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91章
虽然禄州的危机暂时解除了, 但韩子坤的心情并不好,因为这是以牺牲桥州为代价换来的。
为此现在葛淮安看他总是横挑鼻子竖挑眼,总觉得是他们禄州连累他放弃了桥州。
若非大哥写信, 让他们俩和睦相处, 共克艰难,带领葛家军走出困境,韩子坤早就跟葛淮安翻脸了。
再加上最近天气热, 韩子坤的心情就更加烦躁了。他不想见到葛淮安那张晚娘脸,索性窝在自己在禄州城的临时府邸中, 闭门没出。
反正最近天气热, 自己这边人多, 西北军和禁军的攻势也缓了,由以前的三天一次进攻变为了五六天一次。
今日也无战事,韩子坤索性就没去军营,窝在府中与几个美人在水榭寻欢作乐。清幽的琴声伴随着美人娇滴滴的娇嗔,还有按在肩上软若无骨的柔荑, 真是快活似神仙,也不知皇宫里那皇帝老儿过的是何等逍遥肆意的生活。
忽地,一道声音从珠帘外传来, 打断了韩子坤的畅想。
“大帅, 庆川军派人送了一封信过来。”
韩子坤懒洋洋地掀开眼皮,挥了挥手:“拿进来吧。”
都头丁建拿着信, 掀开帘子, 目不斜视地走过去将信递给了韩子坤, 从头到尾他的眼睛地都低垂着, 望着地面,深怕看到什么不该看的, 触怒了韩子坤。
韩子坤接过信,慢吞吞地打开。
他现在对庆川军的厌恶不比西北军少。
就出个一万人,也好意思狮子大开口要桥州。大哥也不知得了什么失心疯,竟然答应了这么荒谬的条件。
想起这事,韩子坤就窝火。他现在算是明白了,碰上庆川的人准没什么好事。
怀着满腹的怨气,他展开信,漫不经心地瞥了一眼。
只这一眼就让他蹭地坐了起来,惊得旁边伺候的几个美人吓了一跳,噤若寒蝉地跪下。
韩子坤看完了信,有些怀疑自己的眼睛,忍不住又看了一次,脸上的表情似喜似愤,最后化为了浓烈的不满。
“娘的,这操蛋的庆川军到底走了什么狗屎运,这种好事也能被他们碰上。”
听到这番话,丁建心头一跳,唯恐迁怒到自己身上,连大气也不敢喘一声。
不过让他意外的是,韩子坤虽然骂骂咧咧的,却没惩罚他,而是指着旁边一穿黄色纱衣的女子说:“送你了,去把葛淮安给我叫来。”
啊!
丁建也骇了一跳,早听说韩大帅喜怒无常,果然如此。
他现在都搞不清楚韩大帅到底是高兴还是不高兴。
不过有一点准是没错,那就是顺着他,绝对不要忤逆他。
显然,那跪在地上浑身瑟缩发抖的黄衣女子也清楚这点,哪怕眼泪已经在眼眶中打转了也没敢哭出来。
还是丁建先回过神来,连忙说道:“谢大帅,小的这就去请葛大帅。”
韩子坤摆了摆手。
丁建看了那黄衣女子一眼,有些为难,因为他不清楚韩子坤是真心送女人给他,还是说说而已。这一个选不好,触怒了他,自己只怕要受罚。
黄衣女子显然要更了解韩子坤的做派一些。
她跪下给韩子坤磕了三个响头,泪眼婆娑地说:“奴婢不能伺候大帅了,大帅……大帅多保重。”
磕完头,她站了起来,小声低泣着一步三回头地跟着丁建踏出了水榭,似是极为不舍。
但丁建要是敢大胆回头仔细看看周遭,就会发现余下那几名漂亮的姑娘眼底的羡慕都快压不下去了。谁愿意伺候一个喜怒无常、残忍暴戾的变态?
丁建和黄衣女子走后,韩子坤又将那封信掏了出来,从头到尾看了一遍,眼底的酸意都快化为实质了:“这陈云州,命也未免太好了。”
“靠,他到底给佛祖捐了多少香油钱?老天爷为何这么偏坦他。”
“又是这么大个便宜,那郑冀为何不带兵投效老子。陈云州能给他的,老子通通给十倍。”
……
一时间,水榭中都只有他骂骂咧咧,充满嫉妒的声音。
等葛淮安来时,他嘴里的酸味都还没下去。
葛淮安听到他的自言自语,皱了皱眉,不爽地问道:“大热天的,你把我叫过来,就是想让我听你骂陈云州的?”
韩子坤一句话都没说,直接将信丢给了葛淮安。
就不信,你这家伙心里不会酸。
在葛淮安看信的时候,他摆了摆手,示意这些女子退下。
果不其然,葛淮安看完信后,脸也黑了:“狗日的,这陈云州莫非是老天爷的亲儿子。”
一万六千名西北军啊,那可是骁勇善战的一万六千名西北军,竟带着武器投奔陈云州去了。
这一波,陈云州真是发大了。
韩子坤看了他一眼,嗤笑出声,大哥不说二哥,你这家伙不还是一样羡慕嫉妒。
葛淮安被韩子坤笑得很不爽,一把揉皱了信,丢进了池水中,侧头看着韩子坤:“这事未必是真的,那郑冀好好的,为啥要投靠陈云州?就凭陈云州脸比较大?”
韩子坤讥诮地看了他一眼:“你觉得林钦怀会拿这种事骗人?行了,我已经派人去打听这事的真假了。一万多大军,占西北军战力的三分之一,这可不是小数目,瞒不住的,相信一会儿就会有消息。”
闻言,葛淮安也不走了,坐下拿起盘子中的葡萄一言不发地吃了起来。
韩子坤一看就知道,葛淮安其实也是倾向于认为这事是真的,此时心里也很不爽,恨不得手里的葡萄就是陈云州呢。
本来他一个人很不爽的,如今看自己的对头一样不爽,心里不知为何高兴了许多。
两人也不说话,就这么沉默地呆在水榭中,搞得外头伺候的奴仆胆战心惊的。
等了一个多时辰,太阳都偏西了,派出去打听消息的探子终于回来了:“回韩大帅、葛大帅,确有此事。如今西北军中已传开了,前两天郑冀借口要挖陷阱去了白虎岭,然后带兵投奔了西北军。听说这是因为现在庆川军的主帅林钦怀就出自西北军,跟那郑冀有旧,好像郑冀曾是其下属。”
葛淮安顿时感觉葡萄不甜了:“娘的,什么运气,来打个仗都能遇到这种好事。知道林钦怀跟西北军的具体瓜葛吗?”
葛淮安寻思着,这里头或许有能做文章的地方。
可惜探子摇头:“不清楚,此事西北军中的普通将士好像也是第一次听说。”
搞不成事,葛淮安挥手让他下去,然后看向同样阴沉着脸的韩子坤问:“你怎么看?林钦怀约咱们一起攻打西北军。现在西北军只有三万来人,禁军在另一侧,短时间内没法支援,若咱们出其不意倒是能打西北军一个措手不及。”
韩子坤紧抿着唇,许久才说:“庆川军毫无信用可言,谁知道林钦怀所说的是真是假。”
葛淮安也有这个顾虑,但他习惯性地想杠一下韩子坤:“你该不会是怕了吧?也是,西北军的装备那么精良,可不你是手里这帮子地痞流氓能比的!”
他们这次跟西北军作战,之所以败多胜少,有个很重要的因素,那就是装备兵器完全比不上西北军和禁军。
他们的武器装备多是抢劫楚家军、各地州府卫兵、衙役的兵器。
楚家军的兵器还好点,其他各州县的兵器参次不齐,大多都不怎么样,有些甚至因为生太多的锈,一掰就断,别说砍人了,连砍瓜都困难。
他们也想过锻造兵器,但因为他们葛家军的地盘换得太快,刚刚找到铁矿煤矿,招募了铁匠,建起了炉子,很快地方就失守了。
连续几次,投入不少,却没什么收获,后来葛镇江也歇了自己打造兵器的心思,以抢为主,再从其他渠道购买一些,但这样的配置对付那些没什么战斗力的州兵还行,对上禁军、西北军这种朝廷主力部队,他们在武器装备上的劣势就无限放大了。
“老子会怕他们?”韩子坤怒斥,“葛淮安,你没来之前,我们四万人照旧守了禄州大半个月。大哥让老子让着你,老子不跟你争,这事先等等,让庆川军去打,咱们在后面看热闹不好吗?反正不管他们谁赢了谁输了,咱们都不亏。”
葛淮安当然也巴不得庆川军吃这么大个亏,但他还有点顾虑:“要是庆川军被朝廷的大军打败了,他们跑了怎么办?”
这倒是,韩子坤眼睛闪了闪,出了个阴险的主意:“咱们回林钦怀一封信,答应他,一起攻打西北军!到时候咱们出工不出力,派少量的兵员出去做做样子。现在西北军肯定最恨庆川军,有林钦怀拉仇恨,想必西北军的主力会去攻打庆川军,咱们就在一旁看热闹。”
“他们要是两败俱伤,那是最好,咱们去捡个便宜。要是西北军碾压庆川军,咱们就退回城中,也没什么损失。”
哪怕葛淮安跟韩子坤不对付,但也得说,韩子坤这主意实在是够歹毒的。
因此他没跟韩子坤唱反调:“行,你现在就给林钦怀回信。”
***
次日清晨,林钦怀收到了韩子坤的回信。
韩子坤同意一起攻打西北军的大营,还将时间定了下来,就约在明天傍晚。
不过在信中韩子坤提了个要求,战利品根据双方出兵兵力的多寡分。
这一条明显是葛家军占便宜,因为比人数,庆川军肯定比不过葛家军。
这点很具有迷惑性,让老练的林钦怀都相信了几分葛家军是真的打算答应对西北军动手了。
至于战利品的分配,他没有意见。西北军驻地距禄州很近,除非葛家军损失惨重,不然他们是抢不过的。
而且林钦怀送这封信的目的就不是为了战利品,他只要葛家军出兵,牵制住西北军的兵力,所以对这点要求,他也很痛快地答应了。
于是各怀鬼胎的双方,竟奇异地达成了一致。
七月初五的傍晚,晚霞漫天,天气闷热得仿佛一口大蒸笼,哪怕只是坐在那什么都不做,汗水就不断地往外冒,衣服更是没干过。
这样又热又潮的天气,让西北来的将士很不适应。
于是很多没值夜任务的士兵吃过饭后,都脱了衣服,光着膀子去河边洗澡。
等他们洗完澡回来,太阳彻底躲进了云层中,光线暗淡了下来,视线也变得有些模糊了,也到了一天中该睡觉的日子。
但就在这时,营地中忽然响起了急促的号角声。
闻声,士兵们脸色大变,连忙拔腿就往军营中跑去。
大营中,此时也喧嚣嘈杂得很:“有敌袭,二军三四营在这里集合!”
“一军七营、八营集合!”
……
将领们站在平日里集合训练的地方召集手底下的士兵。
西北军到底是训练有素的正规部队,很快各军各营就集结起来,冲了出去,主动迎敌。
只是出去后打先锋的西北军却扑了个空,遥遥的看到了两支军队,但还没来得及交手,对方掉头就跑。
因为天色已晚,光线不好,担心敌军在路上设了埋伏,引诱他们过去,最后先锋营的将士没有追上去,而是在四周搜查了一遍,没什么发现后,只得收兵回营。
虚惊一场,但贾长明还是召集众将领商议这事。
最先发现敌军踪迹的三军五营指挥使站出来说明当时的情况:“将军,今日是我们三军五营和六营负责值守。酉时左右,天快黑时,放哨的士兵在西北两侧都发现了敌军的踪迹,立即吹号示警。”
先锋营的人补充:“没错,我们在西、北两侧都发现了敌军的踪迹,应该是庆川军和葛家军联手出击,准备偷袭,但被咱们的人提前发现了。”
这也说得通。
二军一二营的指挥使洛培恼怒地说:“肯定是因为郑冀带兵投了敌,葛家军也知道了咱们兵力锐减,所以才敢出城攻打咱们。现在林钦怀接纳了郑冀的兵力,有两万多人,葛家军有小十万,在兵力上咱们完全不占优势。将军,咱们不能坐以待毙啊!”
贾长明当然知道郑冀不可能为庆川军增兵,但因为营中有庆川军的探子,为了掩饰郑冀,让他顺利打入庆川军,这事贾长明不能明说,只得看向洛培道:“那洛指挥使有什么好主意?”
洛培提议:“将军,现在我们兵力不占优势,攻打禄州难度增加,不如往西退,去攻打庆川军。现在庆川军远离仁州,目前也没拿出火、器,想来是不便利,咱们的人数对上庆川军加郑冀的部下,也不逊色,必定能取胜。”
这法子不错。
但贾长明不可能同意,好不容易将郑冀送入了敌营,这时候去攻打,林钦怀兵力不够肯定会把郑冀的人马拉回来打他们。那郑冀打入庆川军内部的计划就泡汤了,这岂不是因小失大吗?
现在在贾长明看来,庆川军已不足为惧,当务之急还是拿下禄州。
他皱眉故作思考,少许后道:“不可,咱们跟禁军结盟一起拿下禄州,现在咱们不顾禁军,先退了,置禁军于何地?哪怕知道咱们兵力减少了一万多,葛家军也不敢跑出来堂而皇之地攻打我们,也是因为有禁军在北边做牵制。一旦我们拔营往西这种平衡将被打破。”
洛培还想据理力争。
但不等他开口,贾长明就先开了口:“洛指挥使,已经有人去将郑冀及其手底下主要将领的家眷带到禄州了,你再等等,到时候有了人质,郑冀他们投鼠忌器,自然就不足为惧了。”
“时候不早了,今晚多安排两个营值守,提防敌军又来偷袭,大家都回去休息吧。”
说完贾长明站了起来,一副送客的模样。
洛培也不好再说什么,只得低垂着头跟着众将领退出了贾长明的营帐。
***
同一时间,林钦怀听完探子的话,满头黑线。
得,这次他跟韩子坤竟想到了一块儿去。
双方说好结盟,一起攻打西北军,结果都是打着坑对方的主意,只派了几百人,在西北军大营一千米外晃悠了一圈就跑路了。
这种默契,真是太让人哭笑不得了。
想必现在韩子坤也得到了消息,那他恐怕更不会主动出来攻打西北军了。
但这么拖下去,熬人不说,要不了多久,贾长明恐怕就会知道郑冀阴谋败露的消息,到时候他再想从中作梗,贾长明和韩子坤恐怕都不会信他,两者都防着他,肯定搞不了事,捡不了漏了。
哎,归根到底还是他们庆川军积累的时间太短,占领的地方又多,现在实在是腾不出太多的兵力,不然他直捣贾长明的老巢。
如今这事,还是得指望韩子坤和葛淮安。
这两个龟孙子,手底下那么多兵力,竟然都不敢出城主动出击,真是群废物。
林钦怀想了许久,韩子坤他们现在不愿出兵固然有一部分原因是被朝廷的大军打怕了。但更重要的是,打着坐收渔翁之利的念头,希望他跟西北军打得两败俱伤,葛家军再出来捡便宜。
大家都抱着这样的念头,以至于如今禄州的战事进入了拖拉阶段,全都这么出工不出力,唯恐便宜了其中一方,所以才会闹出今天的笑话。
三角关系太稳固了,互相牵制也不是什么好事。
他得打破韩子坤的这个心理预期,让他们觉得无便宜可捡了,他自然就会出兵了。
而这最好的办法就是让他们庆川军“失去”战斗力。
而且还有一个月左右就会进入秋收,如果西北军和禁军不退兵,禄州将收不到粮,这么下去迟早会坐吃山空,由不得韩子坤不急。
想到这里,林钦怀顿时有了办法。
他叫来心腹,商议了一番。
当天半夜,庆川军在白虎岭以西的临时营地中突然发生了暴动,闹哄哄的,直到快天亮这场动乱才停了下来,但庆川军不少人身上挂了彩,林钦怀更是断掉了一条腿,躺在简易的担架上,右腿被白色的纱布包裹着,不一会儿就渗出了血液。
当清晨,庆川军就抬着林钦怀迅速撤退,往西去了。
西北军和葛家军的探子都留意到了这个情况。
等庆川军撤离后,探子去了营地中探查,发现营地中有很多打斗的痕迹,还有血迹,此外,他们还发现了一堆烧毁的尸体,从残余来看,这些尸体上穿的都是庆川军的军服。
难道是庆川军起了内讧?
对此,贾长明明面上做出一副吃惊的样子,心里却笃定是郑冀留下的人做的。可惜了,竟没弄死林钦怀。
不过听探子说,林钦怀伤得非常重,担架都被染红了,血滴了一地,估计时日无多了。
郑冀没有在庆川军中,应该是去了仁州,估摸着再过几天就会传来好消息了。
到时候,可让郑冀的人扮作庆川军,假意跟韩子坤联手,再杀韩子坤一个措手不及。
而现在嘛,他只要保持不动,不让人怀疑到郑冀身上就行了。
***
韩子坤算计林钦怀,最后发现林钦怀竟然跟他打同样的主意,白欢喜了一场,他很是不爽,喝酒骂了半夜,导致第二天宿醉,迟迟没醒。
葛淮安只得跑到他的府邸,推开门,将他从床上拉了起来。
韩子坤没睡醒,脾气很暴躁:“怎么?贾长明打过来了?没有,那你来做什么?”
葛淮安气急败坏:“庆川军的营地昨晚出了事,林钦怀受了重伤,带着残兵仓皇逃跑了。”
顿了下,他厌恶地看着韩子坤:“你怎么变成这副鬼样子了?现在可是打仗的时候,你还酗酒宿醉,我要将这事告诉大哥!”
韩子坤推开了他:“我这样不好吗?没人跟你抢,一切都你说了算。”
葛淮安呸了一声:“谁稀罕你的禄州,大哥说过了,等打退了朝廷的大军,让我带兵北上,拿下平州,再一路往北,直取京城,别当谁都跟你一样,拿个破禄州当宝。”
韩子坤瞥了他一眼:“你自己说的,最好说话算数。”
“原来你是担心我拿了禄州,不还给你,天天搞这些名堂呢!”葛淮安嗤笑一声,“我在偏厅等你。”
说罢出了门。
过了一会儿,韩子坤换了身灰色的袍子出来,问道:“林钦怀那边怎么回事?莫非是打算毁约了?”
葛淮安撇嘴:“这人靠不住,搞不好他一开始就没打算守约。我已经派探子出去打听到底了,为何好好的,林钦怀会受重伤。”
“又没跟贾长明打仗,半夜在营地中受伤,除了内讧还有什么原因?”韩子坤说道。
葛淮安不解,他们跟庆川军交手过很多次,知道庆川军内部很团结。他想了一会儿,皱眉说:“莫非是投奔庆川军的郑冀干的?”
别说这还真有可能。
就在两人思考这事可能性有多大的时候,探子陆续回来,告诉他们死的是穿庆川军军服的人,尸体已经被烧了,但还有残余,粗略估计,昨晚可能死了几百上千人不等。
听到这个消息,葛淮安越发肯定了自己的猜测:“肯定是郑冀那伙人干的。不然庆川军几千人中怎么会出这么多叛徒?打听到郑冀的踪迹了吗?”
探子说:“回葛大帅,听说郑冀已经去仁州见陈云州了,没在林钦怀这儿。”
葛淮安跟韩子坤对视一眼,都不约而同地笑了:“完了,这下陈云州是引狼入室了。”
亏得前两天他们还嫉妒死了陈云州,白白得了这么多士兵,没想到最后是个祸害。如果陈云州没防备,仁州连同他自己很可能都会被一锅端了。
韩子坤大喜:“要是郑冀拿下了仁州,西北军很可能顾不上我们禄州,会往仁州而去,到时候只剩北边的禁军不足为惧了。”
两人都抱着这种美好念想,看起了好戏。
但第二天,探子却带回来了一个不好的消息:听闻西北军有让禄州百姓提前收割的打算。
现在稻谷还没黄,根本就没熟,这时候西北军若是让百姓提前收割,明摆着是想断了他们的粮。
葛淮安带了六万大军进城,增加了禄州城的战斗力,但同时每天又多了六七万人的消耗。禄州城中的粮食顶多只能撑一个半月,刚好跟今年秋收接上。
可现在被西北军一搞,城中十万将士和杂役都将面临断粮的风险。
要是郑冀拿下了仁州后不攻打定州,而是率兵跟贾长明汇合,继续跟禁军一道围困禄州,只需到八月中下旬,禄州就会因为缺粮不攻自破。
想到这里,韩子坤又想骂人:“陈云州不是挺聪明的吗?怎么这么蠢,竟信了那郑冀。”
这一刻,他都希望陈云州别中计了,消耗一波西北军的兵力,当然最好是两败俱伤。
葛淮安更担忧一点:“仁州很可能会出事,林钦怀应该会带兵撤退,顾不上在咱们这里捡漏了。咱们现在恐怕只能趁着贾长明没有防备,主动出击了。”
“他才三万人而已,禁军的驻扎地距西北军有四十多里,得到消息也不能马上支援。只要我们速战速决,拿下贾长明也不在话下。”韩子坤发了狠,“我带五万大军去攻打西北军,你带着剩余的兵力守城。要是禁军有异动,大营空虚,也可安排一支军队偷袭禁军的大营。”
这可都是自己的人,葛淮安不愿这样冒险:“不,这样硬碰硬即便能赢,咱们损失也很大。这样,咱们多安排些斥候去打探禁军的消息,假意要攻打禁军,迷惑贾长明,若能引得贾长明派一部分兵力去增援禁军是最好。”
这样留在大营中的兵力锐减,他正好以多欺少。
分散敌军兵力,逐个击破,确实是个好办法,韩子坤也赞同。
两人商量了一番,最后决定由韩子坤带兵佯装攻击禁军,吸引西北军的注意力,最好能够分散西北军,葛淮安再带兵打贾长明一个措手不及。
***
七月初八,韩子坤带兵攻打禁军的大营,双方交战一个多时辰,死伤五六千人,最后以韩子坤的撤退而终结。
七月初九,韩子坤再度率兵攻打禁军,双方交战不到半个时辰,韩子坤便带兵撤回了城中。
七月初十傍晚,韩子坤再度带兵偷袭。
虽然这几仗,双方都死伤了几千人,韩子坤并没有在禁军手上讨到便宜。可这样频繁的骚扰,让没有高墙可守的禁军很头痛,所以禁军派人跟贾长明沟通,希望他们双方能够一起攻打禄州,早日拿下禄州。
而就在这时,一则消息从仁州传来,郑冀成功拿下了仁州,取了陈云州的首级,不日将带兵来援。
这个消息一出,韩子坤攻打禁军的势头更猛了。这一天直接出了五万大军,围攻禁军,虽然最后也没拿下禁军的大营,但禁军伤亡总数已过了万。
这对只有三万人的禁军而言,无疑是个巨大的损失。
禁军再一次给贾长明写信,让他出兵,共同出击,或者拔营去北边与禁军汇合,不然禁军就要撤退回平州了。
禁军本是来支援他们的,如今遇到这种事想打退堂鼓也正常。但若是禁军撤退,己方的兵力将大打折扣,即便是过两日郑冀带兵回来,也没法弥补禁军的缺口。
所以贾长明思量了一阵,终于决定同禁军一起攻打禄州。
七月十三日,事情没往韩子坤想的那样发展。贾长明没有去支援禁军,而是带大军攻打禄州。
禁军也同时对禄州北城门发起猛烈的攻击。
禄州城南城北同时遭遇朝廷的进攻,这一仗打得极为艰难,双方投入的总兵力达到十几万。朝廷大军发动了各种攻城器械,葛家军杂役都上了城墙,双方从早上打到正午,地上尸横遍野,鲜血顺着城墙而下就没干过。
禁军和西北军都是朝廷大军的精锐。
现在不计代价,全力攻城,到中午,葛家军渐渐有些吃不消了,城墙上方时不时有敌军冲了上去。
就在这时,韩子坤突然发现南边数里外浓烟滚滚。
看那方向,正是贾长明大军的驻地。
他大喜,抹了一把脸上的血,振奋地吼道:“庆川军来支援,烧了西北军的大营。兄弟们再坚持坚持,今日只要禄州城不破,每人奖励十贯钱!”
除了鼓舞自己的士气,他还有意让扰乱敌军的军心。
因为战场上太过吵闹,扯着嗓门大吼显然不是个好办法。他学庆川军,在城墙上拉了横幅,写着七个大字“西北军军营被烧”,横幅一条条挂满了城墙。
贾长明看到这些横幅,差点气得吐血。
其实庆川军偷袭大营的时候,营地留守的将士就派人冲了出来通知他这事。
但眼看就很可能要拿下禄州了,这时候退兵岂不是功亏一篑?
所以贾长明咬了咬牙,狠心瞒下了这个消息。营地中最重要的就是粮草,但也只够三万人半个多月的量,只要拿下了禄州城,即便大营被毁也没关系。
所以他下令对禄州城发起了更猛烈的进攻。
哪晓得韩子坤也发现了端倪,还搞出了这种名堂。
大本营被偷袭,不可避免地影响了西北军的军心。很快,西北军的攻势就缓了下来。
看到这一幕,贾长明心知今日要想拿下禄州城是不可能的了。
再打下去,除了增加伤亡没什么收获。他闭上眼睛,下了命令:“撤,迅速回防,追击庆川军!”
到这时候,他还如何不知道郑冀那边出了问题。
眼看敌军撤退,城楼上,有士兵振奋地问韩子坤:“大帅,让末将率兵出城追击西北军吧。”
韩子坤犹豫了一下:“不用,让他们跟庆川军打起来,两败俱伤再说。”
到这时候,他都还惦记着捡漏。
但他注定是要失望了。
贾长明留了六个营三千兵力看守大营。人数对上庆川军并不算很少,奈何庆川军不讲武德,杀进大营就直奔仓库而去,不追求杀敌数量,只求能摧毁仓库,为此还祭出了火、药这等杀器。
留守的西北军比较分散,加上大营四周又无险可守,很快庆川军就冲到了仓库,直接安放火、药点火,炸了仓库。
毁了仓库之后,他们也不恋战,立即撤退跑路。
所以贾长明回去后扑了个空,面对乱糟糟,还冒着黑烟的仓库,他差点气得喷血:“好个狡猾的林钦怀,老子与你不共戴天!”
阿嚏!
回仁州的官道上,林钦怀忽然打了好几个喷嚏。
一旁的亲卫见了,担忧地问:“将军,您没事吧?”
林钦怀揉了揉鼻子,笑道:“没事,可能是少主在念叨我吧。”
亲卫笑道:“少主要知道咱们烧了西北军的仓库,定然很高兴。不过将军,现在西北军没了粮草,又在攻城中死伤惨重,咱们真的不乘胜追击吗?”
林钦怀摆手:“记住了,穷寇莫追。让他们跟葛家军死磕吧,不关咱们的事了,走,回仁州了。离开这么久,少主定然很担心我们。”
作为这一战的幕后推手,林钦怀挥挥手,不带走一片云彩,深藏功与名,直接带兵退回了仁州。
第092章
处, 止也!
七月底,处暑到,最难熬的酷夏已经到了末尾, 暑气消退, 田间沉甸甸的稻谷开始由青转黄,秋收即将来临。
陈云州漫步在金色的稻浪中,脚下是散发着芬芳的泥土, 偶尔有两三朵白色的鱼腥草小花从绿草中偷偷探出一个脑袋,好奇地打量着这个多彩的世界。
陈云州体会到了一种静谧宁静的气息, 仿佛心灵也在此刻受到了洗涤。
他在看风景, 殊不知自己也成了别人眼里的风景。
不远处, 戴着草帽在田间劳作的百姓不时偷偷往这边看,三三两两议论纷纷。
“看见了吗?听说那位就是咱们仁州最大的官,连里正都要在他面前点头哈腰的。”
“真的假的?他看起来好年轻,就跟你家二娃差不多大,而且长得这么白净, 哪里像个官老爷,恐怕是哪位老爷家的公子吧。”
“不是,我当时也在, 亲耳听到里正和衙役都叫他大人。对了, 他的马车和衙役都还停在村口呢。”
大家听他们说得有鼻子有眼的,更好奇了:“那这位大人跑到这田里来做什么?他没带里正, 怎么带了老杨啊?”
“那就不知道了。”
其他人也想不明白, 毕竟种地可不是什么轻松体面的活儿, 别说府衙的大人了, 连县太爷都不会来。他们这些老农基本上一辈子都没见过县太爷,有些甚至都不知道衙门开在哪儿。
“我看这位大人很和气, 一点架子都没有。该不会是看上老杨了吧?那老杨家可是要翻身了。”
听到这话,众人羡慕嫉妒之情油然而生。
要是能入了这位大人物的眼,鱼跃龙门,以后就发达了。
殊不知他们议论的焦点,老杨却佝偻着背,双手不安地绞在一起,心里忐忑极了。
今里正的儿子就带着两个衙役到他家,把他叫到了村口。然后这位大人说要去他田里看看,还拒绝了里正同行的请求。
他家的田收成是比别人家的稍微好了那么一点点,但也只是一点点,而且他家人也多,半大小子特别能吃,多的这点收成根本不够。这位大人该不会是想让他家多缴粮吧?
哎,根据他们过往的经验,被官府找上肯定没好事,不是让去服役就是要钱。
也不知这次要花多少钱才能消灾。他家老二还没娶媳妇,下头两个小子,一个闺女也要吃饭,要太多,他们家今年可是要饿肚子了。
想到这里,老杨的脸上不自觉地露出了几分愁苦之色。
就在他想得出神之时,前方的陈云州突然停了下来,回头笑看他,询问道:“老丈,这就是你家的田了吧?”
老杨连忙停下脚步,怔了怔,紧张地点头:“对,是,是……”
看着他这副局促不安到极点的模样,陈云州只得将声音又放缓了一些说道:“老丈不必紧张。我无意间听说你家是种田能手,每年的收成都比别家的好很多,所以过来看看。”
说到这里,陈云州掐了一根稻穗,又从旁边田里摘了一根,拿在手里对比了一番:“你家的稻穗比旁边这家的要长一点点,产量确实也要高一些。”
来了,来了,老杨心里发苦,嘴上不得不应道:“回大人,小人的田挨着河边,运气好,这几年没发过大洪水,所以田里的庄稼长得更好一些。”
陈云州抬头看了不远处涓涓流淌的小河,轻轻摇头:“应该不只是这个原因。旁边的田也挨着河边,稻穗却比你家要的短一些。”
其实短得不是特别明显,用肉眼看,不仔细是看不出来的。
掐下来拿到手里一对比,这种差距才比较客观。陈云州粗略估计了一下,一株稻谷,老杨家的大概会比旁边这家高一二成的产量。
听起来似乎不算太多,一亩地也就多个三四十斤收成。
可要是一百亩,一万亩,一百万亩呢?
这差距就大了。
要知道庆川现在可是掌握了七个州,好几十个县。若是能找到原因,将他麾下的地区水稻产量全部提高个一两成,增加的粮食足以养活十数万大军。
这也是陈云州无意中听说了传闻亲自跑一趟的原因。
如果只是某一年产量比较高,那不能说明什么,但好几年都这样,肯定是有原因的。
老杨也想不出来,挠了挠头:“小的,小的也不清楚。”
陈云州思量片刻后问道:“你家粮食产量是从哪一年开始比别人家的多?”
“五年前吧。”老杨说了个大概的时间。
陈云州又问:“那一年发生了什么特别的事的吗?”
老杨想了一会儿:“也没有吧。对了……夏初的时候,河水泛滥过一阵子,将我田里的水稻秧苗冲走了不少。但那时候再补种也来不及了,正好上游也不知从哪儿冲了一些秧苗过来,小的看还能活,就将那些秧苗补种在了田里,想着能收一点是一点。”
陈云州顿时明白了,问题很可能出在那批冲过来的秧苗上。
那批秧苗的种子应该更优良。决定粮食产量最直接的两个因素,一是种子,二是肥料。
村子里家家户户都用的农家肥、草木灰,没什么区别,那唯一不同的便是种子了。
陈云州又问:“那你知道这些秧苗是从哪里冲来的吗?”
老杨摇头:“不清楚,咱们这条小河是阳宁河的支流,五年前那个初夏雨很大,这片田全部被淹了,好几天水才退去。那些秧苗当时都有点焉了,估摸着是从比较远的地方冲来的,大家都觉得很可能种不活,小的家里人多,没法子,才捡了种的。”
陈云州越发肯定了自己的猜测。
至于这个猜测能不能成,那试试就知道了。
陈云州指着这片稻田说:“老杨,你家今年的稻谷官府全买了。过几天,稻穗完全成熟之后,你将稻穗割下来,不用脱粒,官府按照市价收。”
割下来的稻穗可是还没晒很干,而且中间还夹杂着一些谷须,这可要占不少的份量。
官府按市价收购,那可比他拿去市场上卖要贵不少。
本以为今日要舍财,没想到竟能赚钱。
老杨欣喜不已,连忙应道:“是,是,大人,小的都帮你留着。”
陈云州转身往村子里走,接着问道:“你这田一亩能产多少粮?”
