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1 章
……
最后一天录制是早上开始。
今天黎昌不能当吉祥物了, 因为台上有一组演员选了他的戏。
选的《风故里》。
经纪人也是刚得知这个消息。
“你在台下呢,他们居然敢演。”她说:“我看选的那段还算个小高潮,这小孩有胆量。”
黎昌没把自己这部剧看完,上次看的时候看着看着他就跟任克明干别的去了。
于是只能啊了一下。
傻傻问:“哪段啊?”
经纪人上下瞥他一眼, 恨铁不成钢:“哪段你现在知道也没用, 待会上台再看吧……总之这下你必须要发言点评了。”
黎昌的心一下就紧起来。
点评什么的。
他不会啊!
还好经纪人神通广大:“待会随便说吧, 没事, 说错话我就找节目组剪。”
黎昌就这样上了导师席。
综艺录制的这三天,他每次坐下前都会和身边几个同为导师的演员互相微笑点头。
其中有个老牌演员平常不怎么回应他的微笑。
而这次, 对方竟然破天荒和他打招呼了。
“黎老师。”对方浅笑一下。
黎昌受宠若惊:“您好您好。”
对方又笑一下:“C组今天演《风故里》。”
黎昌也是刚听说,假笑:“是, 是。”
对方:“那段我印象深刻, 陈六的情感转折。”
黎昌根本不知道是哪段, 继续:“对,对。”
对方可算察觉出不对劲, 顿了下。
几秒后,问:
“听说您演的时候是代入了自身的经历, 我其实是想向您请教一下。”
黎昌:“啊?”
对方表情有些不自然,显然是不怎么擅长这种交际, 但又不得不开口:
“是这样的, 我最近有一部情感片, 和《风故里》这段情绪相似,但是怎么都无法代入。”
黎昌迟疑:“……哪种情绪?”
这话一问,对方神情瞬间哀痛。
嘴角下撇,就跟入戏了一样甩下铿锵二字:
“分、手。”
黎昌:?
啥?
分手?
这, 可是自己也没分过手啊。
没来得及待他再和演员说些什么,一旁的工作人员上前来了, 提醒将要开始录制。
于是老牌演员退回座位上。
黎昌也愣愣转回头坐好。
录制开始。
新人演员共三个组,按ABC的顺序进行表演。
选《风故里》的C组最后上场。
黎昌难得认真了一点,看着台上的演员们进行表演。
几场表演下来,他的态度不禁端正起来。
说实在的,他觉得这些演员们演得真挺好。
至少不怯场,适应镜头。
同是新人,里面还有一些素人出身的,但都比刚穿来的自己要强多了。
特别轮到第三组表演的时候,黎昌更是惊了一下。
饰演陈六的演员,是个小有名气的新人,还在就读表演学院,但已颇有灵气。
他坐在一个临时搭成的矮房顶上,和女演员进行对手戏。
不难看出,这确实如方才那个老牌导师所说,是一场分手戏。
新人长得标志,眉间收紧,悲伤的情绪一显露出来,看起来便有些破碎。
“可以,不分手吗?”他问。
“不行,”女演员说,“陈六,你总是这样小心翼翼,这不是我想要的爱情。”
新人转头望向女演员:“你……那你想要什么样的爱情?”
女演员沉默许久,最终说出一句:
“我不知道。”
然后起身决绝离开。
这时镜头拉进了,给到新人面部特写。
算得上精致的五官微微皱起,一滴眼泪滑落,将人引进一个悲戚的氛围。
现场寂静无声,似乎所有观众都被新人的表演感染住。
而这时,台下的黎昌却轻轻蹙起了眉。
他盯着大屏幕上的那滴眼泪,莫名觉得有哪不对劲,但又说不上来。
很快进入点评环节。
导师席前的摄像头亮起红灯,黎昌心中的不对劲暂时隐去,取而代之的是忐忑。
要点评了。
点评时间控制在五分钟。
黎昌面上维持着假笑,实际放在腿侧的手已经紧成拳头。
完了完了完了,主持人是不是马上要叫自己了。
完了完了,说点什么好?
要不说那滴泪有点不对劲?但是不对劲在哪自己又说不出来。
而且对方确实演挺好的,自己要真这么说那不是找茬吗。
啊啊啊,所以究竟说点什么好……
主持人举起话筒,将要出声。
黎昌心下一横,都准备要站起来了。
然而这时——
“我先来吧。”
一道声音忽然响起。
不是主持人。
黎昌:……诶?
他侧头望去,只见一位导师拿起了话筒。
正是开始录制前和他“请教”的那位老牌演员!
老牌演员感受到黎昌的视线,朝他微微颔首,黎昌愣了下,也颔首回去。
……天。
好人呐。
这是大好人!
到时候不管他说什么,自己直接附和就行了!
大好人!
黎昌又感激地朝对方再次狠狠颔首。
对方这下有点不解,但没细究,转过头看向台上的新人。
表情严肃:
“我不认可你这次表演。”
新人演员表情乍变,现场气氛瞬间紧张。
黎昌看到这幕一愣,心里自动配上咯噔一下的背景音乐。
这大好人是不是有点太不给新人面子了。
直接就说不认可吗?
……那待会自己还是得改一下,不能说得这么打击人。
大好人导师也看见了新人的表情,转折了一下:
“当然,肯定是有可取之处。比如你的悲伤,表现得很好,但我要说的正是这点。”
他停顿一秒,缓缓开口:
“在我看来,这场戏里最重要的并不是悲伤的情绪。和黎老师相比,你把陈六这个角色演得太薄了,少了什么。”
黎昌本来静静听着,听到这里,怔神一秒。
……少了什么?
别说,好像真的是。
自己刚才心里的那点不对劲,似乎正是觉得这位新人演缺了点什么。
但又不知道缺在哪里。
整了整坐姿,黎昌想听大好人导师继续讲下去,谁料对方居然说完刚才那段话后就这样放下了话筒。
啊,讲完了?
这就没了?
黎昌不解。
不解的不止他一个。
台上的新人演员脸上还挂着泪呢,见大好人坐下,表情立刻倔起来了,举起话筒说:
“我不明白,我想问问老师您指的最重要的情绪是什么。”
他的语气有些刚硬。
“我想知道我具体少在哪里。”
话音一落,导播当即将镜头猛对准他们二人。
综艺里冲突就是卖点,大战显然一触即发。
全场目光顷刻间聚焦在大好人导师上。
只见他眉头皱起,坐了几秒后,站起身来拿上话筒。
镜头之下,他的嘴唇动了动。
半晌后,说——
“我也还不知道。”
……
全场:?
黎昌:??
新人演员:!
“……我认为您是在侮辱我!”新人秒落泪,转身跑下台。
导播镜头连忙追赶他。
台下顿然唏嘘一片,现场十分混乱。
而大好人导师依旧皱着眉,慢慢坐下。
一时间,所有人都开始探头去看新人演员跑哪去了,还有部分人掩着嘴讨论大好人导师。
节目效果拉满。
于是无人在意的角落里,唯有黎昌的表情从吃瓜震惊逐渐转变。
转变成了——
惊喜。
太好了!
看来新人演员是撂挑子不干了,既然这样,自己是不是不用点评了?
感谢大好人导师!
不论如何,他真的是个大好人啊!
黎昌再次向对方投去感激的目光。
或许是情绪太过激烈,对方无法忽视而看了回来。
一对视上,黎昌便怔住。
直到大好人移开视线,他才回过神来。
……是自己看错了吗?
刚刚大好人导师,怎么看起来如此的,迷茫?
甚至有些,不知所措。
……奇怪。
录制十分钟后重新开始。
导演组竭力安抚了新人演员的情绪,但是对方还是不愿意重新上台。
管他的吧,黎昌想。
反正自己也不用点评了,一直当吉祥物就是了。
这吉祥物一当就当到下午录制结束。
结束时,黎昌觉得脸上的妆难受得不行,迅速起身想往化妆间冲,却被叫住——
“黎老师,请等一下。”
他顿步回头,叫他的是那个大好人导师。
对方看起来面露愧疚。
“刚才的录制,导致您没有点评机会……我不是故意的,实在不好意思。”
黎昌当即摇头:不不不!
他上前一步抓起大好人导师的手,感激涕零地上下握了握:
“应该是我感谢您!您的点评很到位,我本来就没有要补充的。”
大好人导师似乎没有料到他会是这样的反应,目光落在被握住的手上。
神情不自在一瞬,脸突然就红了。
黎昌还没意识到他脸红,只继续握手说:“总之您不要觉得有什么,我一点事没有!”
说完终于松开手,非常匆匆且开朗地道了个再见,然后就想继续往化妆间赶。
谁料刚转身,就和身后的经纪人一个撞面——
对方似乎刚录制完一段视频发送。
此刻编辑完了文案,举着手机的手缓缓放下。
黎昌怔愣一秒,登时心铃大作。
“姐……你录视频了?”
经纪人理所当然点头。
“……报备视频?”
经纪人继续理所当然点头。
黎昌:“……视频里我和刚那导师握手了?!”
经纪人依旧理所当然点头。
点到一半,忽然顿住。
她似乎也意识到了不对,拿起手机就想撤回。
动作匆忙。
然而正是忙中出错。
她捣鼓了一阵手机,缓缓抬头看向黎昌。
“撤回不了了。”
黎昌:?
“我手一抖,给删除了……”
黎昌:……
靠。
完蛋!!
其实黎昌本来是什么都没干,只是和人礼貌地握了握手。
没什么好心虚的。
但是,但是!
但是任克明那人完完全全就是一个醋坛子成精啊!
别说和别人握手了。
黎昌现在都还记得之前英国那次,他不过就是在楼梯前多看了眼那个侍应生,任克明就应激了。
当时那眼神冷得,现在黎昌回忆起来都觉得心上发冰。
经纪人当然不清楚任克明有多能折腾,只是知道他对黎昌的占有欲已经快到了近乎恐怖的状态。
“这,怎么办?”她无措。
事已至此,黎昌只能摇摇头:“没事,姐你不用担心。”
本来就不是什么大事。
任克明那个神经病,他要生气就生气去吧。
要知道他们现在可是在冷战!自己才不会顺着他去哄他。
黎昌特小声地哼了一声,重新往化妆间走。
走两步,又想起什么似的停下。
回头对经纪人说:
“他要是问你什么,你就让他直接来找我。”
这句话,是有那么点一语成谶在的。
因为话说完没半个点,任克明的电话就找上门来了——
没找经纪人,直接打给的黎昌。
第 62 章
当时黎昌刚在化妆师的帮助下卸完妆, 换好衣服后在笨手笨脚地擦脸。
有上次收到任克明消息的前车之鉴,他的手机都放在经纪人那里保管。
于是当经纪人忽然惊着神色递手机过来时,黎昌表面神色不改地接过,都没看屏幕一眼, 但心底已经知道这是任克明的电话了。
他站起身走到房间的角落。
盯着屏幕上的“老公”二字看了几秒, 深呼吸一口——
发疯也别理他, 别哄他, 不准顺着他。
冷战,冷战, 冷战。
终于按下接听。
“喂。”
——黎昌说话时望向窗外,刻意把声音压得低低的, 一出声却把自己先吓了跳。
他本来就不是那种低沉的音色, 压低后自然而然添上气音。
光听一个字就能听出来勉强和不开心。
任克明那边听见他的声音, 似乎顿了下。
两三秒后。
“黎昌。”
他轻轻唤了一声。
他的嗓音隔着电话线传来,有种熟悉的沙哑, 却又温和。
黎昌闻声,眼睑很迅速地抬了下。
是他听错了吗?
任克明他, 好像没有在生气。
“……干嘛。”他硬硬地开口,手随之攀上窗户边的护栏。
不管生气没生气, 反正在冷战。
自己气势不能输。
况且既然没生气, 那就是没吃那个握手的醋。不聊那个, 那自己也更没什么好心虚的了。
然而下一秒,听筒却传来任克明的话——
“视频我看到了。”
还是刚刚那种语气,但这句话没带什么情感。
黎昌怔了下。
沉默几秒,他问:
“所以呢。”
发都发过去了, 本来也没指望你没看到。
对面却没再回复。
黎昌等着回答,抓着护栏的手指不自禁就抠了抠。
铁质的护栏被他抠出空腔声, 在静谧中很是突兀。
他回神般地收手,率先开口:
“你看到就看到了,要生气就生气,我也没干什么,只是和同事握了个手,你——”
“抱歉。”对面忽然说。
黎昌话头猛然止住。
“……啊?”
任克明没有停顿,继续说:“抱歉,是我错了。”
他的声音很轻,但并不是刻意放小,就是正常的音量。
只是语调过于和缓,清清冷冷,却出乎意料的温柔。
也许是因为,这本就是一场出乎意料的妥协。
黎昌眼睫微动,握着手机的手指不禁收紧。
任克明……是在道歉?
他说抱歉。
他说他错了。
没说错在哪,但黎昌知道他在为什么说出这样的话。
不是为今天的这个握手视频,也不是为黎昌这两天的单方面冷战。
为的,其实是四天前东郊宅子的那场分别。
是他说“我只是不信我自己”的,那场分别。
是他拒绝自己的低头,然后转身离去的,那场分别。
可此时此刻。
此时此刻,他的头分明比那时的自己伏得还要低。
……所以为什么。
为什么不能在当时就接受自己的低头呢?
为什么非要事后再反过来向自己妥协。
黎昌的眼睫抬起点了,重新落出窗外。
冬日阴沉的天空,演播大楼临河,模模糊糊几点水鸟贴着水面飞行。
与那冰冷的河流将贴未贴。
黎昌看着寂静的河面,想象着那下方流动的湍急。
他突然觉得那种湍急就像任克明一样。
任克明为什么总能够这么轻易说出对不起。
总能这么轻易低头。
明明不是。
他明明很骄傲。
说得过分一点,他明明死要面子。
他闷骚,嘴硬,除了发疯,除了暧昧的床。事之外,很多时候都像没有发音器官一样闭着唇不说话。
可是他又会向自己低头。
一点没有推拉余地的那种,直接低头。
黎昌有点想逼逼他。
他有点想问,想问任克明你为什么又说抱歉。
又说这句话,你倒是说说你具体对不起在哪。
他还想问,想问你之前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什么叫做“不信自己”?
