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1章 诛神之战(七) 他的女儿。
但瑶光明?到底想得太简单。
他翻遍了古书?典籍, 不断地?磨砺神识,无数次闭关深耕。
以为只要等自己境界有成,取出?碎片便不在话下。
“可是不行, 还?是不行……”
怎么都不行……
老胖子深深闭上眼, 长叹一声, “无论我如何努力, 都没办法?参透上古神器的奥秘,每一次尝试, 一经触碰到神石碎片皆会被它暴力弹开。
“即便仅是这么一小块, 我也压根, 不是它的对手。”
他扣着噎鸣石的手指,因用?力泛出?了青白,带着几分旁人无法?想象的自暴自弃:
“凌绝顶又怎么样呢,与昔日的瑶光祖师相比,我不过是个懵懂无能的幼童而已……”
他取不出?碎片来。
自然也无法?将?完整的噎鸣石投入封印之中。
“那枚碎石已经和人的心脉彻底长在了一处, 彼此血肉相连, 难舍难分。”
“想要补全大阵,就?只能在法?阵动荡之际, 利用?神器灵力的乱流, 以整个活人之躯去填……”
而此时距离祖师修为耗尽还?有不到两百年。
“所以……”
瑶持心见?他几乎不敢抬起视线, “我强行让那个孩子,入了道……”
凡人是活不到这么长的时间。
为了困住噎鸣碎片, 为了不让碎片再度逃脱,也为了等到大阵崩溃。
哪怕她根骨平平并不适合修炼, 哪怕她生来就?不属于玄门,瑶光明?依然不惜代价,不遗余力地?让她突破了境界, 拔苗助长一样地?提升灵骨修为。
就?为有朝一日,亲手送她上路……
可以说,她这一生的所有,都是由他造成的。
“我不是一个合格的瑶光继承人,也不是一个好父亲……”
明?明?是他的责任,最后居然要一个小姑娘来承担。
每每想起此事,瑶光明?便会生出?无限的内疚与愧痛。
于是他从小到大都依着她,宠着她,有求必应,言听计从,因为知?道迟早有一日,她要为了这个大阵把自己填进去。
或许是一条命,也或许是,永生永世不见?天日。
他想让她这辈子至少过得开心一点。
吃,喝,玩,乐,喜欢的人,爱做的事,一件一件,不留任何遗憾。
但这毕竟是他的一厢情愿……
震颤不止的浮岛让天宫上原本?就?破损的檐角尽数坍塌,露出?光秃秃的屋顶。
瑶持心还?维持着先前的动作,周身几乎僵成了一座雕塑,她耳边不知?几时开始响起了难以忍受的轰鸣声,一直响到盖过满山的嘈杂。
这个时候她依然没能从老父亲的那番话里回过神。
分明?每个字都能听懂,可又十分陌生。
仿佛过去两百年的时光一下子被推翻了似的,她逐渐对自己都变得不认识了起来。
原来我不是瑶光掌门的亲生女儿?……
她心想。
也没有所谓美得惊天动地?的废物娘亲。
没有了不起的出?身。
更没有引以为傲的爹。
难怪自己的根骨那么稀松平常。
难怪能有这样得天独厚的待遇。
难怪会得到无条件的偏爱……
现?在,一切都说得通了。
原来是这样。
原来是这样啊……
她忽然喃喃默语。
那我到底是谁呢?
在这当下,瑶持心不可抑制地?回想起许多往事——老爹对她的迁就?,对她那稀烂的学业不以为意的态度,无数次地?包容、袒护,比宝贝自己还?要宝贝她的性命。
——“有什么就?交给林朔去办,你高兴怎么玩就?怎么玩。”
——“就?这样,就?这样吧……我闺女修行跟不上也无所谓,爹养你一辈子……”
所以其实,不管她修炼得好不好、是废物还?是上进,不管怎么努力,都是没有意义?的是吗?
反正她早晚也要在两百年后和大阵融为一体……
瑶光山这遭人诟病已久的没用?大师姐,不是由于和掌门的血脉关系才有今天的地?位。
那么年幼时让她骑在背上,沿着落云湖奔跑捉蝴蝶,当她病倒床榻,彻夜寸步不离地?守在旁边。
也是因为……
因为噎鸣石的碎片在她身上的缘故么?
她脸上明?明?还?未及流露出?悲伤,眼角已有泪水猝不及防地?滑落,落得连她都始料未及。
瑶持心手忙脚乱地?用?指尖去擦,看到自己的手时倏忽一愣。
我现在应该去做什么呢?
她忽然迷茫又不知?所措地?垂眸摊开掌心,无比空荒地?想。
是不是要去填补大阵来着……
被镇在浮屠天宫之底的六件神器正愤怒地?往外施压,试图挣脱身上的重重枷锁。
众人近乎都能感觉到,接连而起的颤动是昔年瑶光老祖按下的封印术在一根接着一根地?崩塌。
大概由于先前昆仑掌门那一剑,加上瑶光灭炸开的真元,将?这个古老又坚固的法阵撬开了一角。
大阵崩坏的日子提前了。
不过就?算没有这一出?意外,三?千年的限期也已经逼近,左不过是这几年的事,不是今天,也有可能是明?日。
理智告诉瑶光明?一些必要的牺牲在所难免,他们等了快三?千年,不能功亏一篑。
这是为了大局,也是为了大义?!
“可是……”
瑶光明?睁开眼的瞬间泪流满面,“那是我的女儿?啊……”
瑶持心僵硬而怔忡的脸上骤然漫过一股莫大的哀伤。
“她那样信任我,一声一声地?叫我爹爹……”
他一点也不会带孩子,在叶琼芳的帮助之下照旧折腾得手忙脚乱,好几次感觉小丫头没死于神器的压迫,估计先得葬送在瑶光掌门拙劣的奶孩子手法?里。
然而她还?是很黏他。
从会说话就?糊着一脸鼻涕口水,边跑边摔,连滚带爬地?去门口迎接他,成日里“爹爹爹爹”地?喊,像条了无心事的小狗。
瑶光明?看着她一天天长大,一天天窜高。
由一个粉雕玉琢的奶娃娃,长成一个明?秀鲜亮的少女。
她越可爱,越乖巧,他内心的阴霾就?越深重。
负罪感时时萦绕在瑶光明?的心头,好像看一眼就?会少一眼。
可是小姑娘什么也不知?道。
她会为了让他高兴去学做他的家乡菜,会为了让他骄傲以身犯险地?擅闯禁地?。
她觉得父亲好爱她。
但他又怎么说得出?口,自己是要送她去填封印大阵的……
那一天从试炼之地?回来,瑶光明?愈发下定了要突破境界的决心。
他道心几度碰撞,近乎走火入魔,不惜将?自己弄得不人不鬼,就?是希望能登凌绝顶后,可以把他的女儿?从瑶光山千百年的责任中平平安安地?救出?来。
“可我没有想到……”
众目睽睽之下的玄门大能,悲哀万分地?用?两只胖手捂住眼,“所谓的凌绝顶在神佛之力面前那么渺小,那么微不足道。”
他居然还?是取不出?神石的碎片。
瑶光明?一遍又一遍地?尝试,不停地?修行,夜以继日,通宵达旦,发了狠地?磨砺自身,就?想着能赶在大限将?至那天前成功补全噎鸣石,完成法?阵。
所以从头到尾,根本?就?没有什么赖以飞升的外物,也没有什么不为人知?的修炼法?门,只是一个无能的父亲,徒劳无功地?挣扎而已。
他压不住大阵,取不了噎鸣石。
到头来两千年光阴,他什么都没办成。
矮胖的老爹经过一夜鏖战衣冠早已凌乱,此刻他佝偻着腰站在对面,形容无端多了几分沧桑与狼狈。
瑶持心在刺耳的长鸣声中,浮起万般滋味,心里复杂得百转千回。
就?在这时,响个没完没了的耳鸣乍然退却,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听不出?声音也听不出?情绪的话语,陌生却轻柔地?提醒她:
——瑶光明?在骗你。
她愣了一愣。
——这不过是他想让你心甘情愿为道义?献身,自己图个心安理得的说辞。
——还?没明?白吗……
——你就?是他养在瑶光的一个安置碎片的容器。
——正如当初那少年所言,“牛羊宰杀前也是让人舒舒服服地?圈护着。”
谁……在说话?
瑶持心还?没来得及弄清这番言语的源头,前方?竟异变突生——
天宫角落里一堆不起眼的残垣碎砖下面,瑶光灭撑着躯体御剑而出?。
满场的高手大能们均陷在这信息过于庞大的真相里,谁都未曾注意到此人竟还?活着。
由于先前昆仑掌门削了他一剑,他掉下去的动静又不小,众人下意识地?以为他已经凶多吉少,没料瑶光灭居然尚存着一口气?。
看模样他应该伤得也不轻,御剑不过到两丈之高就?不能继续了,只拿手撑着墙半是癫狂半是明?了地?望着地?面的瑶光明?,表情似是而非地?“嗬嗬”两声:
“你跟那老东西……偷偷摸摸所图谋的,竟是这种活见?鬼的事……”
“我就?说你这么个无心情爱的虚伪之人,怎么几年不见?,就?平白无故成了鳏夫,还?冒出?个女儿?。”
他隐约想到什么,“难怪,难怪那日我用?她的血所炼妖核会临场失效……”
瑶光灭话讲到一半呛了口血,等咳出?来才又接着自语:“瑶丹青,掌门……师尊,好啊,在他心里原来我是个贪婪狡诈的小人,你是清清白白的君子……”
“你们真是,好光辉,好伟大啊!”
“我愿称你们为当世之圣,全天下的大佛都该让位给你坐!”
瑶光灭想过师父的偏心,也想过他的私心,却没想到他从始至终是这样看待自己的。
他的一切勤勉上进皆是利欲熏心,一切兢兢业业俱是不守本?分,他分明?把玄武峰打理得井井有条……
当初在天宫内偶然窥见?瑶光历史的零星片羽,他就?猜到祖师像镇着什么法?阵,也猜到掌门印或有玄机。
为了掘出?这个秘密,自己蛰伏多年,煽动北冥,还?刻意把昆仑第一剑修往祖庙的方?向引诱。
万万料不到玄机不止一个,而是七个……
这可真是,这可真是一出?好戏。
瑶光灭眼底闪烁着报复的神采,挂着血渍的嘴角止不住上扬,他掐了个诀竖在胸前:“既然诸位当我是小人,那我总不好叫大家失望,小人就?该做小人该做的事,你们说,对不对?”
今天这个千古罪人,他当定了。
作为昔日学富五车的玄武长老,他轻而易举地?给岌岌可危的大阵添了把火,浮岛轰地?一倾斜,封印崩溃的速度比先前更快了!
林朔拄着剑狠厉地?一咬牙,立即飞身上去将?他拦腰斩下。
而此时此刻,天宫外的开明?、昆仑两派主事却一动没动。
大能们均意识到法?阵即将?坍塌。
话说到这个份儿?上,瑶光明?连自己养了两百年女儿?的真实身份都肯公之于众,没道理不信他。
何况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神器的事要是真的,这帮无法?估量的东西一旦现?世,不仅仅是生灵涂炭,天下大乱。
它们八成会重新组建起自己的势力。
对于白手起家的神器而言,那当然是修为低浅的修士比他们这帮早已有门派立身的老东西好驾驭,届时第一个容不下的必是六大仙门!
连瑶光明?都压不住的货,他们就?更别想与之抗衡了。
那一瞬,开明?宫主、昆仑掌门、长老纷纷冒出?一个心照不宣的念头——封印阵法?绝对不能破!
今天七件神器必须得永远长眠在这里!
三?个人的视线齐刷刷落向瑶持心,同时动了手。
第142章 诛神之战(八) 她开口的瞬间,眼泪一……
她眼前闪过几缕黑烟缭绕的青丝, 奚临的反应不可谓不快,仿佛未经思考人?就已经动了,在三大高手逼近前的刹那, 以一己之力硬扛了下来?。
裹挟着煞气的照夜明一边承受着暴虐的戾气, 一边抵挡住迫人?的威压, 隐隐显出捉襟见肘的狼狈相。
只听见“啪”的一声脆响。
剑身于几道势力的夹击下崩开了一条裂纹。
他还?是?太累了。
瑶持心看着鏖战了一整晚的青年朝她微微侧过脸, 一如?那个血色弥漫的大劫夜,眼里充斥着通红的血丝。
“快走。”
他手背上青筋根根而起, 山脉般颤抖着, 本命剑在掌中凄切地哀鸣, 忽然不知因何那样悲伤。
“走啊师姐!”
瑶持心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却茫然地想。
为什么会这样……
行将?破土而出的危机已近在眉睫,地面上的震动再无停歇,晃得整个世界都跟着天旋地转。
像是?在催促什么。
而她一开始,仅仅是?想救自己的仙山免于灭门之灾而已啊……
直到现在, 瑶持心还?是?不明白事?情怎么会发展到这个地步。
在这当下, 她冥冥中感觉。
原来?不是?不管怎样都避不开瑶光山的大劫,而是?不管怎样都避不开大阵崩溃的这一天。
满场的瑶光弟子个个不知所措, 连雪薇和林朔也不知道应该如?何是?好。
毕竟不是?所有人?都如?奚临一般, 全部的原则只有她一个, 可以毫不犹豫地做出选择。
是?要帮着大师姐对付别派掌门吗?
然后呢?
再帮着自家掌门,把师姐投进大阵里换取天下太平?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怎么好像只过了半个晚上, 世界就天翻地覆了!
场中央的三个人?轮流向青年施压。
昆仑掌门不好当真对奚临下死手,只能步步试探, 好言相劝:“你以为我们乐意当这个坏人?吗?”
昆仑长?老在旁解释:“实?在是?为了九州的未来?不得已而为之。”
开明宫主:“小子,你莫非想弃天下苍生于不顾吗?”
“改日世间如?若因此重新落入七件神?器的手里,死的就不止是?她一个了!”
“你会后悔的!”
青年因压在剑锋上的力道而狠狠地咬紧了牙关, 眉心与鬓角全是?汗。
“师姐走吧。”
纵使没有得到回应,奚临依然在灵台上道,“别管那么多了,走吧!”
“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他已经没有力气去?在乎别人?的死活了。
玄门也好,凡人?也好,什么都好,这天下爱变成什么样就变成什么样吧。
至少让瑶持心活下来?。
让她活下来?行不行?
奚临近乎带了几分哀求的意味深深绷紧唇角。
却也不知道自己此刻是?在哀求谁。
他不想再眼睁睁看着所爱之人?死于非命而束手无策。
他不想再经历救不了,赶不及和无能为力了。
假如?上苍注定要自己这一生都逃不过这种命运……
奚临唇角几乎见了血,奋力地朝昆仑两大剑修挥劈而去?。
那他修行一世到底是?为了什么呢?
难道他一生所求,就只有求而不得和事?与愿违吗?
此时,匍匐在地的瑶光明缓缓撑着膝头?站起身,一边的朱雀弟子想搀扶掌门,让他轻轻拨开了。
事?到如?今还?有一个办法。
老胖子攥紧拳,眼神?突然凌厉,带着某种破釜沉舟的决心毅然反身朝天宫大门而去?。
镇山大阵是?他半个化身,心念一动便可在门派内自由来?去?,瑶光明眨眼便瞬移到了摇摇欲坠的封印术旁。
这貌不惊人?的玄门大能扬起袖摆破烂的两条胳膊,再度朝六件神?器探去?。
既然祖师可以用自己的修为填补空缺,那他也可以,只要暂时稳住法阵,就能争取到更多的时间。
等来?日……
瑶光明狠心地一闭眼,顾不得考虑以后了,他将?两手按进阵法中央。
来?日,孩子们也许会想到办法的。
尽管问题并未得到解决,尽管此举仅是?将?解决问题的期限往后拖延罢了……可多一天也是?多一分希望。
他在内心深处恳求瑶光的列祖列宗原谅。
原谅他这颗为人?之父的私心……
但是?他一厢情愿地想为自己的私心献身,神?器却压根看不上他的身。
瑶光明甫一触碰到封印术的中心,近乎是?一弹指的工夫,空缺的阵法位便将?他的修为全部抽干了——甚至还?不够补足十之一二的量。
他周身的皮肉飞快松弛下去,眨眼间满头?银发,年迈龙钟,竟确乎是?个老人?的模样了。
“掌门!”
林朔见状连忙飞奔上前,在瑶光明又一次被大阵轻飘飘推开时于背后接住他。
修士那稳如?泰山的身躯在他手里居然轻得不可思议。
林大公子不得不震撼地看向瑶光明,又惊骇地去看不远处祖师像底下的法阵,若非亲眼所见,他简直不敢相信,常人?一生也难企及的凌绝顶,在神?器的面前如此的不堪一击。
这都是?……
都是?些什么怪物?
他抱住自家掌门的手指不自觉地收拢,好像后知后觉地见识到了事?态的严重性。
瑶光明虚弱至极地剧烈咳嗽,似乎还?是?不愿就此放弃,他正挣扎着起身再要往祖师像而去?。
也就是?在这时,眼前一抹隆重繁复的身影不客气地一巴掌挥开他。
“老匹夫闪开!”
南岳的雍和之主不知几时出现在了这里,谁也不知他在暗中窥视瑶光多久了,更不知他今夜是?用的什么法子偷摸进山的。
然而在这种混乱的局面之下,一时间也无人?有心思去?计较其中细节。
作?为符阵一道的高手,明夷接替了瑶光明的位置,二?话?不说迅速以暴力压制。
很快,他也毫无悬念地被神?器冷漠地拒绝在外?。
神?器对他可比对瑶光明粗暴得多,雍和城主的两只手掌登时灼伤得不剩一块好肉,他连眼皮也没眨一下,只尝试了这么一回便清晰地有了认知,当下放弃了这个想法,知道现在除了封印无路可走。
他没有瑶光明那么多的犹豫,三下五除二?便调动起封印术的符文,启动了阵法。
不远处,瑶持心的身上立刻有了反应,与瑶光明怀中残缺的噎鸣石遥遥共振。
尚在与两大掌门交手的奚临见得此情此景,撑着一口气逼退对方,想也不想就冲明夷杀去?。
大概就猜到他会打上来?,雍和城主腾出一条胳膊来?拦他。
望进青年那双赤红得失去?理智的眼眸,明夷一针见血道:
“你在发什么疯!”