老杨粗略估算了一下说:“大概是两百七十八斤一亩,具体的看年景。年景好多一点,年景不好就不好说了。”
“不用称了,你留两分田的收成做种,其他的官府按一亩田三百五十斤的量都给你收了。一会儿我留几个衙役在这里看守农田,过几日就收割。”
陈云州想了下,还是改变了主意。称重量变数太多了,不要小瞧底层的百姓,他们不是大奸大恶之徒,但他们有自己生存的“智慧”。
为了多卖钱,保不齐他们会往他收购的这十来亩田里增加产量。陈云州上辈子就遇到过,他看一头发苍白满脸皱纹的老太太在路边卖梨,有些可怜对方,就去买了几斤,老太太对他说五块一斤,但旁边一中年人买了三斤,老太太又给他加了一个,却只收了对方十块钱。
后来陈云州跟同事们聊起此事,不少人都有相同的遭遇。有时候是价格区别对待,有时候是以次充好,给你捡一些不好卖的水果蔬菜塞进去,说起都哭笑不得。
陈云州倒不在意多给的那几贯钱。
但如果这批稻谷中掺杂了其他的谷子,那会打乱他的计划。
他是准备将这批种子收购了,带回去让仁州官府搞一个试验田,在一片区域种上这些种子,再在旁边种一些其他的稻种,对比一下,若是这批种子的产量仍旧比大部分稻种高出一两成,那他准备在全庆川地区大力推广这种优质的种子。
一旦混杂了其他的种子,试验田的数据就不准确了,那会白忙活一场。
按三百五十斤算,他一亩地也能多收入三百多文钱了。
老杨高兴不已,连忙答应:“是,大人您放心,小的全家都给您看着,绝不会让任何人动了田里的稻谷。”
“好,那辛苦你们了。”陈云州笑着点头。
等回到了村里,他又跟里正交代了一番,并留下了四名衙役,暂时驻扎在村子里,看守这十几亩稻田。
里正见他这么重视这些水稻,连忙说道:“大人您放心,小的会安排村民轮流看守的。”
“不用了,让衙役和杨老丈他们家的人看守就行。”陈云州拒绝了,十几亩田,不用如此兴师动众。
里正还想说什么,但远远的却看到两名衙役骑马疾驰而来。
很快那两人进了村,勒绳停马,然后给陈云州行了一礼:“陈大人,林将军回来了。”
陈云州又惊又喜:“这么快?入城了吗?”
衙役点头:“已经进城了。”
林钦怀既然自己都回来了,那肯定禄州这场战事也结束了。
陈云州高兴不已,冲老杨点了点头,大步出村上了马车,说道:“走,回府衙。”
马车很快就驶出了村子。
百姓们见他走了,这才敢跟老杨打听这位大人到他们村子里做什么。
等听说老杨家田里的水稻被官府高价给包了之后,大家都艳羡不已,想不明白,为啥被看中的稻田不是自己家的。
***
陈云州快速回了城,一进府衙,严焕就迎了上来:“陈大人,见您不在,林将军去了军营。”
“好,我知道了。”陈云州立即掉头,转身又往军营中去。
军营里,林钦怀安排了一部分将士留守后就放了其他人十天的假,让他们回家与家人团聚,这次他们虽然没有跟西北军正面交锋,但为了突袭,在山林间埋伏了许久。而且为了防止被敌人发现,还要经常换地方。
夏天山上草深树长,蛇虫蚂蚁很多,又闷又热又痒,大家都遭了不少罪,身上现在很多疙瘩,都是被蚊虫叮咬的。
此外,这次也有伤亡,还得安排这些人的补贴抚恤,尤其是伤残者和阵亡者。
等他忙完已经到傍晚了。
他估摸着陈云州也应该从城外回来了,便起身准备去府衙,谁料出门就看到陈云州大步过来。
林钦怀连忙拱手笑道:“少主,您怎么来了?”
陈云州先上下打量了他一番,见他只是比一个月前瘦了些、黑了些,左脸颊上多了一条不怎么明显的疤痕,脖子上有些红疙瘩外没有其他明显的外伤后,松了口气,笑道:“听说林叔回了军营,我过来看看。”
“里面说吧。”林钦怀退后侧身,邀请陈云州进屋。
两人进了厅堂,林钦怀主动向陈云州说起战况:“……现在西北军的粮草已经被我们烧了,如今他们只有一条路可走,要么是退回北方,要么是跟禄州死磕。至于葛家军那边,虽然守住了城,但遭受了禁军和西北军的猛攻,伤亡不轻,短期内应该没办法再继续往外扩张了。”
陈云州听后大喜:“真是太好了,这是最好的情况。”
无论是西北军还是葛家军,哪一方壮大,对他们庆川军都意味着威胁。
现如今这种状况,除非是朝廷再从别的地方抽调兵力,否则他们庆川今年应该都不会有战事了。
这对陈云州而言可是个天大的好消息。他现在最缺的就是时间,禄州这情况至少能给他争取一年半载的时间。
林钦怀也笑着点头:“我也是这么认为的,所以带兵撤了,只在山平县留了五千人驻守。一是提防西北军的参军攻打山平县,二来也方便了解禄州的情况。现在他们不管是打,还是撤,对我们而言,都没关系。”
他之所以提前撤退还有个原因。这次葛家军和西北军损失都非常惨重,保不齐这双方会联合起来针对他们。这时候只有彻底地退回来,他们双方才没有联合的可能。
陈云州赞道:“辛苦林叔了。对了,这次伤亡情况怎么样?”
提起这个,林钦怀脸上的笑容淡了些:“包括上次伏击郑冀,庆川军总共阵亡了八百六十二人,伤残一百六十七人,轻伤一千二百人。”
这个数字对比他们做的事,不算高。
可死残加起来一千余人,涉及的是一千多个家庭。
陈云州想到即将秋收,马上会有一大笔的田赋进账,而且商税和盐税的额外收入,并不那么缺钱了,应该适度提高抚恤标准。
但一次性给钱,陈云州又有些担心其家里人将钱一下子花光了,或者被亲戚吃了绝户,导致这些抚恤并不能落到他们手里。
所以他想了个折中的法子:“林叔,这次去禄州打仗的将士,每人奖励一个月的薪俸。此外,残疾者看能不能给他们安排一些轻省点的活,这个我晚些时候跟严焕谈。咱们先说阵亡者家属,除了现在规定的一次性抚恤外,官府给给阵亡将士的家属发放烈属的牌子,每年过年,官府会给其父母、妻子、儿女各发十斤的大米,作为补贴。按人头认领,为期十年,若父母年事已高,行动不便,可由其其他子女或是里正这类的代领。”
十斤大米不算多,但也足够他们每个人过一个吃饱的年。
如果父母俱在,儿女又多,一家人能领小百斤大米,十年下来就是小一千斤,在现有的抚恤基础上多了近五成的抚恤金。
这样的低保,也能让将士在冲锋陷阵的时候更放心一些。
若是以后能够建立起工业,陈云州会让下令优先雇佣烈属、伤残军人,进一步保障他们的利益。没了后顾之忧,这些将士才会在战场上拼命。
但这种持续性的政策林钦怀是第一次听说。
他诧异地看着陈云州:“这……这行吗?”
陈云州笑道:“怎么不行?若是担心各层官员执行不力,回头每年再安排人员不定期暗访一些烈属,也可规避大部分的弊端。”
林钦怀点头:“还是少主办法多。我看这主意行,咱们男儿打仗,最怕的就是自己死了,家里的老人小孩没有依靠。”
虽然这抚恤不算很多,可多少有些盼头和指望。
聊完了这次禄州的战况,陈云州说道:“林叔,如今仁州危机已解除,短期内应该没什么战事了。过几天我得回庆川去了。”
林钦怀想到陈云州已经出来两个多月了,没有挽留:“好,少主提前派人通知我,我给少主践行。”
陈云州笑着摆手:“不急,我还有点事没做,可能过几天也走不了。”
陈云州惦记的事就是杨家的稻谷。
第二天,他派人请了严焕,跟他说明了情况:“我怀疑杨家的稻种比较优质,产量会比目前咱们仁州大部分的稻种产量高一些。所以我派了衙役盯着,过几天收割之后,将稻谷全运回府衙晒干做种,明年州府用公田做试验田。”
严焕虽然以前在仁州是管收粮的,但其实他对水稻的种植并不是特别了解,更不知道什么叫试验田了。怕搞砸了这事,他硬着头皮问陈云州:“陈大人,这何为试验田?当如何处置?”
陈云州耐心地跟他解释:“严大人,到时候官府可在民间雇几个种田好手,将公田一分为二,其中一半种植杨家的稻种,另一半种植其他的稻种。两块地,施肥、灌溉、除草、除虫等程序完全保持一致,比如施肥,两块田都要施同样份量同样来源的肥料,尽可能地减少外力的干扰。”
“这样等秋天收割时对比,如果两块田的产量有差别,那就是稻种导致的差距。我们可择优选择稻种,进而向民间推广更优良的种子,以提高各地粮食的产量。”
这下严焕明白了:“下官懂了,除了种子,两块地其他完全一样。”
陈云州笑着点头:“没错,就是这个道理。这就叫试验田。”
当然,这是很粗糙的试验,但在目前的条件下,也只能这样了。
陈云州记得古代时有人从东南亚带回来过亩产更高的占城稻。等庆川军拿下了西南,他得派人出海去东南亚寻一寻,有没有更高产的稻谷。
即便找不到,那买些橡胶回来也行啊。
“对了,回头安排人测量一下杨家稻的谷穗长度,大致一株稻穗上有多少颗稻谷,都可以做个粗略的统计,然后取中间值和平均值,掐去头尾,再平均的数值,记录下来,跟明年的数据做对比。”
严焕听得头大,额头上汗水直冒。
见这情况,陈云州只好又详细跟他解释了一遍,这么做的意义和作用。
“不对,这批稻谷我还得带一批回庆川。庆川距仁州有千里之遥,水土不同,气候也有些差别,这种水稻在仁州产量不错,但不意味着在庆川也这样,我得带一批回去做试验。”
幸亏想到了,不然若明年仁州试验田成功之后,贸然在全庆川境内推广,那要是出漏子就完了。这可是关系着成百上千万百姓的生计。
为了谨慎起见,陈云州决定到时候再沿途给定州、兴远也发点稻种试种,跟当地的水稻产量做对比。这样一来,庆川地区从南到北都经过了简单的试验,如果庆川府的产量也没问题,就可在七州推广杨家稻了。
对于这事,现在严焕都是一知半解的,只能在一旁点头听着。
陈云州自言自语了一句后,又对严焕说道:“水稻的事先这么定着。此外,还有件事,关于伤亡将士的抚恤。昨天我跟林将军合计,在现有的抚恤制度上,再增加一条……”
这个增加的条款,官府临近过年会忙一些,但有名册,只要提前准备好了数量,在年前发下去就是,也不算太费事。
严焕点头:“陈大人说得是,很多阵亡将士家中都比较清贫,多了这项补贴,他们的生活也会宽裕一点。下官从今年起会严格执行官府的规定。”
陈云州可不光指望他:“嗯,此事我会下令到各州府,然后再由州府下发到各县,这批粮食就暂时从各地的平义仓中出,来年秋收时,根据各县各府发放的数量,再将平义仓的缺口补上去。这个抚恤要单独做一本账册,抄一份,上交庆川,我会安排人核实情况。”
严焕明白了,这是要监督各级官员,避免出现多报,瞒领抚恤的情况:“确实当如此,大人考虑得很周到。为避免中间贪墨,下官提议,可在腊月初在城门口张贴告示,公布此事,这样即避免了很多百姓不知情,没领抚恤,也能监督官员,还能让百姓感恩。”
陈云州看了严焕一眼,对哦,这可是个收买人心的好法子。不说其他的好处,单拥护值这点就是一笔巨大的收获。
如今陈云州的拥护值卡在了三百五十万,每天都在以几千的数值上涨。
听起来不少,但距四百万怎么着也得还有两个月的时间。
而且照这种速度,第四层货架的兑换值恐怕得以千万计了,所以拥护值永远都不嫌多。
所以陈云州咳了一声道:“严大人这提议不错,能够增加百姓对我们的归属感,也能凝聚民心。回头我会让各州县提前张贴这张告示。”
并把先前阵亡者家属前期没给的这份抚恤金一并补上。
这样一来,四百万拥护值还远吗?
陈云州估摸着中秋节就能拿到蒸汽机的具体构造图,制造方法,届时,他们庆川将踏入蒸汽时代。这可是能源的一次革新,也是工业化的开端。
虽然他在古代已经是位高权重了,获得了常人难以想象的权力和财富,但内心深处,陈云州还是很怀念现代便捷的生活。汽车高铁、手机外卖,生活中少一样都缺了乐趣,更别提一样都没有。
蒸汽机有了,蒸汽小火车还远吗?
不想,越是想这些越想问候穿越大神。
陈云州收回思绪,继续跟严焕讨论正事:“阵亡者的抚恤暂时就这么安排吧。关于伤残者我有个想法,严大人,庆川府建了砖瓦窑、水泥工坊、玻璃工坊、纺织工坊、冶铁工坊等等,目前整个庆川府有上万人从事这些行业,其中大部分是官府主导的。”
“砖瓦、水泥、钢铁等这些货物重量大,运输不便,在本地生产是最好的,因此我建议仁州官府也可组织经营这些工坊,若是银钱不够,可跟当地的富户联合起来开办这样的厂坊,官府出地,富户出银钱,占股六四分,到时候优先招募伤残军人。这样既能增加仁州府的收入,也能让伤残军人有了养家糊口的活计,同时还能将富户捆绑在我们这边。”
“但这事唯一要防止的就是官府和富商勾结利用垄断欺压百姓。所以官府不能禁止其他百姓、商人开办此类工坊,保持一定的竞争性。”
“至于地方官员,可将产业的发展也纳入到地方官员的考核体系中。”
严焕真是大开眼界。经商是下等人才干的事,怎么官府也要插一脚?
不过仔细一想,这事好处确实很多。那些富商巨贾赚得盆满钵满的,官府从中分一杯羹,别的不提,至少国库不会那么紧张了。
但他是第一次听说这样的事,哪怕觉得还行,也说不出什么良好的建议。
看他脸上神色变幻莫定,似还在消化这些消息,陈云州就知道,找严焕商量这事行不通。
算了,还是回了庆川,跟郑深、陶建华他们商量商量,到时候除了土地、赋税、人口,也可将产业、教育、卫生、公共服务也一并纳入地方官员的政绩考核之中。
不过现在谈这些还太远了,得一步一步来,先将伤残军人安顿好吧。
陈云州没再说更多爆炸性的主意,留了时间让严焕慢慢消化安排这些,而他则等着杨家稻收购之后就回庆川。
***
贾长明命人灭了火,收拾了营地后,发现粮草挽回了一些,但也只仅够吃五天。这还是因为攻打禄州,伤亡了一万多人,减少了一部分消耗。若还是先前的三万大军,估计只能吃三天左右。
除了粮草,药房也被波及,药物损失大步,导致不少伤员无药可治。最后他一狠心,直接放弃了重伤员和断胳膊断腿的士兵,这些人即便花大力气救了回来,也是废物,没法再上战场了,何必再浪费仅剩的物资呢!
这样一来,加上轻伤员,西北军总共还剩了一万七千人。
要知道,当初他可是带了五万大军南下,结果不到两个月的时间就损失了大半的兵力。
而且面对的还都是一群乌合之众的乱军,后面还联合了禁军一起作战。
禁军那边的伤亡没他惨,但也阵亡了好几千人,加上伤员,战斗力也只有两万来人了。
这样糟糕的局面,若是传回朝廷,朝廷必然饶不了他。
他思来想去,如今只有一个办法,那就夸大敌军的势力,这样朝廷才可能从轻处置他。
不是贾长明打仗不行,而是敌军太猛了,兵力太多,他们西北军真是尽力了。
不过这点需得禁军也配合才行,不然双方上报朝廷,说得不一样,那就露馅了,他还要担个欺君之罪。
所以贾长明带领余下的西北军,重新安营驻扎后,就带了几名亲信,悄悄骑马去了禁军的驻地。
禁军的统领叫甄卫,乃是勋贵出身,对朝廷忠心耿耿,对乱军非常仇视,认为就是这些乱臣贼子犯上作乱,坏了纲纪,导致天下大乱,生灵涂炭。
所以这次贾长明攻打禄州,请他相助,他才会答应。
但没想到他们两支精兵一南一北夹击禄州,最后都以失败而告终。这对甄卫来说也是一个沉重的打击,但他不觉得是他们禁军不行,他觉得这事大半的责任都在贾长明身上。
因此见了贾长明也没什么好脸色:“贾将军来我这里做什么?我们禁军被你坑得还不够惨吗?”
他一想到这事传回京城,天子震怒,就后悔不已,当初干嘛贪功,信了贾长明的鬼话,说什么拿下禄州很容易的,这下好了,将他也给搭进去了,他这统领只怕也要做到头了。
贾长明拱手惭愧地说:“这事是我判断失误,连累了甄兄,在这里我向甄兄赔不是。但甄兄,此事也不是没办法补救。”
听到最后一句,甄卫眼神微动,思量片刻,掀起眼皮看向贾长明,语气还是有些不好:“怎么补救?”
贾长明拿出早已准备好的说辞:“一,这次我们面临庆川军和葛家军的双面冲击,而且他们的兵力是我们的三倍有余,庆川军手上还掌握了杀伤力巨大的火器,一炮打出,数十上百人被掀翻。”
甄卫拧眉:“他们加起来总共也就十来万人。而且你不是俘虏了几千援军,还杀了一万多吗?”
敌军哪里有二三十万了?
至于庆川军的火器,他也没见着。
而且哪怕南方都传遍了,甚至京城也有这样的传言,甄卫都对火器将信将疑。真有这么厉害,那庆川军不早统一南方,还容葛镇江和龚鑫蹦跶?
听到他的质问,贾长明满头黑线,这人是真不懂还是装不懂,夸大不会的吗?
不夸张点,怎么邀功?怎么抵过?怎么获得封赏?
这种事在军中不是基操吗?杀一千,上报得三五千,勉强守住了城池,对上是“敌军不敌败走,我军大获全胜”,在报伤亡战损的时候,死一千报三千,兵器铠甲自然也要翻倍。
不然老老实实报上去,国库要是没多少钱了,克扣点,那差额谁补?你自己掏腰包啊?
他深吸一口,苦笑道:“甄统领,咱们如今也是没法子才撒这样善意的谎言。否则如实上报,朝廷必然会重罚,你我押回京中受审也就罢了,底下那些跟着咱们出生入死的兄弟也都要受罚,你忍心吗?”
不得不说,他还真是狡猾,偷换概念,明明是为了自己,却故作一副大义凛然,为了他人的模样。
甄卫没他这么老油条,但也不是傻子,自然明白他的真实意图。虽然对欺瞒朝廷,他心里有些不舒服,但想到这事要是上报上去,皇帝真的可能下旨押他回京受审,到时候不止是他,恐怕他的家族亲人都要受牵连。
所以看了贾长明一眼,问道:“那第二点呢?”
不反对就是默认,贾长明知道这事成了,心中大定,继续说道:“第二,这次咱们的伤亡虽然不小,但葛家军也没讨得便宜,他们伤亡比我们还重,我估计禄州城中只剩了四五万兵力。我们上报朝廷,歼灭两支乱军共计十六万余人,重创葛家军,禄州城岌岌可危,恳请朝廷增兵支援,一鼓作气拿下禄州!”
“我愿立下军令状,禄州不破,那禄州就是我贾长明的埋骨之地!”
灰溜溜地跑回西北肯定不行,这事瞒得过朝廷,瞒不过陈天恩。而且他麾下就这么点人了,现在不占了地盘,补充兵力和粮草,回了西北也会被边缘化。
甄卫诧异地看了贾长明一眼,这人脸皮真厚,他们双方加起来,满打满算,算上俘虏,总共大概也就十万人,硬是被他多弄出了好几万,可真够大胆的。西北军如今就是这种作风吗?难怪面对高昌人节节败退。
虽然看不起贾长明,但为了家族、为了自己的前途,甄卫还是松了口:“可这事如何瞒过功曹和监军?”
禁军是临时参战,前期任务一直是驻守平州,所以只有西北军那边有监军。至于功曹是军中负责记录军功的官员,双方的军队里都有。
贾长明嘿嘿笑了笑:“西北军中这边一定不会有问题。甄统领,你不会连个功曹都搞不定吧?”
甄卫黑脸:“你不必故意激我。杀敌人数这点到底漏洞比较大,我建议咱们还是多往庆川军那边引,朝廷也很想要火器,以早日结束战乱。”
“甄兄说得有道理,你先过过目,一会儿我再填上,着重提提这庆川军。”贾长明将信拿了出来递给甄卫。
甄卫心里有些不爽,这家伙是吃定了自己吗?来之前就把信给准备好了。
他默不作声地让人拿来笔墨纸,开始动笔,写了一封大致数据跟贾长明差不多的信,信中极其渲染乱军的强大和兵力之多,自己这方攻城多勇猛等等。
写完后,贾长明确认了一遍,然后双方将信送给了驿卒,送往京城。
这事办完,甄卫假装客套留贾长明吃饭。
贾长明一口答应了下来。
照理来说,吃过饭,贾长明就应该回去了。
谁知道他还不走,眼看天都快黑了,甄卫蹙眉提醒道:“贾将军,如今庆川军虎视眈眈,你不担心大营的安危吗?”
贾长明闻言苦笑了一下道:“甄统领,庆川军烧毁了大营,我们大营的粮草只够三天的量了。我这次来还有一事相求,请甄统领借些粮草应应急,如果运送不方便,我们西北军也可拔营过来,驻扎在禁军西侧!”
甄卫的脸顿时黑了。
他这哪儿是借啊,分明是强要。若是一开始贾长明就说明这事,自己绝不会答应写那封糊弄朝廷的信。
如今信已送出,追不回来了,他跟贾长明是一条绳上的蚂蚱,若不帮贾长明,西北军有失,那禄州的谎言就瞒不下去了。
朝廷问罪,他还要多一项欺君之罪。
甄卫咬牙切齿地盯着贾长明:“好,好,你够狠的!”
第093章
京城, 兵部尚书府,戈箫手里拿着贾长明的私信和奏折,眉头皱得死紧:“这家伙真是越来越大胆了, 还把甄卫也给拖下水了。”
老管家恭敬地站在一旁低声说:“大人, 永祥商行的管事刚将两成的干股和今年的分红提前送了过来。”
永祥商行是京城最大的商行之一,主要从事皮革、金银首饰、瓷器等物的买卖,商贸路线主要在京城到西北这一段。
当然, 这都是明面上的,实际上该商行还从事朝廷不允许的茶叶、盐铁之类的走私。
他们会将高昌人的皮革牛羊卖到中原, 然后将高昌人及其以西的其他游牧部族喜欢的茶叶、瓷器、铁器、食盐等物资运到西北, 从而获得不菲的利润。
这样暴利又大胆还屡次触犯律法却十几年都没出事的商行背后自然有人。实际上, 永祥商行背后的东家就是西北军的高级将领们,而贾长明在其中占了两成的干股。
这次他犯的错太大,为了自保,索性就派人将干股和分红都一并送给了戈箫。
见戈箫听闻这话没开口,管家小心翼翼地伸出大拇指和小指:“大人, 今年永祥商行预计的分红有六万两银子。”
戈箫眼皮子一跳,好家伙,这些兵油子没少捞钱啊。
单是两成的干股就分红就这么多钱, 也就是说永祥商行一年除去各种开支和打点的费用, 纯利也有几十万两银子。
永祥商行已经开了十几年了,这些个西北军总共已捞了好几百万两银子, 他们却还天天叫惨, 真不是个东西。
戈箫磨了磨牙, 他官至二品, 一年的俸禄也不过两千两银子,若不收点孝敬, 府中上下一百多人,根本不够开销。
贾长明将这只下金蛋的母鸡送过来,倒是知趣。
戈箫烧了贾长明的私信,将奏折交给管家:“送回兵部,让人将这奏折递到胡潜手中。”
这样的奏折递到皇帝面前,皇帝肯定会大发雷霆。这种“冲锋陷阵”的事还是让胡潜那个呆子去办,等皇帝的气消一些了,他再站出来解围献策。
***
次日不负戈箫所望,大朝会上,胡潜上奏了此事:“皇上,昨日兵部收到禄州的消息。西北军和禁军联手攻打禄州,伤亡惨重,但也歼敌十数万。西北军参将贾长明恳请朝廷支援,一鼓作气拿下禄州,进而往南取吴州,插入庆川军和龚鑫的心脏,防止两支乱军勾结!”
嘉衡帝勃然大怒:“西北军和禁军还剩多少人?”
胡潜硬着头皮答道:“加起来还有三万多战斗力!”
“废物,九万人攻打一个小小的禄州都拿不下来,还要增兵?他们怎么好意思?胡潜,你说从哪儿增兵?”嘉衡帝阴沉沉地盯着胡潜。
胡潜额头上汗水直冒,嘴巴发干,就在他犹豫着怎样说才能让皇帝稍稍消点气时,戈箫站了出来。
“皇上,井州只余五万西北军驻守,不能再调动,京城禁军也只有十万人不宜再动。微臣提议,允西北军和禁军在贺州、平州两地就地征兵调粮,既可减轻兵员调动所需,也可省一笔粮草押送费用。”
“至于贾长明和甄卫二人,责令其将功折罪,若再战败,拿不下禄州,撸其官职,押送进京受审!”
戈箫刚说完,旁边的太仆寺卿就站出来道:“皇上,戈尚书所言甚是。贾、甄二人最了解禄州的情况,交由二人一鼓作气拿下禄州,歼灭葛家军大部最为要紧,至于奖罚以后再议也不迟。现在贸然换帅,恐会对战情不利。”
其实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
如果将这两人都撤职了,派谁去禄州呢?
兵部很多官员并没有上过战场,也不想接手这个烂摊子,所以才会站出来力挺戈箫。
戈箫很狡猾,他不去评判贾长明和甄卫到底是立了功还是罪人,又或者功过相抵,他只摆事实,将利益明明白白地摊在面前。
嘉衡帝扫了众大臣一眼,目光落到奏折上。贾长明说葛家军大部已经被他们剿灭,如今只是在垂死挣扎,最大的威胁是庆川军,若非庆川军横插一脚,背后偷袭,他们早收复禄州,也不会这么大的伤亡。
其实对皇帝而言,庆川的威胁也比葛家军大。
葛家军如今就两州,庆川可是掌握着七个州府,在他看来,葛家军那就是秋后的蚂蚱,蹦跶不了几天,陈云州和龚鑫才是心腹大患。
所以禄州战事没进展,他也并不是那么生气,他心疼的是禁军,西北军,这可是军中精锐。
但这些大臣说得也有一定的道理,两人虽有过,但也立了一些功,这时候贸然换将确实不妥,他就再给他们一次机会。
嘉衡帝合上奏折,突然提起了另一个话题:“诸位爱卿对拿下庆川地区可有什么好主意?”
不少大臣默默垂下了头。陈云州油盐不进,软硬不吃,他们能有什么好法子?
关键是,要真提出了什么法子,搞不好皇帝就会指派他们去庆川。
要知道,去年去庆川的鲁公公到现在都还没回来呢,开始几个月还有信回京,后来信也没了,现在也不知是生是死。
鲁公公是个阉人,无牵无挂,滞留庆川也就滞留吧,但他们不一样,他们这些人可是有家有口的,这一旦去了庆川完不成任务,不是在庆川掉脑袋,就是回京掉脑袋,一个弄不好还会祸及家人,全家跟着一块儿掉脑袋。
“废物,一旦朕问你们点事,你们一个个都成哑巴了?”嘉衡帝手指发抖,“说话啊,平时不是挺能说的吗?咳咳……”
“皇上,皇上……”王安连忙去轻抚嘉衡帝的背。
嘉衡帝咳得差点没喘过气来,王安吓坏了,赶紧命人去请太医,又带着小太监将嘉衡帝扶到了偏殿休息。
余下一众大臣们面面相觑,皇上这身子骨是越来越差了,只怕得早做打算。
半个时辰后,一个小太监才姗姗来迟,宣布退朝。
诸位大臣怀着沉重的心情出了宫,只有戈箫反其道而行之,要求面见嘉衡帝。
过了一会儿,小太监将他带去了嘉衡帝的寝宫。
嘉衡帝躺在龙床上,眼睛半阖着,面色发青,浑身透着一股子死气沉沉的感觉。
只看了一眼,戈箫就垂下了眼睑,恭敬地行礼:“微臣参见皇上!”
嘉衡帝摆手,声音似是有些吃力:“戈爱卿,有事?”
戈箫连忙拱手道:“皇上,关于陈云州,微臣有一计,只是刚才在朝堂上,人多眼杂,恐会走漏风声,因此微臣特意退朝后才来面见皇上。”
嘉衡帝一听这话,面上顿时一喜,精神都好了几分。他伸手示意王安将他扶了起来,靠在床头,目光灼灼地盯着戈箫:“戈爱卿有什么好计策?”
戈箫说:“皇上,微臣一直在派人暗中查探陈云州的消息。经过数月暗查,不负使命,终于找到了破局的法子。庆川军和各州府官员幕僚,皆是以陈云州为首,陈云州无亲兄弟,也无父无子,若他身死,庆川地区将成为一盘散沙,不足为惧。”
“因此微臣的法子是绞首行动,暗中派人接近陈云州,出其不意,取其首级。只要他一死,庆川群龙无首,再派兵一路向南,收复失地,获得火、药配方,当可快速平定乱局,保大燕江山社稷,千秋万代!”
戈箫这个提议有理有据,代价也不高,非常具有煽动力。
嘉衡帝赞许地看着他:“好,好,戈爱卿一人抵十将,配享太庙,此事就交给你了!”
戈箫恭顺地拱手:“是,皇上。”
***
陈云州还是过了八月十五中秋节后才启程离开了仁州,返回庆川。
杨家稻总共收了四千一百斤,陈云州带走了两千斤,剩下的留给严焕在仁州做试验田。
他一路南下,经过定州兴远时各留了五百斤稻谷,将试验的事交给了詹尉和钱清荣,让他们来年种在公田上。
在兴远州停留时,钱清荣设宴招待陈云州,席间他提起了一件事:“大人,这次贾长明将禄州的失利全推到了你身上,说是若非咱们庆川军在背后偷袭,他们已经拿下了禄州,朝廷因此很是忌惮您。”
陈云州不是太在意:“贾长明也不算冤枉我,若没有林将军带兵吞了他那一万多人,又烧其粮草,禄州城很可能已经破了。”
他早就跟朝廷撕破了脸,再记一笔也不是什么大事。
钱清荣点头:“下官知道。但我父亲送信过来,说当时嘉衡帝问要怎么针对咱们庆川,大臣们都不说话,嘉衡帝差点气死,但事后却再也没提这事,而且情绪也稳定了下来。”
“这不合理,嘉衡帝为人独断专横,心胸狭隘,大人您和庆川军恐怕早已是他的眼中钉、肉中刺了,他突然不追究,也不管咱们了,这事不正常,大人还是早做准备吧。”
陈云州明白了他的意思,点头道:“你提醒得对,我会注意的。”
陈云州打算回头派人送信给林钦怀,让他注意朝廷偷袭。目前庆川掌握的七个州府,仁州是北边的门户,也是目前最有可能被偷袭攻打的州,其他州府要安全许多。
此外,要摸清朝廷的动向,提前预防,最好的办法就是向京城安插探子。
只是这事说起来简单,做起来却不容易。首先若安插的探子,身份太低,很难获得一些机密的信息,就连钱清荣的父亲,堂堂博远侯很多时候也不清楚朝廷的具体打算。
要想在短期内培养一个探子渗透到朝中重臣或是嘉衡帝身边很难。
至于重金收买,那些位高权重者怕是不好收买,而且隔得太远,他对这些人缺乏有效的辖制,万一对方假意答应,给他个假消息呢?
假消息有时候比没有消息还致命。
所以在确定对方的忠诚或是掌握对方的把柄之前,陈云州是不会轻易相信这些“变节”人员的话。
还是只能派自己的人去,哪怕短时间内混不进重要的圈子,但稳打稳扎,至少带回来的消息保真度高。
回到庆川,他就与郑深商量了这事。
之所以只找郑深,是因为陈云州隐约猜到郑深前期应该混过京城那个圈子,只是不知为何跑到庐阳这等偏僻的地方做一个不入流的小官。
郑深不提,他也不问,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和不想言说的过去。只要这点不妨碍庆川,那没必要去深究对方的秘密。
郑深听完后点头赞许:“大人说得是,咱们注定要与朝廷为敌,是该在京城布置一些探子。这样,回头我跟夏员外商量,在京城开个商铺,做书肆或是银楼、酒楼这样的买卖,书肆酒楼接触的读书人多,京城读书人多是官宦子弟,知道不少,银楼权贵人家的女眷出入比较多,这都是比较容易搜集信息的法子。”
陈云州听完笑了:“没想到郑叔你还是做买卖的好手。”
郑深摆手无奈一笑:“哪里,只不过很多重要的消息都是不经意泄露的,既然咱们起步晚,那就从细微处入手,以小观大。”
比如女眷买首饰,大不大方,挑什么款式,就能判断一些该府的状况。还有小厮替主人采买东西,奉承几句,有些个得瑟的稍不注意就说漏了嘴。
至于酒楼里那群家伙,喝高了哪还会注意自己到底说了什么,一些不讲究的恐怕会把他昨晚睡在哪个小妾的房里都嚷嚷出来。
陈云州颔首笑道:“郑叔说得是,看来咱们府邸的下人也要好好调教一番,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能说。”
陈云州只是随便说说,哪晓得郑深还当了真:“我也这么觉得。府中的下人要再仔细查一遍,以后不能轻易添人,一旦入府都必须是信得过的。”
好在他们俩都是光棍,平日里事务繁忙,也就回后衙吃个饭,睡个觉,所需的仆从并不多,这几年都没再添过人了。
凡事小心谨慎为上,他想查,陈云州也没出言阻止,只是派人把陶建华和庆川府其他主要的官员请了过来,宣布了几件事。
一是杨家稻明年试验种植这事,交给了郑深。
第二件,是在庆川辖下七个州府开展工业,吸纳残疾军人或烈属的计划。
陈云州要求,各州县都要建水泥工坊、砖瓦工坊,因为这些太笨重,运送成本太高,就地生产是最划算的。
很快他就会凑齐兑换蒸汽机的拥护值,以后庆川的工业必然会迈入一个大发展的阶段,基础设施必须弄起来,否则以后大量的工业品怎么销售出去?