为什么不信,凭什么不信。
怎么会不信。
可是长久缄默过去,窗外又飞略过几只低凫,这问句就像淹没在喉间一般,怎么都抛不出口。
最后,他只能听见自己的声音异常平静地说:“……没关系。”
没关系。
好吧。
他又原谅任克明了。
黎昌看着玻璃里自己的倒影,无奈又自嘲地抬了抬唇角。
终于的终于,他从嗓子眼里挤出了一个问句:
“你,只有这一句话要说吗?”
能不能再说点别的。
说点有用的,实在的,说点能让人真正放心的。
比如……
“合约的事,”任克明沉静出声,“我回来,就解决。”
黎昌闻言,眸光闪了闪,垂落下去。
半晌后。
“哦。”他说:“可是我要问的不是这个。”
任克明默了一下:“是什么?”
其实就是这个。
只是黎昌和他一样又犯嘴硬了。
任克明这么一追问,他只能硬着头皮再开口:
“就是,”他想了想,找到个话题,“就是我跟别人握手……你不生气吗?”
话一出口他就后悔了。
服了。
那任克明都没提这茬了,自己再提起来找不痛快干嘛!
对面似乎也没料到他会重提这个话题。
“生气。”
任克明简简单单回答。
“看着不舒服。”
话虽这样说,听筒里的声音却很冷静。
甚至几秒后,又补充了一句:“所以我选择不看。”
黎昌:……
好一招掩耳盗铃。
不愧是你任克明。
捏着手机沉默一阵,黎昌见对面似乎没有要再说什么的意思了,继续问:
“你……还有没有要说的。”
这问句虽然感觉像没话找话,但他又确实是觉得少了什么没听到。
就……任克明不应该,要威胁一下自己吗。
例如说一些类似于,下次再在外面和别的人随便肢体接触,回家就等着被怎么怎么样的话。
这不是他生气时的一贯话术吗。
可任克明却回答说:“没有。”
他没有说那种话,也不打算说。
黎昌怔了下,一时有些不习惯。
但电话并未到此结束。
任克明问:“你呢。”
黎昌:“我什么?”
“你有要说的么?”任克明轻缓出声:“比如录制,录得怎么样?”
这问题好笼统。
黎昌一时间有一种小学时候放学,白妈问大家今天在学校学到了什么、午饭吃了些什么的感觉。
“顺利吗?”任克明继续问。
“……一般。”
黎昌莫名其妙别扭了起来。
“就那样。”
别扭着别扭着,却又控制不住打开了话匣子。
“有一组演员选了我的戏。”他说:“是《风故里》,我不清楚具体是哪一部分,但好像是……讲的分手。”
分手戏应该算是名场面。
任克明嗯了一声:“我知道那段。”
黎昌继续说:“你知道就行,重点不在这个,而是在……我想想怎么说。对,和我握手那个演员,你知道他吗?唉,我和你说,他居然在众目睽睽之下直接……”
他越说,当时吃瓜的精气神就越上来。
说着说着,眼睛都不自觉亮了,话匣子一开根本止不住。
于是就站那么在化妆室角落,跟任克明讲述完了全程。
任克明也就在那边静静听着,不时回应一声。
差不多这样过去五六分钟。
黎昌终于想起什么似的,停下话回头。
不回头不知道,一回头,经纪人和造型师居然都已消失不见,化妆间此时只剩下他一人了。
不知道是什么时候走的。
多半……是从自己刚接电话起就带着化妆师离开了,那么自己刚才和任克明的对话应该没被人听见。
但是任克明那边呢?
这时,任克明突然出声了:
“黎昌。”
黎昌回神:“嗯?”
“有没有想我。”任克明问。
他语气简单平静,像在问有没有吃午饭一样,甚至仿佛不带问号。
黎昌听清问题,耳根霎时就红了。
这人怎么又说酸话。
他没回答任克明的问题,而是问:“你……你在哪里啊?”
自己这边没人,任克明万一边上有人呢?
这种话要是被人听见……多那个啊。
“在酒店,”任克明仿佛能摸透他的内心一般说,“旁边没人。”
他似乎起了个身,不知道在朝哪走,黎昌只能清晰听到他那边布料摩擦的声音。
但边走,他还在边和黎昌说话。
“还没回答。”他呼吸一松,应该是坐下了,又是一阵布料摩擦,接着手机放好,声音低沉:“有没有想我。”
可以听出来,他的声音和手机间隔着一段距离。
黎昌咬了下唇,声音放小,带上点软意:“你能不能别总问这种问题……”
老是问,叫人怎么回答。
不想不可能,但是想的话,又……
很难以启齿好吗。
任克明却像根本没听见他说了什么一样。
“想,还是不想?”他说:“你只用选择。”
或许是因为模糊,他的话比刚才要加上几分嘶哑,甚至更低。
隐隐约约,似乎还有几声粗重的呼吸声,被压得极低。
传入黎昌耳中,不禁微微皱眉。
默了两秒,他迟疑出声:
“……你在干什么?”
刚刚那阵呼吸声他熟悉得不能再熟悉。
分明就是,就是……
“黎昌。”
任克明叫了一声他的名字。
这一次,粗喘毫不掩饰。
这次黎昌彻底确认了。
“你……”
“黎昌……”任克明又叫他了一声,声音越来越低:“黎昌,黎昌……”
随之而来还夹杂着布料摩挲的声音。
黎昌一动不动地握着手机,没有挂断,但也说不出话来。
他觉得自己的脸烫得跟什么似的了,可还是没有挂断。
反正就那么听着。
都不知道听了多久,感觉到那边似乎快要结束,他才忽然鬼使神差地,哽着嗓子唤了一声:
“老公……”
这声一出,听筒那边本已消没的动静忽然加剧,黎昌甚至听到了些其他的什么声音。
手一抖,手忙脚乱地挂掉电话。
握着挂断界面的手机,他心脏连着耳膜砰砰直跳。
自己刚才为什么叫他。
黎昌紧了下手掌,闭着眼深呼吸两秒。
睁开眼,重新打开手机。
整个人熟透了的情况下,他强装振作地打开聊天框,给任克明发了一条消息过去:
“好了告诉我一声。”
这消息意味不明。
可几乎是立即的,对面就回过来了一条语音。
暗色调的月亮头像,五秒钟长度。
黎昌的手指转来转去,转了十多秒才终于轻轻按下,红着耳尖点开语音。
语音先是两秒空白。
喘息,低闷的声音。
再空一秒。
终于放出男人的低喃——
“黎昌,我想你了。”
第 63 章
这通电话结束, 两小时后黎昌启程回首都。
从化妆间再到回程的车上,他都一言不发地抱着手机,一副想看什么又不敢看的样子。
经纪人见状打趣了一嘴:“怎么,不敢看消息?小朋友被家长训了?”
黎昌轻轻侧眸看她一眼, 没说话。
经纪人这才发现他脸颊泛红, 跟只熟虾似的。
……好。
既然是这个反应, 那应该不是被训了。
就不该多问这一嘴。
经纪人僵硬地转回视线, 回归寡王模式处理工作。
黎昌靠在窗边,拿起手机锁屏打开, 又放下。
别扭得一批。
他在看和任克明的聊天框。
也不知道有什么好看的。
明明他根本就没回任克明的那条语音,而且现在也不可能在车上点开再听一遍, 但他就是忍不住想看。
跟光看个聊天框就能看见任克明真人一样。
相思病三字都快蘸上墨水写他脑门上了。
也许是他这个别扭劲太过火, 经纪人终于忍不住了。
“哎哟别看了, 一个聊天框能看出花来啊?”她说:“你瞅瞅你,这连聊天背景都是默认的, 实在思春好歹把背景换成照片再看吧?”
黎昌一怔,脸更红了。
“谁思春了, 我才没……”他嘀嘀咕咕。
经纪人白他一眼。
好好好,没思春。
思春的是我行了吧?
真是懒得理你们这种嘴硬的恋爱脑。
她收回视线冷漠地看回电脑。
处理了差不多一分钟文件吧, 忽然听见旁边传来幽幽的声音:
“姐, 你有任克明的照片吗?”
经纪人转过头:?
黎昌表情不自在地避开她视线, 别扭地说:
“网上……只有他的访谈视频,没照片。”
访谈视频截屏太模糊了。
当不了聊天背景-
后来一直到车开回首都,开到东郊门前,黎昌这聊天背景都没换成。
当时他说网上没任克明照片, 经纪人还不信。
打开浏览器一通找,还真死活都找不到一张照片。
最多就是那种远得不能再远, 模糊得不能再模糊,只能看出一个身形气场的照片。
除此以外就没了。
她真是觉得奇怪,任克明没照片这事很奇怪,但最奇怪的还得是黎昌——
“你俩就没张什么合照啊,自拍啊的吗?”她问。
结婚这么多年,连张双人照片都找不出来?
形婚吗你俩。
黎昌闻言愣了下,还真跟被点醒了似的拿起手机。
真别说。
自拍什么的……
他都还没看过自己手机的相册。
刚穿来那阵,他找过一次任克明的照片。
但是那时也许是脑袋刚受完刺激不怎么灵光,他光在家里翻找了,竟然根本没想过去翻翻手机相册。
现在回想起来,感觉自己跟脑仁里缺了一块什么似的。
怎么就这么傻呢。
他回神,按开相册图标。
首先入目的是一些文件照片。
点开翻了几张,发现是二十八岁的自己拍的剧本。
黎昌没再多看,退出来,手指滑动朝上翻了翻。
刚翻一下,表情瞬间滞住——
真的有。
真的有任克明的照片。
而且还很多张。
断断续续的,全是生活照。
这些照片基本上都是偷拍,任克明没有一张是正视镜头的。
而且大多都闭着眼,一看就是睡颜。
还有些是那种背影。
穿着睡衣坐在沙发上,靠背挡住,只露出部分电脑屏幕和宽阔的肩膀。
黎昌顿了下,点开时间最近的照片,一张张开始翻看。
最近的那几张,一看就是在东郊拍的。
越过一大部分,再往前,就是一些装潢明显是酒店的背景。
黎昌听吴妈说过,他和任克明是最近一年才搬进东郊去的,这之前都是在酒店。
他一张张翻着,照片上方会自动显示拍摄地址。
有首都拍的,也有在沿海城市拍的,甚至还有在西北内陆,一些从来没听过名字的县城。
翻着翻着,黎昌忽然停了动作。
“姐。”
经纪人:“嗯?”
黎昌念了一个地址,问:“我……还去过这里?”
那个地址是一座西南城市,在入藏口。
经纪人点头:“去拍过戏,怎么了?”
黎昌默了下,问:“……任克明和我一起的?”
经纪人一顿:“没有吧,那里老偏了。”
她想了想。
“他以前是爱来剧组找你,但好像都是工作路过才顺道来的,那里可是高原,他没事找你干嘛?你俩总不能冒着犯高反的风险还要……”
她话说一半,瞥见黎昌手机里的照片,止住了。
“……我去,他还真来找过你?”经纪人满脸不可置信:“不是,我怎么不知道?”
黎昌手机里的照片,正是任克明。
任克明的背影。
那片区域,算是旅游城市。
但是是高海拔地区,没什么连锁酒店,大部分是当地自营的宾馆民宿。
黎昌当时去演一部高原取景的剧,剧组当时就包下了一个宾馆。
宾馆是中式装修,家具从床到桌椅全是木质。
黎昌住的是二楼最中间的那间房间。
房间有一扇大大的木窗,打开就能眺望远处的雪山。
窗前放着张书桌。
任克明的这张照片,就是坐在书桌前的背影。
他微微侧头,银色镜框后眼眸半垂,像是在办公。
而和他并列在一方木窗之前的,是一片澄金的遥远雪山。
风霜影影绰绰。
高原日光透过稀薄的云层洒落,空气中飞絮飘转,萦落在任克明与雪山之间。
这一幕被定格。
框入在手机方正的画幅。
一时间,竟难以分出相片中的男人与雪山,究竟哪一个更为耀眼。
黎昌的眸光落在屏幕之上,紧紧看着雪山旁的那个身影。
他没有这一段记忆,但却天然地觉得,这就是自己会记录下来的一幕。
倘若和任克明一起从这样的房间醒来,他一定会想要记录下来这段时光。
在这个房间里,任克明一定会如平常一般早早先起,然后有条不紊地洗漱,趁着黎昌还没醒来,挤出时间,坐在窗前办公。
而黎昌,黎昌则一定会在温和的太阳光下慢慢睡醒。睁开眼后,先撑在床头上盯着任克明的背影看上几秒。
然后发现窗外竟然如此好风光,便拿起手机要记录下来。
既然要拍,那便不能只拍一个背影,于是他会叫一声:
“任克明。”
任克明就回头。
银框的眼镜在日照下反光。
他的眼神不一定能看得真切。
总之黎昌会说:“没事。”
任克明翻阅文件的手便顿一下,重新回身。
就在这个回身的一瞬间,黎昌举起手机抓拍。
拍下任克明的侧颜。
还有那一顶金灿的雪山。
高原上的美好就这样被长存在数码之中。
黎昌记录下了他想记录的一切。
……
这张照片确实有意境。
但黎昌最后没有将它设成背景,只是单开了一个相册,把它移了进去。
而背景的照片,他另有选择——
回到家,直奔楼上卧室。
卧室的梳妆台上,有一个首饰收纳盒,黎昌翻了一下,取出一条项链。
鸡蛋形状的,可以打开,里面有一张缩印照片的项链。
那是任克明在英国时给他的,他们两人在海边的合照。
照片的原版在任克明那里。
黎昌没打算找他要,只自己打开手机相机对准缩印的项链拍了一张。
金属的外壳中夹着一张小照片。
有些像那种老式怀表,复古而怀旧。
海边的波澜粼光下,一对背影,两只紧紧牵着的手。
黎昌的目光落在那相牵的手上。
其实那时他根本没有牵回去。
是任克明一厢情愿地、固执地牵着他,大掌深深包裹着。
那种力度,就像只要在那一刻只要把黎昌牵住了,他就永远不会离开他了一样。
黎昌捏着项链站了好一会儿,终于放下。
然后拿起放在桌上的手机走到床边,将自己啪地一下仰摊在床上。
呼了声气。
天花板上的那米小灯亮着暗暗的暖黄的光。
黎昌直视着那光线。
看着看着,不知道想到什么,忽然眼睫颤抖了一下——
他的脑海中闪过无数个夜晚。
这样仰躺在这张床上的夜晚。
视线越过那个宽阔的、裸露的肩膀,意识稀碎地看天花板上的那盏灯。
那种感觉……
黎昌眼睫再次动了一下,侧过身拿起手机。
打开聊天框,手指在屏幕上方停滞几秒后。
他按开了那段语音。
低沉的、带着气音的声音传出听筒。
重重的,又闷闷的。
岑寂的空间里,一遍又一遍回绕。
像低音鼓。
敲着,把整个房间的空气都敲得湿润了起来。
渐渐的,纤长的手指开始漫游,随着不存在的音符一共拨动。
那动作从矜持逐渐转向放。荡。
奏乐之中,低音鼓与另一个后起的声音完美配合,一首曲颤。抖着走向高。潮。
直到紧抿的唇缝里终于溢出最后一声轻吟——
曲罢。
任何乐器的消弭都无法比拟此刻的沉寂。
……
黎昌睁开朦胧的眼。
战栗了几秒,他翻过身。
手指无力地按上屏幕,语音键被按下,开始录制。
泛红的眼尾微微垂下,目光就那样落在屏幕上。
他开口,声音轻软——
“我也想你了。”
“老公。”
暧。昧无极。
第 64 章
待到黎昌下楼, 已是第二天。
他起得很晚,时间都快临近中午,但整个人异常有精神。
眼睛都澄澈透亮的。
从吴妈身边路过时,吴妈奇怪地回头盯他。
就睡了个觉而已, 这小孩的步子怎么比昨晚回来那会儿要轻快这么多?
