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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61章


    不?论怎样, 七郎撇开手里的案子,专程赶来教她宫里应答,肯定不?会害她。


    况且说得每句都是大实话,不?心虚。


    应小?满悬着的一颗心放下, 欢欢喜喜把面前剥好的橘子掰开两份, 一人?一半。


    “七郎, 别只?顾着剥橘子, 你自己也吃点。”


    这个晚上过得?极愉快。


    晏容时坐在小?院里半个时辰,把今晚教授的对话和应小?满当面练习几回,对答如流, 他欣慰地?夸赞:“小?满好样的。”


    应小?满真心实意说:“七郎教得?好。”


    一轮半圆月高挂头顶,莹莹月色从梧桐树叶的缝隙间?映照下清静小?院,小?院里对坐的两人?渐渐停了说笑,彼此凝望。


    “大理寺官衙一天三顿公署堂食, 多用点。”应小?满仔细打量面前郎君在月色下的轮廓。


    “人?又瘦了。晚上是不?是压根没用饭, 审完案子直接就?过来了?”


    说得?其实不?差。晏容时倒也?不?否认, 只?说:“早些见到你?,早些欢喜。”


    头顶月色照亮半敞开的院门, 隋淼站在门口?踌躇着该不?该进。


    应小?满瞧见了他, 亲近地?招呼:“隋淼也?进来, 一起吃个橘子。”


    隋淼道?谢, 站在桌边吃橘子时, 晏容时问他,“隔壁都准备妥当了?”


    隋淼:“都准备妥当了。屋宅搜查并无异样,留下五人?常住。”


    应小?满:?


    她纳闷地?问:“你?们不?好住的吧?隔壁已经被沈家赁下, 这两天就?要?从帐篷搬过来的。”


    “沈家不?会搬来了。”晏容时耐心和她解释: “已经替沈家寻到更好的住处。牙人?今日和他们新签了赁契。”


    应小?满怔忪了一会儿。所以,左边的邻居从沈家娘子换成晏家护卫了?


    “晏家安排人?住在隔壁, 是担心逃脱的死?士?”


    这些天过得?风平浪静,小?队禁军亦步亦趋地?护卫应家三口?人?,却连死?士的影子都没见着。


    应家母女私下里嘀咕,京城百万人?口?,只?逃脱两个死?士,当真是水滴入海。


    要?说风险,大理寺查办酒楼的官员岂不?是更危险?禁军们贴身跟随保护的,应该是七郎才对。


    “这处需要?额外看?顾,倒不?是因为那两个逃脱的死?士。”


    晏容时沉吟片刻,放下橘子起身,示意应小?满跟上。


    应小?满莫名其妙地?被带出自家门,两人?绕进隔壁院子。


    并排两间?方正小?院,格局几乎一模一样。左边空置的这间?,刚刚被晏家带来的人?手仔细清理过,就?连小?院地?上铺的青砖都被挨个撬起查看?。并无任何?异状。


    小?院中央的长?木桌被擦拭得?干干净净,高处挂灯,木桌上摆放着一把金酒壶,两个玉杯。


    应小?满去空置的三间?大瓦房里转悠一圈,再出来小?院时,木桌上又添了一盘橘子。晏容时依旧闲坐在桌边,手里不?紧不?慢地?剥橘子。


    如果?不?是正屋里没有义母和阿织,桌上多了壶酒,这场景和应家小?院里几乎分毫不?差。


    应小?满瞅了一会儿,忽然间?若有所悟,忍着笑挨坐去旁边,附耳悄悄说:“我知道?你?为什么要?把隔壁的院子赁下了。”


    “为什么?”晏容时把剥好的橘子给她,执壶往两个空杯里倒酒,玉杯里倾倒出芳馥酒香。


    二两杯,分量不?多多少。他把一个玉杯往应小?满这处推了推。


    “余庆楼收缴的玉楼春,以后在京城只?怕再也?喝不?到。上次酒楼见你?喝了几口?,似乎喜欢,今晚又带了些来。价值八十文的一壶酒而已,谈不?上‘公器私用’,放心喝。”


    应小?满确实喜欢玉楼春浓香芳馥的余味。两人?在月下举杯,轻轻一碰。


    “还问我?我要?在自家院子里,有我娘盯着,没喝几口?酒她就?得?叫我放下。喏,你?看?。”她当面将玉杯里的美酒喝空,舔了舔唇角。


    “这算第?一杯。等第?二杯喝完,我娘就?得?催着我停下。上回你?送来一次酸酸甜甜的葡萄酒,杯子又好看?,我才喝到第?二杯我娘就?开始念叨。”


    今晚两人?在隔壁小?院,自然没有长?辈念叨。


    晏容时执壶倒满第?二杯酒。“今晚这壶酒都是你?的。爱喝几杯便喝几杯。”


    第?二杯酒各自喝完,应小?满愉悦地?舔了舔酒光润泽的唇角,空杯递过去。


    晏容时慢悠悠给她斟第?三杯酒时,开口?说:“隔壁没有长?辈确实方便喝酒。不?过赁下隔壁这间?屋宅,主要?原因倒不?是为了喝酒方便。而是因为这处宅子在河童巷。”


    河童巷怎么了?


    应小?满抿了口?酒,眼神晶亮地?递来疑问。


    “河童巷这两处宅院,牵扯进最近一桩案子当中。五月里才收缴入册,没想到七月就?转做了赁屋。也?是我之?前疏忽,没能早些留意这处,提醒你?们。”


    应小?满其实挺喜欢河童巷这处宅院的位置。想了想:“是因为隔壁老仆太麻烦的缘故么?”


    “倒不?是老仆的缘故。这处宅子牵扯进的案子,你?其实听过的。但当晚你?正在大理寺小?院里提着心等候录口?供,我随意提起两句,你?随意听过,当时都没太在意。”


    “说起来,八郎对河童巷这处宅子熟悉得?很。”


    晏容时云淡风轻道?:“你?们刚刚赁下的右边那间?宅院,便是从前八郎派遣亲信晏安,暗中向外头泄露我出行消息的所在。”


    应小?满:!!


    她的眼睛都瞪圆了。“怎么这么巧?!”


    其实也?不?算巧。应家跟官府赁短宅,要?求靠近肉铺子门面的好地?段、叫价又不?贵的清静好宅院,原本也?没几处。


    晏容时今日审讯到半途,听说宫里女官寻应小?满教授规矩,当时便打算过来看?看?情况。细问起应家的新住处,赫然听说“河童巷”三个字。


    他当时便感觉不?对,即刻寻牙人?来,三言两语问明情况,当场替沈家把拖欠的“二十四押一”的欠款给付清,叫沈家依旧住回七举人?巷去。再以隋淼的名义把应家隔壁的院子赁下。


    “还好左边这间?空着。”


    说话间?两边玉杯又喝得?见底,晏容时提酒壶挨个斟满,应小?满一口?喝完整杯压惊,自己又把空杯倒满。


    晏容时还在叮嘱她:“聋瞎老仆倒是不?涉案。但右边这处宅院毕竟曾经被余庆楼占用半年,用作传递消息的联络地?,难保会有不?知来路的人?物寻上门。求稳妥些,你?回去和母亲商量一下,两边院子置换,你?家尽快搬来左边。”


    “哦……好吧。”应小?满说。


    脱口?而出又觉得?不?妥当,哪里不?妥当?


    她歪着头想了一会儿,隐约想起两位姑姑严肃的脸孔,迷迷瞪瞪地?说:“是。”


    晏容时正在斟酒,听了这句语气模糊的“是”,视线即刻转过来,在身侧小?娘子的脸上转了一圈。


    两边视线对上,应小?满说:“看?我做什么?已经说‘是’了。”


    两人?挨得?近,说话吐气间?全是香甜酒香。晏容时在灯下仔细打量面前泛起动人?晕红的娇艳面容,平日晶亮的眼睛此刻蒙蒙胧胧的,仿佛海面清晨起了一层薄雾。


    他掂了掂酒壶分量。两人?边闲说边喝酒,不?知不?觉几乎把整壶都喝空了。


    晏容时抬手在应小?满面前晃了一晃,张开五根手指:


    “小?满,数一数,这是几?”


    应小?满抬手就?抓住他的手,挨个数过去。


    “一、二、三、四,五!”她高高兴兴地?喊,“五个手指头!七郎,你?一个手指头都没少!”


    这声喊得?大,半敞的院门外守着的隋淼眼角抽搐一下,瞬间?反手把院门给带上了。


    小?娘子醉后手劲失却分寸,晏容时默默吸口?气,哄她说:“小?满,数的很好,我一根手指头也?没少。现在可以把我的手放开了。”


    但应小?满既然把他的手掌整个攥在手里,又岂能轻易哄得?松手的?


    哄了几句,她反倒攥得?更紧了。酒后晕红的脸颊开始发热,她趴在长?案上,仿佛掰飞爪关节那般,把五根修长?的手指一根根掰开,贴在自己发烫的脸颊上。


    “七郎,”她闭眼咕哝着:“再给我倒点酒。趁着娘不?在,我多喝几杯。”


    晏容时数着酒滴,往空杯倒了五滴,正好一小?口?的份量。把酒杯递去,哄她说:“酒来了,松松手,拿酒杯。这是今晚最后一口?。喝完我送你?回去。”


    紧攥不?放的手总算松开了,改握酒杯。


    应小?满一口?喝完那堪堪覆盖杯底的五滴酒,舔了舔滋润光泽的红艳艳的嘴唇,不?满地?说:“都喝不?到什么。你?跟我娘一样,也?不?给我喝酒。”


    晏容时抬手挡了下她摸索酒壶的手,把酒壶挪去远处,搀扶她起身。


    “如今我知道?你?娘为什么管着你?不?让多喝了。上回葡萄酒的量浅,玉楼春这等后劲大的酒容易醉。小?娘子喝醉了不?大好。能起来么?”


    应小?满其实并没有完全醉倒。她现在的状态处于微醺和大醉之?间?。


    她被搀扶着歪歪斜斜起身时,人?其实还清醒着,眼睁睁看?着酒壶被挪去桌子边角,看?得?见摸不?准。


    抓了几下,酒壶反倒被挪得?更远。她有点不?高兴地?一抬手,手掌挡在身侧还在低声问她的郎君唇边。


    火热柔软的掌心碰着同样柔软的嘴唇,晏容时问了半截的话便顿住了。


    应小?满此刻的声音模模糊糊的,视野也?模模糊糊的。


    周围映照的暖黄色的灯笼光芒落在她眼中,仿佛三月阡陌田野开了满地?春花。


    她自以为在很凶地?说话。


    “不?许唠叨我。”她捂着面前郎君温热柔软的嘴唇,理所当然地?说:


    “你?天天在官衙里审案子,我从早到晚都看?不?到你?,想你?想得?难受,我都没唠叨你?。我只?喝几杯酒,你?为什么要?唠叨我。”


    晏容时坐在她身侧的木凳上。应小?满站着,他坐着,他的手扶着她的后腰。


    现在轮到他闭着嘴,听应小?满一句句的絮叨。


    “最迟八月底我们一定要?走了。你?说‘好’,你?真的能跟我们走么?你?手里审的案子怎么办呢。”


    “我娘说,你?到坟前烧两刀纸,敬一壶酒,叫爹爹好好看?一看?你?。但爹爹万一不?喜欢你?呢。如果?他托梦说,你?就?是他仇家,他要?杀的就?是你?,我怎么办。我娘说爹爹老糊涂,叫我不?要?理爹爹的混蛋话,但怎可以不?理呢……”


    半醉的小?娘子嘀咕个不?停,也?不?知说给身边的人?听还是说给自己听,语速既轻又快,喃喃地?一口?气说了许多。


    顿了顿,茫然地?回想:“说到哪儿了……”


    晏容时抬起手,替她擦了下雾蒙蒙的眼角。


    “说到你?心里两难挣扎。既喜爱我,又敬爱义父。既不?想为难我,又不?想让你?爹爹在地?下失望。返乡在即,心里焦灼。”


    应小?满连连点头:“对。”


    有只?手引着她坐下,但坐处却不?是坚硬的长?木凳,而带着些温热,透出人?体的热度。


    应小?满迷迷瞪瞪地?坐在郎君膝上,仰着头,笼罩周身的熟悉的清淡熏香气息里,又掺着些她喜爱的香甜酒味。


    耳边有熟悉的嗓音和她一句句地?慢慢说。


    “在加紧追查了。答应八月底随你?去老家祭坟,最近便加快审讯,日夜不?休,争取早些追查出结果?,早些结案。只?要?一个月内结案,便能和你?启程。并无一个字敷衍你?。”


    “嗯……”


    “放宽心,笑一笑。像你?这般纯粹的女孩儿,就?该整天无忧无虑、过得?高高兴兴的。天下事不?见得?必须取舍为难,总有两全的法子。我们再找找看?。莫哭了。”


    应小?满感觉自己睡着了。


    然而醉后的睡梦和平日里大为不?同。


    他们分明在自家小?院里,母亲和幼妹却都不?在,她可以在无人?庭院和七郎久久地?拥抱在一处。


    两人?在星子天幕下肆意拥吻,平日里压抑的年轻而热烈的情愫汹涌而出,随着剧烈跳动的脉搏声声,炙情四散蔓延。


    梦随风万里。


    魂梦与君同。


    第62章


    大?晚上地喝醉了酒, 人晕晕乎乎地被送回自家,就连隔壁老仆的咳嗽声都没能惊动应小满这夜的美梦。


    睡到第二天晨间,她倒是照常醒了,掩着呵欠懒洋洋起身洗漱, 被老娘念叨了满耳朵。


    无?论?怎么念叨, 应小满只弯着眼笑。


    河童巷右边这间院子从?前被占用作传递消息的据点, 不知多少人来过, 不能不提防。没得好?说的,换。


    当天就收拾物件两边置换,应家搬来左边院子, 隋淼领着五名晏家好?手搬去右边。


    义母惦记着西北小院里住的老仆,叮嘱应小满:“把灶上熬好?的药再分一碗给?老人家,年纪大?了,有病早治才?好?。拖来拖去把人拖垮了。”


    送去小院时, 老仆依旧用那双浑浊的眼上下打量应小满, 扯着嗓子隆隆地喊:“咋回事?怎么换人住我家啦?”


    应小满手脚比划着喊回去:“我跟我娘改住隔壁了~隔壁!左边那间宅子!”


    老仆也不知听清了几分, 接过药碗,慢慢地边走回去边大?声咕哝:“他?们谁啊!”


    “一天天的, 谁能都住我家!”


    辰时整, 宫里两位姑姑准时登门。听闻晏家派人, 护卫着应家搬迁去左边, 两位姑姑露出?微妙的眼神互看一眼。


    嘴上当然什么也不多说, 宫中常见礼数一样样地教起来,又是兵荒马乱的一天。


    如此连续十天。


    应小满学会了一记绝招。每当两位姑姑双目无?神、累瘫倒在木椅上时,她就挨个捏捏肩膀, 递过两杯家里自煮的乌梅饮子,再满怀歉意冲她们笑一笑。


    “罢了。”黄姑姑最后捧着甜滋滋的乌梅饮子边喝边说:“仪态行止之类的, 还是得看人。只要小娘子不要在贵人面前胡乱说话,入宫一趟,怎样都能讨得封赏回来。”


    入宫觐见的具体日子在中元节后不久传来应家。


    七月二十八。黄道吉日,诸事大?吉。


    应小满穿起家里最好?的一套衣裳。


    这是义母从?枕头布套里掏出?积攒多年的私房钱,给?自家伢儿精挑细选扯了几尺上好?绸缎制成的衣裳。


    专门挑选了适合未出?阁小娘子年纪的鲜嫩颜色,花半个月功夫,精细赶制出?一身浅粉色窄袖襦衣,海棠红绣牡丹蝴蝶百褶长裙。


    搭配晏家送来的一套精致玉饰:两支玉簪,翡翠闹娥儿,白玉珍珠耳坠,系在腰上的一块玲珑玉佩。都是适合十来岁小娘子穿戴的首饰,精巧又不显累赘。


    应小满梳起螺髻,把整套穿戴上身时,义母拉着她在阳光下的小院里看了又看,舍不得放手,不知不觉蓄了满眼的泪。


    “真该让你爹看看。”义母含着泪又哭又笑:“叫他?大?话说了一辈子!咱们伢儿如今当真穿起绸缎衣裳了,肯定比你爹想的还要标致……”


    应小满不太习惯地扯几下百褶长裙摆,放缓脚步,在小院里来回走几遍。


    裙摆摇曳,安静无?声。


    七郎做事妥贴,送来的首饰里既没有四处乱晃的步摇,压裙裾的玉佩也只一块,不会发出?碰撞声响……


    应小满起先慢慢地走,后来按照平常步速快走,确定身上这套行头无?论?怎样走都不会发出?声响,放下心来,出?门牵着裙摆轻巧一跳便?跳上马车。


    马车沿着御道街一路往北,直送到皇城门口。


    巍峨的皇城城楼下方,两处边门开启,甲胄鲜明?的禁军把守各处。时不时有几辆车马停下,身穿朱紫的官员步入皇城。


    应小满才?下车,远远地便?看到皇城门楼下等候的一道朱袍颀长身影。她当即便?笑了。


    百褶裙摆摇曳成盛放牡丹,她一路小跑着过去。赶在禁军过来拦阻之前缓下步子,几步快走近城门边,眼神亮晶晶的:“七郎,你来很久了么?”


    晏容时一路注视着她跑近。


    青春年华的小娘子难得穿起艳色,整个人从?里到外地透出?鲜活灵动四个字,举手投足皆是勃勃生气。


    他?眼里带激赏,不动声色拿身子挡了挡,挡住四面八方注目的惊艳视线。


    引应小满过来拜见对面一位须发斑白、身穿紫色官袍的老者。


    “这位便?是朝中太傅、大?理寺卿,韩老。”他?先向应小满引见尊长。


    “韩老是三朝元老,德高望重,我年幼时曾经师从?韩老学过隶书,有半师之谊。小满,过来拜会。”


    又把应小满引见给?对方: “韩老,这位便?是之前提过的应家小满。”


    韩兴继捻须微笑,问应小满:“便?是你这小娘子遵从?父亲遗命,千里迢迢来京城寻长乐巷晏家七郎?”


    应小满道了个万福:“是。”


    晏容时不紧不慢也道:“正是。”


    “我看你这小娘子年岁不大?,怎么,你家父亲和七郎的祖父当年认识?”


    应小满心里琢磨了片刻。都两边结仇了,当然认识……


    人在宫门边上,不好?提“有仇”,她只客气说:“我爹年纪不小,他?少年时似乎在京城里做事,不过爹不提,我也不清楚。进京后七郎跟我说起,我才?知道爹跟七郎的祖父……”


    她想了想,把结仇两个字换成:“认识。”


    晏容时不紧不慢又接一句:“二十余年前,两家长辈曾在京城结下一段缘分。”


    “小娘子年纪轻轻,胆气可嘉。”韩老微笑打量几眼,应诺下来。


    “好?了。人我见到了,果然和你说得无?差。老夫看一眼也算放下心,不至于将来去地下还被你祖父责怪。你们年轻人自去罢。老夫步子慢,在后头慢慢地走。”


    为什么不看她一眼,就会被七郎的祖父责怪,应小满没想明?白,不过还是道了个万福告辞。晏容时引她当先穿过城墙洞,步入皇城。


    两人其实并不能并肩走多远。


    外皇城这段路来往的人极多。值守禁军,出?宫办事的宫人,外皇城官衙当值的官员,今日还有入宫赴宴的许多大?理寺和刑部官员。


    耳边响起一片此起彼伏的寒暄声。


    趁片刻清静功夫,应小满扯了下身侧郎君的衣袖:“你忙吧。前头两位姑姑来接我了。”


    晏容时抓紧和她一桩桩地叮嘱。


    “这几日演练的说辞都记得?”


    “记得。”


    “男女分席设宴。雁二郎在我这边牵制,叫他?翻不起浪花。若女席那边有人兴风作浪,十一郎中途会去拜见太后娘娘,你向十一郎示意求助。”


    “嗯。”


    “小心说话。若有实在难以应对的局面……”


    应小满冲他?笑了下,心里暖洋洋的。


    “不用担心我。不会有事的。”


    ——


    “纯朴自然质,天然无?雕饰。”这两句话最近在宫里传得人尽皆知。


    应小满被领进一处松柏庄严的宫殿,跨四五道宫门后,终于也见到了那位“生性质朴”的太后娘娘。


    确实是个慈眉善目的老人家。满头华发,看着年岁往七十上走了。说起话来并不高高在上,反倒随和得很。当面闲聊几句,她心里的拘谨不知不觉便?去了。


    宫里的人当面并不直接称呼太后娘娘,只称呼:“老娘娘。”


    老娘娘招呼应小满在近前赐座,在灯下仔仔细细地瞧一回,笑说:“兴宁侯府上那么多娃儿,怎么没生出?一个这般好?模样的?这小丫头若是生在雁家里,肯定被我抱进宫里养。”


    详细问起家里情况,应小满一一地答了。


    说起抱养也没瞒着。


    倒把老娘娘吃了一惊:“居然是抱养的。这么好?模样个女娃娃,怎会舍得扔。”


    应小满感觉亲近,仰脸冲老娘娘笑了笑:“乡下养人难,往山里往水里扔女娃娃的每年都不少。我运气好?,被我家爹娘抱了回去。”


    宫人七嘴八舌地嗟叹。


    满殿室感慨叹息的热闹气氛里,不知谁起的话头,问起应小满的年岁,家中有没有定亲。


    应小满原本跪坐在老娘娘跟前回话,耳朵突然敏锐一竖。关?键话题来了!


