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1 章
窗外日光洒进。
疗养院的窗户角度是专门设计过的, 日照通透。护士走在前面,为任克明开了门,然后退出。
“谢谢。”任克明轻微颔首。
走进房间,文躺在病床上。远处电视中在播放中文的电影, 文回头, 对上任克明的视线。
他笑了, 很惊喜:“哥。”
任克明回应他:“嗯。”
走近, 在临近的木椅上坐下。
昨天上午,任克明收到疗养院的消息, 说文从树上摔下来,手臂受伤骨折, 但无大碍。
任克明看见未接来电与消息时, 正刚从黎昌身边醒来。他的目光看着手机屏幕, 没有波澜。
就像当下一样没有波澜。
“为什么爬树?”他问文。
疗养院已经告诉了任克明事情经过,包括播放监控录像。录像中是文自己攀上院落中的大树, 紧紧抱着树干不下来。
其实他因为疾病,肢体并不协调, 某些时候还需要轮椅代替行动,按理说, 爬树对他而言应该是一项很难的事情。
但任克明并不关心他是怎么做到爬上树的, 他只关心原因和结果。
文说:“因为, 树很大。”
他智力方面存在缺陷,只对情绪十分敏感。他能看出来兄长生气,因此一句一句地认真回答:
“现在,马上要到……到, 圣诞。”
任克明深色的眸一动。
“圣诞?”
“圣诞。”文点头说:“平安夜,要去, 很大的地方。”
“大?”任克明忽然觉得自己明白了什么:“……高么?”
文激动地点头:“对!高!树很高!”
树很高,他要去高高的地方,在平安夜。
去干什么?
去找一个人。
找什么人?
“文,”任克明不用再问了,他直接说,“树上不会有Rachel。”
他的声音平静,近趋于冰冷。
他知道,文是想在平安夜那天去高的地方寻找Rachel。
因为,平安夜是他的生日。换句话说,平安夜是Rachel的忌日。
不知道是谁给文种下的执念,说离世的亲人会在忌日那天出现在最高最高的地方。任克明听他讲过很多次这个说法,但还是
第一回见他真正去寻找。
真正去到他认知里最高最高的地方,去找离世的母亲。
“为什么想找她?”任克明问。
文闻言,认真的神情停了一下。
他眉头皱起:“因为,她是妈妈。”
他很不解。
“哥,你不想,找妈妈?”
他的身量与任克明不同,偏小,但眉眼和兄长相似,遗传的Rachel,立体、深邃。当他皱眉时,任克明也在皱眉。
妈妈?
任克明不明白。
文分明都没见过Rachel,他仅仅是从Rachel的身体里出生,他为什么想找她?
他凭什么想找她?
“不想。”任克明回答他。
任克明不想找Rachel,因为,首先,人死不能复生,其次,是Rachel先抛弃的他。
为了文,抛弃的他。
在文出生的前一年,Rachel短暂地单身过半载。
那段岁月,是小时候的任克明最为开心的日子。一个小孩,最想要的不过是假期、玩具,以及妈妈的爱。那段时间里,Rachel会接送他上下校车,会为他讲睡前故事,会在周末全天候地待在家里,陪伴他,和他读书、做游戏。
Rachel会说:“Aaron,永远不要离开妈妈,妈妈只有你,只会有你一个孩子。”
然而半年后,Rachel认识了新男友,不久便怀孕。妈妈有更多的人了,不止Aaron。
但Aaron不觉得有什么。
妈妈可以有更多的人,即使有更多的人,妈妈也是Aaron的妈妈,Aaron不会离开妈妈。
Aaron不会离开妈妈,可妈妈离开了Aaron——Rachel在生产中大出血去世,留下文。
留下和Aaron素不相识的文。
说好的不离开,还是离开了,为了文离开了。
虽然过去的十几年里,任克明一直告诉自己不能这么想,Rachel的离开是无法预料的,她怎么能知道未来会发生什么?如果可以,Rachel应该也想好好活着。
但他无法阻止心中的声音。
那声音没日没夜地咆哮、失控,那声音说:
Rachel背弃诺言,在自己与文之间,她选择了后者。
——不。
任克明否定自己。
任克明,你停止这种想法。
你本身就是劣等基因。你是从出生起就是错误的人,不被选择的人。任克明,忘了吗?你是Rachel的痛苦源泉,Rachel离开也是应该的。
对,Rachel没有理由信守你们之间如同玩笑的诺言。
所以,任克明,你最好撒泡尿看清自己。没有人应该坚定地选择你,你的一生都应该平静地接受离去,像平静地克制欲望一样,不要大惊小怪,不要患得患失。
谁离开你都可以,谁抛弃你都可以,不管是Rachel,还是黎昌。你不配他们选择,明白吗?
你配不上。
任克明垂眸,阳光打在他的眼睑之上,映下一片阴翳。西裤上的拳紧紧攥起,手臂攥出青筋。
可是——
无法接受,怎么办?
就像无法克制色欲一样。
无法克制,像在看见黎昌的第一眼就伫立一样,无法克制,像对黎昌患得患失,不要他走,想要禁锢他一样。
无法接受。无法接受黎昌不选择自己,怎么办?
无法接受黎昌离去,怎么办?
监视他、控制他、捆束他,变态的、不变态的。爱他,占有他。不受控制地贴近他、拥抱他、亲吻他。
乞求他——
“不要离婚,好不好?”
像这样,乞求。
昨天下午,任克明没有问出这句话,但他曾经问出过。
就在六个月前,黎昌第一次向他提出离婚。
那一晚,他收到黎昌的消息回到东郊。他们向来聚少离多,黎昌只要从剧组回家,就会发消息来告诉他。
其实他并不需要黎昌告诉,黎昌的每一个行程他都知道。
但他还是会等待,翘首等待每一条约见。
可那一次,黎昌的消息很不同。说不出来具体不同在哪,总之事实证明,任克明的第六感准得出奇。
上到二楼,进入卧室。
黎昌没有如往常般踮脚吻他,而是在沙发上坐下。
暗黄色的落地灯打在他的侧颜,没开大灯,他如同隐没在幽长的夜色——
“按合约,我们半年后就要分开。”
这是任克明记得最清楚的一句话。
其余的,不论是黎昌说的,还是他说的,他都不怎么记得。他知道自己有病,也不指望自己能牢记什么。
他只模糊地记得,在黎昌说完这句话后自己就不受控制了,多年未流的眼泪一瞬间夺眶而出。
黎昌对这眼泪似乎有些震惊。
他从沙发中起来,起身,走向任克明。微微踮脚,他要去擦他的泪水。
用手。
任克明却转头避开,然后抬起黎昌的下巴径直吻了下去。比起擦泪水,他只想要黎昌的唇。他不在意自己流泪不流泪,也许泪水代表一种尊严,但他不管。
他不在乎。
如果可以留住黎昌,他不需要什么尊严;如果可以留住黎昌,他甚至愿意下跪。
跪了吗?