任先生又不在家, 哪那么高兴啊。
是, 她疑惑得没错。
任先生是不在家。
可是仅仅是身体不在而已。
见不到人, 可以听见声音嘛。而且现在网络这么发达……
不止声音,还能视频通话。
黎昌昨晚发完那条消息后, 几乎是只隔了几秒,就收到了任克明的回复——
“十分钟后, 等我视频。”
他当时刚擦完手, 脑袋里面都快混成一锅粥, 看见这条消息,瞬间清明。
视频……
视频电话吗?!
黎昌一骨碌从床上坐起来, 呆了两秒,然后转头看向床尾处的那盏落地灯。
于是十分钟后, 视频通话铃声踩着点响起。
接通,黎昌的身影出现在卧室的沙发上。
光影暗暗的, 房间里显然只留了一盏灯——就是刚才那盏落地灯。
打在黎昌身上, 照出他还未褪去潮红的脖颈。
任克明那边竟然没有坐在办公桌前, 而是倚在床头。
看见这幕,他眸光明显暗下。
他问:“怎么在沙发上?”
黎昌没回答,反问:“你怎么在床上?”
两个人隔着屏幕沉默对视。
两秒后,都笑了。
任克明为什么在床上?黎昌才不想知道呢。
反正他在沙发上只是因为——
落地灯的这个光, 很昏黄,从侧边打来。
这样的光照人……
最为好看。
……
第二天午后, 黎昌哼着曲走客厅沙发上坐下,小A本来在院子里玩的,一见到他就奔回客厅,跳上沙发。
黎昌揉了揉它的狗头,拿出手机。
屏幕一打开就是和任克明的聊天框。
他耳朵瞬间红了,飞快退出来。
退出来后还瞥了眼旁边的小A。
跟手机里面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一样。
小A歪头:?
其实也没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不过是——
“通话时长 108:45”
他昨晚,和任克明打了接近两个小时的视频电话。
这通电话长不长不好说,反正不短。
最后还是黎昌先撑不住,硬给挂断了。
不然,他真怕能打到明天早上。
但电话内容虽然很不正经,却也不是什么都没聊。
至少黎昌知道,任克明那边似乎确实是忙,估计还得再等一周左右才能回家。
这么忙了都还要……
黎昌真的是不知道说他什么好。
……嗯,同样也不知道说自己什么好。
搓了搓脸颊,黎昌竭力散去脑袋里的一些画面重新拿起手机。
点开了和经纪人的聊天框。
那会儿起床后他就给经纪人发了消息要《去见她》的剧本,只是经纪人应该是有别的工作,还没回。
不过正是因为发这消息,才让黎昌想起来了自己还有个事情没做——
《风故里》分手戏的原版。
他还没看。
经纪人在回程路上给他发了剪辑。
当时黎昌的注意力都被任克明的语音搅和得乱七八糟,眼下终于能够集中注意力。
点开经纪人给的链接。
网页跳转,视频开始播放。
“风故里”三字首先出现在屏幕上。
黑底白字,浓墨重彩。
幽黑渐渐褪去,一片暗蓝色的天空逐渐出现在画面中。
紧接着,就是一个属于青年的背影。
镜头转到正面,青年穿着一件白色衬衫,扣子刻意扣到最上方,规整干净,但却又让人觉得有几分故作成熟。
像是偷穿大人衣服的孩子,并不适合这身装扮。
这是陈六。
今天他和异地的女友林芸有一个约会,提前几天便去服装店里买了一套正装,衣服那么一套在身上,第一眼还真有一种在政。府大楼上班的感觉。
他早早就到他们曾经常一起约会的天台顶上等待,然而一直等了三个小时,都没有等到林芸的身影。
终于,就在他开始担心林芸是否遇到什么棘手的事了时,对方终于现身了。
望着林芸,他心中的低落一扫而空,羞怯地低头整了整衬衫。
这时,他发现衬衫的袖口处有一根线头,立刻伸手去遮住,生怕被林芸瞧见。
但正是他这一突兀的举动,才让林芸更看清了那根线头。
“不用遮了,”她说,“遮得了一处,遮不了其他处。”
一件便宜衬衫,怎么会只有一个地方有线头呢。
有什么遮的必要。
她和陈六提出了分手。
不是因为金钱,也不是因为世俗上的任何,仅仅是因为她意识到,自己和陈六在观念上完全不是一路人。
陈六热情、开朗,即便是家庭不幸,生活拮据,你也不能在他的脸上见到任何忧愁。
最重要的是,他聪明得过分。
这种聪明体现在方方面面,要让林芸举例,她一时真举不出来。
但她能说出那种感觉。
感觉像是被陈六拉着跑,在一片茫茫空地上,跑向未知的远方。
林芸讨厌未知,她喜欢能够掌控的东西,比如一本书、一支笔,比如就近的工作,稳定的生活,触手可及的爱人。
这些,陈六一样都不符合。
所以她和陈六分手。
陈六无法理解。
太过突然,太过出乎意料,他攥着自己的袖口,好几十秒都说不出来一句话。
风这时轻轻吹过,林芸披散的发梢被带起,陈六的目光在她头顶的束发带上停留了一瞬。
“可以,不分手吗?”他终于开口,声音艰涩地问。
“不行,”林芸说,“陈六,你总是这样……这样小心翼翼,这不是我想要的爱情。”
其实陈六是一个很大胆的男人。
但林芸此刻就想用小心翼翼来形容他。
他在林芸面前,确实一直都是小心翼翼。
陈六抬头望向她:“你……”他的话过于犹豫,甚至有些漫漶不清:“那你想要什么样的爱情?”
林芸沉默许久,最终说出一句:
“我不知道。”
然后起身决绝离开。
陈六张了张嘴,转动视线追随她的背影。
似乎想要站起来。
他想要说什么——
画面突然暂停。
黎昌愣了一下,是有电话打进来了。
来电显示悬在屏幕顶端,是个陌生号码。
黎昌呆了几秒,点进去看,陌生号码的归属地是国外。
国外的电话?
他终于彻底回神,皱眉想了一下,接通。
“喂?”对面传来男声,讲的中文:“是黎老师吗?”
黎昌闻声一滞。
对面称呼自己为老师,多半是娱乐圈里的人。
他揉了揉眉心,清除掉脑海中电视剧的画面,迅速搜找了一下这个声音。
没听过,不认识。
放下手,他迟疑问:
“您是……?”
“我小宋啊,”对面说,说着说着似乎是想起什么,发出一阵拍额头的声音:“哎,我这记性……我是宋利,这是我国外的号码,您可能没存。”
宋利?
黎昌觉得这名字有点耳熟,退出通话界面点开通讯录一搜,还真搜到了宋利的另一个号码。
看来他是和二十八岁的自己认识。
黎昌这下有点犯难。
他没跟这个宋利接触过,甚至都不知道他是干嘛的。
对方突然就来这么一通电话,挂也不是,继续聊也不是。
于是他只能揣测了一下两人之间的关系,尝试着演演戏:
“哦,宋利……什么事吗?”
正常人没事不会晚九点突然给别人打电话吧。
肯定有事。
赶快说完咱赶快挂。
谁料那宋利竟然迂回起来:“嗐,也没什么事……”
黎昌:?
这语气,怎么感觉事还不小。
“就是吧,我想问问上次的电影邀约……”宋利语气扭捏:“您真的不打算再考虑一下吗?”
电影邀约?
黎昌愣了。他不知道对方说的是什么。
每天的邀约一个接一个,全都是经纪人在处理,他什么都不知道。
但是。
对方既然能直接给自己打来电话,而且自己手机里还有对方的号码,那就证明还是有那么点交情在。
黎昌穿来这么几个月,别的没学会,人情世故还是学会了一些。
“邀约……这事我一个人不能决定。”
他没有直接拒绝,估摸了一下对方这件事的进程,说:
“你可以再发一次给我的经纪人,我们讨论后再联系你。”
本来也是这么一个程序,黎昌又不懂什么电影什么剧本的。
本就是由经纪人那边进行团队筛选,最后才来和他确认。
好在宋利并不是一个难缠的人,听见他这番回复,显然是明白了他的意思。
声音略带点失落地说:
“好,那我给陈姐那边再发一次。”
黎昌轻轻嗯了一声。
本以为这通对话就这样要结束,谁料宋利突然继续说:
“还是希望您能再考虑考虑。”
他的语气比刚刚要认真许多:
“过去几个月里我们面了很多演员,都没您契合这个角色。毕竟……”
他顿了一下:
“剧本创作也有您的参与。”
黎昌:…… ?
“我?”他没忍住问出声。
剧本创作?
自己参与?
……什么剧本啊?
不对。
应该问,自己哪那么大的能耐啊?
“对,您。”宋利说:“但您放心,我们按照您的想法,没有以这个为噱头炒作,并且我找陈姐的时候也没有透露您的参与。”
他叹了口气。
“但是我想不通,您为什么要拒绝参演,您应该也更愿意看到自己的创作被完美搬上荧幕不是吗?”
黎昌彻底晕头转向了。
说了这么久,他都还不知道宋利说的究竟是哪部片子。
这么几个月来,他从没自己拒绝过什么邀约,通常都是经纪人那边直接决定了。
被拒绝,只能说是剧本本身质量就不行。
但,毕竟是曾经的自己参与过创作的……黎昌也不好直接和宋利说这样的话。
该怎么才能既不伤害人又能表达出自己的意思?他有点抓耳挠腮。
这时却听宋利又开口:
“我这两天已经到预备的取景地了,就等演员确定,我们立刻就可以在南法开始拍摄……”
黎昌的眼睛陡然睁大。
“南法?”
法国吗?
……难道是那部片子?
黎昌有印象自己拒绝过一部法国的片子。
就是自己刚穿来时,经纪人就叫自己再考虑考虑的那部。
但后来因为任克明不许自己出国,才推掉了邀约。
因为这个片子,他和任克明还吵过好几次架。
也是因为这个片子,任克明才带他去的英国。
“抱歉,”黎昌揉了揉额角,“你,能告诉我一下片名吗?”
宋利似乎没想到他会问这样的问题,愣了下,然后缓缓说出口——
“去见她。”
第 65 章
去见她。
对, 就是这个。
经纪人送来的那个法国剧本的封皮上就是这个名字。
只是黎昌还没来得及翻开看过,就被任克明一票否决。
“您再考虑一下吧。”宋利最后说:“只要您愿意出演男主,我们的拍摄时间可以依您的安排而定。”
挂断电话后,黎昌无心再继续看刚才的剪辑。他盯着黑屏的手机坐了一会儿, 起身上楼。
去找剧本。
假如这剧本真是他参与创作的, 那他必须看看。
二十八岁的自己, 会写出什么?
经纪人此前送来的剧本都一律收好, 一开始放在床头,后来被吴妈收进了书房。
黎昌进了书房。
然而在收纳剧本的那一层书柜上翻找了好一会儿, 他都没找到封皮写着《去见她》的那一本。
于是去问吴妈。
吴妈说,她有印象, 之前被放在要丢掉的一摞文件里了。
黎昌这才想起来, 自己从英国回来后清理过一次被推掉的邀约。
那一堆被清理掉的邀约里, 似乎就有《去见她》。
这就没办法了。
看来,只能选择去找经纪人要剧本。
“宋利?我认识啊。”
经纪人接起电话说:
“新锐导演嘛, 去年得了个奖,奖不大, 但他很有风格。怎么,你感兴趣?”
黎昌皱了皱眉。
听经纪人的话, 似乎不知道自己和宋利有交情。
他顿了几秒, 选择略过了宋利的那通来电, 只说:
“我想再看看他上次发来的剧本。”
经纪人声音一下就凝重了:“哪个?”她反应过来:“……法国那个?”