    她瞬间转头。


    满脸带笑、提起“定亲事”的,看打扮也是个女官,生得白白净净的福相,没见过的陌生相貌。


    宫里这些人的想法她管不着,总之,和七郎准备多日的标准答案脱口而出?。


    “十六岁,过年十七。”应小满不假思索地说:“老家尚未婚配,但?义父在临终前,叮嘱我来京城寻人。”


    七郎准备的话头简直像挖坑。她这处提起寻人,那边的白净女官立刻跳下坑去,追着问:“寻人?寻何人?”


    老娘娘也大?感兴趣:“千里迢迢地来京城寻人?那可不容易。寻到了么?”


    “寻到了。”应小满如实答说:“长乐巷晏家七郎。”


    满殿响起恍然大?悟的感叹声,许多人眼神彼此互看,露出?原来如此的神色。也不知道她们自以为恍然知晓了什么。


    老娘娘倒笑了。“如此说来,竟是家里早定下的?难怪你一个初来乍到京城的小闺女,会和晏家七郎亲近。”


    老娘娘又笑问:“你家义父既然是认识晏家的,想必也不寻常。去乡郡隐居之前,他?是何等的人物啊?”


    这是个预先没对过的问题,不大?好?答。


    应小满想了想,按照和七郎商量下来的作答路子,尽量如实说:“从?前爹爹在京城怎样,他?不怎么说。反正他?身子壮实,在乡下做的是猎户。隔三差五进山打猎。”


    殿里许多人又递过恍然大?悟的眼神,老娘娘身边几个亲近的宫人议论?: “必定是归隐的武将了。”


    老娘娘显然赞同:“武将出?身。说起来,咱们雁家也是武勋出?身。可惜啊,几代传下来,一代不如一代,还能上马出?长枪的年轻儿郎没剩几个……”


    话题唏嘘扯开了。


    莫名其妙被按上个“武将出?身”的应小满张了张嘴,又闭上。


    说啥呢,别说了。武将总好?过山匪吧。


    总之,一番热络聊下来,晌午时分,宫里传宴席。


    老娘娘爱热闹,女席就开在永宁宫里。


    宫里的吃食一道道流水似摆上,头几道摆得满满当当的是“看盘”,能看不能吃,谁吃谁丢人。这些两位姑姑都教过。


    好?容易等看盘撤下,眼前终于摆上真正用来吃的宴菜,应小满却顾不上吃席了。


    因为她这边才?动筷,第二个关?键问题就被抛上桌案。


    “果然是‘纯朴自然质,天然无?雕饰’,形容得半点都不错。老娘娘喜爱应家小丫头的话,留她几日说说话如何?”


    应小满耳朵一竖,不假思索抛出?去标准答案。


    “我娘身上有咳嗽眩晕的旧疾,时不时地发作一回,家里又有个四岁的幼妹离不开人。留在宫里,民女心中不安。”


    “是个有孝心的!”老娘娘果然欣慰大?赞,当场赏下一柄玉如意。


    应小满赶紧放下筷子谢恩。


    这边热热闹闹赐下了玉如意,满室欢笑言语,应小满捧着玉如意正要入座时,白净女官又开口说:


    “老娘娘难得喜爱小娘子,派几个宫人去她家里照看着,这边留三五日,又不打紧。”


    一句又一句的撺掇,什么意思?应小满盯去一眼,牢牢记住那女官的相貌。


    这句难回答,都说宫里的贵人直接拒绝不好?,如何委婉拒绝,突然间又想不起说辞,应小满捧着玉如意发了一会儿怔。


    在满殿盯来的炯炯视线里,她脱口而出?:“谁说不打紧?我舍不得我娘。”


    满室说笑声安静下来。


    不管回话是不是太直接了,总之,话已?经说出?口,她只能继续往下说,还是说实话。


    “我们家人口少,从?小一起住在乡下,进京了就一起赁宅子住。我跟我娘打小没分开过。今天进宫说好?只是吃席,傍晚就回。突然不打招呼离开三五天,即便?我这里不哭,我娘想我也会想到哭的。”


    老娘娘叹息着对左右宫人说:“你们听听,这才?叫大?实话。”


    “雁家那帮小的,每个入宫来嘴里都一套接一套地恭维,没几个实诚的。我为什么喜欢二郎?二郎那小子不喜欢他?爹,整天挨揍也不给?他?爹个好?脸色。他?喜欢我这老婆子,那是打心眼里喜欢,挖空了心思孝敬。人心都是肉长的,真心假意谁看不出?。”


    老娘娘感慨地冲应小满招招手:“来,小丫头,坐老身面前。老身小声问你一句话,你小声地答。莫让其他?人听到了。”


    身侧众宫人纷纷识趣地起身挪去远处。


    应小满放筷,单独跪坐在小娘娘身侧蒲团面前。


    “你上京城来寻长乐巷晏家七郎,但?老身怎么听说,你先认识的是莫干巷雁家的二郎?你悄悄地直说,可是见了晏家七郎更俊俏,便?不喜欢二郎了?”


    应小满没忍住,撇了下嘴。


    “先认识的当然是七郎。”她实话实说:


    “我爹托我寻人,我又不熟京城,找长乐巷晏家的时候不小心误入了莫干巷雁家。从?来就没喜欢过雁二郎。我家都从?城南搬来城北了,他?还一路盯梢,打也打不走,骂也骂不走。”


    老娘娘听得扼腕,旁边几个女官其实没挪多远,一个个嘴角直抽抽。


    “这事二郎做得不厚道。”老娘娘叹说:“人家小娘子分明?不喜欢他?,在我面前一个字不提,张嘴只说他?喜欢‘淳朴自然质’。以为我看不出?来他?的小心思?家里亲爹后娘都靠不住,指望老身替他?撑腰。老身是和应家小丫头投缘,但?听到没有?人家过世的爹把她许给?长乐巷晏家七郎了。”


    说到这处,抬手指点先前几度发话的白净女官,“你少撺掇两句罢。”


    白净女官惊得急忙伏地请罪,一个字不敢再说,小步倒退出?殿。


    莫名其妙被“过世的爹许给?七郎”的应小满张了张嘴,又闭上。


    说啥呢,别说了。老娘娘正骂坏人呢。


    吃席到中途,十一郎果然过来拜见老娘娘。


    十一郎今日穿了身正式的皇子衮服,颇为郑重地拜见完毕,借起身机会,飞快地往应小满这处一瞥,狭长眼里露出?几分询问之意。


    应小满案头搁一柄玉如意,此刻手握一把小刀,正在扒拉着鲜嫩多汁的炙羊腿,嘴角翘着,冲十一郎摇摇头。


    女席这边风平浪静,没事。她好?得很!


    十一郎心里纳闷。刻意多留了一阵,和老娘娘闲话几句家常,眼看这处宫宴确实风平浪静、处处和气。他?放下心,很快告退出?去。


    女席这处风平浪静,朝臣宴席那处,可是波涛汹涌……


    ——


    今日这场宫宴,官家喝三杯便?离席。酒过三巡,十一郎也中途离席。


    席间人声鼎沸,喝高了的朝臣们醉醺醺互相搭话,雁二郎觑准机会,端起案上酒杯一饮而尽,抽身便?往殿外走。


    没走出?几步,身边廊柱后慢悠悠踱出?来个人。


    “哪里去,二郎。”晏容时打招呼。


    雁二郎嘴角抽了抽:“怎么回回更衣都碰着你?喝多了要解手,七郎又要跟着?”


    “正巧,同路。”


    “……呵呵。”


    “呵呵。”


    两人呵呵谈笑着,第三回 并肩去更衣。


    雁二郎自小出?入内廷,对殿室格局极熟悉,走到宫道岔口时,脚步一顿,装模作样掏摸身上:“丢了块玉佩,我原路回去寻,七郎自去无?妨。”


    晏容时停步召来廊下一位值守的禁军校尉:“可是殿前司都虞候,吴寻麾下?”


    “是。”校尉躬身行礼:“今日宴席周围值守的,俱是吴都虞候麾下。”


    “很好?。”晏容时抬手一指雁二郎:“二郎丢了玉佩,你领几个眼神好?的精干人,陪他?一路寻回去,务必寻到玉佩。”


    雁二郎抱臂冷笑:“七郎还不去更衣?”


    “不劳记挂。”晏容时悠然踱开了。


    雁二郎沿着长廊往回几十步,眼看两边距离拉开,立刻自来熟地搭上校尉的肩膀,称兄道弟起来:


    “这位弟兄面生,但?你家吴都虞候和我相熟的。我有急事要去太后娘娘那处,通融通融?”


    禁军校尉不苟言笑。他?家都虞候虽然跟雁二郎相熟,但?十一殿下跟晏少卿更熟。殿下亲自叮嘱下来,看好?雁二郎,哪个敢私下放水?


    禁军校尉客气抱拳:“敢问雁小侯爷丢失的玉佩大?小如何,何等形状?卑职奉命护送去寻,自然要寻到才?好?。”


    雁二郎琢磨了片刻,把校尉拉去僻静处,掏出?一叠纸交子:“明?人不说暗话,晏家那位多少钱买通你这条路?我出?双份,拿去给?下头弟兄们分。只求通融。”


    禁军校尉赶紧推开:“求雁小侯爷放过!”


    雁二郎:?


    雁二郎给?气笑了。他?自己?就是禁军出?身,今天打猎叫鹰啄瞎了眼,给?自己?人拦了!


    他?把纸交子当折扇迎风扇了扇,冷笑说:“我提前和太后娘娘打过招呼了,今日入宫会拜见她老人家。你们非要拦着,老娘娘等不着人问起来,我可实话实话。”抬脚就往太后娘娘的永宁宫方向走。


    校尉见势不妙,又不敢硬拦,只得紧随不舍。两边沿着宫道前后走出?十来步,雁二郎忽地脸色一变,自己?停下步子,身子微微弓起,露出?异样神色。


    校尉吃惊问:“雁小侯爷怎么了?可是吃喝撑着了,要加急更衣?卑职即刻护送。”


    雁二郎骂了句:“宫宴上就顾着跟晏七斗法,老子都没吃喝几口,吃撑个屁。嘶,不对劲……”


    雁二郎外表倒没显出?明?显的不对劲,脸颊发红,脚步虚软,乍看和喝多了酒差不多。


    但?这里谁也比不上他?自己?是花场老手,瞬间意识到不对,忍着头晕目眩,眼前一波波五光十色,咬牙憋出?三个字:“催|情|药……”


    校尉大?惊。这可是在宫里!谁敢在宫里对赴宴的勋贵儿郎下药!


    他?张了张嘴,还没来得及说什么,雁二郎捂着小腹蹲在路边,咬牙切齿说:“一个都不许走!都给?老子原地站着!你们……你们都是人证!老子在宫里干干净净,什么也没做!”


    校尉不敢违令。七八人果然原地站着,大?眼瞪小眼。


    但?雁二郎紧急中出?了岔子,只严令他?们不许走,忘了严令他?们不许喊。


    禁军面面相觑一阵,彼此从?眼神里读出?用意。


    一、二、三。


    几名禁军忽地同时转过方向,往百来步外、离他?们最近的一位朝廷大?员方向,扯开嗓门齐声高喊:


    “——晏少卿!晏少卿速来!”


    第63章


    哗啦——一桶冷水浇下。


    从井里打出的冰凉凉的井水, 怕不够冷,还额外放进许多碎冰渣子,一桶当头浇下去,雁二郎当场蹦得三尺高。


    “你娘的……” 雁二郎上前一步就要揪衣襟动手:“晏七, 故意整老子是不是。”


    周围几个禁军赶紧把人架开。


    “二郎这不是能起身?了??可见药效被压制, 冰水功不可没。”晏容时不咸不淡地道一句, 叫来禁军校尉吩咐下去。


    “其他?人原地守着二郎。你去寻你的顶头上司吴都虞候, 把这里的情?况急报给他?。叫他?即刻领人赶来,把今日宫宴伺候二郎饮食的相关宫人全部拘下待查。”


    雁二郎冷笑:“宫宴还未结束。你这是要?闹得众人皆知,叫我丢个大脸了??”


    “赶在入宫赴宴的时机下药, 背后谋划之人已存了?害你之心。把事情?压下,强做无事,对你自己有何好处?今日你运气好,周围许多人证。下回?你的运气还能如?此好?”


    不管两?人关系如?何, 晏容时这番话说得有道理?, 雁二郎闭嘴不言, 额头隐隐青筋露出。


    晏容时走近两?步,循循善诱:“今日时机正好。天时地利人和?。不想?顺藤摸瓜, 把背后害你之人当场揪出, 来个一劳永逸?——相比于长久的好处来说, 一时的颜面又算什么。”


    最后那句话说的意味深长。雁二郎神色微微动容。他?被说动了?。


    当即冲禁军校尉摆摆手:“快去。”


    校尉立刻小跑着去找殿前司都虞候吴寻。


    一阵秋风吹过廊子, 雁二郎头重脚轻, 被冷水强压下的药性又往上涌,附近路过的宫娥落在眼里,各个眉清目秀。


    “他?娘的……”


    晏容时往他?身?上瞥一眼:“附近有没有空置的偏殿?赶紧给二郎寻个无人的僻静地。你们把门窗都守好了?。”


    ——


    宫里的宴席当然少不了?酒。


    宫宴三十道正菜。一轮上两?道正菜, 搭一种美酒。[1]


    其中许多都是京城人熟知的宫廷名酒。“羊羔酒”,“黄柑酒”, “荔枝酒”……


    应小满偶尔听七举人巷的邻居们议论几句,语气饱含艳羡,都是“某某家官人入宫赴宴,赐下一壶羊羔酒。滋味绝顶!”诸如?此类的形容。


    今天这场宫宴她把名酒彻底尝了?个遍。


    以上好羊羔肉发酵制成的羊羔酒。


    以上好黄柑橘,酸酸甜甜滋味余长的黄柑酒。


    听名字便觉得满口清香的荔枝酒。


    前几道正菜搭配美酒,应小满吃喝得有滋有味。


    五轮十道正菜过去,上头的老娘娘已停下不再喝酒,新上的酒只摆在食案上好看。


    应小满还在倒酒。


    但喝着喝着,不同?美酒渐渐地在舌尖辨不出滋味。旁边伺候的宫人还在殷勤倒酒,她晕晕乎乎地握着酒杯,盯着前方虚空出神。


    满殿明亮的火烛,在她眼前,都化作五光十色的光晕,过年时京城夜空升腾的烟火。


    殿内回?荡的说笑言语,化作乡下过年吃席时嘈杂热闹的人声。


    老娘娘停下说笑,留意到她这处,指着笑说:“小丫头发什么呆呢?”


    应小满的目光盯着殿里一处明亮的仙鹤龟寿落地铜灯台,正在迷迷瞪瞪地微笑。


    “真好。”她喃喃地说:“娘,来看呀。好漂亮。”


    周围女官们捂着嘴低笑起来。有几个年纪大些的女官目光里带出怜爱。


    “应小娘子喝醉了?。”登门教导了?她十来日的黄姑姑带着些感慨说:“是个心眼实?诚的,醉了?还喊娘。”


    老娘娘笑着摇摇头:“真把人留在宫里三五日,夜里只怕睡不着要?哭的。哎,难怪二郎喜欢她,看这小丫头在面前笑一笑,老婆子心都要?化了?……”


    明亮烛火下,老娘娘微笑着又打量几眼,和?身?侧同?样头发花白?的一位老嬷嬷低声念叨起来。


    “刚才就觉得有点像。应家小丫头一笑起来,感觉更像了?。你仔细看看,小丫头的脸庞模样,是不是有点像小妱儿当年?”


    白?发嬷嬷是太?后娘娘当年入宫时就跟在身?边的老人,知根知底。


    老娘娘提起“小妱儿”三个字,白?发嬷嬷当时微微一惊,凝神细看。


    看完叹口气说:“老奴眼睛昏花,看不清啦。但应家小娘子生得一双水灵灵的圆眼,俏生生瓜子脸,确实?有三分像妱娘子当年。话说回?来,天底下美貌的小娘子,原本生得都有几分相似。”


    老娘娘的微笑里带几分怀念:“确实?有几分像。这么多年了?,小妱儿那么娇气个人,年纪轻轻离了?家,哪能吃得了?外头万般辛苦,早不在人世?了?罢。老身?都活到这把年纪,也不在乎什么家丑不外扬。看着眼前的小丫头,想?起当年的小丫头,多嘴说几句罢了?。”


    白?发嬷嬷低声道是。


    老娘娘感慨发话时,周围自然无人敢发出响动。骤然安静下来的殿室里,只有应小满还在说话。


    喝得半醉的小娘子视线迷蒙,直勾勾盯着大殿里的落地铜灯台,小声喊:“七郎,七郎。你也来看呀。好漂亮的烟火。”


    老娘娘带笑听着。


    言语间带遗憾,对周围几个女官说道:“二郎说好了?宴席中间过来,怎么人还没来。等他?来了?,老身?当面劝劝他?。再漂亮的花儿,种在人家花园子里头,怎么好采呢……”


    殿外忽地传来细微的脚步声。一位掌事宦官快步走近老娘娘身?侧,低声耳语几句。老娘娘微微一怔,转过头去。“怎么会有这种事。人呢?”


    掌事宦官:“被禁军团团守卫着,寻了?处四?面不靠的空水榭歇下。”


    “把人守好了?。”


    老娘娘露出几分意兴阑珊的神色:“二郎今天不能过来看老婆子了?。”


    ——


    应小满喝得醉醺醺,被宫人搀扶着,去永宁宫后头的偏殿里睡了?一觉。


    几种酒混在一处喝确实?痛快,但酒劲发作起来,她这次比上回?在小院里醉得沉多了?。


    等人悠悠醒转时,日头已经偏了?西,斜阳穿过窗纱,映照在光可鉴人的水磨砖石地上。


    相熟的黄姑姑和?纪姑姑两?人在殿里守着她。


    等她醒转,两?名姑姑送来醒酒汤,应小满盘膝坐在床上,醒酒汤似乎用处不大,人看起来依旧晕晕乎乎的。好在人醉后乖巧,说什么便做什么,叫抬手就抬手,叫抬头就抬头。只一点不行,死活不肯换衣裳。


    沾染着酒渍的粉色窄袖上襦,海棠色百褶长裙,两?位姑姑手还没碰上,应小满自己捂得牢牢的。


    “我娘一针一线缝的衣裳。”她语气含糊地咕哝:“怎么穿进来,怎么穿出去。”


    两?名姑姑没奈何,凑合着把人洗漱干净。眼看天色擦黑,宫门不久就要?下钥,急忙点起四?五名宫人,众人前后簇拥着,把应小满送出永宁宫门。


    “人多点不容易出事。”纪姑姑透露了?一句。“雁二郎今天入宫赴宴似乎被人暗算了?。晏少卿托人传话过来,后宫这处看紧些。”


    应小满:?


    她被搀扶着歪歪斜斜往前走,耳边穿来的话仿佛一阵阵的拂面轻风,从耳边朦胧吹了?过去。她只问了?句:“雁二郎受伤了??”


    两?名姑姑互看一眼,含糊地说:“这个倒没有……”


    “哦。”没事就好。


    她便把这桩小事抛去脑后,又问:“七郎得空接我了?么?我们一起入宫的,他?说会接我一起出去。”


    两?位女官也说不准。


    “晏少卿和?吴都虞候两?人下午在外殿排查宫人,追究谋害二郎的背后主使。不知道现在得不得空……”


    这番话语又轻飘飘地从耳边滑了?过去。正值宫里掌灯时分,当值宫人点亮各处灯火,应小满抬起头,目不转睛地盯着前方。


    在她的眼里,周围五光十色,光影旋转,天边绽放七彩光华。


    “呀~”她指着天边惊叹:“快看,好美的彩虹!”


    在她手指的方向,前方不远的一道宫门处,正好走进来两?列提灯宫人。被她远远地拿手一指,宫人簇拥当中的两?人便停下了?。


    两?名女官脸上顿时变色,小声催促:“应小娘子快把手放下,以手指人无礼!前头来的是十一殿下。退去路边万福行礼。”


    连说了?两?遍无用,前方宫门下的十一郎脚步停顿片刻,又抬脚过来。越走越近的当儿,纪姑姑急忙挽住应小满抬起的手臂,好歹把往前指人的手放下了?。


    十一郎已经走到近前,应小满仰着头,目光里带震撼,还在小声惊叹着:


    “哇,好美。七郎,七郎,快来看彩虹呀!”


    十一郎回?身?看她指的那处。


    五彩丝帛系在树上,一排十来棵花树。周围灯笼和?石座灯台全部点亮,光影交织,映亮了?五彩丝绢。


    “把人扶好了?。就在这处左长庆门下等晏少卿来接人。”十一郎面无表情?说:“前头已经出事了?,后宫这个万不能再出事。”


    两?名女官敛衽肃然行礼:“是。”


    和?十一郎并行同?来的,是令一名紫袍文臣,精神矍铄,五十出头年纪,留一把乌亮美髯。


    十一郎对来人极敬重,以商量语气说:“此处有些小事需处置,郑相若身?有急务,无需耽搁,郑相自去官署。”


    原来紫袍文臣,便是当今朝臣之首,极受官家器重的郑相。


    郑相摆摆手:“难得闲暇,趁今日宫宴,老夫也歇一歇。”


    前方树下醉得迷糊的应小满还在连声地惊叹着“彩虹”。


    “树下的小娘子,可是这次余庆楼北国奸细案相关的那位应小娘子?”