那晚跪了吗?
任克明记不清了,真的记不清了。
反正最终的结果没有变化,黎昌的态度决绝。他执意践行那份合约,他说:“就如我们当初说的一样,我要的,我已经得到了,不是吗?”
他要什么啊?
任克明脑袋发昏,他连他要的是什么都不记得了。
他疯狂地亲吻黎昌,他脱黎昌的衣服,他抚摸他,他哭着吻他,他问他“真的要走吗”“真的要离开吗”“可不可以不走”。
黎昌没有后退,黎昌甚至回吻他,甚至主动容纳他。
但黎昌说:“你干死我吧。”
“你干死我,就现在,我就没法和你离婚了。”
黎昌好像也哭了。他的泪水交杂在脸颊上,仿佛惟愿时间静止在此刻。
他在哭什么?
任克明停下动作,松开手。
“不要说这样的话。”他退出来,他去吻他的脸颊,不住地摇头:“你不会死。”
“我会死。”黎昌说:“每个人都会死,所以我说,你干死我,你现在在床上干死我——”
“黎昌。”任克明打断他。
他说:“不要再说这样的话。”
这段对话。
这段半年前的对话,到此结束,与昨天下午东郊里的对话出奇地一致。
只是在后者中,任克明没有乞求。
他不知道为什么没有,甚至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解开手铐,为什么会后退,为什么会走。
为什么会离开东郊,为什么会飞到英国,为什么不敢留下,为什么不敢面对黎昌,为什么逃避,为什么不敢看他的眼睛——
“为什么?”
文抬起头,问眼前的兄长:“为什么,哥,你不想,不想找妈妈?”
任克明被拉回现实。
紧皱的眉间倏地松开,他沉默几秒,启唇要回答,却被电视声截住话头——
“你知道,法语的月亮怎么说吗?”
电视中在放着华语电影,熟悉的台词,任克明骤然回眸看去。
“是Lune。”
“我有一个朋友,他去到了高高的月亮上。”
“他在月亮的云后,成为天使。”
《月亮云》。
文看的电影,是《月亮云》。
任克明发愣,盯着电影画面看了好一会儿,都没看见黎昌。或许因为这是结尾了,他不会再出场。
文看着电影,忽然说:“我知道了。”
任克明回头看他。
“你不想找妈妈,”文笑,“因为,因为天使可以带你,去见她。”
文叫黎昌天使,因为任克明第一次向他介绍黎昌,就是用的《月亮云》。
那时他们刚相识,结婚不久,这也是任克明看的黎昌的地一部电影。
“对吗?”文说。
他的目光里突然带上期待,看着兄长:“哥,天使,也带我去。”
“不可以。”任克明拒绝。
他清楚弟弟支离的话语表达的什么意思,直截了当:
“天使不愿意。”
文呆了下。
他似乎没懂,为什么任克明会说黎昌不愿意?
明明天使都没在这里,他怎么知道天使会不愿意呢?
但,他只困惑了一下,就又笑了。
“好,天使不愿意。”文点头说。
他用他清澈的眼睛看着兄长,乖乖笑开,接着,说出兄长听过的他这辈子最流利的话语:
“那就不去。”
“我不会让天使,做任何他不愿意做的事情。”
第 72 章
空气依旧湿冷, 即使有阳光,也隔着一层阴灰色的云层。
任克明结束和文的相处,走出疗养院。
他的身形很高大,今天没围围巾, 好像因为这两点, 海风都往他身上吹得要多一些。
开门上车, 坐进驾驶位。没有带司机, 一个人的行程,他自己开车。
车门关上, 风啸声被隔绝。
任克明已经脱下外套,平静地坐着, 肩膀却紧绷。他在回想文的那句话——
“我不会让天使, 做任何他不愿意做的事情。”
显然, 文是无心之言,但说者无心, 听者有意。一时间,任克明觉得自己内心有千万种声音。
他缓慢深呼吸, 按开音响,尝试着让外部的干扰清空自己的思绪。
音响里播放的是某一个电台的散文诗朗读, 任克明常年调到这个频道。今天是纪伯伦的专场。男音缓缓, 吞。吐出起伏的句调——
「When love beckons to you follow him,
Though his ways are hard and steep.
(当爱召唤你,你要跟随他,尽管他的道路艰难而陡峭。)」
任克明看向挡风玻璃前的两只海鸥,白色的羽毛, 翅膀抖抖。一只飞走,另一只振翅跟随。
他开始回想, 自己是否和文所说的相反,让天使做了他不愿意做的事情。
有吗?
任克明脑海中浮现出的第一个画面,是在国内时,某一次他去剧组找黎昌,赶到那个入藏口城市。
到剧组找黎昌的事情,他没少做,每一次都打着公事路过的名义,“顺路”而去。但实际上,没有一次是顺路的,所有看似的巧合,都是任克明刻意为之。
除了协调行程的助理外,本应没有任何人知道。
可那一次,黎昌提前给他发来消息。
他让他不要去剧组找他。他说,这是高海拔地区,不清楚你能不能适应,又没有提前吃预防高反的药物,一定不要来。
一定不要来。
任克明来了。
他刻意安排到该省省会出差,然后一刻也不停地坐上车,最终于凌晨一点四十七分,敲响黎昌房间的门。
黎昌开门,对上他眼的那一刻,愣了一下,却没有任克明想象中的那种意外。
他只滞了一瞬,就侧身让他进。
高原的高反确实不好受,任克明吻了下黎昌的唇,然后抱着他。
黎昌抚上他疲惫的眉,说:“我们在四千二百米的地方,你要做,先买份保险。”
任克明那时笑了,摸摸他的头发,没说话,也没再继续。就那样抱着他睡了一整夜。
如果说让黎昌做他不愿意做的事情,任克明承认这算是一件。
还有吗?自己还有让黎昌做他不愿意做的事情吗?
