念头虽然冒了出来,但是声音极小,梁星渊仔细听去,甚至觉得这是在安抚自己受伤的心灵,总而言之,可信度极低。
他叹了口气,摇着头,发动引擎,随着车流下了高架桥。
刚才被他忽略的电台女主还在兢兢业业地播报这件事情。
“经本台记者了解到,这一次的爆炸事变似乎带有某些奇幻色彩。”女主播轻柔的声音回荡在整个车厢中,“因为,不止一名目击者和受伤者看到,最后一次爆炸的一瞬间,有无数黑色的眼睛从空气中逸散而出,扑向了那些受伤的患者。本台记者将持续跟进伤员及后续情况。”
眼睛……?
梁星渊难得从情绪之中脱身而出,蹙起眉头,认真的开始思考着这个问题。
难道说,那个世界的怪物出现在人类面前了?
眼睛……
如果是怪物身上的某个部位,他倒是知道,眼睛归属于哪种怪物。
但是,为什么呢?它为什么会选择在白天出现?难道说,有人类惊扰了这些怪物吗?
这完全与梁星渊对深渊怪物的认知不同!
“眼睛……”
梁星渊蹙起眉头,半晌,一边思考着这个问题,一边驱车向前开去。
不知为什么,一股强烈的不安感在他心头升起,仿佛如果没有处理好这个问题,那么,他精心营造出来的幸福生活,将会在一瞬间化为泡影!
这绝对不行!
梁星渊火急火燎,将车辆开进一条小路,随后在保证不违反交通规则的情况之下,毅然决然地将车辆的速度提到了顶端!
很快,远远望去,冒着黑烟的长松街道就呈现在他面前。
梁星渊皱起眉头,盯着已经面目全非、不断有人冒出哀鸣的街道,神色莫测。
周遭都是不断鸣叫着的救护车和警车,穿着白衣的护士和医生匆匆忙忙从他身边走过,不经意间擦撞着梁星渊的手臂。
“别站在这里挡路啊先生,无关人员请往外走一些。”
一个护士低声说,抬着担架中被火烧焦了小腿、正在不断疼痛呻.吟的伤员,快步抬进了救护车之中。
梁星渊像是反应过来了什么事情一般,快步从人堆之中走过去,找到一位穿着工作装的警察:“您好,请问一下……我想问问,伤员名单出来了吗”
“嗯?”被他拉住的明显是一个年轻警察,正在用纸张登记那些人的名字,很快,他就重新看向这个急匆匆地、穿着黑色西服的高大男人,“你要找谁?”
“我爱人和他的朋友。”梁星渊一旦回归到社交状态,情况就迅速的稳定了下来,“我比较担心这一点。如果不打扰的话,可以替我查一下吗?”
“当然。”警察看了他一眼,发现面前这位男士的眼中全都是担忧,犹豫了一下,还是说,“你的爱人的名字是……”
然而,这句话还没说完,他就发现,方才梁星渊还黯淡的眼睛在此刻忽然变得明亮起来,宛若水洗过的玻璃珠。
虽然那双眼睛是黑色的,却仍然纯洁没有杂质,就像是珍珠一般明亮。
“君山!”
他在角落里发现了安然无恙的楚君山,然后视线偏移,才看见他身侧站着的蒋纯。
只不过,现在的楚君山似乎并没有听见他的呼唤,也没有看见他。
因为,在他面前,正有几个穿着记者服饰的人团团围着他,长枪短炮和镁光灯闪个不停,仿佛在录制什么东西。
一个身材健壮的记者走到他面前,正殷切的注视着楚君山没什么情绪的那双眼睛,神情激动:“楚先生,不知道是否能采访你一下,您刚刚真的看到了不同寻常的东西了吗?!”
这个问题还没有等到楚君山的回答,下一个记者就以一种刁钻的角度,钻到了众人面前。
梁星渊皱起眉,脚步一停,下意识伸出手,想要将这个冒冒失失的记者拦下来,不要让他莽撞粗鲁的行为伤害到自己宝贝的爱人,他就听见那名记者开嗓了——
“楚先生,您刚刚是说,你一靠近那些眼睛,它们就突然在你眼前自爆了吗!”
楚君山:“……是的。”
他转开眼,明显不想回答这个荒谬的问题,然而,只要一转过头,他就看见了一张熟悉的面孔。
梁星渊:“…………”
四目相对之间,两人忽然都有一种说不上来话的沉默。
梁星渊抿着唇,安静的等待着记者散开。
他退到一边的林荫下,在角落里观看着在苍白的镁光灯下,仍然完美得无可挑剔的楚君山,心中五味杂陈。
现在的楚君山看上去,似乎没有什么问题。
这对于他来说,就已经是弥足珍贵的事情了。
身上的衣服没有破,头发也没有被烧焦,脸庞也仍然是白净的。
因此,他看上去,毫发无损,应当没什么问题。不过……梁星渊不清楚他到底有没有被那些肮脏丑陋、不该出现在楚君山面前的怪物吓到。
要是真那样的话,那么,他一定会很后悔的。
后悔没有早一步把这些隐藏在这个世界各个角落里的危险都统统消灭,让楚君山永远生活在自己营造出来的安稳世界之中,不会让楚君山受到任何的伤害。
但是……这样的愿景在今天看来,已经是无法实现的了。
树林的阴影下,梁星渊的脸被从树叶中落下的光斑掩映得忽明忽暗,看不出他脸上的情绪。
很快,在警察的驱赶下,记者们终于如潮水般散开。
一旁的蒋纯被警察叔叔叫过去做笔录,而楚君山垂着眸,朝着他这边走来。
“没事吧?”在楚君山面前,梁星渊收起了那些汹涌的、险恶的想法,归于原先那个沉静温柔的梁老师,“有没有感觉到哪里不舒服呢?有没有……害怕呢?”
“都还好。”楚君山的回答也只是淡淡的,没有多掺杂任何情绪,“只是觉得有些疲惫。”
梁星渊一寸不离地望着他的眼睛,低声确定道:“真的没有任何不好的地方吗?就算是心里不舒服,也算是不舒服的。”
楚君山闻言,微微抬起头,然而,在他不知晓的地方,梁星渊已经低下了头,两人鼻尖在不自知的时刻相碰,温热的气息洒落在脸颊,带来一阵温馨的安全感。
“君山。”梁星渊撤开分毫距离,阻断了两人的碰触。他垂着眸,浓黑的睫毛轻轻下落着,语调温柔:“你刚刚,是不是看见怪物了?”
第45章 忠告
这个问题出现的场景有些微妙。
身后是烧焦了的酒吧, 逐渐增加的伤员人数都被一个个白色的担架抬进救护车中,黑炭之中,有着许多被烧焦得看不清的“眼睛”。
在某一瞬间, 楚君山忽然觉得,这样的场景和某一个副本结束后的画面重合了一瞬。
他再度抬起眸, 那双眼睛里已经没有了还在燃烧着的红色火焰, 他用极度平静的语调, 低声说:“看见了。”
梁星渊的心骤然悬了起来,他抿着唇, 像是在确认一个不堪的事实:“你被它们伤害了吗?”
楚君山回答得也很干脆利落:“并没有。”
梁星渊看着那双澄澈的眼睛,半晌,才点了点头,只是低声说:“没事就好。”
他并不害怕别的,只是害怕, 楚君山会被这些丑陋无比的怪物伤害。
如果夸张一些地说, 他认为他的爱人, 即使是被任何一只怪物看上一眼,都是一种对他最宝贝的爱人的亵渎。
既然楚君山没事, 那么接下来,就到了他和那些怪物算账的时刻了。
他本来不想将事情衍变成现在这样——毕竟,怪物生存在这个世界上,只是一种寄生。就像是春天寄生在田中的棉花上的蚜虫一般,只需要弹掉就好。
他并不把它们当成一回事。
可是蚜虫竟然在这种宽待里攫取了莫名其妙的野心,想要将纯白无暇的棉花整朵都采撷。
那么……这就并不是一件可以容忍的事情了。
梁星渊带着重重的忧虑,仍然对着爱人强作轻松的微笑着:“没事, 君山。我们在一起,一切问题都会解决的。”
楚君山淡淡应了一声, 两人各怀心事,却走向同一个方向。
“楚楚!”蒋纯坐进了警察的车里,朝着楚君山使劲儿挥手,“我得去跟警察叔叔做个笔录什么的!你们俩先回去呗!别担心我啊!”