显然那个剧本给她留下的印象也很深刻。
主要是法国这个点。
毕竟,这可是被任克明亲自出面拒绝的。
然而黎昌却嗯了一声。
“我就看看。”他说。
经纪人不信,语如连珠炮:“你就看看?看看有什么用啊,任总能允许你去吗?回头你俩又吵架……”
“还是别看了, ”她说,“好剧本那么多, 咱们也不差这一个,是不是?改明我给你找个大导的,咱就在国内拍,你想演什么都成,不——”
“姐。”
黎昌打断她:
“我真的只是看看。”
他的声音有点儿无奈。
他真的只想看看这个剧本而已。
至于演不演的,他自认为自己现在的水平还没到能决断的时候。况且,就算经纪人不提醒,他也不可能去演。
因为他现在还有更重要,更紧急,更优先的事情要做——
他要等任克明回来,然后解决那个合约。
在此之前,任何事情、任何变量,他都不会纳入考虑。
经纪人听见他的语气,意识到他这是认真的。
应该是愣了几秒吧,终于说:“那,好吧。你等等,我发给你。”
十分钟后,她把剧本发了过来。
黎昌重新上到二楼书房,用手机把文件传到电脑上打开。
书房的窗边放了两张办公桌,布局差不多,都像是没什么人用过的样子。
过去几个月里,任克明是经常来办公的。只是桌面如他本人的作风一样,一直都维持着简洁的状态。
至于黎昌的那张桌子,吴妈说那确实没怎么被用过。
毕竟两个人以前都不怎么回家。
显示屏很大,黎昌不清楚是多少寸,总之剧本放上去比在手机上看要明晰许多。
他滑动着鼠标,从第一页读起。眼神逐渐从一开始纯粹的好奇转变,变得越来越灰,越来越认真。
最后,眉头竟然还轻轻蹙起。
《去见她》——
从定义上严格来讲,这是一部爱情片。
剧本的男主人公是一位高校教师,离职后去到普罗旺斯旅游,邂逅了一位女孩。
女孩是位服装设计师。
主角与她相谈甚欢,接触间发现人生理念无不契合,简直佳偶天成。
可后来,女孩的话语逐渐出现漏洞。
主角不喜欢吃芒果,女孩会说:“诶,好巧!我芒果过敏!”
可主角明明记得自己和她第一次相遇的海边,她那时正在日光下喝着一杯芒果汁,半点没有过敏的迹象。
诸如此类的事情越来越多,主角逐渐意识到了女孩的不对劲,却并未揭穿。
因为在这个过程中,他也逐渐发现了自己的不对劲。
自己是大学老师,但却对专业一窍不通,翻找随身携带的行李,却没有将这些物品收纳进包里的印象。
甚至在尝试记忆回溯时,竟然根本想不起来自己坐飞机来法国的画面。
就像,就像在来法国之前,在遇见女孩之前,他的人生完全不存在一样。
他看着逐渐陌生起来的四周,本能地觉得害怕,觉得这一切与女孩有关。找到女孩,女孩定定地看了他许久,首先肯定了他的猜测。
是,她骗了他。
她不是服装设计师,也并不对芒果过敏。
“但同时,”她说,“你也骗了你自己。”
“你说你讨厌吃芒果,可是你记得起来芒果的味道吗?或者换个问题,你吃过芒果吗?”
男主瞬间呆滞。
他发现自己似乎确实不知道芒果的味道。甚至,他似乎也并不讨厌芒果。
而“讨厌”这个概念就像是一种设定,从他有意识的那刻起就已经植入他的脑海之中。
“你一直在为自己的人生做设定。”女孩说。
“你喜欢我,对吗?其实你喜欢的并不是我,你喜欢的只是为了契合你的设定,而为自己做设定的人。”
“你说你二十八岁,未婚,高校教师。其实你三十一岁,已婚,你的妻子就是我。”
“你说你是为了离职放松来到法国旅游,其实我们已经移民到这里了四年。”
她用了三个“其实”,一字一句,平静地说着。
其实,男主并非高校教师。
其实,男主和她是夫妻。
其实,男主患病。
他患有罕见的失忆症,从二十八岁起,每隔几个月就会失忆一次,忘记自己的身份。
每一次失忆,他都会凭借残缺的记忆,随意虚构过去的人生。
三年来,女主一直陪伴着他。
假如他说他是作家,女主就会以读者的身份出现;他说他是导演,女主就会假扮成试戏的演员。
一切职业一切爱好都只为契合他的设定。
都只为让他爱上自己,然后和他重新在一起。
可是。
“我早该意识到,人与人之间的缘分就这么点,远比我想象的要浅薄。”女主说:“我爱你,但已经不知道爱的究竟是哪个你。”
她要走。
男主却叫住她,说:“不……我爱你。”
他的声音迷茫,一说完话就怔住了。
仿佛自己都不知道是为什么会这样说。
女主回头,看见了他的神情。
她立了许久,最终摇头——
“不。”
“你爱的,仅仅是那个爱你的我。”
女主还是走了。
留下男主一个人站在原地。
故事的结局是,男主这一次没有再失去记忆。
他摸索着身上的蛛丝马迹,找回到曾经和女主同居的公寓,还找到了自己的日记。
于是过往的一幕幕如潮水般涌入他的脑海。
几个月后,他终于找到了女主,在他们上一次相遇的南法城市。
再次相遇时是在漫天遍野的薰衣草花丛中,女主正笑着举起相机拍摄紫色的花朵。
男主叫了一声她的名字。
她回头,笑容微微僵硬。
男主以为她是没有预料到会见到自己。刚要出声解释,却听她用法语说:
“不好意思,请问您是在和我说话吗?”
语气生疏平淡。
因为——
这次她不记得他了。
就像,他曾不记得她一样。
剧本到这一句对白便结束。
黎昌读到最后一个句号时,书房的窗外月已平西。
他愣了好久,直到眨眨干涩的双眼,这才意识到整间书房没开灯,只有面前的屏幕这一个光源。
可他也没有起身去按灯,而是挪动鼠标,将剧本重新翻回了第一页。
扉页,是黑色钢笔笔迹写着的一句话:
“拥有你,我就拥有了爱,而离开你,我就失去了爱人的能力。”
黎昌认出来了。
这是自己的字迹。
……
从书房出来时,夜已深。
黎昌慢慢走回卧室,洗漱上床。
整个人却心不在焉。
他一路上都在想剧本。
其实,《去见她》是开放性结局。
男主见了和曾经的自己一样失忆的女主,他会怎样呢?
他是不是,会像曾经的女主一样,接近她,尝试着重新和她相爱?
每个人心中的答案都不相同。
事实上,最令黎昌印象深刻的并不是结局,而是女主的那句台词——
“人和人之间的缘分就那么点,远比我想象的要浅薄。”
人和人之间的缘分……就那么点。
真的就那么点吗?
可这一整个剧本,分明都在和这一句话做斗争。
人和人之间的缘分分明不止那么一点。
如果真的只有那么一点,那男女主后来的相遇又算什么?
如果真的真的,真的只有那么一点。
那……自己和任克明的相遇又算什么?
想了一整夜,第二天早,黎昌给经纪人打去了电话。
经纪人一接起便危机感十足地说:“别告诉我你看完剧本了想演了啊。”
“不是,姐。”
黎昌停顿一下,说:
“我只是……有个问题想问问你。”
第 66 章
“我们怎么认识的?”黎昌问。
严阵以待的经纪人:……?
她重复了一遍黎昌的问题, 有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我没听错吧?你问的是,我们?”
黎昌轻轻嗯了一声:“没听错。”
“我们,我和你。”
他困惑这个问题很久了。
准确来说,他有一大堆的问题都很困惑, 但理了理, 决定先弄清楚这一个。
自己是怎么认识经纪人的。
这是他进入演艺圈的开端。
据他所知, 经纪人入圈已经十年有余, 十年前还没带自己的时候就已经在一家娱乐公司任职,手下也有几个小有名气的艺人。
她那时虽说没如今有知名度和口碑, 但多少也是个彻头彻尾的圈内人,和十年前的自己完全是两个世界。
自己, 怎么会能和她认识?
经纪人那边嘶了很长一声:
“这个问题, 它确实是个问题。”
她唉了一声:
“其实我也觉得很巧……认识你的时候, 我们公司正在举行一个素人选拔。”
“有点像这两年的选秀综艺,不过我们是选素人出来去演戏, 而且这个过程不公开,更倾向于面试。”
黎昌:“……我去了?”
经纪人:“不, 你没去。”
“你只是恰巧出现在了面试场地。”
黎昌:“啊?”
“你路过我们公司门口。”
经纪人语气平静地说:“帮着保洁阿姨搬垃圾。”
“从地下室搬到一楼,一楼大厅刚好在面试。”
黎昌:?……
好吧, 确实, 是自己能做出来的事。
“然后, 你就注意到我了?”他沉默了一下问:“有这么显眼吗?”
经纪人轻嘁了一下:
“呵,人台上面试那小孩当时还在唱《月亮代表我的心》,眼泪没快掉下来了,你倒好, 提溜着个大黑塑料袋,走过面试场边上袋子哗哗作响——”
“你说显眼不?”
黎昌:啊。
不仅显眼, 还社死吧。
他哑口无言。
经纪人嗐了一下:“不过也没事。”
“本来那场就一个人都没选上,来面试的都长得……不提也罢。”她说:“就正巧这个时候看见你了,嚯,那真叫人眼前一亮。”
说着她就激动起来了。
白捡一好苗子,还是那种在不久的将来和她互相成就的好苗子,这事换谁回想一个能不激动呐?
但黎昌却不是很能理解她的激动。
应该说,他不理解经纪人口中的“眼前一亮”。自己又不是电灯泡,哪有什么亮不亮的。
他于是把话题绕回来,问了句经纪人以前那家公司的具体地址。
经纪人答:“就是咱现在的公司,地址没变,只是后来被任总收购了。”
黎昌一愣。
就现在的地址?
黎昌倒是去过几次公司,知道地址。可问题来了,那个地址的话,以前的自己根本不可能会路过啊。
要知道以前,他的活动范围就只有上班的餐馆和出租屋,最多最多去一趟小公园踏踏春,步行超过半个点的地方就算远了。
难不成真就巧成这样……
自己碰巧不知道做什么跑这么远来到这个公司楼下,然后碰巧遇见了需要帮忙的保洁阿姨,最后碰巧拎着垃圾袋走过面试场,最最后——
碰巧被经纪人看见,给签下了,于是就这样从此进入遍地是黄金的演艺圈。
……这不成爽文了吗都?!
还没等他细细思考,经纪人又说话了:
“说实话,以前我是不签长相出众的艺人的,因为这种艺人通常靠的不是硬实力,这点和我合不来。”
“但是。”她转折了一下:“你除外,你不同。”
黎昌:“……不同在哪?”
“不同在,”经纪人说,“你是不出众中的出众。”
不出众中的出众。
最适合演戏。
坦白来讲,演艺圈发展到现在已经不缺出众的面孔,光是一眼就能叫人留下印象的脸,经纪人一年就能见到那么十多二十个。
可是这十多二十个里,最终能有几个混出头的?
出众的面孔适合放在舞台上欣赏。不出众中的出众,像黎昌这种,淡然的明珠,才最适合被搬进镜头,搬上荧幕。
他演出的角色就像存在于你的身边,不悬浮,随处可见。
但随处可见的又仅仅是角色而已,并不是他。
他是不出众的出众,是特别的存在。
这就是经纪人签下他的原因。
黎昌觉得自己似乎稍稍能理解到一点这句话,但理解得不完全。
经纪人也没想叫他理解,只继续说:
“签你的时候我就想,你肯定是能混出头的,但估计需要点时间。也是没想到,后来居然会这样顺利。”
毕竟她是想黎昌走实力派路线,靠配角起家,在大众面前先刷刷存在感。
像黎昌十几天前在两室一厅公寓里看的那部狗血炸天的小成本电影,以及后来的《月亮云》,都是她给找来的资源。
可那时候谁知道,《月亮云》竟然能让黎昌一炮而红。
那时候也同样没人知道,黎昌后来,竟然会遇见任克明。
虽然经纪人作为黎昌事业上的合作伙伴,最清楚他这一路走来靠的是实力。
但,也不能说完全没有一点外力帮助的。
“其实你本身的发展是好,我相信即使你光凭自己,也能有现在的成就,一切只是时间问题。但……”她停顿一下,“要不是有任总,过去的很多资源,我们其实是接触不到的。”
她话说得不错。
任克明没有给黎昌硬塞资源,他仅仅只是扫除了他去路上的坎坷。可这些看似渺小的坎坷,对一个素人出身的艺人来说,等同于难以逾越的大山。
多少人止步于山前。
“所以,”经纪人绕了一圈,回归主题,抛出了这通电话中她最想问的那个问题,“你对宋利的剧本,有什么想法?”
《去见她》剧本,她知道他看完了。
所以她一开始才会问他是不是想去演。
虽然没有得到黎昌的正面回复,但她有一种直觉,那就是黎昌会说——
“我想演。”
果然。
黎昌说了,他想演:
“我觉得很好,我想演演看。”
经纪人那边听到他的回答,沉默半晌。
“我就知道。”她终于叹了声气:“你肯定会想演。”
黎昌闻言想说什么,却被她忽然打断:
“你想演,那我就支持。”
语气肯定。
黎昌不由一怔。
支持?她之前,不还让自己别演吗?
只听经纪人说:“如果你是真想演,那就听自己的内心就好,我不能阻止你,任总也不能。”
“不过我相信,只要是你真心想做的事,任总一定会理解。
“小昌。”
她逐渐有些语重心长:
“和你共事这么多年,即使你不说,我也能看出来你对这个行业的感情。走到如今的地位上还能保持初心的人不多。《去见她》成本小,制作班底新,不是为了热爱,我想不出来你还有什么理由决定出演。
“至于任总……这我管不着,但我只想说一句话。
“你可以为了爱人向热爱妥协。同理,如果对方足够爱你,他也一定会为了你的热爱向你妥协。
“至少,我是这么认为的。”经纪人说。
她的语调平缓,字字从一个朋友的角度出发。你可以为爱人妥协,爱人也会为你妥协,至于谁先向谁低头,一切看个人选择。
可这句宽慰的话,也相当于直接给黎昌抛出了一个问题——
爱人与热爱,你要先选哪一个?