“明不明白神?器重现意味着什么?当初岐山人?是?如?何摆脱‘眼睛’诅咒的,后代子孙又是?怎么融入普通人?当中的——灵气复苏——你都忘了是?不是??!”
“岐山部的‘眼睛’因神?力而生,如?果这七个破铜烂铁再次回到现世,那些早就回归平常的岐山后人?又生出‘眼睛’来?怎么办?”
“你能保证吗?你敢赌吗?”
“只要凡心贪婪,猎人?就会应时而生,什么都不会改变的!”
奚临满身的张牙舞爪在他一句句逼问下渐次退却了凶狠,眼里一瞬间流露出茫然来?,好似根本没意识到这个后患……
而明夷还?在继续:“你花了多长?时间……我费了多少心力,才终于让死不瞑目的那些族亲安息。”
“三千年了,大家好不容易换来?的安宁,你想要岐山的历史重演吗?!”
“你还?想见证下一个小荣和阿南是?不是?!”
奚临握在剑柄上的力道已在无意识中松开大半,让他这一声喝得不禁踉跄了一下,站在半步开外?。
明夷看见他脸上那一刻的迷茫和凄惶,无助得仿佛像回到了多年前站在黑市外?的模样,突然又不忍再说下去?。
知道这对他而言,也的确太残忍了。
——“我跟着师姐,这些年也过得很开心。”
——“反正没有你,我现在大概也只是?百鸟林下的一缕亡魂。”
昔日汤泉外?听到的话?言犹在耳。
到那时明夷才明白为什么他当初四年未归,音信全无。
原来?他本是?打算死在那里的……
明夷收回视线,抬手催动法阵时不得不强压住内心翻江倒海的起伏。
如?果这个世上真的有命运,他也想知道命运为何会待人?如?此苛刻。
就真的不能对他温柔一点,哪怕只是?一点吗……
包裹着全身的煞气随拂过的一缕清风悄无声息地消散。
奚临站在原地微微地喘着气,掌中的照夜明和他一并怔忡沉默,有那么一瞬剑与人?都陷入了某种失重的空旷感。
他明明曾对自己发过誓的。
无论如?何,都会保障师姐的安全,就算让他放下手里要救的人?,就算要他背负千古骂名?也无所谓,就算……
随着大阵开始运转,瑶持心忽的发现身侧腾起一个四四方方的结界,将?她和外?界相隔离开来?,继而逐渐远离地面,远离人?群,向着天宫的方向转移。
“师姐……”
回过神?后的奚临立即御剑追上去?。
“师姐!”
他隔着结界将?五指放在难以穿透的屏障上,就那么看着她。
瑶持心从来?没有在奚临脸上见过这样的表情。
那眉眼间近乎是?空白的,浮萍一般找不到归处也寻不到来?路,彷徨得无所适从,似乎惘然失措地想要有人?来?告诉他,此时此刻应该怎么做。
而目之所及的天宫大门外?,人?们均仰着头?或专注或惊讷地望着她。
所有目光都在等待她向整个九州献出自己这条乏善可陈的命。
比起无数鲜活太平的未来?,损失一个废物又能怎么样呢?
再划算不过了不是?吗?
假如?她是?一派之主,想必也会做出同样的抉择。
这两方的价值孰轻孰重根本不必衡量,傻子都知道的答案。
黑到一望无际的天边隐隐有黎明将?至的前兆,可希望渺茫得比天上的星光还?微小。
祖师像下的法阵大开大合,北斗七颗星星上,属于破军的空缺正在牵引着高空的碎片和残缺的噎鸣石归位。
瑶光明在林朔的搀扶下险些直不起身,开明、昆仑两派掌门的视线严肃又紧张,雪薇与叶琼芳却不欲再看,纷纷别过眼。
几乎所有人?心中都清楚地明白大局已定。
而就在这时,谁也没想到。
众目睽睽之下瑶持心竟毫无征兆的,凭空消失了。
仅是?一眨眼。
天上便只悬着一个空无一物的方形结界。
以及黯淡寥落的八方星辰。
*
瑶持心再睁开眼时,发现自己正置身于一片白茫茫的虚无之中。
很像内视的状态,上不着天下不着地。
没有各派掌门,没有瑶光弟子,没有奚临、老爹,更没有浮屠天宫和行将?落成的封印大阵。
甚至连夜空也没了。
这里唯有她一个,空旷得吓人?,也安静得吓人?。
脑子短暂锈住了一样,她对此居然并未感到吃惊。
可能是?这一夜经历了太多变故,颠覆认知的东西接踵而至,相较之下突然被带到一个奇怪的地方,好像也不是?那么值得意外?的事?了。
瑶持心茫茫然地仰头?打量周围,紧接着,她眼前忽地呈现出了原本瑶光山浮屠天宫外?的画面。
那关着她的结界内空空如?也,而地面上的人?们犹在不明所以地四顾。
这应该是?自己消失后的情景。
她能看到外?面发生着什么。
——瞧见了吗?
虚无之间,有个念头?轻轻询问。
——他们在找你。
——每一个人?,都在找你。
——你以为他们是?出于好心,是?关心你才这么在乎你的安危?
——不是?的。
对方轻描淡写地一语道破。
——那些人?之所以如?此紧张,是?因为要等着拿你填阵。
——你不在了,他们自然担心了。
瑶持心闻言虽然一声未吭,神?色却不自觉地落寞下来?,静静地垂眸注视着宫宇大门处扶墙而站的瑶光明。
而那个声音无形无色,分辨不出男女老少,也不含任何情绪,所有传递给她的信息都像是?直接响在她意识之上。
——你想想看,瑶光明对你会有几分真心呢?
耳畔宛若有一缕清风,极尽温柔地拂过她的脸,陪她一起观望这现世人?间。
——他对你好是?为了弥补今后让你去?死的内疚。
——他怕你受伤,怕你遭遇不测,是?担心碎片旁落,封印不了神?器。
——他要你无忧无虑地活着,竭尽所能地满足你,就为了让你死的时候更名?正言顺,无从抵赖。
——“你看,你都快快乐乐地活了两百年了,也该知足了吧,该是?时候为大义牺牲了吧”如?若不然,他不是?白白宠你一场吗?
——你说,倘若你体内没有半块噎鸣石,瑶光明还?会对你这么好吗?
宫墙下的老父亲打了个趔趄,被赶来?的林朔扶住,他银丝满头?,看向结界的表情说不清是?懊悔还?是?悲痛。
对方见缝插针。
——扪心自问,他是?把你当成什么在养呢?
——女儿?
——容器?
——还?是?瑶光祖祖辈辈指派的任务?
那意识润物细无声地在她心上低语。
很快,眼前的画面倏地一转,为瑶光山别处的场景所替代,仙山的弟子们、别派的修士们、玄门的大能与天才不紧不慢地在她视线里一一闪过。
——你的牺牲有意义吗?
——在他们看来?,你就是?个无足轻重的小角色,除了瑶光掌门女儿的身份,没有一样能拿得出手的。
——当然,如?今连掌门女儿也不是?了。
——你只是?个无人?在意的普通凡民。
——修为不高,天赋没有,活着可有可无,死了也不算仙门的损失。你为他们填阵,没人?会感激你,他们只会觉得这是?理所应当,一点都不可惜。
——甚至,还?很划算呢。
对方太会直击人?心了,句句和风细雨,所言既残酷又现实?。
——你葬送在此地,谁会记得你呢?
——明日一早,人?们只知道有个挺厉害的大麻烦被几大仙门镇压下去?,他们见过乱世吗?知道利害关系吗?
——什么神?器夺取灵力,什么民不聊生,弱肉强食,是?不是?瑶光编出来?给自己贴金的一面之词还?难说呢。
——大多听完也就一笑了之,几个会放在心上?
瑶持心眼底的戚色愈沉愈深,不得不承认这番话?是?最有可能发生的结果。
像是?看出她听进去?了,那道意识更加放缓了语气,怜爱无比地疼惜她。
——为这些人?放弃生命值得吗?
——那大阵底下是?无尽的深渊,永远暗无天日,可比死还?难受。
——倒不如?跟着我,我们一起长?长?久久地活下去?,不好么?
——这么多年了,你见我几时害过你?
事?到如?今,即便对方不主动提及,瑶持心也猜到这个不住殷切劝诫的东西就是?那枚嵌在心脉上的碎片。
噎鸣石具有操控过去?时光的能力,想必在大阵将?成,千钧一发之际,它觉察危险将?至,所以把自己拽到这个空间缝隙里来?。
就像昔日“那个”大劫夜,她临死的一瞬无故回到六年前一样。
不是?老天爷当真听到她的祈愿,大发善心给她机会。
也不是?天降异象,她生来?好命。
一切的一切,都是?因为石头?不想让她死。
以至于还?贴心地将?重获新生的日子定在大比开始之前,方便她应对。
——没错。
而神?石隐约看透了瑶持心的所思所想。
——毕竟,我才是?这个世上最在乎你生死的那一个。
尽管是?利益相关,但正由于各取所需,从它嘴里说出来?,才显得有理有据。
——若不是?我,你早在“上一次”就该身亡命殒,化为乌有了。
轻风在她耳畔一拂,耐着性子劝说。
——若不是?我,你哪有机会重活一场,哪有这样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真元,哪有这等惊世骇俗的相貌。
瑶持心忽觉垂在胸前的发丝因风轻起轻落,好似被谁撩了一下。
——只要你喜欢,我还?可以分一些修为给你,想当天下第?一有什么难的?
——别说什么百年不遇的天才剑修,哪怕是?区区凌绝顶也不是?你的对手。
——何必这样辛苦地努力修炼呢?跟我合作?,你不用努力也能过得很好。
——无穷的实?力,无上的地位,美貌、法力、身份,所有人?都会高看你,仰慕你,以你为尊,天底下的好男人?任你挑选。
——而我只需要你活着,多简单啊,你不想活着吗?
是?啊。
她不禁无言地想。
有这种东西在手,什么根骨资质,朝元化境都成了笑话?,纵使她一辈子突破不了境界,照样能碾压当世大能。
那么根骨平庸又算得了什么呢?
她从前所遗憾的,懊恼的,沮丧的,就此便可迎刃而解了。
而神?器对她的要求仅仅是?要她活着,如?此而已。
噎鸣石开出来?的条件堪称百利而无一害,像怕她觉得不够似的,那些关于现世的画面蓦地散去?,时光在瑶持心的眼前迅速后退。
从这三年到她遇见奚临,再到她风花雪月的漫长?人?生,再往后,到她筑基,牙牙学语,一直到她诞生以前……
——挑一个你喜欢的时代。
神?石大方地让她选择。
——只要不回到封印现场,在你出生前的那些年月,近的远的都行,你想生活在哪里,就生活在哪里。
对于噎鸣碎片而言,一切的“过去?”皆在它掌控之中,它可以由着她来?去?自如?,随心所欲。
除了它触及不到的“未来?”。
这言外?之意很明了了,除去?瑶持心本身存在的那两百年。
别的时段,任意时间任意地点,她高兴去?哪儿就去?哪儿,高兴玩多久就玩多久。
不开心了就换个节点重新开始。
它能保她永生不死,能保她性命无虞。
瑶持心突然后知后觉地意识到……
石头?在带她“逃逸”。
和当年从祖师手里溜掉时一般无二?。
许是?见她迟迟不动,噎鸣碎片率先给她做出了示范,周遭混沌的状态解除,白雾随之涤荡一清,猛地回神?,瑶持心落在了一条山间小道上。
时近深秋,脚下铺满黄叶,山道两旁草木零落,天却蓝得清澈,大雁展翅南飞。
她不认得自己所在何处,但认得前方并肩而行的两个人?。
“明明是?我之前的做法更有效,要按照你说的,刚才那种情况根本赶不及。”
“……我也没说你就一定有错,实?战自然得临机应变了。”
“反正你总有道理,承认一句不如?我会怎么样?”
那居然是?……
瑶持心微微惊诧地凝眸。
年轻一点的老爹和年轻一点的小叔叔。
瑶光明还?未因走火入魔而形貌大变时,与瑶光灭当真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连身高体型都别无二?致。
难怪小叔叔假扮他闯进仙山会那样顺利。
兄弟二?人?一身瑶光内门弟子的装束,不知是?在讨论什么,一路走一路争执不休。
彼时还?没有到掌门位继承日,他俩也尚没反目成仇,瑶光山的秘密正埋在看不见光的地方,而青年们最大的分歧仅是?施展法术应该先掐诀还?是?先画符。
小叔叔那会儿依旧是?固执脾气,理论得没完没了,从近处走过时能看见老父亲摇着头?,眉眼间满是?无可奈何的苦笑。
他们都还?年轻,今后还?有无限的可能可以期待和幻想。
瑶持心一直目送二?人?行远,才怔忡地扬起头?去?看高处的天,目光中透着不可思议。
这是?,真实?的世界吗?
抑或是?神?石虚构出来?的幻境呢?
她真的,身在几百……甚至一千多年前?
一个没有她,没有封印法阵,更没有今后种种的时代。
哪怕老爹刚刚从自己跟前经过,余光瞥到她的存在,也只当做路人?而无动于衷。
他当然会无动于衷。
一千多年前的瑶光明怎么会认识一千多年后的瑶持心。
在这里,不会有人?认识未来?的她是?谁,也不会有人?知道她的来?历……
许是?噎鸣石想要打消她的顾虑,四下里的环境再度起了变化。
流云飞驰着往后倒退,参天大树回归于萌芽状态,密林萧条着衰败为荒地,老爹和小叔叔都不见了,她看到的是?上一任瑶光掌门瑶丹青。
一向只存在于画像与史书?上的老掌门接过师尊的重任,殚精竭力地满山满海寻找碎片。
也不知那会儿的噎鸣石躲在什么地方。
他没有找到任何线索,却领回来?了一对灰头?土脸,花猫似的胞胎兄弟。
瑶持心看见了“从前”的瑶光仙山,那时的四象峰还?不及千年后的气派,群峰零落,弟子们贵精不贵多,仙鹤、鸾鸟倒是?依旧生龙活虎,挟着祥云盘旋在主峰的祖师雕像上方。
而北冥之地,剑宗刚刚立派,稚嫩的白家尚且是?一副欣欣向荣,纯澈干净的景象。
家主是?个励精图治的人?,带领着座下的门徒立誓要替天下除尽妖魔。
“为安定北海之太平,纵耗尽我白氏最后一滴血,也在所不惜!”
此刻谁都不会想到,两千年后的白家子孙将?蜷在梅花坞小小的水泊里自相残杀吧。
再往前,便是?玄门混战的年代了。
大地的灵气正从中原缓缓往边缘过渡,恐慌的术士们发了疯地争抢资源,她走过之处遍野荒芜,术法交战过后的土地狼烟未熄,处处是?焦尸和灵力乱流的气息。
神?石领着她在早已逝去?的光阴中走马观花,过客般踽踽独行。
时间有的是?,不必着急。
反正他们待在“过去?”,已经发生过了的时光是?有限的,又近乎永恒,因为再不会有“以后”,就不用担心错过什么。
她在此地很安全。
只要是?“过去?”,一切的时间便都在它掌控之中,它是?统领此间最当之无愧的神?。
无论是?三十?年、三百年还?是?三千年,回到久远的鸿蒙初开也不是?没可能。
当脚下的土地逐渐从葱绿的山林变作?葱葱郁郁的草甸时,瑶持心才发现碎片这次带她来?的地方有些眼熟。
万里长?空碧蓝如?海,群山连绵起伏。
所处的平川下铺着一个数十?丈深的巨大低谷,谷底密布着错落有致的屋舍。
是?昔日误入时空乱流时待过的那座小山寨。
大概距离他们擅闯此境又过去?了好些年,村寨比当初更具规模,足足扩张了一倍。
然而不知是?因什么缘故,瑶持心站在山坡上,望见寨中的人?们正背着大包小包的行囊,陆续迁离此地。
或许灵气复苏,部族的山民觉得外?面的世界有更多的机会,也或许是?此地不再适宜生存。
怪不得林朔打听了那么久,全无洪流天坑的消息。
原来?早在三千年前他们就已经搬去?了别处……
她扶着树干踮脚张望。
目之所及未寻到大长?老的身影,也不知道他现在的情况如?何,他还?在这个寨子里吗?
身体好不好,道心怎么样了?
瑶持心没有找到霁晴云的踪迹。
而神?石犹在带着她往回走。
苍穹的颜色越来?越灰暗,空气中能够汲取的灵气也愈渐微薄,这种感觉很像他们初入天坑那会儿的封禁灵力。
她清楚地认识到,眼下极有可能是?到了灵气复苏之前,祖师还?未返回上古封印神?器的时段。
天地间的日月精华有一部分掌握在七件法宝的手上,是?切切实?实?的蛮荒。
不过有噎鸣石在,自己似乎不受禁灵的影响。
短暂的一阵目眩之后,瑶持心只觉落在了一片陌生的林子里。
鼻息间能嗅到清新的泥土味,溪水潺潺,鸟雀清脆,遥远的山风从繁茂的枝叶中一路吹到她面门前。
没来?得及抬眼,一道略显刺目的晨光便先直愣愣地打在了脸上,晃得她不自觉地抬手去?遮挡。
也就是?在这时,瑶持心听到耳边啾啾的鸟啼里夹杂着一串急促的脚步声和喘息声。
那踩在枯叶上的动静离她越来?越近。
刚要回头?,冷不防有什么东西撞了上来?。
对方恐还?不及她胸口高,四肢僵硬得发抖,扑在身上的衣衫都沾满了寒夜冰冷的气息。
瑶持心下意识地伸手去?扶。
怀里那惊慌失措的少年冲她扬起视线。
几乎是?在同时,破晓的天光洒了大半在他眉眼之间,灿烂又鲜明,照亮了一张狼狈却清秀的脸。
她当场愣在原地,和对方一并惊得目瞪口呆。
这副她再熟悉不过的容颜,这张即便稚气未脱,可五官依稀如?旧的脸,这曾经因为替她挡法阵而无故受伤后,才为她所知的模样。
“奚临……”
她目光讷讷的,开口的瞬间,眼泪一下子就要掉出来?。
第143章 遥远的世界线(一) 她可以,一直在这……
当初追查叶长老时, 他曾不慎变作?了幼时的形貌,就是这个样子。
她记得一清二楚。
绝对错不了。
瑶持心被神石从封印现场仓促拽走,浑浑噩噩地游荡在时间的缝隙里, 不知去过多?少地方, 又经?历了多?少时光, 脑中充斥着至亲的背叛, 对全部认知的动摇,痛苦凌乱得不知该怎么是好。
此时此刻, 在这遥远而陌生?的时空突然看到他, 心里竟莫名有些酸涩, 又酸又委屈。
好像每次她迷失在光阴里的时候,第一个让她安下心来的,总是奚临。
瑶持心忍不住伸出?手抚上少年青涩的眉眼,在对方怔忡不解地注视下,自己?却先哭得乱七八糟。
泪水怎么也止不住, 稀里哗啦全砸在衣衫上, 把犹在气喘吁吁的少年看得无措又茫然:
“姐姐,你……”
她顾不上回答, 只?满目迷蒙地仓惶打量四周。
所以这里……是三千多?年以前吗?