楚君山扬眉:“需要我一起吗?”
警察本来要说话的,可是,蒋纯已经率先一步说:“哦哦哦!不要不要的!我一个人就好了!有啥事到时候我打你电话哦!”
警车开走,楚君山站在原地,目送着车辆远去。
他忽然回忆起,蒋纯在原先的无限世界里面,就是常常做情报和后勤工作的。
这样的场景,他其实见过不少。
只不过……今天见过了太多旧物旧事,回忆就像是潮水一般翻涌而来,一起挤进了他的大脑之中。
他转过头,像是想起了什么,看向梁星渊:“对了,你今天怎么过来的?不用上班吗”
今天是正常的工作日,星海幼儿园应当不会让一名幼儿园老师就这么擅离职守跑出来的。
梁星渊卡了一下壳,在电光火石之间,决定了自己说出口的答案。
他看向楚君山:“哦,是这样的。当时给你打电话发现你那边可能有情况,所以跟园长请了一会儿假……”
“我现在已经没事了。”楚君山道,“你先回去上班吧。我打一辆计程车回家就好。”
不知是因为回忆卷土重来,还是因为靠近怪物的缘故,他现在确实有些头疼难忍。
如果一直待在梁星渊身边,以他对自己的关怀,说不定会一直陪伴在自己身侧。
时间久了,难免引起不必要的怀疑和猜忌。
话虽这样说,但是楚君山其实并不认为,这名对他呵护备至的爱人会轻易同意,放他一人回家去。
可是——现实好像和他想象得不太一样。
梁星渊超乎寻常的没有拒绝,而是有些担忧的回答:“你真的可以自己一个人回去吗?”
“可以。”楚君山回答完,微微眯起眸,回望着那双黑色的眼睛,像是要从那双无机质般的双眼里找出什么端倪来。然而,很可惜的是,他什么也没找见。
计划落空,楚君山应答道:“那我先回去了。”
梁星渊点头,替他叫了计程车,又仔细叮嘱了他一些类似于“今天中午要记得吃饭”之类的事情,才依依不舍地目送他上车远去。
等到那辆银白色的计程车消失在他的视野中,梁星渊的脸色恍然变换,神色淡漠。
绿意酒吧之中的火焰已经熄灭,周遭的商铺都不敢上前。
警察用长长的警戒线将这里围了起来,约莫几十分钟后,原本聚集着伤员和看热闹的热心市民就全部散去。
梁星渊戴上墨镜,在车中将自己身上穿着的、楚君山为自己购置的白衬衫换成黑色的另一件,无声无息地掀开警戒线的一角,进入了这座余温未退的废墟之中。
和梁星渊想象得差不多,这一场离奇的大火,完全是由怪物造成的。
那并不是简单的火焰,而是属于怪物的一种异能。只要被“火焰”沾染到的东西,无论是活物还是死物,都会以一种极快的速度开始燃烧,直到消失殆尽。
人类世界的消防员,根本无法抢救这座建筑的。
现在这座建筑已经被划作危楼,日后是必定要推倒重建的。
但是,消防员与警察并没有立刻来这里处理残局的原因很简单——
经历完这场大火之后,灼热的温度从来没有消退过,普通人只要站在其间,就会觉得灼热难忍。
然而,这一点温度对梁星渊而言,简直不算什么。
他对此并不感到任何害怕。
作为深渊之中诞生出来的王嗣,梁星渊对温度的变化敏.感,承受的上下限都很高,并不会被怪物的一个异能伤到。
值得被他在意的是,则是他在空气中嗅到的淡淡的臭味。
那是怪物身上独有的味道。
梁星渊蹙起眉头,似乎在极力忍受这种对他来说低贱又恶心的生命。
和楚君山所说的一样,那些“眼睛”在脱离“母体”之后,就变成了一个个具有自己独特生命力的个体,逃散到各个角落之中。
梁星渊看见,脚下的灰烬之中有着不少被烧焦的、爆裂开来的眼球,里面流淌着橙黄色的脓液,在黑色的焦痕之中显得极为显眼。恶心得不免令人想吐。
梁星渊抬起脚,俯下身去,伸出手,捏起了一枚“眼睛”。
他凝视着那只眼球,半晌,忽然轻轻笑了一声。
也许是他这声笑里蕴藏着的讽刺意味太浓厚,很快,他手中的已经死亡的那枚“眼球”就在梁星渊的面前疯狂的旋转起来——
“萨奇。”梁星渊捏着那枚眼球,似乎非常嫌弃地微微眯起眼睛,忽然发出了一声低笑,“这个世界好玩吗?”
被叫做“萨奇”的怪物听见了这个称呼,仿佛被定住了一半,足足过了半天,才僵硬的睁开眼皮,望向了自己昔日服侍的王,发出的高频率声波嘶哑难明:“……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嗯,知道的。”也许是对手太过熟悉,梁星渊看上去罕见地柔和,“因为等会儿还要杀了你,所以先问问。”
“……”萨奇沉默了一下,明显不明白这种带有阴谋论的客套到底从何而来,它用癫狂的声音,仿佛在向看不见的天神做出狂热的祷告,“这个世界……比我们那个世界好多了!!!如果有可能,我希望我出生就来到这个极乐之地……王,这里没有会杀死我的怪物,我可以吃掉所有人——你看,这些眼睛,属于那些可爱的人类们……哎,他们死去的样子,简直太可爱了……”
“你应当庆幸你没有看上我喜爱的人类的眼睛。”梁星渊嫌恶地望着它,“不然,你也许没有机会再向我说出这种话。”
“您的……喜爱的人类?!”萨奇骤然睁大了双眼,仿佛不明白这个复杂词汇到底代表着什么意思,“是、是的……王喜爱的人类……我见过他!!”
萨奇简直是用狂喜的语调喊出最后的一句话。
接着,他丝毫不顾梁星渊变幻的神色,用如痴如醉的语调阐述着自己的想法:“您喜爱的人类有着一双这个世界上最为独特的眼睛啊……王,可是,您喜爱的他,恰恰是最危险的啊。”
梁星渊冷淡的目光就像是一块块寒冰,可是这种如芒在背的痛意并没有阻挡萨奇想要说的话。
“王啊,您如果喜爱他……您将会万劫不复的。”萨奇以一种奇异的语调说,“您会发现他是一个十恶不赦的恶魔,您这样的高阶怪物,将会被他完整的吞吃下去的……”
“胡言乱语。”梁星渊的语调毫无起伏,可是就算是一块石头,也能够听出他话语中的不悦,“那你呢?你这只货真价实的怪物给出的告诫,在我这里没有任何可信度。”
“况且——”
梁星渊微微蹙起眉头,半晌,像是想起了什么,神色肉眼可见的愉悦不少。
“如果一定要说是谁吃谁——那么,说不定还是我吃了他呢。”
他眼前浮现出楚君山苍白孱弱的面孔,微微翕动张合的、被泪水润湿成簇的眼睫、还有那张在极少情况下才会说出讨饶话语的红.唇……
梁星渊在心里默默地想——
他的爱人,是世界上最善良可欺的人类。
他完全没有任何可能会吃一只怪物!
这个念头冒出的同时,下一秒钟,来自于梁星渊身下陡然冒出的触手在一瞬间之中织出一张密网,那些“烧焦”的“眼睛”一个不落的被摘出来。
黑色的潮水翻涌之间,梁星渊微微歪着头,听着“眼睛”彻底爆裂的声音,心情颇带愉悦地想——
他的爱人,简直是一只纯善可欺的小羊羔。
他一定要好好保护楚君山才是。
第46章 执迷
晚上七点钟, 和楚君山早就料想到的一样,一通电话找上了门。
叮铃铃——叮铃铃——
刺耳的铃声在门口奏响,楚君山坐在榻榻米上, 抬眸望去,却没有第一时间看着不断作响的门铃, 而是望向窗外被风吹得枝影摇晃的植被。
一个小时前, 南城下了一场云.雨, 声势颇为浩大,此时此刻, 吹进窗中的风里仍旧夹杂着细细的雨丝。
清新的空气从窗口吹进,如果没有上门的不速之客,也许,这是一个平凡而凉爽的夏夜。
“楚君山先生,您好, 请问一下您现在方便吗?”
