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距离出京只剩一天。实在太赶了。
应小满跟义母带着阿织去了趟肉馒头铺子, 应家三口跟老夫妻打过招呼,把家里?屯的十来斤羊肉都留给老夫妻,相约明年二月开春时见。
应家把才挂了没几天的新招牌摘下,收拢入柜, 铺子各处擦拭干净, 门板上锁。
有路过的老主顾惊讶打招呼:“怎么铺子上锁了?不是说要做到八月底?”
应小满歉意地笑笑:“提前回老家。明年开?春回京。”
门面不大, 不久便收拾妥贴。应小满抱起阿织, 回头不舍地看了眼晨光里?关闭落锁的肉铺子门面。
“走罢。”
门面处耽搁了约莫两刻钟。
就这么会儿功夫,足够有心人接到通风报信赶来。
街边不知何时勒马停住一队甲胄鲜明的禁军。雁二郎穿一身簇新的朱红武官袍子,在马上盯着有一阵子了。
“早晨沿街巡视, 远远地瞧见你?家三口。以为你?带一家老小出来做生意,没想到是来关店的。”
雁二郎下马几步踱近,站在应小满面前。
“提前回老家?出什么事了,这么急。”他仔细打量面前小娘子的神色, 言语里?带试探。
“和晏家的六礼还?没过完呢。”
应小满:“提前回老家不犯法罢?让个?道, 我们?赶时间。”
雁二郎:“说清楚我就让。”
应小满:“想挨揍是不是。”
义母谨慎地过来说话打圆场:“这位官人, 我们?确实赶着回老家,明早就要走了。如果官人是来铺子买肉的, 等?明年开?春后?——”
应小满拉住老娘:“娘忘了?他就是雁二郎, 上回铜锣巷时一路追到咱们?家放话的那个?。后?来还?跟到七举人巷来着。”
义母大惊: “雁二郎?就是他?!”
她只在新搬去七举人巷那阵子, 远远地见过一次雁二郎, 相?貌早忘了。但这名?字熟!
义母立刻紧张往前半步, 护在女儿面前。
雁二郎:“……等?等?,伯母,之?前都是误会……”
阿织眨了眨黑葡萄般的眼睛, 忽然想起什么似地,举起小手怒指雁二郎:“阿姐, 就是他,穿红袍子的坏人!打他啊阿姐!”
雁二郎:“……不是,小妹……”
应小满呸了声:“谁是你?家小妹。”
昨晚七郎确实提过:雁二郎如今领着两路禁军,掌管京畿治安巡值事,可以用?他。
但雁二郎给应家留得印象太差,应家三口没一个?想跟他打交道。
义母护在前头,应小满抱着阿织,一家三口目光带警惕防备,加快脚步挤过雁二郎身侧,穿过巷口禁军队伍,往大街斜对面的大理寺官衙方向走去。
雁二郎倒也不下令拦人。
抱臂站在街边,若有所思地目送苗条身影远走,消失在官衙门口。
禁军都尉低声问:“追不追。”
雁二郎在心里?盘算:“明天启程回老家。明年开?春回来……”
六个?月,六礼过了两礼。晏七郎手里?还?有案子,人肯定在京城。六个?月派人两地往返,过剩下的几道礼……时间也够了?
雁二郎喃喃说:“等?明年开?春回京,就要拜堂啊。”
边上的都尉没听清,又问一遍:“人进大理寺了。弟兄们?要不要盯着?”
雁二郎往路边踱开?几步,忽地一个?大转身,问都尉说:“禁军维护京畿治安的巡值职责,到哪处地界截止?京城城门里?头,还?是整片京畿地带的几个?县乡都算?”
都尉如实答:“维护京畿治安,当然是整片京畿地带都算禁军管辖。一直到出城百来里?外,到了京畿界碑边上,才算是出了京畿地段。界碑外开?始算地方州郡的治安,不归我们?管了。”
“出城百来里?……”雁二郎又琢磨了一阵。“寻常老百姓雇的车,走到京畿界碑边上,得走个?两天。”
“看脚程。马车快,驴车慢。脚程慢的话,走三四天都有的。”
雁二郎点点头,人上了马,却不急着巡视,马匹迈开?小碎步,沿街慢悠悠地晃悠。
晃出百来步,慢腾腾地路过大理寺门前,雁二郎勒马抬头,意义不明地看一眼高处的大理寺匾额。
马匹继续小碎步前行,雁二郎往身后?勾勾手,召都尉近身,压低嗓音问:
“出城往南百来里?,不出京畿界碑的这段地带,找个?地方,出点意外,把百姓家雇的寻常车马给留个?一天半日?的……不难罢?”
这可太容易了。
都尉眼睛眨也不眨,主意接二连三:“马车轱辘卡路沟里?,翻了。前头倒了棵树,把官道截住了。有贵人车马通行,拒马叉子抬出去,官道上挡个?一天半日?的,没人敢言语。还?有……”
“行了行了。”雁二郎挡住后?头的馊主意:
“秋天风大,早晚雨多,官道前头倒了棵树就蛮好。车上有老有小的,别伤着人,别把人冻着了。找个?能遮风挡雨的地方,让树倒一棵。”
这禁军都尉也算是一路跟着雁二郎升升贬贬的亲信了。自家上司跟应家小娘子几个?月的纠葛看在眼里?,没忍住,压低嗓子劝了句。
“让树倒一棵倒是容易。但小娘子在京畿地界多留个?一天半日?的,又有什么大用?呢。小娘子脾气瞧着可不大好……”
雁二郎这几天可不是白过的。四下派遣人手问话,禁军精干,两三天查出不少事。
“她对我脾气确实不大好,对长乐巷晏家那位可好得很。你?可知道为什么?”
都尉眨巴着精光泛起的小眼睛,“卑职不知。”
雁二郎笑了声,松开?衣襟领口,秋风里?露出一截精壮的胸膛。
“因为我身子骨太结实了。”
身子骨太结实,扛揍。
他派人去铜锣巷挨家挨户地查问时,有邻居还?记得应家突然冒出来的年轻后?生。个?头身段都符合,时间也正好对得上晏容时开?春遇袭失踪的那段日?子。后?来和应家一齐搬走了。
所以,应小满和晏家七郎,原本八竿子打不着的两个?人之?所以会相?识,后?来又走在一处,就是因为应小满救了晏七郎。七郎在铜锣巷养伤的那段日?子,两人悄悄好上了。
“还?真是个?小白兔。”雁二郎喃喃自语,“纯朴自然质,一个?字都没说错她。”
瞧着七郎受伤可怜,心疼了,对七郎好声好气的。瞧着他雁翼行精壮有力,结实能扛揍,成?天不是骂就是打,上来就扇巴掌……
一天半日?的,当然拦不住人家小娘子归心似箭。
但一天半日?的,足够自己病歪歪、惨兮兮地出现?在应家人面前。
应小满那小白兔性子,难不成?还?能把自己给扔路上?
雁二郎拿定主意,招手示意都尉附耳过来,笃定地吩咐下去。
“找个?妥当地方。倒一棵树。”
“挑几十个?嘴稳可靠能干的,乔装打扮,配合本指挥使演一出戏。”
“放心,不会耽误你?们?前程。事成?之?后?,重重有赏。”
——
大理寺官署内灯火明亮。
黑漆木长案上搁着的红木雕花小盒打开?。晏容时在灯下微微地眯起眼,打量木盒里?静静躺着的三把精铁钥匙。
“昨晚我离开?后?,是不是有人动过盒子?”
他询问清晨洒扫的几个?吏人。“我看木盒的位置似乎移动过了。”
几个?洒扫吏人慌忙分辩说:“少卿桌案的重要物件,小人碰都不敢碰。”
“昨晚小人看盒子就在这处,压在文书上。少卿看,压痕还?在。”
清晨早到的大理寺丞急忙过来查看。晏容时把雕花红木盒原样上锁,若无其事说:“确实压痕还?在。盒子里?三把钥匙也都在。好了,无事了,你?们?退下罢。”
等?洒扫吏人退下后?,晏容时关上门,重新打开?木盒,单独招大理寺丞说话。
“正是因为平日?无人碰触,我也不动,这几把钥匙已?经落了灰。但一夜过去,钥匙表面变得干干净净。”
大理寺丞是多年查案老手,接过三把铁钥匙,手指细细地捻过一圈,骤然变色说:“确实被人动过了。表面触手滑腻,应当是被人拿去压入泥模里?,又细细擦拭干净,原样放回盒子里?。”
钥匙压入泥模里?,当然为了复制。
大理寺丞肃然说:“此事极为严重,要追查。”
晏容时却笑了。
抬手压去自己唇边,“嘘。此事只有你?知我知。接下来这句,还?请寺丞保密。”
“啊?”
“这三把钥匙留在官署里?,就是在等?有心人。如今——果然有人动了钥匙,我就安心了。”
——
半个?京城之?外。郑相?赁居多年的宅邸里?。
郑相?身穿一身质地极为寻常的青布袍子,脚下穿黑布鞋,坐在书房中。眯起细长的眼,仔细打量面前三把钥匙。
连夜打制的精铁钥匙,每一把都有十两上下,压在手掌中沉甸甸的。
“果然一模一样?失之?毫厘,差之?千里?。钥匙若差上一点,便打不开?锁孔了。”
在他对面恭谨长揖行礼的,是一名?身穿七品青色官袍的年轻工部员外郎。执学生礼,对郑相?的态度极为敬重。
“八月十五中秋当夜,晏少卿召去工部一名?匠工。学生当面询问过,似乎关系重大,那名?匠工不肯多说。但工部册子确实明确记载,那匠工连中秋都没回家过,当晚从库仓取走五斤精铁,记录为“大理寺急调用?”。这笔开?支由工部送往大理寺,大理寺已?经如数支付了。”
“如此说来,这名?匠工连中秋节都没过,连夜赶工制成?的,便是这三把钥匙?”郑相?仔细比对三把极为相?似的钥匙。
“原物被烧得边角融化,难为匠工妙手,将钥匙还?原得如此之?好。”
他赞叹勉励了一番工部员外郎,当面将钥匙收入屉中。
“本相?怀疑,表面浮现?的兵部武器失窃大案背后?,尚有一起大案,和北国奸细另有牵连。”
“武器失窃大案从去年秋冬开?始追查,至今难以破案,大理寺或有内奸。此事牵扯重大,关系国本,一切都在秘密追查中。贺生,务必守口如瓶啊。”
名?叫“贺生”的年轻工部员外郎露出震惊神色,郑重应下,退出书房。
书房里?恢复了安静。
片刻后?,陆续几拨人进出书房,报进不同的消息。
河童巷谋杀案的旧宅老仆已?经洗脱嫌疑,今日?无罪放出大理寺狱。
“河童巷两间旧宅拆成?平地,老仆无处可去,人就在巷子里?蹲着。”
郑相?摇头叹息:“这老仆乃是老夫当年一位旧友家中人。如今旧友已?经不在人世,遗下既聋且瞎的老仆,一把年纪,牵连进命案里?。好在洗脱了清白。老夫这就准备些银两衣物赠他。”
报来消息的幕僚露出敬佩神色,长揖赞说:“郑相?公大仁。”退出书房。
下一拨幕僚带来了应家的消息。
“应家肉铺子上锁了。据说要提前回老家。”
郑相?又摇摇头,叹息说:“老友固执,他这女儿也固执。京城岂不是比老家容易讨生活。老夫之?前遣人劝过几句,不听,还?是要走。罢了,随她们?心意罢。老夫这就准备些银两衣物赠她们?。”
报来消息的幕僚同样露出敬佩神色:“郑相?公仁义。”
连续几拨人离去之?后?,书房终于彻底安静下去。
郑相?单独坐在书房里?,拉开?小屉,拨弄了几下钥匙。
“晏家麒麟儿。” 郑相?微笑自语。
“倒也有三份本事。只可惜,放过余庆楼最?重要的线索,只挖出方响那一窝就匆匆结案。比起他家祖父那老狐狸,终究还?是生嫩了点。”
毕竟是年轻人。为了些情情爱爱,为了喜爱的小娘子,把应家干干净净地摘了出去。供词里?只见庄九,不见应大硕。
“缺了应大硕就是庄九这条线,不敢往下深挖应家小娘子手里?得来的铁钥匙来历,呵呵,又如何追查到底呢。这三把精铁钥匙,落在晏七郎手里?,终究就是废铁而已?。”
“一叶障目,不见泰山呐。”
晃动的三把精铁钥匙发出清脆的声响。郑相?把钥匙收入屉中,悠然背手走出书房,吩咐下去。
“备车。老夫去城西探望老友。”
*
傍晚时分,天边飘起小雨。
城西河童巷里?,老仆蹲在地上,浑浊的眼睛瞪眼瞧着面前被拆得干干净净的一片平地。
蹲了半个?月牢狱,他身上还?是入狱时那身单秋衣。
有邻居同情地递来一件夹衣,比划着和老仆说:“官府把你?家主人两间旧宅都拆了!别在雨里?蹲着了,去寻个?遮雨地界歇歇!衣裳穿起来,冻着了可不好。”
秋雨淅淅沥沥,穿着夹衣的老仆依旧蹲在旧宅消失的门口。路过的邻居们?纷纷叹息。
入夜了。老仆还?是动也不动地蹲在原处。
一俩不起眼的朴素马车拐进河童巷口。
质地寻常的黑布鞋从马车踩落地面,走过几道水洼,停在老仆面前。
“老友,别来无恙。”
声音稳重亲和,听着也有五十来岁了。来人的嗓音分明不大,混在淅淅沥沥的雨中,老仆却应声抬头。
泛白翳的浑浊眼睛往上翻,老仆蹲在地上,冷冷道,“你?还?没死??”
雨中撑伞的郑相?含笑打量几眼“老友”:“你?都好好活着,我为何会死?。”
逐渐大起来的秋雨声响,遮蔽了小巷暗处的对话。
*
八月二十二这天的天气不大好。
秋雨下了整夜,早晨起来时落叶满地,头顶还?飘着小雨。
蒙蒙亮的天光里?,晏容时站在小院门边,仔细地询问昨日?应家人和雁二郎在街边相?遇的对话。
“所以他知道应家今早出京回老家。昨天话说了一半没说完,你?抽身便走,他也未追赶。”
应小满回想起来还?挺诧异。“难得没见他死?缠烂打。我骂了他两句,拨开?禁军就走,他倒也不追。兴许他在手下面前要脸?”
晏容时淡定说:“他打定主意要跟着你?出城了。”
应小满:“……啊?!”
“不妨事。让他送你?一程也好。”
晏家马车在官衙门口等?候,箱笼行李装得差不多了。晏容时抱着睡眼惺忪的阿织,撑起雨伞,和应小满并?肩往官衙大门方向缓行。
“至少有一点考虑,我和雁二郎是一致的。”
“就是绝不让你?出事,绝不让你?家里?出事。”
话虽这么说,应小满心里?还?是觉得,应家回趟老家不至于出什么事。但有雁二郎在后?头缀着,谁知道会出什么乌糟事。
临别在即,应小满自己一颗心也是揪着的。
“七郎,我们?在前头慢慢地走。但再?慢的脚程,九月底总该到家了。你?真的会在后?头快马追上我们?么?你?真的在京城不会出事?”
晏容时答得简短而有力:“不会出事。会追上你?们?。”
义母抱过阿织,应小满搀扶他们?上了车。
轮到她自己上车时,纤长的手扶住车门,帘子落下的前夕,在京城街头呼啸的秋风细雨里?,她终究还?是没忍住,借着那短暂光亮缝隙,侧身回望。
头顶的帘子始终没有落下。木门边那道透光的缝隙始终留着。
晏容时的手搭在布帘高处,同样深深地望来。
在离别关头,覆盖于表面的一层淡定从容终于裂开?细小缝隙,平日?挂在唇边的微笑已?不见,此刻他的眼神浓烈而压抑,带着许多难以当众吐露的情愫,口中却只唤她的名?字:“小满。”
话音还?没落地,应小满已?经跳下了马车。
在烟雨蒙蒙的黯淡晨光里?,不管不顾地一头扎过去,张开?手臂紧紧把人搂住:“七郎!”
周围猛地一静。马车里?随即传出女童的声音:“婶娘,我也要下车!我也要和阿姐七郎抱抱唔唔唔——”
义母的手从马车门边伸出,把随风乱晃的车帘子拉严实了。
马车边上的隋淼咳了声,领着十来个?晏家长随站去临街那边,组成?阻挡视线的人墙。
即将分别两地的有情人在细雨中久久相?拥。
雨声连绵,雨点洗刷地面。直到大街远处一道视线冒了火,马车边相?拥的两道身影依旧没分开?。
官衙斜对面百来步,应家肉铺子门面那处小巷里?。马匹焦躁地来回迈着小碎步,雁二郎盯得满腹恼火:
“有没完没了,晏七还?要抱多久?我家小满衣裳都湿了!”
