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下河村里, 太阳将将露面时,何婶娘穿上黯色的罗片裙,扎好头发, 抱上一盆衣服往外走。
她刚接了许多人家的脏衣服, 得赶快给人家洗干净,好拿上银子。
自从自家男人死在军营, 这样的日子她是日日过着。
清贫,寡淡, 时不时还有人因为她家无儿无女,只有一个寡妇而过来骂她一声晦气。
幸好村长和族长多有看顾,才没让她熬死在过往冬日里。
何婶娘用力搓洗手上的衣服,额头豆大的汗珠慢慢滑落,模糊了视线。
她抬起头, 好像看到有人直冲着她跑来, 一张一合的嘴里还在喊着什么。
“何婶子, 何婶子!快别洗了,有人找你,衙门的人来找你了!”
好像是村长家的小儿子。
何婶娘擦擦手站起来, 果然是村长家的小儿子。
小儿子教程快,跑到何婶娘这里只红了一点脸色, 他扶着膝盖大口喘气, “何婶娘,快,快随我走,衙门来人了, 说是找你的,好像和你你家男人有关。”
“啥事啊……”何婶娘赶紧收拾好所有东西, 也来不及放下手里的衣服,只能抱着。
洗衣盆太大,里面衣服沾了水又重,何婶娘有些抱不动,走路速度便慢下来。
小儿子见状,直接接手,推着何婶娘快往他家去。
村长家里果然正坐着一个腰挎大刀的缁衣捕头,旁边还站着一个棕衣捕快。
亲娘嘞,这是出啥事了。
何婶娘心中不安,照着围裙擦擦手,小声道:“两位官爷……俺,俺家大河又有啥事?”
大河就是她相公的名字,人都死了快十年了,怎么还有事呢?
缁衣捕头从炕上跳下来,展开手中户籍信息,“你就是何春花?家住下河村,癸丑年和村子里的赵大河成亲,无儿无女,可对否?”
“俺是,俺是。”何春花惴惴不安,眼神直往村长那里瞟。
下河村村长连忙解释,“春花啊,这是衙门的梁捕头,说是衙门整理卷宗,发现大河当初少领了一份赏银,现在要你补给你呢。”
“真嘞?”何春花一听能领银子,紧张感稍退,“能……能领多少银子啊。”
“这我不知道,我今儿只是路过办差,顺便告诉你这个消息。”梁捕头重新收好信息,“银子现在还在衙门放着,只有你家少了,所以没有专人送,你要是无事,就早些去吧,现在走,宵禁之前就能回来。”
何春花看看日头,立马答应,“哎,行行行!”
村长赶紧叫小儿子去叫村口的张大爷,“你快去让老张带着他那牛车出来,别让两位官爷等。”
“我这就去!”小儿子领了吩咐,推门便跑。
梁捕头又问:“何春花,听说大河已经走了许多年,你这些年就自己一个人单过吗?”
“这……”何春花不明白梁捕头一个捕头,为何要问自己这些,但还是老实回答,“大河待俺不薄,俺也没能给大河留下一儿半女,他既然走了,这个家就得俺守着,梁捕头,你说再嫁,俺一个二婚女,还能嫁给谁?”
“春花在俺们村子里一直安安分分,从没和别人红过一次脸。”村长也帮忙说话,顺便小小地藏下一点自己心思,“就是她一个寡妇,日子过的辛苦,村子里的人有能力帮一把就帮一把,不过大家日子都这样,也没能帮多少,唉!”
梁捕头深深看了村长一眼,“村民生活清贫,你这个村长,得好好想想了啊……”
“……是、是是,官爷说的对,说得对。”村长被梁捕头看了一眼,后背濡湿,再也不敢随便说话。
“你可曾读过书,认过字?”梁捕头背着手在屋内小小转了一下,发现这村长的屋子,也很简陋。
这个下河村,生活情况确实不怎么样,等回衙门,得上报给大人才行。
“回官爷,俺一个寡妇,哪有机会去读书哩。”何春花见梁捕头没什么恶意,放松了一些,脸上也带出一点笑容。
梁捕头笑了一下,“别见怪,这都是例行公事,大河是为军中事情牺牲的,我们作为同僚,就多嘴问一问,别见怪。”
“哎哎,应该的,应该的。”何春花叹了口气,“没想到大河走了这么多年,衙门还记着他,县令大人好啊……真好啊……”
梁捕头听到何春花的赞许,抿了抿唇,没吭声。
没过多久,小儿子跑回来,“爹,何婶子,张大爷已经在村口等着了。”
“哎好!”何春花站起来,却有些不知所措,“俺……俺、不,我,我穿这身行吗?不回去衙门丢人吧?”