是奚临提到过的, 那个三千年前……
古老的南岳旧址和数千年后一样并不怎么富饶, 天空像蒙着一层化不开的浓雾,白得不见底色。
但山林很葱郁, 无论是花草还?是树木都?生?得蓬勃茂盛,过于鲜活的晨曦从枝叶中绚烂地照进林间, 每道碎光皆晕着柔柔的辉芒。
灌木丛中零星长着在关山村得见的那些奇花异草,也有在洪流天坑尝过的酸浆果。
——“一种叫株玉的野果,晒干后用来做蜜饯能存储一个冬天。”
——“每逢春夏之交, 我娘就会带着我们上山采摘,除了这个之外别的也很丰富……”
昔日?他无意中脱口而出?的点点滴滴,在此都?有迹可循。
而彼时的小师弟尚未知人?间疾苦,眸子崭新得像刚用水洗过,清澈得一眼能望到底。
“喂,你谁啊?”
那头?追着少年而来的一干壮汉骂骂咧咧地站在不远处质问。
“知不知道这是咱们‘金娘娘’看中的货。”
“劝你识相的,把那小子交出?来,还?能捡回一条小命,否则大?爷连你一块儿揍!”
被打断了心事的瑶持心收回目光,低头?拿手擦去眼泪。
感觉到揪着自己?衣摆的小奚临一下子绷紧身体,她不着痕迹地将他轻轻拽到背后。
她这会儿心情?本来就不好,对着这上古时期的败类更是没好脸色,于是二话不说,扬起袖子甩了个杀气十?足的大?招过去,当场连人?带树掀翻一片。
在此等灵气稀薄之处,因有碎片的加持,简简单单一道符咒也显得格外神通广大?。
大?师姐陡然觉得自己?现在强得可怕。
她一拂袖,脾气很暴躁地开口:“快滚。”
走狗们在地上叠成一团,闻言立刻听话地爬起来十?分麻溜地滚了。
一直等着这帮人?消失在密林尽头?,瑶持心这才重新放下警惕。
她当然不知道“金娘娘”是哪路货色,不过冲着奚临而来的,多?半图他的“眼睛”,八成是“猎人?”错不了。
这传承多?年的职业比王八还?能活,三千年后自己?便吃过亏,如今可谓是新仇旧恨一起算。
收拾完了地痞流氓的大?师姐在原地里站了一会儿,身形却僵持着没有举动。
即便知道背后有双眼睛盯着自己?,她却并未第一时间转过去。
内心忽然浮起一股近乡情?怯的犹豫。
对师弟的童年时代,仅仅只?有听来的那段故事,别的她什?么也不了解,也不知这是他几岁的年月,更不知他是怎样的性情?。
自己?出?现在这里……
真的好吗?
瑶持心迟疑着回过头?时,视线先就触及到少年那近乎崇敬和震撼的神情?,直白热烈得像有火焰跳跃,分明?是认为她厉害得不行。
她一下子怪不好意思的。
毕竟刚刚那一招全是仗着资历和神器,又是在这种灵力受限的地方,所以看上去显得高深莫测,瑶持心对自己?什?么水平再清楚不过。
能得他这种倾慕的瞻仰,良心上多?少受之有愧。
她沉吟了一声?,原想问问他是不是碰着什?么麻烦了,“你……”
几乎是刚开口,少年便扑上来抱住了她的胳膊:
“姐姐!”
“姐姐求你,救救我哥哥——”
那天晚上的大?山湿气极重,说不清是细雨还?是浓雾,古老的山林深处,火把的光与?烛灯一并朦朦胧胧。
瑶持心站在岐山部的结界之外,看着村民们将她救下来的男子手忙脚乱地抬走,满村的身影皆因有生人造访而进进出出地忙碌着。
年迈的族长和一干守村的男丁如临大?敌地在门口戒备,一一向她询问细节。
直至这一刻,瑶持心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
从前奚临口中提及的那个突兀出现的神秘女子,或许当真是她自己?。
帮他击退了追兵,把同村受伤的大?哥从“猎人?”的手里救出?,再一路护送他们回到部族。
“抱歉姑娘。”
老族长咳嗽着叹息道,“我族千年来辗转于水深火热之中,不得已而为之,冒犯之处还?望多?多?海涵。”
瑶持心听见自己?心不在焉的声?音正回答:“没关系,你们也不容易。”
她可以肯定,白日?里那片树林除了她再无旁人?。
如果这是“奚”第一次下山的遭遇,那随他回到山村,又与?自己?模样如此相似的……现在想想,的确没有第二个可能了。
——“你真的没有去过三千年前吗?”
所以,不是轮回转世,不是上辈子,是因为噎鸣石的缘故,三千年前,奚临才会遇到跟着神石“逃逸”而来的她吗?
可她对此全无记忆,不管师弟曾经?与?她有过怎样的经?历,于此刻的她而言,这都?是真真切切地头?一回。
那么,自己?之后的一举一动……
又会不会影响到未来呢?
月色漫上了古时凄清的夜空,旷远的大?山安静得能听见每一缕吹过的风。
瑶持心在岐山人?给她安排的住所内漫无目的地发呆。
脑子里装了太多?东西,好像从大?战开始,一波接着一波就不曾让她消停过。
想得越多?,越感觉思绪纷繁得找不到头?尾。
她有一些不知今夕是何夕的茫然。
甚至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
却在这时,门外隐约传来人?声?。
“阿奚?”
听着应该是奚临的母亲。
“你在这作?甚么?这么鬼祟又不敲门,可不是待客该有的规矩哦。”
瑶持心回过神,妇人?已推着小少年站在门边和颜悦色地冲她笑:“姑娘,打扰你休息了。”
而奚临似乎不太敢直视她,反倒颇为局促地站在那里,不自然地搓着两只?手。
“没有。”
她连忙摆手示意,“没事,我一向睡得晚,可以随便打扰。”
说话间,目光却忍不住落在年岁尚小的师弟身上。
兴许是发现瑶持心在看他,他飞快把手背到了身后去。
她清清楚楚地瞧着他的小动作?,眼角的弧度不自觉地柔和了许多?。
感觉好可爱。
那时候的师弟还?没那么重的心事,跟昔年被法阵变小后的状态有着截然不同的区别,尽管是同一副外貌,但现下他整个人?的气息就是更明?媚一些。
是真真切切,不含阴霾的少年气。
“阿奚。”
瑶持心抬起手一招呼,他竟真的就听话地过来了。
大?概是想跟她说些什?么,又碍于母亲在场,奚只?看了她两眼又把视线悄悄挪开,很板正地道了两句谢。
然后不知因何缘由,分外抱歉地欲言又止。
“对不起……”
他抿起唇,好似非常遗憾地望向她的裙摆,再抬眸时,眼里都?是歉疚,“把你的裙子弄脏了。”
瑶持心才想起先前背了伤者,衣衫沾上血,她不以为意地摇头?朝他笑笑:“没关系的。”
怕他在意,忙补上一句,“我很多?这种裙子,脏了一件不算什?么。”
“最要紧,是你没事就好。”
她伸手落在他发丝上时,能觉察到少年紧张且怔忡的反应。
可他没有躲,反而一瞬不瞬地注视过来。
那表情?落在她眼中,和从前他看自己?时几乎有七八分相似,说不出?为什?么她心里有点难受。
奚临,你……
“姑娘。”
一旁的妇人?恐是觉得这样唤她不大?方便,自然而然地问,“敢问姑娘怎么称呼呢?”
“我们岐山人?均是单名,我叫实,瞧着也年长你几岁,不介意的话,你可以叫我小实姐。”
不介意。
瑶持心心想,我叫你娘都?使?得。
她原开口要回答,“我姓……”
然而“瑶持心”三个字到嘴边,居然怎么都?说不出?声?来,她尝试了好几回,边上的奚跟他娘均面露好奇地围观她一个人?当哑巴。
无形中好似有个什?么屏障,会将她企图道出?的名姓自动抹去。
莫非是因为自己?不属于这个时间段,所以源于未来的“瑶持心”便不能轻易出?口么?
阿实正在奇怪:“姑娘?”
瑶持心有意换个名试试:“奚……”
她叫“奚”的刹那,对面的少年不解地抬起了头?。
“……临。”
尾音落下的瞬间,他娘已经?了然于胸地抚掌颔首:“原来是‘临’姑娘啊。”
于是她在这个山村内,就此拥有了一个全新的名字。
*
“临姑娘。”
“临姑娘,早啊。”
当朝阳又一次从斑驳的山林间爬上树梢时,瑶持心独自穿过村落,站在矮坡上迎着破晓的黎明?深深吸了一口气。
群山正渐次苏醒,大?公鸡嗓音洪亮,农忙的岐山人?却已扛起工具在地里劳作?了。
叫不出?名的鸟雀成群结队地在梢头?转悠。
空山轻灵而幽静。
直到现在她还?是感觉这一切像一场极度真实的梦。
那个存在于浮屠天宫外混乱不堪,且支离破碎的战场遥远得仿佛下辈子的事了,此处没有战火,没有纷争,没有需要她挣扎两难的困苦。
美好得像个世外桃源。
是把她从无助迷茫里解救出?来的一线微光。
一定要想个明?白吗?
不明?白,其实也没什?么关系吧。
不去在乎所谓的封印,未来过去,什?么因什?么果,索性把所有都?抛诸脑后,就顺着心意过一日?是一日?。
反正,那些也是几千年后的困扰了。
她可以一直在这个地方生?活下去……
她能一直在这个地方生?活下去吗?
约莫是觉出?她的心思,噎鸣碎片颇为识相地沉寂着,没有无故干扰她的想法,也没再轻易将她带去别处。
瑶持心喜欢这里。
有她喜欢的氛围,也有她喜欢的人?。
“姐姐!”
矮坡下的少年两手捧着一个热气腾腾的纸包,仰头?唤完,不等瑶持心回应,已经?兴冲冲地跑了上来。
她想也不想开口:“奚……临。”
而后险之又险地把末尾的字放轻了声?音,权当是口误,看着小阿奚一路将什?么好东西捧到自己?面前。
“我早起去摘的松子,娘刚刚炒好的,你尝尝看。”
“嘶,好烫……”
她拣了一颗又放下,听他指着手里的零嘴解释。
“我提前剥好了一些,那边是带壳的,这边才是我剥的,就是可能有点凉了。”
瑶持心同他将纸包摊开放在光滑的大?石上,气候已近仲冬,还?好山坳的风不大?,她一面摸摸耳垂给自己?的手指降温,一面跟小奚临对坐着剥松子吃。
不知道为什?么,别人?都?唤她“临姑娘”,年纪小些的也叫“临姐姐”,可她家奚临总固执地要叫她“姐姐”。
“你早饭就吃这个啊?”
她边剥边问,“先前我不是买了好多?补品吗?特地给你娘备了一个月的鸽子蛋和鸡蛋,你还?小要长身体的,看这么瘦——你娘没煮给你吃?”
瑶持心知道师弟小时候饮食上稀缺,但没想到这样稀缺。
岐山村瞧着人?丁不少,可是太靠山吃山了,粮食本就紧张,遇上天灾饿死人?都?不是没可能的事,碍于“眼睛”的麻烦,又不好常外出?采买。
因此她刚住下不久,就把身上值钱的饰品全当了,换回几大?车吃的用的。
好歹能让他这个冬天吃到肉食和新鲜的果蔬。
她想把他养得白白胖胖,健康又壮实……像她当初承诺过的那样。
小奚临把松子仁一颗一颗排在她顺手的地方,说吃过了。
“我娘说多?吃松子对女孩家比较好。”
瑶持心随口疑惑:“啊?是吗?”
“嗯……”
他点头?答得很笃定。
大?概这也是他眼下能给出?来的,最好的东西了,便信誓旦旦地重复,“我娘说的。”
“那我谢谢你了,我要多?吃一点。”
纵使?是少年时,师弟还?是很黏她,比瑶持心想象中更爱跟着她。
虽然仔细想想,自己?也没做什?么大?不了的事,因而总不明?白他的喜欢从何而来。
但又觉得这样挺好,她喜欢跟他在一起。
从前是,现在也是。
无论是哪个奚临,她都?喜欢。
说话间便有山风拂面。
隆冬的风哪怕不凛冽也一样刮得皮肤生?疼。
“诶。”
她是修士没那么依赖御寒之物,当下解了斗篷替他披上。
须弥境里的大?部分法器,瑶持心都?能用,诸如大?衣柜之类,可保她衣食无忧,拿去集市卖几件就够村子吃一年的了。
不过偶尔需要避着人?。
她低头?将他脖颈的带子系好,“这么冷的天,你怎么不多?穿点。”
“我之前不是给你买了好多?衣服吗?四季都?有,冬天的也有,有袍子有披风,为什?么不拿出?来穿呢?”
瑶持心说着一转眸:“是不喜欢吗?”
任由她穿戴的阿奚并未言语,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抬头?:“姐姐。”
“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啊?”
第144章 遥远的世界线(二) 以后你会知道的。……
“因为……”
她这两个字脱口而出时, 眼前闪过的?是最早最早,大劫夜里救她于水火的?身?影,是在瑶光山小院内, 不厌其烦教?她术法, 在迷惘鸟嘴下护她周全, 为了?替她拿到兽角兽骨万死不辞的?人。
是现在的?他一无所知的?三千年后……
是奚临。
对面的?小阿奚眼睁睁看见当自己问出了?这个问题后, 她双目蓦地?就红了?,忽然有些不知所措, 连忙道:“没有。”
“我没有不喜欢, 我很?喜欢的?。”
“我只是、只是舍不得穿……等我回去了?, 立马就换上。”
他上前一步想拿袖子替她擦眼泪,又迟疑了?一瞬,像怕袖子太脏似的?,先在自己衣衫上抹了?两把,才小心翼翼地?探过去。
“姐姐, 对不起。”
他满心愧疚, “你不要生?气。”
瑶持心先是摇了?摇头,继而才握着他的?手拿下来, 很?抱歉地?笑道:“不关你的?事。”
“以后……”
她模棱两可地?顿了?一下, “以后你会知道的?。”
很?快将至年关, 到了?隆冬,大山里三天两头有雪, 农活儿基本都停了?,清闲无事时, 岐山部的?村民会拎着自己酿的?酒,烤的?鱼,或是腌制的?肉干去各家各户串门子。
因为是外?乡人, 山中几?十年也见不到的?稀客,瑶持心的?住处总热闹得人满为患。
以前仅仅是从奚临嘴里听他说起族民和亲朋,如今亲眼得见了?才知道原来他更肖似母亲。
小实模样生?得清秀,小阿奚几?乎继承了?她大半的?气质,眼角眉梢俊秀得比旁的?小少年们都要齐整,唯有身?高体?型更像其父……
不过也得在很?多年后,等他长大才看得出来了?。
虽是清秀纤瘦的?女子,他娘在整个岐山部的?地?位居然不低。
毕竟需要保护族人的?安危,山村不讲究男女尊卑,只以“眼睛”的?能力作为衡量实力的?标准,“眼睛”强大的?才能跻身?守村人的?行列。
小实的?眼目由于威能罕见,所以差不多算是部族颇具话语权的?几?个人之一。
尽管长相?斯文秀气,她言行举止却?常常大开大合,瑶持心三两句话就能让她笑得见牙不见眼。
“是真的?吗?外?面真的?有那么神奇的?妖兽,还能分裂出好?多个自己?”
“那你岂不是很?危险。”
……
“临姑娘去过中原么?”
“临姑娘这么见多识广,怎么会没见过。”
“那中原的?大城镇都长什么模样啊?”
围着火堆而坐的?人们即便不知瑶持心的?来历,可依旧很?信任她。
有人与她举酒碰杯,有人请她吃烤好?的?热橘子。
深秋打下来的?第一张老虎皮,几?个小姑娘熬夜做成了?毯子送给她。
瑶持心在这里住得越久,越下定?决心,要为奚临,为山村做点什么。
是不是只要庇护村庄免于多年后术士的?袭击,岐山部就能躲过一劫了?呢?
她想陪着他长大。
想要他有一个快乐无忧的?童年,不至于吃那么多苦,受那么多罪。
至于今后……
今后的?事,今后再?说吧。
也许,她就这样在这个小山村里安度余生?也不错呢?
念头一经成型,瑶持心很?快便付诸于实践,她要做的?第一件事便是教?族中的?村民学术法防身?。
岐山族有一些老前辈会点祖上流传的?秘术,不过对敌主要还是靠“眼睛”,而“眼睛”因人而异,到底是有局限的?。
大师姐根骨虽不佳,但好?歹是瑶光山正经弟子堂出师的?修士,加之又被?奚临狠狠地?恶补了?几?年,别的?不敢托大,传授基础术法倒是绰绰有余了?。
横竖大雪封了?山,每日也无事可干,愿意跟着她学的?人竟不少,并且从一开始的?小猫两三只到逐渐无处下脚。
山坳所在的?地?方虽距离灵气中心极远,万幸的?是还没有完全禁灵,比洪流天坑的?状况要好?一点,勉强能调动几?许灵气。
小院子内,大人小孩都掐起手诀打坐入定?。
“临姑娘,你看我这么做……对吗?”
她观察后说:“口诀是到位了?,你胆子可以再?大一点,不要怕,灵气不会伤身?体?。”
“临姑娘,临姑娘,我呢?”