这边话音未落,那边晏容时已?经撑开?了伞。
细密的雨帘中,油纸大伞面逐渐往下,遮挡住越来越近、彼此凝望的面孔。
雁二郎远远地瞪着伞。
瞠目半晌,越看越像,难以置信:“他们?……当街就亲上了?!”
第72章
斜风里带秋寒, 一阵接一阵的细雨里,应家马车出了城。
出城笔直往南,城门十里内的官道平坦开阔,两边整齐栽种常青树, 车道来往如织, 称得上一句盛世气象。
但继续往南, 出城十来里之后, 随着道路分叉越来越多,视野里连绵成片的民居越来越少,山峦田野逐渐变多, 坐车里的感觉越来越颠簸,官道两边的常青树也开始稀稀拉拉。
“离京城越远,路越差。”义母抱住小?脸发白的阿织,跟应小?满商量:“后面的路只会更颠。车行慢些, 幺儿?快吐了。”
应小?满掀开车帘子喊隋淼。马车停在路边, 两边正商量着?要不要早些停下休息, 在何处歇脚的时候,前方探路的晏家长随飞马奔回来。
“前头?走不了了。”
“往前五里, 往南必经的官道边上, 不知怎么的轰然倒下一棵大?树。那树粗壮得很, 把路堵得严严实实。树两边车马排起的长龙有两里路。再往前就能看见我们这边出京的车队尾巴。”
“哎哟, 怎么这么不巧。”义母扼腕说?:“那咱们今晚只能歇在马车上了?你们这些骑马的后生怎么办呢。”
晏家长随和隋淼低声商议一阵。隋淼过来说?:“倒也巧得很。大?树倒塌塞住的那段官道附近, 正好就有处京郊出名的邸店[1],有房舍两百余间。刚才见情况不对,我们已定下五间房, 如果?今晚官道不得通路的话,便住去?邸店。”
官道阻塞, 车马缓行如虫。等应家车马一路慢慢挪到五里外的邸店正门处时,已到了傍晚,小?雨中的天光黯淡,各家车马灯笼在雨里现出朦胧光晕。
邸店的两百来间客房爆满。
应小?满戴起斗笠,抱着?阿织走进?店门时,还不断地有客人嚷嚷着?要讨空房住,店小?二左支右拙,赔笑到脸发僵。
“下午便满住了。实在对不住,一间空房都?无……”
有愤怒的行商高喊,“你这小?二满口胡沁,最东边三?间甲字房分明都?是空的!你狗眼看人低,打量我们付不起房钱怎的!”
店小?二连声叫屈:“那三?间房不敢收钱,都?是被禁军征用的上房!外头?大?树挡路,京城一路禁军正好路过,正在辛苦锯木,清除道路。禁军征用小?店三?间上房给?一位指挥使官人和两位都?尉休息,谁敢多说?一个字!”
京城来的禁军指挥使和两位都?尉,行商当然惹不起。闹事的几人立刻闭上嘴。
但其他住店的客人免不了议论起来。
“禁军不是向来只管大?事么?京城里救火轻易都?请不动禁军。出城十来里的官道倒了一棵树,锯木头?的事也归禁军管?”
“谁知道。禁军几十路指挥使各自有各自的脾性,兴许今天路上这位就想锯木头?练练兵呢。”
正在大?堂里用饭的应家三?口人听了个囫囵。
应家因为都?是女?客,被店家安排到大?堂角落处,拿一扇大?屏风隔开,在满堂嘈杂声响里听了个模模糊糊。
只知道有路禁军指挥使正好路过,见路堵得厉害,直接命麾下的禁军动手锯木头?,清空道路。
“好人呐。”义母听得很感动:“托禁军的福,今晚把树挪走,明早咱们就能启程。”
愿望很美好。大?家都?这么想。
应家还没吃完,一队甲胄鲜明的禁军骂骂咧咧走进?门里。
“怎么倒了这么棵树!我看有上千斤。”
“手上锯出一溜排水泡,才挪走小?半截。”
“头?儿?说?不急。天晚了,弟兄们先吃喝休息,养足精神明早继续挪。”
“店家,上好酒好菜!我家指挥使和都?尉马上就到。”
说?曹操曹操就到,锯木头?清路障的禁军入店休息了。大?堂里嘈杂的声音安静下来,许多人闭嘴低头?吃饭。
应小?满有点好奇,透过大?屏风的边角缝隙往门外看,想看看究竟是闲着?没事锯木头?练兵的,究竟是哪路禁军指挥使……
迎面?居然看到个意想不到的熟人。
雁二郎还是穿那身朱红窄袖武官袍子,腰间佩刀,瞧着?精神奕奕的模样,和边上两个都?尉勾肩搭背,谈笑风生地走进?店里。
应小?满:“……”
屏风后的乌黑眼睛顿时消失不见。
但旁边坐着?的阿织也好奇,也隔着?屏风往外瞧。葡萄般的眼睛吃惊地瞪大?了。
下一刻,阿织小?手指向门外,童音清脆地喊:“穿红袍子的坏人!”
应小?满:“……”
义母:“……”
这边话音还没落地,那边雁二郎精神大?振,瞬间绕过桌椅屏风直奔过来,简直像早有准备,预先等着?似的。
“人生何处不相逢!小?满,好巧。”
隔壁桌子坐着?的隋淼姿态戒备地站起身。
雁二郎弯唇一笑,视线落回应小?满身上,明知故问:“今天七郎不在?”
应小?满没理他,把阿织往身边抱了抱。
“娘,继续吃饭。吃完我们回房休息。”
雁二郎居然接口说?:“确实要好好休息。这一场秋雨一场寒呐,你们家似乎在荆州?千里迢迢远得很,不好多耽搁。等弟兄们吃饱喝足,我们连夜挪开倒木,你们明天就能继续启程了。”
这番话说?得实在漂亮,简直不像是雁二郎的嘴里能吐出来的。义母愣了下,打量他身上簇新的官袍子,起身道谢。
应小?满加快速度扒完碗里的饭。
她吃饭的时候,雁二郎就大?剌剌坐在隔壁桌,自顾自地喊手疼,跟店家讨铜针。手掌当众张开,手心明晃晃三?四个大?水泡。
视线偶尔瞥过时,雁二郎在挑的水泡居然货真价实。
应小?满眼瞧着?铜针尖放火里淬过,水泡被挨个挑破,手掌心红彤彤一片。
等应小?满吃完,抱着?阿织走过隔壁木桌时,她又瞥了眼雁二郎掌心的大?水泡,说?了句,“谢了。”
雁二郎一挑眉。
铜针稳准狠地挑开最后一个水泡,惫懒嗓音里带笑:“别客气。分内事。”
——
头?发斑白的老仆冒雨赶路。
穿了身邻居好心给?的旧夹衣,里头?还是入狱那身秋单衣,脚下的鞋倒是双簇新的黑布鞋。
秋雨连绵下到晚上,郊外风里夹雨丝,刮得脸上身上凉飕飕的。
车马长龙还堵在官道上,隐约都?是抱怨声和小?孩儿?的隐约哭声。老仆不走官道,不紧不慢地下到官道旁边的田野里,沿着?田埂走。
新布鞋早就泥泞不堪。夹衣也沾了泥泞,灰扑扑的。暗下去?的暮色里,十足像个田间穿梭耕作的寻常老农,并不引人注意。
慢吞吞走在田埂的动作瞧着?缓慢,随着?天色黑沉,人影隐入夜色,越走越快。
沿着?官道,笔直往南。
“老友”昨晚来河童巷找他。
三?十年沧海桑田,“老友”如今成了人人尊称的郑相。可?惜老仆的记性很好。
在他眼里,所谓“郑相”,依旧是多年前那个年轻张狂的兵部主簿,郑轶。
郑轶当然有事才会来找他。
“河童巷杀人案,替我办事的那位幕僚,是你杀的?”
“其实你本?不必动手,追究不到我身上。但以你的多疑,我那幕僚不死,你终归不放心。罢了,那等蠢货,除去?也好。”
从头?到尾,老仆一个字没吭声。蹲在地上,慢吞吞地吃面?。
面?对这位多年“老友”,郑相并不急躁。他知道老仆在听。
“庄九的后人现身了。”
“庄九化?名应大?硕,在乡郡隐姓埋名,安安稳稳做了多年猎户,有妻有女?,去?年善终。”
“他的后人是个十几岁的小?丫头?,对她爹在京城的当年一问三?不知。但庄九有没有对他唯一的女?儿?守口如瓶,他女?儿?知不知晓你当年交给?他的信物下落,是不是知晓你还活在世上。呵呵,谁知道呢。”
“庄九消失了二十六年。带着?你托付的信物,辜负你的信任,消失在茫茫人海。他倒是得了个善终,京城只留下你我还苦熬着?。”
“比起区区一个幕僚,庄九的女?儿?才是更?大?的变数。这世上最能保密的,只有死人。”
“你觉得呢,盛富贵?”
“我知道余庆楼逃脱的死士跟着?你。带着?你的死士,取庄九女?儿?的性命。让庄九的后人和信物彻底消失在世间,你自己安心,以后也不必再疑心我。”
“庄九的女?儿?,叫做应小?满。”
——
“应小?满。那小?丫头?居然是庄九的女?儿?。”
老仆,不,如今要称呼他为盛富贵了——在越来越大?的秋雨里自言自语着?,停下脚步。
一溜排马车塞在官道上。灯火透亮,京郊邸舍就在三?四里外。
他打量周围田野地,找了个避风处,包袱里取出油布,开始搭雨棚子。
两名相貌寻常、农夫打扮的男子从身后走近,沉默地帮忙。
他们是余庆楼逃脱的死士。方响被官府抓捕,余庆楼奸细窝被连根拔出,死士无处可?去?,只能来找盛富贵。
但盛富贵也没想到,厢房里死个人而已,两间旧宅居然被大?理寺拆成了平地。连下人住的西北小?院都?没给?他留下。
“这些官儿?越来越缺德了。”盛富贵在雨里喃喃地说?。
三?人很快搭好简陋的遮雨棚子。盛富贵从包袱里取出暖和的被褥,包裹住全身,只露出花白的头?颅。
牢里冷得很。多亏应小?满给?他留下一床九成新的被褥,他好歹在牢里没冻出病来。这次无罪释审,被褥也被他带了出来。
盛富贵裹着?被褥想了会儿?,嘿地笑了,自语说?:“小?丫头?的性子确实像庄九。”
四野漆黑,邸舍的几百间客房里灯火亮堂,从三?五里地外远远地看得清楚轮廓。
应小?满就住在那间邸舍里。
他虽然带出了死士,却并不打算按郑相的话去?做。
“郑轶那厮嘴里的话也能信?”盛富贵嘿嘿地冷笑。“听他说?得天花乱坠,嘿,我宁愿听小?丫头?说?话。”
时辰还早。打在雨棚子上的雨点声绵延不绝,他眼盯着?三?里外的邸舍方向。
“你们别动手。”他叮嘱两名死士:“老夫自己过去?找人。”
先眯一觉,等三?更?天前后,把应小?满那小?丫头?摇醒,仔仔细细地听她说?一回。她爹庄九这些年到底怎么回事,把当年的五十两银锭带到哪个山沟沟里去?了……
不远处的官道上嘈杂响动不断,锯子锯树枝的声响时断时续。
这些禁军小?崽子动锯子的手脚不稳当,吵死个鸟人。
盛富贵在一片令人牙酸的锯木头?声里皱着?眉头?睡下。
万籁俱寂的深夜里,耳边还在断断续续地传来响动。
七八个禁军还在官道上锯木头?。
没吃饱饭似地,慢腾腾地拖着?锯子,半天锯不下一根树枝。与其说?在锯树清理道路,倒不如说?随便弄出点响动交差。
盛富贵没搭理那边禁军的偷懒行径,在雨棚子里准备行动。
窄袖夜行衣,蒙面?黑布。以防万一,怀里揣把匕首。对应家小?丫头?用不着?,防备着?撞到邸店里不相干的倒霉鬼用。
打理妥当。盛富贵满意地走出雨棚子,仿佛一道轻烟出现在官道边,借着?下雨无月的黑夜掩饰,朝灯火明亮的邸舍方向轻手轻脚行去?。
即将靠近邸舍,约莫三?百来步距离时,官道边的野林子里却迎面?闪出十几个同?样装束,夜行衣裳,黑布蒙面?的汉子。
两边骤然面?对面?撞上。盛富贵停在原地,匕首从袖口滑入手心。
对面?夜行人却没发现异样,还在招呼他:“愣着?干嘛,快过来,就差你一个了。头?儿?吩咐两个字。今晚要像,要真。”
又对其余人道:“人齐了。走!应家小?娘子住二楼西边的‘甲二十六’号房。记得靠近甲二十六号房再开始打斗。头?儿?说?过了,今晚演得像,演得真,事成之后每人赏五十贯!”
黑布遮掩下的一双浑浊老眼精光闪动。盛富贵放开匕首柄,无事人般加入队伍。
二十人小?队借着?黑夜细雨遮掩,快速往邸舍方向行动。
眼看就要接近邸舍时,身后忽地传来一阵疾跑。同?样身穿夜行衣裳的蒙面?人气喘吁吁急奔过来:“都?尉,卑职迟了……”
前头?领路的都?尉刚骂了句:“死哪里去?了!入队,就差你一个——”
说?着?说?着?,都?尉忽然感觉哪里不对……
脚步骤然急停,回头?开始数人头?。
说?好的今晚手下领二十个人……咋多出一个呢。
朦胧灯笼光芒映亮周围。
蒙面?夜行人小?队跟在他身后,众多黑发黑衣的儿?郎当中,突兀现出一个花白的头?颅。
都?尉懵了一瞬,伸手去?指,喝道:“你是何人——”
盛富贵手里的匕首闪电般刺出。
精光闪耀的匕首直刺胸膛,当一声巨响,刺中了都?尉穿在夜行衣里的护心镜,匕首尖震荡滑开,划过胳膊,血光四溅。
都?尉捂着?胳膊大?喊:“哎哟!”
盛富贵一击不中,立刻遁走。身影在雨中几个翻滚,直奔前方邸舍。
半夜三?更?,邸舍的正门早关闭了。侧边的雕花木窗却有半扇开着?,隐约露出点灯火。
身穿夜行黑衣的人影从窗户迅速翻滚进?入。
迎面?撞上抱臂站在窗边的雁二郎。
雁二郎还是那身朱红窄袖的武官袍子,在窗边喝酒打量,远远地看了有阵子了,对敬业的麾下极为赞赏。
“亏你想到把头?发染白,做事有心。你叫什么名字——”
才夸奖到半截,迎面?对上一双专属于老人的浑浊带白翳的眼睛。
雁二郎一怔,喝酒的手停在半空,顿了顿,忽地反应过来,抬手便砸出酒杯!
眼前白刃寒光闪动。
刚才都?尉身上撞到了护心镜,这次匕首便直奔脖颈要害处而来。
雁二郎原地往后一个倒仰,惊险躲开致命袭击。锋利匕首带着?风声,突袭不中咽喉,匕首转往下直刺。
鲜血飞溅。
雁二郎闷哼一声,匕首扎入左边肩膀的同?时,他往后旋风疾退,反手拔刀。
两边闪电般交手几次,雁二郎一脚踹开窗子,冲外头?高喊:“有贼人!”
盛富贵啐了声。这帮禁军小?崽子瞧着?像兵混混,动起手来居然弄不死,失策。
应家小?丫头?住二楼西边,“甲二十六号”房。他不再恋战,身影瞬间消失在客栈里。
外头?都?尉领着?二十人匆忙赶来。
脱去?夜行黑衣的众禁军围成一圈,看看肩膀扎匕首的自家雁指挥使,又看看龇牙咧嘴、胳膊血流不止的都?尉,敬佩不已,纷纷夸赞:
“指挥使,都?尉,您两位演得真像!卑职等十分佩服!”
雁二郎又疼又气,捂着?鲜血淋漓的肩膀,人给?气笑了。
“你大?爷的,真有贼人!给?了我一刀,人进?邸舍了。是个头?发斑白、眼泛白翳的老贼,挨个房间搜!”
——
应小?满今晚睡得不大?好。
邸舍里的木板床窄,睡不下三?个人。义母带着?阿织睡去?隔壁,她独自睡一间。
但邸舍人多嘈杂,木楼梯响动没停歇过,东边客房里又歇着?雁二郎。
她心里有防备,飞装爪的牛皮袋就放在枕头?边,直到二更?初,邸舍逐渐安静下去?,才合眼眯一小?觉。
没想到还没到三?更?天,楼下大?堂又开始吵闹。她迷迷糊糊地翻个身的功夫,房门竟然打开了。
应小?满:?
“谁。”她瞬间清醒,一个骨碌翻身起来,反手抓住飞爪牛皮袋,警惕地对着?门外黑黢黢的人影:
“雁二郎?你最好别干下作事。信不信我揍得你满脸开花。”
门外站着?的人却不是雁二郎。
某个似曾相识、细听却又不大?熟悉的苍老声音说?:
“庄九的女?儿?,应小?满?”