    郑相捻须微笑:“我听了?些坊间风闻。听说她父亲当年和?方掌柜相熟,拿着银锭上门归还,不知怎么争执起来,才有了?后面的意外破案。如?此说来,这位小娘子其实?该居首功啊。”


    事关好友和?应小满两?人,十一郎不敢怠慢,按照供状口径说:“只是风闻,并无实?据。”


    郑相微微一笑,


    暮色渐起,笼罩殿室。左长庆门外又有一行人提灯缓行而来。


    应小满人出于半醉半醒间的迷茫状态,不知怎么得一眼看见还没进宫门的颀长身?影,视线便直勾勾盯着那处,刹那间便挣开女官搀扶的手,往朱红宫门下奔去。


    动作居然快得很,一阵风般卷过众人身?侧,从动作到声音透出毫不掩饰的欢欣雀跃:


    “——七郎!”


    晏容时扔开灯笼,把人抱在怀里。


    应小满浑身?上下都是酒香味儿。脸颊红扑扑的,眼神亮晶晶的。


    半醉半醒间,她连人前男女大防都忘了?,扑过去要?抱,果然被抱个满怀,心满意足地仰起脸,兴奋地拉着人要?去“看彩虹”。


    晏容时没忍住,抬手轻轻地捏了?下她的脸。


    周围暮色黯淡,原本极轻的动作,除了?当事两?人没人察觉,应小满却反应很大地“嗯~”了?声,酡红的脸颊仰起,亲昵地抬手搂住肩膀:“七郎,亲亲我!”


    十一郎嘴角微微抽搐,掉头就走,眼不见为净。


    再看下去,只怕他?要?后悔。


    晏容时低声地哄。哄了?几句,把地上的灯笼捡起交给应小满手里。小娘子总算松开手,提着灯笼在宫门下等他?。


    晏容时往前几步,向前方五彩绢帛树下阴影笼罩的身?影行礼:“郑相。”


    郑相从树影下走出两?步,人却依旧笼罩在半明半暗的暮色里,微笑还礼:“晏少卿不必客气。老夫眼看着,似乎好事当近啊。”


    “多谢郑相吉言。好事近时,必当奉上喜帖。”


    “哈哈,老夫必然备上厚礼登门,恭贺喜事。”


    吴寻领一队禁军赶来护送。晏容时和?郑相并肩往左长庆门外走,走出一道朱红宫门,门下等候的应小满高高兴兴地递还灯笼,又把手递过来。


    晏容时左手提着灯笼,揽起心爱的小娘子的手,嘴上客气两?句:“郑相莫见怪,我家小满醉了?。”


    吴寻眼皮子猛跳几下,喝令禁军前后围拢,组成一堵人墙,把当中非礼勿视的场景挡得密密实?实?。


    郑相带笑感慨:“老夫果然老了?。旧日换新天,如?今当是你们年轻人的天下。”


    晏容时滴水不漏寒暄:“郑相夙兴夜寐,乃是朝廷肱股。官家倚重郑相,如?何轻易说老。”


    “哎,心未老,人已老。”


    宫门口分别时,郑相捻须微笑着又看一眼应小满,悠悠感慨:


    “当时年少春衫薄。依稀还记得些旧日光景,一转眼已年过百半,知命之年,故人零落,不得不服老了?。”


    晏容时长揖作别。分两?边走出百来步,两?边各自上马车时,他?停步回?身?,往郑相马车方向盯了?一眼。


    ——


    醉得歪歪斜斜的人格外话多。


    “听说雁二郎出事,你不帮他?查案子了??”


    “我和?吴寻排查了?两?个时辰,查出几分眉目,似乎是他?自家有人作妖。宫里有太?后娘娘这个雁家长辈在,无需我再多插手。听闻你睡醒了?,我便来接你出宫。”


    车帘放下、无人打扰的马车里,晏容时抬手又捏了?捏面前漾粉的脸颊:“你的事比较重要?。”


    应小满也不躲,仰着脸,任他?轻轻地捏,只嘀咕着:“雁二郎人呢?”


    “应该还在宫里。这回?够他?忙的,至少半个月没空再来烦你。”


    晏容时轻描淡写把话头扯开:“我们已经出宫,不提他?了?。”


    “嗯。”应小满乖巧地闭了?嘴。


    伏在郎君温暖的怀中,半醒半醉间的思?绪凌乱而跳跃,她的注意力很快跳去另一桩事。


    “好事当近。我们的好事快近了?吗。”


    “快了?。还记得入宫时叫你拜见的韩老吗?德高望重,和?我祖父的好友。我家中祖父和?父亲都已过世?,由韩老做主提亲,再合适不过的。”


    “可是我爹没把我许给你呀。我爹临终前拉着我的手,叮嘱我进京报——”


    “嘘……不要?说那两?个字。”


    应小满自己也隐隐约约地想?起,入宫不好提,恍然闭上了?嘴。


    车行晃动,两?人在马车厢里安静地对视一阵。她的眼睛亮晶晶地,思?绪又跳去另一桩被半途打断的事。


    “七郎,亲亲。”


    第64章


    京城在几场萧瑟秋雨里进入八月。


    小院头顶泛黄的梧桐叶开始大批大批地飘落。每天清晨起来, 应小满都要领着阿织,忙忙碌碌地扫上好一会儿。


    河童巷相邻的两间宅子一个月赁期过去,风平浪静,无?事发生。这个月敲响应家门户的陌生人, 只有走街串巷叫卖的货郎。


    牙人在八月头准时登门, 应家续了第二个月的赁屋。


    应家八月底才启程。应小满如约等七郎。


    返乡在即, 她加紧调养老娘的身子, 每天早晚两顿药,外加一顿滋补药膳。隔壁老仆也跟着早晚喝药,夜里响亮的咳嗽声小了许多?。


    老仆瞧着年纪六十往上, 身子骨着实硬朗,应小满有几次送药找不到人,寻来寻去,原来大清早地拿把竹扫帚, 在两家院墙当中的半尺夹道?里扫落叶。


    夹道?过于狭窄, 人直着走必然过不去, 只能侧过身来,像个螃蟹般横着进夹道?。


    许久没有清扫的夹道?里落叶灰尘蛛网无?数, 应小满端着药碗在夹道?口清脆地招呼:“别扫了老人家, 反正没人走。出来喝药!”


    老仆浑浊的眼睛转往夹道?外, 盯了眼小娘子的苗条身影, 手下用力, 哗啦——


    夹道?尽头的砖墙下,多?日积累的大堆落叶连带着无?数灰尘扫出了夹道?口。


    应小满眼疾手快地往旁边一跳,堪堪避开。


    “老人家手劲够大的!”她扯着嗓子往里喊, “下次记得?提前说一声,陈年老灰落进药碗里咋办。”


    老仆在夹道?里哗啦哗啦地扫地。并不抬头, 扯着嗓子隆隆地喊:


    “裙子都脏了!你还站边上?回家去!”


    应小满压根不怕他喊。


    老人家面相长得?凶,嗓门又大,有点像过世的爹。她听着语气很凶的大嗓门感觉有点亲近。


    她举着药碗往夹道?里晃几晃,高喊:“待会儿继续扫,先出来喝药!我马上要出门了。”


    老仆扔开竹扫帚,灰扑扑地蹲在夹道?边喝药。


    喝到一半时,不抬头地问:“出门去哪。”


    应小满咦了声。居然听见了?


    她蹲在旁边回答:“家里开个羊肉铺子。月底我们要回老家了,每天闲着也是闲着,不如出摊赚些盘缠。”


    老仆咕噜咕噜地喝药,也不知?听到没有。空碗递还时一抹嘴,问了个不相干的事。


    “这些后生都谁啊,不打招呼住我家。你家为啥搬去隔壁了?”


    这个问题有点难答。应小满蹲在旁边比划:“他们是七郎的人。七郎——是我认识的……嗯,反正我们认识。七郎怕我出事,两边调换了院子。”


    老仆两只浑浊的眼又抬起,定定看她。


    不知?道?听清楚多?少?,总之突然扯开嘴角,嘿嘿一乐,极大声地喊一嗓子:“情郎呐?”


    “……”


    应小满:“老人家,你声音小点。”


    “里头哪个是你情郎?”


    “……”


    夹道?这个位置很好。两边院子都听得?清清楚楚。


    右边晏家人如何想?的不得?而知?,总之,左边小院响起了义?母的脚步声,几步转出来,站在夹道?口小声地念叨应小满:“什么情郎,难听得?很。跟老人家瞎嘀咕什么呢?”


    话音还没落,老仆反应很大地站起身,扯着嗓子忿然高喊:“谁说我瞎啦?我没瞎!”


    义?母:“……”


    应小满:“……”


    这才叫有嘴说不清。应小满把空药碗塞给?老娘,干脆一溜烟跑了。


    “我去肉铺子出摊!”


    ——


    新鲜羊腿挂上铁钩,两只高竿子立起,打出【应家羊肉铺】五字横幅。应小满忙忙碌碌开张做生意的间隙,不忘回应老主顾。


    “对?,家里出了些事。八月照常开张做生意。”


    “月底会关铺子,这个秋冬要回老家。”


    “明年开春还回来。婶子别担心?,铺子还留着。”


    有相熟的妇人买肉时笑问起:“小娘子秋冬回老家去,该不会回去嫁人了?明年还能回来?”


    应小满边笃笃笃地剁肉边答说:“回家守着我爹坟头,不嫁人。明年二月里就回京。”


    相熟的妇人连连笑说了几句‘好’。


    “似你这等标志又能干的小娘子,京城没见到第二个。不瞒你说,我夫家有个贡生侄儿,学业争气,相貌也周正。明年开春进京来赶考,已经?提前打好招呼,会借住在我家里,离你这处肉铺子只有两里路。应小娘子没许人家的话,明年……”


    应小满抿嘴笑了下。西门内大街斜对?面,卷起落叶的呼啸秋风里,一道?颀长人影正踩着晨光走来。


    她打断热心?妇人的絮叨:“已经?许人了。”


    妇人惋惜地提着肉走远。


    笃笃的斩肉声不停歇,身穿襕袍便服的郎君排在第三?个。


    轮到晏容时站在肉铺子前,应小满正好把上个主顾的半斤羊排肉包好递去。趁着抬手擦汗的空挡,两边视线在半空里碰上,纠缠着半晌没分开。


    应小满最先发现了他怀里热气腾腾的肉馒头,扑哧一乐,眼睛弯成了月牙儿。


    “出来买肉馒头呐?”


    “吃够了官署堂食,出来买几个肉馒头换换口味。”


    晏容时提着一屉热腾腾的肉馒头,问她:“又开张了?”


    “嗯。开到月底。”


    “甚好。买十斤肉。”


    应小满麻利地摘下铁钩子挂的羊腿:“十斤肉晚上拿回家?那你白天得?放阴凉处。当天吃才新鲜。隔天肉质就变了。”


    清脆响起的剁肉声里,晏容时不紧不慢说:“不拿回家,十斤肉放官衙厨房。体恤众官员加急审案辛苦,晚上那顿官署堂食加个菜。”


    应小满扑哧又乐了。“蛮好。”


    她掂了掂羊腿分量,额外多?添进两斤里脊肉。


    人太辛苦,每天多?吃顿滋补羊肉,对?身体有大好处。


    晏容时出来不了太久,临走前不忘叮嘱:“河童巷最近无?动静,但你在外头可?有遇到搭话的可?疑人物??我在城西新准备了两处小院,距离肉铺子门面都不甚远,可?以叫隋淼带你过去看看。”


    应小满催促他回去。“河童巷两间屋子收缴官府、转做赁屋的告示明晃晃贴在巷子口,哪还会有不长眼的上门闹事,等着被官差抓吗?巷子里几十户人家都好好的。外头搭话的人物?倒是有几个……”


    在对?面郎君的注视下,她忍着笑,抬起下巴示意远处。


    “刚刚走远了。家住附近的老主顾,替她家大侄子打听亲事来着。”


    晏容时若有所思地收回目光。


    “难怪。”他悠悠道?了句。


    “难怪什么?”应小满诧异地问。


    “难怪我刚才过来时,依稀听到一句‘已经?许人了’。”


    “……少?胡说八道?。” 应小满装作无?事人般,把沉甸甸十来斤肉的油纸包递去。


    “我说的是‘没许人’。你肯定听错了。”


    晏容时眼里隐隐约约带了笑,并不和?她争辩什么,只说:“是么,大概是我听错了。”


    依旧温声叮嘱几句“出入注意安全”,“留意搭话的可?疑人物?”,接过油纸包,往大街斜对?面走去,身影消失来往人流中。


    应小满借着擦汗的动作,抬手捋了下长发丝,把发红的耳尖挡在乌发后头。


    ——


    准备的二十斤新鲜羊肉,一下切走十二斤。不到中午便收摊回家。


    两轮木轱辘车推出去的同时,坐在隔壁肉馒头铺子门口的四名晏家好手也跟着起身,远远地跟随身后。


    转弯时,应小满无?语地瞅了一眼。


    说过几次不用,七郎始终不同意把人撤掉。余庆楼逃脱了两名死士,他不怕他自己被刺杀,倒总担心?她这边出事。这几天出门时始终有几个尾巴跟着。


    她能出什么事?关在大牢里的方?掌柜人在生死危急关头,依旧惦记着爹爹的五十两银锭,想?方?设法叫死士来她这里讨钱?


    钻在钱眼里的贪财鬼也做不出这种?事吧!


    但今天果然蹊跷。回河童巷半途中,她居然真?的被个陌生人当街拦了。


    身后几人知?道?应小满不习惯,刻意缀得?远,来人并未意识到有人追随,以为她孤身走在小巷中,对?个十来岁的小娘子并不怎么在意,抬手把她拦住,多?一句寒暄也无?,直接便问:“应家小娘子,应小满?”


    应小满脚下一个急停。


    斗笠抬起三?寸,仔细打量来人。


    四十来岁年纪,青衫文士打扮,留山羊胡,说话间背着手,有几分文人自矜神?态。


    “你谁呀。”她警惕地问。


    “我是何人不打紧。重要的是应小娘子父亲临终前的叮嘱,去余庆楼归还旧友五十两银这桩事,一来二去出了大岔子。呵呵,应小娘子的父亲,其实就是庄九,对?不对?。”


    “……”


    应小满犀利地看来人一眼,二话不说,推起轱辘车就走。


    来人往前两步,借着小巷狭窄,以自身阻挡前路,抬手把车拦住。


    “年纪轻轻的小娘子,纵然生在乡郡不知?礼数,总不能一个字不答,装作看不见人。事关你父亲的遗愿,小娘子若是个有孝心?的,就该——哎哟!”


    应小满直接把人撞去路边,轱辘车丝毫不停,从捂着老腰哎哎痛叫的文士身边直穿过去。


    抛下一句话:“别挡路。赶着回家呢。”


    文士在窄巷拦人时,万万想?不到主人口中“娇憨可?人、涉世未深,不难应付”的小娘子会是这种?反应。


    捂着被撞的老腰,眼前一阵阵发黑,等他好容易缓过气来,小车早去远了。


    中年文士咬着牙,颤巍巍直起腰。追着小轱辘车的方?向赶出没几步,身后忽地传来细微的脚步声。


    脚步声太轻,直到接近身后时才惊觉。文士警惕转头,迎面看见四个汉子以包围的姿态站在四个方?向。


    “谁指使你来的?”为首的精壮汉子冷冷道?。


    “抓了再查。”第二个汉子道?。


    一记手刀劈在颈项。


    文士生平引以为傲的一张如簧巧舌,连续碰到两拨不听他说话的,连张嘴的机会都没有。眼前一黑,当场失去知?觉。


    ——


    应小满回到家里不久,便淅淅沥沥下起了雨。


    一场秋雨一场寒,应家三?口都穿起了新买的夹衣。她坐在敞开的窗边,借着天光记录今天的进账。


    雨声冲刷地面,声声入耳,反衬出小巷深处幽静。然而这份难得?的安静很快被隔壁的动静打断了。


    应小满停下笔,纳闷地侧耳细听。


    几句模糊的对?话声夹杂在雨声里,随即响起男子呜呜咽咽的哀求声。没说几句,突然 “嗷~”一声大喊,雨声里格外明显,喊声中途断了——人被堵住了嘴。


    隔壁怎么像在打人呐?


    她心?里纳闷,当天傍晚照常送药给?隔壁老仆时,便多?打量了几眼。


    隔壁小院今日气氛不寻常。东厢房门窗紧闭,五六个晏家好手看守得?格外紧。


    傍晚转小的雨声里,依稀还是能听见厢房里的隐约呜咽声。


    晏家几个好手不愿多?话,只和?应小满提起一句:


    “小娘子放心?,里头那个绝不是清白无?辜的好人。此人背后之人了不得?,小人等已经?传话给?阿郎,只等深夜方?便时,把人犯押解去大理寺。”


    “哦。”应小满听得?个囫囵,绕开那间厢房,走去西北窄门边,打开门栓。


    老仆接过药碗时,浑浊的老眼上下打量,扯开嗓子问得?还是早上那句:“哪个是你情郎啊?!指给?我看!”


    应小满:“……”


    “老人家别闹。”她连拉带哄地把老仆哄回他自己屋里坐着。


    老人坐在屋里唯一的破旧木桌边喝药时,头次见识老仆屋子的应小满却吃了一惊。


    只见这老仆天天拿个竹扫帚打扫两处院子,她还以为和?自己老娘一样,是个手脚歇不住的勤快人。没想?到他自己住了几十年的这间朝北小屋里,墙角桌面,处处满是灰尘污垢,竟像是许多?年没清扫的样子。


    难怪会整日咳嗽。应小满心?里嘀咕着,住在这么脏的屋子里,尘土入肺,能不咳嗽吗?


    “老人家是不是看不清近处啊?”


    趁着老仆喝药的功夫,她打开所有的窗户通风,抓起小院的扫帚抹布就开始帮忙清理屋里。


    一边打扫一边放开嗓子高声问:“老人家别只顾着扫主人的两间院子,有空多?看看自己屋里。桌子墙角脏得?很!哎哟,死鼠。”


    她赶紧把墙角里两只僵硬的死鼠尸体扫出去了。


    几下把地面扫得?干干净净,应小满出去倒盆清水来,又回自家拿几只晒干的丝瓜瓤,麻利地抹桌抹墙,擦洗多?年老垢。


    “老人家,你这套床褥子用了多?久了?脏得?看不出色,边角全是洞,不能再用了!我家很快要回汉水老家,许多?物?件带不走,待会儿我给?你送套新床褥来。”


    老仆已经?喝完了药,人就坐在陈年泛黄的床褥子边,泛起白翳的两只老眼直勾勾盯着焕然一新的屋里,也不知?能不能看出差别。


    任凭应小满连说带比划,一句答话都没有,就像人突然哑巴了似的。


    说了半天不得?回应,应小满从门边纳闷地探头进来看。老仆坐在床边,花白头颅一点一点,传来均匀的呼噜声。


    坐着就睡着了?!果然年纪大了。


    应小满便闭了嘴,安安静静地把门窗擦干净,扫帚抹布放回原处,蹑手蹑脚地出去。


    片刻后回返,抱来一床家里九成新的松软暖和?的床褥子,换下原本那套破洞露出泛黄棉絮的旧被褥。依旧轻手轻脚地出去。


    吱呀一声,西北小院的窄门原样关好。


    屋里的呼噜声消失了。老仆不知?何时睁开了眼。


    天边最后一点亮堂天光照进屋里,照亮了门边被擦洗得?亮堂堂的桌面。


    “小丫头倒是难得?的好心?。”老仆自言自语地道?。


    “外头住的五六个,也不知?哪个是她情郎。倒不好杀了。”


    ——


    天色黑了下去。入夜后的雨势骤然大了起来。


    整个京城笼罩在迷蒙秋雨里。


    门窗紧闭的东厢房内,中年文士被捆成个粽子,麻布堵嘴,狼狈地倒在地上。


    中午拦应小满时的自矜神?色早消散干净。黑暗屋里,文士神?色焦灼,辗转不安。


    太平日子过久了,意外马失前蹄,他连半天拷问都没熬住,供出了效力的主家。


    当然,他也不是傻子,咬牙不肯供出更多?,只供说“郑相麾下幕僚”,“你们抓错了人”,好歹停下要命的拷问。


    但自己当街拦住应小满问话是事实。言语里又提起了“余庆楼”,“庄九”。


    应小满是人证。牵扯进她自己的爹,她会不会把自己的问话如实告知?晏容时?


    该死,晏七郎是小娘子情郎,她一定会说。


    但晏容时知?道?又如何?