任克明想不起来,也有些不敢想。
这些天,北半球步入冬季,天气渐冷,环境与身体都发生着变化。任氏的忙碌告一段落,任克明只用思考黎昌与自己的事情。
可他只要一稍稍回想过去的半年,就觉得自己实在疯癫过头。
自己往黎昌身上强加了很多东西。
就比如这场婚姻、这份协议,他不要他离婚,在关键时刻,却又自己次次退缩;还比如,不要黎昌接戏,不要他去法国,用手铐铐住他的手腕,逼得他说出绝望的话语。
这也是为何,落地英国后他首先给国内黎昌的经纪人打去电话——
他在尝试纠正自己的癫狂,他告诫自己,不要再阻拦黎昌的想法。
这也是,他出国的原因。
如果看着黎昌的眼睛,如果贴着黎昌的皮肤,他无法放手。
只有这样,只有千里相隔,他才能稍微放下内心潮涌一般的控制欲。
音响中的朗诵在继续:
「Love gives naught but itself and takes naught but from itself.
(除了自身,爱不给予;除了自爱,爱不索取。)
Love possesses not nor would it be possessed;
(爱不占有,也不被占有;)
For love is sufficient unto love.
(因为爱之于爱,便已足够。)」
这一切,从什么时候开始?
任克明想,自己如此的自私,一切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正如以前的相处,正如黎昌所说,任克明一直清楚自己对黎昌近乎病态的控制欲。但如此自我地束缚他、逼迫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是不是自私过分了,任克明。
你究竟是爱他,还是仅仅想要占有他?
你以为你是谁,你凭什么去约束他?
诗已经下一首,男音一点一点,蚕食着空气——
「Love one another but make not a bond of love:
(彼此相爱,但不要让爱成为束缚,)
Let it rather be a moving sea between the shores of your souls.
(让爱成为奔流于你们灵魂海岸间的大海。)」
「And stand together, yet not too near together:
(应站在一起,但不要靠得太近:)
For the pillars of the temple stand apart,
(因为廊柱分立,才能撑起庙宇,)
And the oak tree and the cypress grow not in each other''s shadow.
(橡树和松柏也不能在彼此的阴影下生长。)」
……
这首诗,名叫On Marriage
《论婚姻》。
论婚姻。
任克明握紧方向盘,锋利的眉眼深深暗下。
没有错,文说的没有错。
没有错,不要让天使做他不想做的事情。
任克明,你是如此罪恶可怖的人,不要再拿你恐怖的自卑心去禁锢对方。
既然是天使,那就不要束缚他的翅膀;既然是月亮,那就让他高悬在天空之上——
罪恶的人不配碰月亮。
你本来就不配,你早该料到;
你不要意外,你放开他。
握紧方向盘的手陡然发力,手背青筋虬结,三两秒后,又骤然松开。
任克明再次深呼吸,遥望着远处孤零的海鸥,他垂眸,拿出手机。
手指在黎昌的电话上空悬停,最终却转移。
移向另一个电话,拨通。
–
黎昌放下手机。
他注视着眼前的书柜。
靠右一边,是任克明的书,书脊上纷乱复杂的英文字母,看得他目眩却仍不想移开视线。
方才和经纪人的电话通完后,他重新点回和任克明的聊天框,垂眸许久,但最终还是一条消息都没发过去。
任克明在英国……英国现在几点钟?
是天黑吧。
他收回打字的手指,视线轻轻地落在聊天背景上。还是那个背景,英国海岸的背景,两手交握的背景。
他忽然很想把这条项链找出来,再戴一下。
上次拍完这张背景后,黎昌又戴过一次这条鸡蛋型的项链,后来在书房看剧本时,看累了,趴桌上休息,项链就有些硌脖子,当时取下来,顺手放在了书柜里。
应该还在。
他上二楼,进到书房。
按记忆,应该放在收纳剧本的那层。
果然。
椭圆形的坠子就躺在剧本上方,安安静静,像一块等待开启的怀表。
黎昌伸手,刚想取出,动作却一滞。他的目光落向坠子下方的剧本——
那本剧本外壳竟然没有标题。
而且仔细一看,装订方式与黎昌拿到的其他剧本都不一样,但又很是眼熟。
他想了想,抽出来,翻阅。
刚翻到第一页,黎昌就愣住了。
剧本是外文。
一排又一排的拉丁字母,附近的空白处做满了笔迹的批注,黑色的、红色的。
九年义务教育结束,黎昌其实能认识字母和简单单词,但这些批注太过流畅,字母连笔在一起,导致他什么都辨认不出。
只能确定一点,那就是,这绝非自己的字迹。
那是谁的字迹?
……这还不清楚吗?
黎昌直觉这里面的内容与自己有关,他拿着剧本去找吴妈。
吴妈看了两眼,说:“喔,这是我收进去的,原来不是你的吗?”
黎昌说不是,他请她帮忙看看,他想知道这些批注里写了什么。
吴妈接过,皱眉看了会儿,说:“这就是你前两天读完的那本,《剧作合集》。”
黎昌一怔。
吴妈继续:“都是节选的一些很经典的戏剧、台词,你读过应该清楚。至于旁边的批注……就是笔记。”
“笔记内容……这样,我直接给你整理几页,你上楼等着吧,很快。”
也没管黎昌愿意不愿意,吴妈直接开了个文档,给他誊了前几页的一些内容,投到书房电脑屏幕上。
黎昌在书桌前坐下,挪动鼠标,只看了一页,整个人便呆愣住了。
确实如吴妈所说,是笔记,而且那种很纯粹的阅读笔记。黑笔是对台词的旁批理解,有些像做阅读理解题,一句一句地分析作用,分析感情。
红笔就有些不同了。
红笔不常有,但只要出现,那就会在黑笔的分析上,再拉出一条线来,指向一串字母,夹杂数字。
格式大概是这样:
“FGL C27”