楚君山接通了电话, 隔着一张窗户, 声音很轻的回答:“有什么事情吗?”
“是这样的。”电话中是一道年轻的男声,“我是警号为1135768的人民警察, 我的姓名是蒋凡。我们经了解到,您今天下午从长松街道的酒吧爆炸案离开之前,遇到了一些离奇的事情。我们经办小组的专家初步认为,这是一场群体性的病毒攻击,所以,为了您和您家人的健康,政府决定采取强制措施, 暂时将您和人群隔离开来,希望您能理解——另外, 值得一提的是,我们的车辆已经停在门外了。您无需携带任何物品,直接出门就好。”
楚君山对这个结果并没有半分的困惑和惊讶,这个世界毕竟和另外一个遍地都是污秽的怪物的世界不一样。
人类看见怪物之后,必定不会在短时间内就接受怪物的存在。况且,甚至还有更多人会因此患上精神方面的问题。国家的政府采取这样的措施无可厚非,甚至在楚君山看来,这是一个非常好的应急策略。
他并不排斥这种行为,简单的应答下来。在他走出门之前,楚君山又像是想起了什么,转过了身,像是在寻找一些什么。
半开的门外,穿着防护服的警察脸色微变,刚要开口说些什么,下一刻,楚君山就转过身,开口说话,打断了他的疑虑:“请放心,我只是想跟我爱人知会一声。”
梁星渊并不知道这件事情——以楚君山对他的了解,如果不提前跟他说,说不定这只怪物会选择连夜打进隔离地内部,然后冒着被整个人类社会驱逐的风险,在夜黑风高之下把他抢走。
楚君山想,这并不是梁星渊不能做出来的事情。
为了避免这样的情况的发生,楚君山选择通知他一声。
他发了一条短信,又在家留了一张纸条,顺带在离开之前,还给幺幺零加了一点水和狗粮,这才跟着几名警察离开了家。
看得出来,新成立的应急小组确实非常重视这件事情,虽然他们此行的目标只是楚君山一个人,但是小组还是很给面子的派出了两辆车的警察,专门“护送”楚君山隔离。
他对此种情景不置评价,微微垂着眸,在车后排的车窗之中望出去,神色莫测。
那个叫蒋凡的警察明显比较活泼好动,并没有安安静静的待在楚君山身边。
他一直在望着自己的对讲机,时不时发出几声询问:“你们那边情况怎么样……我这边已经接到了目标人士……嗯,预计还有二十分钟到。”
蒋凡今年24岁,刚刚从警校出来,他也是第一次遇到这种情况。
明显,他身边坐着的这位先生就是他最感兴趣的地方所在。
他长相很周正,气质冷冽,即使穿着一身软趴趴的休闲衬衫,仍然有一种不可侵犯的威严感。
这个青年身上并没有肉眼可见的伤痕,就连方才正常到不能再正常的交谈,也在提醒着蒋凡,这位楚先生非常正常,不仅没有身体上的问题,也没有出现心理上的障碍。
那么,他为什么会出现在名单上……
他正在思索间,谁知,下一秒钟,他一直在暗地中观察着的楚先生忽然转过头,看向了他:“蒋警官。不知道能不能问一些问题。”
蒋凡被点名,立刻坐直了身体,望向那双在夜色之中显得异常明亮的眼睛:“嗯……你说。”
“这一趟大概要去多少天呢?”楚君山问,“我有一些工作需要做。”
“这个……实在不清楚。”蒋凡皱起眉头,“据我所知,现在的情况实际上已经不容乐观。专家认为,这是一次偶然发生的事故,人们在某一瞬间被一种奇异的能量影响,所以身体的机能有可能会产生改变。因此,他们想要证实,这是否是一次群体性的创伤后应激综合征——”
他的话语在这里蓦然停顿下来,年轻的警官抬起头,认认真真地看向楚君山,那是一种近似于审视的目光,不再像看一名同类,而像是在看一只从来没有看见过的怪物一般。
“他们认为,在一部分出现应激反应的人士之中,出现了一种集体的臆想。这些他们形容出来的奇怪现象实际上只是一种很神奇的想象,并不是真实的——因为,在大多数当事人的形容之下,他们看见的东西都不具有存在的科学基础。”
在年轻警官动情的讲述之中,他没有注意到,隐藏在阴影之中的楚君山微微眯起眼睛,狭长的眼睛弯出一抹锋利的弧度,却被柔和的脆弱弯折下的睫毛遮挡住。
“所以……他们,看到什么了呢?”
楚君山问。
这个问题仿佛一个神奇的咒语,刹那之间,还沉浸在那个奇幻的想象之中的警官蓦然回过神,转过头,看向楚君山——
他张了张口,那个词汇在一瞬间情不自禁地从咽喉中吐出。
“……是眼睛。”
·
约莫八点钟,楚君山被送进了人民第三医院。
这是南城唯一一处远离市区的医院,占地面积很大,往常,这里住院部的许多单间都是空着的。
这反倒方便了两百多位爆炸案的当事人入住。
楚君山被套上了一身防护服,微微垂着眸,扫视着已经空格信号的手机,不予置评地微微摇头,将手机放回了口袋之中。
接下来,就是一些常规的检查。
脑部CT检查、心电图、血常规、磁共振。
也许是楚君山来得比较晚,在他之前的那些当事人已经完成了检查,此刻都无精打采的站在大厅中领取报告。
楚君山从监察室出来,不甚在意的将指尖用来按压出血点的棉签拿开,抬起眼观察四周的时候,身边就传来一道激动的声音——
“楚楚!!”
蒋纯大老远就看见了楚君山,此刻从一众队列里飞奔而来,差点扑到了楚君山身上。
楚君山不动声色的稍稍往后撤开一步,挑起眉梢,神色淡淡:“你也在这里。”
“是啊!!”蒋纯坚持地抓住了楚君山的袖子,委屈道,“我之前不是跟几个警察叔叔去做笔录了吗?本来好不容易做完之后,我以为能回家了,结果警察叔叔直接把我拖到这边来了。他们说要做完什么检查才可以。”
楚君山转开眼,观察着周围的景象,一边语气随意的询问道:“有什么发现么?”
“没有。”说到这个,蒋纯压低了声音,“我们这些人之中,其实看见了怪物的是少数。这些病患显然出现了精神方面的问题……我怀疑,他们的san值清零了。”
san值一般来说,是游戏中的用法,指代的是精神阈值。
如果一个人经历了重大的惊吓或者恐惧的情绪,san值就会急剧下降,如果san值清零、甚至变为负数,这个人一定会疯掉。
刹那间,蒋纯眼前闪过无数个从前的画面。
那些精神失常的人类玩家通常只能留在游戏副本之中,被那些毫无人性的怪物撕咬啃食。
蒋纯收回目光,看向了楚君山,紧紧咬着唇:“……楚楚,这怎么办?”
罕见地,楚君山只是轻轻地摇了摇头,并没有回答。
他脸色仍然如霜雪般浅淡,看不出太多情绪,只不过,只有一直跟在他身边的蒋纯可以窥知,他已然不是当年那个楚君山了。
……
半小时后,所有人的检查报告出来。
楚君山和蒋纯并不在需要留观的人员之列,因此,原先带他们进来的那名年轻警察来接应他们回家。
“楚先生,蒋先生,你们可以现在这边休息一会儿——哦对,这边不是隔离区,不需要防护服了。”蒋凡弯起眼睛,对楚君山投以一个微笑,“稍等我完成自己工作之后,我可以送你们回家……”
然而,这句带着一点微弱的谄媚和讨好意味的话还没说完,一道声音就这样横空插来。
“不用了。”
不知何时,一道高大的身影出现在三人眼前。
梁星渊熟悉的气息瞬间笼罩了楚君山的全身,像是要用自己的气味来标记对方一般。
他的目光率先在楚君山的身上逡巡一圈,在发现和自己之前最后一次看见他时没有什么分别,这才放心地收回目光。
“警察先生,不劳您费心了。”梁星渊转过头,微微眯起眼睛,看向这个疑似想要横刀夺爱的年轻警察,以一种滴水不漏的礼貌微笑作为回击,“作为丈夫,我想我完全拥有可以接我的爱人与朋友回家的能力。”
蒋凡:“……”
他扯了扯嘴角,难堪的抬起眼睛,看了一眼一旁坐着的楚君山,而后收回目光。
“呃……抱歉了。”蒋凡戴上帽子,冲着楚君山略微一点头,“那我先去忙了。”
等到那个年轻帅气的警察消失在视野之中,梁星渊这才松了一口气,感到危机解除。
他转过身面向楚君山,微微俯下身子,语气温柔得跟之前相比,像是两个人:“君山,我先去办一下手续,等会出来接你们,好不好?”