    不幸中的万幸,应小满并不听他说话,他还没来得?及把今日找她的真?正意图和?盘托出。


    应小满牵扯进余庆楼案子,她爹应大硕和?庄九“疑似无?证”,在京城并不是什么秘密。


    只要一口咬死自己身为“郑相麾下幕僚”,听到些余庆楼案件片段,好奇心?起,寻当事的小娘子问话。


    再咬死“全是你们误会”,“无?故抓人”,郑相自然会解救他出去……


    黑暗的屋里,文士的焦灼神?色散去大半。人又笃定下来,闭目假寐。


    秋雨击打长檐的连绵声响中,时不时响起屋外几名看守的脚步声和?简短对?话。屋里墙角处也传来窸窸窣窣的细微声响。


    文士起先以为是爬虫硕鼠,并未理会。


    但屋里的细微声响突然大了起来。嗒地一声。


    文士一怔睁眼。他本就躺地上,黑魆魆地看不清什么。只看到贴墙放置的五斗大木柜自己打开了。


    一个黑魆魆的影子从打开的木柜门里缓缓显出身形。


    “呜呜呜——”文士惊恐大叫。但麻布堵住的嘴里只传出几声含糊的呜咽。


    那道?黑魆魆的人影,脚步落地极轻,无?声无?息地走到文士面前。


    弯下身来,露出一双浑浊带白翳的老眼。


    盯着地上惊恐万状的文士,仿佛在看墙角倒毙的死鼠。


    伸出粗粝的手,直接搭在文士脖颈间,用劲一拧。


    秋雨从长檐溅落地面。


    连绵不断的雨声里,应小满把困倦的阿织抱去屋里给?义?母哄睡,自己在小院里搭起雨棚子,正在忙碌准备着明早出摊的鲜肉。


    隔壁小院里,几名晏家人捧着文士画押招认的供状,神?色凝重低声交谈着,时不时望一眼门外,等候大理寺押解人犯。


    厢房安静无?声。


    第65章


    秋雨淅淅沥沥。


    晏容时的面前摆放着一份墨迹尚新的供状。末尾签字画押, 写?明供状之?人的姓名:“朱臣年。”


    供状篇幅不长,里头只两件事:


    其一:朱臣年自称是郑相麾下幕僚。


    其二:坚称被绑是一场误会。他在街上偶遇应小娘子,想起近期听闻的余庆楼案,起了好奇之?心, 闲聊几句而已。


    当?然, 第二条证实是?谎言。


    应小满回家半途中遇到个不?怀好意的中年文士, 把坏人对她说的原话?来了个竹筒倒豆子——一点不?留。


    所以, 朱臣年清楚地知道应小满的身份,并且知道应小满的义?父和?余庆楼方掌柜相识的往事。特意来寻她。


    至于?他半路拦住应小满想说什么,话?未说完, 目的不?明。


    但一定有目的。


    晏容时思忖着,指节在供状上敲了几下。


    人是?郑相幕僚。朱臣年这回来寻应小满,是?他主家郑相的意思?他自己的意思?背后另有其人?


    但人突然暴死在河童巷小院中。


    而且是?在晏家好手的严密看守下,被人无声无息潜入房中, 扭断颈骨而死。


    线索又断了。


    细烟雨笼罩的京城, 仿佛有一只冥冥之?中的无形之?手, 于?某处严密操控着局面。一旦案件有所进展,即将突破的前夕, 即刻掐断线索。


    但反过来想……被刻意掐断的线索, 正是?有用的线索。


    长檐雨声里响起一阵杂乱的脚步声。仵作验尸完毕, 把尸首交还大理寺看管。此刻裹着白布的尸身就?停在堂下。


    晏容时的案牍前, 依次摆放着几份供证。


    刑部主簿周显光供证:


    大理寺移交刑部过程中动了手脚, 被两边文书一笔勾销、凭空消失的众多收缴赃物,俱交由大理寺卞评事处置。


    大理寺评事卞知书供证:


    大理寺收缴的赃物,按照不?同功用, 有许多的销赃渠道。铁器高价卖给城东余庆楼。无论私铸还是?官造铁器,无论犁田的铁耙, 翻墙的飞爪,飞贼偷来的铁蒺藜、小铜炮,余庆楼都要?,稳定可靠,是?合作多年的销赃渠道。


    至于?余庆楼要?这些铁器作什么?卞评事一问三不?知。他只记得被大理寺收缴入库的一门报废的虎头小铜炮,叫他赚了一大笔。


    余庆楼掌柜方响供证:


    北国土地贫瘠,急缺精铁。两国长期交战,边境查禁铜铁交易。余庆楼作为在京城的长期据点,重?要?任务之?一,便是?购买精铁武器。


    但武器管控严厉,再如何热络交结,京城这些六七品的主簿、员外郎们不?敢牵扯进武器库买卖。余庆楼只能退而求其次,把民间私自买卖、官府查缴的精铁器尽数买下来。能买多少是?多少。


    “去年秋冬传遍京城的精铁武器倒卖大案?和?余庆楼无关。”方响扛了几轮严刑拷打,依旧死活不?松口。


    晏容时提审过他一次。方响当?面自嘲地道:“若有交结贵人,悄无声息弄走满库仓精铁火器的本事,余庆楼又何必连民用的铁耙、盗匪用的飞爪都收?老?夫又何必在余庆楼里一待二十年?归国领功荣养不?好么。”


    说得虽然不?好听,确实像大实话?。


    绵长不?绝的细雨里,晏容时取过另一摞供状。


    这摞供状是?十一郎近日坐镇兵部,跳过上头的兵部尚书和?两位兵部侍郎,从官衙主事的五品兵部郎中以下、直到八品承务郎的几百号官员挨个排查提审,录来的口供。


    边境长期有战事。朝廷倚重?兵部,年年拨下大笔开支。


    兵部养出了一大群老?油子。


    这些每日过手六部来往庶务的低品阶官员,一个个提起库仓里消失的大批精铁武器便哭诉叫屈:


    “兵部记录在册的武器数目,和?京畿三处库仓里的实际数目,从来就?没有对上过。”


    “几十年了。兵部里人人皆知,这就?是?一笔陈年烂账。”


    “不?止库仓里的武器数目和?在册数目对不?上,各处禁军、厢军的实际人数,边境配发马匹数目,从来都对不?上。下头报上来的数目原本就?不?实,我等身在京城,又如何核实?”


    “兵部惯例,每逢大战前夕,只需调拨去边境的武器数目符合调令即可。若清点数目不?够便紧急赶工赶制。至于?库仓里到底囤积了多少武器,册子上的数目多少,没人当?真?。”


    人人过手都拿一点。人人都觉得自己无辜。消失了整片海,怎能责怪海边只舀了一滴水的人呢。


    厚厚大摞供状最?上头三份,是?兵部尚书和?两位兵部侍郎的录状。


    去年新?调来兵部的右侍郎年轻气盛,就?是?他察觉京畿三大仓囤积的精铁武器亏空了一整仓,把事情捅了出来。


    兵部左侍郎已经在兵部坐镇十年。


    当?着紧追不?舍的十一郎,沉默良久,说了句:“武器库仓亏空之?事,其实,早在二十余年前,晏相当?政时期,就?已如此了……”


    坐镇兵部二十年的兵部尚书沉默了更久,最?后说:“水至清而无鱼……”


    十一郎早晨亲自来大理寺移送供状时,人就?坐在对面。


    眼下青黑,瘦了一圈,狭长眼里泛起阴沉幽光。


    “听听看,七郎。这帮老?油子推来推去,推到二十多年前,你祖父头上去了。”


    大理寺吏人奉上清茶,十一郎冷笑连连。


    “所以,根本没有所谓‘突发’的‘精铁火器倒卖案’。有的只是?一年遮掩一年,掩盖不?知多少年前的旧亏空。官场自成规矩,人人习以为常,库仓武器不?够,紧急赶制就?是?。钱不?够,伸手跟国库讨要?就?是?。消失的整仓库精铁火器去向如何?究竟怎样一点点地消失在岁月长河里,如何在众多眼皮子底下消失的?只要?六部如常运转,谁在乎。”


    十一郎越说越气,愤然抬手砸了茶盏。茶水流淌满地。


    “水至清而无鱼,人至察则无徒,这些老?匹夫在隐晦告诫我无需多管闲事!四月里我曾单独提审一位掌管武器库仓的前兵部员外郎,许以重?诺,他才?松口说考虑考虑,当?夜就?暴死狱中,难说其中没有这些人的手段!”


    “七郎,牵扯到二十余年前晏相当?政时期,如何追查?这件事你如何想?七郎?!”


    晏容时的长案上摆得满满当?当?都是?供状。


    修长指节按住面前一份,耐心地挨个翻找着,从纸堆里搜出第二份。


    “稍安勿躁。先看看我家八郎的供状。”他不?紧不?慢地把晏八郎的供状拿到近前,果然一目十行地查看起来。


    十一郎的嘴角抽搐:“什么时候了,你还管晏八郎的事?他在你手里翻不?出浪花,谋害你这兄长的案子往后推一推……”


    “推不?得。八月天?气不?算冷,再推几日,尸身要?放坏了。”


    晏容时几句对话?间已经找到了想要?寻的关键字眼,指节在纸面上轻轻地叩了叩。


    “去岁冬夜晚,当?街拦住八郎,巧舌如簧说动他往外递送消息的,是?一位四十来岁年纪的文士。身高七尺上下,体态瘦削,山羊胡,言谈颇为文雅。——相貌对上了。”


    他当?即吩咐下去:“八郎人在何处?传来上堂。”


    晏八郎正在戴罪立功。


    在大理寺某处审讯室里,昏天?黑日地审人犯,录口供。除了一天?三顿堂食机会能出审讯室放放风,几乎不?见天?日。


    被自家兄长相召,晏八郎像个幽魂般飘过来。


    眼下青黑,比起关在待审小院整天?伤春悲秋那阵,人瘦了一大圈。


    晏容时满意地召八郎近前。


    晏八郎确实能干。有他顶着,自己最?近清闲了不?少。


    晏容时开始每日例行的温言勉励。


    “按理来说,你现在应该罢官待审。但你的运气实在好,最?近大理寺接连排查大案,急缺人手。因此,才?有罕见的戴罪立功的机会放在你面前。八郎,你还能顶得住否?”


    晏八郎强打精神,咬牙说:“下官撑得住!下官还可以做更多!”


    “很好。过去堂下,看一眼角落停着的尸体。”


    晏八郎不?明所以,但人陀螺般转了几日,脑子已麻木了,幽魂般地飘过去,果然掀开白布盯一眼。


    只一眼就?脸色大变。


    连着倒退两步,扶住墙柱,闭了闭眼。


    晏容时露出满意的神色:“所以你们认识。究竟是?如何认识的,如实说。”


    “有劳。”他把晏八郎的供状放去十一郎面前。“亲友涉案,审断回避。”


    十一郎:“……”谁让他不?长记性,一次两次往七郎面前凑,活该他被抓差!


    十一郎面无表情地提笔蘸墨。


    晏八郎的供状又新?添三四行。


    被掐断颈骨而死的文士朱臣年,他不?知姓名,但确实就?是?去年冬日开始和?他接洽,见过几面的“幕僚”。


    朱臣年背后的主人,便是?许诺晏八郎“高升”之?人。


    晏容时把朱臣年的那份供状翻过来,在“郑相”两个字下,提笔画了个圈。


    若无其事把供状扔进一大堆卷宗里。


    值守吏人战战兢兢送上第二杯新?茶时,晏容时另起个话?头,和?面沉如水、查验尸体相貌的十一郎说话?。


    “说起我祖父,老?人家看人极准。曾经有几次笑说点评朝廷崭露头角的后起之?秀,性情,为人,长处,弱点,事后均一一应验。”


    “朝中只有一人,他老?人家看走了眼。这位无论性情还是?处事,和?祖父当?年的预判截然不?同。祖父因病隐退后,还有两三次提起了他。”


    十一郎的注意力被转移过来。


    “晏相当?政时的后起之?秀,如今年岁只怕也不?小了。不?知评议的是?哪位朝廷栋梁?”


    晏容时捧着茶盏啜了一口,慢悠悠地道:“正是?如今的郑相。”


    ——


    傍晚时分?,老?门房颤巍巍把两个灯笼高高挂上大理寺官衙门楣时,一辆马车在官衙台阶前缓缓停下。


    应小满跳下车,搀扶着义?母和?阿织下车。晏家几名长随从马车上提下大包小包。


    “西边请。”隋淼当?前带路,走进大理寺。


    河童巷突发命案,住在隔壁的应家又成了人证,又住进来官衙西边小院。住的还是?同一间小院。


    一回生,二回熟,应家人这次搬进来官衙住,心态比上回自在了很多。


    宫里赐下的玉如意最?先从箱笼里取出,连同观音大士画像供奉在堂屋正中,其他的箱笼包袱再慢慢收拾。


    义?母一边收拾着箱笼一边和?应小满闲聊。


    “咱们又搬进官衙里,七郎晚上会来么?他忙成个陀螺了。”


    “最?近有八郎帮他。七郎这边逐渐腾出手,可以偶尔过来咱家吃饭。如今搬进官衙了……兴许得空就?会来吧。”


    义?母很高兴。“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自家兄弟就?该互相帮衬着。”


    但对着眼前摆了满地的大包小包,人又犯起了愁。


    “马上要?回老?家了,咱们还搬来搬去,够折腾的。”


    应小满抿着嘴只笑,高高兴兴地把包袱打开,物件四处放好。


    阿织含着隋家哥哥帮忙搬家时塞来的糖人儿,笃定地说:“阿姐喜欢住这里。”


    应小满刮了下阿织的小鼻子。


    心里惦记着人,嘴上硬扯别的事。


    “肉铺子就?在斜对面,走过去几步路就?到了,做生意方便。就?在这里住到八月底也不?错。”


    义?母不?信:“住在官衙里做人证录口供,怎么做生意?你还能在官衙里杀羊?”


    应小满顿时一懵。忘了这茬了……


    “等七郎过来,我问问他。”


    ——


    “把这袋卷宗交给晏寺正。”


    晏容时当?面把整牛皮袋二十来斤的卷宗移交给执事官员。


    方掌柜在京城人脉太广,他自己供认的定期走动交结的人物就?有三百余人。录供急缺人手。


    还好现在有晏八郎玩命地干活,一个抵仨。


    “替本官传话?给晏寺正说,余庆楼奸细案已经上报给朝廷,定下八月中结案。每日至少录二十份口供,就?能及时结案,将功抵罪,望他努力。对了,晚上那顿官署堂食加一道炙羊肉,叫他多吃点,莫累倒了。”


    “是?。”执事官员吃力地拖着沉甸甸的卷宗袋子走远。


    天?边笼罩的暮色中,晏容时换下官袍,走出官廨值房,沿着廊子往西,敲响了西边一排清净小院的其中一处院门。


    门打开了。


    阿织的小脑袋从门缝里探出,欢天?喜地回头喊:“婶娘,阿姐。七郎来啦!”


    晏容时笑着揉揉阿织的丫髻,把手里香气扑鼻的油纸包递过去。“厨房现做的炙羊肉,拿去给婶娘。你阿姐呢。”


    “在东屋里收拾东西。”阿织捧着油纸包,蹦蹦跳跳去屋里找义?母拿大盘子。


    其实应小满已经听到动静,三两步迎出来,人此刻就?站在屋檐下,迎面看到熟悉的身影在暮色里跨进门槛。


    晏容时立在小院竹林边,视线往东边厢房方向扫过,空荡荡不?见人。微微一怔的功夫,眼角里却瞥见一道苗条影子蹑手蹑脚地贴着长檐阴影挪动。


    一双桃花眼里顿时漾出了笑意。他故作不?知,还配合地转过半个身子,笔直往东屋的方向走。


    身后传来了细微的脚步声。


    应小满忍着笑,张开手臂直扑上去,从背后一把抱住前方郎君的腰:“——七郎!”


    晏容时反手搂住心心念念的小娘子,把人抱起转了半圈。


    “哇。”堂屋方向传来一声清脆的惊叹。阿织兴奋地喊:“七郎,我也要?抱抱~我也要?转圈唔唔——”


    义?母一手托着炙肉盘子,一手拖着阿织,刚迈出堂屋的脚缩回去,在屋里大声地说:“咳,幺儿,我们要?出去了。”


    “婶娘,我们刚才?已经出去了唔唔——”


    小院竹林边拥抱的两人依依不?舍地分?开。


    借着小院灯光,晏容时仔细观察应小满此刻的神色。他心里有隐忧。


    毕竟事发突然,在她眼前出了条人命。


    “人证暴死隔壁,你可受着惊吓了?”


    应小满仰着头,眼神晶亮莹光,惊吓没看出来,倒有个问题问他:“大理寺小院里能不?能杀羊?”


    晏容时:“……”


    很好。完全没受惊。


    “活羊不?能入大理寺。”


    晏容时耐心跟她解释官署规矩:“官衙大门只供人出入,就?连大理寺养的猎犬都要?从西边侧门进出。忘了?”


    说的有道理。应小满烦恼地琢磨了好一会儿,忽地灵光一闪。


    “那,把活羊牵到隔壁养狗的院子里,借块地杀羊?”


    对着面前满是?期待的晶亮眼神,晏容时没忍住,抬手捏了捏粉嫩柔软的脸颊。


    “就?跟大理寺的狗过不?去是?吧。”


    第66章


    小院当中灯火亮堂。


    大理寺厨房的厨子手艺不错, 晚上现做的炙羊腿肉滋味鲜嫩,香气扑鼻。


    三大一小围坐在石桌前用?晚食,晏容时细说起河童巷这桩杀人案。


    “出事的厢房整间拆成?平地,掘地三尺。屋子角落处放的一个五斗木柜搬开时, 赫然发现墙里一处夹壁。木柜后板可上下开启, 开启后连通夹壁。”


    “夹壁里的地道直通外部, 另一头有个石盖。官差花费不少力气掀开石盖后, 猜猜通往哪处?”


    应小满猜测:“屋子外头?总之可以随意进出的地方。”


    “不错。”晏容时赞赏说:“说起来倒是个寻常人想不到?的好地方。正是两处宅院中间的那处夹道尽头。”


    “平日里覆盖了?许多落叶灰土,无人出入,也无人在意。没想到?地下暗藏玄机。”


    义母抱着阿织边吃边听, 听着听着,筷子停在半空忘了?动。


    应小满的眼睛瞪得滚圆。那处夹道她有印象,窄的很,又脏。居然被人用?作地道出入口?


    “所以, 贼人从夹道掀开石盖入地道, 就可以自由?出入右边宅子。”


    晏容时以手指蘸茶水, 在桌上画出示意图。


    一条地道,从夹道尽头地下越过右侧院墙, 通往厢房。


    “是陈年地道。从夯土痕迹看, 有年头了?。余庆楼最近半年才占用?那间小院, 很难说有关联。方掌柜也供认说, 他对地道之事一无所知。”


    “是不是旧主?人自己挖的避难地道?”


    应小满有想法:“在我们乡下, 挺多人家地下自己挖的地窖,都是躲战乱用?。”


    “有可能。因此,我们昨日提审了?老仆。”


    应小满张了?张嘴, 又闭上。隐约露出些担心神色,被晏容时看在眼里。


    “莫担心。老人家年纪大了?, 只例行询问?,并?无动刑。”


    “结果呢?”


    “你说呢?”晏容时夹一筷子炙肉,放在应小满碗里。“年纪既大,更兼聋瞎。一问?三不知。”


    应小满想了?想,扑哧乐了?。


    “我也觉得。提审他挺不容易,提审官的耳朵没聋吧?”


    但晏容时思虑的倒不是这个。


    他夹起一筷子鲜炙羊肉,不紧不慢接着问?:“听说你和这老仆早晚送药,有些交情。小满你觉得……他当真聋瞎,听不见,看不清?”


    应小满一怔。


    低头仔细回想片刻,老仆虽然嗓门?大,要说全聋全瞎,她是不信的。


    “似乎偶尔也能听见几句,有时候和我对答来着。但眼睛似乎当真不太好。我看他屋子里的陈年老垢好久没清扫了?。”


    晏容时点点头。话题很快带过。


    用?罢晚食,几人围坐喝茶时,义母问?起老仆的下落。


    “人既然也在大理寺,可就在附近院子里头住着?我这边早晚炖的咳嗽好药,喝不完也是倒,不如送一碗过去给?他。”


    “没关在此处待审小院。”晏容时说:“暂拘在大理寺狱里。”


    应小满和义母齐齐“啊?”一声。


    晏容时:“他不是人证。”


    “河童巷这处旧宅秘密甚多。长居多年的老仆,极有可能知道地道的秘密。”


    “他身?上有作案嫌疑。”


    ——


    大理寺丞隔天傍晚过来寻应家母女做人证。


    按照惯例,同样带来两位录供文吏。在小院里挪动桌椅时,大理寺丞捂着耳朵,神情痛苦,喃喃说:


    “小声点,小声点。耳朵疼。”


    应小满坐在人证的木交椅上,低声和老娘嘀咕:“老仆多半是大理寺丞负责审问?的。”


    义母也低声嘀咕:“听说牢房的审讯室都是四四方方一间屋,里头说话有回音。”


    应小满同情地说:“那么?大嗓门?,还有回音。做提审活计也不容易啊……”


    大理寺丞捂着耳朵入座,叹气说:“两位,声音大点。听不见。”


    应家供证无甚好说的。有话实说。


    凡是和老仆的对谈,想起一句是一句,尽数录下。


    两名?文吏嘴角抽搐,笔下如飞如实录下:


    “喝药。”


    “你说啥?”


    “喝药啊!”


    ……


    “哪个是你情郎?”


    “什么?情郎,难听得很。你跟老人家瞎说什么?。”


    “谁说我瞎!”


    ……


    “哪个是你情郎啊?指给?我看!”


    “老人家别闹。”


    “老人家是不是看不清近处啊?别只顾着扫主?人的两间院子,有空多看看自己屋里。桌子墙角脏得很!哎呀,死鼠!”