旁边有人问她,“这样算不算成功了??”
“嗯……灵气运用得不大稳,基础符文是没问题的?,你很?有天分。”
“真的?吗?”
瑶持心晃着教?学用的?青枝,在人群里穿梭走动,一个一个地?指点他们。
除了?教?术法,开春后她也没闲着。
犹记得奚临曾讲起那个被?她救回来的?大哥阿蒙最终会因重伤不治而亡。
他的?挚友悲愤之下出山寻仇,之后在他的面前与“猎人”同归于尽了。
既然会和自己细说,这件事对奚临而言绝对是个不小的打击。
瑶持心想着,如果自己将阿蒙治好?,再把镇上的“猎人”一锅端掉。
这么一来,大家岂不是都能得救了??
阿蒙和他的?弟弟小季可以平安地?活着。
师弟也不会伤心难过。
因此,一有空她就往山外?跑。
可惜在医理上大师姐不及雪薇那般精通,只懂点皮毛,先前学会的?疗伤方子通通是昂贵又稀缺的?药材,许多在上古都不一定?有。
她便隔三差五去镇子里淘最上等的?药,未必立刻治得好?阿蒙,但吊命总归没问题。
一时无法痊愈不要紧,这么吃上个几?年,外?加悉心照料,至少可以凑合活着。
有命在就行,有命在就能慢慢想办法。
一年治不好?便两年,两年治不好?便三年、五年,反正他们还有很?多时间。
而最麻烦的?是找那个被?称作“金娘娘”的?“猎人”窝点。
这帮人比她想象中狡猾,且在城内应该有诸多眼线,自己怎么说也是个生?面孔,她不敢贸然打听,唯有每次大集买卖之日,商贩叫卖“眼睛”时,方有机会悄悄尾随追查。
可惜许是由于奚临上次逃脱,“猎人”的?戒备严密了?不少。
瑶持心连着几?次都无功而返,每每跟到荒郊便失了?线索。
她只能不停地?等待每月大集日的?来临。
那是小城镇最繁华的?日子,也是最令人不适的?日子。
偶尔瑶持心站在上古不算密集的?人潮当中,看着集市上牲口一样牵出来买卖的?岐山人,总会想到当初雷鸣城下,金库之内,奚临满身?鲜血斩尽所有“眼睛”的?样子。
她来到了?让他伤痕累累的?过去。
也读懂了?他千年后言语无法尽述的?哀伤。
“……这个价格很?划算啦。”
“看看这品相?,看看这年纪。”
……
她把目光从地?台处挪开,转身?湮没进?人群里时,心里空落落地?不安:
我这么做是对的?吗?
我真的?能帮到他,帮到他们吗……
好?在,小阿奚正一日一日地?健康成长着。
按照她期望的?那样,他体?格壮实了?许多,胳膊和脸上也有了?肉,只练了?一段时间的?剑,居然结实不少。
“这个叫做‘江石不转’,是一种很?好?用的?护体?术,关键时刻能保命的?,你一定?要学会知不知道?将来能派上大用场。”
瑶持心把结印口诀教?给他,浅浅地?做了?个示范。
昔年局促的?小蛋壳如今已经被?她运用得十分娴熟,心念一动,恢弘浩大的?结界便就地?展开,刚好?罩住了?一整个山村。
现在大师姐非常习惯面对小师弟投来的?仰慕之情了?,她甚至叉腰站在原地?,看他两眼亮晶晶地?打量周遭,就等着听少年不加掩饰地?感叹。
“咳,其实范围还可以再?扩展,不过这么大也够用了?。”
瑶持心煞有介事地?握拳轻咳,摆出高人姿态,“结界不是撑得越大越好?,反而越小越凝练,效果也最明显。你是初学,不必讲究规模,首先保证护住自己。”
“来,要不要试试?”
那头的?小奚临犹在喃喃低声道着“好?厉害”,闻言有几?分踟蹰的?担忧:“……我吗?我怕做得……不好?。”
“没事。”
瑶持心想起自己第一次开了?个蛋壳出来,被?他一指头敲碎,此刻颇有瞧热闹的?兴致,一个劲儿地?怂恿,“别怕,试试嘛。”
“总得练的?啊,对不对?就是不好?才要练,不试试怎么知道自己差在哪儿。”
少年想了?想,很?老实地?一颔首。
“嗯。”
瑶持心特地?站远了?两步,期待地?支着下巴笑盈盈,嘲讽的?话都来回打了?两遍腹稿了?,就等着瞧好?戏,只见小师弟颦眉略一凝神。
一个浑厚的?结界就地?张开,直接将她纳入其中。
“……”
她上翘的?嘴角迅速僵在脸上,压着眼角于日光直射下吃力地?扬头,居然一时半刻看不到顶。
场中央的?小奚临睁开眼,也不知自己是过关了?还是欠火候,茫然又紧张地?问她:“姐姐,怎么样,是不是不太好??”
瑶持心在外?壳上敲了?一下,先把指背敲得生?疼。
啧,看一次就成功,还比她的?蛋壳硬,真好?命。
大师姐在心头默默愤恨,牙都龇了?起来:
我跟你们这些天才拼了?。
她于是又嫉妒又纵容地?望着他,悄悄撅完嘴,面上却?毫不吝啬地?夸赞道:“当然不是啊。”
“很?好?,特别好?!”
“你简直是我见过的?,最聪明最有资质的?修士。”
瑶持心替他理了?理胸前的?头发,却?忍不住抬手把他一脑袋的?青丝揉乱,语气与有荣焉,“我们小阿奚就是能干。”
只当她是有意夸大其词,小师弟并没尽信,倒有些赧然地?抿起嘴角,脸颊上都抿出了?一点不甚明显的?小酒窝来。
瑶持心喜欢坐在村中的?空地?边看他修炼。
真真切切见到了?十岁左右时的?奚临,她才知道师弟其实不是从小就那么苦大仇深。
小时候的?他还会笑得很?天真烂漫,不谙世事,也非常好?骗,说什么都信。
不过容易害羞这一点,倒是和长大后没什么两样。
彼时的?奚临尚未让血腥染红双眼,他偶尔有点自卑,会偷偷地?藏着心事,也会成日成日追在她后面一口一个“姐姐”地?喊。
喊得清脆极了?。
岐山是受神力影响的?一族,在村子里,没有“眼睛”是当不了?守村人的?,对于这个身?份,他似乎分外?羡慕。
“姐姐。”
两个人并肩挨着在山石上休息时,小奚临忽然问她,“你说学了?术法,懂得修行,就是你口中的?修士了?。”
瑶持心正托着腮看星星,“嗯,怎么?”
“那修士很?厉害吗?等我练成了?,也会比阿青哥他们的?‘眼睛’还要厉害?”
“肯定?啊。”她答得理所应当,“大道有三千,每一道都是学问,蕴含着凡人一生?也参不透的?玄机,能人辈出。”
“像是剑修就特别厉害,能文能武,所向披靡。剑术一道是三千道当中斗法之最,我教?你的?不过皮毛而已,往后你可以慢慢探究其中精髓。”
他在一旁若有所思地?颔首,瑶持心却?奇怪地?探过头:“我刚才就想问了?,你手里在忙什么?”
少年的?怀里团着一把理不清的?草叶,他有几?分不大好?意思,目光躲闪地?垂眼:“……在编东西。”
“伍大叔手巧,我跟着他学了?一点,就是,就是学得不精……”
他说话间把未成形的?草编蝴蝶胡乱塞到身?后去,随口遮盖,“也没什么好?看的?。”
瑶持心并不在意,反而歪头在他慌张掩饰的?同时盯着他打量了?半日。
小奚临正回过神,她两只手就伸上前来,捏住他脸颊两侧,使坏似的?揉捏。
不得不说,这会儿的?师弟是最顺从听话的?,几?乎任凭她摆弄,哪怕被?掐得满脸通红,他都没见避开一点,甚至也不抱怨。
这可是放在从前瑶持心轻易办不到的?事。
奚临一定?会早有预料地?把她的?手挥开。
大师姐的?坏心思藏不住,不禁又多扯了?两下。
小阿奚让她养胖了?好?些,捏起来脸颊上的?肉都柔软不少。
少年坐在那里既没有吭声,更不见反感,倒是一双星眸静静地?注视她,好?一阵才道:
“姐姐,你会一直留在这里吗?”
瑶持心那时脱口而出:“会啊。”
却?不知为何笑容一顿,隔了?片刻才又重新笑道:“应该会。”
第145章 遥远的世界线(三) 这是一个没有正邪……
彼时瑶持心还不知道小奚临会问出这句话背后的缘由?。
她一心想治好阿蒙的伤, 一心想替岐山人除掉外面的隐患,从那之后出山的次数便越来越多了,甚至会连着几日?不归。
然而上古时代的人间之苛刻, 却远比她预想中?的更?为严峻。
瑶持心原是打算追查“眼睛”这门产业的上下家, 试图了解整个供需流程, 想着能不能从源头开始一网打尽。
可一查之下才发现这其间牵连之广, 简直大到令人无法想象。
在这里?一切都是无序的。
没有国都,没有仙门。
术士高高在上, 凡民譬如?猪狗。
走在路上不小心被术法波及而死也不是什么稀奇的事。
没有人会替无辜鸣不平, 正如?没有人会低头看脚下的蝼蚁一样。
这是一个没有正邪的世界。
只剩弱肉强食。
原始, 野蛮又残酷,而实?力是活下去的唯一依仗。
当初霁晴云曾无意中?提到的——古时术士的修为普遍比当世修士更?高,就?此她才算是有了深切的体会。
因为不高的很早就?死了。
根骨平平的术士寿命和凡夫俗子无甚区别,许多都活不到筑基。
于是所有人——庸夫与?天才,皆拼命追求着无尽的力量, 拼命在这个世间挣扎求存。
昔日?他们于洪流天坑中?所见的恶劣和卑鄙, 如?今想想,只不过是遥远的上古里?最微不足道的冰山一角。
瑶持心所探查的范围日?渐扩大, 在又一个寒冬来临前, 她几乎将古南岳的周边都摸清了。
知道姓金的女人在镇上、郊外各有几处据点。
但此人狡兔三?窟, 保不齐好些是用来掩人耳目的,像奚临曾经逃脱的那个。
没有十足的把握前, 她暂时不敢打草惊蛇。
“临姑娘!”
下了一天一夜的雨刚停,瑶持心从山外而归, 正走进村子,负责结界安防的几名青年就?神情?慌张地?跑向她,“你有看见阿奚吗?他没跟你一起回来?”
“阿奚?”她先是摇头, 继而不解地?颦眉,“他怎么了?”
对方的脸一瞬间灰黄如?土色,“他、他不见了……”
“不见了?!多久不见的?”
“已经有好几天了,他是趁你出去的时候偷偷溜了出村,我们还以为……以为你会碰到他。”
瑶持心忙了数日?才搁下的心又骤然悬起,“没有啊,我压根没看到他。”
糟了。
奚临怎么会跟着她出来呢?
一干人等迅速商量完毕,当下分派了两人随她一并外出寻找。
瑶持心主要往镇上去,那二人毕竟身负“眼睛”,尽量只在大山深处活动。
“好端端的,他为什么突然跑来找我?他没说是因为什么吗?”
三?人穿梭在树林中?时,她一面疾步四顾,一面不明白?地?询问旁人。
那一个说不知。
而离她最近的青年边跑边道:“阿奚前段时间总问你,说‘姐姐是不是要走了’,我们依照姑娘你的吩咐,没告诉他你在找‘猎人’的事。”
“我猜他可能知道我们在瞒他,怕你出事,又想帮你,所以才选择悄悄行动。”
他懊恼不已:“是我不好,我该看着他的,这孩子……他一向很乖很听?话啊。”
瑶持心把镇上都翻遍了,依旧全无奚临的下落。
她一天一宿没合眼,站在初见时的山林里?,满心的后怕。
这段经历是从前的师弟讲述过去时并未向她提到过的。
她根本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更?加无从规避,无从找起。
瑶持心不知是他觉得不重要,还是因自己的一言一行,改变了少年时他的人生轨迹。
怎么办?
她现在最担心的是他落在了“猎人”的手上。
即便此时奚临的“眼睛”尚未解封,按理不至于轻易被人发现,可是,万一呢?
万一事情?朝着最糟糕的地?步发展。
万一他受到伤害……
如?果自己害了他,该怎么办?
如?果十岁的奚临,由?于她的疏忽,死在了三?千年前……那未来会如?何?
她几乎不敢深想。
照村中?人所言,他至少失踪了快有七日?。
七日?。
整整七日?。
瑶持心简直六神无主地?不知要如?何是好,她沿着古南岳的周围打转,找到后面险些无法理智思考。
荒芜苍白?的长空在视线里无限延伸,又无限虚无,脑中?弥漫起含混不清的长鸣声,她快看不清四下的一草一木。
“奚临。”
“奚临……”
可是在这样的世界,再没有一个可以和她一起商量事情,告诉她应该怎么做的人了。
瑶持心紧紧攥着搜寻灵气?的法宝,茫无目的地?到处乱窜,恰就?在此时,隔着一汪湖泊,对岸忽听?得一道惊雷降下。
巨响声震撼天地?,晴天白?日?,又是这等阵势的雷电,分明是修士境界突破时的雷劫。
她再怎么样也是经历了两次天打雷劈的朝元修士,对此不可能不熟悉。
有人在这附近渡劫吗?
她站定脚犹在思忖之中?,冷不防感?觉到自己的灵台被什么触动了。
那是类似当年第一次和师弟互换身体时的微妙触感?。
大概因曾经施展过替身术的缘故,哪怕是三?千年前的小奚临,她也或多或少能感?知到两人间的联系。
奇怪,他的灵台被打开了?
可是……自己明明还没教过他这一术法啊。
瑶持心当下顾不得许多,连忙顺着神识指引的方向一路追去。
灵感?所示最终停在一片位于东南面的大山,这已然不在南岳的地?界之内,且距离岐山部路途遥远。
小师弟,是怎么到这种地?方来的?
只见密林深处,花木掩映之下有座不惹眼的小寨子。
寨中?人数并不多,不知什么来路,好在瞧着不像“猎人”一行,无论修为或警惕性都远超前者,应该是上古的修行之人。弋?
她甫一现身,很快便惊动了在场的守卫。
“什么人!?”
瑶持心连眼也不眨,近乎落地?就?没停过手,一径利落地?杀了进去。
她踹开房门,冲入室内举目仓惶张望,一眼就?看到了地?上躺着的奚临。
“阿奚……阿奚!”
师弟边上还有具面目模糊的女孩子的尸体,肉身已残破得难辨形貌。
瑶持心仅一瞥就?不忍睹地?收回眼光,立即手忙脚乱地?去给奚临探脉象。
他周身倒不见外伤,双眼完好无损,只是十分虚弱,一时半刻却也找不出伤在何处。
耳边模模糊糊听?到他在叫自己,她就?知道万幸没有性命之忧。
“没事了没事了。”
她抱住他,失而复得地?拍了几下,口?中?匆忙安慰,“没事了阿奚,姐姐来了。”
他没事就?好。
她心想他没事就?好。
瑶持心无暇细想这帮人掳走奚临究竟意欲何为,眼下只着急脱身,他状况不对,必须得马上医治。
为首的头领兴许正是先前在此处渡劫的术士,刚挨过雷劫,暂时没工夫针对她,三?两招没能拿下,也就?放任她将人带走了。
一逃出山寨,瑶持心便马不停蹄地?往岐山村赶。
御剑的过程中?,她能感?觉到奚临揪着自己的一缕头发,声音断断续续,听?不清是在低吟什么。
“就?快到了,就?快到了奚临。”
她迎着刺骨的冷风喃喃自语似的回应,全然没有意识到脑子里?想起来的画面,是在此间的少年根本不会知道的千年以后。
“等回家了,我再炖你爱喝的鱼头汤给你。”
“还有你爱吃的菜。”
“你不是喜欢那天的茶点吗?梅子酒配小饼,酒是找老?爹讨的,他偷偷藏了小一百年。”
“……知不知道我已经背过你两回了,两次都是你个头小的时候。”
她说到此处,自己先笑了。
“你可从没背过我呢。”
饶是瑶持心以最快的速度御剑,赶回岐山村也足足用了一个时辰。
低矮简陋的房舍内,奚家的两位长辈并族中?德高望重的老?者皆围聚在床边,而床上的少年几乎面无血色。
“怎么样?”
她毕竟对上古秘术知之甚少,数千年前有太多自己闻所未闻的东西。
“他看上去很不舒服,可我又找不出更?多的伤口?来……阿奚要紧吗?是‘眼睛’的缘故吗?”
老?族长侧过身问她:“临姑娘说,先听?到天劫的声音,才顺着动静寻到奚的?”
“对。”
瑶持心堪堪点完头,却看到在场众人面面相视地?交换了一下眼神,他们貌似都清楚这是什么,可唯独她不明所以。
小实?从床前轻轻绕了过来,缓声解释:“你可能不知道,阿奚是七月初七生的……”
“我知道!”
她怎么会不知道,这是当初在大比场上,他们两个人灵魂互换的起因。
“七月初七,八字纯阴。”
也正是因为这个,奚临才识破了鹫曲的阴谋。
瑶持心飞快道:“可以与?八字纯阳之人施展‘分魂替身术’,在双方灵台打开的状况下交换各自的身体……”
小实?大概看出她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不着痕迹地?打断:“那你知道这个术,为什么叫‘分魂替身’吗?”
瑶持心将开口?前蓦地?一顿,她微微启唇,表情?却僵硬得一动不动,似乎隐隐约约中?,有了某种猜测。
老?族长拄着权杖,抬手盖在少年的额头上,接着阿实?后面的话:“这秘术一开始就?是术士们为给自己历劫准备的。”
“境界越往上走,所受的雷劫越凶险,为防万一,他们想出了一个点子。”
“找到一对纯阳、纯阴体质的人……凡人也好,有学术法基础的术士更?好,只要在突破境界之际,强开其灵台……”
梦中?的小奚临大约是牵动到痛处,忍不住皱眉咳嗽出声。
老?族长:“而后让自身的神识附着于其中?一方之上,再强行施术,靠着阴阳替换,躲在旁人的躯壳内,便可由?另一人替自己承受天劫。”
“凡人的神识极微,灵台脆弱,几乎一碰就?碎,所以恐怕还会备上好几个来换着使用。”
瑶持心一下子想到方才所见的那具血肉模糊的尸体。
老?族长的手从少年头上轻轻拂开,“阿奚若非有临姑娘先前所授的修炼之法,八成也撑不到现在吧。”
“但他终究是个体格尚未长成的孩子,贸然承受分魂之术,难免对神识有损……”
神识伤!