“无事,衙门岂会因为你的衣衫而把你拒之门外?”梁捕头给自家衙门正名,“去了务必说清姓名和籍贯,所为何事,可记着了?”
“记下了,记下了!”何春花定定神,“村长,那俺先去了。”
“去吧去吧。”村长让她放心,她的洗衣盆,待会让小儿子帮她送回家去。
所有事情都安排好,何春花这才往村口快步走去。
一路上,想着自己能领到的赏银,看花明媚,看风轻柔。
村长家中,梁捕头并未离开,而是重新坐下,继续与村长谈话,“村长,这何春花平时在村子里都做些什么……”
“她可曾有过再嫁人的念头?”
“平时可喜欢孩童……对村中小辈的态度是怎样的……”
村长一个问题接一个问题,答得口干舌燥,终于转过弯来。
这衙门的人,来送大河的银子,为何净揪着春花的事情问个不停嘞?
何春花坐着张大爷的牛车,紧赶慢赶,只用了两个时辰就赶到衙门处。
她甚少来镇上,更别说衙门了。
现在看着眼前顶两个人高的朱红色大门,何春花心中惴惴,捏着衣角不知道该干什么。
旁边有一个鼓槌,莫不是要去敲鼓吗?
何春花瞅瞅旁边的行人,所有人都脚步匆匆,忙忙碌碌。
算了,试试吧!
何春花脚步一转,就要去捡锤子,准备敲鼓。
刚刚抬起鼓槌,何春花立马被人拦住,回头一看,竟是一个身穿靛青长衣的年轻汉子。
何春花没读过书,不知道怎么形容,她只觉得这个汉子长得俊,有精气神!
“您是下河村的何春花何婶子吧?”年轻汉子轻轻一笑,“在下姓周,婶子叫我小周便成。县令大人特意嘱咐周某等在门前,领您进去呢。”
“真是县令大人说的啊?”何春花攥紧双手,不知作何才好,只能跟在这个年轻汉子身后,脚步慌慌。
这小周,自然就是周自言。
自从他们收到梁捕头飞回来的信后,立马安排了这一出。
王小妞正在衙门里等着何婶子呢。
周自言背着手,走在前头,余光悄悄打量这位何婶子。
之前只从宋卫风口中听过何婶娘的名号,现在总算对上号。
何婶子本名何春花,早亡的相公叫赵大河。
差不多是七八年前吧,朝廷征兵时把赵大河征了去。
结果两年后,赵大河在一次上山剿匪的时候,不幸牺牲。
何春花没再嫁,就守着她和赵大河的小家,慢慢过了这许多年。
此时的何春花一身粗布罗片裙,边角处还有磨损的痕迹,看来日子过的确实拮据。
日子虽苦,何春花却没放弃。
何春花眼角眉梢,都搭理的规规整整,衣衫虽旧,也整洁清爽。
第一眼,周自言对这位何婶子,感觉颇好。
穷没关系,但不能没有志气。
何婶子显然不是这样的人,她过的虽然普通,却仍旧能把自己拾掇地这般模样,证明她没有放弃。
周自言领着何春花往衙门偏远走。
何春花从没来过衙门,也不知道,就跟着走。
突然,一个捂着脚丫坐在地上哭的小娃娃出现在他们面前。
小娃娃穿着精细的窄袖长褂,脸蛋圆乎乎。
却坐在地上,抱着自己的脚,像是重复的程序一般哇哇大哭,“好疼,好疼啊!啊啊啊,好疼。”
喊的声音,可以说毫无感情。
周自言:“……”
叫得太干瘪了,没有感情,差评!