或者是:
“YLY 23m17s-34m46s”
吴妈运用她聪明的大脑,贴心地解密出来——
“FGL C27”=“《风故里》
第二十七集”
“YLY…”=“《月亮云》 23分17秒-34分46秒”
吴妈指着这里说:“他的意思应该是,这段戏剧中编排的技巧,和你的那些作品能够对应。”
她手指在屏幕上点了一下,又收回去,喔了一声,恍然大悟般:“任先生这是在做功课呀。”
黎昌抬头看她。
“笔记做到这份上,只能是挚爱,但他是爱那些经典吗?不,我看不像。那是爱你的影视剧剧本咯?也不像啊。”她停了两秒,等黎昌反应一下,才继续说:“这个笔记啊可以看出来,你的每一部作品,他都有认真看,认真品,甚至精确到秒了。”
“你说他爱的是什么?”她问。
说完这句话后,她就完全停下了。
不再说什么。
按了按黎昌的椅背后,她看了几秒沉默的黎昌,然后走出书房。
为他一个人留下空间。
其实,吴妈的话并没有说完。她本还想继续说:
“他是爱你,所以才会精读那些剧本。”
“他爱你,所以爱屋及乌,所以才会爱你的事业呀。”
但她没有继续。
因为她知道,无论这份笔记究竟代表了什么,她作为一个局外人都说了不算。
一切的一切,最终还是应该留给黎昌自己去决断。
……
吴妈走后,黎昌独自坐在书房里,盯着屏幕,盯到又一个天黑。
直到眼睛发涩,他才直僵僵地站起身去按开了灯。
吴妈的话他懂了。
他其实已经不生任克明的气了,早在窝在沙发里通宵看那段分手戏的时候,他就已经不生了。
更别提看到如今的这本笔记。
一笔一划的墨迹呈现在黎昌眼前,就像又窝回了客厅的沙发,又在反复地回看陈六的眼泪。
反复回看任克明的眼泪。
任克明疲惫的泪、担忧的泪、恐惧离别的泪、近乎哀求的泪……
他的眼泪从来都能征服黎昌,只是他自己不知道而已。
黎昌手指一跳,垂眸,看向桌面。
那会儿找到的蛋型项链被他放在了桌上。项链没有被打开,还是一个完整的椭圆形,就静静放置在那本属于任克明的笔记上方。
黎昌缓缓伸手,想要拿起,然而链坠压着笔记,一抬起来,摊开的书页就迅速合在了一起。泛黄的纸张中旋即出现一抹冷白,转瞬即逝。
黎昌注意到了这抹冷白,目光乍然一凝。
他愣了一瞬,迟疑地放下坠子,改拿起笔记。拇指按着纸侧,快速翻看,然后在某一页倏地停下——
一张白纸闯入视线。
白纸就卡在两张书页之间,上面似乎写满了字,因为纸张太薄,所以略微有些洇到背面。
黎昌用手指轻轻去取,触碰到的一瞬间暗叹了一下。
这纸真的很薄,薄得类似化妆师曾在他微微出油时用过的那种面部吸油纸。夹在B5大小的书页里,若不是像黎昌刚刚那样翻页,根本不会注意到它的存在。
黎昌的动作行到一半,却忽然顿住,没有继续把这张纸翻过来。
他心里觉得有点不对劲。
一种直觉。
这张纸,以及上面的字,都不对劲。
事实证明,他的直觉无误。
纸张翻过来,洇透的黑色墨迹出现在黎昌的眼前,那是他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笔迹——
是他自己的字。
虽说是自己的字,然仔细看去,框架结构上却又和此刻他的字迹有着细小的差别,笔锋与架构间处处都显得更为成熟。
黎昌只看了一眼便认定,这决计是二十八岁的自己留下的。
可是,是留给谁的?
给……任克明的吗?
他的眉间蹙了一下。咬了咬唇边的软肉,停滞几秒,他最终决定读下去。
又是直觉,直觉在告诉他,这张纸上的内容,他非看不可。
凝眸,读着。十几秒过去,黎昌漂亮的眉越蹙越紧,长睫晃动,眸底腾升起浓重的不解。
纸张上是这样写的:
“一四年十月二十三日,初见经纪人;
一五年一月十二日,第一次试镜;
一五年九月四日,试镜《月亮云》;
……”
时间加事件,按先后顺序排列。几乎把黎昌十八岁后的每一件大事都记录了上去。
一直持续到二十岁,以最后两条为结尾——
“一六年八月八日,车祸;”
“八月十二日,登记结婚。”
黎昌看着“结婚”两个字迹,瞳孔骤缩。记录……记录到自己和任克明结婚就停止了?
他忽然觉得自己懂得了什么。
眼前的这一条条的记录,就像一个个电影剧情节点的场外提示,提示着他在什么时间、什么地点,可以遇见什么人。
他停滞片刻,目光不禁缓缓下移。
果然如他猜想,在这张白纸的最最末尾,还剩下最后一句话语,以一种平静的对话口吻,隔着不知道多少时空。
黑色的、浓墨的、熟悉的、一笔一划的,就仿佛此刻的黎昌正伏案在书桌前,一笔一划、郑重地对未来的自己写下——
“黎昌,和他过去见。”
……
咚咚。
敲门声。
黎昌从白纸里抬眸,眸底惊诧。
“黎少爷。”门外传进小安的声音。
黎昌紧攥着的指节松下几分。
“……请进。”
他的声线很不稳,尾音小到发颤。
小安开门进入,手中拿着一份文件。看见黎昌的一刻,他呆了一下。
“您不舒服?”他问。
黎昌的脸色太白了,白得比他手中那张白纸还要夸张几分,白纸好歹还洇着墨,而他连嘴唇都没有血色。
“没有……没有。”黎昌回答。
他明显心不在焉,不知在想着什么。手上的动作缓慢,放下纸,然后像才忽然意识到小安的在场一般,又看回他。
他问:“怎么了,有事么?”
小安看着他煞白的唇,点了下头,上前递上手中的文件。
他说:“这是任先生差人送来的。”
黎昌愕然。
任克明送来的?
“……是什么?”
小安摇头,公事公办说:“任先生只让将这份合约交给您,并未告知是什么。”
文件袋密封完好,小安未曾打开看过。
黎昌垂眸看去,细白的手指在密封口停滞片刻,他本该去取拆信刀来,但双腿如灌铅一般无法行动。
小安替他拿来拆信刀。
黎昌握着小刀。
他突然觉得自己像是拥有了透视眼,不用拆,也能知道里面放着什么。
他动了动手指,关节轴得像生锈了的发条,接着一滞一滞地划开密封的纸袋,里面的文件随即出现在眼前——
塑料外壳,白底黑字。
如他所想。
是横亘在他与任克明之间的那份合约。
是关于这场婚姻的合约。
黎昌看回小安,眸底有几分不可置信:“他……他有说什么吗?”