昔年苍梧之野和仙市时的遭遇历历在目,她不可能不熟悉。
不,是太熟悉了。
那一刻,瑶持心心里?无端一刺,翻腾得百转千回。
她第一次知道这个术法的来源居然是这样……
奚临从未提起过。
自己以前当作游戏和他闹着玩的秘术,他们二人用了无数回的小花招,竟是他在这种情?况之下,学会的吗?
——“没什么,大概是神识伤。”
——“以前也不是没有过,歇一歇就?会好。”
难怪。
难怪他当日?会那么说……
小实?轻叹:“听?闻术士有辨别凡人生辰八字的手段,想是阿奚走在外面,不小心为他们所擒。”
“他出生时我也不是没有过担忧,可总想着在这么偏远之地?,只要不出山,不会那么巧遇上,谁知道……”
她深深合上眼,凝重地?摇头。
神识伤有多难治愈,即便此刻他捡回一条命,在荒凉偏僻,什么都缺的大山中?,也如?同是数着日?子等死了。
守村的青年补充道:“专做这项买卖的,名叫‘阴阳商人’,会在各地?物色年幼且适龄的孩童。”
“讲道理一点的向你出钱讨要,不讲道理的,直接抢夺也不是没可能……”
瑶持心忽然有些发怔。
在这个上古,原来除了“猎人”还有所谓的“阴阳商人”吗?
“没有……”
她不自觉地?开口?,“就?没有人来管管他们吗?”
那边的守村人闻言半是无奈半是自嘲地?笑道:“谁来管呢?”
是啊,谁来管呢?
她才意识到,这地?方甚至连个主持公道的玄门也没有。
瑶持心深吸一口?气?,再次抬眸,“我来想办法。”
她语气?坚定道,“我去给他找药。”
“我来救他。”
然而从那之后开始,事态便一发不可收拾了。
第146章 遥远的世界线(四) 那这世道什么时候……
当?初因法阵变小的奚临, 到底还有几百年修为在身,神识伤尚且能抗一抗。
而如?今的奚临灵骨未成,仅是一张脆弱的白纸, 同样的伤对他而言或许是致命的。
为了医好他, 瑶持心不得不去往更远的地方, 离开古南岳, 朝中原繁华的地带去寻找这?个时?代的丹修和仙药。
他的情?况不能拖太久,因此她几乎是连日?不休息地赶路, 来?来?回回地往返奔忙。
毕竟整个岐山部皆受“眼睛”的束缚, 无法自由出山, 只有她一人可以毫无顾虑地在外面行走。
瑶持心不自觉扛起了拯救这?个部族的全部重任,无师自通地学会了套话和周旋,学会了怎么掩人耳目,怎么辨别人心险恶。
她要补充过冬的口粮,要找大夫, 要寻丹药……
常常是刚回村子?, 歇一夜第二天就得再启程。
苍茫的上古萧瑟又孤零,甚至没有闲暇去看这?遥远的风景, 连四下的山林都在眼前匆匆来?去。
她太累了, 满心满眼都是不能让师弟有事, 久而久之,难免顾不上需要照顾的另一个人。
就在奚临日?渐转好的时?候, 那个冬天,阿蒙死了。
瑶持心错过了镇上采购药材的时?间, 而别的市集距此又太远,她连夜跑了好几个城镇,问遍了所有的医堂和商人。
等总算买到药草赶回岐山部, 阿蒙早已?下葬数日?。
他本就是靠高昂的补品吊命活着?,加之这?些天她为了奚临的事顾此失彼,东西缺一阵有一阵,身体自然每况愈下。
守村的青年心知已?劳烦她甚多,皆无责备之意,反而安慰道:“生死有命,姑娘不必太过介怀,这?不是你的错。”
“是啊,别往心里去,阿季也知道你尽力?了,大家都尽力?了。”
可瑶持心却当?即意识到什么。
阿季!
她一个激灵,迅速冲下山去——
那正是奚临和季前去找“猎人”寻仇的日?子?。
村中无人发现他们?胆大包天的计划。
山下血淋淋的祭台上,女人的眼神同掌心的刀锋一般尖锐,一寸一寸割开了少年的眼角。
而年轻的“眼睛”怀揣着?对这?个世界的愤恨,在关有无数岐山族人的牢房内引爆了自己。
巨大的轰鸣伴随着?浓烈的血腥气散在空气里。
瑶持心仓皇赶到时?,只来?得及将摔落的师弟护在怀中,避开接踵而至的热流。
她一回头,城郊的荒野上空,苍穹又一次被滚滚不尽的浓烟染出鲜血的颜色。
耳边充斥着?木料燃烧后发出的哔啵声?,偌大的牢房在她的视线中一一坍塌,火舌一舔,便什么都没了。
瑶持心与奚临一并看着?眼前跳跃的火焰,灼热的灰烬扑在她脸上,有那么一刻,她忽然感到精疲力?尽。
努力?了这?么久,还是没赶得及把救命的药送到村里。
也没赶得及去救他的挚友。
会病逝的人依旧死去。
会自尽的人也没有保住性?命。
那一切还如?从前的轨迹一样,并无丝毫改变吗?
回去的路上,两个人皆怀着?心事各自沉默,谁都没有出声?,又很默契地明白此时?此刻,无言才是最?好的回应。
瑶持心牵着?他的手,踩着?足下干枯的落叶,人呆得有些浑浑噩噩。
直到旁边的小师弟轻轻开口:“姐姐。”
她才回过神,听见奚临没来?由地喃喃言语:“我?刚被带到那间密室时?,还有一个人在。”
知道他所指的是那个因神识伤周身渗血的女孩子?。
当?初术士和他的神魂挤在一起,便是让这?个人去硬扛的天雷,朝元级别的雷劫瑶持心昔年是靠烛龙鳞才险险过关,凡人遇上毫无悬念,必死无疑。
更别说是这?样年幼的凡人……
他语气轻且木然:
“她与我?不同,是被家人卖到这?里的……因为是女孩儿。”
“他们?这?一批小孩原本有二十个,半年过去,如?今仅剩她一个。据她说自己一共经历了五次分魂,每次都活了下来?,是古往今来?活得最?久的人。
“我?当?时?害怕极了,关在暗房内的那几日?,是她在边上开导我?,告诉我?要怎么做。”
彼时?,少女的眼中信誓旦旦,哪怕是在此等境地,依然对未来?充满向往和期许。
似乎觉得自己是熟练工,故而不住地向他传授自以为正确的经验,盼着?新来?的倒霉蛋能和她一样幸运。
——你要熬过去啊。
——但凡熬过去一次,我?们的实力就能更上一个境界,我?能感觉得出来?,不只是气场,好像连骨头都变轻了。
——这?或许算是因祸得福。我想等我?们?以后历练久了,根骨没准也会变得像术士那样强大,刀枪不入,百毒不侵,届时就可以打败他们,逃离这?个鬼地方!
她想得很天真很单纯,而且还有几分励志。
然后,便折在了这?第六次的天劫上。
下面的话即使他没言明,瑶持心也已?经知道了结局。
人的运气不可能一直这?么好的。
放到千年后来?看,她说不定也是个资质不错的苗子?。
小奚临目光犹自盯着?足尖,“分魂术施展之后,我?隐约能在耳边听到对方说话的声?音。”
“其实交换神识并不似她讲的那么轻松,会难受,很不舒服,她的耐受力?甚至还不如?我?……”
所以灵台强行打?开的刹那,少年耳边响起的,便全是令人毛骨悚然的惨叫声?。
那声?音持续不断,既痛苦又锋利,比千刀万剐更折磨,直到她死。
他连堵住耳朵不想?听的能力?也没有。
而纵然是这?般凄厉到无望的时?刻,对方居然仍在叫他坚持熬下去。
她以为熬下去,就能有美好的未来?了……
瑶持心闻言至此,不觉万分窒息地拧眉合上双目。
“我?在想?。”
他忽然若有所思道,“如?果不是那个术士选择在我?的灵台上栖身,而是选择了她,由我?去扛天雷,她现在是不是就能活下来?了……”
不是的。
尽管理论上确实如?此,可瑶持心潜意识里却感觉到……
不是这?样的。
少年没有等到她的回答,犹自继续:“如?果不是你为了给我?找药,阿蒙哥的病情?便不会耽误吧。”
“他就不会死了。”
“阿季也不会为了给兄长报仇,和‘猎人’同归于尽。”
“他们?都是因为我?。”
边上的瑶持心深吸一口气:“不是的。”
“因为我?太没用……”
“不是的!”她脱口而出地打?断,飞快绕到他跟前蹲下。
她握着?少年的肩膀,不知道是急于宽慰他,还是急于说服自己:“这?不关你的事,是我?的错,倘若我?能早到一步,如?若我?能早一点发现……”
瑶持心咬着?嘴唇用力?地一摇头,旋即怀揣着?庆幸向他承诺:“没事的,没事,我?还有机会救他们?,你放心,我?还能救下他们?。”
只要她让噎鸣碎片把自己带回数月之前,提早拦住奚临,提早去山里救出那个小姑娘,再去郊外摧毁“猎人”的窝点,她现在已?经知道准确的位置了,只要再给她一次机会……
这?次一定可以。
一定可以,让大家都安然无恙。
她在少年懵懂不解地注视下满怀希望地安慰:“现在的日?子?是很糟糕,不过没关系,再坚持一下,再过不久会有人来?结束这?一切。”
是啊。
瑶持心眼中蓦地亮起光,按照时?间推测,祖师就快来?封印七大神器了。
没有神器夺取资源,大地会慢慢变好的。
她语气不觉轻快:“等到她完成法阵,人间就能重获新生,灵气就会……”
那一瞬,神石提醒过的字字句句言犹在耳。
——只要不回到封印现场……
——你想?生活在哪里,就生活在哪里。
瑶持心脸上的笑意倏忽凝滞在唇边,近乎迟缓地吐出后半句:
“……复苏。”
她终于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
封印现场……
不是仅有三千年后的浮屠天宫。
还有三千年前……
祖师从遥远的世界来?到这?里,那最?初的封印,也算是封印现场。
她回想?起一开始神石带着?自己在光阴的长河间逆流而上,去过许多地方,许多时?代,有天下初定的太平年间,有一团混乱的玄门大战,有灵气恢复后的上古。
而唯独,没有刚完成封印的那些年。
她是从灵气全然稳定的年月,直接被带到灵气复苏之前的。
所以,跳过这?个时?段并不是石头偶然为之。
而是由于这?几年……祖师尚在世间。
噎鸣碎片在躲避那个会封印它的人。
毕竟三千年后的碎片如?若在三千年前被封印,法阵一样可以完成。
那么为了确保自己安全……
石头是绝不会让她待在瑶光老祖分身还未消失的年代里。
瑶持心缓缓绷直了腰背,神情?无端怔忡。
也就意味着?,当?祖师来?到上古的瞬间,自己便会被立即带离此地。
从大阵落成到祖师消散,这?期间十年,是她无法停留的时?光,是神器不允许她存在的时?光。
而那正好是乱世的开端,混战的初始,也是岐山村遭到术士围攻的时?候……
她握着?小师弟的手渐次松开了力?度。
像是恍惚间明白了什么。
原来?她压根就不能在山村遇难时?庇护这?里的所有人……
自己一厢情?愿设想?的那些,所谓在术士来?袭时?与大家共进退,在这?个世外桃源般的村庄度过余生,想?要他有一个无忧无虑的童年。
从一开始,便是不可能的奢望。
早该想?到,她早该想?到……她的时?间根本不是无限的,又偏偏是在这?最?关键的时?日?,自己不能存在。
而等到她可以回来?的日?子?,却已?经是十年以后。
山村成了平地,无数灵魂深埋在泥土之下,全部的生死,悲喜,怨恨与不平皆尘埃落定。
瑶持心本想?救很多人。
到头来?却发现其实她一个也救不了。
这?是一段注定了不会有好结果的旧时?光。
一切都是行将崩坏前的回光返照。
瑶持心下意识地望向不远处结界掩映的小山村。
无论自己如?何拼命地想?要他们?活下去,无论她现在做得再多,这?片宁静的小村落终会迎来?最?炼狱的时?刻。
年迈的族长,爱笑的阿实,送她毯子?,总围着?她问东问西的小姑娘们?。
都逃不掉灭亡的命运。
为什么呢……
她觉得不应该是这?样。
约莫是觉察到她表情?几息变化,对面的小奚临试探性?地疑惑:“姐姐?”
“没、没事……”
瑶持心收回心神,企图挣扎着?让自己接受,重新拟定计划,“没事。”
她不知是在安慰他还是在安慰己身,“我?会再教你们?更多实用的术法,更多,更多,所有我?会的全教给你们?——无论如?何,能多活几个是几个,等灵气复苏之后,之后就会有……”
她话音戛然而止,眼前闪过的,是神石带她走过的千年光阴。
横尸遍野的战场历历在目,凡人、走兽死伤无数。
这?以后还有术士混战,玄门相争,群雄逐鹿,长达近千年的乱世……
就算岐山部在无数垂涎的野心围剿下侥幸存活一二,前方仍是一条布满黑暗和绝望的长路。
灵气恢复后,也没有光明的未来?。
他们?除了使用秘术沉眠,再无更好的选择。
瑶持心忽然什么也说不出口。
她就那么僵硬地张着?嘴看他,一时?间对荒芜的将来?无言以对。
我?要怎么,让他去期待明天呢?
要怎么告诉他离天亮还有那么长那么长的年月……
她不得不闭目痛苦万分地垂下头,心里翻江倒海地难受极了。
面前的小奚临见状,突然也慌了,立刻上去扶她,“姐姐,我?不问了。”
“我?再也不讲这?种丧气话。”
“是我?不好,我?老是惹你不高兴……”
在照顾她的情?绪上,师弟似乎从小到大都很敏锐,总能迅速发现她的不对劲。
瑶持心明明难过得不行,此刻又不免一阵熨帖。
她将脸颊贴在奚临掌心,就着?他的手静静平息了一会儿,才重新整理好表情?,抬眼安抚道:“对不起,我?刚刚说了好多莫名其妙的东西。”
瑶持心替他将散乱的碎发抚平,“都是胡诌的……没吓到你吧?”
奚连忙摇头。
或许不明白每每在她眼中见到的哀伤究竟因何而起。
于是他只好尽量小心翼翼。
“其实这?些事不怪你,不是你的错。”
她微微顿了顿,“我?想?,也不是我?的……”
“是世道艰险,我?们?无从左右。”
小少年听完,一言不发地站在那里垂了垂首。
也就这?时?,他轻轻道:“那这?世道什么时?候才能好起来?呢?”
瑶持心忽然一怔。
那一刻,仿佛被他戳到了什么似的。
奚临问出这?句话的当?下,她脑中浮现的是三千年后的鸟语花香,热闹非凡的玄门大比,凡尘飘飞的鹅毛大雪,以及集市上炊烟缭绕的灯火。
在灯下有人送她一叶红枫,分明平平无奇,却鲜亮得像刚从梢头摘下的一样。
而最?后是那尚未迎来?黎明,却犹在混乱,距今远到遥不可及的浮屠天宫。
——“明不明白神器重现意味着?什么?”
——“三千年了,大家好不容易换来?的安宁,你想?要岐山的历史重演吗?!”
她眼眶无端一热。
宛如?经一场大梦初醒,在一段不属于自己的迷途中跌跌撞撞地找回了她本来?的名姓。
是啊。
她怎么会在这?里呢。
几乎是同时?,瑶持心明白了祖师为什么不惜一切代价补全封印法阵,也明白了为什么自己无法像改变大比格局那样,轻易改变这?段过去了。
因为这?个时?代本身就是错的。
它不结束,哪怕自己做得再多,也没有用……
我?这?是在干什么?
瑶持心好似从某个温暖且幼稚的谎言中回过神,不禁嘲笑起自己的天真来?。
这?无望的上古里,又怎么会有安乐平和的世外桃源。
只是他们?恰好在她最?迷茫无助的时?候,给了她一段美好到让人忘记悲苦的回忆而已?。
她就那么定定地凝望着?面前的小少年,直到对方行将发觉她眼角的晶莹时?,瑶持心一下子?伸手将他抱住。
“会好起来?的。”
她指尖轻轻覆上他脑后冰凉的发丝,挨在他鬓边依偎着?蹭了蹭,或许也知道了这?可能是自己最?后一次这?般亲密地拥抱他了。
瑶持心扬起视线,满怀期许地用力?眨了眨湿润的眼睛,尽量让自己的嗓音听上去明快轻盈,“你会见证到它好起来?的那一天。”
“一定会的。”
感觉到他回抱在背后的力?道,彼时?的少年还有几分生疏与畏怯:“真的吗?”
“嗯,真的。”
她笑着?说,“我?向你保证。”
那天夜里,瑶持心坐在村中蓬勃粗壮的乔木上,举着?斑驳的排箫,给他吹了一夜小曲。
一如?昔年那个大比来?临前的月夜。
古拙温柔的《浮槎》顺着?悠婉的微风,拂过这?片宁静闲适的村落,拂过村口开小差的守卫,拂过桌边缝补衣衫的小实,也拂过梦乡中一无所知的人们?。
这?是玄门历史上连只言片语也没有留下的地方。
曾经是她所爱之人的故乡。
而如?今,也是她的另一个故乡了。
感谢在她彷徨之际,给了她一个能够做美梦的机会。
虽然这?个梦很短暂。
梦醒之后也很残忍。
但瑶持心依旧很喜欢这?里。
她不后悔在这?一生中来?此一遭,尽管这?场经历全是遗憾。
等到自己离开,此地的全部——所有人所有物均会成为她所知的,那些早已?故去的亡魂和残破的遗址吧。
她看着?天边孤清空冥的冷月,心想?至少这?一次。
一定要好好地道个别。
古老的晨光洒落在枝头时?,少年眉心轻轻动了动,有人拍拍他的胳膊,柔声?将他唤醒。
“阿奚,阿奚……”
“我?要走了。”
因为不用干活儿,深冬的早晨岐山人都还没起,村中静悄悄的,只有他们?两人牵着?手,脚步清浅地穿过屋舍,穿过结冰的山溪与木桥,一步一步爬上那常练剑的矮坡,看鸟雀在萧索的树枝间跟着?他们?跳跃。
矮坡后便是村庄的边缘,另一个出口的所在。
站在行将出村的小道上。
少年既失落又惊讶地问她:“你要去哪儿?”