    ……


    花了?整个时辰,满满当当录下三大张口供,里头许多鸡同鸭讲的轱辘话,大理寺丞揉着发疼的耳朵,瞧着满纸废话发愁。


    “当真再无旁的了??录下的这些,嗐,不似有用?啊。”


    应小满扶着老娘站起身?,同情地说:“能想起的就这些了?,老仆原本话就不多。寺丞提审辛苦,回去早些休息罢。”


    这些日子以来,大理寺上下官员谁不知道应家小娘子和晏少卿的关系?大理寺丞也赶忙起身?,态度颇为客气。


    “问?不出线索,心里难安。睡也睡不踏实。应小娘子再想想?”


    和老仆的日常对话,应小满实在想不起更多。


    想来想去,她只加了?句:“命案那天早晨,我记得老仆拿大扫帚,把夹道扫了?个干净。当时我亲眼看到?的。”


    大理寺丞立刻敏锐地察觉不寻常处:“他不是每日都清扫夹道?”


    “不是。”


    应小满和义母想了?半日,隐约记起:“大约半个月扫一次。我们搬去河童巷整个月,只见他扫过两次而已。”


    大理寺丞揉着耳朵思索。文书吏刷刷记录不停。


    应小满还在纳闷地问?:“这些也有用??几天扫一次地也要记录在案?”


    太过琐碎,谁也不知道哪些是有用?的线索,哪些是废话。大理寺丞只答:“录下再说。”


    当晚临睡前,义母和女儿嘀咕。


    “大理寺不是人待的地方。你看这些官儿,一个个眼下青黑,没几个有精神,只怕都在日夜查案。七郎人瘦得厉害。得空你问?问?七郎,能不能挪个地儿,换处衙门?当官?”


    应小满想起七郎的承诺。


    “他赶着八月中结案,八月底就可以跟咱们回老家给?爹扫墓了?。路上来回总要两个月,回家再待一阵,那段时间多吃多休息,叫七郎养养身?子。”


    义母赞同:“人年轻,休息一两个月总能恢复。但他手里的案子当真八月中能结案,八月底能跟咱们回老家?”


    应小满也说不准。


    她起身?吹熄义母屋里的油灯,嘴里只说:“再等等他。”


    ——


    审讯室日夜灯火通明。


    大理寺丞肃然坐在案后,啪的一拍惊堂木。


    “堂下老仆,如实召来。你家主?人的旧宅,地下暗藏密道数条,纵横交错,你可知情?”


    头发花白的布衣老仆跪在堂下,扯着嗓子高喊:“你说啥?”


    大理寺丞喝道:“小声些说话!你家主?人的旧宅,地下密道纵横交错,你可知情?”


    “你说啥?!”


    “密道!地下密道!!”


    “你说啥?!”


    “……”


    一墙之隔,晏容时以木塞堵住铜管,坐回黑漆木长案后。


    镇纸压住面前三大张供状,他逐字逐句细查。


    五月里,河童巷这处空置的旧宅被晏八郎往外传递消息,事发当时便提审过一次老仆。


    老仆一问?三不知,最后无罪释放。


    当时的提审卷宗上,同样记载着一溜排的“你说啥?”


    结案语写道:“年纪既长,更兼聋瞎。查无可查,无罪释审。”


    指节轻轻地点了?点“聋瞎”二字。翻过应家母女的最新供状,逐字细看。


    在应小满的许多口供当中,圈出几句对话。


    “裙子都脏了?。”


    “待会儿继续扫。先出来喝药,我马上要出门?了?。”


    “出门?去哪?”


    老仆清扫夹道的那个清晨,应小满端着药碗等在夹道口,两人之间的短短几句对话,分明有来有往。老仆即使聋瞎,也不是全聋全瞎。他听得见,看得见。


    再次拔开木塞,铜管里传来的提审动静响彻石室,嗡嗡地回荡。


    隔壁审讯室里,大理寺丞崩溃高喊:“你这老仆可识字?本官把问?话写给?你看!”


    老仆中气十足地喊:“你说啥?!”


    “识字!你可识字?!来人呐,把笔给?他!”


    老仆惊恐高喊:“你们要干什么?!有没有天理了?,你们硬塞什么?东西给?小人?小人可没偷!”


    旁边一个看不下去的文吏插话:“寺丞忘了??老仆不止聋,他还瞎啊。如何识字?”


    ……


    木塞重?新塞住。


    晏容时在长案上铺开白纸,思索着,连续画出几个三角:


    幕后主?使——朱臣年——晏八郎。


    幕后主?使——朱臣年——应小满。


    笔锋一转,新添上几个人名?。


    应小满——义父庄九——方掌柜。


    晏八郎(传递消息)——方掌柜(转递消息给?某处)—— 晏容时(遇袭)。


    庄九(故人归还五十两银)——方掌柜。


    卞评事(等众多低品阶官员)——方掌柜(买卖精铁,收集武器,供给?北国)。


    白纸落下的线索乱如麻线,仿佛蜘蛛网般往四面延伸,把众多人物牵扯在内。


    关键节骨眼上被灭口死亡的朱臣年,格外凸显出重?要性。


    他思索着,往朱臣年的名?字上画了?个圈,写上一行小字:


    “幕后主?事,可是郑相?还是另有其人?”


    幕后的主?使之人,借朱臣年的一张利嘴,说动晏八郎传递消息,开春时暗杀自己这主?审官,企图阻止国库武器倒卖大案追查下去的意图明显。


    但幕后之人沉寂数月,第二次出动朱臣年,居然找上了?和国库武器大案毫无关联的应小满。


    幕后之人的目的为何?


    面对着蜘蛛网般的人物关系,晏容时思索着,在应小满的义父:“庄九”的名?字上,重?重?画了?个圈。写下一句话:


    【旧人前来归还五十两银】


    之前提审方掌柜时,关注点着眼在“旧人”的恩怨之上。但朱臣年当街拦住应小满,再度吐出同样这句话时,便不能轻易忽略过去。


    提笔写下关键句子后,翻开方掌柜的厚厚大摞供状。


    关于“庄九”其人,方掌柜供状说道:


    二十余年前,结识庄九于京城。


    当时,庄九是受雇于其主?家的护院之一。因为武力出群,颇得其主?家信重?,时常护卫主?家出行。方掌柜和其主?家做生意时,认识了?庄九。


    方掌柜供说:庄九的主?家姓盛,也是个商户。但盛家做的生意比余庆楼大了?不知多少,在三十年前的京城可谓是名?声赫赫。结交往来的都是京城的达官贵人,王公国戚。


    这位姓盛的富商,当年在京城做的,是大食国出产的蔷薇水生意。


    剔透琉璃八角瓶里装一小瓶色泽晶莹的蔷薇水,乃是京城极罕见的珍物。二两小瓶,叫价二两金。


    京城王公贵胄趋之若鹜。


    “后来不知怎么?牵扯进了?二十多年前的一桩武器买卖大案,盛家抄了?家,死的死,散的散。偌大家产散得一干二净。”


    方掌柜供证当时,晏容时在场。方掌柜抬头看了?眼上首主?位的晏容时,眼神很奇异:


    “晏相主?政时的旧事了?。具体为何会把盛家牵连进去,多年往事,谁还记得呢。呵呵,也不知晏少卿当时年方几岁,是否记事了??”


    话说得不敬,当时方掌柜就被狱卒踢翻地上,挨了?两记耳光。


    晏容时当然不在意方掌柜的态度如何。


    话虽不敬,供出真话就行。


    应小满的义父庄九,当年在京城如何跟晏家结下的仇……


    就在方掌柜的这句供状里现出了?端倪。


    晏容时思索着,蘸墨提笔,在乱如蜘蛛网的人物关系里又加入三组关系。


    盛家(主?家)——庄九(护卫)


    盛家主?人——余庆楼方掌柜(生意关系)


    晏家——盛家(二十余年前,精铁武器倒卖旧案结仇)


    【故人前来归还五十两银】


    按常理推断,其实有两个可能:


    要么?,庄九自己去余庆楼,归还五十两银。


    更大一种可能,庄九受主?家(盛家)委托,前来余庆楼,归还五十两银。


    晏容时把第二种可能重?重?地圈起,写得密密麻麻的人名?关系纸张对折,以镇纸压好,起身?出石室。


    他想起一桩之前被忽略的小事。


    说来说去,都是【五十两银】。


    为什么?小满手里的银饼,称重?只有三十二两?其他十八两的去向呢?花掉了??


    ——


    又到?了?日暮时分。应家暂住的小院里传来浓郁的清香。


    没有灶台生火,义母把熬药的小锅炊具一字排开,折腾了?整个下午,硬是捣鼓出一只荷叶鸡。


    “秋凉了?,荷叶再难买到?。家里屯的最后两张荷叶,炖最后一只鸡子。今天吃完这顿,下次要等明年了?。”


    义母把热腾腾出锅的荷叶鸡摆放桌上,笑着招呼刚刚登门?的来客。


    “七郎来得正好。一起坐下来吃。”


    义母做主?,把两只鸡腿夹给?应小满和晏容时一人一只。


    药锅炖出的荷叶鸡,格外有股药香儿味。


    晏容时也从提盒里摆出今晚大理寺堂食供给?他的那份羊肉。


    活羊不能入大理寺正门?。按照应小满的提议稍做变通,在隔壁养狗的院子里圈出一块地,趁猎犬牵出去放风那段时间,应小满过去杀羊。


    大理寺公厨每天雷打?不动添加十斤羊肉食材。


    除了?狗舍里六只狗子疯癫了?点,大理寺上下官员差役们一致表示满意。


    厨子大展手艺,今晚做的是入炉炕羊。灶炉内烤熟的鲜羊肉别有风味。


    两盘肉菜摆上,浓香扑鼻,三大一小围桌吃得有滋有味。


    应小满边吃边答关于“五十两银”的疑问?。“之前确实花掉八两,充作四个月的赁金给?了?牙人。”


    至于其他的十两去哪儿了?。


    “别提了?。压根没有那十两银。我爹当年在京城时,就被他那帮子所谓‘旧友’给?坑了?。”


    她从头说起,大银锭里如何融进一个铁疙瘩,如何被七举人巷赁屋的屋主?发现,如何被牙人拿过来抱怨了?半日。


    说完洗干净手,转身?进屋,翻箱倒柜好一阵,捧着一坨半融化的铁疙瘩出来。


    “喏,就是这个。上回牙人还给?我,我打?算带回老家给?爹看看。沉甸甸十两铁,硬塞进银锭里充数。”


    晏容时意外地捧起一坨铁疙瘩,托在掌心,借由?灯光仔细打?量融化残留的边角形状。


    “……铁钥匙?”


    第67章


    应小?满手里的鸡腿只剩个骨头, 晏容时面前的鸡腿还完完整整的。


    蘸了点茶水,眼睛盯着铁疙瘩,手指在桌上划轮廓。划的正是钥匙形状。


    划几下?,又?涂抹掉, 正琢磨着修正时, 旁边伸过来一根手指头, 不客气地把钥匙轮廓都抹去了。


    “先吃。”应小?满把整只荷叶鸡连盘子端到他面前。


    “你再琢磨这铁疙瘩, 能有锁匠精通?把饭用完了,出去找个锁匠来替你琢磨。”


    话?糙理不糙。晏容时果然一笑停了手。把面前?没动的鸡腿放去应小?满面前?,自己接过整鸡, 拿小?刀沿着鸡骨架片肉。


    临近中秋,今早上应小?满去肉铺子?做生意的时候,看到满大街都在卖花灯,她顺道买了盏莲花灯回来给阿织玩儿。此刻阿织吃饱喝足, 正提着莲花灯在小?院里来来回回地跑。


    义母眼里笑看着小?丫头玩耍, 言语间却免不了浮出几分担忧。


    这两天小?院里闲着没事干, 义母净琢磨着河童巷凶杀案了。


    “我听小?满说,怎么跟朝廷里的郑相?公牵扯上了?”


    义母忧虑重重:“咱们平民小?户的, 做了凶案人证, 会不会得罪了郑相?公……”


    “伯母无需忧虑。”晏容时安抚说:“河童巷凶案未牵扯郑相?。死?者的口供压在我案上, 没有录入卷宗。”


    应小?满吃惊地问:“为什?么?我听隋淼说, 死?者供得明明白白的, 他?是郑相?麾下?幕僚。”


    晏容时不紧不慢地撕下?两只鸡翅膀,边吃边说。


    “首先。死?者只是当?街拦你说话?,他?未犯法。”


    “其次, 他?坚持说他?自己好奇心起,当?街拦你问话?, 跟郑相?撇清了关系。至于话?里几分真?假,还未多?问,人便被谋害。”


    “最后,前?两日十一郎过来大理寺,死?者的口供,我当?面拿给十一郎看过。你知?道他?如何反应?”


    应小?满啃着鸡腿想。


    “十一郎是皇家人嘛。牵扯到郑相?公这么大的官儿,他?觉得要慎重地查?”


    “不,十一郎当?时脱口而出的原话?是:‘又?是郑相?幕僚?这次又?是谁要诬陷郑相??三番五次,有没有完!’”


    噗~应小?满差点被呛住,咳了几声。


    “怎么回事。”


    义母把早晨隋淼送来的甜橘取十来只堆一整盘,又?搭一盘傍晚现炒的南瓜籽放在石桌上。


    应小?满好奇心被完全勾起来,仿佛茶肆里听人说书?那?般,哒哒哒地磕南瓜籽,眼睛眨也不眨地等下?文。


    晏容时想了一会儿,如此说道。


    “郑相?是世?上很少见的一种人。”


    “我祖父晏相?当?政那?些年,因为爱喝酒,曾经酒后误过几次不大不小?的事。郑相?从不误事。”


    “执政勤勉,夙兴夜寐。执政六年,风霜雨雪,从不迟到早退。不贪色,不好酒,每日粗茶淡饭而已。朝中不结党,家中无余财。”


    “执政六年,被诽谤构陷四次,从不驳斥,也不上书?自辩。每次都安然入狱,次次查明清白放出。”


    “最严重的那?次,也是门下?一位幕僚惹出人命大祸事,被抓捕后供说:‘我是郑相?麾下?幕僚,俱是郑相?授意!’连累得郑相?被抄了家。”


    “事后郑相?被查明毫无关联。抄家时又?意外发现郑相?家里过得清贫,当?朝宰执,百官之首,俸禄每月三百贯,家里却只有老仆两三人,老妻过世?多?年未续娶,家里冷冷清清,连屋宅都是赁来的。”


    俸禄每月三百贯,还住赁宅子??


    应小?满惊讶地追问:“这么一大笔俸禄,怎么花用了?”


    “抄家报上去后,官家也觉得惊诧,把郑相?从牢里提去宫里,当?面问询。”


    郑相?自己家住赁宅,但在城郊买了两处大宅院。宅院里供养了几百名出身清贫、学识出众的寒家学子?。


    其中有不少刻苦攻读,科考中选的学子?,陆陆续续地出仕做官。


    也有更多?无法考中的学子?,便继续在郑相?宅子?里住着,一家老小?受郑相?接济过活,在外头号称“郑相?麾下?清客”,“郑相?麾下?幕僚”。


    郑相?随便他?们吃住。


    这些“清客”,“幕僚”在外头惹了事,牵扯到郑相?身上,若事不大,郑相?也担着。


    当?着官家面前?,郑相?如此说:“钱财易得,人才难得。老臣自己便是大器晚成者。哪怕供养的士子?一百个里头只有一个最终成才,老臣也觉得,倾尽家财值得。”


    “官家感?动得说不出话?来,郑相?当?场官复原职。这是两年前?的事。”


    说到这里时,晏容时手里的整鸡也吃得差不多?了,鸡骨头在桌上又?拼成个整轮廓。他?起身洗手,最后几句结尾,结束了今天的“说书?”:


    “自从那?次抄家事件后,郑相?又?被牵扯去两三次祸事中。有政敌攻讦,也有幕僚惹事。但郑相?得了官家的信重,始终稳坐相?位。”


    “官家有句背后赞叹的话?,在朝野流传甚广。”


    “称赞郑相?说:‘大贤近乎圣’。”


    听得入神的应家母女俩同时发出低低的喟叹。


    义母喃喃地说:“勤勉做事,不贪财不好色,连吃食都不贪一口,确实像个圣人。”


    “小?满觉得呢。”晏容时洗手回来坐下?,边剥橘子?边问。


    应小?满想了半天。


    “听起来确实像个圣人。但……听起来也不大像个活人。不知?为啥,我听着听着,觉得后背发凉。七郎。”


    她紧张地抓住晏容时的手:“做官儿做久了,可别做成这样。拿着三百贯俸禄,感?觉活着没大意思,倒像要成仙。”


    晏容时瞥了她一眼。不知?想到什?么,眼神有点意味深长。


    “放心,不会。”当?着义母的面,他?没多?说什?么,只指了指面前?桌上摆好的鸡骨架。


    “旁的不说,晏家祖传好美食。家里日常三顿饮食做得精细,和粗茶淡饭不沾边。以后小?满不必担心吃食上亏欠。”


    义母当?时便明显松口气,释怀地笑了。起身端来热茶,招呼两人喝茶。


    应小?满:“……”


    “你家三顿饮食做得精细,跟我说什?么。”


    晏容时只笑。


    把剥好的橘子?放去她面前?。


    “入秋后的橘子?甜,多?吃点。”


    祖父当?年病中无事,曾经和少年的他?闲说过两三次。他?印象很深。


    “你之所以为你,我之所以为我,人人都会有独有的小?癖好。喜爱厌憎,七情六欲,自然之道。大节无亏即可。”


    “人人都想成圣贤,但真?正的圣贤只在书?里。头顶明月尚有亏盈,烈日尚有日食。哪有毫无瑕疵的人呢。遇到了世?上所谓完人,你要小?心留意,他?把瑕疵藏于何处了。”


    远处敲响二更天的梆子?。呵欠连天的阿织被抱去屋里哄睡。


    晏容时起身告辞。


    应小?满提灯送他?出门,沿着鹅卵石小?路一直送出去百来路。


    出门时规规矩矩的,等头顶月影钻入云层,再从云层现身时,月下?的两个人影已经挤挤挨挨靠在一处。


    步廊子?转角处种了一小?片竹林。竹影摇动,两人十指交握,在竹影间慢腾腾地走。


    晏容时说:“刚才的橘子?我吃了一个半,都是甜的。你吃的呢?”


    应小?满细数了数:“吃了两个半,这种黄皮大柑橘真?的很甜。”


    “我尝尝。”


    “嗯……?”


    月下?慢腾腾沿着竹林走的人影停住了。


    竹影在林间移动。竹下?的人在细细地品尝,口齿间带着清茶的香,又?带着柑橘的甜。


    月光浮动。依偎在一处的人影开始小?声说话?。


    “晏家日常饮食做得细致,许多?祖传的食谱秘方。有我祖父的研究,还有我母亲的。以后都交到你手上。”


    “我又?不爱做菜。我娘爱做。”


    “你只看。哪个食谱方子?看馋了,叫厨房做便是。”


    听起来倒不错。应小?满弯着眼睛,开口刚想说:“阿织那?个小?馋猫……” 要乐死?了。


    才说几个字便忽然醒悟过来,装作很凶的:“说什?么呢。八字没一撇的事,别瞎说。”


    嘴里凶巴巴的,一双眼睛却还是弯着的,像竹林高处挂着的弯月,眼底映出面前?郎君的影子?。


    她隐约有些预感?。“下?面你又?要忙了吗?”


    晏容时并不瞒她。“藏在银锭里的铁钥匙是重要线索,会加紧追查。接下?来几日不得来了。”


    应小?满露出不舍的神色。


    晏容时更舍不得。


    临别在即,他?摩挲着面前?柔软动人的唇瓣,轻声哄说:


    “甜橘子?茶香的嘴再张开些。我尝尝。”


    ——


    火把亮如白昼。今晚单独提审重犯。


    晏容时坐在石室的黑漆长案后。方掌柜盘膝坐在右角落的木栅栏里。


    “拿到应小?满手中的银锭,你立刻把银锭融成了银水。这不是寻常人的做法。”


    “因此,故人前?来归还五十两银。归还的不是银锭,而是银锭里藏的东西。你对此知?情,意图寻找那?东西。”


    方响笑着拍掌几下?。


    “想到这一步不容易,方少卿。”


    “只可惜,我自己也不知?银锭里藏了什?么。不必追问了。不知?就是不知?,再下?令拷打,只不过白费功夫而已。”


    晏容时并不显失望。


    不疾不徐,有来有往,慢慢地套话?,仔细寻找漏洞。


    “你这个余庆楼的主事人都不知?情,还会有谁知?情?等当?真?有人前?来归还银锭,你如何验看来物真?假?总不会真?的假的都收下?,直接送回北国?如此玩忽职守,你北国上司不计较?”


    方响自嘲地笑了。


    “庄九手里那?个银锭,老夫确实不知?里头到底塞了什?么东西。他?主家说会托庄九送个东西来余庆楼保管。结果东西始终未来,庄九也消失不见,只有老夫在京城苦等。呵呵,一等二十多?年。”


    晏容时从书?案后抬起视线,注视方响片刻。


    “你之前?供认说,和盛家只是寻常商贾来往,并无深厚交情。按常理来说,即便还记得盛家,和盛家过去交往的种种事早该忘了。你却把二十多?年前?的一句托付牢牢记到今日。”


    “究竟何等的重大原因,让你把寻常来往的商贾一句寻常问话?,牢牢记到二十余年后?以至于多?年后应小?满现身时,你立刻现身,她一句‘姓庄’,你立刻想起了庄九,之后更派出死?士追踪应小?满?中间藏的那?段,说出来。”


    方响瞬间闭上了嘴。


    石室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晏容时把从前?记录的长卷宗拉开,摆在方响面前?。


    “方响,你之前?说过,愿意配合我们问话?,只求速死?。你既然已供出了这许多?,为何又?要隐瞒,导致酷刑加身,不能速死??”