“有的。”小安看着他,缓慢说:
“他说这份合约全权交由您安排,如何处理,看您意愿。”
黎昌拿着文件的手指逐渐收紧。
小安继续说:“任先生还说,倘若您想同律师商议,我即刻为您联系就行。他听从您的想法,不必在场……”
不必在场。
听从黎昌的想法。
意思就是,无论黎昌想保留这份合约还是废除,任克明都同意,都接受。
意思是,无论黎昌想留在他身边还是想和他离婚,他都不干涉。
他没有怨言,他放他走。
“我……”
黎昌觉得耳边轰了一声,像一道锐利无比的闪电掠过。
他不知所措。
他的眉间皱紧,目光慌张而漫无目的,从手中的合约横拉到书桌,滑过电脑屏幕、滑过蛋型链坠、滑过黑红交错的墨迹,最后落到那张薄薄的白纸上。
落到自己的笔迹上。
呆滞两秒,他抬眼:“我,我给他打个电话。”
不像在和身旁的小安说话,像在和自己对话。
给他打个电话,对,给任克明打个电话。
打电话。好,说什么?不知道,不知道也要打,就是要打给他。
电话嘟了两声,接通。
无声两秒,熟悉的那个男声传来。
犹豫、迟疑、低轻:
“黎昌。”
黎昌呼吸瞬间颤抖:
“老公,我……”
一瞬间,他有好多话要讲。
他想对他说,说自己不生气,说自己不离婚;说你不要哭了,说你不要自卑啊,说你快回来吧,说你回到我身边来,说我不会离开你。
他想说,真的,任克明,你信我,我真的永远不会离开你——
却一句都说不出来。
不是他不想说,而是他的手陡然失力了,猛然间天旋地转、胸疼、耳鸣,人中滑落了什么液体,他伸手去摸,摸到暗红色的血液。
他又流鼻血了。
手机滑落,摔落在地,黎昌看见小安神色突变上前,听见他叫:“黎少爷——”
然后,他便什么也再听不清。
第 73 章
燕子掠过, 眨眼春二月,阳光洒进湛蓝色调的病房。
门被打开,护士闻声抬头,只见一个熟悉的身影走进。
是一个男人。
男人身形高大, 穿着一件棕色大衣, 得体简约, 怀中抱有一束花朵, 颜色淡紫,花瓣上残留着晶莹水珠, 仿佛捎带进了一些室外的料峭春寒。
护士打声招呼:“任先生。”
男人停步,微微颔首回应。
护士拿起物品, 退出病房, 为他与病床上的病人留下相处空间。
病人双眼轻闭, 静静躺着,灿白的日光洒落在他的面颊上, 长睫映出一小片阴影。
门落锁声传出,男人却依旧站在原地。
他注视着那片阴影许久, 直到自己的眼睛生理性地眨动一瞬,才终于重新抬步走近。
将花放在床头, 他拉开椅子坐下, 然后垂落视线, 继续注视那片阴影。注视着,他忽然伸手,轻轻抚摸上,指尖传来柔软、传来体温。
这正常的柔软与体温告诉着他——
他的爱人还活着。
虽然不会醒来, 但还活着。
摩挲两秒,大手收回。
男人的眼睛里已泛起泪光, 与他冷峻的外表十分不匹配,却又足以叫任何人动容。
“黎昌。”他开口,声音沉沉。
他在唤病床上的人。
他期待着,期待着对方在听见自己声音后能睁开眼醒来,哪怕没有醒来,即使是动一动睫毛或者手指也行;期待着他能有回应,即使是最最微小的回应。
可,什么都没有。
一分钟过去,病床上那漂亮的面孔依旧静静安躺,神情舒缓,仿若进入一个香甜深梦。
男人抬手,用方才摩挲柔软肌肤的手指拭了一下自己眼角的泪。
令他落泪的人还在,但已没人为他擦泪了。
他只能自己拭去泪滴。
泪其实并不多,男人如今已能控制。过去一年零两个月中,他奔波辗转各国,进出医院,从一开始的坐在车上掌控不住地掉泪,到如今的只会在病床前、在那张面孔前失态,背后是他上百个日夜的克制与压抑。
对当下的他而言,还能够再见到眼前的这张脸、这个人,就已经足够。
他不敢奢求太多。
“今天是二月十三号,明天就是情人节。”他稍稍起身,从床头的花中拿出一封信。
信纸被展开,空气中泛出紫罗兰的清香。
“黎昌,”他说,“生日快乐。”
这封信,严格按照格式书写,即便是收信之人无法看见,写信之人也未有半分懈怠。
从第一行读起——
「
My dearest darling moon:
生日快乐。
今天的你三十岁了,我们又一起走过了一年,这是最令我开心的事情。我想,在这一天,我应该写一封信给你。
首先,我想同你聊聊好消息。
昨晚我收到德国一支医疗团队的联系,你的病情会得到新的帮助,进展良好的话,也许在三十岁的第一个月你就能醒来。
我认为,这是上天送给我的一份礼物。对,是给我,不是给你,因为前天晚上,我又梦见你了。
我梦见在东郊的那个下午,你问我有没有在意过你究竟想要什么。
我先要道歉,对不起。
过去的我实在太过笨拙,太过自我,只懂得强加我的想法,因而忽略了你的感受。
这是我的错。
现在,回到你问我的那个问题上。
过去的一年里,我们辗转过许多国家,见过许多医生,可是你的眼睛依旧紧闭,你依旧没有醒来。
所以做完这个梦后,重新听你问出这个问题后,我忽然想——
会不会是你不愿意睁眼?
黎昌,你是不是不愿意醒来?
我猜对了么?
如果没对的话,也许你要笑我了,一年过去,我还是如此的不了解你在想什么。
那么,此刻的你,究竟在想什么?你想要什么?你可以容许我的笨拙,睁开眼睛亲口告诉我吗?
接下来,我会倒数三个数,如果你没有告诉我你心中所想的,那我就默认刚才确实是我猜错了;我就默认,你是想醒来的,好吗?
三。
二。
一。
嗯,看来我猜错了。
好,既然你想醒来,那我就等你。
虽然并不知道你在哪里,在做什么,不过没有关系,我会一直等你,就像你一直等我、包容我一样。一直。
其实,关于“包容”这一点,我也同样一直想为自己做一个辩解,你听一听,如果觉得不对劲,就睁开眼反驳我,我听。
首先,尼采,你听说过么?
应该听过。一个伟大的哲学家,不管是失忆的你还是失忆前的你,都应该听过他。他的观点:“爱是一种伟大的自私。”我深表赞同。因为,我对你的自私,正是由于我过于爱你。
我爱你,你知道吗?你相信吗?我爱你。
曾经的我以为,爱不需要多么浓烈的话语说出口,不需要过分强调,不需要展现,现在我对此只想说,去他妈的。
对,我刚刚说了脏话,抱歉。但是——
去他妈的,我就是爱你。
我爱你,我就是要做,我理应说出口,我每天必须对你说起码三百遍我爱你才够格。
我爱你,我的月亮,我爱你。
所以我的失控,我的不理智,我需要你包容的一切,我都要为他们找一个理由,理由就是我爱你。
我太爱你。
Quand c''est de mon me entière que je t''aime,comment saurais-je distinguer entre mon intelligence et mon cur
这段话你可能无法听懂,但我动笔到此,就想写下它。
它的意思是——
我用整个灵魂在爱你,你要我如何区分心与理智?
是的,这就是我失去理智的原因,是我需要你包容的原因。你认同我的话吗?你是否觉得它不合理?