身边的女子?表情?恬静得犹如?冬季照落人间的暖阳,答得模棱两可:
“去……办一些要紧的事。”
她姿态故作轻松地一回头,“我?本就是路过,不该待这?么久,现在也是时?候离开了。”
少年紧接着?追问:“那你,还回来?吗?”
瑶持心垂下地长睫随视线落寞地一扇,貌似十分抱歉地冲他笑笑,“应该不会了。”
但你还会再见到我?的。
她心想?。
在三千年后。
始于一次偶然的清心术。
在那里,会有一个,不那么好的瑶持心在等你。
而你跟她还有一段很长的时?光可以一起走。
这?段日?子?或许是快乐的,也或许是不那么快乐的……
瑶持心看到少年眼中那溢满的失望,忍不住上前摸摸他的脸,“说不定,等我?办完了事,还能再见到你呢。”
而她还能再见他最?后一面。
等回到那个未来?里。
就是三千年后,她的奚临了。
瑶持心将手中的排箫放到他掌心。
少年此时?的手尚未长成,略显单薄清瘦,她却不自觉地扣住他手背,眷恋不舍地握了许久。
感觉到掌心传来?他全部的体温,鲜活得纯净又柔软。
千年后封印大阵的现场,她被结界阻隔在内。
所以这?次可能是自己唯一触碰到他指尖的机会了。
大师姐垂眸用力?抿住唇角,哪怕心知不妥,也依旧不讲道理地补充了一句,“说好了,你可不能先喜欢上别人。”
“知不知道?”
他在原地懵懂地朝她点头。
而后就那么看着?她,一直目送她行远。
视线中高挑纤长的倩影没有停留,走得义无反顾。
深邃的密林被长风若有似无地一吹。
一如?她当?日?乍然出现在山林中,很快就湮没在了光影里。
第147章 遥远的世界线(五) 可倘若这苍生里有……
瑶持心其实哪儿也没去, 或者说她本?就不能随心所欲地在时空中来去自如。
能带她穿梭古今的是噎鸣神石,碎片若不点头,便是要回到半日?前也是奢望。
瑶持心自己找了棵隐蔽的大树坐下, 抱着腿伤伤心心地哭了一场。
等?哭够了, 山中的天色也已大亮。
确定小奚临并?没有跟来, 她才拿手擦了擦眼睛, 靠着树干仰头深吸一口?气,重新平复心情。
然?后开始盘膝打?坐。
不多时她轻车熟路地进入了内视的状态中, 一抬眼, 面前是一块巨大而威严的晶石。
高深莫测的神佛法器不知?是由什么做成的, 外表光滑灰白?,无形之中透出一股傲慢不逊的气场。
当初在仙市时为了对?付朱璎向大长?老借来紫微星镜,就曾透过镜子见到它,那会儿她还什么都不知?道地以?为这?是自己本?命法器。
难怪瑶持心一直觉得这?玩意比一般的法宝趾高气昂。
看人都带着藐视蝼蚁的不屑。
原来她是真蝼蚁。
大师姐站在碎片底下一言不发地举目端详。
周遭能听见沉沉的心跳声?,是与之相连的, 她的心脉。
瑶持心一时没说话, 而神石也不似最初那般聒噪,反倒静静地矗立在旁, 即便此物未生眼目, 她一样能感觉到一股森冷的视线蛇信子般落在自己身?上。
对?方的沉默似乎也是在好奇, 想看看她还能怎么办。
上古高不可攀的神器,连权威如瑶光明都不能撼动其分毫, 很明显,大师姐是没法使唤它的。
虽说她和高贵的碎片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但自己充其量就是个碎片盒子,神石哪里肯听她差遣。
一旦回到三千年后它就要去坐牢了,傻子都知?道的事, 石头当然?不会心甘情愿地带瑶持心重归原本?的时间?轨迹上。
她便是有心想去献身?完成封印,眼下也难于登天。
那碎片不动如山。
它若不高兴,便是一辈子让她待在蛮荒时代她又能如何呢?
跨越了整整三千年的光阴。
你要怎么回去?
你行吗?
就算硬撑着度过三千年挨到现世的时光,我也可以?瞬间?让你回到起点。
别痴心妄想了。
石头没有脸,然?而嘲讽之意都明明白?白?地写?了在石面上。
瑶持心看得再清楚不过,她却不着急,忽然?对?着碎片席地而坐,语气颇为松快地跟它唠嗑:
“咱们俩聊聊天吧。”
反正回不去,她又救不了岐山部,事情无端变得松泛起来。
有大把的时间?慢慢浪费。
“怎么说也是两百年相依相伴的情谊,不论是不是朋友,在我体内住那么久,吃我的喝我的,我也没向你讨过租金不是?”
“……”
神石约莫不打?算搭理她,瑶持心见状便自发往下说道,当真和它聊上了:“你那时为什么会选我?”
大概知?道它不会回答,她率先打?断:“啊,我猜猜看……”
“据老爹所言,昔日?邪修走火入魔屠杀百姓,导致周遭死伤惨重。附近应该是一个活着的生灵也没有,走兽、凡人无一幸免,就只?有我,和我爹。”
“他要封印你,你肯定不会跑去自投罗网,如若选择死物,像兵器、法宝之类,又没长?脚不能跑,毁坏更没有顾虑,所以?挑了我来扎根对?不对??”
“……”
瑶持心自说自话一点不尴尬,转而托着脸充满求知?欲:“你逃脱在外几?千年,都是怎么过来的?”
“靠不停地换‘住所’,一蹦一跳地活到今天吗?”
它既是能把自己嵌在一柄刀剑上,那同理万事万物没有不可去之处。
她若有所思般琢磨:“我想,这?么长?的年岁之间?,你一定在许多东西上待过了?——无论死物还是活物,金银器皿,飞禽走兽,与活人共生想必也不是第一回。”
“不过。”
大师姐吊胃口?般起了个头,刻意顿了顿,语焉不详地压下眼角,“我相信,那些人大部分……嗯,不对?。”
她腔调别有深意上扬:“肯定全部,都是凡人吧?”
不知?为何,碎片光滑的表面上隐约流过一缕意味不明的光。
瑶光山祖训代代相传,它要是寄生在修士身?体里,各大门派来往密切,难保不会被历代掌门发觉,这?不是一个稳妥的栖身?之地,相当危险。
如果自己是神石,也会选择离仙门越远越好。
不到万不得已,绝不铤而走险。
而且凡人相较之下更为迟钝,哪怕受神力影响力大无穷,长?寿百岁,也不会联想到是自己心脉附近多出个什么东西。
凡夫俗子不通法术,没有手段探查到它的存在。
所以?瑶持心顺理成章地推导出一个猜想:“我是你唯一扎根过的玄门修士,对?吧?”
准确地来说她也是普通人,只?不过被老爹强行灌出了修为与境界。
戳在她眼前的晶石看似一如既往地守口?如瓶,可有那么一瞬,瑶持心居然?从这?么个冷硬的物件上瞧出了一丝紧张。
她已经意识到自己快猜对?了。
“之前我就隐隐觉得奇怪。”
“你这?么神通广大,天不怕地不怕,为什么非得说那样多的话来‘哄’着我呢?”
噎鸣石带她离开了封印现场,继而苦口?婆心,堪称恳切地给她画了无数张大饼,构建出一个自由喜乐,无所不能的世界。
言语间?,几?乎是对?她有求必应。
但是为什么?
它有必要讨好她吗?
神器明明可以?随性将她送到过去的任何一处,按理说它根本?没必要多此一举。
穿越时空又不用经过她的同意。
那一番语重心长?的话看似晓之以?情动之以?理,却又好像在掩盖什么,好像,很怕她成全大义似的,拼了命地在劝她好好活下去。
对?方既然?这?样担心,那么无非只?有一个可能性——
瑶持心自己是有某种办法能避开石头的意愿,重返千年后的浮屠天宫的。
碎片在竭尽所能地避免让她觉察出这?一点。
可究竟是什么办法?
从下定决心要回去后,她就一直冥思苦想,于排箫的清乐里足足思考了一宿。
肯定是有什么细节被自己忽略了。
那绝非是复杂的术法、符文、大阵,亦不是藏得极深的秘密,必是摆在明面处,随手可以?办到的事。
不知?为何,瑶持心再度想起了“上一次”,那个大劫夜里发生的一切。
这?地狱般的夜晚她早于梦中回顾多次,前后经过,乃至每个人说的话都已背得滚瓜烂熟。
而如今得知?老爹讲述的真相以?及噎鸣石的存在后,她从中又有了新的,不同的发现。
当碎片附着在邪修刀刃上时,因主人亡故,法器消散,神石便脱身?来到了她体内。
也就是说,上一任栖身?之所损坏它才能寻找下一个目标。
这?也是老爹得出的结论。
然?而昔年自己被白?燕行一剑穿胸时,神石为什么没有就近物色新的人选,反倒是将时间?调回了六年以?前?
这?不是舍近求远吗?
老爹已死,瑶光山的传承到这?一代就断掉了,它最大的威胁从此将不复存在,简直是正中下怀,再顺心不过。
石头完全可以?重新开始藏匿自身?,直到大阵崩溃,神器现世,届时,天下就是它们的天下了。
大好的日?子在前方等?着,是它不想吗?
还是……
瑶持心盯着碎片的眼神蓦地一凛。
它不能呢?
“该不会。”
大师姐笑容里带了几?分游刃有余的狡黠,眼尾翘起的弧度像极了一只?漂亮的狐狸,“不仅仅是我爹取不出碎片……”
灰白?色的破石头愤怒地看着她。
瑶持心:“其实你自己也压根就出不去吧?”
她猜这?噎鸣石此前八成没有在任何一个活物身?上待这?么久过。
飞鸟鱼虫大多几?十年便殒命,凡人走兽均不过百年寿数,而瑶持心足足活了两百多岁,又有修炼并?丹药加持,或许在这?漫长?的年月间?,碎石和她的心脉长?久相连,彼此相融,竟就真的难舍难分起来,纵使是宿主死亡,它依旧无法抽身?。
不仅无法抽身?,根据前一次情况推断,瑶持心若毙命,石头恐怕也不能存活。
否则这?破玩意不会那么紧张。
更不会逆转时光来帮她。
她俩的生死是真真切切地绑在了一处。
而现目前看上去,“噎鸣石”这?一物件的“意识”应该在当年祖师施展封印术时就全部转移到了这?块碎片之中。
另一半残缺的石头仅是死物,能够玩花样的只?有它一个。
谁也说不好这?枚晶石和她一起“死”了会怎么样。
大概连石头自己都不敢赌。
瑶持心思及如此只?觉一阵唏嘘。
若非老爹精心护着她,若非他执意让她入道修行,这?凡尘之间?怕是真没有能撼动神器的契机了。
她情绪复杂地叹了一口?气。
往后不着痕迹地挪动半寸,继续朝那碎片说道:“我一直有件事想不通。”
“当日?因我行将命丧瑶光山,你利用你的神力将时光倒退回了数年之前,除了我,所有人都对?未来毫不知?情。”
“可为何在浮屠天宫外,你没有用这?种‘回溯’的手段,而是把我整个人拉到了多年以?前呢?”
乍一看二者貌似都是时光倒流,可仔细想想却各有微妙的不同。
一个等?于是以?瑶持心为中心,改变整个世界的时间?,也包括改变她本?人——年龄、修为、身?体状况。
而另一个则是将她的躯壳简单粗暴地带离现场。
同样是逃避未来,直接让世界倒退至数年前,封印法阵还埋在祖师像底下,什么别派掌门,修士弟子皆对?神器一无所知?,不是更方便吗?
如此浅显的道理,神石没理由不懂。
除非——
这?种手法不似把她带走那么容易,而是需要在特定的条件下才能触发。
比如……生死一瞬,临终之前?
再比如,还得有残缺的另一半神石在附近,等?等?等?等?。
瑶持心将大劫夜诸多情形掰开揉碎了分析,逐渐萌生出一个大胆的想法。
她这?些年习惯了胆大妄为,是个喜欢在刀尖上蹦跶的纯粹的赌徒,奚临都干不出她那许多荒诞离谱的举动。
她想——
三千年后的瑶持心,要是死在三千年前会怎么样?
近乎是上一句话音落下的刹那,大师姐毫不犹豫地一巴掌拍向背后,自己的心脉之上!
她从三千年后而来。
原是不属于这?个上古的羁旅之客。
倘使自己在当下的时间?节点上濒死,碎片为了让她活着,它能回溯周围的时光吗?
回溯周围的时光,对?这?具只?属于三千年后的肉身?,有用吗?
那么,如果没有用。
它是不是就只?能,重新回到那个封印现场了呢。
毕竟,这?里可是三千年前啊。
这?一刻,瑶持心头皮一麻,感觉浑身?上下的汗毛都随着刺痛的心房一并?奓了起来。
似乎连流淌着的血液都感觉到成败在此一举而逐渐滚烫沸腾。
由于巨大的致命伤,她从内视的状态里骤然?惊醒,很快痛苦不堪地捂着心口?蜷成了一团。
到底是割断了自己的心脉,不可能不痛苦。
而此时,在满布金星的视线中,荒凉的上古大山开始扭曲,像不甘不愿又不得不照做的神器正在无能狂怒。
她一面疼得龇牙一面轻笑着牵起嘴角。
就知?道自己又赌对?了。
她赌运一向可以?的。
四下的景象发了疯似的朝前奔跑,日?升月落,春夏秋冬,沧海与桑田,枯萎与繁荣。
瑶持心再次看见了战火纷飞的乱世,朝气蓬勃的玄门一个一个拔地而起,无数张熟悉和不熟悉的脸迅速在眼前一晃而过。
有人尚年轻,有人在老去。
九州大地从贫瘠凌乱到井然?有序,万里长?空从阴霾苍白?到碧蓝如海。
荒芜寥落的人间?一点点锦绣成堆。
废墟上有了州城,小镇成了王都,人来人往,花光满路。
她也看见了年幼时的自己。
看见了老爹站在门前伸着手去迎接那个蹒跚学步,向他缓缓走来的小姑娘。
瑶持心不觉热泪盈眶。
她其实知?道自己是个自私的人。
噎鸣石怂恿的每一句话都有说到她心坎上去,否则也不会迷茫犹豫,不会在三千年前的古时沉沦数年了。
她没有祖师那样博爱万物的胸怀,本?不那么情愿拯救苍生的。
对?她而言,苍生是一群遥远又很陌生的事物。
她不想做什么为人称颂的圣人,也不想做救苦救难的神明。
她只?想做瑶持心。
一个空有美貌,笨拙且平庸的仙门大师姐。
可倘若这?苍生里有她喜欢的人。
她也不是不能,去忍受无尽的黑暗。
只?短短几?息光景九州便走完了三千年的兴衰轮回。
当瑶持心再回神时,已重新站在浮屠天宫上空,那牢笼一般的结界里。
甫一抬头,青年俊秀清正的眉目霎时撞进眼中。
她很难形容那种感觉。
仿佛在自己三言两语的谈话间?,就跨越了他的半生,看着那个尚不及胸口?高的小少年,长?成了这?么一个挺拔稳重的剑修。
他坚定清晰,也天资卓绝。
未曾堕入黑暗,却依旧纯粹明润。
真好,她心想。
你有好好地,把自己养大啊,奚临。
见过了那么多的坎坷残酷与艰难险阻,瑶持心此刻无不发自内心地感谢上苍。
能在荆棘遍布的百年千年,将他安然?无恙地带到自己面前,简直像一个温柔的奇迹。
这?里面无论走错哪一步,大约都没有今时今日?,此情此景。
而正当她重新回到正确的时间?线上,脑中随之涌来的是无数潮水般的回忆,是一些原本?未曾经历的往昔。
有师弟讲过的那个并?不相同的初遇,也有一段漫长?到孤寂无望的旅程,一场持续三千年没有未来的迷茫探寻。
第一次询问他的名字,第一次和他提起修炼,冬日?里的一捧红薯,乐声?欢唱的喜宴……
一切一切都有了对?应。
当下,瑶持心虽然?不明白?这?些是什么,可隐约懂得了他所言的点点滴滴。
那或许,是她的某个过去。
在浮岛上不明所以?的外人看来,大师姐好像突然?毫无征兆地消失,又突然?毫无征兆地出现。
前后也就一眨眼的工夫。
可结界外的奚临几?乎是在同时,脑海里凭空多出了一片纷繁交叠的记忆。
这?份记忆的变化?是在场旁人谁也不会有,谁也不会觉察,唯他二人才能感知?的。
因为,它来自三千年前。
奚临一下子就知?道瑶持心去了什么地方。
他看着眼前远道而来的故人,带着不可置信的惶惶无措,指尖不住触在结界的屏障上。
却无论如何也触碰不到他想碰的人。
瑶持心贴上他的五指,指腹下是冰凉的法阵封印。
她不由万分庆幸——幸好临别前握过他的手了。
“奚临。”
那潮气氤氲的眸中满是笑意,她在灵台上道,“我早说过吧。”
“还能再见到你的。”
青年的表情忽然?怆恻到难以?言喻。
这?是对?于她而言仅在片刻以?前,却于他来说横跨了整整三千年的一段对?话。
原来她当初离开,是为了这?个……
是为了这?个吗……
奚临忽然?哽咽:“师姐……”
直至此时瑶持心不得不欣慰,好在最后离开的地方是这?里,自己还能这?么近距离的,再见他一眼。
她是借濒死的机会才硬逼着碎片送这?具肉身?回来,待回归最初的轨迹后,神石就能如同当日?令她重返玄门大比时那样,改变时间?的流速了。
所以?这?一招颇为惊险,稍有不慎会前功尽弃。
而起先石头带她不断穿梭年月时,瑶持心就曾暗中悄悄计算过,两次动用神力并?非毫无间?隙,这?其中是有接近二十息的空当。
自己所剩的时间?不多,必须要尽快。
于是下一刻,大师姐果断地收回目光,头也不回地牵引着另一半残缺不全的噎鸣石,冲向了法阵中央。
因动荡而斑驳残破的祖师像旁,老父亲正悲凉错愕地扬着头看她,满眼都是惊惶,似乎猜到了她意欲何为。
结界包裹着的人划出了一道弧线向地面飞驰。
急速的下坠让呼啸在耳畔的冷风凛冽如刀,身?侧流动的灵气愈发锋利起来,瑶持心快觉得被切断的心脉要不行了。
濒死离死仅一步之遥,她在这?状态下已坚持了不短的时间?,情况本?就岌岌可危,便是真死了也不奇怪。
而神石碎片约莫十分怕她有个什么三长?两短,“回溯”竟有提前发动的趋势。
完了。
她要赶不上了。
就在千钧一发之际,瑶持心指间?青铜色的戒指倏忽亮起光。
那总和她不对?付的法器温柔地修复了心脉上的伤,拦腰斩断了术法发动的契机。
而后“砰”的一声?,碎成了数瓣。
瑶持心看在眼中,不由百感交集,她握住“无极”的残片,默默道了声?谢,紧扣在心口?处。
浮屠天宫混沌不堪的黑幕下,奚临追着那道流星似的光一路朝大殿跑去。
像无数次经历过的那样。
一如从前见证的每一次生离死别。
他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对?一切都无能为力,于是只?能慌不择路地在心里恳求,却也不知?是在恳求谁。
不要。
他心想。
不要……
这?是他好不容易。
好不容易才找到的……
能不能,不要带走她……
然?而星星不会为凡尘的低语停留,那拖尾的光干脆利落地扎入地面。
浩瀚神秘的法阵紧接着露出了本?来的雏形,繁复的符文稍一闪烁,随即便安静地沉了下去,恍惚与大地融为一体。
在弓弦快要崩坏的刹那,这?等?候了三千年的术法终于得以?完成。
周遭蠢蠢欲动的震荡颇为不甘地垂死一颤,继而归于平静。
山风拂过的林间?松涛阵阵。
连鸾鸟站在崖顶拍打?翅膀的声?音都如此清晰。
四下太平得好似什么都没发生过。
除了狼藉的瑶光山,坍圮的宫宇,和跪在法阵边,某个一动不动的身?影。
远处沉寂了一宿的微光从层云中缓缓穿透,一寸一寸蓬勃地洒落人间?。
是漫漫长?夜后,破晓的晨曦。
第148章 遥远的世界线(六) 三千年前的你。……
这场持续了一整夜的混乱总算尘埃落定。
天宫外的各派修士们?谁也没想到, 原本只以为是一次仙门间的龃龉冲突,谁料竟牵扯出这么多庞大又光怪陆离的前因后果。
三?千年前的上古封印,重启过的人间天下, 另一条危险的时?间线, 即将出世的神器……
好像要发生什么了不得的大事了!