楚君山颔首,仿佛并没有看见方才梁星渊的川剧变脸,目送他远去。
“蒋纯。”楚君山忽然开口。
蒋纯愣了愣,仍下意识应道:“嗯?”
楚君山仍然保持着原来的姿势,并没有回头望向蒋纯,声音很淡,仿佛即将在夜风中融化:“如果,有一天,这个世界的人类——包括梁星渊,知道了我们的过往。那么你觉得,我们这种从污秽之地出来的‘屠夫’,还可以被这个世界……或者说,自己的爱人,接受吗?”
第47章 小狗
这个问题曾经出现在蒋纯的梦境之中, 只不过,这些都只是他在心中对自己问出的问题。
蒋纯从没想到,有朝一日, 他会从楚君山那里,听见这样的话。
他只是依稀记得, 楚君山不是这样的。
“这个……”蒋纯愣了愣, 很快, 又回过神来,艰难地干笑了笑, “应该不会吧。”
这个问题的回答言不由衷。
在蒋纯的印象中,就算是当年从无限游戏刚刚出来的时候,他也没有曾经将“不合群”、“不被接受”这个结局套用在楚君山身上。
因为,当时的楚君山深陷心理问题,将自己关在房间里, 蒋纯也并不知道, 那段晦暗的过往之中, 是否有人将他拯救。
在蒋纯的印象中,楚君山应当, 永远不会觉得自己不会被这个世界接纳——
因为,这个世界,根本不再适合他生存了。
有的时候,蒋纯总是在那张平淡无波的脸孔下,窥见楚君山空洞苍白的灵魂。
在午夜梦回之际,他总觉得自己和楚君山虽然是“幸存者”,却始终没有逃出那个死亡游戏。被怪物异化的一部分自我已经长久地伴随着他们本身, 跟随着楚君山与蒋纯一起,回到了这个“正常”的世界。
可是……
蒋纯不知晓, 楚君山为什么会问出这样的问题。
难道说,最近各方面给到的压力实际上太大了,因此,楚君山有些难以承受了吗?
如果之前积攒下的郁结并没有得到消解,经年过去,楚君山那些痛苦的回忆再次被一个个类似的场景唤起,应当会感到疼痛难忍吧。
想到这里,蒋纯不由得轻轻地叹了口气。
如果真的是这样的话,那么,他真的觉得自己可以理解楚君山为什么这么想。
然而,和他想象的不一样,楚君山开口了:“原来这样,我只是问问。”
蒋纯一顿,微微转过头,目光望向楚君山。
这人今天穿着一身单薄的短袖衬衣,身姿单薄,全身裸露出来的皮肤在医院冷白色的光下显得无比白皙,甚至苍白到了几欲透明的地步。
楚君山有着一张仿佛永远不会变更神情的脸,那双堪称清澈的眼睛里似乎永远不会有任何情绪,如一面无波无澜的湖面,映照着整个世界的丑态。
刚刚问出问题的人似乎并不是现在这个坐在原地、面无表情的楚君山,而像是蒋纯的幻觉。
他皱起眉,嗫嚅了一会儿,有些不确定的看向楚君山,良久,才轻轻的叹了口气:“楚楚……你,是不是这段时间太累了?”
“并没有。”楚君山抬起眸,用那双万年不变的眼睛看向蒋纯,被看者忽然觉察到一阵毫无缘由的心虚,主动的挪开目光,楚君山这才慢悠悠地转过头,“不过只是随口说的罢了。”
蒋纯并不明白他此刻在想些什么。
楚君山并不担心蒋纯口中所说的“外界对他的看法”,事实上——他从来没有担忧过这件事情。
过去的几年之中,他曾经偶尔想过,如果有一日,这个世界产生了异化会怎么办。
也许是连续多年身居高位带来的习惯,他习惯性的要求自己站在高位,俯瞰着全局,推搡着自己去模拟每一个人在这样的场景中作出的反应——甚至是他自己。
紧接着,这样的想象就被楚君山停止了。那并不是因为别的原因,而是,他只是觉得有些……无聊。
他发觉无论自己怎样模拟出各种不同的可能性,自己的选择都很简单。
如果真有世界末日的那一日,楚君山大概会无动于衷,冷漠地观察着这个世界,让那些自己曾经亲身经历过的痛苦一点点蚕食这个世界。
他大略会袖手旁观吧。
可是现在,他并不会担心这个既定的结局了。
他更加担心的事情——其实与他本身的事情更相关。
楚君山微微眯起眼睛,极佳的视力捕获了远处正拿着一堆手续册,徐徐朝着他走来的梁星渊。
他的伴侣是一只怪物,毋庸置疑的,他是一只很有礼貌、略通人性的怪物。
但是,从他在某些事情之中体现出来的异于旁人的凶残和偏执——楚君山几乎能够确定,这真的是一只货真价实的,披着人皮的怪物而已。
他拥有怪物的一切本性,也许他在另一个世界,属于弱小的那一类,但是这并不代表着,在它们遭遇背叛之后,它们不会对自己产生任何威胁。
如果真的有那一日,楚君山并不害怕他的报复。毕竟,他曾经在原来的无限游戏中,杀死过一只怪物整整一千次。
那只怪物被匍匐在他脚底的污秽邪物们称之为“王”。
即使不知为何,在他屠戮那只复活后不做任何反抗、只是安静的等待着他的利剑的怪物时,那些低贱的小怪物们仍然秉承着忠诚至死的原则,前仆后继地尝试着保护它。
但是——最终,楚君山还是杀死了它。
他收回思绪,将自己从回忆中挣脱出来。
之所以担忧这个问题,只不过是楚君山曾经从这件事情上得知,一只怪物对于自己的伴侣的忠诚,有着天然的严苛要求。
它们无不希望自己的伴侣永远不会背叛它们,如果被它们发现背叛的行径,那么怪物就必定会报复它们昔日挚爱的伴侣。
比起“报复”,楚君山更不愿意看见来自梁星渊的“仇恨”。
这对于楚君山而言,绝对是一次很神奇的体验。
在彻底失望之后,他从来不会为任何人或者事驻留脚步,自然,也不会为任何东西引起情绪上的波动。
可不知为何,对于他而言,梁星渊却像是一个格外特殊的存在。
虽然只是可能,但是他仍然下意识地不想要冒风险。
所以,楚君山正在考虑一件事情。
他应该选择一个合适的时机,以一种温和的方式,告诉梁星渊这件事。
“哎,梁星渊过来了。”蒋纯正在悄悄地察言观色,即使楚君山面上不显如何,可是,潜意识告诉蒋纯,楚君山现在状态并不对,“走走走,咱们赶紧回家洗一下吧,这一身消毒水味儿,真是烦死我了……”
楚君山抬起头,果然看见了逐渐靠近过来的梁星渊。
梁星渊显然对方才两人之间的暗流涌动并不知情,他面对着楚君山,微微弯着眼眸,笑意温和:“君山。我们现在走吧?”
“送我送我!”蒋纯跳出来,“累累累!我今天可是大功臣,你们俩快送我回家!”
“没问题。”梁星渊也发觉了楚君山的不对劲,微微挑起一侧眉梢,看向楚君山,下意识以为是他太疲惫了,下意识想要说一些活泼点的话来安抚他,“两位要吃宵夜吗?”