应小?满人懵了片刻。
“你是谁?”她并没有否认,只反问道。
门外人说?:“老夫是你父亲当年的京城旧友。这里的禁军小?混账太多,我们找个稳妥地方说?话。老夫想问问你父亲。”
应小?满手快,两句话功夫已经点起油灯。
灯光往门边晃了下,来人正好拉下蒙面?黑布。她吃惊不小?:“——老人家?”
门外来人呵呵一笑。
灯下显露出来人斑白的头?发。浑浊的眼睛此刻精光毕露:
“老夫姓盛。”
第73章
秋雨淅沥。大理寺官衙笼罩在朦胧雨帘里。
隶属禁军殿前司的一名精锐都尉, 如今正站在官署,向左右长案坐着的十?一郎和晏容时两人回禀:
“卑职奉命跟随郑相行踪。”
“郑相昨晚冒雨前往城西河童巷,和?老仆见了面。单独说半刻钟话,留下些铜钱衣裳, 乘车离去。”
“离开?河童巷后, 郑相?又拜访了家住城西的一位大儒友人, 逗留半个时辰离开?。”
“河童巷旧宅的前任严姓主人, 是一位擅长书画丹青的大儒,和?郑相?有私交。老仆两度入狱,两度无罪释出, 郑相?都送去了衣物钱财。”
殿前司都尉退下后,十?一郎皱了皱眉,对晏容时说:“所以,昨晚郑相?去城西拜访友人, 顺道给河童巷旧友家的老仆送去些衣裳财物。举动并无可?疑之处。”
“七郎, 郑相?是朝廷百官之首, 我们暗盯着他不妥当。到底要盯到何时?”
晏容时提笔在线索凌乱的白纸上写下:
郑相?——老仆(旧相?识)
抬手点了点纸张上的新关系:“所谓老仆,一定?是严家的老仆?并无任何人可?以证实这点。”
十?一郎大出意?外, 发?起了怔。
“殿前司禁军再盯几日。”晏容时折起白纸, 以镇纸镇住:“如果落下干系, 被人追责, 我担着。”
郑相?身份非同寻常, 需出动殿前司禁军盯梢。至于老仆这边盯梢,只需大理?寺官差即可?。
很快进来两名大理?寺捕头,行礼后却不敢起身。
“老仆昨日释放出狱后, 就一直蹲在自家拆干净的大门口。”
“从下午蹲到夜里,动都不动。”
“后来小人等看到郑相?过来送衣物铜钱, 给老仆一碗热腾腾的面吃,闲说几句话,很快便走了。”
“老仆吃完郑相?送的面,又跑回自家大门口原地蹲着,动也不动,跟个石像似的。小人等盯梢到夜里,一不留神,就……就眯了会。”
“等小人醒来时,天还没亮,但……但老仆不见了!”
——
田野雨声连绵不绝。
前后两个人影,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漆黑的田埂间。
“老人家,斗笠戴起来。”应小满递过去第二个斗笠:“身上都淋透了。”
盛富贵呵呵地笑:“用不着。”
“哎?我小声说话老人家你听得见?”
“耳朵确实不大好?,但周围这么?静,听得见。”
两人沿着田埂走去一处临时搭建的雨棚子边上。雨棚子里坐着两个农夫打扮的男子,人不起眼,眼神却锐利,不像侍弄田禾的农夫的眼睛。
应小满脚步停住,不肯进雨棚子,手按住腰间挂的飞爪。
盛富贵开?口把雨棚子里两人驱赶出去。
空下来的雨棚子里,他弯腰攥了把被褥,有点湿,但没身上湿。他不怎么?在意?地把被褥又裹身上,招呼应小满坐近说话。
“小丫头坐。这里离邸舍不远,我问几句你爹爹的事,只要你好?好?答,很快就能回去。”
应小满坐在雨棚子对面,带着三分警惕,七分诧异,盯着面前熟悉又陌生?的老人。
“你说和?我爹认识?你们是京城旧友?什么?样的旧友?”
“呵呵,岂止是认识。你爹当年身手好?得很。老夫一眼相?中?他的好?身手,把他留在身边多年……”
——
与?此同时。
邸舍里兵荒马乱。大堂里所有的灯笼油灯全点亮。
住满的两百余间房舍被禁军挨个踢开?,入室搜寻一名“头发?斑白、眼有白翳的老贼”。
“小满人不见了?”
空空荡荡的甲字二十?六号房门敞开?,义母抱着阿织站在门口,惊慌万分。
禁军查验回禀说:“门口有沾泥的男子脚印。”
雁二郎肩膀上还扎着匕首,顾不得拔,先沿空屋走一圈,对义母说:“没有打斗的痕迹,斗笠也被带走。我猜是小满自己出去查看动静了。她身手我试过,跟旋风似地,想无声无息把她掳走可?不容易。”
义母细细查看过,发?现房里装飞爪的牛皮袋也不见,稍微放下点心。
“飞爪被她带在身上。”
义母抱着阿织,站在空屋里犯愁。“大半夜的,伢儿跟谁走了……”
雁二郎的心思立刻就歪了。
“该不会跟着晏七私奔了吧?”他立刻吩咐禁军出去丈量外头沾泥的男人脚印大小。
义母气得在背后怒啐一声。你才私奔!这雁二郎果然不是个好?东西!
这边正乱糟糟掰扯时,忽然听到几个声音同时在门口喊:“小娘子自己回来了!”“小娘子好?好?的。”
应小满戴着斗笠,腰间挂飞爪牛皮囊,除了身上淋湿几分,人安然无恙。
但神色却有点恍惚。
心不在焉,脚步发?飘,几步飘到义母身边:“我没事,回去歇着吧。”
无论雁二郎和?义母怎么?发?问,她只摇头,警惕看一眼周围禁军和?围拢看热闹的人群。
“娘,回房再说。”
关起门来,单独对着自家老娘时,她才开?口说:“真的没事。我爹从前的旧友找上门,问了几句话。”
义母总算放下心来。但虚惊一场,无论如何也不肯再分开?,两大一小挤挤挨挨在一间屋里住下。
义母开?箱笼取出干净衣裳鞋袜叫应小满换上:“大晚上跑去哪里了,衣裳淋湿半截,踩得满脚泥。要不是看到你带飞爪出去,险些急死我。”
又不放心地问:“这回找上门的,又是你爹哪个京城旧友?又来坑咱们了?”
“这回是真的旧友。”应小满坐在床边,换衣裳边答:
“开?口问起我爹怎么?去世的,我说生?了场重病,治不好?,去年腊月走了。又问我爹的坟头在哪里。我说埋在老家山上。盛老爹叹了口气,说,英雄埋骨无名处。”
不止这些,盛富贵问得极为?详细。
听应小满说义父瘸了条腿,进不了深山打猎,以至于家里很多年只能勉强温饱时,意?外地沉默了很久。
“怎么?瘸的?”
应小满自己也不知?道。义父从来不跟她提这些。她只知?道义父来到村子落户时,腿已是瘸的了。
之后又闲聊了许多。都是关于爹爹这些年在老家如何过活,过得好?不好?。
“最后他问我,老家那?么?远,为?什么?要来京城讨生?活。我告诉他,爹爹临终前念念不忘,让我来京城给他的主家报仇,还要我去余庆楼归还五十?两银。盛老爹哭了。”
义母停下整理?动作,吃惊地问:“一把年纪的人,当真哭了?”
“当真哭了。”应小满回想了想,抬手做出个老人抹眼角擦泪的动作:“就这样。”
应小满如此描述时,义母没忍住,也悄悄抹了把泪。
“你爹在京城那?几年总算没白活。总算有个知?根知?底的老朋友,真正心疼他。你爹旧友他人呢,我也出去见见他。”
“盛老爹和?我说完话就走啦。他说河童巷宅子拆了,他在京城不再安稳,索性去别处讨生?活。”
应小满说着说着,突然想起一件很重要的事忘了提。
“对了,娘,盛老爹你认识的。就是河童巷喝了咱们家好?多碗咳嗽药的老仆。”
义母:“……啥?!”
*
雁二郎坐在大堂中?央。一把雪亮匕首笔直插在左肩膀上。
禁军拔刀警告,把闹哄哄围观的住客全赶回房。
都尉胳膊处受的皮肉小伤不碍事,过来大堂报信:“小娘子换身衣裳,从屋里出来了!”
雁二郎便吩咐:“赶紧的,热水细布金疮药准备好?。等小满走到二楼楼梯中?央那?时候,拔匕首。”
“雁指挥使?,这匕首扎得可?不浅。当真不要等郎中?来?”
言语间,楼上已现出应小满的人影。
雁二郎估摸着方向,往她那?处侧了侧身,浑不在意?说:“等什么?郎中?。快动手。”
应小满顺着楼梯往大堂下走的时候,心里半信半疑。
义母跟她说雁二郎受伤了。半夜邸店进贼人,他肩膀插一把匕首,瞧着好?生?吓人。
“毕竟是为?了寻你受伤的。赶紧出去看看。”
应小满:“……他怎么?为?寻我受伤了?我出去一趟又回来,压根没看见他好?不好?。”
“禁军官人们都这么?说。”义母催促女?儿:“赶紧出去大堂看看情况。我瞧着伤得不轻。”
应小满才出房间,果然迎面便看见一把匕首明晃晃扎在雁二郎肩膀上,扎得还挺深。
真受伤了?
她站在木楼梯扶手边,正纳闷地往大堂处细看时,忽然听都尉大喊一声“起!”
刹那?间,就在她眼前,寒光四射的精铁匕首从肩膀硬生?生?拔出,一股血箭飙得老高。
雁二郎闷哼一声,脸色当场泛了白。
应小满:“……”
她震惊地瞪视着那?股血箭在眼前喷出半尺,沾满了鲜血的匕首扔在地上。
好?家伙,来真的啊?!
身后传来一阵脚步声。隋淼领着四名晏家好?手赶来,护卫在应小满身侧,皱眉看大堂的场面。
“今日事不寻常。这处离京城不远,快马一个时辰便能往返。我现在就回去,把事情原原本本地回禀郎君定?夺。”
隋淼低声问应小满:“小满娘子今夜出去见了何人,不知?能不能转告我家郎君?”
应小满想了想,对隋淼说:“我答应了老人家不往外乱说的。这样吧,我只写给七郎一个,你别拿给旁人看。”
“是。”
应小满沿着木楼梯下大堂,站在雁二郎身边,拨开?肩头沾血布料,仔细查看伤口。
这是小满头一次主动碰触他。雁二郎愉悦地在灯下侧转半身,展示血淋淋的伤口,豪气放话:“小伤而已,莫脏了你的眼。”
纤长的手指搭在雁二郎肩头,应小满把血衣继续往旁边拨,打量创口,皱起了秀气的眉。
“伤口很深,血涌得太多了。你真的没事?再不赶紧止血的话,你要晕了。”
雁二郎大马金刀坐着,把军中?的金疮药不要钱似地往伤口撒,摆出刮骨疗毒的姿态,嘴里还在说笑,“早和?你说了,没事。心疼了?”
金疮药粉才撒上就被鲜血冲走,两个都尉原本站在旁边笑看。笑着笑着,忽地察觉不对,渐渐收了笑容。
“血确实流得太多了。雁指挥使?,你赶紧躺下。”
雁二郎当然不肯装怂躺下。
两个都尉脸色渐渐凝重,互看一眼,同时上前,合力把雁二郎放倒在长凳上,牢牢按住受伤的肩胛和?上臂止血,回头喝道:“金疮药再拿几瓶来!”
大堂忙乱之中?,两个禁军跑进来问询:“许多住客受惊离去,弟兄们要不要把人拘回店里?”
雁二郎被按住平躺着,头一阵阵地开?始发?晕,意?识还清醒,吩咐下去:“别管无关旁人,盯着应小娘子和?应家伯母小妹的安全即可?……”
应小满弯腰看他伤口的情况,又皱了皱眉,阻止他:“你别说话了。”
雁二郎难得见了应小满的好?脸色,短短五个字居然被他咂摸出几分怜惜,惊喜之下,顿时豪气迸发?,连伤口都不疼了,无事般摆摆手:“区区小伤——”
应小满直接把他受伤的左手肘牢牢按去长凳上。
转头对两个都尉说:“他不老实,动个不停。得拿个绳子把他上半截身子捆凳上等郎中?来。”
两个都尉居然都赞成:“确实要固定?。”
雁二郎:“……”
求仁得仁,虽说他受伤后确实得了应小满的怜惜照顾……
但眼前拿粗麻绳一圈圈捆他的小娘子,怎么?感觉跟想象里的温柔照顾场面,不大一样?
——
京城。郑相?赁宅。
受他的恩惠,愿意?追随他的“清客”和?“幕僚”不知?有几百个,却没有所谓心腹。
此刻站在书房里的这个,跟随他七八年了。忠心耿耿,愿意?赴汤蹈火,在他眼里,却也依旧称不上心腹。
幕僚从城南郊外冒雨赶来。
“城郊倒了棵大树,正好?挡住官道。应家的车马被挡住,晚上歇在城外邸店里。”
“有一路禁军正好?路过官道,锯树清道,当晚也歇在店里。似乎有匪人夜袭邸店?禁军遇袭受了伤。具体什么?情况,里头乱糟糟的,谁也说不清楚。”
“一会儿说应家小娘子遇袭失踪。禁军乱哄哄搜寻半日,小娘子又自己半夜回来了。小人亲眼见她进了邸舍大门。”
“知?道了。”郑相?思索着,缓缓道:
“应家小娘子无事就好?。毕竟是老夫旧友家眷,需得多看顾些。”
“是。”
幕僚退下后,郑相?坐在安静的书房里,摆弄着铁钥匙。
盛富贵确实跟去了城外邸店。
却没有动手杀庄九的女?儿应小满。而是把她劫去外头问话,又好?好?地放回来。
这位来自北国草原的“好?友”,长久扎根京城的敌国奸细,和?他从来不是一路人。
不按照他的意?愿做事,倒也谈不上背叛。
如果非要比喻的话,他们两个的关系,更像是——被一根绳子拴住的两只毒蜘蛛。
手持利刃,彼此提防。
却又想方设法,合力隐匿掩埋多年前那?段尘土堆里的过往。
“所以,盛富贵找庄九的女?儿说话。却又放过了她。”
“也就是说,庄九的女?儿对过去当真一无所知?。既不知?庄九手上的信物,也不知?盛富贵是何人。盛富贵才会放过她。”
“庄九这条线,从此不必再提防了。”郑相?将钥匙扔回匣子,取出一张纸打开?,把姓名划去一道。
那?是一张陈年泛黄的纸张。曾经密密麻麻列出许多姓名,写下蜘蛛网般的复杂关系。
又陆陆续续被划去。
“方响”这个名字,新近被划去。
年代久远的“庄九”,以及新添的“庄九后人”两处也被划去。
泛黄发?脆的纸张上,只留下最后一个尚未被划去的名字。
名字周围列出的关系网全部断裂,只剩下孤零零最后一段关系网。
盛富贵——余庆楼两名死士。
“死士。”郑相?微笑着点了点:“忠心愚鲁,对过去一无所知?。又牵扯上余庆楼……寻到行踪,可?以当场击杀。”
又点了点盛富贵。
“老友,少了余庆楼方响,你只剩孤家寡人了。即便死死捏着那?仓精铁武器的下落……又能保住你的性命几日?”
“二十?六年了。你威胁了我二十?六年。你说,只要你出事,我当年的通敌证据,便会有人送去大理?寺官衙门外。老夫忍了你二十?六年。”
“等最后两名死士落网,你就是真正的孤家寡人了,老友。你身边还有谁?谁会把我的通敌证据送去大理?寺?”
——
晏容时半夜被紧急叫起身。
隋淼带来一叠纸,横平竖直写满了字。
“小满娘子说,只能郎君一个知?道。有些字实在不会写,她便画个圈代替。事情重大,希望郎君费些心思猜一猜。”
厚重的整叠纸拿在手里,晏容时掂了掂分量,唇边泛起温柔笑意?:“难为?她了。”
才翻过头一张,边角处竟显出触目惊心的血痕。
才显露的笑意?凝住了。
晏容时盯着那?刺目血痕:“怎么?回事?”
隋淼急忙道:“受伤的是雁二郎,小满娘子安然无恙。小满娘子书写时坐在雁二郎旁边,盯着他不许乱动。兴许从桌子边角沾的血。”
隋淼把当夜邸店里的遇袭情况简略描绘一番。
晏容时又扫了眼血痕。小满坐在受伤的雁二郎旁边,盯他?