所以陈云州的第三件事是修路。
修路一来有利于商贸,二来有利于行军打仗,集结兵力。
所以陈云州打算在今年冬季将七个州的道路全部修通,宽度要求一丈二,能基本满足两辆马车并行。这次路面也有具体要求,先得铺上一层一寸半的石子或是一层砖块,然后再在上面浇上一层水泥,这样下雨天也不会受影响。
而且因为古代都是马车、牛车这类的车子,载重顶多也就几千斤,而且行进的速度很慢,不会轻易压垮地面,这样的路应该能走很多年。
庆川府官员面面相觑,被陈云州的大手笔给震惊了。
良久,一官员问道:“大人,那这修路的银钱从何而来?”
现在也就庆川和兴远、桥州的路修通了,其他路段都是老路,残破不堪。这可是个大工程,要耗费不少人力物力,而他们家大人又不喜无偿征用那些杂役,每次至少都会管饭。
陈云州早想过这个问题了:“前期由官府垫资,等路修成之后,以后凡是马车、牛车等从一州到另一州,都需缴纳十文钱的养路钱。这笔钱,一是用于偿还修路的钱,二是如果某段路因天灾毁塌或是踩破,都由官府维修,资金就从这养路钱中出。”
这是陈云州借鉴了现代高速公路收费制度。
先修后收费,而且他这只对车辆,还是跨州的车辆收费,通常来说,两个州府之间都有几百里,一辆车收十文钱对能出得起这样远门的商贾而言,根本不算什么。
毕竟要是坑坑洼洼的烂路,万一遇到雨雪天气,车子直接陷进泥里,那在路上耽搁的时间都远远不止十文钱。整个行程要是能节省一两天,住店吃喝的费用算下来都够了。
不过这样一来,前期官府的资金会比较紧张。
所以陈云州还有第二个策略。
“各州县若资金不宽裕,可与当地的富商巨贾合办砖瓦工坊、水泥工坊这类惠及当地民生的工坊,官府出地,富商掏钱,□□占股,这样砖、水泥的开销可由工坊垫付,等来年收了养路钱后,再分批依次给工坊。”
其实还有更不花钱的法子,比如在路上隔一段设立一个石碑,一是指路,二嘛在上面弄个善人榜,鼓励地方上的有钱人出点血修路,造福一方。
这个就要看各地官府的动员能力了,不能强求,所以陈云州也就没在这儿提,免得弄成了指标,下面的人难办,毕竟不是每个地方官员都擅长搞这些的。
见他方方面面都考虑好了,其他人笑着赞同:“也好。实不相瞒,下官半年前去了一次乡下,走那路是真不习惯。”
“是啊,只要能解决这个钱的事,修路确实是一件好事。”
陈云州见没人反对了,笑着说:“那就这么定下来了,回头我会拟一份详细的公告,发往各州县衙门。”
官员们点头赞同。
陈云州又道:“还有最后一件事,我准备在庆川辖下的七个州府,鼓励百姓明年种植棉花,官府会按照今年的市场价收购。”
这是基于两个考量。一来等蒸汽机制造出来后,那离蒸汽纺织机还远吗?庆川的纺织业必然会进入一个新的阶段。纺织业往往是工业化起步阶段发展最快的行业,也是吸纳人口最多的。
而棉纺织业的发展,离不开大量的棉花。
第二,他们迟早要北上。庆川军的将士基本上都是南方人,突然到北方肯定受不了那种酷寒天气。因此得提前准备一批棉衣棉裤,数量至少也要备个十万套,这是战略物资,必须提前准备。
这步子实在是太跳跃了,就连陶建华都有些担忧:“大人,这,万一各州县百姓都大量种植棉花,咱们,咱们能吃得下吗?”
陈云州笑着说道:“没关系,官府并不强制收购,只是保底收购,到时候各地纺织工坊肯定还会购买棉花的。咱们只是相当于托个底,给百姓信心,让他们愿意种植棉花。”
要是这些商户不买,那他就把高效率的纺纱机、织布机卖出去。
等买了机器,自然也就要买棉花了,不然机器搁在家里吃灰啊。
陶建华听完了陈云州的解释,点头道:“那下官没意见了。”
一下午,陈云州公布了好几条大刀阔斧的措施。
但这只是在陈云州规划中的初步阶段,若非现在外部环境并不太平,陈云州的举措会更激进一些。
庆川官府用了两天时间,将陈云州提的这几条,细化修改后,印刷了数百份,下发给各地官府,再由官府张贴在城中,若有多余的,也可给当地有善心的富户送一份,看看有没有愿意主动奉献的。
***
告示送去各地官府后,陈云州稍稍闲了一些,他让人叫来乔昆,了解了一下工坊这段时间的运作情况,然后交给乔昆一项出人意料的任务。
“从即日起,工坊的人每日上午提前半个时辰上工,然后派人教他们识字和算术。每人发一支铅笔,一个小册子,除了会识一些通用的字,还要练习写。”
所谓的铅笔,是用竹片、石墨、棉花、绳子做的。竹片中间夹一根石墨,空隙处塞满棉花,再用绳子捆绑好,一支简单的铅笔就做成了。
这样的铅笔携带方便,而且成本比较低,也比较容易上手。
练过毛笔字的都知道,那难度比硬笔字难多了。而且古代没有墨水,都是即磨即用,每次写字前还得研墨,太耗费时间了。
工坊里的这些长工,他们又不用参加科举,不要求字写得有多好,会认,会算,会写一些简单的字即可。
乔昆有些诧异,这还是他第一回听说要教工坊中人习字算数。他迟疑片刻后说:“所有人都必须学吗?只怕有些不愿意,尤其是年纪大的。”
陈云州想了想说:“三十岁以下的,无论男女,都要学,年底的时候我会统一考核他们。前十名都有奖励,最低一贯钱。”
至于前五名,到时候再看看,根据其特长,安排到管事或研发的岗位上。
他们庆川都要步入工业化的初步阶段了,工人的文化素质也必须提高。
他可是指望这里面以后能出一些机械大师、改造大师,没文化怎么行呢?蒸汽机时代可不是挖地打铁,有把力气就行。
况且,在现代社会,种地都要文化,不然买了新机器、农药化肥、种子,连说明书都看不懂。而且像什么温室大棚、水培、无土栽培等等技术,没文化更是一窍不通。
乔昆听到一贯钱就知道陈云州非常重视这事,连忙说道:“小的明白了,大人出如此高的奖励,他们必然会鼓足了劲儿学习的。”
陈云州点头:“如此最好,你可向他们透露,前五名有概率得到提拔重用。”
听到这里,乔昆更震惊了,一面应是,一面心想,他也得找个师傅,好好补补,不然迟早被后面的人追上来。
陈云州没注意他表情的变化,只是拿了自己写的一个本子,递给了他:“印刷几千份,每人发一份,就学上面的。”
这是陈云州自己整理的,有六百个常用字,还有基本上的加减乘除四则运算,要求不高,现代小学三年级以前的水平就行,其实也就初步的扫盲。
就目前的经济条件,社会条件,大面积扫盲,全民教育肯定是不现实的。
只能从工坊开始,小规模培养。等以后经济发展了,条件好起来,可向在各州县建立义务学堂,开展扫盲启蒙教育。
***
陈云州处理完庆川积累的各项公事,时间转眼就到了九月下旬。
陈云州准备去一趟桥州。
因为拿回桥州时,陈云州在仁州,所以还没来得及任命桥州知府、通判等重要的官员。
这事其他人也不好越俎代庖,所以留了两个庆川的官员,还有几名桥州比较有名望的读书人,分别处理桥州事务。
至于军事方面,他们将童良留在了桥州。
只要童良的军队不乱,即便官府的人有点什么小心思,桥州也无虞。
但这也不是长久之计。
所以现在重要的事忙完了,陈云州就准备去一趟,考察一下那几名代理的官员,若是做事能力比较强,背景也没问题,不曾跟着葛家军助纣为虐,那就可以正式任命他们担任桥州的地方官。
同时,很快也要到吴炎的忌日了。
这位同僚两年前的十月死在了桥州,尸体被吊了起来,挂了三天,然后扔进了乱葬岗。还是当地百姓于心不忍,偷偷半夜去将他的尸骨拖了出来,挖了个坑,埋葬在了城外的一处山坡上。
陈云州想起最后一次见吴炎时,他的愿望是辞官回乡颐养天年。
陈云州打算帮这个老朋友完成最后的心愿,送他回家乡,也算是全了相交一场的情分。
马车驶离庆川府,在路上行了四天才到桥州,这还是因为两州的路大前年修过的原因,不然还得再多花一两天。
抵达桥州城门时,穿着便装的陈云州带着柯九下了车,扮作旅人进了城。
陈云州不知道几年前的桥州是什么情况。
但现在桥州城给他的第一感觉就是萧条。街道上坑坑洼洼的,不少店铺关着门,即便开门的店铺也几乎没什么人,街上的行人更是寥寥,处处透着一股萧瑟的味道。
穿过两条街,再往前有些房子黑乎乎的,坍塌了一半,就这样里面还住着人。
陈云州拧眉,驻足片刻,到底是没说什么,若非无处可去,实在没办法了,谁会住在危房中呢?
柯九也震惊不已:“桥州怎么会成了这个样子?”
怎么也是个州府啊,算是方圆几百里最大的城池了。
陈云州叹道:“葛淮安造的孽。”
葛家军两年多的高压统治,极尽盘剥,还有走的时候狠捞一笔,让本就凄惨的桥州百姓雪上加霜。而且因为战乱,葛家军不讲规矩,导致外地的商贾不敢来桥州,更是加剧了桥州的衰败。
“让他就这么跑了,真是太便宜他了。”柯九恨恨地说。
陈云州没说话,环顾四周一圈,看得差不多了,再看下去也没有意义,他说:“走吧,咱们去府衙。”
两人去了桥州知府衙门。
衙门外,身上还穿着铠甲的童良焦急地走来走去,待看到陈云州和柯九出现在路边时,他激动地跑了过去,抱着陈云州的胳膊:“大哥,你跑哪儿去了?我等你好久了。”
他可是一听说大哥来了桥州连衣服都没来得及换了跑到知府衙门候着了。
陈云州稍稍退后一下,眼睛微微往下瞥了一眼,笑道:“又长高了,跟我差不多了。”
童良嘿嘿直乐:“还是要差大哥一点。大哥,你下次出门一定要带我。你们都走了,把我一个人丢在桥州,真是无聊死了。”
陈云州拍了拍他的胳膊,笑看着躬身等在一旁的桥州官员:“不必多礼,咱们进去说吧。”
那几人舒了口气,侧身将陈云州迎进了府衙。
进去后,几人自我介绍了一番。
目前暂代桥州知府一职的是个丘梁的中年男子,桥州本地人,嘉衡七年的举人,通判则是庆川去的司理俞真,录事参军是……
简单认识后,已经到傍晚了,丘梁提出给陈云州接风洗尘。
被陈云州以舟车劳顿给婉拒了。
简单休息了一夜,第二天正好是吴炎的忌日,也是个宜动土迁坟的日子。
陈云州换上了一身黑色的衣服,带着柯九和提前请来的道士以及衙役去了吴炎的埋骨之地。
吴炎埋在距桥州城六里左右的一个荒坡上,四周都是光秃秃的石头,只有背阴处有些苍翠的柏树。而吴炎就埋在两棵碗大的柏树前。
怕被葛家军的人发现,他的坟就是一个还不到膝盖的小土堆,也没有墓碑,非常不起眼。
陈云州上前烧纸祭拜了他,然后道士施法念了一段之后,衙役们挖开了这个简陋的坟墓。
只挖了三尺深就见到了尸骨。
因为葬得太匆忙,又要避免被人发现,所以他的墓中是没有棺椁的,就用一张草席卷着葬了下去,如今草席已经腐烂,只剩一些残余。
衙役们将骨骸挖了出来火化后,装进了骨灰罐中。
陈云州安排了两名桥州衙役便装打扮,将骨灰罐送回吴炎的家乡,交到他的亲人手里。除了骨灰罐,陈云州还让柯九准备了两百两银子,一并送到吴炎家人的手中。
吴炎的家乡在北方,那里目前还没有被战乱波及,算是相对较为太平。
做完这一切,陈云州带着柯九和童良几人下了山,准备回衙门处理桥州的事。
下山快到城门时,前方突然出现了争执。
三个头戴布巾,长相猥琐的男人不怀好意地打量着两名女子。
这两个女子应是母女,母亲风韵犹存,女儿十五六岁的样子,肤若凝脂,容貌不凡,哪怕一身布衣也难掩其美貌。
母亲唯恐女儿吃亏,挡在女儿面前,眼泪直掉:“让开,让开,我没有卖女儿,那是恶仆所为,我没答应。这世上哪有仆人卖主子的道理,你们不要仗势欺人……”
但这三个男人明显不怀好意,扯开她:“欠债还钱天经地义,你不愿意拿钱来,否则就……”
说着就要去摸那姑娘的脸。
妇人目眦欲裂,突然发了狠,一头撞在男人的肩上,然后拽着吓得惊慌失措的少女跑到陈云州他们一行人的身边求助:“公子,公子,您行行好,帮帮……二哥?不,不是,你,你是谁?”
妇人看清楚了陈云州的脸,瞪大了眼,不可置信地看着他,嘴里呢喃个不停,眼珠子粘在陈云州的脸上不动。
童良上前,挡在陈云州面前:“你谁啊?别乱喊,我大哥可不认识你。”
妇人抿了抿唇,仍旧用那种惊诧、喜悦的目光望着陈云州,嘴里呢喃着:“那……那你们认识陈灭昌吗?他是妾身的二哥。”
陈灭昌?这不是原主的父亲吗?
第094章
几个男人欺辱两名女子, 别说可能是跟原主有亲戚关系的人,哪怕只是桥州的普通平民,陈云州也不可能不管。
他命人按住那三名男子, 开口询问道:“怎么回事?”
三名男子被按在地上动弹不得, 知道是遇上了硬茬子,连忙开口求饶:“公子饶命,这不怪我们, 是她们母女欠我们的钱,还不上。”
“胡说, 是他们跟我那恶仆勾结, 骗光了我们的家产, 还想将我们母女卖进那等不干净的地方。”妇人愤怒地反驳。
陈云州示意三名男子闭嘴,然后看向妇人,淡淡地道:“你先说。”
妇人看着这张跟记忆中有五分像的脸,抽泣着说明了原委。
妇人陈氏,京城人, 出身定北将军府。丈夫姓毛,原在太仆寺任职,八年前调任余州, 目前担任余州通判一职。
上个月, 龚鑫的兵马不知为何,有向南移的趋势。
龚鑫大军的名声不好, 毛通判又是官员, 除非投敌, 不然一旦余州城破, 他的妻女定然受辱,不会有什么好下场。因此, 他提前安排了几名忠仆护送妻女回京城。
但因为余州地处东南,直接北上会经过龚鑫的地盘,太过危险,所以他们转道从青州入桥州,再去兴远州,然后一路北上。
虽然这样会绕一个很大的圈子,多花不少时间,但据余州城中的商贾说,这一带会更太平些。不但没有兵痞勒索敲诈,而且沿途连土匪都很少,路也比江南好走。
只是进入桥州后,护送他们的老管家感染了风寒,不治身亡。陈氏母女又都是柔弱貌美的妇人,在这乱世不方便露面,所以对外的很多事情都交给了另一个能说会道的仆人张强。
谁料这个张强竟勾结其余两名仆人,动了私吞它们财物,还要将她们母女占为己有的念头。
陈氏察觉到张强的阴谋后,在客栈闹开,到底人多眼杂,张强怕事情闹大,卷了银子带着两名小弟跑路了。
陈氏母女财物尽失,连客栈的房钱都付不起,只得将身上穿的绸衣当了,换了点钱,付了房钱后,母女俩换上了粗布衣裳,雇了辆牛车,打算进了桥州城再想法子,看能否碰到余州的商贾借些银钱度日,再托人给毛通判送封信回去求援。
谁料还没进城,就遇到这三个泼皮无赖,非说已经花钱将她们母女买了,逼着陈氏母女跟他们走。
赶车的老汉见到这情形,怕沾染麻烦,丢下陈氏母女就跑了,然后便是陈云州他们方才看到的这一幕。
陈云州点了点头,看向那三人:“是这样的吗?”
三人缩了缩脖子,掏出一张纸,小声说:“那张强收了我们三十两银子,这有契书。他说是家里婆娘不守妇道,家里又穷,过不下去了,就把她们卖给了,攒点路钱去外头寻个生路。”
“他胡说,张强只是我家的奴仆,怎能卖我们母女!”陈氏捂住脸,悲泣道。
陈云州没看那张所谓的契书,只问三名男子:“张强可向你们证明了他跟陈氏母女的关系?怎么证明的?”
“是,是……”三人编不下去了。他们昨日便看到了张强带着这母女俩住进客栈,顿时被她们母女的美貌给吸引住了。
所以今天早上,张强找到他们,只要三十两就把母女二人都卖给他们。
他们也就没多想,这样漂亮的女人,不管是自己带回家,还是都卖进勾栏院,都不亏。
至于她们跟张强什么身份,这重要吗?只要张强不管她们,两个弱女子在异乡,还不是任他们拿捏。
陈云州严肃地说:“既然无法证明张强跟陈氏母女的关系,他就没权力卖她们母女,你三人手里的这张契书无效。”
三人听到这话跟霜打的茄子一样,不服,但见对方人多,而且按住他们的还是衙役,很可能是官宦出身,也不敢反驳,只是懊恼地垂下了头,可惜了他们的三十两银子,也不知还能不能找到张强他们,要回这笔钱。
陈氏闻言,紧绷的身子一下松懈下来,抱住女儿又哭又笑。
但陈云州还没完,他微抬下巴:“无契当街强抢民女,将他三人押回大牢,择日审问。”
“是,大人。”几个衙役里面拿出随身携带的绳子,将三人捆绑了起来。
三个家伙傻眼了,连忙磕头求饶:“大人饶命,大人饶命,都是那张强他们骗小的,大人……”
陈云州没理会他们,安排了几个人去事发的白云镇寻找张强几人,若发现其踪迹,一并抓到衙门。
几名随从连忙转头,往跟桥州相反的方向而去。
眼看要强抢自己母女的三个恶霸被抓走,张强他们也逃不了,陈氏又惊又喜,震惊地看着陈云州,眼神带着希冀,张了张嘴,想问陈云州又有些不敢。
倒是陈云州主动开了口:“我也出身定北将军府,可能真与你们母女有些渊源。你们母女如今无处可去,暂时跟我回衙门吧,到时候写封信,我派人送去给毛通判。若你们想回京,我可安排几个人护送你们回京。”
陈氏闻言喜极而泣,不住地点头:“谢谢,谢谢……不知您是定北将军府哪一支,怎会跟我家二哥长得如此之像。”
陈云州不答反问:“夫人跟宣武将军是什么关系?”
陈氏擦了擦眼泪:“妾身是宣武将军的堂妹,我父亲是他的亲三叔。他在家中排行第二,妾身排行第七。”
陈云州也不知真假,毕竟他不是原主。而且只怕原主在这里,也弄不清楚,毕竟原主才一岁时,定北大将军府就树倒猢狲散了,他也没见过这些所谓的亲戚。
不过世界这么大,都让他给碰到了,不拉一把说不过去。
陈云州笑了笑:“那巧了,我是宣武将军的儿子陈云州。这么说起来,妇人还是我的七姑,七姑请受小侄一拜。”
陈云州拱手行了一礼。
那妇人惊呆了,然后是克制不住的喜悦。
她拉着陈云州的手,上下打量,一个劲儿地说:“你是云州?你都长这么大了。这些年你去哪儿了?当年咱们府上出事,到底是什么情况?为何有传言说大爷爷通敌?”
陈云州不动声色地挣开了她的手,叹道:“七姑,这事您都不知道,当时还是个婴儿的我哪知道啊。我这些年都在南方,这路上不是说话的地方,你和表妹随我进城安顿好后,咱们再细说。”
妇人连忙点头:“是,你说得对,是七姑太急切了。”
陈云州将马车让给了她们母女,命人送她们母女去后衙的空院安置,并让人送去一些换洗的衣物和银钱。
而他自己则带着童良柯九步行回城。
童良一开始就看陈氏母女不顺眼,这会儿人走了,说话更是毫无顾忌:“大哥,天底下怎么会有这么巧的事?咱们出个城,办个事,回来都能遇到你八百年没见过的亲戚?我觉得这母女俩肯定有问题。”
柯九挠了挠头说:“大人,要不让小的派人去查查她们的身份吧!”
陈云州侧头看他一眼,余州在桥州的东北方向,中间还隔了个青州,单程都得七八百里,来回一千多里,至少也得要半个月的时间,这母女俩要真有点什么问题,未必能等到半个月后。
“大哥,不是,你别是真信了她们吧!”童良见陈云州不说话,急了。
陈云州客观地说:“她确实知道陈家蛮多事的,派两个人去余州悄悄打听打听吧。不过咱们还有更近的选择,柯九,你安排个人去请童将军过来一趟。”
当年的事,还是只有他们这些老人才清楚。
所以陈云州打算派人去请童敬过来,看看童敬是否认识对方。
童良一听这话,总算是舒展开了眉头:“那也行,让我爹的火眼金睛来照一照她们。”
陈云州被逗笑了,这二愣子,把他爹当猴哥了。
这事只是一段微不足道的小插曲,对陈云州没什么影响。
毕竟他不是原主,而且即便是原主,跟这些所谓的亲戚也没什么情分。人与人之间的感情都是处出来的,二十年甚至是此前从未见过,跟陌生人也好不到哪儿去,有什么情分可言?
他是今天碰到了,又是举手之劳的小忙,所以顺手帮一把。
如果是太麻烦的事,比如这母女俩落入了龚鑫手中,龚鑫让他让一城或是投降才肯放人,那陈云州想都不会想直接拒绝。
“这也不是什么大事,走了。今天还有很多事情要忙。”陈云州招呼童良。
一行人回到府衙,陈云州将桥州各级官员召集过来议事。
首先,陈云州要了解目前桥州的基本状况:“丘大人,桥州目前总共有多少人口?耕地面积有多少?”
丘梁站了起来,捧着册子念道:“回大人,目前登记在册的总人口有九十七万,耕地面积还有一千一百三十亩。”
一百万都不到!陈云州皱眉:“可有两年前,葛家军占领桥州之前的数据?”
丘梁点头说道:“库房很多资料都被葛家军毁了。这段时间,我们寻找了一些官府的老人,又通过搜集的资料,粗略估计,两年前,桥州的人口应该在一百四十万到一百六十万之间。至于耕地面积,应该接近两千万亩。”
顿了一下,他又说道:“大人,桥州的百姓可能不止九十七万。乱军入桥州,各级官府的卷宗都有损失,后来葛家军让登记,估计有一批人躲了起来,没有登记。”
桥州也有山,一部分百姓看战乱来了,为避灾祸,躲进了深山老林。还有一些,住得比较偏僻的,登记时,他们会有意瞒报少报,尤其是家中有青壮年的。
因为征兵服劳役,首要挑选的就是青壮年。
而青壮年往往是一个家庭的顶梁柱。家家户户都是如此,村里的里正族长都会帮着隐瞒。
陈云州颔首,对这情况也不是太意外:“那就先从统计人口、田产、房屋、铺子开始,严查,若无契书,田产有争议的,必须调查清楚,一定要严厉追究惩治借乱霸占他人田产的行为。”
“此外这几年天灾人祸,桥州的土地空置了许多,等统计完人口后,会根据各县的情况,会给无地的百姓分田,如果无主之地分完了,官府鼓励垦荒,开垦出来的土地都是他们的,免除三年田赋,此外,每开垦一亩田种植满一年,明年官府会给与两贯钱的奖赏。”
逼只会适得其反。
陈云州要做的就一个办法,让那些躲入山里的百姓心甘情愿下山,让藏起来,不登记的百姓,心甘情愿站出来登记。
丘梁点头:“是,大人,耕地当中应该有一部分隐瞒未报。”
现在耕地面积萎缩,其实有两个原因,一是一些劣绅恶霸强占了百姓的田地,在官府登记时隐瞒不报,以逃避田赋,第二是有些村子里的人死的死,逃的逃,整个村子都空了下来,田地自然就荒芜了。
陈云州说:“那由桥州官府给各县下方告示,让他们张贴通知各村,即告示公布之日起,五天内自动到官府报备登记,只要田产房屋铺子来历正常,官府既往不咎,田产仍旧归其所有,只是从今年起按准确的亩数缴纳田赋。如果是侵占他人田产的,只要没闹出过人命,自愿归还的,官府也不予追究。”
“但若是五天后,没去官府报备登记,一经发现,从严处置,前者罚没瞒报的土地,收归官府,分给无地的百姓。后者,不但要没收土地,还会抓进大牢审讯,按律处置。”
“此外,这次统计出来的无主之地,分出去后,百姓只有耕种权,其死后,耕种权可由其子女继承。没有子嗣的,收归官府,再分给其他无地的百姓。也就是说,这些地,百姓没有出售、出租权。”
这是为了防止土地兼并。
只要这些地能流通,那总有些不良地主、村霸会想方设法侵占他人的土地。
但只要官府卡死这一点,他们有再多的法子也无处可使。
这是陈云州借鉴了现代的土地制度想出来的。现代土地没法流转,虽然也有种种问题,比如每家每户通常只有几亩田地,没法实行大规模的机械化耕种,提高农业的效率等等。
但这项制度也保证了几亿农民的土地权益。
农民工在城里买不起房,年纪大了,找不到工作,好歹能回乡下,有一亩三分地,有个房子住,至少能保证他们基本的生存。
可若是放开土地流转权,这些土地会很快就流入村长或是村中某些势力手中,要不了几年,恐怕很多农民都会失去田地。
也许他们当时会得到一笔钱,可这笔钱也无法让他们在城里立足,等这笔钱花完了,有些底层农民可能就只能去流浪了。
而且这项土地制度,还能保证官府的田赋收入。
因为这些土地没法瞒报。但历朝历代,不少地方豪绅地主都会想办法瞒报土地,或者将田赋转移到平民身上,以此逃税。
往往王朝末期,这种现象会加剧,导致本就不丰裕的国库雪上加霜,这也是王朝走向灭亡的原因之一。
统计人口和田地,还需要不少时间。
但陈云州不可能长期呆在桥州,所以丘梁他们得了令之后立即下去办这事了。
留下陈云州跟童良一起单独聊天,陈云州问道:“现在桥州有多少驻军?其中有多少是庆川军,有多少是桥州本地招募的士兵?”
童良对答如流:“我爹和郑先生他们,让我留了五千人维持桥州的秩序。后来,丘大人他们又招募了三百本地人补充到衙门里做衙役。”
陈云州明白了:“所以实际上都是咱们庆川军吧。阿良,你想不想回庆川?”
“当然想了。”童良想也不想就回答道。他一个人孤零零地呆在桥州,没有战事,跟丘梁他们也谈不到一块儿去,甚是无聊。
陈云州笑看着他:“那你就得在桥州征兵,然后培养能够接替你驻守桥州的人。军官从你手底下的指挥使中选,身份来历都要经得起查,还要有能力的,你回去好好观察他们。”
“此外,桥州过去就是青州,青州东北方向是余州。现在龚鑫在江南的战事不利,如果他战败了,很可能南下占领余州、青州,到时候咱们就要跟他们短兵相接了,桥州必须得囤积一部分兵力。”
童良听了这话直接道:“大哥,不如咱们先拿下青州、余州吧,免得便宜了龚鑫。”
陈云州自然是不赞同:“现在拿下余州,如果龚鑫在江南战败,他只能往南退,那我们势必会开战。现在庆川军的兵力有多紧张,你应该清楚。阿良,太快扩张,但治理地方的人才,供应军队的物资等等跟不上,会适得其反,葛家军就是显著的例子。”
“跑得快不如跑得稳,咱们拿下一个地方,就要坚守住这个地方,改变这个地方,让当地的百姓拥护我们,让当地的百姓富裕起来,过更有希望的生活,这样这块地方才会成为我们坚实的后盾。”
“而且现在有青州和余州在中间做我们和龚鑫的缓冲也挺好的,双方短期内不会有矛盾。”
现在庆川地区没有跟龚鑫的地盘相接,双方就没有直接的利益冲突。
童良有些汗颜:“大哥,我知道了,是我太急了。”
陈云州笑了笑:“无妨。你先征兵吧,咱们不强求,采取自愿原则。你这五千兵力中应该有一部分人原籍是桥州的,让他们去自己老家附近征兵,这样效果会好很多。”
他们的现身说法能够打动不少人。
童良点头:“大哥,我知道了,我这就去统计营中有那些原籍是桥州的,然后派人跟他们一块儿出城征兵。”
陈云州点头,童良一直长在山上,到底还是稚嫩了一些,但他会听取意见,肯学,假以时日,必定能独当一面。
童良走后,陈云州又看了半天卷宗,更多地了解桥州目前的状况。
忙到下午,柯九突然进来禀告:“大人,去白云镇抓张强三人的刘庆他们回来了。”
应该是没抓到人,不然柯九应该会说“张强抓回来了”。
这没出乎陈云州的预料。他说:“让刘庆进来,我有几句话要问他。”
柯九点头出去,不一会儿就将刘庆领了进来。
“小的刘庆见过大人。”刘庆连忙行礼。
陈云州放下手里看到一半的卷宗,抬头道:“张强跑了?”
刘庆连忙说道:“是的,大人,小的们去晚了一步。听白云镇上的人说,他们今早就赶着马车离开了小镇,往东边去了,小的带人追出去十里,都没找到他们的踪迹。”
陈云州点点头,又问:“客栈那边怎么说?”
刘庆回答道:“据客栈的掌柜、伙计还有镇子上的人说,昨天傍晚,张强他们一行人匆匆赶到白云镇,住在了镇上唯一的一间客栈。三更时,女眷的客房中传来了打闹声和哭声,惊动了客栈的人。掌柜的跟伙计提灯去看时,张强推开他直接下了楼,不知去向。”
“他问陈氏,陈氏只是抱着女儿一个劲儿地哭。白云镇上没有衙门,这又像是他们自己人发生了矛盾,掌柜的秉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想法,没多管就走了。”
“谁知道第二天天亮,陈氏母女出来后发现马车和行李都不见了,母女两人在客栈中抱头痛哭,后来有人……”
他后面的说辞跟今天陈氏的差不多。
目前看来,陈氏母女俩似乎没什么大的问题,其他的等童敬来了再说吧,反正也就多养两张嘴,也不是多大的事。
说曹操,曹操到。
陈云州刚问完刘庆,柯九就来禀告:“大人,七姑奶奶来了。”
陈云州挥手示意刘庆退下,然后揉了揉眉心道:“请她进来吧。”
“是,大人。”柯九退出去,笑盈盈地将陈氏请进了书房。
陈氏换上了一身茜青色的刺绣妆花裙,洗过脸,稍微打扮了一下,看起来有点官夫人的样子了,只是眼睛还有些红肿。
她捏着帕子,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云州,姑姑没打扰你办正事吧?”
“没有,就是看些书,没什么事了。”陈云州客套地关心了一句,“七姑请坐,你和表妹可还习惯?”
陈氏微笑着点头说道:“习惯的,他们对我们母女都很好。真是多亏了遇到你,不然我们母女在这种人生地不熟的地方,都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说到这里陈氏的眼睛又不自觉地红了。
看她要哭的样子,陈云州不知该怎么安慰,连忙转移话题:“七姑,你给七姑父的信写了吗?写好了我安排专人送去余州。”
桥州的驿站早就因战乱没了。而且现在桥州也不属于朝廷,跟青州、余州的驿站不是一个系统,没办法送信。
现在两地只能通过过往的商贾帮忙送信,但这得有熟人才行,不然商队不会轻易帮忙送信的。
陈氏拿起手帕擦了擦眼睛:“我来找你就是因为这个,云州,姑姑不识几个字,这信还得劳烦你帮我写。”
这不是什么大事,陈云州一口答应了下来:“好,姑姑你说,我写。”
陈氏捏着帕子,干瘪瘪地讲了起来:“进入桥州后,忠叔感染了风寒不治身亡,妾身带着雨沁继续赶路……”
这没头没尾的,陈云州思索了一下,也没提他的身份,毕竟他现在在朝廷那里比较敏感,说多了可能连累那位素未谋面的堂姑丈。
所以陈云州干脆以桥州官府的名义给毛通判写了一封信,就说他们发现有人强抢他的妻女,官府侦破此案,将其妻女收留在了府中,给毛通判送一封信,他可将妻女接回去,也可派人来继续送他妻女回京。
写完后,陈云州拿起递给一脸期盼的陈氏说:“七姑,你看看行不行。”
陈氏连忙摆手:“不用了,七姑不识几个字,谢谢云州,耽搁了你不少时间。”
陈云州将信交给了柯九,让他安排人将信送走,然后对陈氏说道:“没有,我也忙得差不多了。”
“那就好。”陈氏稍稍松了口气,看着陈云州的脸说道,“云州,你跟你父亲长得可真像啊。上次见到二哥哥,还是在二十四年前的春节,那一年你祖母身子不好,他回京侍疾,我回娘家,跟你父亲见了一面,哪晓得那竟是永别。”
要陈云州是原主,可能还会对这位父亲的过去感兴趣。
但他不是,他有自己的记忆和情感,对宣武将军自然也不会有什么为人子的孺慕之情,他只是有些惋惜,陈家一门忠烈,却不得善终,君王昏庸,小人得志。
所以陈氏说的这些他并不感兴趣。
他只能干瘪瘪地安慰陈氏:“七姑不必挂怀,过去的就让他过去吧。”
陈氏似是有些意外陈云州云淡风轻的反应,怔了片刻后苦笑道:“枉我活了几十年,竟不如云州你通透。云州,他们都唤你大人,你是这桥州的知府吗?”