你有没有想要反驳我?
如果你想,你能不能睁开眼,对我说一句反驳的话?
不想吗?
没关系,那就代表你接受了我的辩解。既然如此,那么接下来的每一天,你都必须听我对你说“我爱你”了,不许拒绝,除非你睁眼。
还是不睁吗?
好,我知道了。我爱你,黎昌。我用整个灵魂在爱你,不要叫我区分心与理智,我无法区分。
写到这里,其实我已经不理智,我有些难过。
不,我很难过。
因为你没有睁眼。
如果你睁眼了,你就不会听见我的难过,可是你没有睁,所以我的信一直念到了这里。
这就是我要和你聊的坏消息。
你已经在病床上躺了很久,就如我们所知道的,一年零两个月,具体来讲,是四百一十七天。这四百一十七天里,文来探望过你,他说,你不睁眼是因为在天上,因为你是天使。
我第一次让他闭嘴。
你是天使和你不睁眼没有丝毫联系,我不会再允许他来见你了。
这期间,还有人对我说,你可能不会再醒来。这次我没有让他们闭嘴。因为他们是医生,是科学角度上讲最了解你情况的人。
但是,你相信吗?你认同他们的话吗?你要不要反驳一下他们?
不要吗?
你现在是不是想问,我为什么一直问你要不要反驳谁?因为我想看你醒来。
我想看见你的眼睛,我想听你说话,我想你啊。
黎昌,我的月亮,我好想你。
黎昌,我爱你。
我的语言是不是很贫瘠?用你的话来说,我是不是总车轱辘话来回地转?可我就只有这一句话,我就只有这一个想法,我无法说出什么花样。
我想你,我爱你,你能不能睁眼看我?我什么时候能够同你对视?什么时候能够再次亲吻你?你能不能告诉我?
不能的话,没关系,我等你。
还是那句话,我会一直等你,像你等我、包容我一样。
到这里,我要再次向你说一声生日快乐,然后,我将回过头尝试。
尝试让我贫瘠的语言开出一些花样。
是的,我马上要说一些你会觉得非常肉麻的话。我知道你过去总说我的话肉麻,可是没有办法,谁叫我太爱你?
谁叫你不睁眼来反驳我?
所以,我所有肉麻的话,你都要听下去。
除非你现在睁开眼睛。
首先,再一次,我要祝你三十岁生日快乐。
然后再一次,我要说我爱你。
亲爱的黎昌,我爱你。
洋葱、年轮,岁月在我眼中是包裹而非更替。相信我,二十九岁的你并没有远去,而是在等待着崭新的三十岁的你。这意味着,此刻的你有着十八岁的无畏、二十岁的坚毅,也未曾丢失九年来为无知的我而作的恒久忍耐,你是最独一无二的存在。
谢谢你,亲爱的黎昌,谢谢你的一切,我爱你。
最后,我必须要请你相信,年龄仅仅是一串数字,它能代表的很少。不论是十八岁的你,还是其他任何时候的你,都是最为丰盛的、最为美丽的。
对的,是的,没有任何错。
数字的纪年会流逝,但你的美丽永不磨灭。
那么,亲爱的黎昌,美丽的黎昌,我的月亮,我已经写到这里,能否请你睁开眼来告诉我,我的语言还贫瘠吗?
不论如何,不论如何。
我爱你。黎昌,我的月亮,我爱你。
最后,真的是最后。最后,我要祝你生日快乐。
我要用我所有的生命祝福你。
我的月亮,祝你生日快乐。
黎昌,祝你岁岁长安。
任克明
February 12, 2026」
……
“二零一六年八月八日。”
“天气晴,微风。”
狭窄的房间里,青年写着日记。
半小时后,他会骑上自行车,白色衬衫在夏日的阳光下发出飕飕风声,郊区街道的树木途径他。
然后按下刹车,停在那个去过很多很多次的十字路口。
泊油路好似一望无际,蝉鸣声中,等待的黑色车辆停下,驾驶座下来一个熟悉的身影。
那不是他要等的人。
后座门开。
他等的人来了。
三分钟后,巨大的铁器轰鸣声响彻云霄。
他向他所等待的人伸出手。
四目交接,两手相扣。
二十分钟后,救护车抵达现场。
坐上车,他说:
“我叫黎昌,你叫什么?”
被等待的人说:
“任克明。”
就这样,他与他相识了。
事实上,怀中的日记本早已记录下这一段记忆。
倘若打开,你会发现已经风干的黑色墨迹书写——
“一六年八月八日。”
“今天是,去见他的日子。”
第 74 章【正文完】
病房床头放着一束紫色的花。
紫罗兰。
黎昌坐在轮椅上, 盯着自己被包裹着的脚踝出神。
这是他车祸后入院的第二天。
“怎么出这么个事儿呢,”一旁的经纪人说,“那再等两天就是《月亮云》的首映礼了,这节骨眼上。”
黎昌抬眸看她, 说:“意外, 我也没料到。”
经纪人盯着他, 眯了眯眼。
“啧, ”她问,“你是不是在笑?”
黎昌顿了下, 弯弯眼睛。
“没有呀。”
“嚯。”经纪人说:“还‘没有呀’,你就是在笑!你这语气词是哪来的?前两天不还愁眉苦脸的, 怎么现在受伤了反倒还心情变好了?”
“嗯。”黎昌扭回头再看了眼自己的脚踝, 小声说:“因为前两天担心的事情, 现在顺利完成了。”
经纪人一愣,不明白他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昨天接到黎昌的电话时已是天黑, 她慌里慌张赶到医院来,按照给的地址走, 没想到最后竟然走进一间VIP病房。
一开门进去,就见黎昌躺在床上玩手指, 而他的床边站着一个从未见过的男人。
男人一身正装, 眉眼锋利, 远远看去气场强大。
经纪人心上一抖,这是谁啊?
黎昌这时叫了她一声:“姐,进来呀。”
她这才彻底走进。
走到床边,终于看清那位陌生男人的长相。
近看起来, 他似乎与黎昌差不多大,五官间的气场虽然生人勿近, 但她那双阅人无数的眼睛还是能从中看出几分藏得很深的青涩。
总之不是什么普通人。
待后面走出病房后,她收到对方秘书的联系,这才知道了对方的身份。
原来那是任氏集团的大公子,任克明。
任氏的名号,经纪人早有耳闻,这种级别的资本,圈子里的谁要能傍上,那是一辈子荣华富贵都被包圆了。
所以,黎昌这场飞来横祸,就是为了救他么?