嘴里没多说什么?,他开?始翻阅纸张。
“河童巷老仆来寻我说话。说他姓盛,是爹爹当年的京城好?友。”
“盛老爹说了许多当年和?爹爹在京城的事。他真的是旧友,问起爹爹这么?多年在村子怎么?过活的,家里过得好?不好?,问起我爹的瘸腿,又问起坟头葬在何处。”
“他问我为?什么?要来京城。我告诉他,爹爹让我来京城报仇,还要我去余庆楼归还五十?两银。盛老爹哭了。”
“盛老爹说,要去爹爹坟前拜他。我说路太远,有话我替他带给爹爹就行。盛老爹说,这么?多年,我信得过的,0有你。你没有0负我的信任。”
晏容时按住字纸,应小满不会写的两个字在心中?补全。
他心头默念盛富贵带去庄九坟前的话:
【这么?多年,我信得过的,唯有你。你没有辜负我的信任】
两人闲聊的家常占据了满满四五张字纸。应小满在最后一张纸上提起:
“老人家给了我两本旧书卷,让我收好?,说很珍贵。但书卷有年头了,纸张黄脆,沾了雨水,有些字都糊了,不知?怎么?晾干才不伤纸。你能不能写一个晒书的法子,叫0淼带回给我。”
“小满。”
第74章
秋雨越下越大。
军医背着医箱冒雨赶来城郊邸店, 给半夜遇袭受伤的禁军指挥使查看伤情。
大堂满地的血。雁二郎躺在临时搬来的小榻上,脸色白得?像纸,气色实在不大好。
不过说话的力气还是有的。
“谁找来的军医?从哪儿来回哪里去。”他?不满地摆摆手:“这里有人照顾我。照顾得?好好的,别多事?。”
应小满坐在小榻边的长凳, 把才?松绑就乱动的手臂又按回去。
摸了下雁二郎发?烫的额头, 她回身招呼尴尬停在门?外的军医:“他?发?烧说胡话呢。郎中快过来看看。”
军医查看片刻肩膀伤口。匕首扎得?深, 好在已厚厚糊了整层的金疮药粉, 又被布带狠勒上臂止血,顿时松了口气。
“虽不是致命伤,但?血流过多危险。还好用了些紧急止血手段。邸店条件简陋, 尽快挪回京城医治为好。”
雁二郎的脸颊开始呈现病态的红。应小满取来井水,把细布浸入井水里拧干,凉冰冰的细布搭上额头的同时,纤长的指尖碰触滚烫的额头, 停了一会儿。
她皱起秀气的眉, 跟军医说:“越来越烫了。赶紧挪吧。”
雁二郎整个人都飘了。装作忍疼, 把头扭去朝着小榻里,没人瞧见的地方, 弯唇笑个不住。
小满不止心疼他?, 还亲自动手照顾他?。挪什么挪, 死在邸店里也不挪!
他?强忍着笑, 重重呻|吟两声, 痛苦说:“不能?动。瞧瞧外头官道塞成?什么样了。一路慢腾腾挪回京城,路上也颠死了我。”
军医迟疑道:“路上颠簸,确实对?伤口不好……”
邸店虚掩的大门?忽地从外推开。
秋风夹杂着冷雨呼啦啦从门?外吹进?大堂, 聚拢的热气散个干净。
雁二郎头对?着小榻里面,人忍不住地笑, 却装出怕冷的模样:“身上忽热忽冷的,我是不是要冻病了。小满,帮我看看……”
应小满捞过一床被褥搭在雁二郎身上,眼睛却向着门?外。
隋淼三更天出门?,眼下凌晨四更末,快马来往京城的话,人该回来了。
一阵纷乱的脚步声从门?外走近邸店。
领头进?门?的果然是隋淼。
应小满心里一喜,正要招呼他?时,隋淼却停在门?边,把两扇门?拉得?大开。
身后十来个晏家长随簇拥着当中身穿大氅的颀长身影踏进?门?来。
一双总是含情带笑的桃花眼此刻冷静而锐利,目光四下里扫过,落在大堂当中坐着的应小满的身上。
两边的视线在半空里一碰,晏容时目光里的锐意便淡去了。他?解下湿透的氅衣,往大堂当中走来。
应小满又惊又喜,瞬间从小榻边蹦起身,三两步奔来门?边,“七郎!你怎么来了。”
晏容时张开手臂,把扑过来的小娘子稳稳地揽住。
他?身上里外几层衣裳都湿漉漉的。和隋淼一同从京城快马出城,路上免不了淋雨,把人搂在怀里片刻就松开“我身上湿。当心把你弄湿了。”
应小满摸了下他?的脸颊,又去摸他?的手。脸颊沾雨冰凉,手掌倒是热的。她牵着晏容时的手往小榻边的长凳上坐。边上两个禁军都尉忙来行礼。
晏容时低头打量榻上躺着的伤号。
雁二郎早在那声“七郎”时便一个大翻身,脸朝门?外瞪视过来。
此刻盯着不速之客,皮笑肉不笑地磨了磨牙。
“大晚上的,你忙得?很啊,七郎。”
“彼此彼此。”晏容时随手掸去衣摆上沾的落叶:“二郎专程跑来京郊官道锯树,也忙得?很。听说半夜遇袭受伤了?”
他?叫来军医询问:“打开包扎查验过没有??雁指挥使肩膀的伤是真是假?”
军医摸不住头脑,实话实说:“真伤着了。匕首利刃伤,直刺入肩胛四寸,流血不止,人还未脱离危险。”
“听到没有??遇到贼人,追赶打斗中受伤,谁拿假伤哄人。”
雁二郎冷嗤一声,转头对?着应小满哼唧:“小满,我还未脱离危险,需要人照顾……”
应小满纳闷问:“不是有?军医?”
“军医那双糙手!哪能?碰我。”雁二郎转了下头,在灯光下刻意露出失血虚弱的面色:“小满,我疼得?很。你动作轻手轻脚的,军医哪有?你会照顾人。”
晏容时略打量两眼,从小榻边起身,自己的影子直接挡住雁二郎的脸,对?应小满温声说:“你也累了罢?看你眼下发?青,夜里没睡好?”
应小满抬手掩住困倦的呵欠,泪汪汪说:“两更天才?睡,三更天被吵醒,困……”
“你回去歇着,大堂这里有?我照应。你房间在何?处?”
“二楼西边。”
晏容时捏了捏应小满夜风里微凉的手指尖,攥在温热掌心里。两人肩并肩往二楼木楼梯上走。
周围无人,他?轻声说:“河童巷老仆给你的两卷旧书,你悄悄收好了,莫要说给旁人。等得?空时拿给我看看。”
“嗯。压箱底收着呢。”
应小满沿着木梯走上二楼,进?房前回头望了一眼。
雁二郎不知何?时从小榻坐起身,一条长腿半屈半伸着,从大堂下方往上张望,唇色苍白,气色羸弱,不复之前的精神奕奕,瞧着有?些萎靡。
她的脚步停了停,“雁二郎的伤……”
晏容时:“有?我在。毕竟从小认识,总不能?眼看着人死在面前。我来看顾他?。”
七郎做事?向来妥当,应小满冲他?笑了笑,放心地进?门?休息。
晏容时沿着木楼下大堂,站在雁二郎面前,又打量他?几眼。
雁二郎躺回小榻上去。面朝里,背朝外。
“盯得?真紧啊,七郎。”心情不好,小满又不在,说话无需顾忌什么,雁二郎张嘴冷嘲热讽。
“快马整个时辰赶来的?马上就到五更天,官衙点卯要误了,大理寺的案子不查了?小满和政务,两头都抓着,两头都想要。你顾得?上么?”
晏容时把细布浸入井水里,冰凉湿透的细布拧得?半干,往滚烫的额头上搭。雁二郎冻得?浑身一个激灵,翻身朝外骂娘。
“不提前说一声就往老子头上招呼?!”
“有?人看顾你不错了。人要知足,二郎。” 晏容时不慌不忙地继续拧细布:
“世上有?些事?你做不到,莫以为旁人也不行。世间有?些人和你只有?相?识一场的缘分,莫强求。”
雁二郎嗤笑。“你嘴皮子上的本事?我是佩服的。小满这头探望过了,还不快马回大理寺点卯去?”
晏容时非但?不走,反倒在大堂当中寻一处干净桌椅坐下了。
“邸舍昨夜新出一起贼人袭击朝廷武官的重案。禁军轻伤都尉一名,重伤指挥使一名。今日就地查案。”
他?吩咐军医:“雁指挥使说了半天废话,瞧着精神不错。去楼上寻一处干净房间,把人抬进?去。有?什么治疗手段,可以即刻开始。治好了再把人放出来。”
二楼东边现成?空着三间甲字房。当即就把雁二郎抬进?最大的一间房治疗。
清扫干净的大堂中央,灯火全部点亮。
随行大理寺差人铺开长案卷宗,准备好纸笔砚台。晏容时坐在黑漆木长案后,静候京城第二拨人来。
——
禁军武官在城郊遇袭重伤,消息不可能?压下,必然连夜报入京城。
更何?况重伤的不是普通的禁军指挥使,而是兴宁侯家嫡子,太后娘娘的母家后辈,官家的内侄儿。
一队八百名披坚执锐的禁军早晨从京城赶来,团团围住了邸店。从店主到店小二,乃至几百个房客,全部拘押待审。
但?领队赶来的禁军武官人选出乎意料,居然是殿前司四品都虞候吴寻本人。
——吴寻奉命护卫十一郎安全,轻易不出京城的。
晏容时把人迎进?来时,问了句:“怎么是你来了。十一郎让你来?”
吴寻朝皇城方向拱了拱手:“官家的旨意。”
消息是在清晨传入的皇宫。当时官家刚刚起身不久,郑相?随侍御前。
“郑相?在御前提起,余庆楼死士至今尚有?两名未抓获,在京畿四处逃窜。昨夜在城郊袭击禁军武官,导致雁指挥使重伤的,难保会不会是逃窜的死士。”
“官家震怒,正好卑职跟随十一郎入宫觐见,官家便点到了卑职头上。”
吴寻匆匆而来,准备说两句便走:“案子捅到御前,非破不可。官家发?话说,逃逸的两名死士必须擒获,生死不论。刚才?在田埂里发?现了一处新搭的雨棚子,卑职这就去查看。”
晏容时抬手一拦:“不急,我这里也有?不少?线索。这起大案并不简单,背后另有?隐情。若想彻底破获大案、御前立功的话,吴都虞候,有?件事?和你商量……”
他?召吴寻附耳过来,低声说了几句。
吴寻肩头一震,张嘴说:“这怎么行!”
晏容时继续附耳细细叮嘱几句,吴寻听着听着,浑身大震,浑身又震,人差点听傻了。
最后踌躇道:“之前暗中盯梢郑相?也就罢了……这件事?更为严重,卑职需得?报给十一郎知晓。”
晏容时悠悠说:“正是因为事?态严重,你报给十一郎知道,就是十一郎担责了。这里主事?的人是我,按我说的去做,事?后有?人追责,我担着。若果然能?立下大功,首功归你。”
“……”
踌躇良久,吴寻咬牙应下。
*
应小满才?睡起来,便被京城来的殿前司禁军召去,详细追问了一番。她实话实说。
“老人家确实在雨棚子里问我话来着。”
“原本还有?两个汉子,被老人家赶走了。”
“没说啥重要事?。老人家是我爹的旧友,问了许多我爹在老家如?何?过活的,怎么去世的,家里平常怎么过日子这些闲话……”
吴寻细细地询问了一番。文书吏根据应小满的描述画出三幅小像。
“老人家的相?貌差不离。”应小满指着小像:“那两个汉子我没留意,相?貌可说不准。”
不论画的准不准,三幅小像立刻被分发?下去,殿前司禁军精锐四处寻人。
应小满被送回客房时,纳闷地问:“我们还不能?走么?耽搁了大半天了。老家在荆州,远得?很。”
送她回来的禁军客客气气说:“倒下的大树还没挪走。需要继续锯木清理道路。”
但?等到傍晚,倒下的大树终于?被挪走,官道两边滞留的百姓陆续出行,应家还是不能?走。
“咱们怎么又成?人证了?”
这天晚上,应家三口下来大堂用晚食,三人在空荡荡的大堂里占了处干净桌椅,桌上吃食倒还算丰盛,义母边吃边叹气:
“我总觉得?,咱们这年在京城的气运不大好,处处占刑克……”
晏容时正好从楼上踩着木梯下来。
耳朵里听到七八分,接口说:“但?应家至今安然无恙。可见气运加身,遇难成?祥,否极泰来。”
应小满的眼睛弯成?了月牙儿,挥手招呼说:“七郎,来坐,一起吃。”
义母边吃边担心地问:“七郎你在这处邸舍停留整天了。只陪我们,不用回去大理寺坐衙么?”
晏容时坐在应小满身边,给她碗里夹了块鲜嫩的鳜鱼肉,淡定说:“并没有?特意陪着应家。这次过来查办禁军遇袭的案子,主要陪着受伤的雁二郎。”
扑哧,应小满抿着嘴想笑,但?人实打实地受了伤,她勉强忍住了。
她把晏容时爱喝的鲜甜鱼汤盛半碗给他?:“没错,你主要陪雁二郎。他?人在楼上还好罢。”
“唔,还活着。”晏容时舀了舀乳白色的鱼汤,“好鲜。”
喝几口汤,他?闲聊间提起:“下午查案时意外查出个情况。官道上倒的那颗树,并非自然断裂,原来是被人刻意砍倒的。”
“……啥?!”
就在应家人边吃边痛骂砍树挡道的人太缺德的数落声里,外头天色入了夜。邸店门?外匆匆小跑进?来一位殿前司的传信禁军。
“吴都虞候命卑职传话给晏少?卿。此处往西南十二里,寻获三名嫌犯身影,正在趁夜展开抓捕。晏少?卿此处当心。”
晏容时道:“传我的话给吴都虞候,邸店这处一切安好。叫他?按原定筹划行事?。”
眼看着时辰渐晚,他?起身送应家三口回二楼客房。
应小满作为人证,又单独住回“甲二十六号房”,义母带着阿织住在隔壁的甲二十七号。
“伯母放心休息。”晏容时沉着站在门?边:“今晚我陪小满,不会出事?的。”
义母一步三回头地进?了自己客房。
应小满叫来一壶热茶,两盘点心,关上房门?。晏容时细细地查验墙壁地面,确定没有?任何?偷窥途径,把桌上油灯拨亮。
“老仆给你的两卷旧书,拿出来看一看。”
应小满便打开墙角箱笼,翻开衣物,从最底下掏出两卷破旧书卷,放在灯下摊开。
“雨棚子里漏水,沾湿了边角。这两卷书瞧着有?年头了,盛老爹很郑重地给我,只怕贵得?很。你看看能?不能?晾干。”
说起“盛老爹”,她又有?点揪心。
“禁军为什么要画像找他??一把年纪的老人家了,还能?犯什么事?。”
晏容时想起河童巷厢房里被徒手捏断颈骨、死不瞑目的尸体。
“这位盛老爹,可不是寻常老人家。”他?随手拉开第一份书卷,边看边劝应小满:
“虽说是你义父旧友,似乎残留几分旧情谊,谁知下一刻会不会翻脸无情。你当心些为好,半夜轻易跟人出去的事?,以后不要做……”
陈旧泛黄的书卷开头记载几行模糊文字,外加一副绘图。晏容时看着看着,说话声便顿住了。
他?把油灯挪近,书卷往后拉,在木桌上摊开,开始快速翻阅。
跳着看过几篇,又打开第二份书卷,一目十行地飞快扫过关键字句。
他?动作向来不紧不慢,像这般迅速翻阅的情况极少?见。
应小满紧张地站在桌边,盯着完全左右拉开、铺满木桌的两卷旧书卷。
入眼密密麻麻全是小字,时不时夹杂几副图画。边角处有?许多模糊了,中间部分倒是字迹清楚,却又难读得?很。
她磕磕碰碰地读一段:“……丙寅年二月初三,兵部职方司主簿郑轶登门?,什么……火炮图一副。吾以金三十两、明珠一袋相?赠。火炮图不知真伪,姑且录下。”
“郑轶是谁?”她纳闷地问。
晏容时的指节按在线条清晰的火炮制作图上,沉思着,点了点郑轶的名字。
“朝中熟人。”
*
秋雨还在下。
微凉的雨丝从半敞窗边飘入室内。
应小满困了,趴在桌上问:“你不睡么?”
晏容时毫无困意。他?把桌上的两卷文书通读一遍,原样卷起,依旧放回装衣裳的箱笼底下压着。
“殿前司精锐今夜出动,我在等他?们消息。你呢,你怎么也不睡?”
应小满心里在琢磨事?。
“东边屋里的雁二郎伤势还好吗?我想去看看他?。”
嗯?晏容时放下箱笼盖:“我陪你去。”
但?应小满有?自己的想法。“我想和雁二郎单独说几句。你就在屋里等我好不好。”
晏容时走回桌边,在应小满身侧坐下,将她两只手都握进?掌心里,深深地看她一眼,没应答。
应小满头一歪,亲昵地靠在他?肩膀上。脸颊在线条优美的肩胛四周蹭了蹭,找了处舒服地方靠着,咕哝:“你衣裳还是有?点湿。”
晏容时细微拧起的眉眼舒展开来,抬手捏了下粉嫩的脸颊。
“怎么想单独去见他?。他?对?你的心思,你不知道?”