这可问住了陈云州。陈氏的丈夫可是朝廷的六品官员,自己现在是乱臣贼子,彼此的身份实在有些尴尬。
他笑了笑,否认:“不是,桥州现在还没有正式的知府,我只是过来帮忙的,他们对我比较客气而已。”
“这样啊。”陈氏也没怀疑,竟还赞许地看着陈云州,“你跟你父亲一样能干,二哥从小就最出色,六岁就能打出一整套的陈家拳,大哥都不是他的对手。十岁的时候,三哥四哥五哥一起上,都打不过二哥。二哥要是地下有知,你长大了,还这么优秀,他定然很欣慰。”
陈云州没问陈家的男丁去向。
因为林钦怀跟他说过,陈云州嫡系的男丁除了他这根独苗苗,其他都死在了战场上。
其他的都是关系比较远的旁系。
既然林钦怀都说关系很远了,那实在没关心的必要。
他扯着嘴角笑道:“七姑谬赞了。你跟表妹还缺些什么,尽管跟下人说,若遇到什么他们解决不了的困难,你直接来找我就是。”
陈氏听出了他这委婉的逐客令,识趣地站了起来:“谢谢云州,我就不打扰你做事了。姑姑今天安顿好,明日跟你表妹亲自整一桌咱们陈府年节时最常吃的菜,云州你可一定要过来。”
陈云州连忙说:“七姑,当是小侄给姑姑和表妹接风洗尘才是,哪有让您这个长辈动手为我做饭的道理!这样,我明日让厨房做一桌好菜,我们亲戚聚聚。姑姑和表妹有什么想吃的和忌讳,一会儿告诉下人。”
陈氏却还是要坚持:“无妨的,云州,当年我未能给你父亲做一顿饭,我们兄妹就此天人永隔了。明日,你就让我做吧,一顿饭累不了人的,算是姑姑的一点心意。”
她话说到这份上了,陈云州也不好拒绝:“好,那有劳七姑了。”
陈氏这才心满意足地走了。
她离去后,柯九立即走进来,关上了书房,低声问道:“大人,要不要小的派人明日盯着?”
陈云州抬头看他。
柯九咳了一声,老实交代:“童指挥使走的时候,让小的盯着,别让您吃七姑奶奶他们递来的东西。”
“这个童良就爱瞎操心。”陈云州有些无语,想了想说道,“不用,明日我少吃点。”
这些夫人小姐做饭,本来就有仆人在一旁协助,厨房里好些个人,再派人去太明显了。
至于入口的东西,陈云州自从跟朝廷闹翻之后,一直很小心,平日在府衙都是自己人不用担心,但出去应酬跟人吃饭,他会等别人先动筷,然后夹别人动过的盘子。
明天,他也打算这么做,童良的担心虽然看起来有些多余,但凡事小心总无大错。
柯九听了他这么说,只得“哦”了一声就打算退出去。
陈云州叫住他:“你别跟童良瞎胡闹,等童叔和去余州查访的人回来后再说。我们到桥州来是忙正事,你准备一下,后天咱们出一趟门,去桥州下面的几个县转转。”
这是陈云州先前就计划好的。
桥州落在葛淮安手里两年,现在是什么情况,光看下面人送上来的纸面数字是不准确,直观的。
身为地方父母官,你得亲自去看看,见一见,这样才能知道具体的情况,也清楚百姓的顾虑和诉求,从而在政策方面做出调整。
而且桥州辖下几个县的县令能不能任用也要考察考察。
桥州被葛家军占领的时间太久了,保不齐养了一些狗腿子,现在见势不对,又摇身一变成了他们“庆川军”的人。
柯九一听要出门,顿时眼睛发亮:“好,小的这就去准备。”
第二天,上午陈云州跟丘梁他们商讨了一会儿事情,然后说出了自己的决定。
丘梁和童良都抢着要同行。
陈云州只答应带丘梁:“让丘大人陪我一起吧,至于童指挥使,你做好征兵练兵的事就行了。”
童良当然不乐意,但陈云州决定已下,他也没辙只能答应,但等其他官员走后,他还赖在陈云州跟前:“大哥,你又不带我,你这次要去多久啊?你只带柯九他们几个不安全,我拨一支小队保护你吧……”
陈云州被他吵得脑袋痛,连忙伸手制止了他:“停,你安排二十个人跟着我吧。我跟丘大人走了,桥州的事就交给你们了。”
“知道了,大哥,你为啥带那个丘梁,他都跟你不熟,你带我多好,咱们兄弟……”童良还有些耿耿于怀。
陈云州无语了:“就是因为不熟我才要带他,行了,你去忙吧,我也有事。”
童良看了一眼天色,嘿嘿笑道:“大哥是要去吃饭吗?咱们今天中午一道。”
陈云州一开始没打算带他,但想着陈氏比较爱“忆往昔”,自己又没什么话跟她们母女谈,不如带上童良这个话痨,也省得冷场。
“七姑做饭请我,你要跟着就随你,但先说好,一会儿说话注意点。”陈云州提醒道。
童良生怕他不带自己,连忙点头:“大哥,你放心,我保证,绝不乱说话。”
陈云州这才带着童良一块儿去衙门后院。
桥州知府衙门后院很大,有好几个院子,住着不少官员和家眷,还有些衙役和他们的家人。
陈氏母女的院子就安排在陈云州隔壁,距前衙不是很远,走路一会儿就到了。
可能是一直等着陈云州,所以院门并没有关,半敞着,但柯九知道陈云州的性子,连忙上前敲了敲门。
不一会儿,院子里传来轻盈的脚步声,伴随而来的还有少女欢快软糯的声音:“表哥,您来了,怎么不直接进来的?”
今天的毛雨沁宫缎素雪绢裙,窈窕有致。她看到陈云州,娇俏动人的脸上立即浮现出点点红晕,眼底的喜色更是藏都藏不住。
陈云州心里咯噔了一下,有些不大妙的感觉。
第095章
这种预感在进门后, 很快就应验了。
堂屋内,陈氏正在布置碗筷,见陈云州进来, 连忙收回手, 站直了身,拉开了主位的椅子,笑盈盈地招呼道:“云州, 童小将军,你们来了, 快请坐。”
陈云州推辞:“七姑坐。哪有长辈没坐, 晚辈先坐的道理。”
陈氏还想说什么, 但陈云州已经退后一步,拉开了主位右侧的位置,示意自己坐这就可。
陈氏不好再推辞,只得坐下:“那七姑今儿个就托大了,云州你也别站着了, 今儿这里都是自己人,没有外人。”
陈云州含笑点头,坐在了陈氏旁边。
一旁的毛雨沁见状, 连忙拉开了陈云州右侧的椅子, 想坐到陈云州身边。
但有个身影比她快一步。
童良嗖地坐了下来,咧开嘴冲毛雨沁大笑:“谢谢表妹!”
谁是你表妹!毛雨沁捏着帕子, 脸一下子涨得通红, 眼泪在眼珠里打转。
陈云州松了口气, 毛雨沁这表现有点太明显, 坐在他身边,他还真不自在。这次童良立了大功, 奖励一只鸡腿。
心里高兴,陈云州面上却做茫然状:“表妹站着作甚?快坐下吃饭啊!”
因为就四个人,桌旁也只留了四张椅子,如今就剩了陈氏左手侧的空位,那是离陈云州最远的位置。
毛雨沁有些不甘心,她抿了抿唇,用一对湿漉漉的眼睛望着陈云州:“表哥……”
声音娇滴滴的,柔得差点能滴出水来。
正在喝茶的陈云州一不小心呛到了,剧烈咳嗽起来。
童良连忙拍了拍陈云州的背:“大哥,你没事吧?”
没人搭理毛雨沁,她这番好戏都表演给了瞎子看。
陈氏见状,给她递了记眼神,先是关心了陈云州一句,然后说:“雨沁站着干什么,快来娘这边坐下。”
有了台阶下,毛雨沁这才不大情愿地坐到了陈氏身边。
一桌子人总算是坐齐了,陈氏又开始忆往昔,她拿起公筷,夹了一块鸭肉放入陈云州的碗里:“这道太白鸭是你父亲以前最喜欢的菜,你祖父则最喜欢这道香卤猪肘子,一顿能吃一大块。云州,你尝尝。”
“谢谢,七姑,你也吃。”陈云州顺手给她也夹了两筷子。
陈氏看着碗里的肉,似是有些怀念,夹起来尝了一口:“还是那个味道。哎,要是咱们家能再聚聚多好啊。”
见她动了筷,陈云州也浅浅尝了一口,出言宽慰道:“咱们姑侄这不就在茫茫人海中相遇了吗?过去的就过去了,七姑往前看,你还有姑父,还有表妹呢。对了,我应该还有表兄弟吧?”
陈氏点头:“我跟你姑父育有五个子女,长大了三个。雨沁上面还有个哥哥,比你大一岁,跟你姑父留在余州守城。此外,还有个表弟,今年十三岁,在老家养在他祖母膝下。”
“他日有机会一定要见见表哥表弟。”陈云州笑着说道。
见他只跟陈氏说话,自己完全插不进去,毛雨沁有些坐不住了,站起身拎着酒壶道:“表哥,这是梅子酒,很好喝的,你尝尝。”
“大哥不能喝酒,一喝就头晕,我来点吧,谢谢表妹。”童良立即将酒杯递了过去,冲毛雨沁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
陈云州抱歉地看了毛雨沁一眼:“我确实不能喝,表妹想喝酒就让阿良陪你吧。我跟七姑说会儿话。”
他这时候宁愿应付陈氏,也不想应付这个所谓的表妹。也就见过一面,也不知这表妹哪根筋搭错了,对着他大献殷勤。
陈氏见状笑道:“雨沁,快给你阿良哥倒酒啊。我跟你表哥聊会儿天。”
毛雨沁抿了抿唇,给童良满上。
她心里有气,眼看酒杯都满了,她也没将酒杯竖起来,而是继续让酒水漫过杯子,洒到童良的手上、衣服上。
酒水都滴到桌子上了,她才捂住嘴惊叫出声:“哎呀,不小心倒多了,弄到阿良哥你的衣服上了,湿衣服穿在身上不舒服,你快去换身干净的吧。”
她这样的伎俩怎么瞒得过童良。
不就是想借故支开他,好占他大哥的便宜吗?他给她来个釜底抽薪。
童良将计就计,故作惊慌的样子,“哎哟”了一声,蹭地站了起来,因为动作弧度过大,手上的酒水泼了出去,好巧不巧地泼了陈云州一身。
毛雨沁看到这一幕,美目圆瞪,怒道:“你……你怎么这样!”
童良没管她,赶紧放下酒杯,关切地抓住陈云州:“大哥,你没事吧。对不起,我不小心将你的衣服弄湿了,是我太笨手笨脚了。”
陈云州摆摆手:“无妨,小事而已。”
说完,他很有风度地看着陈氏,抱歉道:“七姑,我这衣服弄湿了,得回去换了。今天辛苦你和表妹了,你们慢慢吃,有什么需要尽管跟仆人说。”
陈云州的胸口都被酒水打湿了。虽然他穿的圆领祥纹袍是碧青色的,但湿掉的那一团还是很明显。而且现在气温转凉,穿着湿衣服容易着凉,所以陈氏也不好挽留。
她站了起来:“我送送你,都怪雨沁这粗心的丫头。”
“不用了,姑姑你和表妹都还没吃多少,一会儿饭菜要凉了。”陈云州制止了,又冲毛雨沁点点头,然后跟童良一起离开了她们暂居的院子。
走出一段距离后,陈云州瞥向旁边默不作声的童良:“哑巴了?今天吃饭为什么一直捣乱?”
童良本来以为装死就能逃过一劫呢,不曾想陈云州还是要跟他算账。
他想了好几个理由,还是没编下去,嘟囔道:“我就是不喜欢她们嘛。”
童良并不是很小气的人,跟陈氏母女此前也没有交集,这种情绪就很奇怪。
陈云州耐心问道:“为什么?是因为她们是我的亲戚吗?阿良,感情是相处出来的,你跟我相处的时间更长,我们兄弟情谊更深,你不必担心她们抢了你在我身边的位置。对我来说,她们没法跟你比。”
童良又欣喜又惭愧,静默了一会儿,低声说:“我承认,是有这个原因。但也不光是这个,我……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是看到她们心里就不舒服。大哥,我不喜欢她们,咱们把她们送走吧。”
这几年,陈云州身边又不是没有其他亲近的朋友。比如郑深、陶建华、文玉龙等等,但童良从未表现出过如此排斥的态度。
童良不是个会无理取闹的人。他不喜欢陈氏母女,自然有他的理由。
陈云州承认,自己也是个护短的偏心眼。在童良和陈氏母女之前,他当然选择不让自己的好弟弟难过。
轻轻拍了拍童良的肩膀,陈云州笑道:“好,大哥答应你。但我明天就要出发去长原县了,今日还有很多事,等我回我桥州再派人送她们离开好吗?”
童良想着陈云州明天就走了,也不会跟陈氏母女接触,多留她们几日也没事,便高兴地答应了:“好,我都听大哥的。”
陈云州笑着点头,叮嘱道:“我走了,你好好完成征兵训练的事,桥州的安危就交给你了。走吧,回去换了衣服,赶紧去干活,不许偷懒。”
“知道了。”童良欢快地回了房。
陈云州换完衣服出来,听说他已经去大营了。
陈云州没有急着出门,而是将柯九叫进了屋,低声吩咐道:“你安排几个信得过的,盯着陈氏母女。”
柯九震惊地瞪大眼,压低声音问:“大人,七姑奶奶她们有问题吗?”
陈云州其实也没证据。
但这母女俩出现得太巧了,而且一个十几岁的漂亮小姑娘,昨日才差点被凌辱,今天就开始向他献殷勤,她就没什么心理阴影吗?
还有陈氏,这两天总是在跟他忆往昔,与陈家旧人感情甚深,可为何她却对陈家其他人的去向只字不提?
林钦怀说,陈府当初有些女眷带着女儿改了嫁,还有些嫁出去的姑娘。这些人都是陈氏的伯娘、婶娘、嫂子、姐妹。尤其是那些小姐妹,跟她一同长大,感情不比陈灭昌这个老早就从军的堂兄更好?
此外,陈氏的丈夫,毛通判担心龚鑫攻打余州,将妻女送走,却将长子留下与他一起守城。这说明毛通判很可能对朝廷忠心耿耿,不然也不会在明知不敌的情况下,还留长子跟自己一起送死,坚守余州。
陈氏一介妇人,不清楚天下局势就算了,他一个朝廷命官也不清楚吗?
在朝廷的眼里,他陈云州可是跟龚鑫、葛镇江之流没什么区别,都是乱臣贼子,他的地盘何来安全一说?毛通判就这么放心只派几个奴仆护送就将妻女往“乱军”的地盘上送。
不过这些都是猜测。
陈云州对柯九说:“有没有问题,以后就知道了。你安排人查查张强他们的踪迹,另外再派一队人马去余州,仔细查查毛通判。”
柯九心头一凛,点头表示明白,又问:“那……那要告诉童指挥使吗?”
陈云州轻轻摇头:“不用。阿良在我的事上比较冲动,这事暂且不要告诉他。我不在府衙,他会整天呆在军营,不会回来的,跟她们也没什么接触。”
“小的明白了。”柯九领了差事出去。
陈云州也去了前衙处理事情。
***
另一边,后衙,陈氏母女看着只夹了几口的满桌子菜,脸色很不好。
毛雨沁哐当一声将筷子丢在桌子上,撅着嘴,气冲冲地说:“娘,那个童良好讨厌。他姓童,表哥姓陈,跟表哥有哪门子的亲戚嘛,他凭什么管表哥的事?我看他今天就是故意的。”
陈氏自然对童良的碍事不满。但同样,她也不满意女儿的表现。
“让你矜持点,你眼珠子都快沾到你表哥身上去了。你表哥现在位高权重,缺投怀送抱的女人吗?”
毛雨沁有些不服气:“那女儿也不缺爱慕者。是娘您说,表哥长得俊,又有本事,而且现在忠伯死了,张强他们又是坏的,女儿若不抓紧表哥,万一哪天表哥不管咱们了,咱们就要任人欺负,女儿也是为了咱们母女的未来,娘你不帮忙就算了,反倒是怪女儿。”
陈氏拉着她的手:“傻姑娘,娘怎么会不帮你。你自己说说,余州城里那些公子哥,有几个比得上你表哥?”
毛雨沁想起昨天那么多的将士都听陈云州的,还有跟她父亲一样年纪的官员,见了陈云州都是毕恭毕敬的,不得不承认陈氏说得是对的。
“表哥长得俊又有威严,自是比他们好。”
陈氏拍着她的手:“这就对了。娘看你表哥性子比较内敛稳重,不是那等贪花之辈。他喜欢的应该是秀外慧中的姑娘,你以后切不可这样咋咋呼呼的。”
毛雨沁虚心请教:“娘,那我要怎么办嘛。表哥今天看起来都不怎么搭理我。”
陈氏笑了笑:“这再厉害的男人啊,始终都逃不了温柔乡。记住了,在这里可不是家里,你千万别摆大小姐的架子,不管是对下人,还是对那童良,都要温柔和气,见了你表哥也是。”
毛雨沁点头。
陈氏满意地看着她:“明日起,你早上起来给你表哥煲一锅滋补汤,临近中午的时候给他送过去,放下,打个招呼就走,哪怕他留你吃饭也要说娘在家里等着你,回来之后就在家里做针线活,给你表哥做件外袍,这样也能展示展示你的绣艺。”
“娘打听过了,你表哥还没说亲。只要你持之以恒,他总会看到你的好。”
毛雨沁听得两眼冒星星:“女儿都听娘的。”
第二天吃过早饭,她就去厨房煲鸡汤,除了烧火,其他事都亲历亲为,还因为不小心被溅起的开水烫了一个泡。
好不容易煲好了汤,毛雨沁尝了一口,咸淡合适,汤味鲜美。
她高高兴兴地提着食盒去前衙,却被衙役们告知,陈云州今天一大早就跟知府丘大人一起出门前去长原县了,至于什么时候回来,他们也不知道。
毛雨沁乘兴而至,败兴而归,灰溜溜地提着食盒回了小院,看着手背上的水泡,沮丧地说:“娘,表哥出远门了,归期不定,我这汤白熬了!”
陈氏也很意外,惊讶地看着她:“你听谁说的?昨天你表哥也没说啊。”
毛雨沁撇嘴:“全衙门上下都知道了,就咱们母女不知道。我看表哥也没将咱们当回事,你还是快写信给爹爹,让他接咱们回去吧,我想回家。”
“知道了。”陈氏敷衍地应了一声。
***
长原县在桥州东北一侧,距桥州城有一百五十里左右。
出了桥州,一路的景色就越来越萧条,走到城外十里远后,往往要行一两个时辰才能看到人烟。第二天的情况更糟糕,沿途出现了许多荒地,还有破败无人居住的房屋,说是十室五空也不为过。
真是不出门,完全不知道乡下会是这副样子。
就连丘梁这个桥州本地人都惊呆了,失神地望着不远处被大雨冲塌了半边墙的破烂房屋,讷讷地说:“我们确实该出来看看。”
几十座房屋门前都长满了杂草,墙壁坍塌,这一个小村子的人都消失了。
这情况虽然萧条,但论惨烈程度远不及被大水淹过的定州。
陈云州背着手,站在车旁,平静地问道:“丘大人可有什么良策?”
丘梁知道这是陈云州对他的考验,思量少许说道:“轻徭薄赋,这两点大人已经为我们做到了。”
陈云州轻轻摇头:“还不够,短期内桥州的人口很难自然增长到两三年前,即便是鼓励生育,但孩子要长大成人也得十几年,现在战乱,咱们等不了那么长的时间。但没有人,就没法恢复生产,让桥州尽快恢复到两三年前的样子。”
丘梁意识到陈云州有话要说,主动问道:“那依大人的意思?”
陈云州看向长原县的方向说道:“长原县再过去走个几十里就到青州了吧。”
丘梁点头:“没错。”
陈云州笑着说:“龚鑫不敌朝廷的大军,有南下的趋势,若是他们拿下余州,下一个目标必然是青州。青州还没经受过战乱,人口不少,桥州官府可适时地招募一批百姓加入桥州,补充桥州损失的人口。”
丘梁瞬间明白,陈云州为何会特意到长原县了。
长原县与青州的平丹县相临。虽然朝廷将两个地区做了划分,但这种区分并不能实质性地隔开两地的百姓,尤其是交界处生活的百姓。
生活在这片区域的百姓,对行政上划分的界限并没有那么敏感,他们会彼此互相通婚,这就导致这片区域的百姓,亲戚朋友繁多。
如果想要从青州招募百姓,这片地区无疑是最好的选择。
安土重迁,哪怕官府出很好的政策,百姓也不会轻易搬迁。
一是因为搬家会损失一些财物,比如房子田产,还有些笨重的家具等等,这些都是搬不走的,民间有句话,搬一次家穷三年,就是这个道理。
二是因为对未知地方的恐惧和不信任。他们这些人祖祖辈辈都在一个地方生活习惯了,哪怕给重金让他们搬迁,他们也会恐惧,害怕,觉得这所谓的政策、奖励都是骗人的。
可两县交界处不一样,对面县的亲家、亲戚朋友家里今年分了多少土地,交了多少田赋,这都是一打听就知道的,骗不了人。
相对于官府,他们会更信任这些熟人。
而且这个距离很近,搬家除了房子、田产带不走,只能卖了,其他都能带走。搬到长原县,也有亲戚朋友在,不怕被人欺负。
丘梁想通一切,连忙道:“大人,下官知道该怎么做了。”
陈云州颔首,没有多言。
他迟早要回庆川,桥州的地方事务要交给丘梁,若他都说得这么明白了,丘梁还做不好这事,那这知府也只能换个人当了。
抵达长原县后,陈云州将正事丢给了丘梁和长原县县令徐向磊,他则每天都带着柯九他们出去逛逛。
丘梁和徐向磊商量了五天,修修改改,总算是拟出了一份方案,交给陈云州过目。
陈云州仔细看了一遍。
他们将长原县目前的闲置房屋、田产统计了一遍,然后采用挨个村子向西迁移的策略。从两县交界处开始,鼓励平丹县的百姓迁移到长原县,官府无条件给他们落户,并根据每家每户的人数,提供最近六里内的房屋或是田产耕种权,按人头划分,一人两亩。
而这六里内的百姓,家中有多子女,或是赤贫一块地都没有的百姓,可往西边迁移,官府照样给他们分配房屋或是田产,而且越是迁移得远的,朝廷的补贴越多,往西六里内每人分配两亩田地的耕种权,愿往西迁移六到十二里的,每人提供三亩地的耕种权,超过十二里的,提供四亩土地的耕种权。
这样就相当于只要你肯将家搬到隔壁的隔壁村子,就能获得两亩田的耕种权,而且以后可由子女继承。
这个距离也就相当于普通的婚嫁,甚至很多嫁娶都比这还远。
哪怕搬了家,以后照样可以走亲戚,通来往,有什么事也可找老家人帮忙。
这对家里儿孙多,又穷得叮当响的家庭来说,无疑是个很大的诱惑。一家人换到几里外生活,就能有几十亩不用交租子的田地耕种,一年能省下好几千斤租子,不用再饿肚子了。
陈云州合上本子,笑道:“丘知府、徐县令,你们这法子不错,可以试试,若效果显著,可向其他州府推广。”
丘梁松了口气,他生怕自己提供的方案会让陈云州不满意。
“是,下官一定竭尽全力办好此事。”
这件事不是一时半会儿就能办好的,而且因为两人都是第一次处理这事,未免出岔子,他们决定亲历亲为。
所以丘梁还得在长原县呆一段时间。
陈云州看自己离开桥州都十来天了,丘梁还要呆在这,他决定自己先回桥州坐镇。
交代了一下注意事项后,陈云州第二天就带着柯九他们回了桥州。
十几天过去,桥州并无明显的变化。
不过收到消息的童敬已经来了。
陈云州回去后就第一时间见了童敬,询问了陈氏的事。
童敬前两天到的,但他并没有去见陈氏:“少主,我和老林一直追随老将军和宣武将军,在西北打仗,没有去过京城,根本不认识陈家的女眷,也不知陈家到底有哪些姑奶奶。”
即便去过陈家,他们也不可能了解,毕竟那是女眷,他们是外男,身份有别。
看陈云州没说话,他道:“少主,我派了人去寻以前陈家的旧仆,看能不能辨认她们的身份。”
都二十几年了,还找什么找,尤其是这种乱世,太大费周章了。
陈云州笑了笑说:“不必了,童叔,直接将她们送走就是。一会儿我问问,她们想回青州找丈夫、父亲,或是想按照原计划去京城,我都派人护送她们。”
不管她们是真的亲戚,还是假亲戚,也不管她们是真落难,还是假落难,左右两名弱女子,陈云州不为难她们,直接将人送走。
如果真是亲戚,一切都是他的疑心病,那他也没伤害到她们,尽了亲戚的情分,将她们送去了她们想去的地方。
如果她们的出现别有目的,那将她们送走,也就等于破坏了她们的计划,自己这边不会有什么问题。
而且即便是亲戚,但从这母女将主意打到他的头上开始,陈云州也不想跟她们多接触,免得生出误会。
童敬听完他的话,想了想道:“好,你这法子就叫一力降十会,不管对方是什么来头,这么处理总是没错。”
陈云州笑了笑说:“就是劳烦童叔你大老远跑一趟了。”
童敬摆手,跟陈云州吐槽:“得亏我来了,童良那小子,一口气征了五万兵,要不是我来得及时,他就要将这些报名的人全收了。他也不想想,桥州养得起这么多兵吗?”
他们又不是葛淮安,没军饷了就去抢。
陈云州错愕不已,失笑问道:“怎么这么多人?”
童敬哈哈大笑道:“还不是少主你在桥州的名声好,一听说桥州以后划归了我们兴远,现在庆川军征兵,那些小伙子都特别积极。”
原来是几年前留下的善举今日开花结果了。陈云州笑了笑问道:“那总共招募了多少人?”
童敬说:“我好说歹说,阿良那小子才终于同意砍掉三万人。”
两万兵力,驻守桥州,差不多。
陈云州点头:“那就两万人吧,让阿良将他们分散编入现在的庆川军中,老兵带新兵。”
“少主放心,我会盯着那小子,不许他胡来的。”童敬拍着胸口保证道。
陈云州轻笑着摇头:“童叔,阿良在大事上不会胡来的,你要对他多些信心。”
童敬嘀咕:“也就你这么相信他,难怪他最服你。听说余州可能打起来,现在庆川也没什么事,我暂时在桥州留一段时间吧。”
陈云州没反对,要是龚鑫真的打到南边来,那他们必然要在桥州、怀州增兵,到时候必须得留个老将在这。
跟童敬聊完后,陈云州回了后衙,让柯九送了一些长平县的特产给陈氏。
陈氏拿着特产,欢天喜地:“云州,你出去办正事的,怎么还给咱们送礼物,多麻烦啊。”
陈云州笑着说:“不碍事的,就一点小东西。对了,七姑,现在姑父都还没回信,只怕余州的情况不乐观,如果余州失守,下一个就是青州,再下一个就是桥州了。到时候桥州也不安全,你们长期呆在桥州也不妥,不如我安排人护送你们去京城吧。”
陈氏握住特产的手一紧,慌张地问道:“打……余州打起来了吗?”
陈云州摇头:“派出去的人打探这事的人还没有回来,这只是我的猜测。不过现如今,除了京城,恐怕哪里都不安全,七姑还是趁着天气不太冷先回京吧。”
陈氏不肯:“不行,你姑父、表哥还在余州呢,我实在是不放心不下他们。云州,你说他们爷俩要是有个好歹,我跟你表妹可怎么办啊……”
说到最后,陈氏捂住鼻子,伤心地哭了起来。
陈云州又抛出另一个方案:“既然七姑如此放不下他们,那我派人送你和表妹回余州看看吧。现在应该还没打起来,你劝姑父和表哥早做打算,别以卵击石了。他不替自己想想,也要替你和表妹想想啊,你们还是尽快撤离余州吧。”
陈氏错愕,抬头,眼泪挂在眼睫毛上。她眨了眨,讷讷道:“这……你姑父这人执拗得很,做了的决定谁都改不了。他不会允许我们回去的。”
陈云州点头,附和道:“也是,七姑与表妹都是女子,现在回余州太危险了。这样,我再派人去余州打听打听,若有了消息,会第一时间通知七姑。”
陈氏吸了吸鼻子,泪眼婆娑地说:“那就有劳云州你了。”
“都是一家人,说什么两家话,姑父他们定然没事的,七姑不必担心。”陈云州安慰了陈氏两句。
柯九适时地出现在了门口,说有人找陈云州,陈云州随即起身道别。
到了前衙,柯九低声问道:“大人,七姑奶奶他们是北上还是回余州?护送的人已经挑好了。”
“不用了,她们不走了。”陈云州轻轻摇头。
柯九错愕:“这……为什么啊?”
“她说放心不下毛通判父子。”陈云州讥诮地说。
柯九听完撇嘴:“既然放不下,那当时干嘛还要走?要真放不下,那就回去啊,在桥州干着急有什么用。”
陈云州笑看了他一眼:“不错,七姑倒不如咱们柯九通透。”
柯九总觉得陈云州这话似有深意,但他又想不明白,只能挠了挠头,权当大人夸他了。
陈云州踏入书房,对柯九说:“吩咐下去,以后七姑奶奶和毛姑娘到前衙来找我,都说我出去了,不在。”
柯九顿时明白,那位七姑奶奶肯定是惹到自家大人了。
陈云州并没有太将陈氏的事放在心上,她不走也无妨,她到底什么来历,过几天便见分晓了。
还没过几天,次日,最早派去余州的人回来了,还带回来了毛通判的信。
现在余州的情况确实比较危险,龚鑫在江南吃了败仗,带兵南下,已经逼近余州边界处了,很快余州估计就会陷入战乱中。
现在余州城里乱糟糟的,富户、有钱人不少开始变卖家产,准备跑路。一时间,余州城内房屋、田产、铺子价格大跌,相对的马、马车、粮食等的价格则一直在往上长。
余州知府和通判在征召民兵守城,还出了告示,说官府一定会尽全力守住余州,让百姓不要恐慌。
余州通判确实姓毛,妻子陈氏,有儿子一女,陈氏和女儿已经有一段时间不见了。探子拿了陈氏母女的画像,找了几个她们常去布庄、银楼让掌柜的和伙计辨认,已确定陈氏母女确实是毛通判的妻女。
这些信息都跟陈氏母女的话对得上。
不过这并没有打消陈云州的怀疑,因为他拆开了毛通判的信。
毛通判这封信是写给他的,信中对陈云州表达了深深的感谢,感谢他救了陈氏母女,感谢他收留陈氏母女,然后毛通判话音一转,说余州如今随时可能发生战乱,江南、中南地区都不太平,她们母女上路太危险了,恳请陈云州看在亲戚一场的份上,暂时收留陈氏母女。
如果这次他们父子能留得一命,他日必会重谢陈云州。
这话听起来很诚恳,可不符合毛通判的人设。他一个要死守余州,对朝廷忠心耿耿的大臣,已经知道了陈云州乱臣贼子的身份,也知道陈云州是定北大将军府的遗孤,不骂他一顿就算了,还这么和气,合理吗?
别说什么妻女都在陈云州手里,他有顾忌这类的理由。
他连自己的性命,长子的性命都豁出去了,又怎么会这么在乎妻女的性命?真这么在乎,怎么可能安排那么四个不着调的人护送陈氏母女回京城。
陈云州收了信,塞进抽屉里,理了一下衣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穿着,一身黑色,这打扮去“报丧”很合适。
他起身,直奔后衙,敲响了陈氏母女院子的门。
陈氏看到他有些意外:“云州,你怎么来了?一会儿留在七姑这里吃饭吧,七姑正在做饭。”
陈云州一脸沉痛,张了张嘴,又说不出来,一副很难开口的模样。
陈氏见此有些诧异,笑了笑说:“云州可是有事要跟七姑说?咱们姑侄还有什么不方便开口的?”
陈云州叹了口气,声音低沉:“七姑请节哀,我……我刚收到余州送回来的消息,七天前,龚鑫的乱军攻打余州,余州知府和通判以及城中大半官员殉城!”
第096章
陈氏脸上的笑容瞬间冻结, 她抬起握住手帕的手捂住鼻子,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闭着眼嚎啕大哭:“这……这个冤家, 我让他走, 他非不肯,这下好了。他们就这么走了,丢下我们孤儿寡母怎么办啊……”
她哭得非常伤心, 一副肝肠寸断的样子。
陈云州在一旁看着,总觉得有些违和, 但具体又说不上来。
叹了口气, 他安慰道:“人死不能复生, 七姑节哀。不知道姑父和表哥有什么心愿,我这就派人去给他们收尸,不过路途遥远,恐只能带骨灰回来了……”
“不,不用了。”陈氏的哭声小了一些。她仰起一张哭得伤心欲绝的脸, 善解人意地说,“云州,七姑如今已是麻烦你良多, 怎好让你的人继续为我涉险?现在余州已落入那等十恶不赦的乱军手中, 你派人过去太危险了,你姑父若地下有知, 定然也是不愿如此牵连你的, 收尸这事就罢了吧。”
这倒是挺为他考虑的。
那昨天他提议送她们去京城或者回余州, 她怎么不这么善解人意?
陈云州抿了抿唇, 欲言又止。
陈氏擦了擦眼泪,抬起头挤出一个难看的笑容说:“云州, 七姑现在心情乱糟糟的,实在是没……今天七姑招待不周,还请见谅。”
陈云州装作没听出她话里的逐客之意,点头说:“七姑哪里的话,咱们都是自己人。只是……那龚鑫的人太残暴了,连死人都不肯放过,他们将姑父和余州一众官员的尸首挂在城墙上,日日暴晒雨淋……”
哐当一声,陈氏身形一晃,撞在了门板上。
她手摁在门板上,撑着自己,不让自己的身体滑落,眼神绝望地看着陈云州,牙关打结:“云州,你……你的人看到你姑父的……尸,尸体了?”