经纪人咋舌,这……
她扶上黎昌的轮椅靠背,状若无意问:“昨天那个任先生,他今天……”
今天还来不来?
她也不知道自己有没有看岔眼,反正经过昨天那短暂的一瞥,她总觉得黎昌和那任大少爷两人之间,有一种奇奇怪怪的感觉。
这种感觉也能称之为,暧昧不清。
从昨晚得知任克明的身份起她就在想,如果黎昌能够……
“他怎么?”
黎昌抬头问她。
经纪人对上他的视线,怔了一下。
“……没事。”她说。
还是算了。
这孩子比白纸还干净,不能拿那些腌臜事去污染他。
就当白做了件好人好事吧。
黎昌这时却回答了她没问出的话:
“他今天要来。”
他笑得很乖,黑色的顺毛柔柔软软的,仰脸看她。
“因为有一个问题,他还没有给我答复。”
经纪人闻言怔愣,问:“什么问题?”
黎昌默了几秒,轻轻说:“秘密。”
昨天他被送进病房后,处理完一切,已经到半夜。
黎昌先是找到手机给经纪人报了个平安。他当时就如现在一般,坐在轮椅上。
电话挂断,身后传来开门声,他回头,和刚走进来的任克明对视。
任克明已经换了一套衣服,和下午那套不太一样。
应该是因为下午那套脏了。
“任克明。”黎昌叫了他一声。
像是在确认。
任克明的脚步循声顿了一瞬,回应了一声很浅的嗯。
然后就站在离黎昌大约七步的距离,没再上前。
黎昌看着他,笑了。
“你能不能帮我一个忙啊?”他问。
任克明答:“你说。”
黎昌一点没有客气:“把我抱到床上去呗。”
任克明眼底陡然动了一下。
黎昌看得清清楚楚。
他解释:“我自己上不去。”
任克明盯着他几秒,点了下头说:“我去叫护士。”
“不要啊。”黎昌说:“我刚刚看了,没看见男护士,不想麻烦女孩子……我看你应该力气挺大的,我一百二出头,你能抱得起吧?”
任克明没说话。
黎昌极微小地挑了下眉。
顿了两秒,他说:
“啊,是不是我太重了?如果抱不起的话就算了……我就在这椅子上坐着吧,待会医院换班说不定能等来一个男护士,到时候再说吧——”
“可以抱。”任克明打断他。
黎昌:“啊?”
“你很轻,不重。”任克明说。
说完,他终于走近黎昌,在和黎昌对视一眼确认后,俯身。
黎昌当即就环上了他的脖子,熟练得像环过上百次,任克明的身形僵了一下,就一下,紧接着发力抱起他。
真的如他所说,可以抱。
他抱黎昌,就跟抱束花似的,动作顺畅,没有一点吃力。
从窗边到床上,估摸着就那么十几步距离吧,黎昌就一直盯着他看,看完眼睛看鼻子,看完鼻子看嘴巴,看完嘴巴看耳朵。
最后被放下的时候,他瞧见任克明的耳尖似乎红了。
粉粉的。
黎昌心情好极了,笑着问他:“你有什么要说的吗?”
任克明:“嗯?”
“你有什么想和我说的吗?”黎昌耐心重复。
他的眼睛亮亮的,都快含上星星,就像笃定任克明有什么要说。
任克明同他对视一眼,微微移开视线。
“你救了我。”他说。
黎昌点头:“对。”
声音听起来期待得不行。
任克明眉头忽然轻蹙了下,重新对回他的眼睛,问:
“你想要什么补偿?”
这句话问得有点突兀,但简直正中黎昌下怀。
他笑出很浅很浅的梨涡,回答得很快:
“你可以给我什么?”
任克明的眼睛黑漆极了,深不见底。
他说:“我能给的,都会给。”
“那好。”黎昌毫不客气:“既然这样,我有两个想要的。”
任克明的眸色更深了,夹杂着类似于失望的情绪,但却没有驳回黎昌的话,而是说:
“你说。”
黎昌朝前坐了坐。
“第一个,”他靠近他,“我想要你捧红我。”
任克明对这个要求并不意外:“可以。”
在方才的几小时里,他已经摸清眼前这个青年的所有底细,知晓他是演员,名气不温不火。
“第二个……”
黎昌抬眸,看向他的嘴唇,放小声音:
“我想要你上我。”
任克明的眸骤然一缩,眉间锁起。
黎昌没有停下,他探进他的眼睛,追问:
“可以吗?”
这话太越线了。
黎昌不是不知道,但他就是要问。
虽说他与任克明从陌不相识到说出这句话不过几小时,但凡换个人恐怕都能报警告他性骚扰。
可是,任克明又不是“换个人”。
这可是任克明啊。
亲口说出“我看见你第一眼就硬了”的,任克明啊。
说来黎昌有些后悔,下午他向任克明伸手时忘记扫一眼对方**,以至于他现在看见任克明这副默不作声的反应,真开始有点怀疑对方到底是不是如未来所说的,邦邦硬。
“喂。”黎昌说:“你说话啊。”
任克明像是被他的声音拉回来,终于动了动唇,好像要回答了。
这时病房的门却突然响起。
然后就是经纪人的出现。
于是,任克明直到离开病房,都没再和黎昌说一句话。
他甚至都没再和黎昌对视。
所以黎昌要等的答复就是这个。他在等任克明回答,可以。
等任克明说,可以,我可以上你。
他坚信今天任克明一定会来,他了解他。
这人忍不了多久的。
果然。
就在经纪人要离开时,病房的门被敲响了。
经纪人诧异地看过去,黎昌却早已料到,云淡风轻地说:“请进。”
来的却不是任克明,而是小安,以及提着公文包的律师。
“黎先生,您好,我们昨天见过。”小安说。
黎昌点点头。
小安没再多言,开门见山递上一份文件。
“这是任先生的体检报告。”
黎昌接过,经纪人围观,诧异更深。
小安兀自继续:“任先生将在十七分钟后结束会议,届时会来到医院与您共同商议事宜。”
黎昌垂眸翻看手中的体检报告,轻轻嗯了一声。
经纪人终于忍不住打断问:“什么事宜?”
小安看向她,表情平淡没有情绪:
“结婚事宜。”
“……”
“啊?”
经纪人懵了,看向黎昌:“结婚?谁?你?……你和谁?……任克明?”
黎昌还在看报告,半点没抬头。他只又轻轻嗯了一声:“好像是。”
“啊?!”经纪人啊声一片,说:“啊!什么意思……你们俩结婚?怎么结?不是……这么大个事儿,我现在才知道,你怎么没告诉我一声?”