“知道。”应小满抬手掩住困倦的小呵欠,泪汪汪地说:“就是因为知道,才?想单独跟他?说几句。”
晏容时已经猜到她想去说什么。仔细地把眼前水汪汪的动人泪雾擦拭干净,退让一步,和她商量:
“单独把话说开也好。你挂着飞爪去,我送你到门?外。”
*
应小满腰间挂着飞爪牛皮袋,拎着提盒走进?药味弥漫的东边甲二号房。
雁二郎亏损了气血,迷迷糊糊刚睡醒,正睁眼盯着屋顶。梦里萦绕不去的娇俏面容忽地毫无预兆出现眼前,他?恍惚片刻,猛地就要撑起身。
应小满动作比他?更快,直接把人按回去。
“别动。”
她取出提盒里的羊肉大骨汤。厨房现做的,室内香气弥漫。
“我有?话要和你说。你喝汤,听我说话。”
雁二郎没急着应声,挪了挪身子,先往应小满身后瞅。
“那位没跟来?”他?嗤说,“他?盯得?你这般紧,怎么突然舍得?放你单独跟我一处了?”
应小满取来两个靠枕,把雁二郎扶起半截。
“我想单独和你说几句,他?在外头等我。”她舀起一木勺大骨汤:“你失血太多,喝点肉汤补气血。多喝汤,少?讲废话。”
汤勺靠在下唇边,雁二郎低头喝了口汤,眼风就没离开过面前的人。
他?仔仔细细瞧应小满此刻的神色表情,敷衍喝两三口,越喝越精神,推开木勺,一挑眉又要说话。
应小满直接把大木勺塞他?嘴里了。
“专门?挑这么大个勺子还塞不住你嘴?喝汤!”
雁二郎:“……”
这边喝汤喝得?开不了口,那边应小满开始跟他?言说。
“其实你这人不算坏。我认识你这么久,没见你当真做欺男霸女的恶事?。以前扇过你俩回巴掌,算计你挨家法,也没见你报复回来。可见心胸并不狭窄,算不得?恶人。”
雁二郎被个大木勺塞嘴里,只得?咕噜噜闭嘴喝汤,边喝边连连点头,以眼神表示极度赞同。
然而应小满的整句没讲完呢。
肉汤灌下整勺,她又舀起两块炖烂香软的羊肉塞过去:“但?你缠起人来是真烦。”
第75章
“……”雁二郎张了两次嘴, 被塞进两块炖肉,只得闭嘴嚼肉。
“为什么你觉得死缠烂打对我有用?你越死缠,我越烦你。”应小满说。
雁二郎艰难地嚼烂羊肉囫囵吞下?喉咙,终于有机会开口分辩:
“就?是?因为你厌烦我。我自知最初几次留下?的印象不好?, 只得想方设法弥补, 想让你看见我的心意——”
应小满又塞一勺肉汤过去。
“没用。首先, 我已?经有七郎了。其次, 我不喜欢你这样?的。”
雁二郎咕噜噜喝汤,说不了话,狂打手势。
“你想问?我不喜欢你什么?”
应小满想了想, 反问?:“其实我也想问?,你喜欢我什么?因为我长得好?吗?但好?看的小娘子以?后都会变老的。”
雁二郎这回学乖了。飞快地喝完汤,语速更快,抓紧机会剖陈心迹:
“从来都不只是?喜爱你相貌。京城从来不缺美貌的小娘子, 我又岂是?那等?只看容貌之辈?我在老娘娘面前提起你说的‘纯朴自然质, 天?然无雕饰’, 便是?发自我心底的言语。小满,我爱你质朴纯真。”
应小满纳闷地想了好?一会儿。“你说的好?像很了解我。但我们并不熟。”
她掰着手指头问?:“你知道我爱吃什么, 不爱吃什么?”
“你知道我娘生了什么病, 在吃什么药方子?”
“你知道我老家在何处?我从小怎么过的, 最喜欢玩乐什么, 最讨厌做什么, 最擅长做什么?你知道我现?在最烦恼的是?什么?”
雁二郎一个都答不上来。
但他?答不上来,却也不以?为然。
“这些都是?相处久了,自然而然就?会知晓的东西。小满, 你先和我好?上,就?会了解我对人掏心掏肺的热心肠。你不和我亲近, 对我蚌壳一般紧闭防备着,我如何知晓你问?的这些?”
应小满摇摇头。“可从前我也不和七郎亲近。我也防备着他?。但他?就?能知道许多。”
兴许真正的喜欢便是?七郎那样?。眼?里都是?她,心里时时刻刻想着她,所以?她一不留神多说两句,就?被他?记下?。她想做什么,哪怕听来离奇,他?都想方设法帮着去做。至于眼?前这位么……
应小满边喂汤边说:“是?,你回回过来找我,也花费你许多的精力?,做下?许多的打算。就?像你安排老娘娘见我那次。”
“但我回回都不喜欢。”
眼?看雁二郎吸气要说长句,她的木勺更快,连肉带汤塞进他?嘴里。
“就?像喝汤。看,你其实不想喝了,但我还硬塞到你嘴里。对你说:‘为了你好?’,‘我关心你’,‘你得喝。’开心么?痛快么?喜欢我天?天?这样?对你么?”
她把?倒空的木勺从雁二郎嘴边抽走: “我也不喜欢。”
“我当面许多次地讲我不喜欢。说也说了,骂也骂了,你为什么还要打定主意纠缠不放呢。你到底是?喜欢我这个人,还是?只喜欢从七郎手里抢我?”
说着收拾空碗,拎提盒起身。
雁二郎加快嚼嘴里塞得满满当当的羊肉,好?容易囫囵咽下?,坐起身喊:“小满!”
应小满已?经走到门?边,回身说:“我有七郎了。七郎中意我,我也中意他?。世上这么大?,该是?你的东西,压根不用抢。找真正中意你的小娘子去。”
雁二郎狠锤了下?床,冲门?外高喊:“小满!哪怕你一辈子往我嘴里塞肉汤,我愿意吃一辈子!”
应小满走出门?,不回头地说:“少犯浑!想想我说的话。”
晏容时长身鹤立,站在二楼长廊栏杆边。应小满拉开房门?,冲屋里喊“少犯浑”的时候,他?已?经迎上来接人。
“说好?了?”他?把?房门?连同?门?里的呼喊声都关上。
应小满不太确定:“该说的话都说了。但雁二郎不知有没有听进去。”
“无妨。”晏容时笃定地说:“把?该说的都说完,你安心即可。至于他?想不开,那是?他?自己的事。”
说的很有道理。
“嗯!”
应小满此刻心里确实如释重负,两人闲说笑着往西边走。“甲二十六号”房就?在前方,原本半开的门?被人从里关上。
“娘过来了?还不放心我。”应小满嘀咕着,推开门?进去。
“娘,我和七郎出去一趟回来,跟你说无事了。”
房里果然站着义母。手里端着一壶热茶,两个空碗:“小满和七郎回来了。”
她带笑招呼一句,把?茶碗放去桌边,继续对着窗边热络说话。
“老人家,你是?大?硕从前的朋友,咋不早提呢?”
窗边的木桌处,和义母对坐着一位老人。
盛富贵穿着身布衣,花白头发淋湿了雨,看起来又像寻常老农模样?,厚茧重叠的手捧着空茶碗。
义母热络地找布巾给他?擦脸。
回头继续招呼说:“小满你见过了。她旁边的是?七郎,大?硕的女婿,正在和小满议亲。七郎,这位是?我家老头子当年在京城的旧友,姓盛。”
头发斑白的盛富贵,身上残留少许泥污,缓缓起身,把?敞开的窗户挨个关上。
应小满纳闷中带点紧张和关心:“盛老爹?你不是?去别处了么,怎么又回来了。有官兵到处找你,你当心些。”
“无事。”盛富贵嗓音沙哑,露出几分疲惫。“天?黑下?雨,走累了,回来小丫头这处歇歇。天?亮我就?走。”
他?慢吞吞地坐回原处,一双老眼?打量立于门?边的晏容时。
“这就?是?小丫头嘴里的七郎?不错,后生长得俊。进来坐,把?门?关好?,下?雨天?有点冷。”
晏容时的目光打量老人垂下?身侧的手。布料遇风不动,袖中藏兵刃,瞧着像匕首。
他?无事人般关好?门?,走近木桌边。
“下?雨天?确实有点冷。”他?接过义母手里的茶壶,将空杯分给在场四人,逐个倒茶。倒满温茶的瓷杯呈给盛富贵面前:“老人家,喝点热茶。”
盛富贵神色缓和几分,衣袖里的刀柄消失了。
——
义母是?过来看女儿动静的。
前夜小满突然失踪,今晚她无论如何睡不踏实。哄睡阿织后,耳听着有脚步声出门?,义母出来查看时,吃惊地发现?女儿居然单独去了东边二号房,雁二郎房里!七郎居然没拦着她!
义母这下?可睡不着了,追过去就?要问?怎么回事。还没往西边走两步,二楼值守的禁军都尉赶紧把?她老人家给拦住。
都尉眼?看着自家雁指挥使和应家小娘子拉拉扯扯了半年多。拼着肩膀挨一刀,好?容易换来小娘子拎着提盒探望自家指挥使,难得的好?事哇!
二楼值守的十来个禁军呼啦啦全围上来了,围着义母七嘴八舌解释。总之,十几张嘴对一张嘴,成?功劝动了老人家别去打扰,回屋里等?着。
义母纳闷地转回女儿房间,打算等?人回来追问?来着。
没等?着女儿和七郎,屋里却多了个人。
脚下?沾泥、布衣淋湿的河童巷老仆不知何时进来的。坐在空荡荡的屋里,泛白翳的老眼?抬起,盯着刚进门?的义母:“应小满不在?”
义母怔了下?,当时就?把?人热络地迎去靠窗的桌边坐。
“在!小丫头马上就?回。我听伢儿说,你跟我家老头子当年在京城有交情。”
过世的老头子在村里朋友不多,难得遇到个旧友,她张罗热茶点心,嘘寒问?暖,问?起老头子年轻时在京城的旧事。
盛富贵沉默着擦干净身上雨水。又盯了义母片刻,开口问?:
“他?的腿,怎么瘸的?”
等?应小满和晏容时回返时,义母正说到中途。
四人围坐在方桌边,每人手里捧着杯热腾腾的茶水,在击打屋檐的雨声里,听义母继续唏嘘道:
“老头子多少年都不肯跟我说。后来有次过年喝多了酒,半夜里做噩梦,不知被什么魇着了,在梦里仿佛打仗似地,嘴里高喊个不停,被我给听见了。”
“他?大?喊什么“郎君,快走!”又喊什么‘我背娘子!’听起来像在救两口子?梦里吵着我不行,我就?把?他?给摇醒。他?恍惚了好?一阵,那晚上漏出点口风。原来他?从前做事的主家,家中出了大?祸事!他?那条腿,就?是?扶着他?主家、背着主家娘子蹚水时,被追兵一箭射穿了大?腿!”
这是?应小满之前从未听说过的旧事。她震惊地捧着茶杯。
“真的?爹都没跟我说过。”
“你爹那脾气,哪会跟你个小丫头说他?从前受伤狼狈、乡野里四处躲追兵的糗事。他?还不许我跟你提。”
义母仔细查看过义父瘸了的腿。大?腿落下?好?大?个疤。箭伤浸泡河水,没能及时治疗,人虽然撑过这场大?难,却落下?终身的后遗症。
义母叹着气,问?起盛富贵:“盛老,你和我家老头子从前相熟的。他?在京城那主家,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家,遇到怎样?的祸事哪。老头子为他?主家卖命不说,还搭上一条腿。这事在我心里搁了几十年了,想问?个清楚。”
盛富贵的眼?神直勾勾的,魂不守舍,思绪似乎跳跃出千里之外。
被义母的询问?声惊醒,他?本能地举杯喝茶。放茶碗时,茶杯突地抖一下?,泼出了半碗茶去。
晏容时的眼?风始终没离开盛富贵,仔细观察他?此刻反常的举止,嘴里什么也没说,起身寻来细布,擦拭桌上四处流淌的茶水。
“他?主家……”盛富贵终于回过神,冷静下?来:“认识,也是?我的当年旧友。确实在京城遇到一场大?祸事。”
晏容时给泼空的茶盏里续上茶水。
盛富贵的神色和缓几分,把?热茶捧在手里,低头慢慢地喝两口。
忽地呵呵笑起来。“他?主家年纪一把?了。郎君和娘子,喊的是?他?主家的儿子和没过门?的媳妇。”
盛富贵不知想到了什么,忽地拍腿想要大?笑,又强自压抑下?去,激动地满脸放光。
“他?主家满门?牵扯进大?祸事,老子判死,儿子判了流放。媳妇还没过门?,老夫原以?为媳妇肯定抛下?儿子跑了。如此说来,媳妇跟着儿子,一起被庄九给救了?哈哈,哈哈!”
盛富贵倏然激动地站起身,在屋里走来走去,来回转了七八圈,回身紧紧握住义母的手,迭声说:“你夫婿果然是?个英雄!老夫果然没看错他?!”
义母疼得脸都扭曲了,“老人家手劲松点……”
应小满赶紧过去把?老娘的手从盛老爹手里抽出来。轮到她自己的手被盛富贵厚厚老茧的手紧握着,迭声夸赞:“不愧是?他?的女儿,英雄生虎女!小满也是?个好?孩子!”
应小满的表情也有点扭曲,忍着疼说:“不是?爹亲生的,抱、抱养的……”
盛富贵一怔。随即又呵呵笑道:“抱养的又怎样?,还是?他?庄九的女儿,脾性养得一模一样?!”
“谢谢盛老爹夸奖,嘶,手劲松些……”
轮到晏容时起身把?应小满的手抽出来,不动声色地观察盛富贵激动难抑的表情动作,接着话头往下?问?。
问?得是?义母。
“如此说来,伯父主家的儿子判了流放,未过门?的媳妇自愿跟随,两人在流放中途被伯父救下?了。伯父的腿因此而受伤。”
“既然还没成?亲,被救下?的两人应该年纪都不大?。外乡来的小夫妻,不知有没有跟随伯父过活。伯母见过么?”
盛富贵的一双老眼?果然瞬间移过去,炯炯地紧盯着义母。
义母想了许久。
她和义父成?亲时,义父已?经在村子里落户了四五年。
“没啥印象。”她摇摇头。“兴许一开始跟着老头子,等?我嫁入应家那阵,人早走了?”
盛富贵露出难掩的失落神色,花白头颅低垂下?去。
屋里安静片刻,晏容时闲聊般地往下?抛话头:
“伯父的主家是?京城人氏罢。雇请得起护院的,哪怕不是?大?富大?贵,应该也是?小富人家。家里遭逢大?难,年纪轻轻的儿郎判了流放,家产肯定保不住,多半要收缴充公。虽说不幸中的万幸,人被伯父救了出去,哎,只怕苦日子还在后头。”
这番议论言语带几分惋惜意味,不止义母连连叹息,盛富贵嘴里的半口茶顿时喝不下?了。
晏容时还在无事人般问?:“盛老,你应该是?知道伯父的主家的。他?家里到底什么情况?”
盛富贵的眼?神直愣愣的,发怔片刻,勉强说:“小富之家。”
晏容时点点头,就?此闭嘴不言,开始喝茶。
陡然安静下?来的房间里,言语停住,思绪未终止。刚开启的话头引发的众多联想再也停不下?。
盛富贵脸上的片刻欢喜消息不见,越想越凝重,神色逐渐黯淡下?去。
隔半晌,沉重叹了口气。
“他?主家的儿子,虽说娇惯了些,苦日子倒也勉强能过活。但他?那媳妇……”
盛富贵摇头:“那才叫真正的娇生惯养,在外头活不了几年。”
义母不大?信。“好?日子有好?日子的过法,苦日子有苦日子的过法。女人像水。比男人能熬。”
盛富贵摆摆手,想起没过门?的媳妇,脸上完全一副苦笑了。
“乡郡里出身的女人能吃苦。京城里这些娇滴滴的小丫头,从小锦绣堆里长大?,自个儿头发都不会梳,衣裳都要奴婢帮着穿。丢去外头,活不了,活不了。”连叹两声“活不了。”
义母惊道:“自个儿头发都不会梳?那得是?大?户人家了。身边跟一群婢子,那是?不用自己梳头,伸手等?人穿衣……哎哟,老头子他?主家聘下?的竟是?这等?大?户人家的小娘子?”连说想不到。
盛富贵哼道:“老辈哪个想聘这种?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媳妇?门?第高,脾气又大?,娶过来当菩萨供着?儿子自己要死要活,跟人家看对眼?了!”