陈云州总算是知道刚才哪里违和了。
他刚说毛家父子遇难时,陈氏对丈夫、儿子的死亡接受得太快了,都没问他们具体什么时候死的,怎么死的,尸骨在哪儿。
古人重入土为安,陈氏既然这么爱重丈夫儿子,怎么可能连丈夫和儿子的后事都不问一句呢?他说要派人去给毛家父子收尸,她还拒绝呢。
她现在的反应比最初真实多了。
陈云州又叹了口气,面色沉痛,看着陈氏似有不忍:“对,至于表哥,听说衙门里的衙役、下级官员还有亲眷的尸体都丢去了乱葬岗,那里尸横遍野,我们派过去的人太少,又要避免被龚鑫的人发现,所以现在还没找到表哥……”
“不,不可能,不可能……”陈氏备受打击,脸色煞白,身形一晃,直直晕倒在了地上。
陈云州有些错愕,低头看了陈氏两息。她脸色惨白,眼泪糊面,双目紧闭,不似装晕。
陈云州赶紧朝外面吼道:“请大夫,快去请大夫……”
里面在做针线活的毛雨沁听到吼声,连忙放下手里的活儿,跑了出去,高兴地喊:“表哥,你来……娘,娘,你怎么啦?”
陈云州将陈氏抱了起来,直接往里走,放到她的床榻上。
毛雨沁红着眼跟了进去,焦急地扣着手指:“表哥,这怎么回事?我娘好好的,怎么会晕倒?”
陈云州目光落到毛雨沁慌乱的小脸上,语气沉痛:“表妹,你一定要挺住,姑父和表哥出事了,余州城破,他们殉了城!”
毛雨沁顿觉天旋地转,世界仿佛一瞬间在她面前都失了颜色,直到耳朵边传来关切的“表妹”,她才渐渐回神。
陈云州单手握住她的肩,帮她稳住身形,眼带关切:“表妹,你没事吧。七姑现在成了这样,你……你得坚强,不然你要再生了病,七姑怎么办?”
六神无主的毛雨沁点了点头,眼神仓皇茫然又无措,像一只风雪天中被浇得浑身湿漉漉,又无处可去的流浪狗。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找回了自己的声音,仰头望着陈云州:“表哥,你听谁说的,这……会不会是搞错了?我爹,我哥,怎么会呢?我,我们走的时候,他们都还好好的……”
她这反应比陈氏初听噩耗时,真实多了。
陈云州正想开口,背后传来柯九的声音:“大人,大夫来了。”
陈云州和毛雨沁连忙侧开身,给大夫让出空间。
大夫坐在床榻边,给陈氏诊了脉,又问了一些患者的情况,最后说道:“这位夫人是急火攻心导致的昏厥,小的给她施两针,再开一剂疏肝解郁,清热开窍的药。患者情绪起伏过大对她的病情不利,你们尽量不要再刺激到她,让她安生静养。”
陈云州点头,又让柯九派了个人去抓药、熬药。
等大夫走后,陈云州对毛雨沁说:“七姑这里,你好生照顾着,有什么需要尽管跟下人说。我还有点事,七姑醒了派人通知我,我再来看七姑。”
毛雨沁低泣着点头。
陈云州又看了一眼躺在床榻上,面无血色的陈氏一眼,带着柯九出了门。
关上门的那一瞬,毛雨沁听到陈云州在低声吩咐柯九:“传令下去,让府中的下人都管好自己的嘴,不许再七姑奶奶面前提七姑爷和表少爷的事,免得刺激到了七姑奶奶。”
柯九应了一声。
毛雨沁抹了把眼泪,表哥真好,要是没有表哥,她真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
陈云州刚到前衙没多久,童敬就找了过来,问道:“少主,余州陷落,余州官府的人都被杀了?”
“童叔消息挺灵通的嘛。”陈云州笑了笑,摇头道,“没有。”
童敬纳闷了:“那为什么府衙里都在传这事,说得有鼻子有眼的,我还以为龚鑫真打过来了。”
陈云州把余州今天刚送来的信递给他,解释道:“我编的。”
童敬意外极了,看了他一眼,低头拿起信拆开,仔细阅读起来,看完后他更糊涂了:“少主,你为何要故意这样说?”
陈云州笑了笑:“诈陈氏母女。”
童敬闻言倍感兴趣,看向陈云州问道:“听说毛夫人病倒了,你这试探有结果了吗?”
陈云州将刚才陈氏的反应说了一遍:“……陈氏初听噩耗时的反应太假了,直到我说有人看到了毛通判的尸体,她才彻底绷不住,直接崩溃。童叔,你觉得她这样的反应说明了什么?”
童敬思量了一会儿说出自己的判断:“她初闻噩耗,伤心浮于表面,听说见到了尸体人才彻底崩溃,说明她对丈夫、儿子极为在意。那她一开始的反应说明,她觉得你那消息是假的,她的丈夫儿子没有死。”
“可这不对啊,龚鑫大军南下是事实,她怎么能肯定她的丈夫和儿子没事?而且后面你说看到尸体,她就信?”
陈云州一瞬间想通了很多事,笃定地说:“因为这就是他们计划的一环。我一直在想个问题,毛通判既然对朝廷忠心耿耿,又怎么会把妻女往我的地盘上送,就凭那点微薄的血缘关系?别逗了,我都没见过陈氏母女,能有多深的感情?”
况且,古往今来,为了霸业,别说一个堂姑表妹了,就是娘老子、亲兄弟、儿女都能祭天,更何况一个八百年没见过的亲戚。
“如果说他有意投奔我,那也不应该只派妻女来,怎么也该让他的大儿子一同随行才合理。如今想来,应该是上次林叔在禄州遇到西北军,暴露了我们的身份。”
“朝廷的兵力如今被龚鑫和葛家军拖着,又惧我们的火器,暂时没法动庆川军,就只能走这种歪门邪道了。余州陷落,毛家父子失踪,陈氏母女无依无靠,无家可归,这不只能跟着我?我要是把她们带回庆川,时间一长,无论是美人计还是苦肉计,总会逐渐放下对她们的提防。”
“而我身边的人,也会因为我的关系,对她们不设防。以后她们无论是悄悄往庆川内部安插人手,还是对庆川的重要人物下毒,又或是套出火器的情况,是不是要容易得多。”
童敬想了想那个场景,确实,既是少主的亲戚,又丧夫丧子,多可怜的母女,回了庆川,只怕没多少人会提防她们。
“这也太阴险了。你这个七姑未免太不顾念亲戚情分了,一个长辈对晚辈使出这等下作的手段。”
陈云州上辈子在乡下扶贫那几年没少见从小一块儿长大的兄弟姐妹因为一分地,因为老人的赡养,甚至因为无心的一句话反目成仇,连陌生人都不如的。
很多兄弟姐妹,各自成家后,关系都不如从前,不是他们的配偶有多坏,纯粹是因为大家都有了自己的小家庭,有了私心。
相较于兄弟姐妹,配偶子女才是他们更亲近的利益共同体。
对陈氏来说,他这个素未谋面的侄子,哪里有她丈夫、儿子的前途重要。为了她的小家,牺牲他这个便宜侄子算得了什么呢?
毛通判和陈氏自然想不出这样的主意,也不会知道他的身份,这只能是朝廷指使的。
能让陈氏以身涉险,还搭上自己的女儿,朝廷必然许了毛家重利。
毛通判长子都二十多岁了,他至少也是四十上下的年纪,却还只是个六品的余州通判,可见才学平庸,家世要么滑落,要么是他在族中没什么地位。
凭他自己,这辈子肯定到头来能混个知府都不错了,回京只怕更是遥遥无期。
而他的长子,比陈云州年龄还大,没去京城读书,反倒留在余州父母身边,估计也不是个读书的料,说不定秀才都还没考上,连他爹都不如。
父子俩都前途茫茫,若这时候有人许以重利,他们会怎么做?
而且说不定,毛通判也确实是个忠臣,对大燕王朝,对龙椅上那位忠心耿耿,甘愿牺牲自己的妻女,只求能为朝廷尽忠,为姜家的江山保驾护航。
这样愚忠的大臣历史上不少。
童敬听完这番话,有些担忧地看着陈云州。好不容易遇到个亲戚,结果包藏祸心,这都什么事。
他叹了口气说道:“要是少主不方便,就让我代劳解决她们吧,等你回了庆川,我再动手,会尽量伪装成意外。”
他怕陈云州下不了手,而且也怕这事传出去,以后被朝廷做文章,恶意重伤陈云州。他出手,那就少了这些顾虑。
陈云州眼睛眯起,轻轻摇头:“不必,这事我做了又如何?童叔,你安排几十个身手好的前往余州,盯着毛通判父子。我不相信明知余州不敌,他们父子会真的跟余州共存亡。我猜测一旦龚鑫的大军打到余州,他们很可能乔装弃城跑路,回京升官发财。不然他牺牲了妻女,什么好处都没捞到,合理吗?”
“让下面的人将这对父子带回桥州,一家子总要整整齐齐的嘛。”
童敬心头一寒,知道陈氏一家这次是真的惹毛了陈云州。
陈云州平时好说话,但是那种人敬他一尺,他敬人一丈的性格,对他好的人,他会加倍奉还,对他有恶意的,他也绝不会心慈手软。
童敬点头,拍了拍陈云州的肩,宽慰道:“好。少主,你还有我们大家,这种包藏祸心的亲戚,不要也罢。”
陈云州轻笑着说:“童叔,你不必担心我,你忘了吗?我失忆了,什么都不记得,有什么可伤心的。”
童敬一想还真是,看来,有时候这失忆了也未必是件坏事。
等童敬离去后,陈云州的神色却没那么轻松。
他之所以决定对陈氏一家下狠手,严厉报复。除了陈氏的所作所为让他觉得恶心外,还有另一个目的。
陈家虽然落败了,但还是有些亲眷还活着,其中大部分都是女眷。她们也不是人人都如陈氏这样,嫁了人后只顾着夫家,完全不念及娘家旧情。
还有那些陈家的远房亲戚,都出五服了,只怕以前也没沾多少定国将军府的光,现在也没必要沾上他这门麻烦的亲戚。
朝廷今日找了陈氏一家,他日也可能找到其他人,威逼利诱,又或是直接抓过来威胁他,道德绑架他?
他不杀伯仁,伯仁却会因他而死。
陈氏一家的出现,正好是个解决他身份暴露后,朝廷可能针对利用陈家人、他祖父、父亲曾经的同僚旧好这个问题。
陈云州会用雷霆手段,告诉朝廷,找谁来都没用,他六亲不认,便是姑姑姑父表兄妹又如何?他照杀无误!
牺牲陈氏一家,保其他陈氏族人安稳,就当是陈氏吃陈家的米长大,为家族最后所做的贡献吧。
“大人,后衙传来消息,七姑奶奶醒了。”柯九的话打断了他的思绪。
陈云州扯了扯嘴角:“知道了。”
他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这才站起身往后衙走去。
陈氏病怏怏地靠坐在床头,面白如纸,眼睛通红,眼皮都快被手绢给擦破皮了。
看到陈云州进来,她一下子像是看到了主心骨一样,直起腰拉住陈云州的胳膊:“云州,你姑父和表哥……他们……”
只开了个头,她就哭得不能自已。
陈云州宽慰道:“七姑,你别哭了,大夫说你的情绪不能起伏太大,这样对你的身体不好。你就是为了雨沁表妹,也得打起精神啊。”
毛雨沁眼泪刷刷刷地往下掉,哀求道:“娘,你别哭了,求求你了,女儿只有你了。”
陈氏抱住她,母女俩嚎啕大哭起来。
陈云州站在一旁,只是叹气。
许久,陈氏的情绪才稍微平复了一些,她推开毛雨沁,擦了擦眼泪:“云州,七姑失礼,让你见笑了。”
陈云州一副通情达理的模样:“七姑哪里的话,咱们一家人不说这些。七姑放心,我已经安排了人去余州想办法给姑父和表哥……收尸,让你们一家团聚。”
听了这话,陈氏的眼泪又冒了出来。她死死抓住陈云州的手:“云州,谢谢你,谢谢你,要不是你,七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七姑节哀,先养好身体。雨沁表妹和小表弟还指望你呢,你可不能倒下。”陈云州宽慰道。
陈氏点了点头,握住手帕捂住鼻子,还是忍不住问道:“云州,你知道你姑父和表哥是怎么出事的吗?”
陈云州信口拈来,说得跟真的似的。
“龚鑫在江南被朝廷的大军打得节节败退,连失两州,急需兵力和粮草补充,就派了一支先锋营奇袭余州,打了个措手不及。前一天余州百姓都还在过平静的生活,第二天,乱军就围城了。”
“乱军对余州发起突袭,余州城驻军太少,只撑了一天城就破了。入城后,乱军在城中大肆屠杀、抢劫,逢人就砍,官府和府库是他们劫掠的重点。姑父他们第一时间就遇了难,听说当天余州城内血流成河,遍地都是死不瞑目的尸体。”
听到如此惨烈,陈氏按住心口,痛得几乎无法呼吸。旁边的毛雨沁也一个劲儿地掉眼泪。
陈云州叹了口气:“七姑,咱们还是别说这些了。人死不能复生,你跟表妹要保重身体。”
他的每一句话都在有意无意地提毛家父子的死亡,刺激着陈氏脆弱的神经。
陈氏伤心欲绝:“我这是造了什么孽啊,老天爷你要这么对我,你叫我们孤儿寡母以后怎么办啊……”
陈氏哭了半天,最后哭得累了,不安地睡去,梦中都在抽泣。
陈云州“关心”了几句,以不打扰陈氏休息为由告辞。
出了她们母女暂居的院子,陈云州对柯九说:“吩咐下面的人,好生照顾七姑奶奶和毛姑娘。龚鑫的人攻破了余州,咱们桥州也不大太平,这段时间我得去军营。”
去军营是事实,但陈云州也是为了摆脱陈氏母女。
现在知道了“噩耗”,陈氏母女肯定是天天都要哭的,而且还会时不时地拉他过去。陈云州陪着她们演这一回就够了,哪有闲心天天应付她们俩。
不过他这话传出去,落在不知情的人眼里,那就是情势所迫,不得已,实际上他还是很关心陈氏母女的。
所以陈氏第二天又派人去请陈云州,听说陈云州因为余州陷落的事,去了军营后,她也没怀疑,反而更加相信了陈云州前一天的说辞,以为龚鑫的大军真的已经打入了余州。
因为大军突袭,时间太紧,丈夫和儿子没逃出城,最后落了难。
揉了揉红肿的眼睛,陈氏抬头看着因为伤心更显得楚楚可怜的女儿,低声说:“如今你爹和大哥出了事,你弟弟又还小,咱们母女无依无靠的,你可一定要抓住你表哥。”
毛雨沁还沉浸在丧父丧兄的痛苦中,没心情想这些。她看着陈氏说:“娘,表哥不是那种不讲亲戚情面的人,他不会赶咱们走的,您就别想这些了。”
陈氏恨铁不成钢地瞪着她:“你傻啊。现在他是不会赶咱们走,但等他娶了媳妇以后呢?谁会允许自己丈夫身边有这么个漂亮的表妹?还是你打算以后给你表哥做小啊?如今你爹和大哥都不在了,咱们家一下子失了依靠,以后你这亲事更难了,你不抓住你表哥,以后还不知会嫁给什么样的人家呢。”
“还有,你爹和你大哥是被那龚贼杀的,这样的血海深仇,只有你表哥才能替咱们家报。你也看到了,你表哥有这么多的兵马,不输那龚鑫。可咱们若只是一门不远不近的亲戚,人家凭什么替咱家报这血海深仇?”
“你嫁给你表哥就不一样了,以后你爹就是他岳丈,你哥是他大舅子,咱们家的仇也是他的仇。只要你把他哄高兴了,他肯定会帮咱们的。还是你就没想过替你爹和大哥报仇?亏得他们以前那么疼你!”
毛雨沁被她说得心烦意乱,只能说:“娘,我知道了,我会听你的。”
“娘的好孩子,娘以后就只能靠你了。”陈氏抱住女儿,“现在咱们家遭逢大难,最是容易引起你表哥怜惜的时候。娘也会想办法,让你表哥多来咱们院子,你也得争气,好好抓住这个机会。”
“你表哥上次就想送咱们走了。你要是没入他的眼,他不会一直收留咱们,迟早会赶咱们走的,你也不想咱们一起流落街头吧。”
毛雨沁被她说得有些恐慌,不住点头:“娘,你放心,我会好好表现的。”
可惜一连八天,陈氏派去前院找陈云州的人都说陈云州不在,去了军营,还没回来。毛雨沁也被她指使着去了前院,还是没见到陈云州。
连面都见不到,她说的那些法子自然没用武之地。
一直见不到陈云州,陈氏心里逐渐不安起来。他们这关系薄弱得很,陈云州该不会是不打算管她们了吧?那她们母女如何在这等乱世生存?
还有丈夫的仇,小儿子的前程,这些可都指望他呢。
擦了擦眼泪,陈氏叫来仆人,让其给陈云州捎信。
***
“她想给毛通判父子立衣冠冢?”陈云州挑了挑眉。
柯九点头:“七姑奶奶说,安葬了才有人祭奠,才能享香火,不然就是孤魂野鬼,她怕地府都不收他们。”
陈云州揉了揉眉心,觉得有些荒谬,不过嘛,也不是什么大事,回头让他那位好姑父亲眼见见自己的葬礼也不错。
陈云州开口道:“行,你派人回去通知仆从,协助七姑奶奶办这事。不过记得让阴阳先生将时间往后推一点点。”
余州那边还没回音,毛家父子也不知道出没出发。
柯九立即按照陈云州的交代办了这事。
得了准信,陈氏开始着手操办丈夫和儿子的葬礼。
可能是她们没什么银钱,为了给陈云州留个好印象,也可能是在异地他乡,没有任何熟人亲朋,自然也不会有宾客出席这场葬礼,所以陈氏准备得很简陋,总共只花了二十多两银子。
这其中包括了两口薄木棺材,香蜡钱纸,孝衣麻绳,还有请阴阳先生的钱等等。
因为没丈夫和儿子的旧衣,陈氏还拿布亲手给他们俩做了一身新衣,放进棺材里。
只是衣冠冢,葬礼又简单,所以准备工作很快就完成了,只是阴阳先生却说最近几日都没合适的出殡的日子。
陈氏只能等啊等,又等了三天,阴阳先生终于敲定了日子,十月二十八,明天就是最适合出殡的日子。陈氏如释重负,连忙派人去通知了陈云州。
殊不知,这个日子就是陈云州亲口定的。
去余州的人回来,还真将毛家父子带了回来。
“大人料事如神,余州知府和毛通判都已经悄悄变卖了细软,悄悄准备逃走。他们打算从余州往东,抵达汀州,再从汀州坐船北上。十月二十这天,大清早,他们换了不起眼的马车,只带了几个亲信就出城了。小的们跟在马车后面,等到了半路偏僻的地方,现身抓走了毛家父子。”
这个消息无疑证实了陈云州的猜测。
陈云州赞许地说:“做得不错,辛苦了,去账房每个领一贯钱的辛苦费。”
那士兵高兴不已:“谢大人。”
等他退下后,坐在一旁的童敬讥嘲:“这个姓毛的真是个软骨头,出卖婆娘女儿换荣华富贵。你那个七姑更有意思,甘愿用自己和女儿给男人换前程,她就没想过,以后她男人发达了,便宜的也是别的女人吗?”
陈云州哭笑不得:“童叔你还挺懂的嘛。可能她想着等她死了,最后也是上毛家的族谱,享毛家后人的香火吧,再说,这不还有她的宝贝儿子也会跟着飞黄腾达吗?”
童敬很看不起这一家子,撇嘴说道:“对了,毛通判被抓住后,一直吵嚷着想要见你。你要见他一面,收拾他一顿吗?”
“他知道是我抓走了他们父子吗?”陈云州问道。
童敬摇头:“咱们的人去余州执行军务,都是乔装打扮的,也没向他们透露任何消息。”
听到这话,陈云州直接拒绝:“不用见他浪费时间了。咱们的人从余州回来之前,龚鑫的人已进入了余州最北边的锦昌县,现在应该已经拿下了余州,如果他们继续南下,下个月中旬应该就会拿下青州,到时候就会跟咱们相接。”
童敬也担忧这点:“希望龚鑫不要进入青州,咱们双方中间保留一个缓冲地带,这样彼此都放心一些。”
否则大家都得在边境布置大量的兵力,提防着对方。
陈云州琢磨了一会儿:“童叔说得对,保留一个缓冲地带对双方都好。现在龚鑫被朝廷逼得有点急,想必也是不愿再跟咱们闹翻的,我这就写封信给他,陈述保留青州的好处,他答应最好。他要是不同意,咱们就从庆川再调些兵力过来吧。”
童良新征的两万兵力才培训一个月,还没形成有效的战斗力,上战场还是差了点。
童敬点头:“也好,希望龚鑫点头吧。”
他们庆川的兵力实在是有点紧张。但因为陈云州一直奉行精兵政策,他们又不能像葛镇江他们那样,跑到一个地方就抓壮丁,把一群什么都不会的百姓抓起来当炮灰。
陈云州提笔写好信,交给了童敬。
见童敬要走了,他笑问道:“童叔,明天的葬礼你要参加吗?”
童敬大笑起来:“当然要去,那可是少主你的姑父和表哥的葬礼。”
得,这也是个看热闹不嫌事大的人。
***
次日,薄雾朦胧,天刚蒙蒙亮的时候,一支送葬的队伍从桥州知府衙门驶出。
因为没有男丁,所以陈氏认了个府上长相清秀的小厮做干儿子。让对方代替远在京城的小儿子,帮忙摔盆。
所以穿着麻衣的小厮端着灵位,走在前面,中间是两口黑乎乎的棺材,陈氏母女披麻戴孝跟在后方。再后面才是陈云州几人。
陈氏本是想让陈云州走前面的,但陈云州借口阴阳先生说他跟毛通判八字相克拒绝了她。
一行人并不多,加上抬棺的也就二十多人,抬棺的就占了一大半。
吹吹打打,天亮时,送葬队伍出了城。
几个抬棺的汉子感觉棺材越来越沉,额头上都沁出了汗水。
不是说是衣冠冢吗?怎么这么沉?
其实刚抬棺的时候,他们就感觉有点沉,但刚开始干活嘛,精神好,也不觉得那么累。这走了几里路,大家都渐渐累得喘了起来。
抬棺也有很多讲究,遇到这种情况,绝不能声张。
因此大家都默不吭声,继续埋头抬棺。
又走了三里地,终于进入了岔路,再往前两百米左右,前方出现了一座小山坡。山坡上柏木青翠,雾气漫漫,不时有鸟儿从山中传出几道鸣叫声。
山坡上有两个新挖出来的坑,坑旁边还有两块墓碑。
抬棺人将棺材抬上山坡,然后根据阴阳先生的指示,将棺材放入新挖的泥土中,再帮忙抄起铁锹铲土掩埋棺木。
陈氏母女跪在墓前,一边烧纸,一边哭泣。
陈氏哭得伤心极了:“夫君,成儿,你们竟就这么抛下我们母女走了,你让我们母女以后怎么办啊。夫妻二十多年,你身体一直比妾身好,妾身从没想到你会走在妾身的前面。”
“还有成儿,娘十月怀胎辛苦生下你,可你却……你让为娘白发人送黑发人,娘这心都要碎了。为什么死的不是娘,是你啊……”
一时间山上都只有他们母女的哭泣声。
眼看葬礼都要结束了,还没好戏看。童敬有些坐不住了,他看向陈云州:“这就完了?你还要继续容忍她们啊?”
不是一家子都到了,可以整整齐齐了吗?
陈云州轻轻一笑,低声说:“童叔,急什么,好戏就要开场了。”
童敬耐着性子看了过去。
只见一个铲土的抬棺人忽地停了下来,指着刚掩上去的土,惊恐地说:“那……那里面有响声……棺材里面有响声!”
这话惊得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后退了好几步,恐惧地盯着坟墓。
就连陈氏母女也停止了哭泣,害怕地盯着坟墓。
大家这一安静下来,声音更明显了,像是有什么东西在摩擦棺木发出的嚓嚓声。
陈氏惊得面色大变,结结巴巴地说:“夫君、成儿,你们,你们别来找妾身和雨沁啊,你们,你们要找就去找那龚鑫乱贼,是他害死了你们。妾身,妾身以后会多给你们烧纸的,你们想要什么给妾身托梦,妾身一定都给你们准备好……”
她这话非但没让棺木里的动静停下来,相反,那声音更响了。而且旁边那口棺材里也传来了重物用力敲击棺木的闷响。
抬棺人不知所措,要不是主家是知府衙门的人,他们早跑了。
“夫人,这……您家里人是不是还有什么未了的心愿啊?”
陈氏一听,连忙对着坟墓许愿:“夫君、成儿,你们放心,妾身一定会帮你们报仇的。还有老幺,他也一定会好好的,一定会成才的,你们就安心去吧……”
这话立马起了反效果。
那声响更大了,甚至震得上面新鲜的土壤轻轻抖动。
陈氏吓得花容失色,抱着女儿大喊:“快,快埋了,快掩土啊,堆高点……”
还是一个抬棺人想起了今天棺材的重量,结结巴巴地说:“这……棺材里会不会有人啊?小人抬的时候,觉得这棺材比较重,不像是空的。”
“对,是比较重。”好几个抬棺人附和。
陈氏还是摇头:“肯定是你们弄错了,里面就两套新衣服,没有其他的,快掩埋吧。”
抬棺人们面面相觑,不知所措。
陈云州见状,淡淡地说:“开棺吧!”
这些人得了他的命令,赶紧将刚铲过去的土刨开,然后弄开棺木上的钉子,打开了棺木,只见棺材中躺着一个手脚捆绑,面色发青,双目怒瞪,嘴里还塞着一块布的中年人。
陈氏看清这人的脸,顿时吓得花容失色:“夫君……鬼啊……”
第097章
抬棺人也被吓了一大跳。
为首之人壮着胆子稍稍凑近些, 打量着毛通判,见其眼珠子在滚动,顿时松了口气, 一屁股坐在地上, 大口大口喘着气,欣喜地说:“活的,活的, 是个活人,不是诈尸了……”
听到这话, 另一个胆大些的年轻抬棺人上前, 伸手摸了一下毛通判的脸, 然后快速缩了回来,高兴地喊道:“没错,是热的,是个活人。”
这个消息彻底在山坡上炸开了锅,大家都震惊不已。
吓得不轻的陈氏听到这话, 也逐渐冷静了下来。她紧紧握住女儿的手,舔了舔嘴唇,小心翼翼地靠上前, 看着毛通判, 心疼地唤道:“夫君,夫君, 真是你……你没死呀……”
说着一下子扑了过去抱住毛通判。
毛通判冷不防被她重重往棺材板上一撞, 疼得脸都扭曲了, 但他嘴巴还被布巾塞住, 说不了话,只能用头去撞陈氏。
陈氏被他这一撞, 总算是清醒了过来,稍稍起身,低头查看毛通判的情况,并取下了他嘴里塞的布巾:“夫君,你没事吧……”
“成儿,成儿……”毛通判声音沙哑,艰难地吐出这个名字,眼珠子一直往旁边瞟。
陈氏到底跟他做了多年夫妻,很了解他的肢体语言,连忙问道:“成儿在另一口棺材里?快,快挖,别憋坏了我的成儿……”
抬棺人们也想起了另一口棺材,赶紧拿起铁锹挖土。
陈氏和毛雨沁小心翼翼地将毛通判从棺中扶了起来。陈氏试过去解绳子,但绳子系得太紧了,她只得作罢。
她们刚将人扶了起来,那边抬棺人也果然从另一口棺材中找到了毛成。
毛成也是五花大绑,嘴巴上也塞了块破布。而且他的皮肤更白一些,额头用力撞击棺木,导致现在额头上看起来一片紫红,很是狼狈。
陈氏看到自己捧在手心长大的儿子今日受了这么大的罪,心疼极了,赶紧扑过去取下了毛成嘴里的破布,心疼地说:“哪个杀千刀的这么害我儿,若让我知晓,定要扒了他的皮。”
又哭又笑了一阵,陈氏总算想起自己的丈夫和儿子都被捆绑着,连忙对抬棺人:“快,你们找个刀片什么的,快将绳子割断。”
抬棺人正要找工具动手,却听背后传来一道清冷的声音:“这里没你们什么事了,退下吧。”
闻声,几个抬棺人回头便看到站在不远处枯草上一身黑衣,肃穆又充满着不可名状威严的陈云州,一时之间有些不知所措。
柯九笑着上前,将一个装着铜钱的袋子递给了抬棺人:“这是你们的工钱,天气凉,收工了就早点回去吧。”
为首的抬棺人掂了掂手里的钱袋子,似乎比当初说的还要多一些。他看了一眼柯九身上的官差服,想到今日这诡异的出殡,猜到这里面可能另有内情,连忙点头说:“谢官爷!”
说完一挥手,招呼他的人赶紧下了山。
陈氏看着这一幕,心里隐隐有些不安,她攥紧了帕子,抬头冲陈云州一笑:“云州,你……你这是做什么?你姑父表哥还要他们抬下去呢!”
陈云州悠悠叹了口气:“七姑,你还不明白吗?我就是你口中那个杀千刀的啊!”
杀千刀的?陈氏想了好一会儿才想起这是自己刚才愤怒时骂的话。
想通这事的前因后果,她脸上的血色刷地一下褪去,惨白如纸,刚看到丈夫和儿子死而复生的喜悦荡然无存。
她不可置信地看着陈云州:“云州,这……这都是你做的?你为什么要骗我?为什么要将你姑父和表哥藏进棺材中?你知不知道,刚才咱们差点将他们俩给活埋了。”
面对她一声声的质问,陈云州显得异常冷静,只是淡然地看着她,目光纯粹,不悲不喜,宛如在看一个陌生人。
在这样冷漠的视线下,陈氏的声音越来越低,最后只有讷讷地吐出一句:“他们怎么说都是你的亲人啊!”
亲人?可以换荣华富贵,可以随意利用的亲人吗?
毛通判到底是个官场老油条,看到陈云州和妻子的反应,他虽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也感觉现在的情形对他们不利。
他咳了一声,抬头看着陈云州,目光慈爱:“这就是云州吧,以前你姑姑总是念叨你,没想到一眨眼,你就长这么大了。”
“她念叨什么了?”陈云州似笑非笑地问道。
这话可一下子难住了毛通判。
因为这是他拉近关系的说辞,实际上陈氏连陈云州的面都没见过,也早以为当年陈家出事时这个婴儿就已经死了,要不是这次朝廷派人来找他们,他们完全不知道陈云州竟然还活着,还成了乱军头目之一。
陈氏连忙给丈夫找补:“就是说你小时候多可爱。当年七姑嫁了人,知道陈府出事,回去时家里已经人去楼空,也没找到你,这是七姑心里一辈子的遗憾和心结,好在你平安成人了。”
陈云州是真的佩服这两口子的脸皮。
他们已经察觉到了不对,为了活命,还在这里扯谎。
但陈云州已经不想在他们身上继续浪费功夫了。
他居高临下地看着坐在大开的棺木旁狼狈的陈家四口,笑盈盈地说:“多谢七姑这么多年的挂念,小侄无以为报,只能让你们一家子团团圆圆、整整齐齐地赴黄泉了,也算是全了七姑的惦念之情!”
前面还挺正常的,可最后一句话什么意思?
陈氏顿觉浑身发冷,汗毛直竖。她颤颤巍巍地说:“云州,你,你说错了吧?”
陈云州没理她,而是直接下令:“将陈氏、毛氏一并捆了,连同毛家父子,一起送去禄州,交给葛家军!”
葛家军在南方凶名远扬,完全不输龚鑫。他们这样的朝廷官员和家属,落入葛家军的手里,肯定会求生不能求死不得。
听到这话,陈氏的身体顿时跟软泥一样往下塌。她仰头惊恐地看着陈云州,还在垂死挣扎:“你,云州,你开玩笑的对不对,我是你七姑啊,你怎么能这么对我呢?”
旁边的毛雨沁也被这一连串的变故给惊得双目圆瞪,不可思议地看着陈云州:“表哥,为什么?你,你以前对我们那么好的。”
她都糊涂了,明明早上出门的时候还好好的,怎么一转眼的功夫,一切都变了。
陈云州无声地叹了口气,现在看来这几人中,唯一无辜的恐怕就只有毛雨沁。
但毛雨沁的悲剧不是他造成的,从她的父母将她视为工具开始,她的人生就已经注定是个悲剧了。
“七姑,我说什么你心里很清楚,我不会杀你们,但能不能从韩子坤、葛淮安手里活下来,就看你们的造化了。”
那两人比他残暴多了,落到他们的手里并不比痛快的一刀更好。
听到这里,毛通判再也不能自欺欺人了,他抬头恨恨地盯着陈云州:“你都知道了。好,好,不愧是陈家的狼崽子,当年圣上太心软了,应该对陈家诛九族,将你们这些乱臣贼子一网打尽,也不会有今天的祸患!”
陈氏听到他竟将心里话说出来了,吓得浑身发颤,拉住他:“你别说了,夫君,你别说了,云州是我侄子,咱们好好求他,他一定……”
毛通判撞开她的胳膊:“妇人之见,说什么你这好侄儿都一样会弄死我们。当年若非陈家牵连,我又怎会一直不受重用,到现在还只是个六品的地方官?我同期早都入京高深了,都是你们陈家害了我!当年你们害得我不能高升,今日又害我性命!”
陈家可不背这个锅。陈云州轻蔑地看着他:“自己无能,别扯我们陈家头上。要真是陈家连累你的,你可以休妻,陈家已经倒了,没人会拦着你。也别告诉我,你对陈氏有多深的感情,你将她们母女派到我这儿来,无论成功还是失败,她们都注定回不去了。”
“连妻女都可以利用,姓毛的,你就是个无能、贪婪、自私的懦夫!”