蒋纯刚要说话,楚君山便率先开口:“你们去吃吧,我在这里等你们回来——梁老师顺便送一下蒋纯吧。”
蒋纯愣了愣,有些没反应过来,刚要问为什么,楚君山便补充道:“正好来一趟医院,想问一下医生一些问题。”
他这么说,蒋纯就明白了。
之前,为了排查无限游戏会不会给身体带来伤害,楚君山和蒋纯每年都需要体检。
或许是今天的遭遇让楚君山感到哪里不舒服了?!
蒋纯思来想去,几乎在三秒钟之后就下了决定——
这件事情先不能让梁星渊知道!省得节外生枝!
下一秒,他快速的抓住梁星渊的袖子,冲着他眨眨眼:“啊这样,那咱们先走吧,不吃宵夜了,等下次咱们仨都有时间再来……走吧走吧,辛苦梁老师了!”
梁星渊很快被蒋纯连推带搡的拽走,留下楚君山一人在原地。
也许是长夜太寂寥,又或许是方才的思考太过深远,楚君山出乎寻常的感受到了一点儿心绪波澜。
不知怎么的,他忽然很想抽烟。
这是一个他几年前的毕业季养成的恶习。
金融行业大多业务繁忙,赶不完的业务,无休止的加班,以及接踵而来的就业压力与父母的展望,都为此陋习的培养起到推波助澜的效果。
只不过,这么多年过去,这个习惯也早就在他进入无限游戏之后迅速断开,像是割断了他和正常生活的脐带。
他走出医院大厅,在一家小超市里面,找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
从这里朝外望出去,医院大楼的灯火星星点点,排列成串,夜晚的烟云寂寥,缠绕在大楼之上,愁云浅淡。
空寂的黑暗之中,楚君山点燃了细长的香烟,却并不递到唇边,而是松松的夹在指间。
他的目光追逐着这串明灭不定的星火,橘红色的温暖火光跳跃在他眼中,照亮忽明忽暗的心绪。
直到一支香烟都燃尽,明灭的火光将要烧到他的指尖,将白皙的皮肤染上夜与火的颜色之时,楚君山才像是想起了什么,重新让自己回到了这个人间。
他干脆利落的掐灭火光,将烟头丢尽灭烟池里,把火机连同那盒烟一起送给了医院门口的保安。
楚君山仍记得自己和梁星渊的约定,他折身朝回走去,却不料下一秒钟,在黑暗的角落里,伸出了一条坚实的手臂。
这一回,轮到楚君山诧异了。
他结结实实的愣在原地,抬起眸,撞进那双与夜色同样浓深的眼眸。
熟悉的气息一瞬间笼罩在他鼻尖,很快打消了楚君山的警惕。
他放松着身体,让自己的姿势不要那样僵硬,调整了一个姿态:“你……”
“抽烟了?”
梁星渊的声音不知为何,变得沙哑了一些,他主动俯下身子,那条手臂顺着横过来,不由分说地箍在他的腰间,缩短着两人之间的距离。
“……嗯。”
楚君山不咸不淡地应答,感受着俯下身的人正在用鼻尖一点一点的嗅自己颈间的气味,就像是一只货真价实的小狗。
只不过,他发觉,今天的梁星渊,似乎有一些异常。
他不断地将楚君山和自己之间的距离变得更短一些,似乎非常没有安全感,需要确认一个事实——
面前这个人类,是属于自己的。
只不过,他没有直白地言说,只是用自己受过理智禁锢的行为申诉着。
不争,不抢。即使是一只怪物,仍然可爱得令楚君山动容。
于是,楚君山掀唇,纤长浓密的眼睫微微下落,第一次籍由被烟熏得有些喑哑的嗓音,低声说——
“嗯。我就在这里。”
不会离开,谁也抢不走。
第48章 杀意
也许是因为这句话, 楚君山还没有反应过来,就感觉面前的人忽然紧紧的环住了自己的腰。
刚才被苦苦压抑着的占有欲.望终于在一瞬间不遗余力地展露出来——
想要你,想要你, 想要你。
楚君山,我想要你。
想要你的亲吻、拥抱、肢体的接触……我想要你的优点, 你的缺点, 你的过去, 你的未来——我想要的是全部的你。
这种想法伴随着痛苦一起升起,像是月光一般, 洒满了梁星渊黑色的心脏。
……他绝不愿意这样做。
没有人比梁星渊自己更清楚自己是什么样子。
他是一只无恶不作、罪不可赦的怪物。在神志不清的每一瞬——就像过去他倒在某个人类玩家的刀锋之下那样——他会将面前的楚君山当作自己唾手可得的猎物,做出一些……他不愿意看见的事情。
在靠近之前,梁星渊已经做好了被拒绝、被推开的准备。
可是……
楚君山,竟然主动地接纳了他的靠近。
梁星渊的神思微怔,垂下眸, 浓黑的睫羽往下落着。
那双眼的目光正定定地望着楚君山, 仿佛要从他的眼睛里读出任何一点儿名为“不情愿”的情绪来。
只不过很可惜, 他只能在那双总是平静无波的眼睛里,看见黯淡的光线反射下的自己。
沉默, 古怪。
如果不是那张人类的脸,他可真像一只怪物。
梁星渊似是并不想要过多的望着自己的模样,蓦然挪开视线,用理智警告着自己一个命令。
放开他,放开他!
梁星渊……他并不是你的猎物啊,因为他,是你的……爱人。
理智正在不断地告诫着他这一点, 可是,作为怪物的本能正在背地中作祟。
他不想要放开楚君山。
保持着现在这个原有的姿势, 只要微微俯下身,就能够嗅到楚君山颈间清新的香气,怎么闻都闻不腻。
好香。
那种香气很浅淡,并不来自于任何香水,源头好像只是楚君山而已。
捉摸不定,飘渺难测,正如梁星渊此刻对楚君山的看法那样。
他觉得,楚君山就像是空中的一缕烟雾。
如果不好好抓紧,那么就会在一瞬间离开。
作为怪物,他发觉,自己本能的一面正在随着时间的推移而逐步复苏。
深渊的气息似乎隔着一整个世界,阴魂不散的缠绕在自己的身边。深渊底部那些古老的吟唱与呼唤,正在一刻不停地追逐在自己身边,企图唤醒它们堕入凡尘的王的本能欲.望。
也许正是因为这一点,梁星渊蓦然发觉了自己的改变。
他发现……对于自己的爱人,与之前相比,自己拥有更少的耐心,却多了一些阴暗的占有欲。
好想吃了他啊。
只有把他整个儿吞吃下去,不带任何拆分,把他的一切都塞入口中,吞入腹内,只有这样,才能确保这个人完整的属于自己。
可是,出乎意料的,这些阴暗的想法冒出之后,还没有来得及逐渐扩大影响,就被另一种异常满足的快感包裹了。
那种沁人心脾的快感……来自于楚君山的拥抱。
在梁星渊的记忆之中,楚君山似乎很少主动拥抱过自己。
他总是生性淡漠,在日常生活中,甚至都很少有表露自己真情的时刻。只有在某几个夜晚偶尔动情的时刻,才会仰着头,在昏暗的灯光下,低低的念着他的名字——
“很好。”
只是一个赞扬的词汇,却让梁星渊觉得如获至宝。
一个拥抱……胜过无数夸耀的词汇。
一瞬间,那些恶意的渴望在一瞬间消退下去,如果不是焦渴的口舌仍然在提醒着梁星渊想要进食的欲.望,他几乎要忘记了几分钟之前,自己那几乎要满溢出来的渴慕。
“现在要回家吗?”