黎昌缄默良久。
片刻后,他说:
“姐,我想演,但不是现在。”
如他之前所说,在解决和任克明的问题之前,他不会接受任何的变量。
不是还剩一个多月吗?
黎昌至少会等这一个多月结束,至少会等任克明完全意识到自己真的不会离开他,再去选择出演《去见她》。
所以,当无声的声音发问,爱人和热爱,你要先选哪一个时,黎昌的回答是——
我都选,不可以吗?
经纪人却不知道他与任克明之间的婚约问题,自然不知道他现在演和未来演有什么区别。
她只能说:“好,那你做好任总的工作,确认可以之后……再告诉我。”
黎昌轻轻嗯了一声回应,电话于是挂断。
他看了下日历,距离任克明给的回家日期还有一阵子。
做好任克明的工作……
要怎么做呢?反正肯定不能电话上说,等他回来吧。
回来好好说。
接下来的一天里黎昌又看了遍《去见她》的剧本,越发坚定要接的心。
翻回扉页,盯着自己的钢笔字迹看了许久,他站起身去书架上取出了一叠以前的剧本。
这两天没有行程,是少有的清闲,他刚好可以把以前的剧本都看看了。
了解一下自己的职业历程。
一取就首先取出来了《风故里》。
哦,对。
《风故里》。
上次的剪辑还没看完呢。
他翻了翻剧本内页,突然想:既然时间还长,不如,就把这部剧从头看一遍?
家里有个小放映厅,黎昌进过一次,但还没用它看过电影什么的。
吴妈知道他要用后进去简单收拾了一下,往小桌上添了份果盘,黎昌看着电影院里才会有的装置,真皮观影椅、一看就很贵的满屏幕布,觉得这简直太奢侈了。
就连坐下,都抱着几分虔诚的心,这么奢侈,可得好好珍惜着看。
然而就看了那么三四集左右吧,他就受不了了。
这样漆黑的环境下,一直看,眼睛难受,胸口也闷。从房间里走出来,遇见外边的自然光线,简直跟被关了十多年紧闭一样。
甚至当天晚上他睡着睡着,居然梦见任克明回来了。
莫名其妙就开始掉眼泪。半梦半醒间感觉到枕巾突然湿润,打开床头灯一摸,原来是流鼻血了。
这叫个什么事儿啊。
他爬起来到厕所去拍了拍脖子,血止了好久才止住。
不知道是不是在密闭的房间里待久了太干燥的原因,反正黎昌决定不再在放映厅里面看了,这种福气他还是享受不来。
第二天灰溜溜回到了客厅。
客厅里配的有个九十多寸的大电视,坐在沙发上看距离刚好。
主要是客厅接着落地窗,能完美感受到院落打进来的阳光。这样一来他边看剧边看剧本,眼睛也不至于会那么难受。
剧本应该是黎昌拍戏时就在用的,翻开封壳,内页都是被反复翻看的痕迹,每一句台词旁都有笔记。
他一句一句地对照着正片看。有些地方剧本上有,但正片里被删除了,他就会按下暂停键读完再继续。
就这样看了差不多两天左右。不快进,一集一集的慢慢来,两天下来看了十多集。
意料之外的是,第三天时,任克明回来了。
任克明本来给了一个日期,按理说还得再有个三四天才会回家。
但就是这样提前了。
他到家时,黎昌刚从楼上下来,坐在沙发上按开电视。今天该看分手戏的那一集了,为此,他昨天刻意先把剧本读了一遍。
然而刚开始没两秒,就听见大门那边传来动静。
趴在他脚边的小E耳朵一立,轱辘一下起身,朝门口蹿去。
黎昌错愕地转头,就正撞上那个久久未见的身影。
背对着光,咖色大衣,笔挺、修长。
黎昌张了张嘴,一瞬间还以为自己又在做梦。直到任克明叫了他一声:
“黎昌。”
熟悉、克制、低缓。
黎昌瞬间像被电触了一下,立马站起身,腿上的剧本随之掉落在地。
他没功夫捡,目光一瞬不瞬地停留在那个身影之上。
任克明缓缓走近。
步子稳重,鞋跟在地板上敲出低闷的声音。一步一步,最后在距黎昌仅有两步之遥的地方停下。
对视两秒,他俯身替他捡起剧本。
然后牵起他的手,塞进柔软的手心。
冰凉的剧本外壳贴得黎昌一缩,却被男人握住手腕,不许后退。
黎昌语无伦次:“你,你,你怎么……”
“我。”
男人轻轻说:“我怎么了?”
第 67 章
“我怎么了?”
他的声音接近于耳语, 又带着天然的嘶哑。
和手机里,黎昌听了无数次的那个语音尾音重合。
背景还在放着电视剧,正巧是一段轻盈的乐音。院落里一阵风吹过,任克明的发丝被吹得微微一动。
黎昌这才发现他今天的头发没有被梳起, 而是自然垂落。
额前落下几丝, 阳光映射下, 黑色中透着些许棕黄。
“你……”他下意识又说了一句。
这一次后面接上了话。
“怎么回来了?”
不是, 不是还得等几天吗。
任克明嘴唇轻动,还未回答却被黎昌犯上地蒙住了嘴。
手心冰凉。
“别说你是想我才回来的。”他说:“你又把工作推了吗?”
任克明被他蒙住嘴, 眼神沉了沉,竟然也再没有其他反应。只一双幽黑的眼睛落在他翕动着的唇际上。
黎昌没注意到他的眼神。
“有你这么做老板的吗?”黎昌兀自问:“一趟就能搞定的工作, 三天两头往家里跑, 还怎么挣钱啊?”
他话好多, 全是问句,看似没有一点久别重逢的氛围。其实, 心里正砰砰跳得像住了只小雀。
不可抑制的雀跃。
任克明回来了。他回来了。
黎昌就像是刚得知明日就要春游的小孩,最期待的日子提前而至, 忍不住的兴奋。
嘴上还在毫无逻辑地继续绕着任克明说:
“你挣不到钱,公司就倒闭了, 公司倒闭了, 你就破产了, 你破产了,我就……呜!”
话被忽然吞没,他的眼睛倏地睁大——
任克明俯身,用唇堵住了他的唇。
动作精确, 显然窥伺已久。
唇。瓣相触,黎昌被陡然的柔软吻得一懵, 紧紧闭着嘴,连呼吸都有几瞬暂停。
但对方的动作与攻势相反,轻缓,一下又一下的地吮。咬。
约摸有那么半分多钟过去,吮。咬忽然暂停,然后就是轻轻的一声叹息。
热。息洒在唇间,男人说——
“张嘴。”
黎昌猛然回神,唇。齿间溢出一个小小的啊的音节。
表示惊诧,但……也算是张开嘴了。
任克明就这样趁虚而入。
加深了这个吻。
舌。尖扫过,久违的感觉轻拂黎昌的神经,他僵硬着的身子渐渐软下来。
肢。体也开始做出回应,手完全凭借着肌。肉记忆围上了对方的脖颈。
于是,此时此刻,在仅仅两人的客厅中有着好几拨重叠的声音。
电视的声响。
起伏的水。声。
还有——
哼哼唧唧的小狗的声音。
是迎接任克明回家的小E。它正在两人的脚底仰头张望,摇着毛茸茸的尾巴转来转去。
哼哼唧唧中带着不解。
好像在说:你们在吃什么好东西?
为什么不带上我呀?
……
这么多天过去,或者说,这么几个月过去。
黎昌的吻技没有半点长进。
即使他已经学会回应任克明了,但依旧笨拙。
笨拙到牙齿老是磕到任克明的唇,笨拙到仅仅几分钟过去,就喘不过来气。
他雪白的颈子被温柔攻势憋得通红,像淡粉的云。这样的云飘然一片,就连抬手推人,都是软的。他想把任克明推开,力气却根本不够,最后还得是对方主动撤去攻势。
唇一分开,黎昌整个人就跟没骨头了似的钻任克明怀里了,任克明当然抬臂接受。
他揽着怀里的人就那样站了很久,姿势从搂逐渐变为了环抱。
直到黎昌缓过气来,再次抬头,才听见他轻声问:
“上楼吗?”
黎昌分明都没劲了,听见这话一下就抬了下眼睑。
他盯着任克明的唇看了几秒,明知故问地眯眼:“……上楼,干什么?”
“不干什么。”
“不干什么?”
任克明垂眸看了他一眼,抬手理了理他的额发,声音放低了:
“你想干什么?”
黎昌不防和他对视,跟被火苗掠了一下似的跳开视线。
“我什么都不想干。”
他梗着粉白的脖子说。
表面这么说,心底却同时闪过无数个十八禁画面。
皮肤越来越粉。
这回,换成任克明发问:“什么都不想干?”
他说话时声音很低,带上了很浅很轻的笑意,黎昌埋在胸前能感受到那种震颤。
这一次,黎昌没有立即回答了。默了几秒,他松开环在任克明腰间的手,微微后退了一步。
方才还在回避的视线这时竟然刻意对上对方的眼睛。
眼底闪烁,是青涩的试探。
还有,毫不掩饰的暗示。
“我是什么都不想干啊……”
他视线下落,看着任克明的唇,停顿两秒,继续下落,看向脖颈之上的那颗凸起的喉结。
喉结,男人都有喉结,任克明有,黎昌也有。
但这是他第一次这样在意它的存在。
目光驻留几秒,黎昌忽然吻了上去。
然后,含住。
任克明明显罕见一僵。
他感觉到柔软的唇。
紧接着,是湿润的舌尖。
最后,是没有抬头的黎昌,对着他的脖子轻轻呼出了一口气。
“那你呢?”
黎昌又啄吻了一瞬,抬起眼,用故作天真的语气发问:
“老公,你想干什么?”
……
任克明想干什么。
还不明显吗?
第二天早,黎昌趴在床头,觉得“小别胜新欢”这个说法真的不假。
要不说中华文化博大精深呢。
分明已经很明显在克制了,可是一个晚上下来,黎昌还是觉得自己骨头都快散架。
整个人瘫在床上,脑袋瓜子都像被一起搅成难以凝聚的水了。
他不禁想问,任克明这个人究竟哪来的精力。
疯到后半夜,他竟然还有力气帮他和自己收拾,甚至黎昌醒来时发现连身下的床单都是干燥洁净的,明显不是昨晚那一套。
怎么做到的?!
他睁开眼,仰头看到窗外高悬的日头,长呼了一口气。
特别不想起床。就想一辈子长在床上了。
多幸福啊。
这时候身后传来动静,黎昌回头看了眼,是任克明从外面进来了,都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起床的。
“几点了啊。”黎昌懒懒问。
一出声,嗓子竟然有些发哑,一时间昨晚的场景声音翩然浮现在脑海。
任克明递了杯水上来。黎昌勉强接过抿了一口,然后就把脑袋一股劲埋枕头里。
耳尖逐渐发烫。
不管做过多少次了,反正就是会脸红。
“下午两点。”任克明回答:“再睡会儿。”
黎昌的脑袋是埋枕头里了,不着一物的背脊却还裸。露在真丝被外。任克明的视线在那上面停了几秒,覆手,轻轻抚摸。
黎昌眼下是一摸一个敏。感。
他挪了挪,本意是想把任克明的手甩开,谁料越挪倒越把对方的暖韧的掌心往下引去了。
刚想翻身挪得在远点,却忽然感觉背上的手抽走了。
取而代之的,是被子的触感——
任克明在给他掖被角。
黎昌抬一半的头又埋回去,埋了很久很久,才闷声问:
“……你不睡吗?”
任克明的声音从后方传来,一个简单的嗯:“还有工作。”
工作,又是工作。
黎昌听这俩字都快听得都麻木。
他翻过身来,看着任克明:“你也睡,不然我不睡了。”
这句话一出口,黎昌自己都觉得没有半点威慑力。
算什么要挟啊。
可任克明似乎就吃这套。
很明显可以看出来,他眼眸间的情绪一柔,有些像缓缓上涨的潮水。
他说:“我就在旁边。”
“不行。”黎昌半步不退说:“我不仅要你在旁边,还要你睡觉,不许工作了。”
真当自己进化掉睡眠了啊,就睡那么几个小时。
他都怕任克明猝死了。
然而任克明听他这话,竟然微微挑眉:
“现在不怕我破产了?”
黎昌闻言蹙眉。
“我什么时候怕你破产了?”他问。
“昨天,客厅的时候。”任克明说:“你说我不工作就挣不了钱。”
黎昌的记忆被唤醒。
他昨天说任克明不工作就挣不了钱,挣不了钱公司就倒闭,公司倒闭任克明就破产,破产了自己就……
话还没说完就被任克明堵着亲了。
还以为这人当时根本没在听自己说了什么呢,没想到记这么清楚。
黎昌算是看出来了,这人就是记仇。
小气鬼。
但是,自己昨天也只是说着玩的嘛。
毕竟那么大个任氏,难道就只有任克明这一个人在吗?让他睡俩小时怎么了?
黎昌想着想着又绕回来,开口就想劝任克明上床来睡觉。
他甚至都想说你要是不睡,下次也就别想在该睡觉的时候做其他的事情了。
可任克明还不打算停掉刚才那个话题。
“昨天话没说完,是吗?”他问:“你说,我破产了你就……你就怎么?”
黎昌一怔。
他没想到他竟然会追问这个问题。
昨天这话,他只是想用来调侃任克明的,既然都调侃了,那肯定是怎么能激怒他怎么来呗。
所以他当时想说的是“你破产了,我就去另寻新欢了”。
卧槽,现在一回想,还好当时任克明亲得快啊。
这话要是被这人听见还得了?
可任克明那多精明一人,黎昌心里想什么能瞒过他?
“嗯?如何?”他问。
黎昌勉强一笑:“不如何。”他抓住任克明的袖子,拉了拉说:“我就是想说,你要是破产了,那我就挣钱养你嘛……我们都结婚了呀,那我肯定是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任克明:……
“我跟你结婚,不是跟你拜把子。”他说:“福你可以享,真有难了,跑快点。”
他的语气比方才要沉静严肃。
就像真怕有难了黎昌不跑一样。
黎昌看着他,怔愣了一瞬。
“我跑什么。”他蹙起眉说:“我才不跑。”
这么容易就跑了,那不白眼狼吗?