被陈云州说中了自己的不堪,毛通判情绪异常激动,连声反驳:“我不是,我不是,都是你们陈家连累了我,导致我不受圣上待见,都是你们害了我,是你,是你们陈家欠我的……”
可这样虚弱无力的反驳,连毛雨沁都看得出来,就更别提其他人了。
毛雨沁脑中一片混乱,不可置信地看看自己的父亲,又看看自己的母亲:“爹,娘,到底怎么回事?你们,你们告诉我啊……”
童敬曾有个小女儿,可惜小时候生了一场病不治身亡,不然跟毛雨沁差不多大。
看着毛雨沁,他想到自己的闺女,不禁有些心软,开口说道:“毛丫头啊,你还没看明白吗?你爹你娘为了他自己和你哥的前途,将你们母女送到桥州来潜伏在我家少主身边,让你施展美人计迷惑我家少主呢。你就是你爹、你哥往上爬的垫脚石,事发后你们母女肯定没活路的。”
这直白的话让毛雨沁倍受打击,她侧头双目含泪难以置信地看着陈氏。
自己的盘算被拆穿,全家都要被送给乱军,陈氏很恐慌,失了理智,语无伦次:“雨沁,爹娘养你一场,只不过是让你嫁人而已。只要你能嫁给你表哥,你爹就会被调入京城,升任兵部侍郎,你也会去兵部做官。以后你爹,你哥和弟弟都会有大出息,再也没人会看不起咱们四房了,以后咱们就可以扬眉吐气了。”
毛雨沁甩开她的手,泪如雨下:“我到底还是不是你们的女儿?原来你一直都在骗我。你们都是骗子!”
毛通判瞥了她一眼,怒斥道:“你身为毛家的女儿,吃毛家的,喝毛家的,没老子你能天天锦衣玉食长这么大吗?让你为家族做点贡献,这么点小事你都搞砸了,没用的东西!”
他都还没怨这娘俩成事不足败事有余,让他们被抓到这儿呢。
毛成虽没开口怪罪毛雨沁,但盛满恐惧的眼神里也没有丝毫的歉意。
陈云州忽然想起大学念书时的一桩往事,班上有个女同学,开朗活泼大方,一看就是在爱的家庭中长大的。可到大四时,这姑娘却一下子变得沉默寡言了起来。
后来听人说她想出国留学,父母却不同意,原因是家里的钱要给她弟弟买套大房子,以备做婚房。而那时候她弟弟才十二岁,还在念小学。
毛雨沁跟他那个女同学何其相似,但她没有他那女同学幸运,生活在一个美好的,可以自己改变自己命运的时代。
陈云州忽然开口:“毛雨沁,你愿意跟他们一道去禄州,一起生,一起死吗?”
毛雨沁骤然听到这话,抬起雾蒙蒙的眼睛望着陈云州,想从他眼底得到一些暗示或是提醒。
但她失望了,陈云州的眼神照旧平静淡漠。
陈氏听闻这话,却仿佛是看到了一线生机,她一把拽住毛雨沁:“快求求你表哥,我们知错了,求你表哥饶了我们,别送我们去禄州……”
这话宛如一盆冷水浇在毛雨沁的头顶。
她登时清醒,对父母再也不敢抱任何的希望。她用力抽出自己的胳膊,撑着地面,退了好几步,地上的枯草乱石刮破了她的掌心,新挖的泥土将她白色的孝衣染成了泥红色。
她一辈子都没这么狼狈过,也一辈子没有这么清醒过。
她别过脸不去看哭泣的陈氏,愤怒的毛通判,咬了咬唇说:“我不要跟他们一起走!”
陈云州冷漠点头:“来人,将毛雨沁带下去,送到桥州城最出名的花楼中,不许任何人给她赎身。”
“不……”毛雨沁没想到这个选择也是绝地,她使劲儿摇头,“不,我不要留下,我去,我去禄州……”
柯九二话不说,捡起刚从毛通判嘴里扯下来的碎布塞进她的嘴里,堵住了她的尖叫:“要怪就怪你的好爹好娘,是他们将你送过来的。”
他挥挥手,两个衙役就粗鲁地将毛雨沁给拖走了。
陈氏虽偏心眼,但也不是对女儿毫无感情,她连忙扑过去,想要去抓毛雨沁,却被柯九一脚踢到了一边。
她摔在棺材板上,抬头恨恨地看着陈云州:“你好狠!”
陈云州不以为意:“等见过了韩子坤,葛淮安,你才会知道什么叫真正的狠。送他们上路吧,尽快,就说是我送给韩大帅、葛大帅的礼物。”
柯九带人将陈氏捆绑着,然后将他们一家三口都拖了下去,山上一下子清净了下来。
童敬看了眼远处的青山薄雾,叹道:“这事一出,应该没哪个亲戚敢再找上门来了。”
“一劳永逸,还不会脏了自己的手,不好吗?”陈云州反问。
童敬想了想,这人最后也是韩子坤他们折磨死的,确实不关他们的事:“有道理。你真要送毛雨沁去那等烟花之地?”
陈云州摇头:“送回庐阳,交给付艳她们吧。”
付艳她们这群当初饱受齐家蹂躏的可怜女子,很多还没嫁人,在庐阳的公田旁边开垦了一片土地,靠种地为生。毛雨沁送过去跟她们一块儿劳动是最好的,这些女子的身世可比她凄惨悲凉多了,但付艳她们还是振作起来开始了新生活。
这些人对陈云州一直心怀感激,非常忠心。如果毛雨沁到了那儿不安分,自然也有人收拾她。
这是陈云州给毛雨沁的一个摆脱原生家庭,开始新生活的机会,就看她能不能抓住了。
童敬也听说过付艳这群女子,不由轻笑,他家少主啊,嘴上冷漠,实际上心比谁都柔软,希望毛雨沁能忘记过去,在新的地方好好开始新的人生吧。
***
十一月初六,龚鑫大军已全面占领了余州。
这次领军的是龚鑫旗下的大将雷庆生。这是龚鑫极为看重的大将,不但让其统领三路军,还封其为北上侯。
可见,当初雷庆生的三路军应该是打算北上,直逼京城的。
但五万西北军的加入,扭转了战局。
几个月下来,龚鑫失了两州,防线不得不回缩,为扩大地盘,也为筹措更多的钱粮,所以他派雷庆生突袭余州。
拿下余州后,雷庆生带着亲兵搬入了府衙后院居住,准备稍作休整,再进行下一步的计划。
就在这时,他收到了陈云州的信。
他打开看完后,思量了一会儿,将信放回了信纸,然后自己提笔写了一封简短的信,一块儿塞进去,交给属下:“派人快马加鞭送回田州,交给皇上。”
他们原本的计划是取了余州,再取青州,这两州虽然都有朝廷的驻军。可每州都只有两千多人,对他们来说,简直跟无主之地没什么区别。
但现在陈云州写信跟他们商议,提议保留青州作为双方的缓冲区,介于庆川强大的实力,他不得不考虑这点,可这事他一个人做不了主,还得看皇上的意思。
龚鑫现在面临朝廷大军的攻势,压力很大,召集大岳的群臣商议了一番就同意了。
他现在也不想跟陈云州之间产生任何的冲突,不然他们将面临朝廷和庆川军的两面夹击。
接到龚鑫的亲笔回信,陈云州安心了,笑着对童敬说:“青州暂时无恙,童叔,我们可以回去了。”
童良一听就炸毛了:“大哥,你什么意思?又只有你们俩回去吗?你们要把我一个人孤零零地抛在这儿?”
陈云州揉了一下他的脑袋:“你的兵还没训练出来,做人做事岂可半途而废?好好在桥州练兵,还有派一部分探子到青州和余州边缘打探消息,龚鑫的话不能全信。如果哪天他被朝廷打得大溃败,江南的地盘全丢了,只能南下逃生,那时候他可不会管什么协议不协议的。”
童良一听这话,连忙问道:“大哥,要是他们攻打青州,咱们怎么办?要袖手旁观吗?”
陈云州正打算跟他说这个:“不必,你也带兵先他们一步,直取青州。如果他们要毁约,那咱们也不必遵守约定。大岳定都田州,如果弃田州南下,说明龚鑫的大军已被朝廷打得溃不成军,他们必须得南下劫掠,一个青州恐满足不了他们的胃口,迟早也会跟咱们产生利益之争!”
“既如此,咱们又何必将青州这块肥肉让给他,给他再次壮大,兴风作浪的机会呢?阿良,记住了,痛打落水狗是行军打仗的必学之技,除了咱们自己人,其他的,有落井下石,捡便宜的机会,绝不能放过。”
童良两眼放光:“大哥放心,我明白了。一旦龚鑫的兵马南逃,进入青州,我一定带兵打过去,趁机暴打落水狗,而且还会第一时间派兵回庆川求援,大哥,你可要多给我派点兵!”
童敬弹了一下他的脑门:“我怎么生了你这么个怂包啊,敌人还没打来呢,你就想着求援了。”
童良捂住脑门,有些委屈:“我这才两万多人,龚鑫不是号称有几十万大军吗?老爹,你这么心狠,会是想等着我死了,再生一个吧。”
“呸呸呸,臭小子整天胡说八道,再乱说我撕烂你的嘴巴。”童敬生气地揪住他的耳朵,疼得童良哇哇直叫。
陈云州笑了笑,不掺和这父子俩的事。
他退出厅堂,刚跨出门栏就听到小助手悦耳的提醒声:恭喜宿主,拥护值达到了四百万。
陈云州赶紧打开小系统,发现不知什么缘故,拥护值嗖嗖嗖地长,都是【+1】、【+2】,但架不住数量多。只一眨眼的功夫,拥护值就从四百万整跳到了四百万零一千二百,后面的数字还在以肉眼不可见的速度飞快地变化。
陈云州震惊了,他从来没看到过拥护值长这么快的。
他从厅堂走到后衙,才两百米左右的距离,拥护值就长了两千多,要照这种速度,今天不得长个几十上百万的拥护值啊。
陈云州震惊不已经,连忙问小助手:【今天这拥护值怎么长这么快?】
小助手:【请宿主自行摸索。】
得,这个时积极时冷漠的系统靠不住啊。
陈云州也不管原因了,反正拥护值长了总是好事。他心心念念的蒸汽机总算是可以实现了。
陈云州回到书房,关上门了,兑换了那本《蒸汽机详解》。
下一瞬,《蒸汽机详解》凭空出现在他手里,很厚实,从这份量上来看,四百万拥护值似乎也不亏。
陈云州快速翻开,粗略扫了一下目录,惊喜地发现,这本书里开头讲解了蒸汽机的运作原理,接下来是详解图,具体的制造过程,后面是蒸汽机的一些零部件制造方法。
再后面是关于蒸汽机的运用等等,简直是个“傻瓜式手把手教你玩转蒸汽时代”的教材,前面一部分害可以编作物理教材。
陈云州非常满意,有了这详解,哪怕现在的科技水平还很落后,也可以一步一步地制造出蒸汽机,进而踏入工业时代,开启机器生产的序幕。
将这本书收了起来,陈云州看了一眼拥护值,好家伙,就这么一会儿的功夫,拥护值竟然就涨到了一万三千多,这也太快了。
不过现在也不是追究拥护值暴涨的时候,陈云州更关心第四层货架。
第三层货架都有这么多好东西,按照系统的尿性,第四层的东西肯定会好,会给他们呢?内燃机?电池?发电机?
陈云州一边畅想,一边四处寻找,可找了半天,却始终不见第四层货架的踪迹。
陈云州有些狐疑,问小助手:【第三层货架上的货物,我已经全部兑换了,第四层货架怎么没开启?】
小助手还是那句话:【请宿主自行探索!】
陈云州……
连系统都是个现实的家伙,以前没人老老实实肝任务,系统对他多关注啊,打折送东西嘘寒问暖一条龙,还时不时地求爹爹告奶奶,求着他兑换。可如今倒好,他一口气兑换了四百万拥护值,这系统却高冷得一批,一个多的字都没有。
自从别的宿主开始奋起后,这小助手就再也不是他的贴心小可爱了。
陈云州不死心,诱惑道:【小助手,你看我现在拥护值长得多快,很快又能兑换了。你不告诉我,我怎么兑换?那现在攒的这么多拥护值都要砸在我手里了。】
这话一出,小助手终于热络了一点点,多解释了两句:【宿主还没达到开启第四层的条件,具体的条件,请宿主自行探索,我不能说,说了会被销毁的,宿主,你就别为难我了。】
被销毁?这么严重?
打折赠品小助手都能自己做主,可第四层的开启,小助手却连线索都不能透露。
陈云州意识到开启下一层必然意义非凡,但他暂时没有任何的头绪。
想了想,陈云州干脆关上了系统,不再去看这东西了。
系统终究只是外力,他能走到今天,虽然系统在初期帮了一点忙,但最主要的还是靠他自己,靠郑深、陶建华、童敬……等等,一心一意支持他的官员和无数的百姓。
所以有系统是锦上添花,没有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况且,他已经从系统处换了这么多好处,人要懂得知足,懂得感恩。
陈云州笑着说:【知道了,小助手谢谢你。】
似是被陈云州的笑容所感染,小助手又多说了一句:【宿主,开启第四层的契机不远了,我相信你最迟明年一定会开启的。】
现在都十一月了,再过一个多月就会过年了。
陈云州心中大定,笑道:【谢谢,我很期待第四层。】
小助手说得这么神秘,他是真的很期待第四层有什么惊喜。
但现在陈云州只能压下心里的好奇,交代了桥州的事务后,陈云州和童敬一起上路回庆川,沿途经过了不少村落小镇。
陈云州也总算是明白为什么这段时间拥护值会长得那么快了。
这完全是刺激成婚,刺激生育的政策给弄的。
现在庆川地区各州县都下发了对于年轻男女、寡妇鳏夫再婚、生育子女的鼓励补贴公告。
古代百姓哪家不结婚,哪家不生孩子?除了那种实在是穷得娶不起媳妇的,但凡有点办法的都会成亲生子,上头鼓不鼓励都一样。
所以朝廷这个补贴对他们来说跟白送钱也没啥区别。
这一路上回去,陈云州他们遇到了二十多家迎亲的队伍。
陈云州真是哭笑不得,果然啊,吹得天花乱坠都不如实实在在的好处,拒绝画饼,支持发钱。
而且这效果持久力相当惊人。
等陈云州回到庆川时,他已经积攒了一百二十二万的拥护值。而且这个数字还在以每天十数万的规模增长。
陈云州估摸着年前他又能攒个好几百万拥护值。
第三层货架都那么贵了,到第四层货架,应该会有更昂贵的东西,所以拥护值也不算多。
回到庆川,他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将这本《蒸汽机详解》拆分成好几分,让书吏重复抄写了二十分手稿。
然后陈云州将乔昆叫了过来,把《蒸汽机详解》递给他:“这是我一个海外的朋友坐船,在西方见到的一种机器,他编了一本书送给我,你看看。”
乔昆拿着书翻开仔细阅读,但开头他就看了好几遍才勉强看懂,但还是有些不理解:“大人,这……所谓的蒸汽跟咱们煮饭时的蒸汽是一样的吧,这都能让机器自己动吗?”
陈云州笑着说:“当然可以。这样,我这里有二十篇开头,你发下去,看看咱们工坊中,有哪些人理解能力比较强,动手能力也较强的,从中挑一部分出来,先打造蒸汽机的零件。”
蒸汽机主要由汽缸、底座、活塞、曲柄连杆机构等部分组成。
这些都要现做,而且工坊的工人们都没经验,幸亏书上还有相应的图片,不然哪怕知道名字,他们也未必造得出来。
乔昆接下来了这个任务,组织了一批头脑灵活,手也巧的工匠专门来做这个。
花了整整二十来天,他们总算制造出了一台粗糙的蒸汽机,这是一座人高的长形铁疙瘩,非常笨重,有炉子,有水箱,有烟囱等物。水烧开变成蒸汽后进入活塞,活塞向前运动时,曲轴就会转动,再用曲轴驱动其他的机械和设备。
为了让大家能够更直观地感受到蒸汽机的作用,乔昆让人在活塞杆处连接了一个飞轮。
随着温度升高,不一会儿,飞轮就自己转了起来,只要火不停,水箱里有水它就会一直转动。
哪怕先前已经实验过了,再次看到这一幕,乔昆还是惊叹不已:“大人,这实在是太神奇了。现在我们的人已经在想办法将这用在纺织机、冶炼钢铁等上面,不过目前还没弄出成效。”
他们能够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根据书上的内容复刻出蒸汽机,陈云州已经很满意了。
他微笑道:“不着急,慢慢来,凡是参与这次研发制造的工匠和管理人员,都奖励一个月的薪俸。若制造出了实用的蒸汽机器,所有相关人员再奖励一个月的薪俸,主要制造者升为管事,专门负责相关机器的生产维修。”
乔昆等人顿时欢呼不已,暗自下定决心,一定要在年前做出点成绩。
***
相较于庆川的平静安宁,禄州、田州等地都还陷在战火之中。
贾长明和甄卫在贺州平州陆续征召了六万人,编入西北军和禁军中,让他们的兵力一下子突破了十万。
在兵力方面,贾长明和甄卫已经完胜韩子坤了。
但韩子坤守城,龟缩不出,双方一直从夏天打到了冬天,半年多下来,韩子坤他们有些熬不住了。城中的将士都身心俱疲,而且城里能吃都已经吃了,他们快断粮了。
这时候陈云州把毛家三口送过去,他连折磨的心思都没有,毕竟要留着这一家三口慢慢玩,也要给他们吃的。
韩子坤可不愿意。
他直接将三人戴上身份牌子,挂在城墙上,若是甄卫愿意拿十石粮食,他就放了这三人。如果甄卫不愿,那就算了。
最初听到这个消息,陈氏三人欣喜若狂。
十石粮食也是一千斤出头,依毛通判的身份,换这点粮食那还不是小事一桩。可让他们大跌眼镜的是,禁军一口回绝了。
他们三口被挂在高高的城墙上,吹着冷风,天寒地冻的,又冷又饿又渴,当天晚上陈氏就发起了高烧,接下来是她的儿子,最后是毛通判。
三人第二天就只剩一口气了。
求生的欲望占了上风,他们苦苦哀求守城士兵给他们点吃的或是水。
可这些长期受困于战乱,饥寒交加的士兵心理早就扭曲了。见无人来赎他们,直接就将三人解了下来,丢进水里洗刷了一遍,然后扔进了大锅里。
一家三口拼命挣扎呼救,但下面的火却越烧越旺,旁边那些士兵的脸化为了一张张恶魔的嘴脸。
直到此时此刻,陈氏一家三口终于后悔了,但为时已晚。
韩子坤听说了这事,眉毛都没眨一下。
前段时间,城里就快断粮了,士兵们吃不饱,自然会到处找吃的,粮食吃光了,城里又没其他吃的,所以他对这种事干脆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只是眼看就要过年,天气越发的寒冷,他们的将士已只剩下不到两万人,再这么下去,哪怕是下面的士兵吃人,他们也扛不住了。
所以,韩子坤终于做了一个决定,带兵突围,退回吴州。
第098章
十一月二十四, 冬至,禄州城这几日的天气越发的糟糕,从早到晚都阴沉沉的, 不见一丝阳光。
禄州地处南北交汇处, 夏天炎热,冬季寒冷。
因北边无崇山峻岭阻拦,北风直接呼啸而下, 夹带着冰冷的雨水,撒在禄州这片土地上, 冻得人瑟瑟发抖。
西北军军营中, 士兵们缩在营帐中, 看着外面的蒙蒙细雨和湿漉漉的地面,只觉营帐、床铺都充满了湿气。这湿气如蛆附骨,哪怕是在营帐内点一堆火,也没法驱散。
这让习惯了西北干冷气候的士兵们极其不适应。
到南方大半年,他们中不少人身上开始长疹子、疙瘩, 奇痒难耐。
士兵们的日子不好过,贾长明也好不到哪儿去。
他看着外面下个不停的雨就烦躁:“大冬天的下雨,好几天了, 这破雨到底要下到什么时候?”
他宁可下雪都不希望下雨。下雨更为潮湿, 外面到处都是湿漉漉的,大军只能窝在狭窄的营帐中发霉。
想到西北军的另外一支跟楚家军汇合, 已经夺回了两州, 他却还迟迟拿不下禄州, 贾长明就烦躁。明明九月末, 禄州城中就开始缺粮了,但韩子坤、葛淮安硬是又挺了两个月。
敌人的顽强远远超出了他的预期, 这么下去,他担忧过年恐怕都拿不下禄州,到时候哪怕是戈箫极力帮他说话,皇帝恐怕也不会留他了。
就在贾长明焦躁不已时,忽然一名营指挥使急匆匆地进来:“将军,斥候在东南边发现了葛家军的踪迹!”
贾长明眉心一皱,急速下令:“全军戒备,提防敌人偷袭!”
这种天气对他们西北军来说糟糕透顶了,但对葛家军的影响要小得多。
但等了一会儿,贾长明没等来葛家军的偷袭,却等来了另一个让他吃惊的消息:“他们远远绕过我们的大营,继续南下了?多少人?”
最先发现的那名营指挥使说道:“回将军,队伍很长,估计有上万人。”
“这么多?”贾长明背着手在营帐中踱了几步,回过头对营指挥使说,“你安排斥候去禄州城看看。”
打了这么久,敌人还剩多少兵力,贾长明也有个粗略的估计。一下子走这么多人,只怕禄州城没多少守兵了。
韩子坤这是要做什么?莫非终于打算放弃禄州了?
半个多时辰后,贾长明的这个猜测应验了,斥候发现,禄州城内已经人去楼空,成了一座空城。
虽然没能彻底消灭韩子坤部,但贾长明听到这个消息还是大大地松了口气。总算是结束,这一仗拖得实在是太久了,久到他都已经有些受不了了。
贾长明大喜,一改先前的郁闷,大手一挥,下令:“传令下去,先锋营先进驻禄州,清扫葛家军余孽,其余将士准备拔营,今日我们就可进禄州,住进房子里,再也不睡在野外了。”
这消息一出,营地上下一片欢呼。
住进房子里,应该不会像在野外这么阴冷了吧。
但等到下午,他们冒着绵绵细雨,带着辎重补给进城后才发现,事情远没有他们想象的那么乐观。
整个禄州城几乎成了一片废土,街上不少房屋被拆了,房梁、木头、家具都被当成了柴火烧,像是一块块伤疤披在禄州城上。
而大街上到处都是干涸的血迹,成堆的杂物,坍塌的墙壁,甚至时不时地还能看到一根根白森森的人骨。
偌大的禄州城内一片死寂,仿若一座死城。
别说住进温暖、干净、明亮的大房子里,享受热腾腾的食物了,他们还得清理禄州,寻找出城中的幸存者,而在这之前,城里现存的房屋也容不下他们这么多人,他们只能继续在潮湿冷冰的空地上搭帐篷。
贾长明看到这一切,脸都黑了,暗骂了一声:“娘的,这些乱军跟那些饮血茹毛的高昌人没什么两样。”
拿下禄州的喜悦荡然无存。
毕竟,贾长明需要的不止是一座战略要地,还是一座能给他提供物资、补充兵力和杂役的城市,但看着残破不堪的禄州,贾长明这算盘显然是落空了。
***
跟西北军交手几个月,韩子坤和葛淮安已经摸索出来,西北军不擅于在雨天出战,哪怕只是很小的雨,下半天也就顶多把地面润湿的那种。
所以有了撤离的念头后,他就一直在等着下雨这个契机。
一旦下雨,西北军基本上都会龟缩在营帐中,这正是他们撤离的好时机。
果然,他们从出城到南下,一路上都没遭受到西北军的围堵和追击。
这次撤离异常的顺利,五日后,韩子坤和葛淮安带着仅剩的一万多大军顺利抵达吴州。
葛镇江接到消息,连忙让人打开城门,迎接大军入城。
他也亲自骑马出城迎接,兄弟三人在大街上碰头。
葛镇江看着疲惫的韩子坤和葛淮安,一脸痛心:“二位弟弟瘦了,是为兄无能,没法营救你们,解了禄州之困。”
“大哥,别这么说,你已经尽力了。”葛淮安看着葛镇江,眼睛有些发红,“我差点以为再也见不到大哥了。”
韩子坤也沙哑地喊了一声:“大哥!”
葛镇江一手一个,拍着二人的肩:“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只要我们兄弟在,以后必定还有东山再起的机会!二位弟弟辛苦了,走,回府大哥给你们接风洗尘。”
三人一道回了府,简单洗漱换了新衣后,葛镇江命人准备了一桌酒席,招待二人。
“子坤、淮安,禄州的情况我已了解,这段时间你们受苦了,来,今日咱们兄弟不醉不归!”葛镇江热情地招呼两人。
葛淮安和韩子坤都没客气,两人落座,简单的寒暄后,拿起筷子就吃了起来。他们太久没吃过这样丰盛正常的饭菜了。
两人埋头吃了快一刻钟,桌上的饭菜都被他们吃了一大半,他们才放下了筷子。
葛淮安摸了摸肚子:“让大哥笑话了,我们已经两个多月没吃这么舒坦过了。”
葛镇江摆手:“自家兄弟说这等见外的话作甚?来来来,今天大家敞开肚子吃。”
葛淮安和韩子坤都放下了筷子:“大哥,我们吃得差不多了。对了,听说龚鑫失了两州,可是真的?”
提起这事,葛镇江就苦笑:“是真的,现在朝廷的大军已经攻打到了大岳的都城,龚鑫已经在开始寻找退路,命人占据了余州。他的命可真好,背后还有地方可退。”
不像他们葛家军,现在就被困于吴州,强敌环伺,退无可退。
韩子坤面色阴沉:“都是我的错,早知禄州守不住,当先放弃的,这样也不用将桥州便宜给庆川了。”
葛镇江心里也有点后悔,他是真没想到朝廷军这次会如此勇猛。他们跟朝廷的大军又不是没打过仗,但这次投入十数万兵力,最后只回来两万人,损失实在太大了。
但这事也怪不得韩子坤。
葛镇江轻轻摇头说:“子坤不必自责,若非你们守住禄州达半年之久,只怕朝廷的大军已兵临吴州城下了。”
话是这样说,但朝廷大军迟早会南下,吴州如今没有任何纵深防护,处境相当危险。
而且若是田州失守,那楚家军从东而来,不用贾长明的大军南下,他们恐怕也守不住吴州。
三人都知道现在的形势不乐观,也没了喝酒的心思。
葛淮安放下筷子:“大哥,如今咱们可有对策?”
葛镇江叹了口气:“你们回来之前,我已与军师商量过这事。如今我们恐只能跟龚鑫共进退了,我们中任何一方的城市失守,都会给对方造成极大的压力。”
韩子坤蹙眉:“可龚鑫也派不出额外的兵力帮咱们守吴州吧?这样的联合有什么意义?”
葛淮安也说:“是啊,大哥,龚鑫现在自己守田州都很困难,都在往南寻出路,不可能帮咱们的!难道咱们要派兵去帮他?那等贾长明南下,我们吴州怎么办?”
先后派了两批兵力援助禄州后,吴州只剩四万葛家军。人数实在是太少了,所以葛镇江后来又征兵三万,加上禄州逃回来一万多人,加起来快九万大军。
听起来不少,但当初禄州可是有十来万大军的,照样被一轮一轮的战事消磨得只剩了这么点人。在持久战中,这点人数根本不够看,尤其是新招募的三万人,很多连拿刀的姿势都不对,上了战场也只能是炮灰。
韩子坤眯了眯眼说:“龚鑫都自身难保了,与其投靠他,咱们不如投靠庆川。只要陈云州能支援咱们一批火器,咱们兄弟守住吴州应该不太难。”
“投靠庆川?”葛镇江都被他这个主意给惊住了,他们跟庆川的仇恨可不小。兴远州、桥州、怀州,都是庆川从他们手里夺去的。
葛淮安也不可思议地看着韩子坤:“你疯了,你忘记他们是怎么坑咱们的了?”
韩子坤捏着下巴,眼神邪气:“大哥,你们听我说完。此一时彼一时,咱们可以假意投效他们,庆川军人数不多,即便是要接收咱们吴州,顶多也就派个一两万人来,这点人跟咱们塞牙缝都还不够。”
“这点人,若他们老老实实帮咱们打仗守城也就罢了。若他们要指手画脚,取代大哥,那咱们杀了这些人就是。庆川军装备精良,而且肯定还会带一些火器过来,他们的这些东西就全是咱们的了。”
“咱们现在可不只是缺人,还缺武器装备和粮草。”
葛淮安被他说得有些心动,但还是有点顾虑:“可,可是庆川那边肯定不会罢休。他们要是派人来攻打咱们吴州怎么办?”
韩子坤很光棍地说:“怕什么?贾长明也要来攻打咱们吴州的,再把庆川军引进来,搅浑这趟水也未必是坏事,反正情况不会比现在更糟糕了,大不了,咱们就带着兵器物资投效龚鑫嘛。”
葛淮安重重点头,看向葛镇江:“大哥,我看这事行。庆川坑咱们这么多回,如果不是他们抢了咱们的三个州,咱们何至于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要是没丢掉那三个州,他们也有广大的后方,有很深的战略缓冲地带,不至于现在这样束手束脚的。
两人都说得挺有道理的,葛镇江到底要沉稳一些,他思量了一会儿说:“这事我问问军师。”
“大哥,问什么军师啊,咱们多带点东西,投奔龚鑫,那龚鑫也会器重咱们一些,不然咱们去了,恐怕他也不会分多少物资给咱们,咱们到底不是他的嫡系。”葛淮安嘟囔道。
葛镇江想想也有道理,他自己都是这样,嫡系和后面投奔的,他心里都是区别对待的。
“好,就依你们,万一庆川军过来,先跟西北军打起来,两败俱伤,咱们就赚了。”
见葛镇江终于下定了决心,葛淮安和韩子坤都很高兴。
韩子坤还乐呵呵地说:“余州通判一家好像得罪了陈云州,被他送到禄州,交给了我们。大哥一会儿写信的时候可以告诉他,我们的士兵将这三人煮了吃了,三人临死时,在大锅里吓得浑身发颤,磕头求饶,一个劲儿地说自己错了。”
葛淮安哈哈哈大笑:“这个写进去,陈云州肯定很高兴,咱们可是帮他出了一口恶气。”
站在门口的袁桦听到这话,微不可见地皱了皱眉。
高兴?陈云州恐怕会恨不得扒了韩子坤的皮。
本来他还有些担心陈云州会上他们的当,毕竟现在陈云州也不希望朝廷的大军攻破吴州。但现在看来,他完全是多虑了。
这些家伙以为陈云州跟他们一样,已经没了人性呢!
***
果不其然,陈云州看完信,顿觉反胃,差点将早上吃的肉包给吐出来。
他早知道葛淮安、韩子坤不是什么好鸟,但没想到他们这么变态,手底下的士兵吃人,他们不但不以耻,反以为荣,还拿到他这儿来邀功。
至于陈氏一家三口的命运,陈云州一点都不愧疚。
是他们先算计他的,赢了通天的荣华富贵,输了那就要接受全家掉脑袋的命运。况且,韩子坤的人也不是没给他们机会,只要朝廷愿意出十石粮食,还不到毛通判半年的俸禄,就可放了他们全家。
是他们心心念念,一直效忠的朝廷放弃了他们,不然他们还是有机会回京城的。
因为这封信太过恶心,陈云州直接放了三天,等郑深提起江南局势的时候,陈云州将这封信丢给了他。
郑深看完后直接开骂:“混账,他们还是人吗?这种东西,投靠我们庆川军也绝不能收。”
陶建华第一次看到郑深骂人,很是稀奇,连忙将脑袋凑了过去,然后他也忍不住开始骂娘了:“靠,这是人干的吗?他们还把这事说到咱们面前,知不知礼义廉耻?简直是畜生不如!”
他也赞同郑深:“咱们绝不能答应收编他们。这葛淮安、韩子坤连同他们手底下的人都不是东西,收到咱们手底下会败坏我们庆川军的好名声。”
他们庆川军为了经营一个好名声容易吗?
哪怕葛镇江说他还有十万大军,一个州,陶建华也不想要。只要一想到要跟食人肉的孽畜一起共事,他就浑身不自在,不提刀砍了这些败类都是他脾气好。
陈云州安抚二人:“陶大人,郑叔,你们说得是,虽然白白送一个州,还有十万大军挺诱人的,但韩子坤之流收了我不消化。让葛镇江杀了这些畜生不如的东西,他肯定也不会答应,他们跟咱们终究不是一条道上的人。”
“不错,道不同不相为谋。”陶建华赞许。
陈云州点头:“咱们在这事上已经达成了共识。那咱们讨论讨论葛家军要火器这事。”
“大人准备答应他们?”陶建华意识到了什么,他有些疑惑,“这是为何?”
陈云州指了指北方:“如果吴州陷落,龚鑫将腹背受敌,田州很难守住,他势必会继续南下,跟咱们产生冲突。而朝廷那边,收拾了葛镇江,龚鑫也落败,下一个对象就是我们。现在我们需要他们在前面替我们顶一顶,所以我准备给他们一批火、药,当然不是白给的,让他们拿银子、金子过来买吧。”
正好他们庆川现在发展还比较缺银子,有人愿意送钱又帮他们争取发展的时间,何乐而不为?
陶建华和郑深对视一眼:“大人,这……咱们将火、药给他们会不会被他们破解配方,然后大批量制造用来对付咱们?”
陈云州知道自己这是经过改良后的黑火、药,相当于火、药的加强版,比起普通的火、药威力要大得多,更何况,他们现在已经开始研制火、炮、火、枪了,明年庆川的火、器应该会更丰富,远不是他们这些后起之秀能追得上的。
“不必担心,光凭咱们的火、药想要还原配方很难。而且他们现在应该也已经猜到了咱们这火器的大致原材料,应该在做各种尝试了,趁着他们的土火、药还没弄出来,先发一笔吧。”
听陈云州这么说,陶建华也不再反对:“那就按大人说的吧,咱们这就给葛镇江回信?”