在黑暗之中,他听见了自己的心跳声,和比心跳声更加响亮的、来自于他爱人的声音。
借着浅淡的月光,梁星渊低下头,轻轻地亲吻上他的唇角。
两人的唇.瓣相贴,明明是一个简单至极的吻,情愫却像是丝线,牵连起了月光、清风,与两人之间的视线。
一时间,谁也不想先退开一步,阻断这样的触碰。
“嗯。”
梁星渊保持着这样的姿势足足有好几分钟,才终于恋恋不舍地准备撤开脚步。
他想了想,又有些不舍,直直地对视着楚君山那双清澈见底的眼睛,学着小狗的方式,在他的颈间轻轻蹭了蹭,妄图留下自己的气味才好。
楚君山没有动弹,只是垂着眸,看他做完这一切,又听见梁星渊轻声道:“好喜欢你。”
在黑暗中,滑腻的触手在一瞬间低低的共鸣起来。
它们都在吟唱着同样一个名字——
好喜欢你,好喜欢你,好喜欢你。
楚君山,我们的王,真的好喜欢你。
·
很快,和蒋纯之前预测的一样,这个世界正在以极快的速度发生改变。
无数个“深渊”已经达到了培养怪物的条件,摇身一变,不再以遮遮掩掩的方式出现在这个世界上。
那些丑陋的怪物很快频繁出现在人类的视野中,被“感染”者和死亡者人数不断增加,第三医院的床位早已供不应求——
对于普通民众而言,最恐怖的事情还在后面。
他们手无寸铁,能够使用的武器实在有限。
他们很惊恐的发现,自己竟然没有任何办法,可以阻挡怪物对他们的侵袭。
星海幼儿园也顺应时代潮流,很快停课,将小朋友们送回了家。
梁星渊因而有了更多的时间去做自己的事。
他想做的事情不少,虽然有轻重缓急,但是也比较难以在短时间内做好所有事情。
当务之急,是抓捕这些怪物中最为厉害的“大王”。
但是……
他似乎,并不知道那些怪物都藏在什么地方。
温暖的室内,阳光斜斜的下落,从透明的玻璃窗中穿过,落在梁星渊放下的蒸屉上。
几个造型巧妙的包子和烧卖整整齐齐地摆在上面,看上去很有食欲。
梁星渊动作干净利落的将蒸屉放进蒸笼中,在这一段动作消耗的时间内,落在大理石台面上的阳光正在微微地向前偏移,那一片本就稀薄的光线经过偏移,缓缓地消失在了梁星渊的眼中。
他不甚诧异地挑起眉梢,转过头,背对着窗户,确定楚君山已经和蒋纯一起出门,并不在家之后,他脸上的神色倏地变得冷淡下来。
“出来。”
他说话的对象并不是任何人——
而是,窗外挡住光线的庞然怪物。
那是一只应当生活在哥斯拉世界中的怪物。
它浑身长满了肉球,开裂的口是鲜红色的,齿列上还沾着新鲜无比的血液。
此刻,那些眼睛正在上下颤动着,明显是在寻找一些自己想要看见的东西——
比如说,它们曾经的“王”。
现在,它明显已经找到了。
“嘶嘶……嘶嘶嘶嘶……”
“嘶嘶嘶嘶……”
梁星渊干脆利落的转过身,将手中的抹布和围裙放在一旁,双手支撑在岛台上,微微眯着眼睛,打量着这只丑陋的怪物。
明显,面前这只形貌丑恶的怪物令梁星渊显然有些嫌恶。
这就是怪物。他淡淡的想。
如果他没有猜错的话,这应该就是除却自己之外,这个世界里入侵的最大的怪物了。
梁星渊实际上隐约地知道一些世界投放怪物的规则。
一个世界之中,往往会按照等级和大小,投放入一些数目客观、却不会自相残杀的怪物。
梁星渊自然算最大的王,如果,他愿意继续当一只怪物,那么,这个世界应当可以被他所主宰。
可是,他明显不怎么配合,甚至想要去成为一个人类——特别是,他现在还与一个货真价实的人类产生了恋爱关系。
暴怒的世界意志应当会选择扶植另外一个次等的怪物来取代他的位置——比如说现在。
梁星渊抬起头,在这只怪物身上,嗅到了无比明显的深渊气味。 腥臭,难闻。可是,深渊代表着的是力量。
这只怪物明显被世界意志加强过,如果真的动起手来,这片区域的生物估计都要遭殃。
如果楚君山刚巧这个时候回来……结局估计不堪设想。
梁星渊盘算着这一点,思考了一会儿,开口道:“是深渊意志让你来的吗?”
他用的是怪物的声波频率进行交流——
这种发言与其说是“交流”,更不如说是一种上位者的质问。
那只怪物像是被这道命令一般的话语震慑住,身上的肉.球在一瞬间完全震颤起来,坚硬的突刺从臃肿的皮下张开,仿佛下一秒钟就要冲上来。
然而,梁星渊在它这样做之前,微微眯起眼睛,做了一个打住的手势:“等一下,我有话对你说。”
附身在肉.球怪物身上的深渊意志明显得知了这一点,刹那间,喜悦如潮水般涌来——
如果梁星渊愿意继续成为深渊的王,那么,深渊意志自然愿意进入更加强大的怪物躯体中!
如今梁星渊这样说……难道说他改变自己的主意了?!
深渊意志喜出望外,勒令怪物收拢自己的杀意,匍匐在地上,用扭曲的声带发出嘶哑难听的吼叫。
“王。你想杀了我吗……如果你愿意成为我们的王,那么,这场战斗可以避免……”
“不必如此。”
梁星渊打开厨房的窗户,用极佳的臂力掰开了防盗窗的铁条,动作干脆利落地翻出墙,而后,他又轻轻的捏了一下那些歪歪扭扭的铁条,下一秒,防盗窗复原如初。
他拍了拍手上的灰尘,微微眯起眼睛,像是在考虑着什么。
半晌,在怪物明显带着惊惧的眼神中,梁星渊走了上前,带着点嫌恶地单手捏起了怪物的口器。
刹那间,那只庞然大物就像是皮球一般,被梁星渊轻松至极的捏起。
“走吧,我们到空旷地方打。”梁星渊转过头,意有所指的看了一眼身后的小屋,语气轻快,“我的房子,装修很贵。”
第49章 眷顾
对于被梁星渊提起的那只怪物来说, 它实际上并不怎么明白梁星渊口中所说的“装修很贵”的含义。
然而,梁星渊身体力行的拉扯却令它察觉到一种莫大的危机感来。
……他要杀了它!
怪物身上同类的气息不知什么时候蔓延而出,两人身上的气息交缠在一起, 仿佛某种代表着权力的信息素,正在隐隐地较量着。
被戏耍的深渊意志敏锐的察觉到了这一点, 刹那间, 原本像是一个皮球一般被提在手中的怪物蓦然暴动起来。
它身上的无数肉球都在一瞬间收缩起来, 无数细小的眼睛由黑转红,飞快地旋转起来, 寻找着此时此刻它想要望见的唯一目标。
梁星渊根本无须抬眸,就能够预想到它即将作出的反应。
于是,他干脆利落的松开了手,在对方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就将它踢到了一遍。
那团腐败的、看不出具体形状的腐败肉.球疯狂地朝着梁星渊站立的方向拥挤着——
“看来, 你现在有一些不理智。”梁星渊仍然没有抬起头看向它。他慢条斯理地从口袋中抽出一张柔软的手帕, 仔仔细细的将刚刚那只接触过怪物的手擦拭干净, “所以,我认为, 你先自己冷静一下比较好。”
被戏耍的怪物终于明白了梁星渊的意义,一股滔天的怒火从它发育不全的心间喷薄而出——
这个披上人类外皮的怪物……正在戏耍它!
过去颓败的王嗣……他是怎么敢的?!
肉.球怪物秉承着自己的意志,疯狂地朝着梁星渊的方向涌去。
它身体被拆分成了无数个部分,此刻都由眼球带领着,不断地向前冲去。
然而,梁星渊却像是想起了什么要紧的事情,不紧不慢的从口袋中摸出了自己的手机。
他垂着眸, 修长的食指专注地在屏幕上轻轻点动,仿佛并没有注意到面前接踵而来的危险。
终于, 第一枚肉.球即将碰撞上梁星渊的裤脚时,被一股不知从何而生的巨力直接击飞!
与此同时,刚刚踢飞怪物的“人类”正巧拨通了自己想要的那个电话,语气轻快——
“蒋纯,你现在还和君山在一起吗?嗯……我知道你们去了中心商城那边,中午要不要留在那里吃饭呢?”