任克明的眸色深了几分。
他的目光轻轻落在黎昌抬起的眼睑上,没有半点游移。喉结微动,想说什么。
仿佛有千言万语都涌在唇齿之间。
然而半晌后,他却仅抬手理了理黎昌的额发。
“睡吧。”他说:“我和你一起。”
……
其实吧,黎昌那会儿是真想岔了。
任克明这一次并不是推掉工作回来的,而是在一个濒临人类极限的效率下处理了所有行程,提前三天回来的。
这几天的行程,由之前那个两室一厅公寓的邻居助理和另一个男助理全程跟着。
她跟下来只有一个想法——
这踏马,自己老板真的不是赛亚人吗?!
这个工作强度,她和另一个男助理轮流倒班着来,一天都只能睡到四个小时,到最后一天的上午已经头昏眼花摇摇欲坠了。
而任克明,他居然还能头脑清楚地坐在会议桌前和友商洽谈合作?!
而且永远神色淡淡,除了眼睛里有些生理上无法抑制的红血丝外,再无其他异样。
最后,七天的行程缩减到三天走完。
直到飞机落地首都,坐上驶回东郊的车时,助理才见任克明隐着刀锋似的五官里露出了几分罕见的倦色。
他坐在后排靠窗的位置,膝上还放着一台灰色笔电,但却没有什么操作,而是取下眼镜捏了捏眉心。
助理从后视镜里看到这幕,止下要给他汇报工作的话头。
果然,不管再怎么精力旺盛,任克明到底还是个人类。
不累是不可能的。
车就这样停在东郊门前,助理在任克明下车前给他递上最后一份文件。
他没说什么,只静静接过。
也许是刚才的短暂休息起到作用,他眸底的倦意此刻卸去几分了。
但同时,另一种神色也出现在了他的眼底。
缄默的灰色。
那神色被掩去得很快。
助理当时愣了下神,没看明白。
直到任克明递回文件,开门下车,背影消失。
她都没能明白。
第 68 章
双人床上。
一个小时过去, 黎昌没有睡着。
窗外静悄悄的,日光跃落窗台,午后独属的静谧在这一刻具象化。
黎昌睁开眼,侧头看着任克明。
冷冽的五官陷入睡梦, 眉间却暗泛着波澜。不知道做的什么梦, 但能看出来, 他确实是睡着了。
黎昌盯了好几秒。
……还说不睡。
睡这么香。
他掀开被角, 动作轻巧地下床,动两步回身看一下, 生怕把床上的男人吵醒了。穿上拖鞋后,回头确认了一遍任克明没醒, 这才蹑手蹑脚地走出了卧室。
他已经睡了够长时间, 没什么好继续的。
有些时候, 反倒是睡得越久越心焦。
走下楼到客厅,昨天放在沙发上的剧本没有被收走。黎昌摸了把窝在沙发上的小C, 然后坐下,揉了揉腰。
呆了两秒后, 拿起剧本开始翻看。目光留在纸张上,可他的思绪却不在此。
而是还停在楼上。
停在任克明身上。
任克明突然回家了, 此时此刻, 黎昌的心中揣着两个问题。
最紧要的, 当然是离婚合约。
即使从任克明回家到现在他们都还没提过这件事,但总会提的。也许就在他待会醒来后。
反正总会提的。
这之后的第二个问题,则是接戏。也就是《去见她》的那个邀约。
经纪人说等自己这边和任克明确认好后,她就去联系宋利。黎昌觉得这事说急不急, 可以在合约的事结束后一并告诉任克明。
反正现在一切的一切就等任克明醒来了。
黎昌想着,下意识捏了捏手里的剧本。
不知道为什么, 他总觉得……任克明其实还是在回避,就像上次一样。
打住。
黎昌松开手摇了摇头,阻止自己继续想。
不能这么想。反正人都在这里了,还能跑了不成?自己不会跑,任克明更不会跑。
别乱想了。
他重新理理手里的纸张,把思绪放回来。
手中的剧本还停在分手戏的那页。昨天任克明回来得突然,黎昌都没来得及看到这段的正片。
其实说回来,他看这么一整部剧也就是为了这么一段。
主要是因为那天的演技综艺里,大好人导师的那段话。黎昌越回想,越好奇。
分手。
分手的情绪。
照大好人导师的话来讲,自己演这段是代入的自身经历。
黎昌实在好奇这段会演成什么样子。
什么是分手的情绪?
虽说提前看过单独的片段,但就那么一小段,而且还没看完,根本看不出个什么名堂。
至少他都还没看见自己是怎么演新人演员的那滴泪的,就被宋利的电话给打断了,更好奇了。
但,好奇仅仅是他现在打开电视的原因之一。
另一个更重要的原因是,黎昌发现自己似乎看上瘾了。
不是看剧看上瘾,而是对读剧本、分析剧本里的人物上瘾了。
就是那种,一天不打开剧本、不看剧,就浑身难受的感觉。每天看两段似乎已经成了他的习惯。
这种习惯,也可以称之为爱好。
以前的黎昌是没爱好的。
甚至可以说,以前的黎昌对什么都没这种上瘾的想法。
哪怕是游戏,十几岁那阵最风靡的CSGO什么的,他都没这种想法,玩两把就觉得没趣。
过去在餐馆的时候,后厨的厨师长大叔经常对他说,你总得爱好点什么吧,比如我爱好做饭,我一天不做我就难受。
黎昌现在懂了。
原来一天不碰爱好就浑身难受是这种感觉。
甚至,现在的他为了更好地理解剧本,还会自己去网上找那种解析的评论或者视频。
这一找,就意外找到了大好人导师的微博。
主要是大好人导师太爱发剧评,一搜关键词就会跳出他。
而且,估计是因为他直言不讳吧,有些剧评说得直白过头,反倒热度还挺高。不过这种热度一半都是恶评带来的。
尤其是前两天综艺上那个冲突爆出来之后,新人演员的粉丝大量聚集到他的微博底下,评论区近几天不堪入目。
好笑的是,他也没怂,还因为恶评直接把微博ID改成了“只说真话的演员”。
又刚又二,不好评价。
黎昌回忆了一下,只能说这个行为很符合他的作风。
他们的微博互相关注。
是前两天黎昌发现他关注自己后才关注回去的。
当时往下翻了翻,大好人的主页居然很久以前就有一些关于《风故里》的分析。这些分析黎昌前几天看过一些,发现刚出到分手戏这段就停了。
估计是看到这段就卡壳了。
否则也不可能发生综艺里那段矛盾。
现在黎昌又看了眼大好人的微博,分手戏的分析还是没出。
他啧了一声熄屏手机,拿起遥控器按开电视。
还是自己看吧。
昨天这集播了个开头。他切回到任克明回来前播放的位置。
就是从这儿开始没看的。
然而,这次又才看了没两分钟,楼梯那边就传来动静——
任克明从楼上下来。
黎昌瞥见身影,拿起遥控板刚想按暂停,嘴巴上问着:“怎么醒了?”
一转头就看见任克明的表情不大对劲。
眼圈是红的。
他愣了一秒。
“怎么了?”黎昌站起来问:“做噩梦了?”
任克明摇头,走到他身边。
分明那么大的个子,那么了不起个总裁,黎昌微微仰头看着,却莫名觉得他怎么比自己还脆弱。
特别是那双红眼圈。
简直和不久前医院那次一样,那眼泪叫黎昌的心里软得发颤。
“我以为……”任克明说。
黎昌接过他的话:“以为我不见了吗?”
任克明看着他,没回答。
黎昌和他对视两秒,轻轻笑了:“就这事啊?”
他想了想,踮起脚抱住任克明,轻声说:“我怎么会不见。”
任克明紧绷的身体一瞬间放松了些。他回抱住他,鼻腔里嗯了一声。
两个相爱的身体相依,这一幕任谁看都美好极了。
然而两秒过后,任克明突然说:
“我以为你去法国了。”
声音低静。
黎昌霎时一滞,动作顿住,有些没反应过来。
“什么法国……”
任克明却截住他的话。
“你是想去吧。”他沉着声,缓缓问:“法国取景那部戏,导演叫什么来着。宋利?”
黎昌浑身血液僵住,猛然松开他。
然而任克明已紧紧揽住他的腰,手臂强硬得像跟铁,让他无法后退。
“你什么意思?”黎昌回神挣了一下。
任克明半点不松。
“他联系你了。”
“……对。”黎昌没打算隐瞒:“他是联系我了,我刚准备告诉你——”
“你想演。”
“想,但不是现在。”
黎昌说完又挣了一下,却根本挣不掉。
他没了奈何,放弃挣扎。沉默几秒,他说:“任克明,你不要发疯。”
这是一种无奈的警告。因为任克明现在的行为举止,显然要疯了。
可任克明听见这句话后,揽着他的那只臂膀反而更紧了几分。
死死锢住。
嘴上却说:“我没发疯。”
黎昌说:“那你松开,我们好好谈。”
“没必要。”任克明说:“这样也能好好谈。”
他动了下手,按住黎昌的后脑,整个人埋进他白皙的脖颈。
“就这样谈。”他声音闷闷的:“你想谈什么。”
黎昌只觉得肋骨被紧锢得生疼。
“你这根本不叫好好谈,放开。”
“先说你想谈什么。”
“……你放开,我再说。”
任克明没再说话。
几秒后,他忽然松了下手,像把黎昌的话听进去了。
黎昌逮住机会立马后退一步。
刚想开口,手腕处却突然感受到一阵浸骨的冰凉。
然后是咔嚓一下。
落锁的声音。
他怔然垂眸,视线陡然撞上一个从未见过的东西——
一串灰色的手铐。
铐在他瘦削惨白的腕子上。
黎昌愣了两秒,错愕地抬头:“你……”
“放开了。”
任克明说。
他说完,将手铐另一边拷在自己手腕上,然后把钥匙握在左手手心。
动作流畅而平静。
平静得可怕。
做完这一切后他抬睑,对上黎昌的视线。
“我放开了,你说。”
“……”黎昌尾音颤抖:
“我说什么?”
不止尾音,他连同眼睫都在颤抖,像是被吓坏了。
任克明垂眸看着他抖动的睫毛,冰凉的眸色微微一沉。
“说你想谈的。”
黎昌终于回过神来。
他对回任克明的视线,眼底的诧异与不解都快从眼眶中涌出来:“……你拷我?”
“嗯,因为你想走。”
“解开,我不走。”
“不解。”任克明淡淡说:“你不能走……”
他话没说完,黎昌突然猛地收手——
“你他妈解开!”
手铐随着他的动作一收,另一端的任克明不防被带得趔趄两步。
趁此时机,黎昌伸手去抢他左手里的钥匙。任克明瞬间反应过来,直接甩腕——
钥匙被扔了出去。
在空中划出一个抛物线弧度,最终掉落在电视柜脚旁。
黎昌的视线随着那串钥匙落下,眼神登时崩溃。
钥匙距离他们约摸十步距离。
除非任克明愿意移步,不然黎昌根本捡不到。
“你不能走。”任克明平静无波的声音继续从耳后传来。
黎昌转头看向他,简直一触即溃:
“我没想走,我哪里想走了?!”
“你想去演那部戏。”
“我现在不演!”
“你想去法国。”
“我现在不去!”
“你想和我离婚。”
“我——”
黎昌声音发出一半,陡然破在空中。
漂亮的眉逐渐蹙深。在仿佛快要到达某个临界值时,却又骤然一顿,松开。
就像听到了什么不可置信的话语。
“离婚?”
他重复一遍任克明口中的那两个字。
任克明眼神一动,盯着他黑漆澄澈的眸。那双黑白分明的眸几小时前还波光粼粼,此刻却盛着不解,愠怒以及……
失望。
黎昌很失望。
对这副手铐失望,对任克明的行为失望,还有——
“我说过,我不离婚。我说过很多次。”
他的声音沉静得出奇:
“任克明,你真的听我说话了吗?”
他说过多少次了?
从几个月前到现在,他说过多少次了。
为什么不信。
究竟是不信,还是说,根本没听?
“我说了,我现在不会去法国。至少在解决和你的事情之前不会去。”
为什么不听?
“我说了,我要废掉那个合约,等你回来我们一起见律师。”
为什么不听。
“我说了,我不和你离婚,你要监视我我认了,你要疯我也认了……可你为什么不听我说话?”
为什么。
“为什么不听我说话?!”
黎昌猛然扯了下腕子。白嫩的皮肤被手铐勒出刺眼的红痕,他却根本没有低头:
“你他妈听我说话,任克明,你为什么不听我说话……”
他的声音覆上哭腔。
澄澈的眸湿润了。
不远处的电视还在播放剧集。
《风故里》演到陈六坐在天台上,俊逸的背影在风中等待了三个小时四十分钟。
秋风萧瑟,刺骨的冷。
此刻背景音乐飘出,是空旷的人声。
黎昌的眼泪随着那声音滑落,止不住。或者说,他根本没有去止,任由着其夺眶而出。
沉寂调的奏乐,眼泪掉落在地时仿佛有啪嗒的声音。
任克明突然觉得眉心一刺。
他看着那泪痕,好像一瞬间清醒——
自己在做什么?