陈云州笑了笑:“写两封信吧,龚鑫也很需要,况且有竞争东西才能卖得起价。”
不然葛镇江还以为自己指望着他抵挡住朝廷的大军,只能卖给他呢。
郑深一看陈云州的笑容就知道他在憋着坏,笑着点头:“大人说得是,凡事都要有竞争。”
于是郑深代陈云州回信给葛镇江,投效就免了,大家都是平起平坐的一方诸侯,庆川军一向与邻为善,怎么能趁火打劫呢?
葛家军想要火、药也可以,正好庆川这边还有两千斤的库存,可以卖给他们。但朝廷和龚鑫那边也都有购买火、药的意向,所以能出售的有限,请葛镇江谅解。
至于具体卖多少给葛家军,价格多少,信里他一句都没提。
而龚鑫那边,也是差不多的说辞。
葛镇江收到这封出乎意料的信,赶紧将手底下的将领和军师召集过来商议。
“信大家已经看完了,庆川那边只愿卖火、药,不愿派兵过来,大家有什么想法?”
韩子坤脸色阴沉,将信重重摔在桌子上:“什么朝廷和龚鑫也有意向,我就不信他们会将火、药卖给朝廷,这陈云州不过是想坐地起价罢了!”
确实是这样,但现在是他们求着庆川,又不是庆川非要将火、药卖给他们。
袁桦提议:“要不咱们跟龚鑫商量商量,大家都出一样的价格,平分这两千斤火、药,这样价格应该不会太离谱。不管怎么说,有了火、药,朝廷大军多少会顾忌一些。”
葛镇江也是赞同购买的,但这量太少了。葛淮安第一次攻打庆川时,庆川城用的恐怕就不止这点火、药,而且半年前西北军先攻打仁州,当时听说他们还用一种叫火、炮的兵器,射程远,杀伤力大,比火、药更好用。
但这次庆川方面的回信中,完全没提这东西。
他皱眉思考了一会儿,目光一一扫过众人,最后落到了葛家军右路军参将侯毅身上:“这事就交给侯毅吧,你去一趟庆川。”
至于为何没派葛淮安和韩子坤,这两人都在庆川吃过败仗,心里有怨气。这次他们是去求人办事的,自然要派个性子稳重脾气稍微好一些的。
侯毅惊讶了一瞬,还是恭敬地接下了这个任务:“是,大将军,那带多少东西去换火、药?”
葛镇江想了想说:“你带两千两金子去,尽可能的多换火、药,最好能换几门那个火、炮回来,贾长明很怵这玩意儿。准备好,尽早出发吧。”
“属下遵命。”侯毅点头。
***
田州,焦头烂额的龚鑫也接到了这个信。
他可没葛镇江这么纠结,当即就找来他的岳父兼谋臣,也是大岳丞相的施斌:“岳父,你看,庆川那边应该是看咱们快顶不住了,愿意卖火、药给咱们,两千斤我要全部拿下,此事事关重大,若能跟庆川交好,咱们将可取得源源不断的火、药,因此我想派岳父亲自去一趟庆川,岳父意下如何?”
施斌看完了信,拱手说:“皇上英明,臣愿为皇上效犬马之劳。”
“好,好,岳父,你说咱们带五千两金子如何?”龚鑫财大气粗,一出手就是大手笔。
只要能守住田州,他还会缺这五千两金子吗?相反,田州一旦失守,其余三州也危险了,他只能跟葛镇江一样,变成丧家之犬,狼狈逃窜。
施斌也赞成:“可以,到时候微臣会跟庆川方面好好谈,争取多买一些火、药。”
翁婿二人达成一致,第二天,施斌就启程了。
不光如此,龚鑫为了提振士气,买火、药这事八字都还没一撇呢,他就示意下面的人将这事宣扬了出去,尤其是军中,没几天,几乎所有的将士都知道他们大岳要向庆川买一种很厉害的火、器,听说就是因为有这火、器,庆川当初几千人就守住了城。
这事很快也传入了敌军耳朵里。
楚弢听说这事,不禁皱起了眉头,眼看就要拿下田州了竟然出了这等变故,如果战事再次陷入胶着,那麻烦就大了。
想到这里,楚弢连忙派出了三拨人马。第一波是去庆川,表示他们也愿高价购买火器,不管是真买还是假买,先将态度表现出来。
另一波派去禄州,询问贾长明火器的底细,因为朝廷军中就只有贾长明的兵马跟庆川军正面交过手。
最后一波,楚弢则派回了京城,向兵部说明这事,希望朝廷能想想办法,实在不行拨个几万两银子的预算,别让火器落入乱军手中。
因为禄州比较近,几天就回了信。
楚弢看完后,眉毛直接挤成了毛毛虫,这火器如此之厉害,真让龚鑫得了那他们攻城得遇到大麻烦。
朝廷那帮子大臣怎么搞的?这陈云州又没直接吵嚷着要造反,为何要跟他闹翻?
心里抱怨了几句,楚弢不敢耽搁,又写了一封信陈述火器的厉害,田州战事进入关键阶段,成败在此一举等等加急送去京城,希望朝廷能想想办法,别让庆川出来坏事。
***
戈箫收到这些信,咳了好一会儿,脸色发青。
他要是将这个交给皇帝,只怕又要挨一顿削。
放下信,他叫来管家:“上次让你安排去庆川的人呢?还弄不到火、药的具体配方吗?”
工部的人也在尝试造火、药,可不知为何,爆、炸的威力不强,远远达不到传说中庆川军的效果,吓人还可以,但想要丢下去就炸死一大片,那根本不可能,顶多将人炸、伤。
管家低垂着头,小声说:“回大人,失败了,陈云州识破了毛家的计谋,将毛通判两口子连同他们的长子一起送给了韩子坤,韩子坤手底下的人将……他们煮了,分,分食了……”
呕!
戈箫心底泛起一股恶心,按住胸口,吐了起来。
管家连忙拿过痰盂举到他面前,低声解释:“这几天大人身体不适,小的怕大人听了上火,就想过几日再告诉大人的。”
戈箫吐了好一会儿,将上一顿吃的东西几乎全给吐出来后,才摆了摆手,示意管家将这堆污秽端出去。
管家命人端了出去,他自己则洗了手,换了件外衣才回来重新伺候戈箫。
“韩子坤,真不是个东西!”
管家一边附和,一边送去一杯温水:“可不是,这些乱军比豺狼都凶狠。”
戈箫端着水浅抿了一口,摆摆手不想再提韩子坤这个恶心的玩意儿:“美人计、亲情牌在陈云州那都行不通。这人真是个冷血无情的,连自己的亲堂姑都能送进火坑中,再找陈家其他人恐怕也行不通。”
管家也赞同:“陈家嫡系当初都死光了,就剩他这根独苗苗,余下的基本上都是女眷和出了五服的远亲。陈云州从小就被西北军的余孽带走,没跟这些人接触过,而且有了陈氏这个前车之鉴,陈云州有了警惕,肯定更不会卖他们情面。”
戈箫换位思考了一下,换自己恐怕也是这样。
他彻底熄了再找其余陈家旧人打开陈云州的口子这个幻想。
不在陈家旧人身上浪费时间,如今就只剩两条路,要么打,要么和谈。
打,朝廷目前抽不出太多的兵力,和谈,现在陈云州已经是一方霸主了,难道要承认对方跟朝廷平起平坐?皇帝肯定不乐意。
那只剩一个哄骗陈云州的法子了。
他说:“派个人去兵部请胡潜,就说我有要事相商。”
管家连忙派人去兵部将兵部左侍郎胡潜请了过来。
胡潜进门先关心戈箫的身体状况:“戈大人,你身体可好些了?”
“老样子,时好时不好的。”戈箫恹恹的,将信推到他面前,“皇上身子骨也不好,已半个月未上朝了,咱们还是不要拿这事去烦他了,让他安心养病吧。胡大人,你看看这封江南来的急报。”
胡潜看完信静默不语。这虽然不算是欺君之罪,但要是江南战事不利,到时候扯出来,算谁的?
他已经给戈箫背了不少锅了。
他不说,不代表他不清楚,只是官大一级压死人,而且戈箫能言会道,脑子里主意又多,深得皇上宠信,他说不过戈箫,只能被动一次次替对方背黑锅。
可泥人也有三分血性呢!
戈箫见胡潜不吭声,叹了口气:“胡大人,我这都是为了朝廷,为了皇上。楚将军他们好不容易在江南的战事上取得了巨大的进展,眼看胜利在望,若因这事出了岔子,你我可都是这天下的罪人,我实在不希望有一天你我被钉在史书的耻辱架上,被后人鞭挞咒骂啊。”
这顶帽子扣得太大了,胡潜有些抗不住,终是开了口:“戈大人,您到底想说什么?请直言吧。”
戈箫笑了:“我就知道,胡大人你对朝廷最是忠心不过,这件事交给别人我都不放心,只能交给你。胡潜,唯今只有一个办法,你快马加鞭前往庆川,购买下所有的火、药,如此一来,龚鑫、葛镇江就拿不到火药了。”
胡潜听闻这个主意震惊了,他蹙眉问道:“戈大人,这事户部能答应吗?有龚鑫和葛镇江这两个竞争者,咱们要想买下所有的火、药,这个价格可不低!”
这么大的事,除非皇上下旨,不然户部肯定不会掏这笔钱的。
戈箫咳了两声,哂笑道:“富国祥那个死抠门,他怎么可能答应出银子。这事要闹到皇上面前,铁定还要商议好几天,咱们浪费得起,楚家军等不起,万一被龚鑫他们抢了先,一切都晚了。”
“至于银子嘛,先拖一拖,你跟陈云州谈好价格,再写信回京城,我来想办法。”
胡潜根本不信这话:“戈大人是想让下官骗陈云州,拖延时间吧。”
戈箫见被他识破,大大方方承认:“没错,我会让兵部下令,让楚弢他们抓紧时间拿下田州,你只需要在庆川拖延一阵即可。”
胡潜脸色青白交加,终还是没忍住,质问道:“戈大人,那您就没想过下官的处境吗?”
迟迟不拿钱,等田州陷落,陈云州肯定饶不了他。
戈箫拍了拍他的肩宽慰道:“你放心,我会安排人帮你成功撤离的。若不是为了取信于陈云州,我也不会安排你去,为了大燕的江山社稷,为了皇上,为了朝廷,一切都是值得的。”
胡潜心情很差,但戈箫官比他大,比他受宠,这事怕是闹到皇帝跟前,他也得去。
他只能接受:“我明白了,什么时候启程?”
戈箫笑道:“我果然没看错胡大人。我这身子骨不好,撑不了几年了,兵部以后还是胡大人说了算,好好干,明天就启程吧,在驿站直接换马,最好在十天内赶到庆川。”
两千多里,让他在十天内赶到,直接将他当马在溜吧。
胡潜心不甘情不愿地出了尚书府。
***
腊月十四,年关将至,庆川城的街上很是热闹,各种卖年货的摊位特别热闹。
不过客栈的生意却有些萧条,因为过来商旅很多都回家过年了。
但距府衙最近的迎客来最近却生意很好,连番住进来了三波客人,而且都有长住的意思,这可喜坏了老板。
客栈中的侯毅、施斌等人焦灼不已。
他们抵达庆川城的第一天就送上了拜帖,表明了来意,但庆川方面硬是纹丝不动,总以他家大人公务繁忙,过两日得了空会请他们过府一叙为由给拒绝了。
侯毅和施斌都知道庆川官府是故意的,晾晾他们,让他们急一急,然后再谈价码。
两人私底下干脆也一合计,到时候大家都报统一的价格,二两银子一斤的火药,如果庆川方面不满意,大家再加,最多不超过五两银子一斤。
可计划赶不上变化,光他们俩谈好没什么用啊,因为楚弢也派人来了。
两人是又惊又怒,陈云州来真的啊,竟还真打算把火、药卖给朝廷。那他们买了火、药还有什么优势?
想到这里,两人都很生气,可在别人的地盘上又不好发作。思来想去,两人决定上门堵陈云州,尽早办好这事。
可还没等他们出发,户部左侍郎,朝廷正三品大员竟然亲自来了。
原本胸有成竹的两人都慌了,赶紧写信回去,让自家皇上/大将军赶紧再准备一些银钱。
于是在陈云州还不知道的时候,他们自动完成了“砍价——涨价”这道流程。
第099章
“兵部左侍郎胡潜?”陈云州看着名帖, 眼神有些古怪。
朝廷莫不是得了失心疯,竟然派三品大员到庆川买火器,这不意味着朝廷变相向他妥协, 以皇帝唯我独尊的性子, 应该不至于啊。
将帖子翻来覆去看了两遍,陈云州还是觉得奇怪。
柯九见他纠结,索性建议:“大人不想见不见就是。”
陈云州笑了笑, 没搭这话,而是问道:“施斌、侯毅他们什么反应?”
柯九笑呵呵地说:“他们又递帖子来了, 说是价格好商量。他们已经连续六天派人上门询问大人什么时候有时间了, 大人要见他们吗?”
陈云州思忖少许, 道:“不,派人去请胡侍郎吧。”
啊?柯九嘴巴大张,弄不明白,陈云州为何要让胡潜插队。
陈云州瞅他一眼:“愣着干嘛,派人回信啊。”
“哦, 是。”柯九点点头,连忙跑了出去。
***
胡潜接到消息也是一头雾水。因为他来庆川后,见了楚弢派来的人, 知道陈云州有多难见, 还以为自己也要坐一阵冷板凳呢,不料第一次递名帖拜访对方就答应了。
莫非陈云州还不想跟朝廷反目?
这念头一出, 胡潜就自己给否决了。
要是陈云州真怕了朝廷, 当时也不可能跟西北军交战了。
那为何要给他优待权?
抱着疑惑的情绪, 胡潜换了一身隆重的袍服, 打扮一新,前去知府衙门赴约。
陈云州在厅堂接待了他:“原来是胡大人, 久仰久仰,快快请坐!”
胡潜看着陈云州年轻得过分的脸,有些意外,但想到这个年轻人不动声色地成为了南方一雄,连葛镇江、龚鑫这些老狐狸都要看其脸色,便收起了以貌取人这种不良习惯,客气回礼道:“不请自来,叨扰了,请陈大人见谅。”
“哪里的话,胡大人能来,我们庆川蓬荜生辉。”陈云州热情地说道,又命人上了茶和点心,“这是我们庆川本地的一种绿茶,提神清脑,下火去燥,就是有些苦,不知胡大人喜不喜欢。”
胡潜抿了一口,确实苦,但他来不是喝茶的,自然笑道:“挺好的,庆川真是人杰地灵,有这等好茶,还有大人如此钟灵毓秀之人,胡某真是此行不虚啊。”
陈云州也跟他客套:“胡大人过誉了,大人若是喜欢,回头农家炒茶,我可派人带大人去观赏,很有意思。”
胡潜看陈云州将话题越扯越远,就个茶叶都要扯个没完没了,赶紧说道:“谢陈大人款待,不过胡某此次来,有要事要跟大人商议,观茶之事改日再提吧。”
这么快就沉不住气了。
陈云州放下青瓷茶杯,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疑惑笑容:“哦,原来胡大人是因公干而来,不知道是何等大事,劳烦胡大人不远千里,亲自跑这一趟。”
胡潜叹了口气:“陈大人,高昌人狼子野心,占了咱们西北三州,拿了朝廷的银子,竟毁约,又有进犯中原的迹象。朝廷有意打退高昌人,收复失地,因此特派胡某前来庆川,向陈大人求取一物。”
陈云州已经猜到了他的目的,但还是故作无知,疑惑地问道:“哦,不知胡大人想要何物?若能击退高昌人,打退异族,收复失地,陈某愿效犬马之劳。”
胡潜顺势就开口道:“听闻庆川有火器,朝廷想从陈大人这购一批,用于跟高昌人作战,还请陈大人通融通融。”
陈云州闻言就笑了:“原来是火、药啊,这个没问题。不知胡大人想要多少?”
“庆川有多少?”胡潜试探地询问道。
陈云州端起茶杯抿了一口,笑而不语。
见没打探到消息,胡潜咳了一声,直接说道:“庆川有多少,朝廷要多少,价格方面好谈。”
真是财大气粗。
也是,给高昌人这种侵略者都一百万两呢,花点钱买火药怎么了?
但胡潜说什么买火药是为了对付高昌人,陈云州是一个字都不信。朝廷早不打高昌人,晚不打高昌人,葛镇江、龚鑫派人来庆川求购火药,他们就要对付高昌人了,早干什么去了?
不过有些事不必戳破。
陈云州故作震惊地望着胡潜:“这……胡大人,你这还真是难住了我,这样,我派人去统计库存,等明日统计出了确切数字,咱们再谈具体的价格,你看如何?”
胡潜的目的就是拖延时间,陈云州这提议正中下怀,他欣然同意。
正事谈完,两人又闲扯了一阵,最后胡潜才走。
他一出门,内间的房门就被推开,郑深从里面出来,盯着他的背影说:“这事有些古怪。若是朝廷的意思,要么有圣旨,要么有兵部的文书才对,现在这事倒像是他的个人所为。这样,他恐怕是信口开河,吃不下咱们所有的火药!”
陈云州哈哈大笑起来:“我知道,他肯定吃不下。”
火、药只要有了配方,并不是多么难制的东西,大明王恭厂一年的产量就有几千吨。庆川虽然目前还没这么多,但几年下来,库房里也积攒了两三万斤火药。
之所以对外放出只有两千斤,那不是为了抬价吗?
物以稀为贵,什么玩意儿多了都不值钱。
郑深明白了:“大人是想给施斌和侯毅压力。”
本来葛家军、大岳军在战场上就已经显出了颓势,若是再让朝廷得了火、药,那他们的处境将更加艰难。
所以施斌和侯毅一旦知道陈云州跟胡潜“相谈甚欢”后,肯定会更着急。
他们一着急,谈判的时候就能做出更大的让步了。
陈云州笑着承认:“若我所料不错,要不了多久,他们就会登门拜访了。”
这话果然说准了。
不到半个时辰,看门的衙役就来禀告:“大人,施丞相、侯将军在门外求见。他们说可以等到大人忙完,无论多久都等。”
陈云州看向郑深笑道:“看,诚意不就来了吗?”
开了个玩笑,陈云州这次没再晾着他们,笑道:“去将人请进来吧。”
施斌和侯毅本以为今天又会吃闭门羹的,哪知陈云州竟然痛痛快快地见了他们。
两人进门,冲陈云州见了礼,便说明了来意:“陈大人,我们是为购买火、药而来,价格方面好谈,还请大人行个方便。”
陈云州没有为难他们,直接开了价码:“一两金子一斤火、药,先期可各给两位一千斤,如果你们后续还需要,我们庆川这边可以增加产能,尽量满足大家的需要。”
施斌和侯毅狂喜。
他们两人本来以为陈云州还会继续拿乔,毕竟朝廷现在是真的派了大员过来,谁料他这么干脆。
虽然这个价格比他们心理预期贵了一倍,但这时候也顾不得贵不贵的问题了,先买到再说。
施斌手里可是带了五千两金子,说话腰杆子也要直很多:“谢陈大人。陈大人真是快人快语,这一千斤咱们要了,若是大人手里还有多余的,我们大岳也要,都按这个价格。”
侯毅本来还想要不要砍砍价的,听到施斌这么痛快,也不敢耽搁,赶紧说道:“陈大人,我们也要了,这个价格很合理,谢陈大人。”
郑深在一旁看得叹为观止。他虽然不知道火药的具体配方,但作为庆川的内务大总管,火药工坊那边用了多少东西,他大致还是有数的。
一斤火、药的成本,也就一两银子上下。一两金子得换十数两银子,这等于是十几倍的利润。难怪他家大人做买卖总是赚钱呢。
陈云州摆了摆手:“不必谢我,我还有个条件。”
两人诧异地望着他:“不知大人有何条件?”
陈云州笑道:“这事暗中进行,不要惊动胡侍郎和楚弢的人,也不要让他们知道咱们的具体交易细节。我想,你们也希望火、药能在战场中发挥出其不意的效果吧。”
两人瞬间懂了,陈云州这是帮他们瞒着朝廷呢。这可是好事,尤其是对田州而言。
施斌顿时乐开了花,笑道:“这是当然,还是陈大人想得周到,我没有意见,一切都按大人说的办。”
吴州那边现在虽然没特别紧迫的战事,可唇亡齿寒,田州陷落,吴州也没什么好果子吃。而且火药作为一种震慑,对方不知道具体的数量对吴州也有益。
侯毅也跟着表态:“我这边也没意见,都听陈大人的。不过听说庆川还有杀伤力更强的火炮,不知陈大人能否割舍一二。”
施斌也看向陈云州:“是啊,陈大人,田州战事告急,急需杀伤力较强的火器,不知大人能否提供一些。他日我家大人必有重谢。”
陈云州当然不会答应。卖军火,那也要卖自己即将淘汰的,哪有拿先进的去卖的道理,这不是给自己制造麻烦吗?
他摇头道:“田州的情况,我也有所耳闻,只是火炮我们庆川也不多,而且非常笨重,运送困难,实在没办法,等工匠们改良后有合适的大家再交易吧。”
施斌和侯毅对视一眼,有些失望,但又莫可奈何,只能说道:“好,陈大人,如果您打算出售火炮,一定要通知我们,价钱好商量。”
很有韭菜的自觉嘛。
陈云州就喜欢这种痛快的买家:“行,以后有出售的一定优先考虑二位。今日咱们的交易达成侯,还请两位在庆川多留一段时日,免得提早泄露了消息。此外,再过一段时间,庆川还会制成一批火药。”
十几倍的利润,不卖白不卖啊,陈云州准备再回一波血。
侯毅和施斌闻言大喜,连忙点头:“多谢陈大人,我们一定会信守此事。这段时间我们还住在迎客来,陈大人若有事派人叫一声咱们就到。”
两人将姿态摆得很低。
陈云笑着点头答应。
为了骗过朝廷的人,他们没在衙门呆多久就一道板着脸,气冲冲地出了府衙。
这事没一会儿就传入了胡潜的耳朵里,胡潜稍稍松了口气。
***
交易的事陈云州全权交给了郑深。
郑深安排人去城外交易的,一手交钱一手交货之后,火药就悄悄运去了江南。
郑深将金子带了回来:“大人,两千两金子都带了回来,已经入了你的私库。”
陈云州很满意:“这么快,胡潜他们那边不知道吧?”
郑深点头:“不知道。大人为何一定要瞒着胡潜和朝廷?现在火药已经卖出去了,他们知道也没法。”
陈云州轻笑道:“胡潜骗咱们说买火药是为了对付高昌人,但咱们都心知肚明,肯定是用到江南战场上。若是知道咱们已经卖给了龚鑫,他未必肯再买啊!”
郑深……
敢情大人你是想一鱼三吃,哪个都不放过。
“那我派人将火药的库存和价格报给胡潜?”
陈云州点头:“就说还有三千斤吧。”
“三千斤?”胡潜打听到庆川原本对外说要出售两千斤,如今又多了一千斤,他们到底有多少库存。
柯九一板一眼地撒谎:“对,我家大人听说高昌人是全天下百姓的公敌,打高昌人,人人责无旁贷。所以我家大人愿意拿出所有的库存,优先供给胡大人,至于价格方面,一两金子一斤火药!”
这话说得胡潜都有些惭愧了。
他摸了摸下巴,点头道:“好,这个价格很公道。不过我离京匆忙,未曾带足够的现银,劳烦你转告陈大人,如果还有多余的火药,都给我留着,我这就写信回朝廷,派人送钱过来。”
柯九回到府衙,将这话如实转告给了陈云州。
陈云州听完后挑了挑眉:“他没砍价?”
柯九摇头:“没有,胡大人对价格没有任何异议。”
陈云州听完后,越发觉得古怪。一两金子一斤,真的不便宜,胡潜答应得未免也太痛快了。但你说他阔绰吧,他又没钱。
而且要是诚心想买一样稀罕的东西,不带钱的吗?京城到庆川可是有两千多里,这么远,他辛辛苦苦过来,不做好完全的准备吗?
这不合理。
陈云州眯了眯眼,胡潜一没跟他们签契书,二没付定金,这种口头上的承诺没有任何的作用。
自己要真老老实实遵守约定,等施斌和侯毅走后,没了其他买家,胡潜要是不买了,自己岂不是成了冤大头?
别说,越想还越有可能。
只要施斌买不到火药,朝廷有没有也没太大的关系,因为朝廷军在江南本就处于优势。
陈云州隐约猜到了胡潜打的算盘。
他啧啧了两声,好歹一个三品大员,跑来干这么没品的事,也未免太跌份了。
胡潜给他来这招,他不回敬一二可说不过去。
陈云州低声对柯九吩咐了几句。
当天下午,施斌和侯毅就听说庆川方面打算加班加点,再做一批火药卖给朝廷。
一听这事,施斌和侯毅都坐不住了。要是朝廷买了更多的火药,那他们在江南战场上还有什么优势啊?不行,必须截胡。
两人连忙登门拜访。
陈云州稍微晾了他们一刻钟,才叫人将他们请进来。
一进门,两人就拱手争先恐后地表态。
施斌说:“陈大人,听说庆川还要赶制一批火药,咱们都是老熟人了,你可要先紧着我们。我这里有四千两金子,如果不够,我这就写信,让我家陛下再派人送一笔钱过来。只要大人卖火器,咱们全包了。”
侯毅也不甘落后:“陈大人,我这也还有一千两金子,可再购一千斤火药。如果还有多余的,我也可给大将军写封信,大人要卖火器可不能忘了我们葛家军。”
看看,这才是合格的韭菜,不,买家嘛!
像胡潜这种嘴上说得好听,却一个子都不掏的家伙连剩菜剩汤都捞不着。
陈云州一脸恍然,笑道:“两位应该是听说了胡侍郎来买火药的事了吧。他说朝廷打算攻打高昌人,我想着高昌人是咱们全天下共同的敌人,就打算将库房中留作自用的火药给他,然后再生产一部分。如今两位既如此有诚意,我当然是要先紧着二位。”
施斌和侯毅当然不会相信这种话。
看来庆川的火药储备不少,恐不止七千斤,但现在他们没法全部吃下。
两人一合计,给陈云州报了个总量:“陈大人,我们再要八千斤火药,先给五千两金子的定金,差的那三千金很快就会送过来。但我们有个要求,请陈大人不要将火药出售给朝廷。”
加上前面买的两千斤,这算下来总共就是一万金,换成银子十几万两了。
大主顾的意见总是要考虑考虑的。
相较之下,像胡潜这种空口白牙的还是靠边站吧。
陈云州微笑着说:“施丞相,我知道你顾虑什么,我可以答应你们,半年内不会卖任何火药给朝廷。其实我现在也可答应你们,但转手又将火药卖给朝廷的,但我不愿破坏我们三分的友谊和交情,也不愿做个失信之人。若你二位不愿意,那今日之事就作罢吧。”
那可不行,田州岌岌可危了,他们等不了。
半年就半年,半年足以让他们打退朝廷大军,抢回盐州等地。
施斌一口答应下来:“可以,陈大人,还是按照昨日的交易方式吗?”
陈云州笑着点头:“对,具体的你们跟郑先生协商。至于要不要保密,随你们自己,我们庆川方面可以配合买家。”
施斌犹豫片刻道:“保密吧。”
能瞒一天是一天,楚家军晚点知道,他们就多一些优势。
两人照旧愁眉苦脸地走出府衙。
可这次他们呆得有点久,快半个时辰了。
胡潜皱眉,担心出现变故,决定试探试探陈云州。
他派人给陈云州送了名帖,想去拜访陈云州。
但这次他吃了闭门羹,庆川府衙的回复是临近年关,陈大人事务繁忙,最近没空。
一天如此,两天如此,三天也这样,胡潜立即意识到自己的计划出了纰漏,陈云州是故意不见他的。但他不知道陈云州猜到了多少。
现在才过去几天,还不足以让楚弢大军攻下田州。
所以他决定一定得再见陈云州一面。
陈云州自打猜到胡潜是个空壳子后就让下面的人不要通禀了,只要是朝廷那边的人求见或是送帖子,都一律婉拒了。
这胡潜表面看着位高权重,可来出公干买东西,却连几万两银子都没揣,也不过是面上风光,在朝廷早就是弃子了。
这种人做不了主,也榨不出油水,陈云州时间金贵,没必要在他身上浪费。
底下的人也很好地奉行了这点。
但架不住胡潜耐性好啊,从早上到了府衙就一直等着,等了三个时辰,除了喝水上茅房,硬是不肯走。
眼看都下午了,他还赖在衙门,柯九也很头痛,只得向陈云州禀告了这事:“大人,他赖在衙门不走,一会儿您回去肯定要碰上他。要不小的安排人将他丢出去?”
陈云州没想到胡潜这么有毅力,笑了笑:“不用,待会儿回去就顺便见一下,也好让他死了心。”
半个时辰后,陈云州回到府衙,直接去了待客的偏厅,笑道:“听说胡大人等了我快一天,不好意思,让你久等了。”
胡潜连忙站了起来,笑道:“没有,胡某回客栈也没事。”
陈云州没坐,站在门口说:“胡大人的来意我已经明了。那我也跟胡大人透个底,也省得浪费大家彼此的时间了,我们庆川的火药已经卖完了,短期内都不会有库存,这马上就要过年了,胡大人请回吧。”
胡潜怔怔地站在那。
他从这几天庆川府衙对他冷淡的态度就猜到了一些,如今在陈云州这里彻底得到了证实。
“为什么?”眼看陈云州要走,他忍不住问道。
陈云州回头笑看着他:“胡大人,他们出的价码更高。我又不是专门做善事的,当然是谁给的钱多就卖谁了,你也不用拿高昌人说事,现在西北军只有四万人驻扎在前线,这点人拿什么反攻收复失地?”
胡潜讷讷,许久才沙哑说道:“可他们是乱军,烧杀抢列无恶不作。我本以为陈大人与他们不同,没想到,陈大人为了区区几万两银子竟然……”
陈云州快速打断了他:“胡侍郎,我想你搞错了两件事。第一,在朝廷眼中,我陈云州也是乱臣贼子,朝廷恨不得诛之而后快。第二,在我眼里,朝廷与龚鑫、葛镇江之流无甚区别。”
“这怎么能一样。”胡潜急急忙忙反驳,“朝廷才是正统,他们一群乱民,造反滋事,走一地抢一地,恶贯满盈。陈大人,你帮他们就是助纣为虐!”
陈云州被这话逗笑了:“如果是乱军是明抢,那朝廷算什么?今年夏天,朝廷又增加了一成的田赋,现在田赋已高达五成,胡大人,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胡潜辩解:“陈大人,这是因为朝廷多线作战,军费开销巨大,国库入不敷出,不得已,朝廷才加征田赋的。等平乱之后,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陈云州讥诮地看着他:“胡大人,你可能不明白五成的田赋对广大的百姓来说意味着什么,他们很多人熬不过这个冬天,还谈什么以后?胡大人不必急着跟我争辩,明日你自己去乡下走一遭,过一过老百姓的日子,再来说你的这些高谈阔论吧!”
“你若是对大燕王朝忠心耿耿,仇视我这个乱臣贼子,我无话可说。但你要是替天下百姓来指责我,凭什么?庆川百姓比你有发言权。”
“还有你嘴里的葛镇江、龚鑫之流,他们也不是生来就是乱军,天生就反骨的,到底是谁让他们成为乱军,成为恶魔的?不是别人,正是你所效忠的这个朝廷!”
胡潜被陈云州说得脸色青一阵白一阵,他想反驳,可张了张嘴,脑海中却划过戈箫那张阴险的脸,然后是一毛不拔没钱就提议加田赋的富国祥,还有结党营私的虞文渊……
陈云州看了他一眼,二话不说直接离开。
胡潜一个人在空寂的偏厅站了许久,直到天色暗了下来,久久等不到他的小厮阿牛找过来。
“大人,您这是怎么啦?”
胡潜抬起猩红的眼睛,定定的看着他:“阿牛,我错了吗?”
“怎么会呢?大人仁慈厚道,是再好不过的主子。”阿牛上前扶着他,“大人,你手好冷,咱们快客栈吧。”
胡潜失魂落魄地跟他回了客栈,简单吃了点东西,坐到床上后,胡潜问:“阿牛,你见过城外百姓的生活吗?”
阿牛不知道他为何会这么问,身份一个仆人,他自然是经常跟所谓的下等人打交道,也见过底层百姓的生活。他无比庆幸,自己家能摊上这么个宽厚仁慈的主家。
“大人,天气冷,您嗓子有点哑,还是早些休息吧。”阿牛宽慰道。
胡潜没说什么,安静地闭上了眼睛。
第二天上午辰时,天刚亮,陈云州刚洗漱完正在吃早饭就见柯九一脸怪异地跑了进来:“大人,那个……那个胡大人又来了。”
陈云州皱眉:“他怎么还不死心,都跟他说已经卖给别人了。”
柯九摇头:“不是这个,他说他想去乡下生活几天,想让大人给他安排一下。”
陈云州一口粥差点喷出来。
“你说什么?”
柯九重复了一遍:“他想去乡下种几天地。”
“真是个倔强的老头子。”陈云州无语了。
郑深听到这话,露出感兴趣的表情:“大人,你跟这位胡大人说了什么?”
陈云州把昨天下午的事简单说了一遍:“我就是见不得他那副愚忠的样子,说了他几句,哪晓得他还真要去种地。你看看他那单薄的身子,这大冬天的,去乡下吃得消吗?别死在乡下,最后赖我头上了。”
“胡侍郎虽然年纪稍微大了点,但身子骨还挺硬朗的。”郑深笑眯眯地说,“而且就这几日所见,这位胡大人跟朝中那些官员做派不一样,若能将他拉拢过来,为我们所用也不错。大人,咱们庆川现在缺这种经验老道的人才。”
陈云州一想还真有这个可能:“胡潜被派来办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说明他位虽高,但并不是特别受龙椅上那位的待见。只是他家里人都在京城吧?”