梁星渊的声音如往常一般温柔沉静,富有条理。只不过,此时此刻,令他有些不满意的其实还是与声音混杂到一处的背景音——
那些沉闷的“噗噗”声,其实就是那些怪物正在被一个个击飞时发出的声响。
电话那头的人明显是给出了一个问句,梁星渊垂下眸,浓黑的睫毛遮住阴晴不定的眼底,令人看不清他真实的神色。他的姿态随意又散漫,似乎眼前的危险简直不值一提,什么也算不上:“……嗯,也许是一个坏消息吧,家里停水停电了,物业说下午三点才能恢复正常,所以在这之前,你们还是在外面吃比较好……是的,我需要处理一些小麻烦。”
他声音很轻快,语调平直,与往日的语调相比,简直听不出任何差别。
不知那边的蒋纯回应了一些什么,在已经被击飞到墙上、撞瘪的肉球惊恐的眼神中,梁星渊异常温和的一笑:“嗯,你们俩都记得吃饭,祝你们等一会儿玩得开心。再见。”
下一秒钟,电话挂断。
原先脸上带着温柔笑意的男人仿佛脱下了自己的假面,飞快地改换了神色。
在面对怪物的时候,梁星渊从来不会用这张笑脸。
他微微垂着眸,看着那些艰难组合在一起的残肢碎片,微微眯着眼眸,终于表露出今天的第一个态度:“就这样吗?”
梁星渊低下头,居高临下的睥睨着那些怪物,不知想到什么,眼眸微弯,却令对方感受不到任何的暖意,有的只是沁骨的冰冷:“听说你打算用这样的伎俩,来取代我的存在,对吗?”
两簇青色的微火骤然明亮起来,天际不知何时变得黯淡至极,黑云压城,将这片空间与正常的世界完全隔离开来。
梁星渊微微笑着,温柔又耐心:“做梦。”
·
二十分钟后,梁星渊隔壁的邻居出来散步时,碰见了正走在路上的梁星渊。
他对这位有礼貌、温和体面的邻居非常有好感,笑着打招呼:“哎!小梁老师!今天没去上班?”
“嗯,幼儿园停课了。”梁星渊也回以礼貌的微笑,“廖叔叔出门遛狗吗?”
“是啊。”邻居点了点头,刚要答话,手中牵着的哈士奇就止不住的朝前奔跑,他一时间没反应过来,任凭狗子带着自己跑了两步。
他刚要斥责,却发觉哈士奇并没有跑远,而是围绕在梁星渊脚边,正低着头,嗅闻着什么。
邻居反应过来,目光稍稍推远,落在了梁星渊手中提着的蛇皮袋,有些愣怔:“这是买了什么东西吗?”
“只是一堆垃圾。”梁星渊只是礼貌的弯唇,看上去并没有将蛇皮袋打开,将里面的内容物展示给他人看的想法,“准备拿去丢掉的。”
送走了惊愕的邻居,梁星渊脸上的表情瞬间冷却下来。
他将那个硕大的袋子带到了小区旁边那个垃圾焚烧厂旁,看着它被送进焚化炉,才折返身,走回家里。
“太脏了。”他喃喃自语道,“到处都是怪物的味道。”
也许是做人做得太久了,梁星渊甚至有些忘了,自己上一次吞噬怪物,到底是什么时候。
他并非生来就是深渊之助,自从诞生起,他就是深渊中最底层的生物。
那日他诞生在污秽的泥潭中,默默无闻,谁也没有发现,那只连身体都不成型的未来邪神来到了人类的聚集地。
彼时他正在吞噬着怪物,在酸涩的苦味弥漫中,他远远的窥见了一角不属于自己的亲情。
那个高瘦、苍白的青年俯下身,牵起了一个被抛弃在大街上的小孩。
然后,在他的注视下,那个人类给小孩买了一根小小的糖葫芦。红色的、圆滚滚的山楂裹着晶莹的糖水,穿在淡青色的竹签上,被小孩举在手上,相比比他口中咀嚼的怪物肉块要香甜多了。
自那以后,每每吞噬进一只怪物,梁星渊就会回忆起那日在沼泽之边看见的糖葫芦。
梁星渊不知想到了什么,眼底的情绪变得复杂许多,再次抬起头的时候,那双眼眸之中除了极尽浓重的黑,别无他物。
理智告诉梁星渊,自己应该离开了。
随着时间的推移,深渊的力量越来越强大,他这几日明显感受到了自己的失控。
无论是怪物的本能,还是被收敛起来的欲念,都会随着深渊的影响加深而变得更加张牙舞爪。
如果不回到深渊中去,他将会变成连自己都永远无法控制的样子。
要是伤害到楚君山的话……那绝对不会是他想要的。
梁星渊叹了口气,推门走进家,幺幺零从门内飞奔而来,亲热的围着主人的脚边打转儿,看上去丝毫不记得任何之前梁星渊送它去绝育时的仇恨了。
梁星渊心中有事,难得放空了一会儿自己的思绪,让自己不再那么密集的思考。
他不想离开楚君山。
梁星渊很清楚的知道,如果他待在楚君山身边,受到深渊持续性的影响,也许最多只是失去自己的理智。
可是如果一定要他离开楚君山的话——
梁星渊毫不犹豫地肯定,自己会疯掉的。
他和楚君山之间,有太多太多的隐瞒和不坦诚——
如果他没有感觉错的话,楚君山应当,也有不少的事情,没有跟他说。
梁星渊轻轻地抚摸着幺幺零的脑袋,轻轻的叹了口气。
如果……他们能够再坦诚一些的话,会不会更好一些呢?
毕竟,这个世界似乎已经逐渐走上了穷途末路,如果不在一切事情还来得及挽回的时候,将真实的自我重现在这个世界上,重现于楚君山面前,那么,梁星渊想,千百年后,自己即使被封冻在无所改变的深渊之下,也不会因此留有遗憾。
梁星渊微微地抿着唇,像是在犹豫着什么。
窗外刮起一阵轻风,吹动着柔软的半透明窗纱,阳光掩映在树荫之间,一切都静谧而美好,这份无可比拟的、在深渊之中根本无法重现的美好来自于人间。
那么……
梁星渊垂着眸,由于痛苦,两片长而密的睫毛拢在一处,遮住那双颜色深邃的眼眸。
他……一定是要告诉他的。
梁星渊抿着唇,正在思考以什么方式告诉楚君山,刹那间,他身边的空气都在一瞬间凝固起来。
这样的变故令他微微蹙起眉头,下一瞬间,周遭的景象全部改换,正常的家居环境变成了弥漫着火与污泥的污秽之地。
梁星渊垂下眸,冷冷地凝视着倒影着自己面孔的深渊。
须臾之间,深渊之中浮现出一道轻柔的嗓音。
被驱逐出的深渊意志在此刻再一次出现在了这个世界。
它幻化成梁星渊的模样,微笑着幻化成一个拿着礼杖、微微欠身的老者——
“好久不见,我们的王。”
第50章 破绽
深渊中是没有光的。
这里并未有过时间的概念, 所有的生物都在按照命定的节奏诞生、生长、死亡。
时间仿佛也格外不偏爱这块土地,生命在这片满溢着死亡之气的地域静默地流淌着,须臾与永恒之间的距离, 仿佛比花与露水之间还要模糊。
“如你所见。”
那道声音从深渊中传出来的时候,显得极其空灵悠远, 它并不携带着任何名为“不堪”的情绪, 相反的, 在梁星渊现在剧烈起伏的心绪对比之中,它甚至被衬托得平静非常。
“我们真的, 好久不见了。”一张与梁星渊的长相完全相同的脸出现在深渊之下,就连眉眼的细节都极其相似,仿真到了极点,唯一能够令人认出差别的是,区别于梁星渊此时冷漠的神色, 那张脸上所带着的神色甚至是温柔的, 略含责备的目光, “这么多年,你竟然一点儿也没有想到我吗?”
它说到这里, 甚至弯了弯那双眼眸,眸光之中带着温柔的包容:“真是的……至少从严格意义上来说,我还是你的父亲呢……”
最后那个称呼落在梁星渊耳中,效果却并没有深渊意志想象的那么好。
他仍然维持着自己原先的冷冽,宛若山巅新雪,不为任何污秽之物所染指。
“你想说什么?”梁星渊转过头,微微地垂下眸, 冷淡极了,降尊纡贵一般道, “我只给你三分钟,如果没什么值得我停下来听你说的话,那么,你的下场只会和刚刚那只蠢货一样。”
“这么久没见,王还是这么狂。”深渊意志就像一个慈祥的老者,即使现在是在被梁星渊威胁,可是说话的声音仍然不疾不徐,仿佛并没有把他的话放在心上,“不过没关系,我并不是要来阻挠你留在这个世界上的,而我要做的是邀请。”
梁星渊闻言,冷冷地转开目光,唇角有些嘲讽地往上微微翘起:“邀请?邀请我降临这个世界,作为一只怪物,重新统治那些蠢货东西,自降身份把自己和它们为伍吗?”