然而这风波来得快, 去得也快。
似乎刚悬心世界要变天, 一转眼危机又尘归尘土归土。
周围的许多人还如坠云雾,弄不清这一切究竟怎么回?事, 茫然不解地面面相觑。
只有奚临犹且跪在封印法阵旁边。
阵法一经成形, 便切实沉入了地底, 再也没有一丝灵力残留的痕迹,祖师像下除了冷硬的砖石,空无一物?。
他将两手从杳无生气的地面缓缓抽回?。
目光几乎不能聚焦。
好似到此刻才慢慢意?识到,“瑶持心已?经不在了”,这个事实。
青年神情迟滞地枯坐了一阵, 有那么一瞬忽然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在这里。
那种虚无感, 连带对时?间、年月乃至身份都模糊了起?来。
他就这么木然地发了一会儿呆,随即眉峰一紧, 毫不犹豫地扬起?掌拍向灵台——
“啪!”
林朔半途截住他的手臂。
鏖战了半宿, 他周身风尘仆仆, 正喘着气庆幸阻拦得及时?。
“你干什么?”
林大公子恨铁不成钢:“现在什么情况还不清楚,有没有挽回?的办法都不一定呢, 你就这么急着去殉情吗!?”
他把他的手扔在一边,看着就闹心, 转而朝瑶光明道:“掌门你也说说他!”
一回?头,就见白发苍苍的老胖子捂着脸对那法阵匍匐下去,“呜呜呜”地泣不成声:
“我?的女儿……”
林朔:“……”
这瑶光山还能不能好了!
而林朔环顾四周。
此时?门派各处的情况大概才刚刚稳住, 一无所知的小弟子们?陆续朝祖庙赶来。
浮岛之上,作为盟友的昆仑一行因此前的事局促难安,敌对的开明宫主倒是悄悄心有余悸,两位长老则各自心怀戚戚,不远处还站着个人人喊打的头号邪修。
正道邪道混成粥,简直一团乱。
林大公子扫一眼这局面,顿感一个头变两个大。
掌门身负重伤,仙山又遭逢此劫,瑶光群峰的损失不计其数,诸多事物?等着善后料理?……
麻烦多到他根本不知该从哪一件下手为好。
林朔望向近处魂不守舍的人们?,心情复杂的收回?目光,在无数纷繁的琐碎里分出一线心神,匪夷所思地想……
瑶持心真的就这么没了吗?
他至今仍觉得这是件很?荒唐的事。
怎么可?能呢……
那丫头明明瞧着就是富贵命,从小被宠着长大的……虽然他也是昨日方明白,瑶持心的“受宠”是因为什么。
但她分明不像……也不应该是扮演这种角色的人啊。
怎么会是她呢。
林朔满目沉重地转过眼,却?恰好见到那边的明夷视线冷冷地瞥向这边。
大妖邪的眼光何其明显,绝对是一瞬不瞬地在注视自己。
看得他周身汗毛都竖了起?来。
干、干什么?
*
正当外界遍地摆着烂摊子的时?候,瑶持心在一片纯粹的漆黑里睁开了眼。
她之前死过一回?,面对死亡的经验比一般人要丰富。
毕竟一般人也没有机会能死两次的。
于是熟练的大师姐很?从容地爬起?身,好整以暇地举目四顾。
此地空旷又虚无,什么也没有,什么也看不见,像天地未分开之前的混沌状态。
她低头握了握五指,有力道,有实感,自己想必不是死了。
老爹只说补全大阵需要她以血肉之躯填进来,也没说大阵会杀人,既然是封印术,顾名思义,她现在很?大可?能是在法阵之内。
四下里安静得可?怕,没有风声,因而她的呼吸、她的声音,一举一动都显得格外清晰,是实打实的孤寂。
瑶持心望着头顶自言自语:“我?是被关在里面了吗?”
这句话在无边无际的黑暗中传出老远。
隔了不多久,听见有人轻轻回?应:“是啊。”
得到肯定的答复,她不免沮丧地叹了口气:“唉……”
就知道是这样?。
等叹完她咂摸半晌回过味,蓦地反应过来,等等:“……哎?!”
不是,怎么这鬼地方还有别人在啊!
瑶持心无比惊恐地左右张望,接着闻得一串清浅的脚步声渐次靠近。
在此等环境,此等背景之下,几乎让她起了一背的鸡皮疙瘩。
前面肉眼可见一个模模糊糊的人影。
对方走得不紧不慢,迈的步子并不大,可?接近此地的速度却快得惊人,仅片刻已?在一丈开外。
出现在她眼前的,是个中等身形的女子。
比瑶持心略矮些许,体格匀称,长发垂腰,一张脸生得温婉清和,五官颇为显小,似乎是凡人十七八岁的模样?,不会太扎眼也绝对不难看。
不仅不难看,瞧着瞧着,隐约还有几分眼熟。
“你是……”
她上下一番打量,眉头迅速展开,豁然开朗般想起?了什么,“祖师……奶奶!”
是浮屠天宫里的那尊玉像!
纵然雕塑与真人依旧有差距,不过已?是七八分相似了。
“你……”
瑶持心一时?间说不出话。
这可?是传说中的人物?,活在每个人嘴里,甚至被一群远古族民顶礼膜拜,奉为神明的瑶光老祖宗啊!
还能说会动的!
她如何不吃惊:“你、你怎么,会在这儿?”
那边的祖师轻描淡写地眯眼含笑?,带着与传言气质不相符的俏皮歪了歪头:“我?怎么不会在这儿?”
“瑶光明不是都告诉你了吗——当日噎鸣石逃逸,是我?用自己的修为填补了属于它?的那份空缺,不然怎么争取来的这三?千年时?间?”
她指了指周遭,“我?若是死了,谁来支撑这个大阵呢?”
“自是得坚持到最后一刻才行啊。”
大师姐对高深莫测的封印法阵一知半解,尚且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而前面的女子则专注地盯着她,眼角笑?意?未减,那神色温和得宛如在看一位相伴多年的旧友:
“我?等你很?久了,小持心。”
她嗓音清柔地开口,“这一路走来,很?不容易吧?”
不知道为什么,瑶持心原本水波不兴的内心,在听了她这话后无故一阵起?伏,旋即涌上一股天大的悲切和酸楚,当即一把抱了上去,委屈地嚎道:“祖师奶奶……”
“诶。”
饶是个头不及她高,少女依旧纵容地搂着她细细抚摸宽慰。
“我?知道,我?知道,你已?经够努力了。”
“也很?认真了。”
“独自扛起?挽救门派的责任拼命到现在,又独自扛起?挽救九州的责任进了这里,脆弱一点也没关系的,想哭就哭吧。”
瑶持心打小没有亲娘——虽然如今爹也不是亲的——身边一直没什么能充当母亲的女性长辈,叶长老有雪薇了,对她多少带着点亲疏之别。
眼下乍然被祖师一番轻言细语地认可?,她心里的柔软几乎要泛滥成灾,“呜哇”一声,当真抱着她狠狠任性地宣泄了一场。
两个人就着这荒芜的空间席地对坐。
祖师看上去不像“奶奶”,倒像个小姑娘,瑶持心感觉自己有好多话想问她,好多事想知道,一时?又不知该从何提起?。
“奶……您怎么会清楚我?的事,怎么知道我?的名字?为什么说是‘等我?很?久了’呢?整整三?千年,您都待在此处吗?还有……”
祖师不慌不忙地向她做了个噤声的姿势,“不急,一个一个来。”
“我?们?还有时?间,你想知道的我?都会回?答。”
她说完目光却?意?味不明地落在瑶持心胸口上,“但是,在此之前呢,我?得先解决一个小问题。”
只见老祖宗并指悬在她心脉的位置,仅轻轻一个牵引的动作,一块发亮的灰白晶石便从体内悬空而出,径直落到了她掌中。
瑶持心分外诧异地低头瞧了瞧自己,又去瞧祖师托着在手里的物?件。
那是噎鸣石的碎片。
老爹想尽办法,耗尽毕生所学,乃至飞升凌绝顶也无法办到的事,她老人家居然这么轻描淡写地一挥手,就成功了。
不愧是能以自身修为替代神器,还能匀出精力搞分身,建立起?瑶光派的女人……
这也……
瑶持心不得不暗自纳罕。
这也,太厉害了吧?
跟他们?全然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同?天上的神佛还有什么区别?
大概没想到逃了三?千多年,最后又回?到她的手中,那碎石看着非常不高兴,外放的光都带着不满和不甘的情绪。
祖师对此好似习以为常,只面不改色地蹲下身,任凭此物?闪成了颗愤怒的星星,翻掌将碎片摁进了地面。
“虽说有你身在阵中,大阵已?无差池,可?让它?在你体内待久了终归不好。”
她拍拍手上并不存在的灰,轻松道,“还是这样?稳妥些。”
那嚣张无比的破石头在她面前连屁也不敢放一个,半点挣扎都没有,就这么老老实实地化作了虚无。
瑶持心看得都呆了,过了好一会儿她仰慕不已?地满口赞叹:“奶,你也太神了。”
“这可?是神器啊,你都能给?它?驯得服服帖帖的,你不知道它?在外面把我?们?折腾得好惨。”
祖师闻言支着下巴笑?,哪怕是近乎于神的人,竟一点架子也没有。
“我?毕竟靠它?修炼了千年,对它?自然再熟悉不过。”
“何况,我?也不过是欺它?年少罢了,这不正是因为数千年后的神器我?束手无策,方才跑回?上古施展封印术的么?”
言至于此,她面露无奈,“即便如此,都还被它?摆了一道呢。”
听老祖宗说起?这个,瑶持心对她所生活过的那个时?代难免感到好奇。
当初老爹在事态紧张的情况下讲述了全部的来龙去脉,由于信息量太大,而她又很?快忙着为自己的身世惊惶,压根来不及细想。
如今诸事皆定,等静下心绪,瑶持心才有功夫琢磨父亲阐述的那些荒诞逸闻。
原来早在他们?所处的这条时?间轨迹之前,先就已?经有过一段文?明了吗?
那是……
七大神器没有被封印的历史走向。
如若不是亲眼见到祖师本人,她总觉得不可?思议。
甚至……是难以置信。
从诸多细节上来看,那里的生存条件好像比上古时?还要残酷,且崇尚武力。
好比,同?样?是瑶光掌门出身,祖师的修为显然高出她那凌绝顶的爹成百上千倍,是一种当世之人无法企及,更?无法想象的境界。
“奶奶。”瑶持心换了个坐姿,好奇地发问,“在你们?的那个世界里,是不是所有修士……所有术士都比我?们?这边的要厉害?”
“嗯……”
对方抿起?唇沉吟着若有所思,大约是在思考要怎么同?她解释:
“以你们?现在的眼光来看,是的。”
瑶持心不由道:“你这么神通广大,你是最厉害的那个吗?”
对方轻快地笑?出一串铃音,“不是哦,我?不是最厉害的。修为在我?之上的其实大有人在,我?还谈不上巅峰。”
外表如同?少女的老祖也学她的模样?曲起?双腿,或许是太久没与人说过话,她吐词很?轻很?慢,于此时?更?有些娓娓道来的意?思。
“那段历史比现今的九州存在的时?间更?长,长很?多很?多,恐怕得有万年以上了,因此术士的境界一再发展突破。”
“到了我?开始修行的时?候,身边最普遍常见的修为就是你们?口中的‘凌绝顶’,当然,我?们?不叫这个,叫作‘化神’。”
“我?们?没有‘朝元’也没有‘化境’,筑基之后便是化神,你可?以理?解为……‘化神’的境界就是你们?的‘朝元’,而再往上还有金尊、大乘、渡劫……”
听得大师姐一愣一愣。
他们?这里千年才得一个的“凌绝顶”,居然在人家那儿是烂大街的水平,这得是……何等悬殊的实力差距啊!
祖师瞥见她震撼的表情,就猜到她因何咋舌,见怪不怪地笑?道:“很?难想象是吧?”
“正因为修为是唯一的处世准则,所有人便会拼了命地往上爬,追求更?高更?远的力量,不停地想变强,想活得更?久更?长……也就正中‘它?们?’的下怀。”
对面的瑶持心表情隐约露出几分迷惑。
许是在想追求更?强又有什么不对。
这丫头每当遇到让她能放下戒备的人,便把什么心事都大喇喇地挂在脸上了。
祖师忍不住凑前半寸,想逗她似的,“你以为提升境界是这么容易的事情啊?”
“我?们?的修炼环境和你们?不一样?。”
“你觉得神器垄断的灵气都去了哪儿?每颗北斗星的地盘内灵气之浓郁,少说是这外面的十倍有余。故而只要是在这其中吐纳、修行的人,便会借神器的光突飞猛进——尤其是临近中心的地方,修为自是比你们?这样?脚踏实地参悟天地的修士更?事半功倍。”
“会强过你们?也不奇怪啊。可?以说,大家都是在靠神器修炼而已?。”
她言罢,忽然举目悠远地望着混沌的天幕,语气无端沉肃了几分,“所以大家也都是神器的奴隶……”
经过万年的演变,世间一切皆与神器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紧密得不可?分离,小到城镇、国都,大到天下万民。
帝王以仙门之主为尊,整个九州的生灵皆对无上的天神俯首帖耳。
而拿到神器的人,如若不继续修炼,终将面临被虎视眈眈的门徒夺权之险。
觊觎神力的视线太多太多了。
“即便有人意?识到事态再这么发展下去会不堪设想,也没有办法停下来。”
瑶持心定定地抱着腿看她:“所以……”
老祖宗神情蓦地凌厉:“所以,我?动用了噎鸣石。”
“我?想要把它?终止在萌芽之中。”
既然前路无法改变,那么,她就从源头开始摧毁。
“其实最好的办法是回?到诸神刚刚飞升上界的时?间,那是神器最为纯粹干净的状态,凭我?的修为不用封印,直接就能尽数摧毁。”
她耸耸肩,“可?惜尝试了许久,‘回?溯’能持续的最长时?光也就只有万年,回?到那个节点上——你们?的三?千年前——便是极限了。”
瑶持心正懵懵懂懂地消化这番话,继而想到一件事。
“照您这么说,自从千年前您封印了七件神器,北斗仙门就此早早衰亡,那你当初所处的那个世界……”
她问出来瞬间,发现祖师笑?得不言而喻,连带这个答案也不言而喻了起?来。
瑶持心:“……还在吗?”
祖师答得很?自然:“不在了啊。”
她否定了一切,于是推翻了一切。
历史的轨迹就此重新开启,或许会有一些本来能降生到这个世上的人再无出生的可?能,也或许改变了许多人的未来过去。
总之,那个曾经把她养大,又让她度过了三?千年岁月的世界线,已?经彻底消失不见了。
不知为何瑶持心莫名觉得有点难过。
许是看出她的反应,老祖宗倒是不以为意?地打断:“没了就没了啊,那也没什么好的。”
她有心转移她的注意?力:“我?们?那会儿可?没你们?现在这些门道,大家都只练杀招,顶多也就一两个能给?人修一修本命法器的术士工匠,但都不会自己铸器。
“你们?就不同?啦,有这么多好玩有趣的东西,能亮光的石头是吗?以及,那个可?以装成千上百件漂亮裙子的大衣柜——”
瑶持心闻言,连忙道:“您要看看吗?我?还带了不少。”
“真的吗?”