郑深笑道:“这个不是难事,胡潜籍贯在冲州以北的榆州。距离咱们庆川不是特别远,咱们可将其家里人接到庆川地界上生活,至于他在京城的妻儿,咱也可安排人悄悄乔装接走。”
陈云州有点意外:“郑叔,你还挺了解他的嘛。那先让他去乡下生活几天,看他有没有这个意思吧,有再说,没有就算了。”
强扭的瓜不甜,这种事勉强不得。
郑深答应:“好,那他去乡下的事就交给我来安排吧。”
***
天气雾蒙蒙的,虽然没有风,但仍旧有些冷。
安静的府衙门口站着一道黑色的身影,他背着手,背脊挺得很直,让他消瘦的背影看起来都高大了几分。
不一会儿,他的眉毛上凝聚出了一层细细密密的水珠。
阿牛哈了口气,低声说道:“大人,这庆川的早晨也挺冷的,咱们先回客栈,派个人到衙门这儿来等消息吧。”
“不用。”胡潜一口拒绝。
阿牛有些无奈,也不知自家大人昨天受了什么刺激,今天就变成了这个样子。
他焦灼地望了一眼幽深肃穆的府衙,生怕他们会像昨天那样一晾就是半天。
好在不一会儿,一个便装打扮,看起来很机灵的小伙子就跑了出来,笑眯眯地对胡潜说:“胡老伯是吧,听说你无家可归,我老家是庆川城北边刘家坡的,要是老伯不嫌弃,那就去我家暂居几日?”
阿牛正想说你认错人了,胡潜却点头说:“是,劳烦小哥了。”
那小伙子听他接了话,立即拿出一个包袱递给他:“老伯,你这身衣服太好了,可不像是无家可归的,换上我的吧。这里面有两套衣服,可供你换洗。”
胡潜打开,里面是两套洗得泛白起边还打了不少补丁的粗布衣服,一套白色的,一套蓝色的,但白色的发黄了,蓝色的已经快褪成了白的,比阿牛身上穿的都不如。
阿牛连忙阻止:“这怎么行?大人,这衣服您不能穿。”
胡潜却拿着衣服径自进了府衙,借了个空房间换了身衣服。
等出来时,他就像一个普普通通的落魄中年人,丢到大街上都找不到的那种。
而小伙子也赶了一辆破旧的牛车候在衙门口,见他出来,笑道:“胡老伯,上车吧。”
阿牛也想上车。
小伙子却说:“无家可归的流浪汉身边可没仆人。”
胡潜知道这话是说给他听的,他将换下来的衣服塞给阿牛:“你回客栈等我,过几日我就回来。”
“可是,大人,您一个人去人生地不熟的地方,不安全。”
胡潜摇头说道:“不用担心,若陈大人想要我的命,我早死了,他不会让我出事的,你回客栈安静等着。”
阿牛只得退到了一边。
慢悠悠冷飕飕的牛车穿过宽阔的街道出了城,又走了快一个时辰,总算到达了刘家坡。
刘家坡是个规模不小的村子,有两百多户人家,其中大部分都是姓刘的。小伙将牛车赶到了自己家。
他家是一座茅草房,正房三间,偏房四间,包括了灶房和猪圈,就这么大的房子,住了十一口人,包括他大哥大嫂和侄子侄女。
小伙下了车,带着胡潜进门,然后喊道:“爹,我在路上遇到个老伯,不小心赶车撞到了他,将他的腿撞青了,他正好没处可去,让他暂时在咱们家歇几天啊,您和娘帮我照顾一二,主家还有事,我得走了。”
说完他挥了挥手就跑了。
留下胡潜尴尬地站着院子中,脚都不知道往哪儿放。
还是刘老汉放下了手里的篾条,起身道:“不好意思,我家那小子太冒失了,不知客人怎么称呼?”
“胡潜。”胡潜打量着院子,坑坑洼洼的,就连房里、屋檐下的泥土都是起伏不平的,这个家一看起来就很穷。
在吃晚饭的时候,他的这种猜测应验了。
刘家晚饭是杂豆饭,没有一粒米,都是各种豆子煮熟了混在一起,黑乎乎的,每人只有一碗,菜是地里的白菜萝卜,水煮后加了一点点盐,没有一点油水,全家都吃得津津有味,最后三个孩子还抱着碗底舔。
胡潜有些不习惯,还是硬着皮头吃了下去。
第二天他就借口腿已经好得差不多,跟着刘老汉去集市上卖簸箕背篓。刘老汉有一手好的篾工,编的簸箕背篓细密结实,但一个也只能卖个三五文钱。
两人在集市上站了半天,也就卖出去三个。
等到中午两人饿着肚子回家,刘老汉感叹:“哎,冬天了,闲的人多,能自己编的,哪怕丑一些都不会花钱买。等到夏秋这东西比较好卖一些。”
两人一路走回家,沿途看到不少百姓在湿漉漉的地里劳作。南方冬天不像北方那么冷,南方冬天地里也是绿油油的一片,有些人在除草,有些人在施肥,还有些人在割猪草,就没闲着的。
刘老汉看到猪爱吃的草也会拔了放进背篓里,还笑着跟胡潜说:“官府教咱们养猪,如今家家户户都养了一两头,过年杀了,烟熏一些,放到明年七八月,农忙的时候都还能吃,也可以补补油水。”
“这几年的日子真好啊,这是以前想都不敢想的。”
胡潜想到昨晚小孩子们舔碗的熟练动作,有些不是滋味:“这日子还好吗?那以前是什么样的?”
刘老汉诧异地看了他一眼:“以前冬天只能吃萝卜、白菜煮水了,几天才能吃一顿干的。没法子,家里孩子多,只有三亩地,其余二十多亩都是租种别人的,一亩地三四成的租子,再来三四成的赋税,还要留种,你说还能剩多少?忙下来啊,也就过年那两天能吃两顿白米饭,要是遇到年景不好,只能卖儿卖女,我那小儿子就是被卖进城的,幸亏他遇到了个不错的东家。”
“现在好了,官府的赋税降到了两成。租子,官府要求不得高于三成,一年干下来,还能落得一半。昨天没来得及,今天我那老婆子带着媳妇去舂米了,晚上咱们吃顿好点的。”
晚上,胡潜吃到了大米饭,但饭里明显还有些谷糠,吃进嗓子里会不舒服,口感也不好,可刘家上下包括三岁的孩子都吃得满口喷香。
胡潜心里很不是滋味。
随后几天,他跟着刘老汉一家下地干活,真真切切地体会到了民生多艰。
但无论是在村子里,还是集镇上他遇到的百姓,却都对现在的生活赞不绝口,异常满足。
胡潜也不好叫苦,只能咬咬牙继续吃糠咽菜,跟着刘老汉出去干活,没几天他的身体就吃不消,直接晕倒在了田里。
第100章
陈云州掀起帘子, 只见胡潜安静地躺在床上,面容消瘦,眼窝都稍稍陷下去了一些。
旁边的小刘心底打鼓, 手紧紧攥着衣摆, 小声说:“陈大人,小的都是按郑先生的吩咐,绝没有虐待胡大人……”
陈云州相信他还没那个胆子, 抬手制止了他,问道:“大夫怎么说?”
小刘连忙道:“胡大人是累着了, 而且吃得少, 导致突然晕厥, 让他好好休息几天,多吃点就没事了。”
陈云州明白了,这是饿的,很可能胡潜有低血糖,不耐饿。
这个老头子可真倔啊, 饿不饿他自个儿不清楚吗?挺不住就开口,干熬什么?瞧把下面的人吓得。
陈云州摆手对小刘说:“行了,这里没你的事了, 下去吧。”
小刘松了口气, 连忙退了出去。
不一会儿,胡潜就醒了。
他刚睁开眼时还有些迷茫, 等看清楚坐在床边的陈云州时, 立马脸色大变:“我, 这是什么地方?”
陈云州看着他变幻莫定的脸色, 估计他已经想起了晕倒前的事,便缓缓道:“胡大人在田间劳作时突然晕倒, 吓坏了刘家人,他们立即将你送入城,并通知了官府。这里是庆川府衙的客房。”
胡潜脸青一阵白一阵,有些不敢看陈云州的眼睛。
想他当初信誓旦旦,可这去乡下才几天就这么灰溜溜地回来了,这不是让人笑话吗?
不过胡潜到底不是输不起的那种人。
沉默少许,他苦笑道:“恭喜陈大人,你赢了。”
陈云州双臂抱胸,讥诮地问道:“恭喜我治下的百姓还要吃糠咽菜,恭喜庆川百姓忙忙碌碌一年,想吃几顿白米饭都是奢望?”
听到这话,胡潜明白陈云州没有落井下石,趁机奚落他的意思,他心理舒坦了许多,又有些惭愧,自己这把年纪了心胸还不如年轻人。
他咳了一声,正想再说点什么,却听陈云州道:“胡大人好好休息吧,你的随从来了,我就不打扰胡大人休息了。”
下一刻,阿牛就惊慌失措地跑了过来,跪在床前:“大人,您没事吧?”
胡潜摇头:“没事,你起来说话。”
等阿牛起来,屋里已不见了陈云州的踪影。
陈云州走到前衙,正巧遇到郑深从外面回来。
郑深看他大白天的从后衙过来,连忙问道:“听说胡潜生病被送回了衙门,现在怎么样了?”
陈云州轻笑着摇头说:“就是累的,饿的,这老头在乡下没吃饱,但又倔强不肯开口,在田里干活时突然晕倒了,没什么大碍,已经醒了。他醒了之后态度大变,我琢磨着郑叔你先前说的事有戏,不如就由郑叔去说服他吧。”
郑深年纪跟胡潜相仿,同一辈人,更有共同话语。而且郑深这人脾气好、知识渊博,什么事都能聊上几句,只要他有心,应该很快就能让胡潜放下戒心。
谁料郑深听了这话后却直摆手:“不行,这事我不行,这样,我找陶大人,让陶大人去办吧。”
陈云州狐疑地看了他一眼,总觉得有些怪异,明明他自己就能做的事,但他却不出面,非要绕个圈子,让陶建华出面。
而且收服胡潜,归他们所用,明明也是郑深自己先提出来的。
陈云州仔细一想,还发现了一件很引人深思的事。郑深明明对胡潜很感兴趣,但胡潜来了这么久,他却没见过胡潜一次,哪怕是安排胡潜下乡这种事,他也是让小刘出面。
一个念头猛然窜入陈云州的脑海:莫非胡潜认识他?
越想越觉得可能,不然没法解释郑深在这件事上的怪异之处。
想明白这点,陈云州不勉强他了,笑道:“行,那郑叔你跟陶大人商量着办。”
见他没追究的意思,郑深松了口气,笑道:“好,那我去找陶大人。”
***
胡潜喝了一碗粥,恢复了些体力,自觉身体没什么问题了,就赶紧起身非要回客栈。
阿牛劝不住,只好随他去。
胡潜本想找陈云州道声谢,但听说陈云州不在,他也只好琢磨着改日再备一份礼物登门致谢。
出了衙门,胡潜发现街道上特别热闹,到处都是卖红灯笼、春联、鞭炮的。他恍惚了那么一瞬,悠悠叹气:“都快要过年了呀。”
阿牛说:“是啊,大人,今天就腊月二十七了,再过三天就过年了。”
除夕佳节,合家团圆之时,不过他们今年注定要在异乡过年了。
“这么久了啊。”胡潜自嘲一笑,“耽搁了这么多时间,什么事都没完成。施斌、侯毅他们都走了吧?”
阿牛点头:“对,五日前就走了,然后楚将军的人也走了。大人,咱们过完年也回去吧。”
胡潜轻轻摇头:“不用等那么久了,回去收拾一下,咱们后天就回京。”
“可后天就是腊月二十九了,腊月三十正月初一,路上不一定有客栈开门。”阿牛担忧地说。
胡潜轻轻摇头说:“无妨,随意找个地方住一晚就是。事情没办成,还拖这么久,再耽误下去,回京皇上怕是要震怒。”
龙颜震怒,谁承受得起。
胡潜离京这么久,戈箫肯定将他的去处告诉了皇帝。办成了,那是戈箫献计有功,办不成,这事怕是要推到他头上。
江南战事好不容易取得突破性进展,如今却功亏一篑,皇帝必然非常生气。他这次回京的日子恐怕不好过。
阿牛虽不懂官场上的事,但跟着胡潜久了,也知道没办成事是会受苛责惩罚的。
也许朝廷会看在他们连过年都在连夜赶路的份上,说不定会轻罚他家大人。
抱着这样的念想,他也不再劝胡潜,而是主动说道:“大人刚醒,身子骨还比较弱,回客栈您好好休息,小的去准备路上的东西。”
胡潜点头:“好。对了,将我携带的那方端砚洗干净,找个好些的匣子装上,替我送给陈大人,谢谢他的照顾。”
“那是大人您要用的。”阿牛有些不赞同。他们这次来得匆忙,而且行程太赶,除了必须之物,别的都没有带,所以砚台也只有一个,而且这方端砚还是自家大人四十岁大寿时大公子特意找的古董,这么送人了,自家大人用什么。
胡潜摆手:“无妨,回头再买个新的,你按我说的办。”
阿牛只得答应。
不过砚台最终没送到陈云州手里,陈云州去军营视察了。
郑深接到砚台,听说胡潜要走了,连忙放下手里的事去找了陶建华,两人关在书房,讨论了一个时辰。
然后,陶建华便直奔胡潜所住的客栈。
胡潜正在收拾自己的随身物品,听说陶建华来访,连忙放下了手里的事,让人请陶建华进来。
“陶大人,我这比较乱,请见谅。”胡潜不好意思地说。
陶建华摆手:“没事没事,胡大人这是打算回去了?后天就过年了,怎么不在庆川过完年再走?我们陈大人还打算邀请你去府衙过年呢。”
胡潜笑着说:“陶大人替我谢谢陈大人,不过我这出来也很久了,家里人肯定记挂,该回去了,以后有机会再说吧。”
这一听就是客套话,两地相距两千里,哪有什么以后。
但他这样平和的态度已经很不错了。
陶建华对接下来要办的事心里把握又大了几分,但他没直接开口,而是问道:“胡大人,你来庆川也有一段时日了,觉得咱们庆川怎么样?”
胡潜想了一下,客观地说:“挺不错的,百姓尚算安居乐业。”
至少他一路从北向南,庆川这边百姓的状态是最好的,脸上充斥着笑容,积极乐观。穿着打扮相较于北地的百姓,也要好上不少,至少没见到衣不蔽体的。
陶建华点头,又问:“那与京城比如何?”
胡潜看了他一眼:“自是比不得京城繁华。”
京城可是天子脚下,一国之都。
陶建华指着客栈外的街道,笑问:“那京城之小贩,比之庆川小贩?京城外百姓,比之庆川百姓呢?”
胡潜逐渐意识到陶建华今天来并不是寒暄这么简单。
他抿了抿唇,问道:“陶大人,你到底想说什么?我明日要出发,还有许多要收拾的,若无要事,请恕胡某没空招待。”
话说到这里,陶建华也不卖关子了,挑明道:“我观胡大人与朝廷中那些尸位素餐、只知搜刮民脂民膏的贪官污吏大有不同。良禽择木而栖,胡大人又何必一定要回京城,浪费一身……”
啪!
胡潜一掌用力拍在桌子上,冷眉怒视陶建华:“这等大逆不道之言,陶大人慎言,胡某还有事,无暇招待陶大人,请吧!”
对于他这样强烈的反应,陶建华跟郑深讨论时已经考虑到了。
他淡定地看着胡潜:“对比我所做的事,这两句话就算大逆不道吗?我以为胡大人早就知道我们庆川是乱臣贼子了。”
他站了起来,笑看着脸色铁青哑口无言的胡潜:“胡大人,我等苦读圣贤书十数载,考取功名是为何?只是为了高官厚禄,荣华富贵吗?不,是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①!”
他指着天空的方向:“昏君佞臣当道,民不聊生,胡大人就甘愿一身所学无所用,为那些佞臣背锅,胡大人就甘愿终身……”
“够了,我是大燕的臣子,食君之禄忠君之事,陶大人不必再多言。”胡潜厉声打断了他的慷慨陈词。
陶建华好笑地看着他:“胡大人这话我不敢苟同,食君之禄,食的是哪个君?龙椅上的那位吗?不是,是这普天之下千千万万的百姓,国库收入十之七八来自田赋,诸位大人的俸禄皆取自此!”
“如果胡大人非要说什么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这天下都是他老赵家的,那一百多年前,这天下曾姓李,两三百年前,这天下曾姓周……王朝如人,皆有寿命,大燕气数已尽,还望胡大人莫要执迷不悟!”
胡潜不赞同,但一时有找不到话反驳,只能哑声道:“陶大人好口才,我说不过你,但你我道不同,你无需再多言。”
陶建华失望地看着他:“我本以为胡大人有所不同,如见看来,是我家大人高看胡大人了,如此是非不分,冥顽不灵,愚忠固执,委实值不得我家大人为你如此费心思!”
胡潜深吸一口气:“陶大人,你不必激我。你有你的选择,我有我的选择!”
陶建华耸了耸肩:“罢了,我家大人说过,强扭的瓜不甜,这事勉强不得。也是我家大人惜才,看胡大人有颗爱民之心,有意招揽。我家大人本打算邀请胡大人在庆川过年,然后派人去将大人的亲眷悄悄接出京城,但现在看来是我们想岔了。”
叹了口气,他拱手道:“既如此,那我也不多言了,恭祝胡大人一路顺风,再会。”
丢下这番话,他就干脆利落地走了。
留下胡潜一个人对着收拾到一半的行李,面色阴晴不定。
过了一会儿,阿牛走进书房,看着书房里还保持着收拾到一半的模样,有些诧异,连忙说道:“大人,您身体不舒服就回房休息吧,这里让小的来!”
胡潜抬头认真地看着他:“阿牛,你更愿意生活京城还是庆川?如果你跟我没关系,就是那街上的一个小摊小贩,又或是城外耕作的农夫?”
阿牛挠了挠头:“大人怎么想起问这个……如果小的只是一介草民,那还是在庆川吧,这街上达官贵人少一些,小的不怕一个不小心得罪了人。当然,小的最喜欢的还是跟在大人身边,小的能追随大人,乃是小的三生有幸……”
胡潜懂,虽然他这两年不怎么得圣宠,可好歹也是正三品的兵部左侍郎,在京中也算是权贵人家。而阿牛作为他的亲随,府里的奴仆、别家的奴仆、街上的商贾、庄子上的人,见了他都会客客气气的。
可若是没他这层关系,只是最普通的庶民,那又不一样了。
见胡潜面色阴沉,一直没吭声,阿牛有些担忧:“大人,可是小的说错话了?小人这张嘴笨,您别跟小的一般见识,要是小的说错了,您说,小的一定改。”
胡潜摆了摆手:“没事,你下去吧,我想一个人静一静。”
阿牛本想说书房还没收拾的,可看胡潜那疲倦的面容,还是咽下了到嘴边的话,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去,并拉上了门。
***
“失败了?”郑深看陶建华木着脸回来,立即问道。
陶建华直叹气:“这位胡大人倔得很,老郑啊,恐怕这事还得你出马,我这嘴巴没你会说,我按你说的,他听了还是没什么反应。”
郑深仔细问了一番他们二人的对话。
“容我再想想。”
陶建华看他这样,有些愁:“别想了,一会儿就要天黑了,明天胡潜就回京了,你想再多,咱们都使不上劲儿了。”
郑深无奈地看着:“陶大人,心急吃不了热豆腐,你慌什么,我不想好对策,急急忙忙跑过去,反而让胡潜看低了咱们,不好。”
陶建华摇头嘟囔:“我说不过你,你歪理一大堆。”
郑深笑了笑,没有在意。他仔细想了一会儿,据陶建华所言,胡潜那也并不是毫无希望,也许这事还真得他出马。
就在郑深打算自己亲自跑一趟时,门外传来了一个衙役的声音:“陶大人,郑先生,胡大人来了,想见陈大人一面。”
郑深和陶建华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笑了。
这事成了一大半了,不然依陶建华下午那番话,哪怕是为了跟庆川避嫌,胡潜也不会再来他们府衙了。
郑深笑道:“陶大人,你去接待胡大人,我派人去请大人回来。”
陶建华摸了摸鼻子:“我下午走的时候话说得有点狠,要不还是你去接待胡大人,我派人去请大人回来。”
郑深才不敢,直接起身从旁边的侧门开溜:“我还有事,劳烦陶大人了。”
陶建华气得鼻子都歪了,这个郑深,不厚道的家伙,把最难的差事丢给了他。
但现在府衙内,好像就还有个童敬在,但童敬这样的大老粗也不适合接待胡潜,只能他自己上了。
陶建华站起来,吐了口气,刻意翘起唇角,问旁边的仆从:“我这笑容怎么样?”
仆从觉得不怎么样,怪怪的,但他不敢直说,垂下头道:“回陶大人,挺好的。”
陶建华放心了,保持着这样的笑容,昂首挺胸出去接待胡潜:“胡大人,什么风把你给吹过来了,快,里面请,我们家陈大人一会儿就回来,还请你稍等片刻。”
这时候看到陶建华,胡潜其实也有些不自在,尤其是对方脸上的笑容,怎么看怎么别扭。
好在大家都是纵横官场的人,最是会粉饰太平和做面子。他回了一礼道:“麻烦陶大人了。”
两人进了厅堂,陶建华忙让人上茶,然后跟胡潜聊起了庆川本地茶叶的事,胡潜心里也松了口气,连忙应和,绝口不提先前之事。
接到消息的陈云州立即回了府衙。
刚进衙门,郑深就凑上去,悄声跟陈云州说了大致情况。
陈云州点头:“郑叔,你去忙吧,我知道该怎么做了。胡大人这时候来府衙就是一个信号,我会给他台阶下的。”
郑深闻言放心退下了。
陈云州整了整衣冠,然后大步走进厅堂,笑道:“胡大人,久等了,抱歉。”
胡潜连忙起身,拱手行礼:“是胡某唐突,贸然登门,打扰了陈大人的行程安排。”
“都是自己人,胡大人不必如此见外,请坐。”陈云州笑着坐到上首的位置,态度亲近。
胡潜依言坐下,正有些不知道该怎么开口时,却又听上方的陈云州说:“胡大人,这段时间天气寒冷,北方可能有大雪,路途遥远,大人不如留在庆川,若是想尊夫人了,我等可接夫人来与大人一道团聚。”
见陈云州主动提了这事,还一再承诺会将他的家人接到庆川,胡潜松了口气,不然他还真不知道怎么开口,毕竟先前是他拒绝了陶建华。
他拱手说道:“多谢陈大人的好意,不过不用了。陈大人有所不知,因战事失利,皇上对我甚是不喜。如今我又办事不利,只怕江南战局再度进入胶着。这次回京,我这兵部左侍郎怕是也坐到头了。”
“胡某无能,食君之禄,既不能为君分忧解劳,就不霸占着这个位置了。胡某打算回乡颐养天年,也好陪陪家中的老父老母,以尽人子之职。”
陈云州明白了,胡潜打算辞官回乡。
这倒是个更好的全身而退的法子。
不然他们的人要将胡潜的家人从京城接到庆川多少还是有些风险的,朝廷知道后,肯定会派人追击。
“也好,胡大人为朝廷殚精竭虑一二十载,也该休息休息了。”陈云州笑着说。
胡潜目光望向北方:“只是如今天下不太平,胡某的家乡榆粥往北,过了陕州就到井州了,就怕哪一日高昌人继续南下,榆州危矣。陈大人既有鸿图之志,还是要早做打算啊!”
陈云州点头笑道:“多谢胡大人提醒,我会尽快的。”
目的达成,胡潜也没多留,站起身道:“天色已晚,胡某明日还要回京,就不打扰了,陈大人、陶大人,再会!”
陈云州本想送他。
但却被胡潜阻止:“陈大人,心意胡某领了,但人多眼杂,您请留步!”
“好,祝大人一路平安。”陈云州停下脚步笑道。
目送胡潜清瘦的背影消失在夜幕中,陈云州和陶建华才转身回府衙。
陶建华说:“大人打算拿下冲州和榆州吗?”
这两个州府在定州、仁州以西,也是偏远之地。目前归属于朝廷,但驻军并不多。
陈云州之所以一直没对这两个州府动手,一是因为庆川发展得太快,地盘不少,不用急着去抢这两个地方,二来他也是不想太过激怒朝廷。
为啥龚鑫这么遭朝廷恨。
朝廷一直派重兵攻打他?
还不是因为他占的都是江南这等富庶的地方,而且他早早称帝,挑战嘉衡帝的权威,朝廷视他为眼中钉肉中刺,恨不得除之而后快。
相较之下,朝廷对他和葛镇江的打压力度要轻得多。
但现在胡潜都把条件挑明了,而且他们庆川军也休整得差不多了,是该将这两州收入囊中了。
陈云州点点头说:“过完年,我给林将军写封信吧,这事就交给他了。”
这两个州都只有几千普通卫兵,要拿下来太容易了,让在仁州的林钦怀派一部分兵力出去就足够了。
陶建华也知道朝廷那点常规的卫兵抵不了事,便揭过这茬,提起了过年的事。
***
腊月二十九,胡潜带着人离开了庆川,赶回京城。
回去没有来的时候那么赶,但他一路上还是没怎么休息,从早到晚一直在赶路,若错过了城镇,就借宿在村民家或是野外露宿。
十天后,他到达了平州,见到了驻守在平州的禁军统领甄卫,知道了田州战事失利的消息。
龚鑫买了大批火、药回去,然后制了一批木头做的箱子,一旦遇到大军攻城,城下大量朝廷大军集中在一起时,他们就将木头箱子点燃用绳子放下去。
落地时,箱子刚好燃到里面,引爆火、药。
此外,他们还在城外埋了一批火、药,然后将藏在陶瓷管里的引线埋在地下,牵入城中,等朝廷大军进击时,再点燃引线,打朝廷一个措手不及。
这法子虽粗糙,但有效,每次爆、炸都会造成几十上百人的伤亡,而且还会严重地打击朝廷大军的士气。
在损伤几千人之后,朝廷大军只得暂时退兵。
甄卫好奇地问:“龚鑫已经用了不少火、药,胡大人知道他们具体买了多少吗?”
胡潜苦笑:“具体的我也不清楚,但几千斤应该是有的。”
“这么多!”甄卫有些诧异,低喃道,“那他们很可能还有库存,这下麻烦了。”
胡潜摇摇头叹息,没再说话。
第二日,他继续启程。
在正月十七这天,胡潜终于回到了京城。
戈箫的消息非常灵通,胡潜刚回去衣服都没来得及换,他就派人来请胡潜了。
胡夫人看着瘦了一大圈的丈夫,很是心疼:“你才刚回来,连口热饭都没吃,他就又派人来了。我去打发了他,你洗个澡,吃了饭,好好睡一觉再说。”
胡潜拉住她:“这段时间有劳夫人了。我去吧,他圣宠正隆,不宜得罪。”
胡夫人抱怨:“这一去,又不知道得几个时辰,你身体吃得消吗?”
胡潜张臂换上衣服,笑道:“没事,等这桩事了了,我就陪你回乡种指甲花,你不是想种大片的指甲花吗?乡下地方大,随便咱们种。”
胡夫人嗔了他一眼,眼中含泪:“都二十几年前的事了,你还拿出来说。我啊,现在不盼别的,就盼咱们一家平平安安的。”
胡潜握了握她的手:“这些年让夫人担心了,放心吧,这种日子很快就要到头了。”
胡夫人满是担忧地将胡潜送出了门。
京城果然如陈云州说的那样下起了大雪,白莹莹的一片,一出门,大片大片的雪花就飘了下来,仿佛要将这人间的污浊一扫而尽。
胡潜冒着大雪,深一脚浅一脚地出了门,坐上马车。
半个时辰后,车子到了戈箫的府邸。
候在门口的管家将胡潜领去了书房:“这段时间天气冷,我家大人的病又犯了,身体不大好,不然我家老爷定是要亲自登门拜访胡大人的。”
对于只要有事戈箫就身体不好,胡潜已习以为常了。
可能是因为心里已经有了决断,这一刻,他心里意外的平静,再也没了往日的不忿。
“胡大人,到了,请。”管家推开了书房的门。
一股热气扑面而来。
胡潜解开大氅,递给身后的阿牛,踏入书房。
外面是冰天雪地,书房内却温暖如春。胡潜扫了一眼,便看到好几个火盆烧着上等的,没有一丝烟味的银霜炭。
“咳咳咳,胡大人辛苦了,快请坐。”戈箫坐在书桌后咳了一声。
胡潜拱手行礼:“下官见过戈大人。”
戈箫摆手:“你我之间,何必如此多礼。胡大人,庆川之行失败一事我已知晓。这事怪不得大人,只怪那乱军逆贼太过狡猾。”
胡潜知道戈箫的目的,苦笑:“戈大人不必为下官开脱,此事确实是下官办事不利,下官会去面见皇上,一力承担此事,绝不会连累他人。”
戈箫有点诧异,但基于往日里胡潜的好用,也没多的怀疑,反过来安慰胡潜:“胡大人刚回来,辛苦了,见皇上的事就缓一缓,你先在府中休息一段时间吧。等皇上的怒气消了之后,我一定会助胡大人重新回到兵部。”
胡潜早就知道这口锅会扣在他身上。
但他没想到,自己还没回来,这些人已经决定了他的去留。而皇帝,都没亲自问他一句就定了他的罪,直接撸了他的官职。
太可笑了。
这件事,从头到尾都不是他的主意,他也没得到朝廷的任何支持,就带了几个人,一个月奔波近五千里,最后竟落得这样一个结局,实在是太讽刺了。
哪怕已经有了“异心”,胡潜仍觉心凉。
过去二十年,他兢兢业业为朝廷办事,为皇帝尽忠,就算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吧,可结果呢?
朝廷让他去买火、药,可从头到尾,一两银子都没拨给他,他用什么去买?
现如今出了岔子,倒成了他一个人的错。他成了江南战事失利的罪魁祸首。
看胡潜脸色发青不作声,戈箫知道他不满,安慰道:“皇上只是一时生你的气,胡大人不必担心,过阵子皇上的气就消了,到时候我会联合富尚书、虞尚书他们,替胡大人说话,让胡大人尽早返回兵部。”
怎么,他还想卖自己一个人情?
他莫不是将自己当傻子!
今日之事,要说没戈箫的推卸责任和推波助澜,他胡潜两个字倒过来写。
胡潜知道,肯定是江南战事失利,皇帝发怒,戈箫就把自己推出来,说自己采购火、药不力,让龚鑫的人抢了先,皇帝更加愤怒,怒火集中对准他一个人,不知是皇帝还是其他人先提起来,他们就罢免了自己的官职。
罢了,这个官他索性也不想当了。
胡潜站了起来:“不用,如果戈尚书想说的就是这个,我没有怨言,也没有意见,就不劳戈尚书费心了。我才疏学浅,办事屡屡出差错,实不堪大任,如今年纪又大了,还是将这个位置让给更有能力的人吧。”
戈箫有点诧异,好脾气的胡潜竟也会发火。
但转念一想,就是泥人也有几分脾气,这次胡潜的罢免确实有些惨。
他笑了笑说:“胡大人不要说气话,胡大人在我们兵部的功绩谁人不知谁人不晓?咱们兵部可缺不了你。胡大人这一路辛苦了,先回家休息吧,我向你保证,最迟三个月,我一定会让你回兵部的。”
胡潜讥笑:“戈大人准备让我回兵部做什么?从员外郎做起?还是从七品的主事做起?不必了,我胡潜不食嗟来之食!”
说罢,起身连告辞都没说就直接黑着脸走了。
管家看着胡潜黑沉着脸出门,将木门摔得啪啪作响,连忙侧到一边,等人走后,他进了书房,拉上了门,低声说道:“大人,您跟胡大人谈崩了?”
戈箫不以为意:“一个莽夫而已,好好跟他说,他不听还发脾气。不过别说,他还挺好用的,他不干了,我还得重新找人,兵部其他人要不都木得像疙瘩一样,要不就滑溜得像泥鳅。”
毕竟不是每个人都像胡潜这样闷头做事,还回回背锅都不撂挑子的。
管家听出了他的遗憾,连忙笑道:“大人不必担心,依小的瞧啊,这胡大人也就是在气头上,说的气话,等他冷静下来,必然会接受大人的好意。毕竟这是官身还是白丁,差别可大了。”
戈箫想想也有道理,大笑道:“你说得是,下次胡潜登门拜访,晾他一晾。”
就当是给胡潜一个小小的教训了。
另一边,胡潜疾步出了尚书府,坐上了马车。
阿牛小心翼翼地看着他:“大人,您没事吧?”
刚才他已经听尚书府的人说了大人被罢免的事。
他心里很是不忿,可又无能为力,甚至为了不给自家大人惹麻烦,在戈府都不能说一句不满的话。
胡潜心里其实并没有太难受,因为这是早就预料到的结果。皇帝撤了他的职也好,不然他还得想办法辞官。
他刚才在戈箫书房里的表现,有一半都是演给戈箫看的,毕竟谁遇到这种事都不可能无动于衷。
不过戈箫这个始作俑者的惺惺作态实在是恶心到了他。
戈箫是吃定了他,觉得他没法反击,只能一次又一次地默默承受他的欺辱吗?
但他胡潜偏不如戈箫的意。临走之前,他也要送戈箫一份大礼。
胡潜面色稍缓,对阿牛说:“无事,让车夫掉头,去黄郎中家里。”
黄郎中是兵部的一名五品郎中,跟胡潜是同乡,两人关系特别好,还组了一个榆州的小圈子。
既然自己要投明主了,自然要干一票大的,多拉几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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