晏容时适时地插一句说:“不论如何,毕竟是?生死追随。未过门?的媳妇愿意跟随犯事的儿郎流放吃苦,真心难得。”
盛富贵的脸色顿时和缓下?去七八分。出神地想了好?一阵。
“罢了。都过去这么多年了。媳妇吃不得苦,人多半早不在了。也不知我那……”
他?猛地住嘴,顿了顿,在应小满好?奇的眼?神里接着说:“我那位旧友,也就?是?庄九的主家……的儿子。此刻人在何处,媳妇有没有给他?留个孩儿。”
义母喃喃地念佛。
“老天?有眼?,怜惜苦命人。我家老头子废了条腿救下?的小夫妻,年纪轻轻又吃许多苦头,会留下?个孩儿的。”
盛富贵脸上的肌肉细微地抽搐几下?,似哭又似想笑,浑浊老眼?里泛起一层泪光,扭下?头,借着烛光阴影挡住了。
隔半晌只说:“但愿如此。”
晏容时又挨个给空掉的茶碗续茶。盛富贵此刻的神色极为和善了,茶碗捧在手里,对他?道了谢。
“七郎是?吧。”他?和晏容时闲话几句:“打算何时和小满成?婚呐。”
晏容时温声答:“两家在过礼。之后的事,要等?小满今年回老家祭拜过伯父再说。”
盛富贵连说几个“有孝心”,“好?”。
茶水倒整圈,轮到应小满时正好?倒完,晏容时提起空壶摇了摇:“我喊店家换一壶。”
说罢走到门?边。在盛富贵陡然警惕起来的注视下?,人并不出去,只站在门?里喊“店家。”
片刻后有脚步声小跑靠近。有人在外头喊:“何事啊客官。”
晏容时拉开房门?,递出空壶:“劳烦小二,添一壶茶。”
两三句简短交谈后,店小二送来热茶,他?便重新关好?门?,捧一茶新壶走回窗边,给应小满和自己的茶碗里添上热茶。
盛富贵眼?里的警惕淡去了。落到掌心的匕首重新插回后腰。
“好?茶。”他?深深嗅着:“小龙凤,多少年没喝着了。这店的茶水点心不错。”
*
房门?外。“店小二”刻意放重脚步走出几步,快步下?楼,召集人手。
整个邸店从店家到小二全部关押待审,哪还有“店小二”?过来送茶的是?二楼值守的禁军都尉。
刚才晏容时喊了声“店家”,都尉瞬间反应过来,里头出事了。
“甲字二十六号房动静不对。晏少卿和应家人在里头,弟兄们预备好?。随机应变。”
禁军们都很纳闷。殿前司刚刚传来消息,说还在十几里外抓捕三名逃犯。甲二十六号房能出什么事?
都尉想不清楚,低声喝令准备,急忙去东边甲二号房,知会自家雁指挥使。
——
甲二十六号房里又叫了回“店家”。
这次把?提盒里的羊肉大?骨汤递出门?来,吩咐厨房里加热加汤,多添些肉,再送壶酒。
厨房很快送回来热腾腾一大?碗肉汤,一壶温好?的美酒。
紧闭的窗外风雨大?作。
快三更天?了。
甲二十六号房里点着两盏油灯。四人围坐在方桌前喝热汤,喝温酒。
升腾的雾气里,义母和盛富贵两位老人家对坐,惬意地咂着小酒。应小满和晏容时挤挤挨挨坐在一处,喝几口汤,互相夹肉,场面倒也显得其乐融融。
“你家养了个好?女儿啊!”盛富贵夸赞义母,“心肠实在!年纪轻轻的小娘子,为人做事有义勇侠气。”
他?在灯下?仔细打量应小满,越看越觉得好?:
“长得又水灵。小丫头是?庄九在外头捡来的?山沟沟里捡来个处处都好?的小丫头,他?什么手气?简直八辈子撞大?运。”
义母美滋滋喝小酒,笑说:“我起先也以?为是?老头子撞大?运在山上捡来的。后来听七郎说,不可能这么巧,多半是?提前约好?,去人家家里专程抱回来养。我也觉得,把?女娃娃往山上扔的人家,哪舍得那么好?料子的襁褓。”
说着就?开始比划:“七郎看过襁褓,上好?的织锦提花料子,城里好?人家才用得上,对不对?”
晏容时寻常闲聊般应下?:“确实。”
应小满又炸毛了,气呼呼站起身喊:“娘!你又喝多了!不许喝了!”
盛富贵呵呵地压着声笑。笑着笑着,抹了把?眼?角。
看着眼?前水灵灵的小丫头,思念不知生死的儿子跟媳妇,兴许还有孙儿孙女?今年也得有十几二十岁了罢……
媳妇脾气不好?,人又娇惯,但长得确实拔尖,水灵灵的不比眼?前这小丫头差。两边家世对不上,自己起先不同?意,但儿子要死要活地不肯分。
他?关起来几顿家法狠揍,差点打断儿子的腿。结果呢,儿子死不松口,媳妇心疼他?,半夜翻墙出来找人,两边如胶似蜜的,分不开了!
傻儿子有傻福。媳妇终究死心塌地跟了他?……
电光火石间,有个念头突兀闪过脑海,他?脸上的笑容微微一顿。
盛富贵开口说:“小丫头,头转过来。刚才对你老娘发脾气的样?子,再发一次给我看看。”
应小满的脾气早发完了。纳闷说:“我好?了。”
“再发一次脾气给我看。”
应小满:?
她回想发脾气的模样?,皱了下?鼻子,瞪起一双乌亮圆眼?:“就?这样?。好?了吗盛老爹?”
盛富贵瞬间起身!
像,有五分像。发脾气时尤其像。
他?忽地把?应小满拉来灯下?,仔仔细细、一分一寸地端详她的容貌。
眉毛,眼?睛,嘴巴,鼻子。心情俱震之下?,脸上肌肉都不自觉地抽搐起来。
义母紧张地起身,连声问?:“怎么了?”
晏容时迈上两步,站在应小满身侧,紧盯老人不寻常的举动,不动声色拦住盛富贵激动拉扯的手,自己往前挡。
声音却还若无其事般和缓平静。“怎么了,盛老?”
盛富贵转头急问?义母:“小丫头耳朵后头有没有天?生的耳仓!”
义母一愣,她也说不清。
“似乎小时候左边耳边上有一个,不太记得了……”
盛富贵大?步过来就?要查验应小满的左耳。
他?身子刚一动,晏容时已?经挡在前头,抬手拨开了应小满覆盖左耳的长发,嘴里和缓劝说:“老人家,把?灯台拿近了看。”
灯火明亮。屋里的情形改成?盛富贵举灯台,凑近了细看。晏容时挡在两人中间,揽着应小满的肩膀,拨开长发,露出左耳廓。
左耳廓中部靠下?的部位,确实生了个小小的耳仓。耳仓是?天?生的细瘘管,略微往耳廓下?凹陷一个小洞进去,不疼不痒的,应小满自己都不知道。
“耳仓怎么了?”她茫然地拿自己的指尖去摸那凹陷小洞。“不好?么?”
盛富贵举着灯台的手微微颤抖起来。
眼?看着灯油往下?滴漏,义母赶紧把?他?往边上拉扯。“当心哪。”
盛富贵魂不守舍,随着拉扯坐回桌边。
低垂着花白的头颅,灯油滴漏在手里都没反应。义母赶紧把?灯台挪走了。
义母既吃惊又纳闷:“盛老,你咋知道我家小满耳朵后头生了个耳仓?谁告诉你的?我都忘了,她爹肯定不知道。”
盛富贵喃喃地说:“我哪能知道呢。我只知道,我儿子的左耳朵后头生了个耳仓。我族中许多人都天?生有耳仓。大?家都说,耳仓好?啊。耳有仓,衣食无忧,天?生富贵……”
义母还在发着愣,晏容时听到那句“我儿子左耳生有耳仓”便骤然吃了一惊。
天?生耳仓,据他?所知,是?可以?相传的。
就?像天?生眼?睛形状,天?生发质软硬那般。家族有人天?生耳仓,隔三差五,便会生出个带有耳仓的孩儿。
和蒙在鼓里的应家人不同?,他?清楚地知道,眼?前这位老农打扮的“盛老爹”,就?是?庄九在京城的主家本人。
庄九救下?的“郎君”“娘子”,也就?是?盛富贵的儿子和儿媳。
刹那间,心神如电转,他?已?想到盛富贵此刻心中转过的念头。
仿佛惊涛骇浪,把?他?也震得不轻。
目光瞬间望向身边的应小满。“你……”
盛富贵忽地仰头大?笑几声。笑声隆隆,在房间里回荡。
对得上,一切都对得上!
当年他?判处斩死罪,人人都以?为他?死在牢中。树倒猢狲散,盛家散了个干净,只有庄九顾念义气,不离不弃,跟着他?流放的儿子和媳妇出京,中途把?人救下?,为此瘸了条腿。
腿瘸了,还要照顾他?儿子媳妇,当然没法回京城。自己危急时交给他?的五十两银锭也就?没送出去,从此落在山沟沟里。
他?儿子媳妇既然在某处隐姓埋名过日子,日子安稳了,就?有可能生娃娃。
几年后,庄九不声不响抱回家一个小女娃,左耳朵后生了他?家族天?生的耳仓,又长得一副像极他?媳妇的水灵灵的相貌,乌亮滚圆的杏眼?……
盛富贵拍桌放声大?笑。
苍老脸上的喜悦要溢出来。他?上前一把?抓住应小满的肩膀,仔仔细细地从头打量,发自心里地欢喜澎湃。
“像。细看嘴巴耳朵像我儿。”
义母不干了。
“盛老,知道你喜爱我家小满。但别人家的女儿,你咋能张嘴硬说像你家儿子?”
应小满担忧地说:“盛老爹,你声音小点。笑声太大?了。当心外头听见。禁军还在找你呢。”
晏容时开口问?:“她母亲是?谁?”
盛富贵停下?笑。两只浑浊老眼?精光四射,盯了晏容时一眼?。
转向应小满的时候,神色又温和下?去。
“方才老夫就?隐约觉得,外头太静了。走廊没有人走动,起先老夫以?为夜深的缘故。”
“但刚才老夫忘情大?笑,还是?没有人过来查看……外头多半早有兵马守住,等?着老夫出去自投罗网。”
盛富贵温和地看着应小满,目光里带眷念,不舍得挪动开。
慢腾腾地又吃喝几口,攥了把?半湿不干的衣裳,站起身来,推开了窗。
呼啸的夜风带着雨线刮进室内,雨点冰凉,打上应小满温热的脸颊,冻得她一个激灵。
她心里隐隐约约现?出个念头,但急切间那念头又不清晰,她本能地张口喊:“盛老爹!你当心!”
盛富贵带着笑叹说:“老夫这辈子活够了。手上落下?的人命比你小丫头的年岁还多。你在屋里好?好?坐着,以?后好?好?地成?亲,每年给你爹上坟,孝顺你娘。别记挂老夫,把?今晚忘了。”
“等?老夫死了,昨晚给你的两卷旧书,你替我送去大?理寺衙门?,交给里头主事的官儿。”
说话时人已?走近窗边,把?窗户拉得大?敞。
对着迎面扑进来的雨点跃上窗棂时,晏容时走上两步,问?得还是?那句:“她母亲是?谁?”
盛富贵没急着回答,抬手一指他?,对应小满说:“你这七郎心思转得快,小丫头比心眼?比不过。好?在他?打不过你。成?亲以?后,他?要是?敢对你耍心眼?,在外头偷女人,对你不好?了,你只管动手打。”
应小满哭笑不得,分明想笑着答“他?好?好?的,我打他?做什么”,但冲上去几步,握住老人厚茧粗糙的手时,不知为什么,眼?泪却啪地落下?一滴在窗棂上,和窗外的大?雨混在一处。
“盛老爹!”她哽咽说,“还有好?酒热汤,你再吃喝点。”
盛富贵抬起粗糙的手,抹了把?应小满的眼?角,抹得她脸上火辣辣的。
“老夫年轻时金玉里打滚,吃喝够了。”
“七郎,你也来听着。”他?对晏容时招招手。
“小丫头的亲娘出身显赫名门?。我看小丫头家境寻常,你帮衬她一点,帮她认祖归宗,背靠大?树好?乘凉。”
晏容时站在应小满身侧,不止出声应下?,还把?盛富贵心里想着没有言说的部分当面直说出来。
“盛老爹放心。小满既然母家出身显赫,有小满母族这棵大?树罩在头上,我定会对小满好?,不会对不起她。”
盛富贵笑了声,摇摇头。“憨丫头找了个机灵鬼。”
“你们听好?了,小满的亲娘,单名一个“妱”。女字旁,征召的召。她亲娘家里是?皇亲外戚,家里有个长辈在宫里,便是?如今的太后娘娘。”
“小满亲娘姓雁,家在京城东,莫干巷。莫干巷里有座大?宅邸,牌匾上写兴宁侯府,就?是?小满亲娘家了。”
“牢牢记住,小满登门?认亲时,千万别提他?亲爹,只提她亲娘。雁家有人问?起,就?说亲爹早死了,只把?她亲娘留下?的襁褓拿去认亲。”
“雁家有心认回的话,自然会认。雁家装傻赖账的话,小满,你便跟他?们说,妱娘子未成?婚,始终是?雁家的人。这么多年流落在外,吃尽辛苦,你们雁家不闻不问?,难道族谱上没有妱娘子这个女儿?”
余音缭缭在耳,夹杂着嘈杂的风雨声,话音落地时,人已?去远了。
应小满想喊又不敢放声大?喊,人趴在窗棂边,片刻失神的功夫,肩头淋个湿透。
敞开的窗户被晏容时逐个合拢。
“抬头。”他?取过帕子,替她仔细擦拭混着泪和雨水的湿漉漉的脸。
事态急转直下?,不止义母坐在桌边发呆,应小满也站在窗边久久回不过神来。
“我亲娘,妱娘子。是?……兴宁侯府,雁家人?”
震撼里带惊吓,她难以?置信,喃喃地说:“不能吧……”
“先记下?,以?后再查证。至于盛富贵,”晏容时沉吟着,倒是?有些难以?定夺。
在逃人犯,按律当拘捕。
但按照今晚的推断,有□□成?可能,盛富贵是?应小满的祖父。如此倒有些棘手。
他?沉吟着推开房门?,对外头等?候的禁军说:“人从窗外逃走了。可有人手跟着——”
门?外直挺挺站了个人。
肩膀绑布带,白布外头还在渗血。
雁二郎正独自翻来覆去琢磨小满那番话时,骤然听闻都尉紧急报讯,顾不上身上的伤,即刻奔来西头,静悄悄站定应小满房前,扒拉着门?缝细听。
原打算随机应变,将功补过,一举擒获老贼,解救应家母女于险境——
他?听到了个啥?
小满她亲娘,姓雁?城东莫干巷,兴宁侯府?
单名一个“妱”字。
妱娘子,那不是?家里多少年前跟情郎私奔的小姑姑吗?!
小满,是?他?小姑姑的女儿?
——他?表妹?
他?心心念念的小娘子,怎么成?亲戚了?!
晏容时站门?里,雁二郎站门?外,两边意外地对上片刻,晏容时镇定问?:“都听见了?”
雁二郎恍惚地张开嘴,想说又不知说什么,重新闭上。
“应该听见了。也好?。”
晏容时想了想,换了个称呼:“如此以?后都是?自家人了,二表兄。”
第76章
邸店大堂中央灯火明亮, 灯光透出窗外去。
遮蔽天地的雨帘里,晏容时和?雁二郎对坐在长案两边。两人掰扯有一阵了。
“盛老贼不急着抓?你什么意思。”
雁二郎把长案敲得山响:“你把贼人放走,失了人证。小满的身世,谁知道是不是盛老贼为了脱身信口胡诌?你要以私误公, 轻轻放过, 老子肩膀上?挨的一刀可不能这么算了!”
晏容时八风不动地听着?。
听完只问:“盛富贵和?余庆楼死士有干系, 他?身上?有奸细嫌疑。你想一查到底, 把小满牵扯进?去?”
雁二郎顿时闭了嘴。
晏容时又说:“盛富贵是殿前?司禁军抓捕的三名逃犯之一。此事已交给殿前?司都虞候吴寻手里,你最好别?插手。同为禁军同僚,抢功不好。”
“抢功”是军里大忌。雁二郎骂了句娘, 就此歇了领兵连夜追捕的念头。
但他?越想越不对。“等等,人落到吴都虞候手里,招认出来,不还会牵扯到小满吗?”
晏容时:“事先打?过招呼。不会。”
究竟怎么个“不会”, 无论雁二郎怎么追问, 再问不出半句。
晏容时只悠悠地回:“知道二表兄对小满兄妹情深。尽管放宽心, 我总归不会害了我家小满。”
“兄妹情深”四个字刺激得雁二郎不轻。
他?火冒三丈,拍案大骂:“谁是你二表兄!”