他恍然垂眸,视线触碰到那银灰色的手铐,倏地一怔。
手铐。
……怎么会在这里?这是他半年前买来的,一直放在卧室床底。
怎么会突然出现在这里。
出现在黎昌的手腕上,出现在自己的手腕上……
“任克明。”黎昌忽然叫了他一声。
他滞然抬眸。
“律师别找了。”
黎昌声音轻轻的,仿佛一阵随时能被吹散的烟。
“你有本事,就这样拷我一辈子,”他说,“否则……”
否则。
话停在这里,他没再说。
第 69 章
夜晚九点, 冷月昏星。
东郊走出一道修长身影,面容冷峻,开门上车。
前座的助理察觉动静,不敢回头, 只敢在后视镜里快速窥看。
任克明上车了。
他眉眼低垂, 五官隐在路灯的阴影之中, 如山般幽黄。
忽然抬眸, 他和助理对上视线。
助理登时一怔——
那双眼,像深不见底的冰泉。
她骤然想起昨天下车前的任克明。
同样的一双眼。
同样暗杂着殊难领会的情绪。
可还没此刻这般冰冷。
她不知道的是, 其实这双眼半小时前还在流泪。
一滴又一滴泪水,从下颌滚落, 落泪时他已经解开手铐。手铐解开, 仿佛也解开了身前之人和他之间的某种必然联系。
黎昌抽出手, 接连后退好几步。真的是好几步。
他退到沙发后方,和任克明拉开一段距离。
这时距他和任克明提出离婚已过去十来分钟。过去的十分钟里, 他就和他那样对站着,相顾无言。
此刻依旧无言。
黎昌甚至都不相信, 任克明居然就这样毫无征兆地把自己解开了,他在沙发后看着任克明, 一时间不知道做什么好。
还是任克明忽然抬眸看向他, 问:“……否则, 什么?”
问这话时,他站在原地没有靠近黎昌。
就像是知道黎昌怕他一样。
就像知道,自己现在又在发疯一样。
黎昌紧抿双唇,没有回答。
他能回答什么?或者说, 他的回答又有什么用?
任克明懂啊。他肯定懂自己没说完的话是什么。真要把那两个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说出来,有什么意义呢?
连黎昌自己都不想说那两个字。
因为, 此时此刻,当时当刻,他站在任克明的面前。脚下踩的是任克明的地板,周身环绕的墙壁是任克明的房子。
既然任克明不要他走,他就算想走想得想破脑袋,还不是不能走?
既然任克明不要他离婚,就算那份合约还在生效,就算已经到了离婚的日期,他还不是不能离?
就像任克明曾经说的,一纸合约对他来说根本什么都不算。
所以在这样的情况下,黎昌即便把这两个字说得清清楚楚,又有什么用?
况且,他们这算什么婚,在国内甚至得不到法律承认。离婚不离婚,真的重要吗?
或许,在他与任克明的这段关系里,真正重要的从来不是婚姻;而他与任克明之间存在的问题,也从来不是那份合约。
从来,不止那份合约。
任克明眸光灰暗,还在追问:“否则什么——”
“任克明。”
黎昌直接打断他。
没有血色的唇微微颤动,他放下那个否则。
饱含转折地,他问出了一个十足自我的问题——
“我想问问你,”他说,“你有没有在意过,我究竟想要什么?”
这个问题好突兀,却是黎昌此刻唯一想问的。
任克明有没有在意过他黎昌,在意过他究竟想要什么?
抛开否则,抛开离婚,抛开手铐,抛开禁锢,抛开可怖的占有欲,抛开所有的一切。
只说两个人的关系。
在这段关系存在的岁月里,黎昌究竟想要什么。
任克明有没有在意过?
十八岁的黎昌,二十八岁的黎昌;全部的黎昌,所有的黎昌。
任克明有没有在意过?
不是资源,不是公司,不是当他想去国外演戏的时候一架私人飞机带他出国旅行。
不是要摘天上的星星。
只是普通的想要,普通的向往。
比如,黎昌想要接戏,接那部《去见她》,他考虑任克明的想法,权衡一切后,还是发现自己想要。
是这种想要。
是仅仅的追求,是对热爱的追求,是合理到不能再合理的追求,是脱离爱人桎梏与束缚的追求——
这份想要,任克明究竟有没有在意过?
如果在意过,那为何他给他的一切,包括他那无法忽视的爱意,都带着那么厚重的令人喘不过气来的枷锁?
如果在意过,那为何他会在今天,在此刻,在当下,否决黎昌的想法,甚至想要用手铐来禁锢住他?
所以,究竟有没有在意过?
这是黎昌唯一的问题。
但,在问出的那一刻,他忽然发现自己已经有了答案。
即使任克明没有回答,他也有了答案。
“否则就是。”黎昌出声:“我要离婚。”
任克明陡然抬眼,望向他。
黎昌是在回答任克明的上一个问句。
“否则,我要离婚。”他再重复了一遍。
话音刚落,只见任克明的脸色猛然一变,变得煞白。
垂在腿侧的手失力一松。
铁质器具从手中掉落在地,是刚刚解开的那个手铐。木地板旋即发出一声沉重的闷响。
那种闷响,像是痛苦的哼鸣,又像是膝盖触碰在地。
很大声,可任克明没有垂眸去看地板。他的眼睛,只一移不移地,看着黎昌。
黎昌也一移不移地看着他。
看似没有半点退缩的迹象。
可那倔强抬起的面庞之下,其实他的心在收紧——
这一刻的任克明,在想什么?
会不会在想,刚刚是不是不应该解开手铐?是不是真应该如自己所说的,用这副手铐铐住自己一辈子?
一辈子都别想去法国,一辈子都别想离婚,一辈子都别想走,一辈子都待在东郊别墅,一辈子都捆在他的身边——
黎昌不愿意这样。
所以他仍然看着任克明,不移开眼神,不退缩。
即使这没有任何作用。
“我不同意。”任克明轻声开口。
“哦。”黎昌也轻声说:“那你弄死我啊。”
他的回答突兀,语气却有一种平淡的疯迹,因为早已料到。
“弄死我,你就不用离婚了。”他说。
任克明微怔,摇头:“你不会死。”
“那你就等着和我离婚。”
任克明动了动唇,然后停住。他没再说话。
通红的眼尾,在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停掉眼泪。眸色映射着窗外日光,却黑得出奇,仿佛暗杂着复杂的情绪。
沉默两秒后,他的脚步终于移动。
他朝黎昌走来。
黎昌罕见地没有后退。
甚至可以说,他就在等着任克明来。
“你又要开始了。”他的声音像从喉咙里开始就被碾碎,筛出唇:“你又要发疯,是不是?”
本来梗着脖子,很凛然。说着说着,黎昌却不受控制地颤抖:
“要不然你干死我……”
他承认自己也疯了,疯得彻底,疯得和任克明不相上下。
“要不然你干死我啊。你现在来干我,干烂我,干到半身不遂,把我干到死。我死了,死了就不离婚了——”
他抑制不住吼出声。
任克明的脚步一瞬顿住。
站在离黎昌不到三步的位置。
两人隔着空气对望,黎昌无法克制地急促呼吸,任克明则无声站着,颓唐站着。
他停了好久。
有风吹过,吹过他微垂的头发,那高大的身躯杵在原地,毫无动静,仿佛被美杜莎注视后无法动弹的石像。
许久后,石像微动。一片寂静之中,只听他轻吸了口气——
“不要说这样的话。”
声音低平,没有别的情绪。
没有发疯,仅仅是这一句话。说完,他抬眸,静静看着黎昌。
黑玻璃似的眼珠反着光,好像有一种深深的情绪。
黎昌看着这双眼,垂在腿侧的小手指突然弹了一下。
他看不透,他看不懂。
“不要再说这样的话。”任克明又说了一遍。
他说完,垂眸后退,退回到沙发前。
弯腰拾起地上的手铐,然后湿漉的睫毛一直低垂着,就像不敢再次抬眼一般低垂着。就像不敢再和黎昌对视一般,低垂着。
黎昌目光触及到那睫毛上的泪珠,心尖一颤,像被钢笔笔尖猛地扎了下。
他启唇想要说什么,却被任克明抢先——
“我先走了。”
任克明语气平静,说得很快,说完就提步。
黎昌瞬间滞住。
什么?
他还没反应过来,就见任克明已转步朝客厅外走去。
而且迈出的脚上竟然也不是居家拖鞋,而是早不知何时换好的一双皮鞋,衣着也恢复正式。
唯独背影说不出的寂寥。
……他走了?他真的要走?
黎昌不敢相信。
怎么能,他凭什么先走?!
“任克明!”黎昌叫了一声。
任克明的身影明显停顿,等了三四秒,回身。
他和黎昌对视。
灯光洒在侧颜,脸颊上印出方才留下的泪痕。与他五官气场不匹配的、任谁看都是懦弱的泪痕。
黎昌本蕴着怒意的眸诧然一静。
准备好的千言万语质问,这一刻,竟然全然粘稠在喉间。
他盯着任克明的泪痕,不说话。
对着那泪痕,他说不出话来。
最终,任克明重新回身,在诡异的静谧中走出客厅。
那寂寥的背影变了,更像是落逃,落逃,把一切的一切都丢在身后。
这背影忽然让黎昌想问,自己是不是也被他丢在身后了?
……是。
真的是。
自己真的也他妈被任克明丢在身后了。
脚步声消逝,偌大的客厅之中再度只剩一人。
就像任克明还没下楼一样,就像任克明根本没有回家一样,过去的半小时像是场梦,一场惊醒不了的噩梦。
只剩黎昌一人。
黎昌脚下踉跄一瞬。他撑住沙发靠背,逐渐失力。
……会不会,自己真的还在做梦啊?
会不会自己还在楼上睡觉,而任克明根本还没回来。
不然怎么会。
这一切,刚刚的那一切,怎么会……
“……你。”
一个男声忽然响起,静谧的空气微微一震。
黎昌遽然抬眸。
是不远处的电视,《风故里》还在播放。
灰蒙蒙的天空下,电视中的陈六,正在问初恋林芸——
“你想要什么样的爱情?”
电视中的林芸起身。
她说:“我不知道。”
然后她转身离去。
陈六呆滞片刻,也晃荡着站起来。他张了张唇,却什么也说不出口。
于是萧瑟的风吹散林芸的背影,吹模糊陈六的视线,眼睫颤抖。那一滴泪,就这样掉落下来。
黎昌撑在沙发靠背上,盯着电视,眼皮突然止不住地战栗——
他看到这滴泪了。
他终于看到这滴泪了。
这熟悉,又陌生的泪。
不仅如此,他还看到陈六紧绷的唇角,还有黑玻璃似的眼珠。那样的眼神,那样的泪滴,是和演技综艺里新人演员完全不同的表演。
完全不同的情感。
黎昌凝眸看了许久,他倏地发现,自己好像曾见过这滴眼泪。
对。
这滴令他无比触动的眼泪。
这滴泪,包括这样的眼神,他都曾见过的。
见过的,就在……
就在刚刚。
就在这个客厅里。
就在任克明朝自己走近时,就在任克明转步离开时,就在任克明回身时——
那黑玻璃似的眸,眸底盛着的复杂情绪。
那里面,就是陈六的泪。
那里面就是那个新人演员所缺少的情感,那里面就是大好人导师所困扰的那份情感,是一模一样的情感,是没有半分差距的情感。可是——
那是什么?
那情绪,那浓烈的、雾掩的、无法看透的情绪——
那是什么?
黎昌看不真切。
画面里,陈六的面孔消失,切到一个空镜。
黎昌急忙擦了下眼泪,俯身去拿沙发上的遥控器,想倒退回去再看一遍。
这时沙发上的手机忽然亮起。叮咚一声提示,锁屏上显示一条微博私信。
黎昌动作微滞,鬼使神差地放下遥控器。
他移手,拿起手机。
点开私信提示后,屏幕跳进聊天框。
是大好人导师。
他的消息来得恰好——
[黎老师,上次那场戏我想通了。]
紧接着,他发来一条博文链接,是剧评。标题显示,评的,正是电视中刚刚播放的这场分手戏。
黎昌迟疑,刚要点开,就见对方又发来一条消息。
直接将剧评搬运到了聊天框中——
[陈六的一生起点极低,磕磕绊绊长到十八岁,初恋林芸于他,是一份亲情的寄托,他对林芸的依恋,很难说不是对亲情的渴望的转移。]
动作随着阅读而止下,黎昌眉间蹙起。
对方仍在继续。
[但,陈六没有得到过亲情。亲情,就像林芸,林芸是隔岸洛神,是遥不可及的月亮。]
[所以,他一直不能相信林芸会爱上他,也并不意外林芸会分手。甚至可以说,从一开始他就笃定林芸会离开自己。因为,他从不认为自己值得被选择。]
[因此,面对林芸的离去,他眼中的情感很简单,概括来说就是——他觉得自己不配。]
[觉得自己不配,所以他张嘴但不说话,落泪但不陈情。]
[他在逃避。]
[他在自卑。]
最后一个词落入黎昌眼眶,他漆黑湿润的眼睫猛然颤动。
“自卑”——
随着这个词语,那一双黑玻璃似的眸陡然烙印在黎昌的脑海之中。
就在方才,那双眸还静静地看着他。
静静地落泪。
仿佛早已预料到一切,所以一言不发。
对……
对!
就像陈六。
张嘴但不说话,落泪但不陈情;所以,他是在逃避,所以,他是在——
黎昌抬眼,看回电视屏幕。
屏幕中那个空镜还在继续,灰蒙蒙的天空透着暗蓝颜色,有风吹动。
陈六重新入镜,瘦削的身形僵硬。
如同石像。
如同被美杜莎之眼注视后的,无法动弹的,那座石像。
……
夜色如墨,车驶往机场。
助理收回放在任克明身上的视线。
她似乎明白了自己在这个男人眼中看到的那一抹暗色是什么,但却不敢相信,也不愿相信。
怎么会?
这样的人,这样骄傲的人,怎么可能……
任克明忽然出声——
“替我订一张机票,目的地是……”
他对助理说。
声音隐在窗外飒飒风声之中,听不出来波澜:
“尽快,谢谢。”
第 70 章
车驶离东郊的这一晚, 黎昌卧在沙发上,把分手戏来回看。
一段有十三分钟二十四秒,直到天亮,记录显示他共看了三十五遍。
将近八个小时。
八个小时, 他的视线一直停留在画面中陈六的那滴泪上。
天空泛白, 晨光映入客厅。
吴妈朝厨房走去时客厅已经静静的, 撞见落地窗旁的黎昌, 吓一跳。
她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看见黎昌的身影清瘦, 站在落地窗前被曦光一打,竟然有些失真。
“这么早就起来啦。”她问:“早饭想吃什么?”