    方响叹了口气。


    “实话?与?你说,晏少卿。老夫既然落在你们手里,配合供出这许多?,确实只求个速死?。但老夫在北国还有家族妻儿。你再问下?去,老夫的家族妻儿保不住。”


    晏容时追问:“你的意思是,被捕受死?,余庆楼据点暴露,招认在京城潜伏的奸细网,这些都不会牵连你的家族妻儿。但我追问你和早已消失的盛家的关联,会牵连你在北国的家族妻儿?”


    方响闭目不答。


    晏容时耐心地等。


    空气凝滞了整个时辰后,方响终于开口,带几分苦涩道:“二十余年前?逃过了你祖父晏相?的手,如今又?落在你手里,冥冥之中自有天意。不必再问了。老夫已供出这许多?,够立功升官了,何必赶尽杀绝呢。可怜可怜老夫在北国的家族老小?。结案罢,晏少卿。”


    晏容时停下?了笔。


    两边较劲的整个时辰里,他?把白纸又?画成个乱麻。


    新添几段关系。


    方掌柜——盛家(非同寻常的紧密关系)


    盛家(主家)——庄九(送银锭,内藏铜匙)——方掌柜(苦等二十年)


    晏容时抬笔把“铜匙”两个字重重圈出,继续开口询问。


    “寻常的五十两银,必然不会让你惦记至今。”


    “打个比方,盛家同意把他?家的亿万家财赠你,这等分量就足够方掌柜你记住二十年了。”


    方响冷嗤:“盛家以亿万家财赠我?盛家早抄家了,哪来的亿万家财。”


    “只是打个比方而已。” 晏容时不紧不慢地说下?去。


    “不错,盛家卷入当?年的国库武器倒卖旧案中,抄了家,出了事。因此盛家和你约好送来的东西没有送来,约好的庄九也没有出现,而你没有去追,只能在京城苦等,因为你也不知?庄九去了何处。如果盛家还好好的,约好的庄九没有出现,你必然早就追去盛家询问了。对不对?”


    说到这里,他?抬笔蘸墨,记录在案。


    “所以,盛家主人和你相?约,让庄九送五十两银来余庆楼的节点,是在盛家已经卷入大案、即将抄家的危机时刻。”


    方响懊恼地闭上了嘴。


    晏容时继续往下?推:“反过来想一想,盛家即将家破人亡的危急时刻,送出去的东西,必然是极紧要的物件。送东西的人,必然是极可信的人。因此,盛家主人派遣他?身边信赖的庄九,送一件极重要的物件给余庆楼……”


    他?往前?翻了翻录供:“余庆楼当?年,新开不久罢?方掌柜当?年新来京城,和盛家的生意往来,不过是几次酒水买卖。一个立足京城多?年、做名贵蔷薇水生意的巨贾,一个初来乍到、寻常小?酒楼的掌柜,两边如何搭上‘临危受命’的交情的?”


    方响咬牙不语,额头青筋跳动,两眼露出凶光。


    晏容时又?低头看了眼关系图。


    方掌柜——盛家(非同寻常的紧密关系)


    提笔补上:方掌柜(北国奸细)


    “常理说不通。但若两边都是奸细,彼此知?根知?底……那?就说得通了。”他?慢悠悠地说。


    他?起身走到另一处书?案,把泛黄的旧卷宗挨个翻看。


    盛家之主,盛富贵。主营蔷薇水买卖生意,京城交游极广。充当?掮客,引见各路豪富,结交京城达官贵人。


    其中一路豪客,实为北国的五王子?莫尔敦。借由盛家的路子?,暗中交结京城高官,倒卖出去整库仓的精铁武器,甚至还有大量火器。


    被晏相?连抓带查,在边境把倒卖武器追了回来,顺带抓了北国王子?,端了京城的奸细老窝。


    “让我看看盛家的罪名判定……盛富贵不知?北国王子?真?实身份,被北人利用,交结涉案,判了抄家流放。”


    晏容时把旧卷宗放好,走回木栅栏边,继续温声缓语地问方响。


    “所以,当?年还有漏网之鱼?”


    “除了被家祖父晏相?连根挖出的一大窝奸细。号称 ‘被北人利用,牵连涉案’的盛家,其实是北国派来的第二窝奸细?”


    “你方才不肯说,故意示弱说什?么家族老小?……为了要保这个秘密?”


    方响闭了闭眼,又?睁开。


    额头青筋暴起,冷冷道:“晏容时,结案!”


    这是方响说的最后一句话?。


    之后方响再没开口说一个字。


    清晨时分,晏容时缓步走出石室,吩咐下?去。


    “倒查三十年,重查当?年涉案的盛家。”


    ——


    鼻下?传来桂花的清香。从审讯室回值房的路上,栽种的桂花树到了盛放的季节。


    晏容时心里一动,脚步停下?了。


    问周围路过的文吏要了剪枝的大剪刀,在清晨的晨光里挑拣着剪下?几枝,叮嘱隋淼送去西边应家小?院,自己留一支,抱在怀里进值房。


    案头放着一小?篮橘子?。


    他?抓起一个看了看。黄橙橙的大个头,瞧着有点眼熟。


    “应家小?娘子?大清早送来的。”


    大理寺丞咳了声:“下?官当?时正好进门,刚想拦说,官衙值房重地,不好吃橘子?。但应小?娘子?说,晏少卿喜欢这种甜橘子?,留下?篮子?就走了。少卿你看……”


    晏容时失笑。他?喜欢的哪里是橘子?。


    嘴上什?么也没说,把两只黄橙橙的橘子?欣然摆在案头。


    ——


    应小?满午后从大街斜对面的肉铺子?回来后,远远地闻到一股清香。


    “哪来的桂花?”


    义母:“七郎早晨送来一小?篮子?,四五枝。篮子?底下?还压了张纸,你瞧瞧。”


    应小?满从小?空篮里摸出字幅展开,念道:“昨夜荷花,今秋桂子?,齐聚应家小?院。”


    “啥意思啊?”


    “大概是,昨晚吃了咱们的荷叶鸡,今天送来桂花,道谢的意思?”


    应小?满高兴地四处张望:“花呢花呢。”


    义母乐滋滋说:“他?送的正好。我正闲得发慌,今天做了点桂花金枣糕。桂花都炖锅里呢。”说着打开热气腾腾的小?石锅,“看。”


    应小?满:“……”


    ————


    当?天晚上,晏容时在值房里挑灯查阅卷宗时,有服侍吏人敲门进来。


    “应家小?娘子?送来的。” 吏人提着小?竹篮放去案上:“说不打扰办案,转身就走了。叮嘱晏少卿要吃完。”


    晏容时掀开小?竹篮里的白布。


    迎面一股扑鼻桂花清香。竹篮里整整齐齐放着四块桂花金枣糕。


    早晨随桂花送去的纸幅也被送回,压在篮子?底,在反面横平竖直地添了两行字。


    “昨夜荷花,今秋桂子?。都在我娘锅里。”


    “吃罢。”


    第68章


    头顶上高悬的一轮弯月逐渐变圆。


    轰动京城的余庆楼查封大案, 于?八月中秋前夕正?式结案,大理寺拘捕敌国?奸细八名,涉案官员三十八人,涉案五百余人, 按涉案轻重量刑定罪。


    官府邸报公布了北国奸细据点的消息。之前哄传街坊茶肆的种种情爱相关、两个衙内互相斗气、为个小娘子打砸酒楼之类的流言一扫而空。


    “余庆楼的案子结了, 七举人巷的纵火案也跟着破了。”


    中秋这天傍晚, 义母想方设法?用煮药小锅弄出几道拿手菜。


    对着逐渐显露天幕的一轮圆月, 义母感慨说:“一个八品的小官儿,听说姓卞,叫卞评事。跟巷子西?边的周主簿家平日还是好朋友。为了点钱财事, 怎能狠心把?周家满门都烧了呢。”


    “不止钱财吧,还有官场前程。而且他自己?没动手,总觉得查不到他头上。”


    应小满给老?娘和自己?的杯子里斟酒,给阿织也倒了杯蜜水。


    “卞评事出赃物?的路子搭上余庆楼, 跟方掌柜一来二?去混了个相熟。周主簿被抓了以后, 书房暗藏的记账册子叫他睡不着觉, 他就去余庆楼问办法?。方掌柜给他写了个‘火’字。”


    “死士一把?火把?周家烧成?平地。卞评事自己?无事人般在家里睡觉。周主簿压根不知道余庆楼。这案子能破,简直老?天有眼。”


    义母听得喃喃地念佛, 起身去供奉着玉如意和观音大士画像的佛龛前头拜了几拜。


    母女俩对着头顶一轮圆月碰杯。


    “八月十五了。”


    “下个月半, 咱们顶着头顶的圆月亮, 就该在回家的半路上了。”


    “嗯。”


    “七郎今晚不得来了罢?他自家里肯定?摆中秋宴席。上回我听隋家后生?说了一嘴, 好家伙, 晏家竟有那么?大一家子人。听说同辈兄弟就有三十六个。吃席敬酒就得半个时辰。”


    应小满抬头看?了看?澄月:“他说晚上抽空来我们小院一趟,自家不回了。这几天他日夜都在官署里。”


    义母纳闷说:“案子不是破了么??怎么?反倒更忙了。”


    “余庆楼的案子和七举人巷纵火案破了。”应小满叹口气?,给阿织夹肉。


    “去年秋冬就开始查的那桩国?库武器失窃大案, 还压在手上呢。”


    义母也叹着气?喝了口酒。


    “哎哟,这酒滋味好!”


    她稀罕地倒了第二?杯, 拿在手里打量:“哪家的酒?咱们回老?家带一壶,供去你爹坟上。”


    提起供奉去坟头,义母就没忍住提起被充作?证物?的铁疙瘩。


    “记得叫七郎用好了拿回来。你爹那犟驴脾气?,不撞南墙不回头。铁疙瘩供去坟上,提醒他怎么?被人骗的,叫他在地下长长记性?。”


    “我晓得。”应小满抿了口酒,舔了舔唇角。熟悉的芳馥香味弥漫舌尖。


    “这酒是玉楼春。”


    ——


    圆月清辉洒向大地。


    大理寺官署灯火通明。查办兵部精铁武器失窃大案到了最后关头,相关官员日夜提审人证,查验物?证,翻阅旧卷宗。一场横跨二?十余年的大案,不知多少人耽搁了中秋团圆之夜。


    十一郎的长案在左边,晏容时的长案在右边。晏八郎的长案搁在下首。众多值守官员进进出出。


    清辉如水,月光隔窗映照在水磨石地面时,晏容时放下笔,吩咐八郎:“难得八月十五,你先回家去。”


    晏八郎从供状纸堆里抬头,露出一双发青的无神眼睛。


    “下官撑得住。下官还可?以继续做事。”


    “回去。”晏容时头也不抬,从案牍中吩咐说:


    “你母亲在家里等你。今晚你再不回,你母亲定?以为我把?你害了,说不准明早披头散发来官衙敲鼓鸣冤。”


    晏八郎的嘴角抽搐几下。


    以他母亲的性?子,不是不可?能。


    他放下笔,脚步虚浮地飘出去。


    十一郎冷笑:“你这位兄弟的性?子,只怕非但不会感激你放他回家过中秋,心里还怒骂你辱他母亲。”


    “随他。”晏容时并不以为意,寻出一份供状摊开,一目十行?地翻阅。


    又对十一郎道:“你该回宫了。中秋家宴,缺席不好。”


    十一郎确实打算走了。起身离席几步又走回。


    “你自己?不走?今晚不回长乐巷了?”


    “八月中秋团圆夜。”晏容时淡淡问:“回去长乐巷看?谁。”


    十一郎噎了下。


    七郎是他幼时伴读,两人知根知底。他岂不知长乐巷的事。


    晏相还在时,格外看?重七郎,时常带在身边教导。


    “吾家麒麟儿”的说法?,便是晏相在某次宫宴时,骄傲指着年幼的嫡孙当众如此说道。


    七郎从此名声大噪。小小年纪,得以交结京城的众多名士。


    相比七郎这个受宠嫡孙来说,七郎的父亲却只是个平庸无奇的儿子。


    晏相临终前,指定?七郎为下一任晏家当家之主,当时七郎才十二?岁。晏相为此索性?跳过其他的儿子,命七郎的父亲暂领家主之位。


    不止七郎的叔伯兄弟不服,七郎自己?的亲生?父亲也不服。


    那几年晏容时在晏家具体如何过的,他闭嘴不提,十一郎这个生?平好友也不大清楚。总之,晏容时的母亲便是在那几年郁郁逝去了。年满二?十加冠后,他父亲也并未遵从晏相的遗命,拒不肯将家主之位拱手让给儿子。


    少年时才气?纵横的晏家麒麟儿,渐渐长成?了后来的沉静含蓄性?子。外圆内方,心思缜密,点水不漏。


    他父亲被一场风寒击倒后,病重疑心更甚,对自己?的亲生?儿子诸多防备,动辄大骂掌掴。七郎面不改色,晨昏侍疾,被泼得满身药水淋漓,依旧安之若素,该点卯照常点卯,该坐衙照常坐衙。


    以至于?后来连官家都惊动了,问起晏家“名门之后,为何酷虐亲儿?”当日下旨把?他从修史书的编修院平调去中书省,任御前起居舍人。


    下的是皇帝中旨,从宫里发出,未经过六部衙门的层层官员,直接送去晏容时手里。


    晏容时将圣旨揣入袖中,若无其事回家,一个字都不提。


    平调任职,依旧是正?六品。连官袍子都不必换。


    第二?天照常起身,早晨侍疾后身上什么?样子,就什么?样子直接入宫去。


    御前侍奉,记录起居。官家瞠目盯他良久。


    他父亲一场风寒大病还没好全,朝中几位与晏相交好的老?臣相约入宫面圣,在官家面前旧话重提。


    提起晏相当年几次三番对老?友们说过的:


    【只等吾家七郎长成?及冠,便可?继任家主,中兴晏家。】


    这是三年前的事。晏容时当时二?十一岁。


    成?为京城名门大族最年轻的一位家主后,晏容时将自己?的父亲客客气?气?移送老?家祖宅养病,顺带送走了十几位叔伯长辈。临行?前赠他们一句话:“乡郡山水野趣,宜修身静气?”。


    乡郡山水野趣,宜修身静气?。对着京城见不着的好山好水好风景,一年气?死了仨长辈。


    三年中秋月圆,时光荏苒。


    祖父,父亲,母亲。总之,几位血脉至亲都不在了。过往恩怨皆休。


    长乐巷大宅里倒还有个年老?忘事的老?祖母,整天乐呵呵地问“我家七郎在何处啊”。


    十一郎已经走出门去,站在中秋明亮月光里,回身劝了句:“回去看?看?你家祖母也好。”


    晏容时起身送他出去,不置可?否,只说:“我自有去处。你且回。”


    头顶月色偏移。


    明亮月光在云层移动,逐渐升上中天。


    被单独招来问话的工部巧匠站在长案前,把?半融化的铁疙瘩小心双手奉还,又送上一把?新打制的精铁钥匙。


    “回晏少卿,小人想方设法?取模,尽力修补原样。原本的铁钥匙有□□成?把?握就是这样。但具体能不能打开锁头,还得当面试过才行?。”


    晏容时拎起钥匙上方的小铜环,将沉甸甸的精铁钥匙举在面前,借着月光打量。


    “极为厚重的一把?钥匙。不像箱柜所能用的。”


    “不像箱柜钥匙,太大了。”匠工也赞同:“瞧着倒像把?守库仓的大门钥匙。”


    晏容时晃了晃沉甸甸的钥匙。


    “库仓钥匙我见过不少。少有这么?厚重的。”


    匠工见识过的库仓钥匙也不少,想了想道:“京畿三座武器库的库仓铜锁,小人有幸见识过一个。那钥匙,差不多有这么?大。”


    三座京畿武器库,晏容时都去过。


    他回忆起武器库仓的大门。“我记得是整块浇筑的铁板,九尺高,两扇合拢。”


    “是是。须得四个壮汉合力推开。” 匠工补充说:“小人时常修补武器,曾亲眼见过几次武器库开锁。两扇铁门上极粗的两道铜柱把?手,挂极其厚重一把?精铁大锁。锁孔粗圆,需要极大一把?精铁钥匙打开。”


    哗啦~哗啦~


    手里沉甸甸的精铁钥匙碰撞铜环,发出细微脆响。


    晏容时收起钥匙,叮嘱匠工。


    “此事绝密,望你守口如瓶。若能顺利破获大案,会将你的名姓上报记功。若泄露出去,涉嫌通敌。你自己?知晓轻重。”


    “出去时莫声张。莫惊动其他人。”


    ——


    官衙西?边应家小院。冷掉的饭菜热过两轮。


    阿织眼泪汪汪地打呵欠,“七郎还没来吗?我好困……”


    应小满把?新上市的柿子剥皮,喂了她一点点。“好吃吗?”


    阿织闭嘴嚼了嚼。“好甜,好吃。”


    “你慢慢地吃,边吃边等。吃完半个柿子如果七郎还没来,你就去屋里睡觉。”


    阿织捧着柿子咬得不亦乐乎的功夫,应小满又说:“以后别叫七郎了。叫七哥。”


    “啊?”阿织茫然地问:“又要叫七哥了?为什么?呀。”


    “你见了隋淼都喊隋家哥哥,连沈家大郎你都喊沈哥哥。”


    应小满一边帮忙剥柿子皮一边说,“见了七郎,更该喊哥哥。七郎更亲近咱们家。”


    说的有道理。阿织乖乖地改口。“好吧,喊七哥。”


    义母对着满桌子菜,有滋有味地喝了口小酒,放下酒杯说:“先不急。等七郎跟咱们回老?家,去你爹坟前,把?两刀纸钱烧过,供一壶京城带回去的好酒,叫你爹在地下有个数,再叫阿织当场改个口,七郎从此算我们家亲近的人。”


    说得更有道理。应小满和阿织两个都乖巧应下。“好吧。”


    门外传来一阵由远及近的脚步声。


    阿织手里半个柿子还没啃完,高兴地跳起来去开门:“七郎来了!”


    晏容时提着一个提盒来的。


    三层大提盒,满满当当摆着八菜一汤。六荤两素,汤还是热烫的。


    “从附近酒楼订的招牌菜。”


    山煮羊,蟹酿橙,豆豉鸡,鲜鹅鲊,鲈鱼脍……


    各色京城名菜一一摆出,连带应家自己?准备的六道下酒菜,十四道菜肴,算是极为丰盛的席面了,小院石桌压根放不下。


    义母张罗着把?靠院墙放着的长木桌搬来小院中央,总算放下了十四道大菜。三大一小分两边对坐,义母带着阿织坐北边,应小满带着七郎坐对面。


    每人面前重新添上筷子,碗勺,酒杯。


    “我来晚了。”晏容时接过筷匙,好笑地捏了捏阿织呵欠连天的小脸蛋。他有些意外。


    “带来的几道菜原本打算做宵夜。你们还没吃么??”


    “阿织吃过了,我跟娘等你来。”应小满晃了晃被老?娘喝得半空的酒壶,把?第二?壶酒放在桌上。


    “知道你那边忙。难得的中秋节,你又不回家过,总不能叫你孤零零地在官署里自己?吃喝一顿就算过了?”


    她给桌上三个空杯挨个斟满,放在各人面前。


    “好了,不拘人数多少,总归在一起吃席过节。娘,七郎来了,你老?人家举杯呀。”


    义母今夜酒喝得有点多。不过她的酒量显然比女儿好得多,脸上压根不显,只有点酒气?上头,显出平日少见的开怀模样,应小满一催促,义母干脆地举杯。


    “咱们应家在京城过的头一个中秋。没啥好说的,大家都平平安安最好。”


    应小满欢喜举杯:“敬八月中秋好月色。”


    晏容时同时举杯:“敬中秋皎月,愿四海安平。”


    阿织左看?看?,又看?看?,跟着举起蜜水杯子,憋了半天:“喝!”


    ——


    今晚放开肚皮吃席,吃喝得尽兴。唯一的遗憾是酒不太够。


    应小满拔开酒瓶塞,一滴滴地往酒杯里滴。


    “两壶酒这么?快就见底了。”她嘀咕说:“我都没喝两杯。今晚娘喝得好多。”


    “我再叫人送一壶来倒是不打紧。”晏容时摇了摇空壶放下,悠然说:“怕有人喝醉了,当着家里小孩儿的面,又喊七郎,亲亲——”


    应小满扑过来捂住他的嘴。


    “别说。”她小声说:“娘不知道。”


    晏容时同样低声说:“别怕,你母亲吃喝得高兴,不见得留神听我们说话。”


    难得八月中秋好宴席,义母确实还在兴致极高地吃喝,时不时地塞两筷子好菜去阿织嘴里。阿织已经吃得肚皮滚圆,应小满抱起呵欠连天的小丫头,送去屋里哄睡。


    哄睡的时候,她隐约听到屋外传来的交谈声,老?娘的声音听起来很清醒,很高兴,和对面的七郎絮絮叨叨念起许多老?家的人事。


    阿织已经睡着了,脸颊红扑扑的。应小满轻手轻脚地擦脸洗手脚,换了身睡觉的单衣,被褥拉开,把?乱动的小手小脚塞进被褥里。


    晏容时在小院中,还在和看?来很清醒的老?人家闲聊。


    “我的生?辰在庚午年正?月十五,午时生?。生?辰八字需要我写下么??”