就在楼下的闹腾动静里, 一阵脚步声从楼上?传来。
应小满身后跟着?军医, 两人踩着?二楼木梯下到大堂。军医叹着?气?说:“小娘子, 雁指挥使不老实?。叮嘱他?静卧养伤, 莫剧烈动作, 当心伤口?崩裂,他?直接当做耳边风。你看,人坐大堂里呢……”
应小满:“绳子呢。拿给我。”
楼下的对峙氛围一扫而空。雁二郎听得不对劲, 赶紧迎上?去:“小满,别?捆我。我睡一觉起身, 精神已经恢复许多了。我好得很!”
晏容时扫一眼对面渗血的肩膀:“刚才敲桌案太用力,伤口?崩裂了。”
所有人的目光立刻挪过去,话说得半点不错。虽说雁二郎大声喊冤,但他?的左肩头可不正在渗血?
应小满恼火地说:“坐回去。躺长凳上?。”
用山里捆野猪的姿势,三两下把雁二郎严严实?实?捆在长凳上?,军医领几?个禁军把不老实?的伤号抬回二楼东边房里。
虽说不好抢功,但逃犯的线索不能丢。追出去的都尉很快传来消息:
盛富贵孤身往西北边逃逸。
追出去七八里地,未发现?和?两名死士汇合的迹象。
天色即将黎明。再往前?,便是殿前?司禁军撒网抓鱼的地界。
晏容时吩咐下去:
继续追踪,无需动手抓捕。若和?殿前?司禁军遭遇,知会一声逃犯踪迹,追踪人手便可撤回。
淅淅沥沥的雨声里,殿前?司传来连夜抓捕的最新消息。
——西南方向抓捕到死士两人。都是活口?。
这次抓捕出乎意料的顺利。并未遭遇太大抵抗。
午后转小的雨势里,吴寻难掩激动地回返邸店,和?晏容时商议昨夜的搜捕情况。
“夜里下雨看不清楚,远远瞧着?像是三人逃逸,其中一个人背着?另一个。弟兄们都以?为年轻死士背着?年老的盛富贵。”
“近处才发现?,原来往西南逃逸的只有两个死士。其中一个背着?田里弄来的稻草人。”
“这两名死士的情况不寻常。”
七月搜捕余庆楼时,几?名死士顽抗到底,悍不畏死,当场重伤几?个,服毒死了一个。
但昨夜的两名死士,轻易便被抓了活口?。死士独有的亡命悍勇从他?们眼里消失了。
“这是连夜录来的口?供。”吴寻把两份新录供状放在长案上?。
“防备万一,我亲自录的供。内容并无第三人知晓。晏少卿,我们捞到大鱼了。余庆楼死士供证,盛富贵手里有整库仓的精铁武器!”
晏容时把油灯挪近,展开雨水打?湿的两份供状。
吴寻在旁边闲说几?句这次遇到的稀罕事。
两个活口?供认不讳,确实?是余庆楼方响豢养多年的死士,效忠北国,暗中输送精铁,递交情报,在京城四处活动。
方响被抓捕后,京城埋藏多年的奸细据点被拔起,死士无处可去,只得逃去盛富贵的河童巷据点,平日就藏身在旧宅地下挖的几?处地窖里。
每隔半个月,盛富贵清扫夹道落叶,表示安全无事。死士在地下听到声响,便短暂出来放风。
但奇异的是,两边的关系,虽然依附,却并不紧密。
“根据死士招供,盛富贵和?余庆楼方响虽然同为北国派遣来的奸细,但两边不是同一路的。”
晏容时的手指搭在供状上?,轻轻点了点。“有意思。”
每个国家都有朝堂内斗。
来自草原的北国内部,也少不了内斗和?清算。
“三十年前?,盛富贵伪装做财大气?粗的蔷薇水商人,在京城交结王公?贵人,挥金如土,几?乎倾尽北国财力。后来盛富贵事发,倒卖的大批精铁武器未能送去北国王庭,万贯家财倒被收缴充公?,连累北国穷了好多年。”
当年,京城爆出的武器倒卖大案被晏相?查获,盛富贵失败。遥远的北国王庭大受打?击。
方响吸取盛富贵的失败教训,不再试图重金交结京城王公?贵人,改而交结下层的六七品京官。
“但方响耗费二十余年,还是失败了。”吴寻道。
晏容时思索着?道:“死士看不到希望,因此才失了死战不惜身的精气?神,束手就擒?”
吴寻摇头,拉开供状到后头,指给晏容时看。
“出乎意料。因为这桩敌国内斗。”
晏容时一目十行地看清原委,微微一惊,很快镇定下去,拿镇纸挡住这段口?供。
“事情我知晓了。正式录供时,可否除去这段不相?干的敌国内斗,把重点落在盛富贵手里的整库仓精铁武器上??”
“我另起草一份供状,交给你看过。没问题的话我们一起署名。”
吴寻爽快应下。
他?今天赶回来商量的,除了死士那边录来的了不得的口?供,还有个大问题。
“擒获的两个死士,官家吩咐‘生死不论’,郑相?追出来吩咐‘死士危险,不能放任活口?入京’。卑职到底该把活人送回京城,还是送尸体回京城……”
晏容时抬手在卷宗上?敲了敲:“把活口?捆扎好,对外宣称尸体回京。”
吴寻:??
晏容时也有事和?吴寻商量。
“主犯盛富贵正在往西北方向逃逸。他?心存死志,若被擒获,多半会当场求死。劳烦吴都虞候手下留情,留下活口?。”
吴寻一惊,即刻就走。
“卑职这就去西北边监督,定要生擒盛富贵。”
晏容时起身相?送,慢悠悠叮嘱最后一句:“生擒之后,记得传话回来,同样说尸体。”
吴寻:??
门外人喊马嘶,目送吴寻领着?麾下精兵消失在邸店门外后,晏容时坐回长案,把镇纸挪开,露出之前?压住的那段口?供。
余庆楼死士供证:
盛富贵失败之后,不止钱财损失惨重,更?损失了五王子莫尔敦。北国王庭震怒,下令清算盛富贵的家族。
盛富贵留在北国的家族被灭了满门。但盛富贵把他?的独子带来了京城。中原朝廷居然只判了盛家儿子流放。
潜伏在京城的余庆楼方响,接到来自北国王庭的秘令,诛灭盛富贵的独子。
余庆楼死士接令。
千里追踪,打?算等人到了流放地后,无声无息地动手。
不料才流放到半途,路过荆州时,盛富贵的独子和?儿媳居然半道被人劫走了!
使命未达成,回去也是领死。余庆楼死士在荆州搜寻了整整十年。沿着?汉水流域,搜遍荆州各乡郡。
终于发现?了盛家儿子和?儿媳的踪迹。
盛家小夫妻隐姓埋名,在荆州的某处无名乡野打?井造屋,耕田织布,已经平静生活十年了。
【戊寅年七月,击杀盛家子与其妇于荆州乡野】
然而,达成追杀任务回京复命的死士,却立即被方响秘密处死封口?。
因为,被判了死罪的盛富贵居然还活着?。
不知打?通了京城哪条路子,以?其他?死囚顶替,死里逃生之后,盛富贵传话给北国王庭:
——他?手里有整库仓的精铁武器,开启库仓的信物,已经托人转交余庆楼。
武器库仓的下落,只有他?自己知道;库仓只有信物能开启,交托在他?信任的人手里。
只求自己在京城隐居终老,只求放过流放服刑的儿子。
他?愿交付整库仓精铁武器,恳求王庭放过他?们父子二人。
——
晏容时沉思着?展开白纸,写下纷乱繁复的关系图。
盛富贵(以?整库仓的精铁武器下落,求父子存活)——北国王庭(族灭盛家满门)——余庆楼死士(追杀盛家子)
不论盛富贵手里整库仓精铁武器的消息是真是假,总之,北国王庭不愿蒙受任何可能的损失,答应了盛富贵的要求。
但这时追杀密令已经下达。死士不达目的不回返。
盛家的儿子儿媳,多年后还是在荆州的某处乡野,死于北国王庭追杀密令下。
执行追杀密令的余庆楼死士刚返京便被立即处死。
方响把这件事牢牢按下。
以?至于多年后的今天,盛富贵还被瞒在鼓里,以?为儿子儿媳还好好地活在天涯某处。
接下去的漫长岁月里,余庆楼方响和?盛富贵一同留在京城,静静等候着?故人携信物依约而来。
*
晏容时思索着?,把卷宗合拢。
余庆楼被连根拔起,主事人方响伏诛。死士不得不依附的盛富贵,和?余庆楼死士却有血海深仇,随时随地可能拔刀相?向。
这也是为什么,两名余庆楼死士毫无战意、束手就擒的根源。
他?重新打?开卷宗,目光里带怜悯,落在供状中央。
【戊寅年七月,击杀盛家子与其妇于荆州乡野】
戊寅年,正是小满出生那年。
短短一行字,便是小满的亲生父母的归宿。夹在两国战事之间,个人的生死命运如水上?浮萍。
蜡烛落了满桌案的烛泪。
晏容时伏案书写,笔走游龙,根据两份死士的口?供加以?改写,案上?逐渐出现?一份新的供状。
略过所有和?盛富贵之子相?关的供状。
只把盛富贵买通了京城路子,死里逃生,传话给北国王庭的那段单独录下。
笔锋蘸墨,浓墨端正写下:
【余庆楼死士供认:
盛富贵其人既未死,宣于北国王庭,称其手握精铁武器一仓,秘密藏于中原某处。】
【已查实?:开启库仓之信物,盛富贵交托亲信庄九之手。】
【庄九其人,未复现?京城。踪迹不可考。】
——
这天接近傍晚时分,接连下了两三天的秋雨终于停歇,天空短暂地放了晴。
殿前?司连夜搜捕逃犯的禁军精锐,就在短暂放晴的这段时间里,大张旗鼓地拉回来三具尸体。
白布蒙住头脚,以?粗绳索牢牢捆扎在担架上?,鲜血滴滴答答地从担架上?滴落。
禁军粗鲁地把三具尸体从木板车上?扛下来,当着?邸店周围数百围观百姓的面前?抬上?马车,三副担架摞成一摞,捆扎绑紧。
“让让。”前?头的禁军驱赶围观人群,“这三名逃犯要尽快押解回京城。”
围观百姓人声鼎沸,议论纷纷。
“都死透了还押解个啥。”
禁军高喝:“官家御口?吩咐:罪大恶极,生死不论!都让让。不管逃犯死活,必须尽快押解回京。”
吴寻避开那三具“尸体”,快步走进?邸店,脸色不怎么好看。
“这都什么事。”他?低声嘀咕着?。
晏容时早看到了外头的热闹,起身相?迎。
“吴都虞候辛苦。”他?把新写成的一份口?供摊在桌案上?,两份初始口?供放在旁边供比对。“你看新写的这份如何?”
吴寻从头到尾仔细比对了一遍。
其他?部分都差不离,只略过了当中北国内斗、密令追杀盛富贵独子的那段。
他?认为最为关键的整库仓精铁武器的口?供部分,被晏容时单独拎出来,浓重墨彩地写下一长段。
“晏少卿这样写极好,把不重要的细枝末节砍掉,主次分明。”吴寻满意地署上?名字。
晏容时也署名。把供状卷起放入竹筒,正要密封急送皇城时,吴寻咳了声,“雁指挥使也在?叫出来署个名罢。”
这是要平分功劳的意思了。晏容时无可无不可。
口?供卷宗被送进?楼上?东边的甲二字房,雁二郎一开始还不愿签。
他?被“兄妹情深”四个字着?实?刺激得不轻。
应小满也在房里。眼看着?人动作老实?下来,她?把固定上?半身的绑绳松开后,坐在床边,借着?军医换药的功夫查看伤口?化脓情况。
雁二郎动作老实?了,视线可不老实?。他?不错眼地盯着?面前?神色专注的小娘子,心头的邪火一阵阵地涌。
表兄妹又怎的。表兄妹结亲的人家多的是!
他?试探着?提一句:“从小一处长大的情分,那才叫兄妹情深。我们这种半道搭上?的哪能叫兄妹。”
应小满听在耳朵里,很直白地理解成另一种意思。雁二郎瞧不上?她?平民小户的出身,不肯认她?做兄妹。
她?倒也不在乎。
“我只有应家爹娘。你放心,我不会进?雁家门认亲的。”
雁二郎大急,什么叫“不会进?雁家门”?
“小满别?误会,不是你以?为的意思!我哪会瞧不上?你?你尽管登门认亲!”
应小满纳闷地问:“那你刚才那句什么意思?”
“咳,我——”
晏容时就在这时握着?供状进?门来。
雁二郎满肚子火气?直接不好往小满这处发,全冲着?情敌去了。递过来的供状看也不看,连纸带笔往旁边一扔。
“密密麻麻的,写得什么东西?小满,帮我读一遍,我头晕看不清,怕晏七害我——”
应小满手一抬,直接一巴掌拍上?他?脑门。
“七郎没事害你干嘛?叫你写名字你就写!”
雁二郎:“……”
身子骨强壮的时候挨打?也就罢了。
眼下受伤体弱,气?色苍白,自己揽镜自照都觉得羸弱可怜……怎么还打??
雁二郎恼火地坐起身来,抓着?口?供从头到尾看过,才细看几?行,人顿时一怔。
眼睛渐渐放出兴奋的光。
他?又不傻,当然看出这是白得的大功一件,当即把扔去旁边的笔拿回,就要在末尾联署姓名。
晏容时却把口?供往边上?一抽,慢悠悠卷起。
“等着?。天下哪有白得的功劳。署名之前?,先替我做件事。”
雁二郎:“……你耍老子玩儿呢?”
晏容时没搭理他?,拉着?应小满走远几?步说话。
“小满。”他?低声说:“还记得压箱笼的两卷旧文书么?随便抽一卷拿过来。急用。”
应小满当然记得盛老爹给她?的两卷旧文书。眼看着?七郎神色郑重,不像开玩笑,她?并不多问,立刻回房拿来一卷。
晏容时便把旧文书递给雁二郎看。
“读一读。告诉我你的想法?。”
雁二郎莫名其妙地拉开旧书卷。从头到尾一遍通读下来,读得他?头晕目眩,心跳如鼓。
“假的罢?”他?把旧书卷往旁边一扔:“无凭无证,随意书写一卷就来诬告朝中重臣?如果诬告这么容易的话,岂不是朝中文武全通敌了。”
晏容时:“说说看,为什么你觉得书卷作假。”
“谁写的?连个署名都没有。”雁二郎嗤笑:“这等藏头露尾之辈,多半是诬告。”
应小满凑过去查看,咦了声。旧书卷确实?开头没有题跋,末尾没有署名。
晏容时:“虽没有署名,但一笔一笔记录详实?。年月日期地点人物俱全,不似伪造。你觉得呢。”
雁二郎哼笑:“日期都有记录,确实?写得详细,看似真。但万一被人移花接木呢?比方说,某年某月某日,做下这些事的另有其人。把事情完整记下,记录时却换个人名。你自己就是大理寺的人,当然知道查案讲究人证物证俱全,只有物证记录,当不得真。”
晏容时并不打?断他?说话。
听完后点点头,对身边显露惊愕的应小满说:“小满你看,朝中各个都是人精。雁二郎还不算其中最精明的。脱口?而出的脱罪理由,随随便便就能数出三五条。”
他?把旧书卷仔细卷起。
盛富贵确实?是北国派来的人。比起中原这些人精来说,心眼还是太实?在了些。
应小满震惊了。“你们的意思说,里头记录的哪怕都是真人真事,也不能给这个郑轶定罪?”
应小满不知郑轶便是当朝郑相?,晏容时却清楚“郑轶”两个字的份量。
“再加一条,官家信任他?。只靠两卷旧书记录就想定他?的罪,难。”
雁二郎插嘴:“这卷物证当然不够,写下这卷物证的人在何处?加上?人证,勉强可以?在御前?争两句,劝动官家把人拘捕待审。只靠物证,没有人证,你连官家那关都过不去,人都拘捕不了。”
晏容时:“人证有。但人证本身不够清白,不能轻易动用。”
雁二郎:“贿赂官员、倒卖武器的,肯定不清白。”
“如果人证是敌国奸细呢?”
雁二郎一怔。
“敌国奸细,意图攀咬朝廷重臣。口?供当然做不得准。”
晏容时琢磨了片刻,把两名余庆楼死士的供状拿过来,笔递给他?:“可以?署名了。”
雁二郎纳闷地看他?一眼,当即不客气?地署上?大名,把笔一扔躺回去。“怎么又愿意把功劳让我了?”
那边晏容时卷起供状,放入竹筒,不紧不慢说:
“你时常出入宫廷,了解朝堂政务,人又有几?分精明狡狯,肩膀上?顶的正是一颗狡狯朝臣的脑子。让你解读旧文书,从你的反应,便能揣测出其他?狡狯朝臣如何狡辩。此事算你立功一件。”
雁二郎:??这是夸他?还是损他?呐?