黎昌终于抬头看向她。
“因为,”他回答她的问题,语气无辜,“我也是刚知道啊。”
经纪人差点没被他的无辜刺瞎眼,还想说什么,却让突然响起的电话铃声给打断。
她嘶了一声,掏出手机接通。
……
“我说过了,叫那群狗仔滚,你们安保干什么的?再这样下去别合作了。”经纪人对着电话说。
对面的声音讨好:“哎哟姐,今晚黎老师拿下国际影帝桂冠,加上前几天已婚的传闻,就是再强的安保也压不住媒体八卦的心呐。”
经纪人懒得跟他多费口舌,挂断电话。
她望了眼外面夜色。
今晚他们参加的是国际的电影节,海滨主题,可建筑物外海浪前抱着相机的那一众身影,分明都是亚裔面孔,嘴里说的也都是中文。
说白了,都是在蹲黎昌。
即使此刻外面正下着雨,他们也分毫没有打算撤离。
经纪人啧了一声,转过头对身后的人说:“没辙了,你就只能这样出去了。”
身后的黎昌走上前,眺了眼外面,回头朝她笑,安抚道:“没关系,我打电话叫他别来。”
“恐怕不行,你看那辆车。”经纪人往靠近海岸边的那片夜色里指了指:“他已经来了。”
黎昌怔然抬眸。
一辆黑色轿车隐在淅淅沥沥的夜雨之中,若是不仔细去看,无人会注意。
毫无疑问,车里坐着他的爱人。
今晚是黎昌久病复出后第一次拿奖,如此重大的场合,即使颁奖礼是在国外,他的爱人也不愿意错过。
黎昌颇为无奈:“那我换个门走吧。”
“也不行,”经纪人说,“都堵死了,并且我们如果现在叫人再派车来,也起码得等到三小时后才能得到反应。”
黎昌沉默两秒,盯着那辆车看了许久。
他最终回头,叹了口气:“真的只能走这里?”
经纪人点头:“只能走这里。”
黎昌重新看回门外蹲守的狗仔,以及他们手中的相机。对艺人来讲,面对镜头并不是什么难事,黎昌本不该如此抗拒。
但他的爱人又不是艺人。
并且,他的爱人不喜拍照,厌恶出现在除他以外任何人的镜头里。
黎昌此刻若是走出这扇门,走上那辆车,车门一旦打开,在场所有的镜头必定都将对准车内。
他的爱人会难受的。
更别提,那些记者可能还会问一些难以回答的问题。
比如问他们是什么关系,问他们结婚多久了,问黎昌此前消失的一年零两个月是怎么回事,问黎昌究竟生了什么病……
“我还是叫他先走吧。”
黎昌做下决定。
他说:“姐你现在去叫车来吧,等多久都没关系……”
话未说完,门外忽然传来躁动。
黎昌回头看去,只见车门已开,熟悉的身影下车,撑起一把黑色雨伞,无视所有镜头,朝这边走来。
黎昌捏着奖杯,看见这幕,怔在原地。
经纪人率先反应过来,轻轻拉了他一把,推到门边。
下一秒,黑伞撑到黎昌身前。
几日未见,爱人的眼睛依旧漆黑如墨,却又盛着月色星点。
闪光灯霎时此起彼伏。
“……怎么下车了。”黎昌终于回神,轻轻问身前撑伞的人。
“接你回家。”对方说。
语气温柔轻缓,像点落在伞衣上的夜雨。
黎昌闻言,笑了。他点头,跟着他走出。
环绕的娱记顿时加快快门速度,都想拍下最清晰的照片。
但又都一致没有过分上前。
因为直觉告诉他们,能得到一张没有面孔的半身照,就已经是黎昌身边那个男人最宽容的结果。
不能再上前了。
可不管什么时候都有不怕死的人。
当伞下的黎昌走到车门旁,拥挤的人墙里终于有人高声提问——
“黎老师,请问这位是您的爱人吗?”
黎昌怔了下,首先抬眸看了眼伞下的那双眼睛。
触及一片柔软。
他于是笑开,转头回复:“是。”
人声瞬间涌动。
撑伞的人为他打开车门,还未坐进,紧接着身后又有人发问:
“黎老师,可以告知我们您消失的一年多里的具体动向吗?”
——这是在颁奖礼后的提问环节里黎昌没有回答的问题。
黎昌复出已半年,在复出前宣称生病静养,可全世界都只知道他病了,却无一人知道他究竟得了什么病。
越是不透风的墙就越有人好奇,当事人越不回答,他们就越要追问。
黎昌听清这个问题,神情顿然滞了一下。
他能感受到身旁爱人也与自己一样有片刻僵硬。
他于是牵起他的手,捏了捏,准备上车。
他不打算回答这个问题。
然而,一向回避这段过往的爱人竟然在这时转身。他将黎昌护在身后,然后遮挡面部的那柄伞被稍稍撑起。
他允许自己暴露在镜头面前。
霎时间,闪光灯闪到夜雨泛白。
人群中有人认出了他的身份,不禁倒吸凉气:“这是任……”
消息瞬间传开。
闪光灯逐渐停下,无人敢再举起相机。因为他们清楚,即使拍了,明天也不一定能发出去。
伞下那个男人却直视着镜头,锋利的五官神色冷冽。
他说:
“他和我在一起。”
“一年零两个月,四百多天,都和我在一起。”
沉静的声音落在雨滴之中。
人群呆滞。
他说完,于无言中回身,护黎昌上了车,然后也紧随坐进。
车门关闭,点火启动。
呆滞的人群终于传出些许动静,有胆子大的率先举起相机,对准车窗按下快门。
咔嚓一声——
这张照片于第二日登上头条。
照片里,远处的海水映出波澜,夜雨丝丝,点落在车窗玻璃上。
某记者配文:【他们的爱,是海平面下不可丈量的深。】
可当透过车窗,将要窥见最为隐秘的私人领域之时——
一束紫色的花朵阻挡了所有人的视线。
什么都无法窥见,什么都了解不到,围观网友笑说这场爱情确实如记者所言,是不可丈量之深,不过不在海平面下,而是在那束紫罗兰后。
所以紫罗兰花束后是什么光景?
猜也能猜到,是两个相爱的人在交换亲吻。
是失而复得、携手伴过名利、岁月与生死后,相融的泪滴。
是一个人静静等待另一个人用手拭去他的眼泪,等了很久,很久。
终于等到他睁开眼,等到他的唇拂过脸颊,等到他为自己拭去眼泪。
等到他也哭泣。
然后听见他因沉睡而微微沙哑的声音在耳畔,对自己轻轻说:
“老公,别哭了。”
“我也爱你。”
——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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