“你本就是一只怪物。”深渊意志并没有责怪他的无力,就像是包容耍闹孩子脾气的长者,温柔地说,“这一点无需置疑,只不过,你不觉得,作为人类在这个世界生活的时候,不会太累吗?”
随着它的话,原本平静无波的深渊之下,水面忽然泛起一阵阵圆圈状的微波。
在颤动不已的波涛中央,梁星渊看见,里面映出了一张接一张的画面。
“他们自诞生起,就是极其孱弱的生物。我在刚刚降临于这个世界的时候,看见那些从名为‘医院’的地方出生的粉色婴儿时,曾经对他们寄予了信心。毕竟,我以为人类的幼崽和幼年期的深渊种一样,等到长大了,他们就可以获得深渊赐予的强大力量。可惜——”
梁星渊看见自己的脸微微地皱着眉,像是很不赞许一般,半晌才有些失望的轻轻摇着头,叹息:“可惜,他们似乎并不是那种可以有幸获得力量的种族。”
“……嗯?”梁星渊听见自己微微上翘的尾音,里面喊着的都是不置可否的戏谑,“是这样吗?”
“是的。”深渊意志回答得斩钉截铁,“我曾经在这个世界上寻找过很多像刚才那只被你打败的怪物一样的同类,因为我深切地认为,只有伟大的深渊,伟大的拉莱耶之神,才能赐予我们源于黑暗的力量。可惜,少了你,那些怪物似乎并不令我满意。”
“我不会同意的。”梁星渊似乎已经明白深渊意志要说些什么,可是他没有给任何机会,而是斩钉截铁地拒绝道,“我现在只是一名人类。”
深渊意志今天的目的应当很简单,那只怪物就是对他的一种“试炼”。
如果他没有打败刚刚的那只怪物,那么,这只怪物就明显符合深渊意志的要求,继续充当它完美的躯壳;如果梁星渊杀死了那只备选者,那么它的死亡就会成为深渊意志向自己抛来的橄榄枝。
成为这个世界的王……
这是一个寻常人都无法拒绝的权力。
怪物更不会。
梁星渊微微垂着的眼眸中划过一抹复杂的神色,像是并不理解某件事情——
“人类有什么好当的呢。”深渊意志似乎发觉了他眼中闪过的惑色,压低声音,循循善诱地对他说,“我听说,你在这个世界有了一位爱人,他是一个货真价实的人类,对不对?”
梁星渊并没有应答,沉默却令深渊意志更加欣喜了一些——
对了!
没有怪物会不爱他今生选定的伴侣!
如果强捏住这个把柄,那么,梁星渊成为自己的新躯壳的事情,一定是八.九不离十的!
只要继续说就好了。
“你想想,如果你只是一只普通的怪物,那么就意味着要被这个世界即将出现的新王的制裁——到那个时候,实际上,你甚至没有能力保护你的伴侣。这是你想要的吗?如果,你愿意和我站在一起,永远跟我绑定在一起,我能够保证,你和你的爱人——那个人类——会安稳地度过他作为人类的一生。”
可是,和深渊意志想象的不太一样。
理应当被戳到痛点的梁星渊却维持着方才微微垂着眸的姿态,并没有立刻应答下来。
客观上来说,深渊意志所说的话并不是毫无道理的。
在这个弱肉强食的世界上,如果有其他的怪物吸纳力量,被拥护为王,那么没有任何一个人会比梁星渊更明白它们带来的“魔窟”二字应当如何书写。
自古以来,只有站在金字塔顶端的东西才可以获得真正的自由。
在这个危险即将到来、大厦将倾的世界上,只有成为最顶尖的那一个掌握着生杀大权的掌权者,才能保护自己想要守护的东西。
但是——
梁星渊复又抬起头的时候,那双眼睛里已经没有了方才的惑色——疲惫、愤怒、困惑——这些统统都消失了。
那双如无机质的黑曜石一般冰冷纯净的眼眸在暗夜中闪烁着冰凉的微光,梁星渊面无表情地看向深渊中那张与自己如出一辙的脸,只是说:“我要考虑一下,有一些其它的事情,还需要我去完成。”
深渊意志明显愣了愣,像是没有想到,向来以冷血无情而著称的梁星渊竟然这么好说话,仅仅只是考虑片刻,就答应了下来。
至于他说的“其他的事情”……深渊意志其实并不担忧。
毕竟,那个叫“楚君山”的人类的行踪还牢牢地掌握在自己的视线之下,不会出任何问题的。
因此,深渊意志很爽快的答应下来。
“好,我等你的答复。”它用梁星渊的脸温柔地笑着,“我就在这里,等待我们当之无愧的王。”
深渊意志的话音宛若涟漪中最后一个圆圈,很快消失在空中。
那一瞬间,原先险恶的深渊立刻在梁星渊的眼前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最开始的家中餐厅。
暖色的装潢、两层的小复式设计,还有明净的窗台……
也不知道楚君山刚刚回来没有。
梁星渊低着头想着,一面捡起放在桌面上的搅拌棒,悬在空中的手臂停了停,想起自己一开始把围裙放在了外面的客厅中,于是又一面朝着客厅的方向走去。
然而,还未走出去两步,梁星渊就猛然止住了动作,那双总是带着温柔深色的眼睛瞳孔微微睁大,不由自主地震颤起来。
面前的飘窗不知被什么巨大的东西打破,露台外的花歪七扭八的倒了一地,棕色的土壤倏地撒了出来,就连幺幺零也蜷缩在桌脚,止不住颤抖着的呜咽着。
很显然,在方才自己并不知觉的那段时间里,这里遭遇了某位不速之客。
而大门……已经有了被打开的痕迹。
楚君山……楚君山回来了!!!
此刻,楼上传来一阵不小的动静,仿佛有什么重物不断地从楼上坠落
梁星渊皱起眉,心脏几乎控制不住的狂跳起来,朝着一片狼藉的客厅快步跑去。
楚君山,楚君山,楚君山。
他在哪里?
那些怪物……找到他了吗?!
一时间,那些算计在梁星渊心中烟飞云散,那些见不得光的交易都见鬼去吧!
他要的只是楚君山!!
如果消失在他眼前,那么,他会让整个深渊吞没这个世界,将怪物一只只的抽出来拷打,让人类排着队交代,他们是否见过楚君山的身影……
如果……如果楚君山出现了意外……
那么这个世界,也没有存在的必要了。
梁星渊心急如焚地想着,从诞生到现如今,终于第一次理解了人类电影中主角的焦急和痛苦。
终于,他的脚步停在了楼上阳台的门前。
他握在把手上的手是颤抖着的,梁星渊闭了闭眼睛,就像做了很大决心一般,终于推开了那扇门。
几只怪物的尸体破败得触目惊心,横七竖八地横陈在地面上。
梁星渊的心跳停了两瞬,目光艰难地朝着前方游移。
在阳台尽头,入目的并不是什么怪物,而是一个背对着他的、穿着沾满鲜血的白衬衫的高挑人类。
他身侧倒着的怪物数目更多,死态也更加狰狞,可那个人类似乎并不觉得害怕,他正微微歪着头,挽住自己的头发,一个低马尾扫在雪白的颈侧。
他还在很认真的扎起那头稍长的头发,雪白的牙齿咬着一根发绳,微微侧过眼眸时,梁星渊看清了那双眼睛——
那是一双属于他再熟悉不过的爱人的眼睛。
此刻,他穿着一双战斗皮靴,硬底鞋帮踩在怪物松垮的尸体上,那双看向他的眼睛里不再是温和平淡的春雪,而像是隐藏在深海之下的滚热岩浆。
“嗯,这身打扮不错。”楚君山松开手,似乎并不想要为自己的模样做出任何多余的解释,他只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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