扑哧,应小满抿着?嘴乐了。
七郎嘴皮子够厉害的。分明夸奖的言语,怎么能说得这么损呢。
晏容时已经走出门去。脚步停在门边,回身喊她?:“小满,来一下。”
应小满便抱着?旧文书出去,站在二楼的木栏杆边,小声问他?:“盛老爹的物证当真不够?”
晏容时实?话实?说:“不够。以?他?的奸细身份,作为人证也不足。”
但把小满叫出来,却不是为了物证事。
他?的目光里带隐约怜惜:
“小满,来一下大堂。有件事需得单独和?你说。”
——
密封军报快马回京,赶在当天宫门落匙前?送入皇城。
京城郑相?赁宅也同时接到了消息。
“确定是三具尸体?”郑相?捋须问道。
“小人亲眼所见。”幕僚在书房恭谨回报:“在场数百人也亲见。殿前?司禁军把尸体急送京城,此刻应该已经入京了。做不得伪。”
“知道了,下去罢。”
这是第四位前?来报讯的幕僚了。四位幕僚传来同样的消息。
安静下去的书房里,郑相?拉开小屉,取出三把铜钥匙,愉悦地摆弄片刻。人前?不动声色的儒雅姿态消散,渐渐露出了笑意。
他?取出一张泛黄发脆的纸张。略过书写得密密麻麻的众多陈年字迹,仔细端详着?最后一个尚未被划去的名字,最后一段尚未断裂的关系网。
盛富贵——余庆楼两名死士。
“老友。终于等到这天了。”他?点着?旧纸张。
久违的愿望终于达成,头顶高悬的巨石落下,心头不见轻松,反倒升起莫名的慨叹。他?甚至还抹了下眼角。
眼角当然毫无泪痕,唇角却缓缓露出笑容,笑容越来越大。
“二十六年了,不容易哪。你折磨了老夫二十六年……死得太轻易了。”
郑相?——不,如今称呼他?郑轶更?合适——轻声感?慨着?,微笑着?提笔蘸墨,重重抹去纸张上?最后一个名字。
连带的两名余庆楼死士也涂抹黑去。
对着?整张涂抹黑墨的泛黄旧纸,出乎意料的,他?的脸上?只显露片刻轻松,很快又浮现?阴霾。
郑轶喃喃道:“如今你死了。还暗藏什么手段,还有什么隐藏的人脉?到底会不会有人拿着?你留下的通敌证据送去大理寺?现?身罢。老夫等着?。”
他?在书房里踱步片刻,吩咐道:“来人,拿官袍来。案情重大,不容耽搁,老夫要入宫求见官家。”
——
以?竹筒密封急送入皇城的密报,如今正平摊在御前?书案上?。
官家震惊地拍案而起。
“多年前?晏相?查办的那桩武器倒卖大案,竟有整库仓的精铁武器流落在外,至今未寻回?竟落在潜伏京城多年的奸细手中。其人名叫盛——盛——”
郑轶端立于御案下,补充道:“盛富贵。”
官家拍案:“必须严查!这盛富贵可擒获了?”
郑轶道:“已然擒获了。只可惜,其人已死。 ”
“怎么让他?死了。”官家扼腕道:“之前?朕吩咐吴寻生死不论,他?就把人当场击杀了?唉,可惜了如此重要人证。”
“此事要怪老臣。” 郑轶歉然道:“之前?吴都虞候出宫时,是老臣多嘴,叮嘱他?说,死士乃大奸大恶之人,决不能放他?们活着?回京城,以?免恶徒绝境中暴起伤人。”
郑相?更?加歉然:“老夫的意思,原本是让吴都虞候擒获了人,在京城外原地查办。吴都虞候兴许误解了老臣的意思,把三名匪徒直接击杀……”
“郑相?宅心仁厚,担心得并不错。如此恶徒……” 官家叹了口?气?,“咎由自取,死了也罢。”
官家翻了翻口?供,念道:“‘三人重伤擒获’。也就是说擒获当时人并未死,录完供才死。再等等,这份是死士的口?供,看看今晚有没有盛富贵的口?供急送入宫。郑相?今晚伴驾,陪朕用膳罢。”
郑轶袖中的手微微一抖。
表面上?还是那副泰然神色,“臣领旨。”
当晚直到入夜,却始终未有第二份口?供从京城郊外急送入宫。
官家难掩失望。
夜太深,宫门早已下钥,郑轶御前?告退后,去外皇城的官署值房歇下。
没有盛富贵的口?供送入宫里。盛富贵被擒获时多半极力反抗,重伤濒死,不久便死亡,未留下任何口?供。
符合他?这“老友”的刚硬性子。
虽然如此想,但心口?沉甸甸的大石始终难以?卸下,当晚郑轶睡得并不好。
翌日清晨时,叫醒他?的是宫里相?熟的内宦。
“郑相?快起身。出大事了。”
郑轶无事人般洗漱,问:“可是夜里有第二份急报入皇城了?”
“并无第二份急报。”内宦毕竟是多年的交情,悄悄透露了一句:
“大理寺晏少卿一早入宫求见官家,说有人半夜送来多年前?的物证。郑相?你,唉,涉嫌通敌哪。”
郑轶心里骤然一沉。
人正在穿衣,当时便重重坐回床上?。
盼了二十六年,终于盼到他?这位“老友”带着?他?身边仅剩的两人一齐断气?。
盛富贵死于昨日。
才短短一夜过去……盛富贵的威胁竟然成了真。竟然当真有人把证物送去了大理寺。
哪里冒出来的人?他?疏漏了哪段关系网?!
暴风骤雨般的混乱思绪中,不知他?自己脸上?露出何等的表情,面前?的内宦显出吃惊又担忧的神色,小心翼翼问:“郑相?可还好。”
郑轶瞬间冷静下来。
“通敌乃大事。老臣请见官家,当面陈述。”
内宦叹着?气?说:“官家召见郑相?。”
——
官家对郑轶的多年信任还在。
郑轶脱下官袍,仲秋清晨寒风里只穿一身单薄布袍,凄凉跪倒在官家面前?时,晏容时清楚地看出这一点。
官家露出不忍神色,即刻吩咐郑轶平身。
郑轶坚持跪倒不起。
“通敌事大,老臣不敢起身。”
“老臣敢问,通敌物证由何人送去大理寺?此人涉嫌诬告,老臣请拘押此人。”
通敌物证由大理寺少卿晏容时送进?宫,官家的目光转了过来。
晏容时泰然应答:“半夜丢弃在大理寺官衙外,不知何人送来。守门的老吏查看时,门外只留下郑相?通敌的两卷书卷。”
他?在御前?展开部分书卷:“陛下请看,边角处还有雨水浸泡的痕迹。”
官家思索着?:“也就是只有物证,并无人证的意思?”
听出官家言语里的偏袒之意,郑轶反倒不再多说了。
他?凄切地大礼拜下:“老臣愿罢官入狱待审。天理昭昭,总会还老臣以?清白。”
官家果然不肯。
“朝廷肱股重臣,免不了被人攻讦,哪能次次都罢官待审入狱。郑相?快起身。晏卿,把物证给郑相?看一看,当朕面前?,让他?自辩。”
晏容时便把两卷旧文书拉开,展示给郑轶面前?。郑轶只匆匆看过几?行,心里便一沉。确实?是盛富贵记录的当年事。
等他?飞快地前?后翻阅片刻后,晏容时把文书又收回,温声道:“物证被雨水浸泡潮湿不堪,有许多处的字迹模糊。臣可否截取重要部分,御前?诵读?好叫陛下和?郑相?同时听得清楚。”
官家允下。
晏容时便慢悠悠地开始诵读。
“……丙寅年二月初三,兵部职方司主簿郑轶登门,携新制火炮图一副。吾以?金三十两、明珠一袋相?赠。不知真伪,姑且录下。”
“……丙寅年七月二十。吾前?往兵部职方司主簿郑轶家中。以?金五十两相?赠。郑轶交付兵部新研制之连发弓弩一支。”
“……丁卯年三月初三……”
官家震惊失语,瞠目望向御案下立着?的郑轶,半晌说不出话来。
郑轶倒早有准备,叹了口?气?。
“三十年前?,老臣确实?曾担任兵部职方司主簿。”
“但此旧书卷中所谓记录,全系伪造。”
“心怀叵测之恶徒,信口?捏造几?句,随意写上?朝中重臣名姓,便能构陷诬告通敌之大罪。通篇伪造,年代久远,过往年岁不可考。老臣……老臣不知从何自辩而起。”郑轶沉痛地抹了把泪。
官家转向晏容时。“晏卿如何说?除了这两卷不知真伪的物证,可有人证?”
“臣还需时间查证物证真伪。至于人证,原本有一个。只可惜……”
晏容时不知想到什么,细微皱了下眉,瞥了眼郑轶,闭嘴不言。
郑轶心里雪亮。
只可惜,写下这些记录的盛富贵已死于昨日追捕。死人再也开不得口?,做不得人证。
更?何况这个死人还是个涉嫌通敌的奸细呢。
郑轶的心神逐渐笃定。低垂的脸上?又露出一丝微笑。
老友啊老友,我高看你了。我当你留下什么了不得的证据,原来只有这些抄录的记录册子。
哪怕你留下一张兵部匠工手绘的武器图纸原本,一两件兵部打?造的精锐武器在你身边呢。呵呵,都留在你那一仓武器库中了?
郑轶在御前?的姿态更?加恭谨:“陛下,盛富贵昨日刚刚伏法?,今日便有余党将书卷投掷于衙门外。诬告老臣通敌。老臣百口?莫辩。御前?泣血自辩:
其一,盛富贵其人,北国奸细也。奸细告朝臣,其言语可信否?”
“其二:盛富贵抄录的物证,看似年代久远,笔笔如实?记录,却又似是而非,并无实?据。老臣敢问,抄录武器图纸在案,可有兵部出产的武器图纸原本?如何证明,抄录在案的武器图纸,乃是老臣提供?所谓贿赂老臣的重金,如今又在何处?”
“其狼子野心,只怕多年前?便已存下暗害朝臣、祸乱朝廷之心。如此抄录的所谓‘物证’,不知其手中存有多少份,不知其诬告多少朝中老臣。今日是老臣,明日是韩老?后日又是何人?臣恳请彻查此诬告大案。”
官家听得连连点头嗟叹: “说的有理,晏卿你看呢。”
晏容时的视线定在郑轶身上?片刻。
转向御前?,行礼道:“臣请拘捕郑相?。”
郑轶:“……”
官家惊问:“为何?郑相?说得在理。盛富贵奸细之言,极大可能诬告,不能作数。”
“郑相?说得句句在理,盛富贵确实?是潜藏京城多年的奸细。”晏容时话锋一转:“但臣刚才并未有一个字提起盛富贵。”
晏容时把旧卷宗摊开在御案前?:“卷宗当中,记录之人通篇均以?‘吾’自称,未有一个字提起盛富贵。”
“郑相?为何开口?便提起盛富贵。敢问郑相?,暗中和?盛富贵有何等关联?为何看到半夜投掷于大理寺外的两卷旧卷宗,郑相?便开口?笃定认作盛富贵手书?”
官家瞠目看向郑相?。
郑轶:“……”
这世上?哪有人记录了满满两卷文书,头尾连名字都不写?哪有这种混账事?!
中原读过两年书的秀才都不会忘记文书署名,只有北国来的不读书的混账会做这等混账事!
下一刻,郑轶骤然反应过来。
正因为盛富贵记录时的大疏漏,文书从头到尾没有署名!所以?晏容时才寻个“字迹模糊”的借口?不让他?细查,故意只让他?翻阅片刻。
而他?对着?满纸确凿记录,绞尽脑汁构思自辩,又哪能想起署名小事!
他?陡然抬头,怨恨地望向晏容时。
晏容时淡定地把淋雨潮湿的旧卷宗合拢:“郑相?和?盛富贵有何关联?若郑相?不能答,臣请拘捕郑相?。”
郑轶深吸口?气?。
蚌壳般紧闭上?嘴。
之后,无论官家如何惊疑询问,始终一言不发。
*
傍晚时分,暮色笼罩京郊邸店。
应小满在邸店外寻了个背风处,和?义母一起烧纸钱。
她?亲生父母的最终归宿,由七郎单独告知她?后,她?想了一早晨,还是告诉了义母。
义母寻来一沓纸钱,烧给应小满苦命的亲生爹娘。
“荆州,不就是咱们那儿?”
对着?明亮的火光,义母叹着?气?说:“你亲生爹娘住的地方,离咱们家肯定不远。”
应小满没说话。把手里的小沓纸钱扔进?火里,树枝拨了拨,眼看着?银箔纸一点点被火舌吞噬。
“娘。外头冷,回店里歇着?。”
义母心事重重,又拿过一摞纸钱往火里扔。
“哎,早晨拉回来的三具尸体,也不知里头有没有盛老。也给他?烧点罢。”
“不会。”应小满很笃定:“我问过七郎了。他?说盛老是重要人证,活得好好的。”
“那楼上?停的三具尸体是哪三个倒霉鬼?”义母嘀咕着?:“停在店里,跟咱们住同一层,瘆得慌。”
应小满也不知道邸店停着?的是哪三个倒霉逃犯。
昨晚众目睽睽之下,禁军把三个停尸担架捆扎成一摞,马车急送京城。早晨居然原车又拉回来了。
据说——官道又倒了棵树。进?不得京。
她?眼瞧着?白布蒙住的三具担架抬进?邸店,抬上?二楼。
停在东边最大的甲二号房里。
就搁在负责值守邸店的禁军指挥使雁二郎面前?,由雁二郎亲自看那仨尸体。
“盛老爹人还活着?就好。”应小满嘀咕着?,把手里最后一摞纸钱扔去火里。
义母凑近瞧她?的脸色。“想哭了回屋里哭。”
“我没事。”应小满拉着?义母进?门里,“说过多少次了,我只认应家爹娘。”
义母上?楼时还惦记着?:“你亲娘的襁褓可以?拿去雁家认亲……”
应小满:“不去。”
话虽如此说,但半个多时辰后,当晏容时踩着?京城的浓重暮色赶来城郊邸店时,应小满依旧抱着?膝盖蹲在邸店的背风处。面前?一堆灰烬。
直到修长身影挡在面前?,她?才惊醒般猛地抬头。
“七郎?你怎么回来了。不是说要入京拘捕一个重要人犯?”
“已经拘捕了。”晏容时摸了下应小满的手,冻得冰凉的,人不知在风里蹲了多久。
他?的目光扫过那堆灰烬,没说什么,把依旧蹲着?的应小满拉起身,拉开身上?挡风氅衣,把她?裹进?大氅里。
“下午得空,过来看看你。你亲生父母的事……”
“襁褓还我。”应小满打?断他?的话头。
“襁褓……我想想,留在京城官衙里了。改天拿回给你。”晏容时如平常般好声气?地哄她?。
但短短几?句话对话,足以?让应小满听出清润嗓音里掩饰不住的疲惫。
她?仰起头,借着?邸店透出来的灯光打?量身侧郎君的面色。
查看片刻,担心地抬手摸了摸他?的眉眼。“很累么?”
“累。”晏容时叹了声:“忙着?准备,两天没合眼了。早晨御前?盯着?郑轶时不觉得,出来时一阵头重脚轻。还好官家赐下热粥,我在外皇城的值房睡了会儿。”
应小满一听就急了。“留在京城早点睡呀。你赶着?出城做什么。”
“看看你。怕听闻了亲生父母的噩耗,你躲在房间里哭。”
晏容时把包裹两人的大氅又裹紧些,两人挤挤挨挨地拥在一处,他?低头仔细打?量片刻,眉眼逐渐舒展开来:
“眼见你无事,我也安心了。”
“我无事。”现?在轮到应小满拉住晏容时的手快步进?邸店门,催促他?休息:“楼上?空那么多房间,寻一间去睡。”
“慢着?。还有桩事要先做。”
晏容时叫来值守的禁军都尉:“厨房有没有热羊肉汤?楼上?停的三具‘尸体’,来回路上?没吃喝。准备些热汤,拎过去挨个喂几?口?。”
应小满:? 死人要喝汤?!
倒吸口?凉气?的功夫,两人已踩着?木梯上?二楼。
她?的脚下往西边自己的房门前?走,眼风却忍不住往东边停尸体的甲二号房方向瞥。
七郎吩咐的那句话带给她?很不好的联想。
尸体……要在邸店里停好几?天呢。
应小满撑着?门框。清凌凌的目光有点飘忽,时不时往东边飘一眼,疑惑里隐现?一丝紧张:
“给尸体喂热汤,是什么规矩?”
对着?面前?略显紧张的小娘子,晏容时想了想,附耳过来,悄悄压低嗓音解释。
“嘘~别?对外头说。我们大理寺的老规矩:尸体喂热汤……防诈尸。”
应小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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