    “要的。”义母惋惜地说:“我一辈子不识字啊。还好我家伢儿识字,字写得平平整整的,咱们村里的先生?都夸她写得好。”


    说着说着,更加惋惜起来:“可?惜她小时候家里穷,没得多余的钱供束脩请先生?。伢儿没正?式念过书,只旁听了几年。”


    晏容时从怀中取出一张提前准备好的硬壳红贴,借用应家的笔墨,开始当面书写生?辰八字。


    边写边道:“无妨的。小满以后想学的话,我会教她。”


    义母极为欢喜:“七郎你性?子好,人耐心。教得肯定?比教书先生?好。”


    两人闲聊几句,话头转回生?辰八字。


    “小满的生?辰八字,没有机会知晓了么??当年可?有留下什么?线索。”


    “老?头子什么?也没说。总之小满抱回家时,瞧着像没满月。她是在小满节气?当天,太阳最敞亮时分抱回家的,就算她小满生?,午时罢。”


    晏容时心里默推十六年前:“那应当是:戊寅年,五月二?十日,午时生?辰。”


    又细细问过应家籍贯地,收起纸笔时,他格外提醒义母一句。


    “这趟带阿织离京之前,最好问一问铜锣巷的旧邻居,可?有人记得阿织的生?辰八字。尽早录一份回来才好。”


    “哎哟。”义母差点真忘了,连连道谢。


    晏容时又道:“还有一桩事……”


    应小满在屋里哄阿织睡觉时,眼瞧着老?娘在堂屋翻箱倒柜,拿了个物?件出去,和七郎又絮叨了半日,把?人送出门。


    阿织躺在炕上睡沉了,正?好义母回来,她纳闷地问老?娘。“刚才你进屋拿了个什么?给七郎?”


    义母人瞧着清醒,说到后面忘了前头的,坐炕边想了半天:“襁褓啊。”


    “啊?”


    “七郎说小满那天毕竟不是你真正?的生?辰。他想拿你的襁褓去找人问问,兴许能打听出你亲生?爹娘的线索。我就开箱笼拿给他啦。”


    应小满炸毛了。


    “娘!不是跟你说收起来压箱底别给人看?吗。”


    义母又想了半天,“是吗?忘了。”


    “……”


    应小满总算瞧出几分不对劲。老?娘这是喝高了啊!


    她扶着老?娘洗漱睡下,义母打了个酒嗝,美滋滋地咕哝说:“跟我讨八字了。七郎是个好后生?。”


    “……”


    应小满:“娘你给了?”


    “人家都把?他自己?的给了,我为啥不给?”义母从怀里里取出一张硬壳红贴,得意拍在长案上。“看?看?,七郎自己?的八字。哟,他字写得真好。”


    红艳艳的纸张落在应小满眼里,一颗心咚的剧烈一跳。她伸手翻了翻红贴。


    果然一笔正?楷好字。祖父祖母、父母姓名,家族籍贯,生?辰八字,写得清清楚楚的。


    “娘,咱还没带着七郎回老?家,七郎还没去爹爹坟前烧纸,爹爹还没托梦呢。娘你就……就同意换庚帖了?”


    “换啦!”义母美滋滋地打量红纸庚帖,越看?越满意:“七郎是个好后生?,为啥不换?他临走前说,你的庚帖他替你写,明早送来。过两天会叫他家哪个长辈上门,正?式跟咱家换庚帖。”


    “爹呢?不管爹了?”


    “你爹敢拦我相中的好女婿,大半夜我也要坐坟头跟他吵去!”


    “……”


    老?娘做主给了庚帖,说啥呢。人都睡下了。应小满哑口无言地吹熄了油灯,关门出去。


    等老?娘一觉睡醒起来,酒醒了再说吧。


    第69章


    这一夜应小满睡得不踏实。整宿都在做梦。


    梦里乱糟糟的, 一会儿老娘坐在坟头,跟地底下钻出来的爹爹吵成斗鸡般。


    一会儿梦境突转,七郎提着玉楼春给爹敬酒。爹吃了京城带来?的酒就不生气了?,高兴地拍着七郎肩膀, 扯开洪亮的嗓门称赞:“是个好后生!”


    梦境再转, 忽然?又转出拜堂的景象。


    视野里铺天盖地的大红, 亮堂堂点起龙凤蜡烛, 两份红纸庚帖放在面前,许多杂乱的声音笑闹说:“新郎来?了?!”“新娘子在这里!”


    应小满的视线飘在半空,看到自己?穿一身?正红喜服站在堂下, 七郎穿着新郎喜服,捧着同?心结站在院门外。老娘牵着阿织的手,喜气洋洋地和七郎说话。


    她在梦里也欢喜,正要迎出去时, 忽然?迎面出现一团黑烟, 爹爹从地底下晃悠悠飘出来?……


    天边才蒙蒙亮, 应小满梦里一个激灵,猛地睁开了?眼。


    一睁眼就看到了?自己?的庚帖。


    家里起得?最早的阿织蹦蹦跳跳把红贴送进屋来?。


    “七郎给?的。”


    阿织比划着说:“我说阿姐还在睡觉, 他说不要打扰你, 收下就好。他都没进门, 转身?就走啦。”


    应小满一边穿衣裳一边飞快地翻庚帖。


    还是那笔极好的正楷小字, 把自家情况写得?清清楚楚。


    先父:应大硕。母:黄氏。


    籍贯:荆州汉阳郡龙口县小榆庄人氏。家中独女。


    生辰八字:戊寅年, 五月二十?日,午时生辰。


    昨晚他自己?的八字庚帖就搁在堂屋的佛龛边上。应小满把第二份庚帖往同?样的位置一抛,小跑追出门去。


    “等等!”


    晏容时已经沿着鹅卵石道?走出去老远, 脚步一顿,停在微明的晨光里。


    他回?身?张开手臂, 把迎面扑过来?的小娘子抱了?个满怀。


    “怎么跑这么急?”两人挨得?近,他可以清楚看到应小满鼻尖上急跑渗出的晶莹细汗,秋香色小袄衣襟上一处盘扣忘了?扣上,露出脖颈间?大片雪白肌肤。


    他不动声色拿身?子挡在前方,按住那处敞开的衣领,替她把盘扣仔细扣上了?。


    “可是发现庚帖哪处有错漏?我拿回?去改。”


    庚帖半点错漏都没有。


    但应小满压在心底的疑问简直快满溢出来?。


    “你还没跟我们回?老家拜坟呢!”


    她急得?气都喘不匀:“我爹都没见过你,我们……我们怎么在京城就定下了??我娘昨晚喝醉了?!等她酒醒了?……”


    “伯母昨晚并?没有喝醉。”晏容时笃定地对她说。


    “京城过礼的规矩,伯母昨晚问得?很仔细。我详尽答了?,她才同?意互换庚帖。”


    应小满:“啊?”


    老娘昨晚回?屋就睡了?,一个字都没跟她说……


    “你可别哄我。”明亮亮的眼神里带三分怀疑,“我看娘醉得?厉害。”


    “一个字都不骗你。”晏容时替她擦拭鼻尖细密的汗珠,心疼里带好笑。


    “刚才到底跑得?有多快,这么点路就跑出汗来??”


    很快么?应小满想了?想:“也就是从前进山追斑鸠追锦鸡那样。没跑太快,你走路比山里的锦鸡慢多了?。”


    “……”


    晏容时抬手不轻不重捏了?下她粉扑扑的脸颊:“形容得?很好,下次别这么说旁人。会结仇的。”


    东边逐渐亮堂起来?的晨光里,他拉着应小满的手往前走几步,两人站在步廊子附近的僻静竹林角落,细说京城的过礼规矩。


    “我私底下送来?庚帖,不算正式换帖。”


    “两家联姻结缘,意义深远。京城过礼的规矩繁琐,需得?有两家长辈在场,第一步之纳采过后,长辈当面允诺,互换庚帖,才是第二步之问名。”


    “问名之后,第三步纳吉才算文定,又称小聘。之后还有纳征,请期,亲迎。六礼过完,才算正式缔结两家婚事,因此?……”


    他的目光落在面前小娘子娇艳的面庞上。


    听呆了?的应小满在晨光里微微张开了?红艳艳的唇。


    唇边落下一个亲昵的吻。


    “到第二步,换帖问名时,两家还不算正式定下。你领我去老家坟前时,不必对你爹爹心存愧疚。”


    ……原来?是这样。


    两家换庚帖不算正式定下,应小满心里感觉好多了?。


    但唇边落下的亲吻却没有离开。起先只?是细碎的啄吻,后来?渐渐加深加重,应小满呼吸急促,感觉自己?有点喘不过气,她微微地往后仰,却又被追逐上来?。


    偏僻无人的僻静小竹林里传来?隐隐约约的声响。一个急促的说,一个温柔的哄。


    “……七郎,我有点喘不过气……”


    “别慌,还是亲亲,只?是换种亲法?而已。”


    “嗯……?”


    僻静竹林里沉寂良久。又响起隐约的对话声。


    “为什?么急着在京城换庚帖呢。我原本打算带你回?家看看爹,明年开春再回?京城……”


    “京城去荆州,来?回?便是半年。六礼过完又是半年。”


    “七郎觉得?太久了??”


    竹林里安静下去。林中相拥的人在试探着深吻。


    连绵的吻落在柔软芳馥的唇边,逐渐深入。应小满起先痒得?直笑,笑着笑着又喘不过气,开始推他。推得?力气并?不大,像林间?玩闹的小兽。


    晏容时缓缓摩挲着面前小娘子润泽艳色的唇。


    小满过年便十?七了?。


    她在他面前一日日的褪去青涩,精心呵护已久的山顶雪莲缓缓浴光盛开。


    秋季开始纳采。等六礼走完,成亲的最早日子也得?明年开春。


    小满不习惯深吻。他以小满最喜欢的亲吻方式,蜻蜓点水地亲了?亲她柔软的唇角。


    “太久了?。”


    ——


    纳采,问名,算是两家结亲开始。


    应小满仔细问过了?,过几日来?应家商议的,原来?就是自己?入宫当天,七郎曾今引她见过的韩老。


    她详细地和老娘转述:“韩老年纪很大了?。瞧着七十?往上走,须发全白。听说是掌管大理寺的正卿,还是当朝太傅,三朝元老。七郎小时候和韩老学过书法?来?着,算半个老师。”


    义母吃了?一惊:“这位老人家好大来?头,咱家没好东西招待啊。”


    “小院连厨房都没有,娘别多想了?。出去买点好茶好糕点,备着就行。”


    事情就这么定下来?。


    在应小满的印象里,韩老应该会找个散值后的傍晚时分,如同?七郎平日里过来?那般,拎着一提盒礼物,从大理寺某处官衙踱来?应家暂住的小院,敲开院门,进来?和义母闲聊几句,两边纳采,问名。


    因此?,三日后某个清朗气爽的秋日早晨,当应家打开院门,迎进来?浩浩荡荡的一长队人龙,纳采送来?的箱笼塞得?小院满满当当无处落脚时,从义母到应小满和阿织,应家三口站在堂屋长檐下,全懵了?。


    大小箱笼六十?四抬,最大的箱笼四尺见方。小院空地占满了?都堆不下,中间?只?留一条走人的空道?。


    头发全白的韩老就沿着这条空道?缓步从小院外走近堂屋,微笑致意。


    “应夫人。老夫韩兴继,今日冒昧登门,替好友家的晚辈求一桩喜事。”


    事关女儿婚事,义母强做镇定,装出见过大场面的样子,寒暄着把韩老让进屋里,端上新买的好茶水好糕点,两边入座。


    阿织也跟前跟后的帮忙,时不时地帮婶娘递几道?糕点上来?。


    韩老笑着摸摸阿织的小脑袋,把提前准备好的一大包糖饴递去:“小丫头好乖。辛苦你了?,出去吃罢。”


    两边长辈坐在堂屋里说话,佛龛边上搁着两份庚帖被义母起身?取来?,放在桌上。韩老笑着摆摆手,先把一份大红聘书放在案头。


    韩老微笑时显得?和蔼。但人不笑时,周身?便显出多年积累的威严气质。


    义母看不懂递来?的字帖,紧张地托起茶盏,咕噜噜喝下去半盏。


    并?排三间?青瓦房,当中的堂屋和两边屋子以一道?轩窗隔开。此?刻东屋隔开的那道?轩窗后头,窗上糊的碧纱被手指头往下拨了?拨,悄然?露出一只?乌亮的眼睛。


    应小满的眼睛瞪得?滚圆。


    今天过礼,好……好大场面……


    韩老先将男方聘书当面交付,这才捧起两份庚帖,开始详细地和义母解释晏家情况。


    “老夫并?非晏家人,按理来?说,今日应当请晏家长辈前来?纳采才最妥当。但七郎的祖父和父亲都已不在人世,七郎那孩子又请托到老夫面前。与其让他家那几个叔伯来?纳采,倒不如老夫借当年和他祖父的交情,和七郎的半师之谊,腆着这张老脸来?一趟罢。”


    义母听懂了?大致意思,听完只?说:“既然?七郎托到韩老面前,韩老肯定是最合适的人选。咱放心得?很。”


    韩老笑着点点头:“两家联姻大事,上祀先祖,下继香火,还是讲清楚为好。七郎难得?托老夫办事,这桩喜事一定要办得?妥妥当当的。”


    之后的半个时辰,韩老果然?握着晏家庚帖,将晏家祖籍何?处,三代父祖姓名,母族出身?,七郎的生辰八字,族中哪房,身?上官职,当面一一阐述得?清楚明白。


    说着说着起了?兴致,顺道?跟义母详细描述了?七郎当年满月时的模样,周岁时抓周的场面……


    “当着满屋子人,小七郎在摆满百来?样物件的长桌上爬来?爬去,身?边的拨浪鼓啊,金银馃子啊,诸多精巧小玩意儿都瞧不上,径直朝他祖父那边去,一把抓着他祖父腰上挂的御赐长剑不放手哈哈哈哈……”


    韩老笑起来?便是个慈祥的老人,不像威严高坐的主审官了?。


    义母绷得?笔直的肩膀松缓下来?,也绘声绘色描述起自家女儿抓周时的场面。


    “乡下人没太多物件,桌上摆着的都是家里寻常用?的东西。木铲,小锅,铜钱,针线,花儿,煮鸡子。小满都不喜欢,坐在桌上东瞅瞅,西看看,半天什?么都没拿。她爹一急,把他平日进山打猎的物件全搁桌上了?,里头许多小娃儿不能碰的东西。我正骂她爹呢,结果你猜怎么着,小满动了?!从木桌这头往那头爬得?飞快,一把搂住她爹擦得?闪亮亮的铁爪,抱着爪子就啃哈哈哈哈……”


    两位长辈的话题就此?跑歪。


    你一言我一语,把两边娃娃从小到大的糗事说了?整个时辰。应小满在东屋里听得?嘴角直抽抽。


    等两边说到尽兴,日头差不多也到了?晌午。韩老抬头看看天色,微笑着取过一份庚帖,往义母方向推了?推,自己?收起第二份,起身?告辞。


    “老夫这就去寻香火旺盛的佛寺,把两家庚帖供于佛前,勘合八字后,再来?登门纳吉。”


    义母客气把人送出门外:“好叫韩老知道?,我们八月底要回?老家,给?小满她爹上坟。明年开春才回?京。”


    “听七郎说过。”韩老捋须笑说:“不妨事。”


    究竟如何?个不妨事,义母也没听明白。总归把消息通传过去,免得?应家离京,老人家一把年纪白跑一趟就行。


    韩老登门的这个早晨,应家小院这处门户始终敞开着。送来?的箱笼院子里堆不下,陆陆续续堆到院子外头。


    等义母送人出门时,赫然?发现,平日清净的小院外头围得?里三圈外三圈,黑压压全是人。


    除了?大理寺自己?的官员差役,来?往大理寺的各部官员听着消息,也有许多来?专门绕道?来?官衙西边瞧热闹的……


    “韩老登门纳采,哪家好事近了??”


    “你竟不知?暂住在这处的是应家小娘子。大喜的当然?是晏少卿。”


    “晏少卿人在何?处?走走走,当面道?喜去。”


    ……


    应小满出去关门时,门外的议论声灌了?满耳朵。


    她沿着箱笼堆出的小道?回?去屋里,茫然?地问义母:“怎么闹出这么大动静?”


    义母也很茫然?。京城的过六礼,跟应家想象里完全不同?。


    短暂的疑问很快被抛到脑后,应小满对着满院子的大小箱笼发起了?愁。


    “这么多箱笼,全带回?老家去?不能吧。”


    当然?不可能。这么多箱笼千里迢迢拉回?老家,多少头骡子都得?累死。


    义母琢磨了?半天。“先打开,跟礼单对一对。核对好一口箱子就锁上。问问看七郎有没有空地可以借咱们放箱笼。就在京城放一个秋冬,明年开春回?来?再计较。”


    说的有道?理。


    母女俩一个抓着礼单,一个打开箱盖,按着礼单核对起物件来?。


    应小满按着礼单念:“千手观音玉佛一座。”


    义母打开靠近院门一口木箱,里头露出了?红彤彤的两尺高珊瑚盆景。


    “哇~”阿织蹲在木箱边,惊奇地摸了?摸红珊瑚:“好漂亮。能吃吗?”


    应小满眼皮子一跳,赶紧把小丫头抱走。


    “不能吃。这个珊瑚好贵的。我上回?进宫,看到太后娘娘宫里的书架上摆了?座差不多的红珊瑚盆景。”


    千手观音玉佛听着贵重,义母琢磨着,寻了?院子里最大的四尺箱笼打开。


    里头“嘎——”一声嘹亮大响。


    义母眼皮子狂跳,大箱笼里头居然?装了?对活雁!


    她赶紧把箱盖合上了?。


    “叫幺儿离最大的箱笼远些。当心被雁给?啄了?。”


    阿织坐在石桌上,应小满念礼单,义母把满地箱笼挨个打开,粗粗清点一遍。


    “两家没正式定下就送这么多贵礼?”义母吃惊地琢磨:“京城议个亲这么花钱的吗?”


    应小满说不上来?。她又没议过亲。


    “反正七郎送来?的,先收着就是。七郎前几天早晨跟我说,我们两家开始过礼,他才好跟朝廷告假,才能跟咱们回?老家。”


    ——


    掌灯时分,京城首屈一指的花楼里迎来?了?许久不见的贵客。


    四处笑闹喧嚣,人声鼎沸。专留给?贵客的三楼大阁子里却静悄悄的。


    闹哄哄献舞的舞姬,献酒的花娘,连同?听到消息凑热闹的京城众多纨绔,都被阁子里的贵客毫不客气赶了?出去。


    只?留下个表情尴尬的莫三郎,拿个酒杯不知该不该敬酒。


    “咳,二郎,莫生气。这回?二郎在宫里被人算计,反倒因祸得?福,大杀四方,还是要说声恭喜……”


    莫三郎对面,倚案独坐喝酒的雁二郎笑了?声,明显兴致不高。


    “有什?么值得?恭喜的?被狗咬了?,我还能咬回?狗?把狗一脚踢翻了?事。”


    实话实说,他这次确实因祸得?福。宫里的老娘娘一改往日的和蔼不管事,严查到底。


    他盯了?应小满太久,为美人怒砸余庆楼的事又传得?太广,家里该知道?的都知道?了?。


    余庆楼之事,雁二郎误打误撞立下大功,虽说封赏还没下来?,只?是入宫赴宴而已。但宫里风传他的禁军官职要恢复原职,说不定还要把“指挥副使”的“副”字给?去了?。


    兴宁侯难得?对这个向来?不听话的儿子和颜悦色几分。


    只?这两样,就叫家里许多人受够了?刺激。


    节骨眼上,他又入宫求见老娘娘,当面说出那句哄传四处的“纯朴自然?质”。


    家里继母的心思立刻就活动了?。


    她想“助”雁二郎低娶。


    兴宁侯家中嫡子,求娶一位毫无家世助力的贫家小户之女,足以父子间?闹得?天翻地覆了?。


    他那位继母不惜重金买通了?老娘娘身?边的女官,试图撺掇老娘娘赐婚。


    但继母这边不声不响暗中活动的时候,他家里同?父异母的弟弟也在私底下活动。


    “我家里那位好弟弟,你也知道?的。”雁二郎边喝酒边对莫三郎说。


    “他嫉妒老娘娘只?疼我一个,挖空了?心思想让我丢人丢到老娘娘面前去,叫我被老人家厌弃。”


    “结果呢,下药下早了?。”


    “我那好弟弟重金收买的愣头青,看到我中途起身?更衣,以为我要去老娘娘那边,忙不迭给?我端来?一杯药酒。结果外头有长乐巷晏家那位盯着我。我又回?去宫宴继续喝酒。”


    “我出去更衣三回?,愣头青给?我倒了?三杯药酒。呵,才出去殿门没几步,当着一堆禁军汉子的面,药性就发作了?。”


    莫三郎想笑又不敢笑,觑着雁二郎的脸色,始终觉得?不对劲,陪着小心说话。


    “如此?说来?,长乐巷晏家那位也算出力了?。要不是他拦着你,等你到了?太后娘娘那处,说话说到一半,对着宫人发作起来?,你有嘴说不清。”


    雁二郎自顾自喝了?杯酒。


    家里好弟弟的想法?更阴毒。小满在老娘娘那处吃席。药性当着小满的面发作起来?,他还真不见得?控制得?住自己?。


    “是该当面谢谢晏家那位。”雁二郎扯了?扯唇角,脸上却没什?么笑意。


    “言语劝动了?我,把事情捅了?出去。我留在宫里一查到底,呵,他在外头照顾小满。听说定亲了??什?么时候的事?”