好在她随身的须弥境并未被大阵吞没。
瑶持心发现祖师是真没见过多少法宝,她对什么都感兴趣,看什么都新鲜,尤其是那些中看不中用的败家玩意?她情有独钟,反倒对杀器兴致平平。
她陪着老人家高高兴兴地玩了半日,翻出自己买的首饰、衣裙等她一一换上,然后诚恳地夸一句:“好看!”
“阿奶。”
大师姐捧起?一套襦裙在背后给?她系带子,随口不解,“神器那么无所不能,还能被您一口气封印七个啊?”
老祖宗捧着脸,眯眼朝她笑?,“你当我?用噎鸣石多少年了?足足一千年呢,我?拿它?汲取万年的灵力炼化出来的修为,去对付尚在幼年时?的它?,那不是如同?老子揍儿子一般简单?”
瑶持心:“……”
敢情是就欺少年穷……
瑶持心眼见她乐此不疲地把玩着自己的仙器,神采奕奕地仿佛孩童,心中一时?不禁有些感慨。
她举目又将四周打量了一遍,“奶,您真的在这个地方,一个人待了三?千年吗?”
“是啊。”
祖师正在摆弄避毒珠,“其实大阵里太黑,对时?间流速的感觉并不深切,待久了倒也习惯了。”
她半是低落半是庆幸开口:“还好。”
“以后我?们?两个人还能做个伴。”
没成想,她老人家捏着珠子遗憾摇头:“不行哦。”
祖师:“我?寿数将近,没多久可?活了。”
瑶持心:“……”
怎么能这样?!
第149章 遥远的世界线(七) 无论……
祖师盘腿坐在地上, 仰头道:“待在此?处的每一时每一刻都消耗着我?的修为?与真元,三千年是死线,这是我?从入道直至离开故地的时间。”
之所?以说大阵只能撑这么久, 是因为?她的寿命只能撑这么久而已?。
“其实法阵崩溃尚不到时候, 由于你那小叔叔以外力提前撬开, 我?眼下还有些?余力可以在这里跟你说会儿话。”
为?了等瑶光后人寻到碎片, 为?了等阵法补全,她硬生生在这个黑咕隆咚的鬼地方熬了三千年。
三千年。
瑶持心?简直不敢深想, 一个人怎么能独自?度过这么漫长?, 这么孤寂黑暗的时光呢。
她不会绝望, 不会发疯吗?
何况稍有差池,很可能一番辛苦就白?费了。
她在感慨之余不禁有些?许自?惭形秽:“您是真的为?了大义舍身成仁。”
放弃了熟悉的故土,牺牲了一辈子的自?由,如今很快还要失去生命,就为?了换一个她一眼都见不到的太平人间。
相?较之下, 自?己先前的那些?犹豫挣扎简直上不得台面。
老祖宗收回视线, 转而理所?应当地冲她一笑?:“你不也是舍身成仁吗?”
“我?跟您不一样的……”
瑶持心?不好意思地避开她的目光,“你是真心?实意为?了天下苍生, 我?不是。”
她说来?挺难以启齿:“我?一开始很怕死, 其实一点不想管这什?么封印法阵, 还让石头蛊惑着去了上古,浑浑噩噩地过了好些?年。”
“会下定决心?填阵, 也只是想让我?爹和我?在乎的人今后能过得安稳一点,我?没想过为?了其他。”
平心?而论, 自?己的初衷并不怎么高尚。
至少和祖师比相?去甚远。
“但那又如何呢?”
她听完竟无半点鄙夷之意,神情明亮得一如既往,“要先爱你所?爱之人, 才能去爱天下苍生啊,这不冲突。”
“何况。”她笑?起?来?,“最后的结果不都一样么?勇气又没有贵贱之分。”
瑶持心?正心?有所?觉,见老祖宗支着脸颊,慢条斯理地卷起?她胸前垂落的一缕青丝。
“小持心?你原本就只是一个被仓促架到这个位置上来?的普通人,不似小林朔有非凡的天赋,像他那样的修士,从认识到自?己的与众不同之后,便会下意识地有强者保护弱者的本能,和为?大义倾其所?有的觉悟。”
“而你会迷茫,会迟疑,乃至不甘、不平,这都很正常。”
长?长?的黑发在她掌心?缎子似的流过,那双眼眸居然还带着少女般的纯粹,“可是普通人又怎么样,我?就很喜欢普通人啊。”
“诸神创造世界,普通人创造的才是奇迹,不是吗?”
瑶持心?看着老祖宗时,能感觉到她好像是真的很热爱这个万象更新的世间,是发自?内心?的喜欢,不带任何私心?的,一视同仁的。
她从来?没见过这样一腔赤诚的人。
赤诚得让她深深震撼。
“而且。”
对面的祖师微微一顿,眼尾笑?意温柔,“在你进来?的那一刻起?,你就已?经不普通了呀。”
万籁俱寂的黑暗中看不见天也看不见地,因而她这一句盖棺定论的话轻风似的在周遭吹了个来?回。
仿佛野外密林里照进的阳光,蓬勃,恣意又灿烂。
这一瞬,纵使是瑶持心?,也很难不为?之动容。
对面的祖师似乎发现了她眼角的潮气,噙着浅笑?伸手替她抹了抹:“其实,我?才是该同你说谢谢的人。”
“谢谢你那个时候选择回来?。”
“知道吗?”她突然语焉不详地开口,“‘上一次’噎鸣石将?你带走后,你是没有回来?的。”
瑶持心?正发着呆任凭她摆弄面颊,闻言一头雾水地回过神:
“‘上一次’?哪个‘上一次’?”
她认知中的“上一次”是瑶光山大劫夜。
但昔年法阵并无动荡,自?己甚至都没发现碎片的存在,更遑论被神石带走的事。
自?己濒死的当下直接就回溯到了大比前夕,哪有这么多……
等等。
除非……
瑶持心?瞬间生出一个毫无根据的想法。
源自?于那段多出来?的,奇怪记忆。
老祖宗约莫从她澄澈的瞳孔中瞧出什?么,笑?得一脸神秘,“没错,不是让时光倒流六年的那个‘上次’。”
“在这之前,还存在一条时间线。”
“……”
居然,真的有。
大师姐逐渐感觉脑子又要回到从前一锅浆糊的状态。
这到底是有多少条时间线,又有多少个历史走向啊?
为?什?么有的她知道,有的她却完全一无所觉呢?
她自?己掰着指头算了一阵没算明白,倒是想起?什?么:
“对了,我?先前就想问您了。”
瑶持心?不解:“您怎么这么清楚外面的世界?不仅知道我?,还知道林朔,连我?们这儿的修为?巅峰是‘凌绝顶’都知道……奶,你不是在法阵里关着呢吗?”
瞧着对瑶光山倒很是了如指掌。
老祖宗带着骄傲地挺起?胸膛,“我?好歹也是北斗时代的一派之主嘛,虽说出不去,透过仙山的灵气看看与瑶光相?关的人和事还是没问题呀。”
她说完扬起?视线,入目依旧一片漆黑:“且不知为?何,在这阵中,我?的意识似乎不受‘回溯’时间的影响。
“可以以一个完全客观的视角,看到整个世界是如何重启,又如何变化的。”
或许是阵法隔绝外物的缘故,使她不至于因为?光阴倒流被洗去记忆,故而所?见所?闻,可能比身负碎片的瑶持心?,甚至是噎鸣石本身,还要全面。
从某种程度上来?讲。
这高高在上的俯视之态,真有几分神明的味道。
说不定,九霄天外的诸天神佛也是这样看他们的呢?
“来?,你瞧这儿。”
祖师指尖凝起?光晕,落在虚无的地面向她尽量清晰地解释来?龙去脉。
昏黑的地上悠悠勾出了一道发光的直线。
“这是我?们现在所?处的时间,它会继续朝前行走。”
她在这条线上斜伸出一小段线条,“这是瑶光山大劫夜那个没有结果的历史,静止在你被白?燕行一剑穿胸以后。”
随即又于两?条光线的最上方,单独拉出了一条长?线,“而这个,是早在它们之前,但又在我?所?处的世界之后的另一条线。”
“也是现今这个九州,一切因果的开端。”
瑶持心?皱着眉懵懵懂懂地盯着它看,甚为?困惑地抬头:“一切的开端?为?什?么这么说?”
老祖宗耐心?很好地晃了晃手指,并不着急解释,反而问:“你难道没有好奇过,一个圆的起?点在什?么地方吗?”
她愣了一下。
只听祖师换了个说法:“那支被你交到岐山少年手上的排箫,最终又由他送给了你,那么这箫,到底是从何处来?的呢?”
大师姐真给她问住了。
她从没考虑这个问题,一时忽有种水落石出前迷雾笼罩的困顿感。
祖师:“那时候我?布好大阵,重建起?瑶光仙山,赶在分身消失之前,将?找寻神石碎片的重任交给了下一任掌门?。
“待诸事安排妥当,便回到了这个地方等候消息。”
噎鸣碎片藏在人间,逃得十分狡猾,而玄门?起?初也不是这么好混的。
由于灵气扩散,术士之间,以及新生的修士之间冲突不断,前几百年瑶光仅是站稳脚跟已?颇为?艰难,几乎没有太多的工夫抽身搜寻神器的下落。
这也在她意料之内。
千年来?一连好几任掌门?皆无功而终。
“直到你父亲瑶光明继任,不久又找到了你,这个计划才算看到一点曙光。”
“我?亲眼瞧着你入道,筑基,修炼……一日一日接近三千年的死线。”
“这段历程和你如今所?经历的人生没有差别,你照常长?大,仍然生活在鸟语花香的瑶光山,也同样突破了境界——只是身边少了一个人。”
“少了一个人?”她忙问,“谁?”
祖师奶奶脸上挂起?一抹似是而非的笑?:“奚临。”
在瑶持心?犹且怔忡的注视下,她单独拉出一条线来?:“那时你们并不认识,各自?有着各自?的人生。”
“你是六大仙门?之一,瑶光山的大师姐,而他是三千年后苏醒的岐山部遗孤。”
听上去本是毫不相?干的两?类人。
“奚临应该跟你讲过一些?吧。
“他因族人的血肉供给足足沉睡到天下太平的年代才醒来?,与两?个弟妹一起?在南岳古都闯荡,吃尽了苦头。最终被明夷——那位雍和城主领了回去,走上一条血淋淋的不归路。”
瑶持心?瞳孔里充斥着微光暗闪的人生线条。
“征战杀戮,攻城略池,他为?了至亲什?么都干,几乎抛弃了一切原则,但磕磕绊绊两?百年,依然什?么都没能保住。”
“先是唯一的弟弟葬身于‘猎人’之手,接着义妹也紧随其后。”
“昔日百鸟林一战落幕,世上最后三个活着的岐山血脉已?去其二,那是他人生最无望的时刻。”
而彼时他们各为?陌路人。
当瑶光大师姐带着一帮弟子从林子上空飞过时,浑身披血的邪修自?然没有跟着踏上仙山。
“相?反,他在滔天的仇恨里浮沉,越陷越深,而后彻底为?煞气侵蚀,发誓要除去这世上所?有的‘眼睛’。”
“于是他和明夷联了手。”
“两?人先屠了整个雷鸣城,又在玄门?大比开始之前,查到了私购‘眼睛’的剑宗一行。”
瑶持心?讷讷地听祖师陈述下文:“雍和举兵杀上北冥海岛,近乎灭掉了大半的精英。”
“所?以那一年,剑宗并无竞争六大仙门?的实力,也没能参加大比,瑶光灭的盘算早早就胎死腹中。”
对面的老祖宗平静地抬起?眼,“而他依照承诺替族人报完了血仇,便回到百鸟林,在两?个弟妹的坟前,自?尽了。”
“从一开始,‘奚临’这个人就没有在你的生命中存在过。”
瑶持心?诧然到现在莫名打了个冷战,背后猛地浮起?一片冰凉的冷意。
原来?他当时说的是真的……
如果不是她,他本没打算活下去。
她尚在发怔,眼前的光线却仍向着前方不停歇地行走。
元气大伤的北冥剑宗从此?一蹶不振,观澜与小叔叔的筹谋半途腰斩,白?燕行当然也再无接触到瑶持心?的机会。
她就这么平平顺顺地活到了两?百二十一年,无忧无虑,不知寒暑疾苦,直至法阵迎来?崩溃之日。
真相?猝不及防大白?于天下。
她从泡沫筑成的高塔上重重摔了下去,发现自?己的一生都是一场提前安排好的骗局,所?有美好都是有毒的。
“阵法补全在即,你被众人架了出来?,然后同样的……石头引诱你,怂恿你,带你逃往了过去。”
瑶持心?坐在地上错愕得一言不发,不知为?什?么,她大致能猜到“那个自?己”当时的心?情。
那是未曾见证过大劫夜被灭满门?,未曾经历过所?爱之人背叛,和在一条坎坷之路上为?证明己身摸爬滚打的瑶持心?。
她像朵永远长?在蓝天微风下的娇花,乍然得知一切引以为?傲的东西全是假的,一定会畏怯迷茫。
正如当日,瘫坐在白?燕行雷霆剑锋下的自?己。
“我?……”
她喃喃问,“就这样跟着石头走了,对吗?”
老祖宗委婉地抿起?唇,不言而喻地一颔首。
从三千年前回到现今时,瑶持心?脑子里曾模模糊糊闪过一段漫长?又陌生的回忆,此?刻她知道这段记忆的出处了。
也在这段记忆里,能看到昔日的“她”是如何在碎片的挑唆下行走于岁月长?河之中的。
那个遥远的瑶持心?胆小而怯懦,委屈又不平,宛如逃离深渊一样,视现世如洪水猛兽。
“她”接受了神石开出的条件,在往昔的岁月中待了很长?一段时间,好似一个走不到终途的旅者,于逝去的光阴里一直一直孤独地流浪着。
去了很多时代,很多地方,见过很多人,学会不少东西,也目睹过许多人注定的未来?,和充满希望的过去。
祖师将?两?手搭在膝上,注视着脚边莹莹发亮的线条,“虽然在旧日的时光哪怕待上几十年几百年,对于正常的时间流速来?说,大约也就一眨眼的工夫,但我?感觉得到,你不会回来?了。”
“我?跟神石相?处了几千年,它的手段我?再清楚不过。从人心?最脆弱之处,顺着你的情绪一点点煽动,七情六欲,喜怒哀乐,是人都会有弱点,你不是它的对手。”
“当时我?以为?大概真要功亏一篑了,可就在这个时候。”
瑶持心?眼见她朝自?己笑?了起?来?,“你来?到了三千年前。”
“某片离小山村很近的林子里。”
她登时明白?祖师指的是什?么。
那一刻,瑶持心?目光定定的,又混乱又不可置信听着她轻快道:“或许于你本人而言,这只是无数旅程中微不足道的一段,但对另一人却不然,你闯进了他的人生,使他在今后的某一日里,做出了另一种选择。”
“可那时的你自?己都不会意识到这点。”
“因此?当那天,城郊据点大火,小山村,月夜下,你吹完那一曲《浮槎》之后,知道我?在法阵中看见了什?么吗?”
老祖宗语气透出兴奋:“世界重启了。”
这是她万万没有预料到的事。
毕竟阵法已?行将?崩溃,而她也油尽灯枯,全部的发展似乎都指向了最绝望的结局,看不出任何转圜的余地了,谁能想……
她讲到这里,眼里只剩熠熠光彩:“‘噎鸣石’是只能改变过去的神器,它最致命的缺点,就是永远看不到‘未来?’。”
“因为?你改变了他的未来?,他在百鸟林中,为?你踏上了瑶光山,所?以那之后走向,包括这条原本时间线也跟着消失了,这恐怕是石头自?己都不会发现的事情,故而它对一切一无所?知。”
连带这次也依旧将?瑶持心?送到了同一个位置,同一个时间点上。
祖师拉着她的胳膊摇晃,于是她便跟着讷讷地晃了晃身体。
瑶持心?还在缓慢地消化着这番话,半晌才道:“所?以奚临说,‘我?’毫无征兆地离开了,其实,并不是回到三千年后的封印现场,而是……”
如同老祖宗所?在的世界一样,消失不在了。
祖师看着她茫然若失的模样,神色逐渐柔软下来?,“而且不知道为?什?么。”
“无论在哪一条时间线里——最初的也好,大劫夜也好,重回六年后的如今也好,他都会义无反顾地,喜欢上你。”
只要她出现在百鸟林,他便会一次又一次为?她走出那片森林。
“小持心?。”
她目光微微映着一点星光,“这个世界是因你们而重启的。”
“谢谢你愿意回来?。”
瑶持心?眼里忽然一酸,等听完这番话,心?头无端好难过。
她两?手捂住脸,哭得悄无声息。
他真的,连那么没用?的自?己,连那个懦弱的自?己,那个自?己都不喜欢的自?己,也这样的喜欢吗……
她撇开脸颊上的泪水,哽声道:
“可我?还让他伤心?了那么多次。”
此?时此?刻,她脑海里浮现的,是在大劫夜中初见他,到那些?鸡飞狗跳的修炼日子,想起?他每次害羞的时候会悄悄侧过身,不高兴的时候会发呆,认真的时候从不动摇的视线。
他会吃她做的菜,会陪她做她想做的所?有事。
“我?好想他……”
瑶持心?哭得泣不成声,“奶奶,我?好想他啊……”
她有多久没有好好看过现在的他了。
自?打去往上古,再见已?是入阵前的那一眼。
一想到这辈子,那便是最后一面,她就难过得不知要怎么办。
祖师伸手抱住她,拍了拍她脑后的头发。
瑶持心?埋首在她怀里失声痛哭。
她知道这辈子再也不会有一个人这么喜欢她了,不会有一个人,这么毫无保留的,不管在哪个时光,什?么样的岁月,都不曾犹豫地奔向她,信任她,甚至为?她去死。
但时间再不可能倒流了。
她真的好想他……
她好不容易才知道一切。
都没有好好陪过他。
奚临一个人在外面,要怎么办啊……
他没有亲人了。
却在这个时候,瑶持心?灵台上传来?一阵久违的触动。
还没来?得及反应。
一个熟悉的嗓音迟疑着响在了耳畔:
“师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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