黎昌回头, 对她说:“我不用了, 您做您那份就行。”
吴妈愣了下。
“……那任先生呢?”
“不用, ”黎昌重复了一遍,“您只做您那份, 就行。”
他的语气比素日要硬一些,但没有生气。
他并不是那种会迁怒别人的人, 可此时此刻,他却又真的很想, 很想, 很想, 发泄一下心中的压抑。
与其说是压抑,更多的,其实是空落。与失望相似,但已经不是失望。
仅仅是空落。
吴妈发现他的眼皮有些微肿, 终于意识到了不对劲,但很有分寸地没再多说什么。
她去厨房了, 黎昌一个人留在原地。
他看着玻璃窗中自己模糊的倒映,与剧里的陈六几乎重叠,却又那样地不同——
“他在自卑。”
陈六在自卑。
直到今天,黎昌才恍然认识到,最与陈六的情感匹配的似乎并不是自己,而是任克明。
他的眼睛与陈六才是真正重叠。
……可是,为什么会?
穿到二十八岁已经五个月,即使是让黎昌本人去回想,也会觉得自己似乎很轻易地就爱上了任克明。
可他并未觉得有什么不对,因为,他清楚自己的感情。
虽然对爱情之事不敏感,虽然在遇见任克明前都不懂得如何说爱,但黎昌有着一个成人应有的判断能力。
他就是爱任克明。
这种爱不是强加的概念,也不是婚姻绑定带来的错觉。
爱不爱一个人对黎昌来说,就同爱不爱吃一个菜一样。
菜可能会咸,会淡,会过辣,或者过于无味,但他既然爱这个菜,那爱的,便正是它让味蕾体验到的全部。
他爱一个人,也正是像这样,爱他的全部,不论缺点与优点,全部就是全部。
况且,黎昌并不觉得任克明有什么缺点。
不,也许神经质算得上是一个缺点,占有欲太变态,干涉太多,管得太宽……
可在被戴上那副手铐前,黎昌从来没有觉得这有什么。他都不怕任克明神经质,别人有什么好怕的?任克明自己,又有什么好怕的?
所以……
让他自卑的,到底是什么?
窗外的绿院子此时已经完全亮堂起来。
阳光普照,黎昌把视线从自己模糊的身影上移开,这才发现,院落中,竟然立了一棵圣诞树。还没装饰完全,只挂了一些看起来会发光的小挂件。
黎昌愣了下。
这树什么时候放的,要到圣诞了吗?
他不确定地回头找到手机,手机没电关机了,长按开机。看到锁屏上出现的时间,黎昌才意识到十二月真的已经过半了。
时间竟然这么快……
手机是在半夜时电量耗光的,才重新充上电没多久,现在开机,网络一时还未连接上。
黎昌盯着屏保的时间看了会儿,解锁,直接点开了微信。
点进了和任克明的聊天框。
他们的聊天消息,还停留在任克明还没回家前。
最后一次对话,是黎昌给任克明讲自己看《风故里》的进度。
他说,自己看到十七集了,马上要看到分手戏了。读剧本时,不能理解陈六看起来明明很爱林芸,为什么还会那么轻易就接受了分手。
任克明隔了两个小时才回复,回复的时候已经是凌晨三点。
如墨的漆黑中有一点银白月色的头像,很配合回消息时的夜。
他回:[林芸值得更好的。]
黎昌那时草草看了眼这条消息,当时只觉得不知所谓,不过,那时他的关注点倒并没在内容上,而是在任克明回消息的时间上。
凌晨三点还没睡,黎昌当时心疼他,想分公司果然正值多事之秋,连集团掌门人都得加班到这个点。
现在再回头看,黎昌只觉得自己的想法真是令人发笑。
估计那时,任克明就已经知道《去见她》的事了。加班加点处理完工作,就是为了尽快赶回来,跟自己闹。
闹之前还先做了一次。
任克明,该说你是忍得住,还是忍不住?
黎昌扯了下自己的唇,复杂的笑被压下。他重新看回这条消息。
[林芸值得更好的。]
林芸值得更好的。
意思是陈六配不上林芸,对么?
那,任克明说这话时,代入的是谁的视角?
是以一个旁观者的身份,客观评价陈六和林芸二者的交往是否契合,还是……把自己代入了陈六?
黎昌想着,手指不自觉移动到输入框上方,悬停,许久。
他忽然意识到,自己现在很想发一条消息过去。
想发一条消息给任克明,给这位十几个小时前曾用冰冷的手铐禁锢住自己的合法又不合法的丈夫。
却不知道该发什么。
发什么?
是,他确实是他的丈夫,可就在不到半天前,他刚向他提出离婚。
他们的婚姻,正处于岌岌可危的破裂边缘。
现在的黎昌能发什么?
现在的黎昌什么都不能发。
他什么都没有立场发。
他唯一能做的,仅仅是站在这一方窗前低头,注视自己曾经设置的聊天背景。
小小相框里框住了一方英国海岸,以及手指相扣的两抹身影。那两抹身影,正是十几个小时前被手铐束缚在一起的两抹身影。
手指分开,手铐解开。
他们也分开。
黎昌缓缓垂下眼睫,握着手机的惨白的手逐渐收紧。
屏幕变暗,眼见着就要息屏,他却根本不愿再管。就在这时,屏幕重新亮起,弹窗上忽然出现了一条新消息。
黎昌眼皮轻抬,扫了一瞬弹窗,目光顿然滞住。
消息看了个开头,他皱着眉头点进。
[那我就和宋利那边对接了。行程安排在三个月后,你没问题吧?]
——经纪人的消息。仅此一条。
黎昌读完,奇怪。
和宋利对接?……现在?
不是说,等自己和任克明说好后再接吗?
他思忖了几秒,准备告诉经纪人这事先缓一缓,却见对方又发来消息:
[对了,你现在在哪?国内还是英国?]
黎昌还没看清两个地址的选择,下一秒,经纪人的电话就直接拨来——
接起。
她单刀直入说:“我看任总的电话归属地是英国,你跟没跟他一起?”
“什么……”黎昌愣神:“英国?”
“对啊,我刚接完他的电话。”经纪人说:“他问了《去见她》的事,给我吓一跳呢,我还想怎么会直接来找我,不会是来问责的吧?没想到,居然是说同意你接。最神的是,我问他时间安排,他竟然说,让小昌你定就好。你怎么把他说服了的?啧啧,老实交代啊,是不是吹的枕头风……”
她的话很长,黎昌只听了不到一半就一个字都没再听进去。
他捏着手机,不敢相信自己刚刚听见的消息。
任克明……同意自己接戏了?
不。
这个不是最重要的。
最重要的是,任克明,他在国外?
他出国了?
……
数千公里外,大洋彼岸的疗养院。
海风寒冷,带着潮湿的草地气味,扑面,刮得眼疼。
一位护士服女士走下台阶,说:“任先生,您可以进去了。”
台阶前的那个身影回头。
“好,谢谢。”
任克明放下手机,屏幕还停留在他的上一通通话记录,时间显示六小时前。手机被放进外套侧兜中。他今天穿的纯黑色大衣,款式简单,剪裁合体,从他的穿着中可以清楚,这不是公事场合——
此刻,他垂在腿畔的手指微微捏动。
护士敏锐地看了一眼,确认他的指间什么都没有,但还是提醒了一句:
“您清楚的,疗养院里禁烟。”
任克明说:“知道,不会。”
他不会抽烟的,手指只是下意识的举动。事实上,他已经戒烟很多年。
跟随着护士的引领走上台阶,走进院门。
一入院,前台前那棵深绿的圣诞树就进入他们的视线。树上挂有红色的装饰,任克明看了一眼便收回视线,一秒也没多停。
圣诞树。
圣诞。
他厌恶圣诞。
这座城市常年阴雨天,尤其是在盛大又荒寂的十二月,圣诞的月份。八岁到十六岁,每一年的圣诞节、每一年的十二月,任克明都是孤身一人度过。
那段日子,他常往医院跑,那时候,他的生命中没有什么人。一个是弟弟文,然后就是自己。
而圣诞节,他不是无法和文一起,只是他不愿意。因为,即便把文接回来,也并无法改变他所待的这间房屋里的空寂。
文在疗养院里,远比这里要好。毕竟他从出生起就几乎住在医院,这间房屋对他来说,根本算不上家,甚至什么都算不上。
对任克明来说,也同样如此。
这套房子,是母亲Rachel去世后留下的。她留了两套房产,后来卖了一套,剩下的一套便是这套小户型。
在这套小户型中,有一间不大不小的房间用作书房。里面摆放着许许多多书籍,中、英,还有其他外文。
其中一本书,任克明反复翻看——
La Porte étroite
译名《窄门》。
这是任克明小时候,Rachel唯一在睡前给他念过的书。
其实不能说是念给他听的。
毕竟一个几岁的孩子,甚至是不通法语的孩子,如何能指望他听懂世界名著?
任克明确实从未听懂,一知半解。爱情、信仰、救赎,对他而言,多么虚无缥缈。
但随着Rachel平静庄肃的声音,有一些句子就那样镌刻在了他的脑海深处——
「Je t''aime trop pour être habile,et plus je t''aime,moins je sais te parler.」
这段句子,任克明脱口便可背诵。
可直到年龄稍长,系统学习语言,他才明白它的意思——
「我太爱你,所以显得笨拙,
我越爱你,越不懂得怎么和你沟通。」
这是一个漫长的理解过程。
到这时,似乎有某种东西已经随着这段话、这本书,随着Rachel的声音一起嵌入他锈迹斑斑的心。
Rachel去世的前一年,任克明七岁。
某一天,她对懵懂的他说:
“Aaron, 人和动物最大的区别,就是人能够控制自己的欲望。”
任克明不能理解,只能看见她的神色灰白,捧着书,如同中世纪画像中沉思的修女。
接下来的一年中,她常常对他重复这一句话。
神情越说越见悲戚。
重复,一直重复,反复重复。
重复到以至于她故后的几年中,每每夜深人静,任克明合上眼皮,就像是合上某扇沉重的大门。
她的声音在这时,便会浮现耳畔——
「人能够控制自己的欲望。
人理应控制自己的欲望。」
那声音,连语气的停顿都如此清晰——
「色。欲是最低级的,最肮脏的,是最应该被摒弃的。
是美杜莎的通往地狱的罪恶的眼睛。
色。欲是一切痛苦的根源。」
“是你的根源,”Rachel抚摸高隆的小腹,“是他的根源。”
任克明猛然睁眼。
色。欲是痛苦的根源,色。欲产生交。媾。
然后交。媾产生生命,产生文,产生自己——
自己是色。欲的产物,是Rachel痛苦的根源。
沉重的大门砰然一声闭紧。
自己是罪恶的根源。
……
八年过去,任克明从英国辗转回国。
认入任家后,他就知晓自己与任临并无血缘关系,但这与Rachel一直以来的说法完全不同。抱着不知道一种怎样的心态,他尝试着调查了自己亲生父亲的信息。
结果果然不佳。
他的亲生父亲,早在他出生的第二年就去世,吸du过量而亡。
任克明知晓自己母亲的性格,倘若这个男人在他们相识时就已有此恶习,她绝不会和他在一起,更别说发生关系。也许,这正是他们分开的原因。
在知晓真相的这一刻,很难说任克明是什么心情。
他甚至觉得有什么东西松下了——
一些猜想得到了印证。
从小时候起,仅仅是走在社区街道,就有比他大上几岁的小孩对他说各种肮脏的咒骂。那些话虽然是毫无道理的恶毒歧视,却没法让一个孩子做到充耳不闻。低人一等,劣等基因,是任克明对自己的认识。
好在,这种霸凌在Rachel出手的一刻结束了。
任克明只记得,那时自己很小很小,还是蹲在路边玩石子的年纪。而Rachel逆着光,她的身影挡在任克明身前。
她替他隔绝恶毒的话语,警告施行语言暴力的杂碎,但当转过身后,她却没和自己的儿子说什么安慰的话。
她一向很少说那种话。
她没否认任克明受到的欺凌,她只告诉任克明说,你的亲生父亲不在这里。
不在这里,你的血脉在世代优质的任家——
何等的自欺欺人。
任克明回国后,为了完成与任秀琴的合作,着手开始处理自己的生理障碍。医生说,这是心理方面的问题,他于是从那时起开始定期接受心理治疗。
不去医院,请医生到家中来,一直持续到十八岁的那场车祸。
荒诞的、悬浮的车祸。
黑车疾驰而来的那一瞬间,任克明忽然有一瞬想——
要不然就这样。
就像任家人所期待的,一动不动,接受车祸,结束生命。
结束劣等基因的生命。结束罪恶的生命。
然而就在这时。
砰——巨大的一声轰鸣。
如同沉重的门被撞击开来。
一个身影出现在门后。
那身影,一瞬间与油绿草坪的社区街道上,挡在任克明身前的Rachel完全重合——
那是黎昌。
刺眼的光划破云层,照耀在他单薄的肩颈之上,他背对着日光。
汩汩鲜血溢出脚踝,沿着泊油路的缝隙流淌。与身后的废墟方向背离,流淌到任克明的脚下。
血。
任克明瞳孔缩紧。
暗红的、滚烫的、粘稠的血。
忽然,一只手出现在视线范围。
他猛地抬头,目光撞击到纤细的手腕,以及异常白皙的皮肤。那白皙与上一刻的鲜血对比,浓烈到如同烟花炸开在黑寂夜色之中。
再往上。
一双澄澈晶莹的眼同他四目交接——
“色。欲,是一切痛苦的根源。”
Rachel的声音在耳边陡然响起:
“人理应控制自己的欲望。”
人,理应控制自己的欲望。
可,随着那双眼长睫扫下,仿若神话传说中天使的羽翼,任克明凝眸看着,喉结逐渐微紧。
这一瞬,他第一次听见自己的声音说——
不。
控制不了。
浑身血液都涌向被羽翼拂过的绵软。任克明数年未有过的感官发麻,绷紧、伫立。
他控制不了。
面对这盏日光,这一次,他无法控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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