    莫三郎尴尬地笑。


    “昨早上的事。你今天下午从宫里出来?。就这么巧,差了?一天半……”


    “才半个月,怎么成事的?细说说看。”


    莫三郎便绘声绘色,连猜带蒙,把(他猜想)这些日子的经过详细描述一通。


    “长乐巷晏家那位别看平日里不跟咱们玩乐,追逐起小娘子来?,手段着实厉害。”


    “也不知用?了?何?等借口,把应家小娘子全家安排到大理寺里。这才叫近水楼台先得?月。白天审案,晚上卿卿我我,你侬我侬。”


    “八月初把小娘子弄去大理寺住,八月中就定下了?。啧啧。”


    “二郎,听哥哥一句劝。情场失意,别处得?意。这次整治了?你那弟弟,承爵的事稳了?,你不亏……”


    “我不亏?”


    这三个字也不知怎么着勾起了?雁二郎的邪性,把喝了?半截的酒杯往地上砰地一砸,艳红色泽的葡萄残酒泼得?满地都是。


    他抓起案上新发下的禁军指挥使腰牌,起身?就往阁子外走。


    莫三郎大惊,追出去喊:“二郎,你要去做什?么!刚刚升一级做了?禁军指挥正使,你身?上的官职还不稳当,你慎重啊!”


    雁二郎出门上马时,已经恢复了?往日吊儿郎当的浪荡模样,对追出来?的莫三郎懒洋洋抛下两句。


    “不就是上门纳采问名了??六礼才过二,文定小聘都没过,算什?么定下了?。”


    “等着瞧吧。”


    第70章


    应小满的羊肉铺子今早上来了?个?久违的熟人。


    雁二郎谁也没带, 一个人从街边步行过来。远远地站在路边,抬头打量肉铺子?头顶上新?换的招牌。


    原来小娘子?自己写在红纸上的字幅,换成了晏家七郎写的匾额。笔力遒劲的五个?大字:【应家羊肉铺】,就这么明晃晃挂在门面高处。


    雁二郎抬头打量够了, 踱近几步说话。


    “快要做少?卿夫人了?, 怎么还?抛头露面地做肉铺子?生意?”


    “关你什么事。”应小满头也不?抬:“买肉排队, 不?买肉去旁边待着去。”


    雁二郎才开口就被冲得八丈远, 倒咂摸出几分熟悉的亲近来,当即不?怒反笑,果然老老实实地排队买肉。


    轮到他时, 开口说:“五斤肉臊子?,细细切。这么快就定下了??我记得你之前和七郎的关系时好时坏的。你几次潜进晏家,想要的那物件……他给?你了??”


    应小满纳闷地想,什么物件?不?是报仇么?


    她心?里琢磨了?一阵, 恍然转过弯来。雁二郎大约从头到尾都想歪了?。


    但雁二郎想歪了?关她什么事。


    她从钩子?上摘下一快里脊精肉, 开始细细地剁臊子?:“压根就没什么物件。别瞎说。”


    雁二郎笑了?声, 从袖中取出象牙扇,唰地打开冲身上扇了?扇。


    八月天气?秋凉, 扇子?不?合时宜, 这几下扇得身上凉拔凉拔的。


    小娘子?和七郎打得火热, 这头和七郎定下, 在他面前矢口不?认从前的帐了?。


    他又抬头打量肉铺子?新?做的匾。


    凑近细看, 做的原来是极好质地的黑底金字匾额,晏七郎的字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行。”雁二郎点点头:“所以从头到尾,你们两?个?打情骂俏, 一会儿好,一会儿分。我夹在当中算什么?”


    笃笃笃的剁肉声, 应小满头也不?抬:“谁叫你夹在当中了??都是你硬凑过来。我巴不?得你走远点。”


    雁二郎满肚子?憋闷火气?从心?底涌上三丈,又强往下压。


    “小满,捧着良心?说话。我雁翼行极少?对小娘子?这么上心?过。七月里我入宫求见?老娘娘,当着老娘娘的面说起你,这才有了?老娘娘下旨让你进宫觐见?的事。没错,对你应小满,从头到尾是我一头热,苦心?思虑替你安排,也没打算让你谢我。但我的满腔心?意,你难道一点瞧不?见??丝毫都无触动??”


    应小满剁肉的动?作渐渐停下了?。


    老娘娘下旨入宫觐见?,宫里派来两?位姑姑教她规矩,连教了?半个?月,从早到晚折腾不?说,还?耽搁她半个?月生意……


    好哇,原来是雁二郎这厮干的好事!


    “进宫吃一次席,搭上我半个?月。你还?想我谢你?”


    应小满恼火地把刀往砧板上一扔,“做你的大头梦去!”


    雁二郎:“……”


    雁二郎深吸口气?,忍着火气?解释:“听着。我对你的良苦用心?,中途被奸人打断了?。原本我想借着你进宫觐见?的机会,当面求一求老娘娘,她老人家喜欢小白兔……不?,喜欢像你这般纯质可?爱的女孩儿。你果然得了?老娘娘的喜欢对不?对。本来我如果在场,三言两?语相劝,就能劝得她老人家认下你做干孙女……”


    应小满又摘下一块精瘦肉,继续笃笃笃地剁:“为什么要做老娘娘的干孙女。我们小门小户,不?敢搭上老娘娘做亲戚。”


    雁二郎心?里当然有打算。应家搭上老娘娘做干亲,她家就不?是小门小户了?,就是皇亲国戚。雁家同?样外戚出身,这门亲事八字有一撇了?。


    如今事没成,嘴上不?提,只摆出掏心?掏肺的姿态。


    “想方?设法叫你和宫里的老娘娘搭上关系,难道为了?害你不?成?当然是为了?你好,为你家好。我对你的满腔心?意,为你打算这许多,小满,你一点瞧不?见??你难道生得一副铁石心?肠不?成?”


    应小满压根不?为所动?。从小到大对她上心?的人多了?去了?。那么多追上门想讨她做老婆纳她做妾的,老家的门槛几乎都要被踏破。难道她都要应他们?


    笃笃笃的剁肉声一停,她利落地把肉臊子?装油纸包递去:“三斤肉臊子?。惠顾三百六十文。”


    雁二郎不?肯接:“我要的是五斤肉臊子?。再细细地切一会儿,多说几句。你还?没答我。”


    “没了?。生意好,只剩最后三斤肉,都给?你了?。”应小满把油纸包塞过去,白生生的手掌摊开:


    “给?钱呐。”


    雁二郎:“……”


    他自认为掏心?掏肺的一番话,终究还?是没得回应。


    提着油纸包,人站在路边,眼瞧着应小满收拾摊子?,关上门面,人穿过热闹长街,果然往斜对面的大理寺官衙方?向走去,苗条人影消失在官衙门后。


    雁二郎神色莫测,折扇在手里摇几下,唰得收拢。


    抬手摸了?下腰间新?挂上的天武禁军指挥正使腰牌。


    ——


    大理寺官署值房。灯火日夜通明。


    余庆楼奸细案虽然了?结,但牵扯出的线索直指多年?前的旧案。


    晏相当政时轰动?一时的国库武器倒卖旧案,似乎留下漏网之鱼。以至于二十多年?后的今日,依旧和余庆楼奸细窝点有千丝万缕的残留关系。


    大理寺查案官员的眼睛都熬红了?。几百斤的旧文档一卷卷取出翻阅。


    重查三十年?前的盛家。


    “晏少?卿!”


    接连翻查旧档的某个?深夜,某个?文吏顶着通红的眼睛,捧一卷泛黄地契过来。


    “河童巷查出密道的那处赁宅子?,多年?间换过三任主人。但三十年?前——正是盛家名下的产业!”


    晏容时在灯下仔细翻阅从顺天府调来的历年?地契存档。地契清楚地写明历任主人的资历。


    十二年?前转手。买家姓严。


    十八年?前转手。买家姓陈。


    二十六年?前转手的那份地契比较特殊。上面写明,此为官府收缴发卖的宅邸。买家从官府手里买来。


    再往前翻。


    三十七年?前,一份纸张黄脆的旧地契上赫然记载买家的姓名:


    “盛富贵。”


    所以,河童巷这两?处赁宅,在三十七年?前,还?没有被一分为二,曾经是当年?名动?京城的巨贾盛家买下的一处别院。


    直到盛家被牵扯进多年?前的武器倒卖旧案,抄家流放,这处宅子?被官府收缴,从此历经三任主人。


    晏容时面前的长案上,依次摆放着三十七年?间的四张转手地契。电光火石间,他想起一个?之前被所有人忽视的问题。


    “多年?居住在河童巷旧宅的聋瞎老仆……究竟是哪任屋主留下的老仆?”


    不?止文吏,旁听的大理寺丞都懵了?。


    大理寺丞即刻起身:“下官这就去提审老仆!”


    晏容时却阻止道:“莫惊动?老仆。”


    他的目光落在长案上。灯光照上泛黄陈旧的地契,年?代久远的“盛富贵”三个?字模糊在光影里。


    “去河童巷,找旧邻居打听。”


    消息很快打听回来。


    “老仆既聋又瞎,说不?上话。最近一任屋主严家几年?前搬回江南老家后,这老仆便住了?进来。曾经有好事的邻居问过几句,和老仆比划着鸡同?鸭讲,老仆扯着大嗓门喊‘主家留我看家!’邻居观察一阵子?,发现这老仆老实守规矩,每天勤快洒扫,便无人再多问了?。”


    至于老仆嘴里的“主家”,到底是不?是严家,无人在意。


    晏容时仔细听完后,叮嘱大理寺丞的还?是那句:


    “莫惊动?老仆。”


    ——


    晏容时的案头摆着两?只柑橘,一坨铁疙瘩。


    官署里人来人往,他并未刻意避讳什么。有官员指着铁疙瘩问起,他便语焉不?详地答:“物证。”


    有细心?的官员提起:“似乎有几分像大门铁钥匙啊……”


    晏容时便也笑说:“确实像。本官正在研究。”


    没几日,经常来往大理寺的官员便都听闻,晏少?卿手里有个?重要物证,极为看重,出入都带着,时不?时拿出来研究。


    十一郎过来大理寺时,也观摩了?片刻铁疙瘩。


    “边角都烧融了?。有没有叫匠人原样复刻一个??”


    “有。”


    当着官署里众多好奇观望的官员,晏容时拉开长案边的小抽屉,取出一串沉甸甸的铁钥匙。


    “请了?工部最好的匠工,想方?设法复原,按照复原后的种种可?能,复刻出三把钥匙。总有一把能打开大锁。”


    他把三把铁钥匙递给?十一郎,遗憾叹了?声:“只可?惜,寻到了?钥匙,却不?知和精铁钥匙对应的铜锁在何处。锁着何等物件。”


    十一郎查验得仔细:“如此沉重,只怕是库仓钥匙。”


    “确实像库仓钥匙。”晏容时也赞同?。


    十一郎这些天在兵部追查得人几乎魔怔了?。捧着三把精铁钥匙,想起失窃的武器,不?假思索道:“兵部消失了?整库仓的武器!你这把钥匙……”


    晏容时不?等他说完便抬手截住,看了?眼周围耳朵都竖起的官员们。


    “无凭无证。武器失窃重案,关乎国本。不?能捕风捉影地查。”


    劝诫得有道理。话头就此打住。


    但十一郎的半句话在场听到的人不?少?,小道流言还?是传了?出去。


    两?三天后。


    清晨入宫的大朝会结束后,晏容时例行留下。大理寺、刑部和御史台的主审官觐见?圣驾,当面详述武器失窃大案最近的进展。


    晏容时回禀的大理寺这处,相比几日前无甚进展。


    官家在御座处听完,突然问起一句:“听闻最近晏卿得了?个?重要物证,似乎是开启某处库仓的钥匙。极为关键,日夜带于身侧?晏卿为何不?提此事?”


    官家当面问起,晏容时自然当场拿出。


    被烧得半融化的一坨铁疙瘩就这么展示在御前。


    晏容时略过应小满,言语间只提庄九。


    从前京城有户卖蔷薇水的大商户,命亲信庄九送五十两?银至余庆楼。余庆楼掌柜方?响在京城做了?多年?生意,始终没有等到庄九。


    方?响供认这段旧事时,正好有一枚五十两?旧银锭出现在京城,被赁户充作赁金。屋主融银时,银锭里竟然融出一把铁钥匙。被他无意中取获,便带在身边。


    “臣笔下录供五十两?银时,面前便出现五十两?旧银锭,巧合得很,简直像冥冥之中暗含天意。”


    “银锭内融铁罕见?,看着又像库仓钥匙,臣便留在身边,时时把玩。心?里的想法,其实也如很多人所想那般,万一……失窃的大批精铁武器,就藏在某处不?为人知的库仓中。银锭内藏的精铁钥匙,万一便是那开启库仓的钥匙呢。”


    晏容时言辞谦恭:“但臣也知晓,臣的想法毫无线索,只是捕风捉影的愿望罢了?。银锭里藏铁、藏铜,其实是许多江湖术士惯常的做法,从来不?少?。寄希望于一把铁钥匙,无异于大海捞针,因此,臣御前不?敢奏对。”


    官家恍然,转身对御座边立着的郑相说话。


    “原来是百姓家充作赁金的旧银锭里融出的一把铁钥匙。和兵部武器失窃大案,确实扯不?上关系,难怪晏卿不?肯提。”


    郑相捻须微笑说:“晏少?卿为人谨慎机敏,实为栋梁材。”


    官家指着晏容时感慨笑说:“他祖父晏相还?在时,有年?除夕带着晏卿入宫赴宴,当时晏卿才八岁罢?晏相当众夸赞‘吾家麒麟儿’,朕就在场,印象深得很!一晃十余年?了?……”


    话题就此闲扯开。


    在场几位重臣挨个?把烧融的铁钥匙接去手里把玩,畅想说笑,最后由郑相把玩片刻,归还?给?晏容时。


    “晏少?卿拿好。”郑相含蓄笑说:“纵然大海捞针,却也不?是毫无可?能。也许,兵部失窃的众多精铁武器,此刻正静置在天下某处库仓内,就等着晏少?卿手里这把钥匙开启,重见?天日。”


    晏容时也同?样微微一笑,将铁疙瘩接过,依旧揣入袖中,云淡风轻说。


    “郑相说笑了?。”


    ——


    当天傍晚,晏容时提着大理寺公?厨当晚现做的一份蒸羊来应家小院,原想说两?句话便走。


    韩老已经登门纳采,两?家开始议亲,京城讲究些的人家都会让两?边小辈回避。


    应家当然不?讲这许多规矩,晏容时也不?舍得长达半年?回避不?见?。


    但京城毕竟高门众多,逢年?过节少?不?得走动?来往。若婚前太不?讲究的话,以后小满嫁来晏家,耳边只怕要听闲话。


    来的时候如此打算没错。但一屉蒸羊才隔门递给?阿织,人还?没说话,应小满就把他拉进小院里去。


    “襁褓还?我。”应小满不?大高兴。


    “早和你说了?,我只有应家的爹娘,谁叫你自作主张查我亲生爹娘了?。”


    关于襁褓,晏容时的想法不?同?。


    他耐心?地解释:“年?代久远,其实多半查不?出什么的。但还?是要查。哪怕只查出一点点线索,即便查出而不?相认,但该知道的,还?是要知道。”


    应小满纳闷问:“既然都不?打算相认,为什么还?要追查呢。”


    晏容时握住她冷风里冻得微凉的手指尖,亲了?亲。“还?记得你母亲对隔壁村张家认亲的心?结么?”


    在七举人巷的某个?夜里,义母哭得很惨,应小满记得很清楚。


    “你母亲会起心?结,因为不?知张家话里的真假,老人家便一直惦记着。”


    “你是应家养女之事,知道的人不?少?。上回是邻村张家认亲,等下回再有李家,王家来认亲呢?若你知道亲生父母的线索,便能轻易分辩真伪,让你母亲少?起波澜。”


    说的有道理。应小满思索着,襁褓的话题就此放过。


    她牵着晏容时的手,绕过箱笼,引他在小院里弯弯曲曲地走。


    “瞧瞧你送来的满地箱笼。”


    应家收拾了?两?天,义母收拾得心?惊胆战,好容易寻出些装绸缎和金银器之类不?容易损毁的箱笼垒起双层,把贵重易碎的箱笼靠墙放置。


    满满当当的小院总算腾出一半空地,可?以放阿织跑了?。


    应小满指着塞满的小院:“送来之前,想到院子?这么小,堆得走不?了?路么?”


    晏容时表情无辜。“京城纳采,就是这么大场面,许多的箱笼。六十四抬算不?得什么。”


    “真的?”应小满半信半疑。


    “……说起来,箱笼不?好运送。”晏容时很快把话题扯开:“我之前在城西?买下两?所小宅院,如今都空着。你得空时和你母亲商量一下,要不?要把箱笼送去先放着。”


    应小满和义母之前就是这么想的。两?人当场说定,算是解决了?满院子?的箱笼。


    晏容时开口说:“今晚过来,主要有件事想和你们商量——”


    义母端着热腾腾一大碗乳白羊汤过来,搁在石桌上,热络地招呼。


    “七郎来了??先坐下吃饭,有事边吃边说。”


    隔门说完话就走的回避法子?,在应家显然行不?通。


    今晚还?是三大一小围坐石桌,捞着热腾腾羊汤里的大骨,搭一份蒸羊,几个?小菜,吃喝边说话。


    应小满提起了?雁二郎。


    “才消停了?几天?人又放出来了?。”她如今烦雁二郎得很。


    “一出来就直奔我的肉铺子?。次次都要我切三五斤肉臊子?,买了?又不?拿回家吃。有回我在后头推着车出来,亲眼瞧见?他没走出几步,直接把包肉臊子?的油纸包扔去路边。我呸!”


    她跟义母齐齐怒啐了?声。最讨厌浪费好肉的纨绔子?弟了?!


    “雁二郎又来寻你了??”晏容时舀了?舀碗里乳白的羊汤。


    “他最近扳倒了?家里的同?父异母弟弟,又重新?拿回了?禁军指挥使腰牌。可?谓是双喜临门,春风得意。难怪会来寻你。”


    “寻你之前,他已知晓我们两?家下定的消息了??”


    应小满想了?想:“早知道了?。开口第一句就问我和你的事。”


    晏容时淡定地继续喝汤。


    喝完半碗后,放下汤匙说:“他知道就好。小满,他官复原职,还?往上升了?一级。现在已经是禁军指挥正使,手下领着天武、龙武两?路禁军,约莫千人。主管京畿治安巡查事。”


    “所以呐?”应小满气?鼓鼓地边喝汤边说:“我不?能在小巷里揍他了??”


    “这个?倒不?打紧。你寻到机会照揍他便是。我的意思是——”


    说到关键处,晏容时细想了?一阵才开口。


    “你们很快要出京了?。既然雁二郎如今挂起禁军指挥使的牌子?,主管京畿治安巡查事,正好可?以用他。”


    应小满:?


    义母那边也纳闷地插嘴:“说好八月底回老家,眼下才八月二十,还?有十天,咱们家的包裹行李还?在慢慢准备着。七郎你这边也莫着急,慢慢查你的案子?,别累着了?。”


    晏容时温声谢过长辈的叮嘱牵挂。


    话锋一转:“但我今晚就是专程过来说这件事的。应家离京的日子?需要提前了?。”


    “不?要等八月底,越快启程越好。”


    啪嗒,应小满汤匙里的羊肉滑落一块。她急忙又从汤里捞起。


    “为什么要提前?我们说好的……”


    晏容时沉静地注视着她。


    事关重大,越重要的事,越要缓缓说。


    “手里的兵部武器失窃大案已寻到突破口。京城开始不?安全了?。”


    “应家牵扯在其中,越停留,越危险。”


    “如果可?以的话,就在这一两?日尽快启程。”


    应小满:“……”


    事态发展太快,她反倒没急着发问,低头喝了?口汤。


    义母声音都开始发颤:“咱们家怎么又牵扯在里头了??兵部丢武器的案子?,跟我们应家有什么牵扯啊。”


    晏容时从袖中取出铁疙瘩,放在石桌上。


    应小满脱口而出:“……我爹银锭里的铁疙瘩?”


    “正是。”晏容时重新?把铁疙瘩收入袖中。“我以它做鱼饵,大鱼似乎已咬钩了?。此物有风险,先收在我处。但我放心?不?下你们。”


    “应家尽快出发离京。隋淼会带一队好手护送。如果雁二郎死活要跟着你们,让他跟。”


    “谁管雁二郎。”应小满终于把事情在心?底琢磨了?一圈回来,清脆嗓音里带出三分恼火七分担忧:


    “你呢?京城不?安全了?,你不?跟着我们走吗。”


    “我不?能走。” 大事关头,晏容时的态度极为镇定而冷静,甚至还?开了?个?小小的玩笑:


    “等京城此处事了?,我会快马赶上你们。放心?,腊月祭拜时,这铁疙瘩还?是会放去义父的坟头。”


    话虽说得宽慰,但严重性已经解释得很清楚。


    应小满和母亲对视一眼,安抚地拍了?拍显露慌乱的义母的手。


    她干脆地决定:“今晚就搬箱笼。明天收拾行李,后天八月二十二,我们早晨出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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