何春花没发现异样,只看到一个小胖娃娃在地上哭,忍不住跑过去把小孩扶起来,“咋了咋了,咋了这是,摔着了?”
“婶婶,我歪着脚了。”小胖娃歪歪扭扭站着,趁何春花看不到的时候,还故意对周自言摆了个鬼脸。
“……宋、豆、丁。”周自言不出声,用口型警告宋豆丁不要捣蛋。
宋豆丁撅撅嘴,老实了。
何春花把宋豆丁放到地上,脱下宋豆丁的小鞋子,左看右看,“没有红肿的地方,在哪扭着的啊?”
“不、不知道嘞,就是跑着玩,然后就摔倒了。”宋豆丁一句谎话说得磕磕绊绊,害怕何春花不相信,又开始哀嚎,“哎哟,好疼,好疼,就脚腕这里,好疼嘞。”
何春花不敢上手揉,只能求助周自言,“小周啊,你认识这娃娃不?”
“不认识,可能是哪个客人的孩子吧。”周自言溜达着走过去,“婶,要不你背他,咱们去找县令大人。”
“成嘞。”何春花一点没考虑,为什么身边有周自言这个大男人,却需要自己一个女人来背娃娃。
何春花背起宋豆丁,掂量了一下重量,笑了,“小娃娃,恁沉,一看就是个有福气的,真好啊。”
“婶子,你孩子应该也不小了吧?”周自言故意提出孩子的事情,想看看何春花的反应。
何春花果然叹气,“婶子没福,家里没有一点人气儿咯,别人家逢年过节都热热闹闹的,身子家里,冷的连老鼠都不来。”
周自言夸张道:“没个一儿半女的咋成?婶子,没想过收养吗?”
“收养啥啊!”何春花背着宋豆丁,弯下腰,笑呵呵的,“家里穷的一点面都要省着吃,再养个娃娃来受罪,算了吧。再说了,人家都有爹有娘的,凭啥要跟着婶子吃苦。大半辈子都过来了,就这样吧。”
“婶子,那您要是有个孩子,您想要男孩还是女孩啊。”周自言瞥到假山后的两个身影,拔高音量。
宋卫风驮着王小妞,躲在假山后,听到突然高起来的声音,微微一笑。
周大哥还是这么懂他们。
婶子被周自言问到了,琢磨了一会,坦诚道:“要是能有个男娃就好了,家里没有汉子还是不中。我一个寡妇带女娃,遭罪,还是男娃,男娃吧。”
周自言点点头,并不怎么失望。
这是大庆目前的现状,何春花一个寡妇独自抚养女儿,确实很难。
她想要一个男娃,其实并不代表她只爱男娃。
只是在男娃女娃中作比较,男娃是何春花这个寡妇目前最好的选择。
宋卫风捏捏王小妞的耳朵,“伤心了?”
王小妞摇摇头,“没有。”
她并没有难过,真的。
人人都喜欢男娃,那也不代表她比不上他们。
她才没有难过,绝对没有。
宋卫风驮着王小妞调转身体,“走,该咱们出场了。”
王小妞被宋卫风颠了两下,抱着宋卫风的脑袋咯咯笑。
何春花背着宋豆丁和周自言一边闲聊,一边往前走。
可走了老长一段路,还是没看到衙门的影子,何春花呼吸声渐重。
周自言又故意说:“婶子,要不把这小孩放下来吧。反正在衙门里又丢不了。”
“那哪成!”何春花看看四周,几乎没有人影,“这儿连个人影都没有,万一找不着咋办。”
“那行,咱们快点走,大人就在前面了。”周自言指指前方的小院,与何春花加快了脚步。
还没走到小院里,突然听到一帮小孩骂人的声音。
“小妞,你……你、你这个扫把精!”
“都、都是因为你,你家……呃,你家的人才都死了!”
“打死你,打死你,离……离我们远一点,别过来!”
周自言大喝一声:“干什么呢!”
前面围在一起的小孩瞬间分开,一字并排,全是熟人。
庞大山,二棍,蒋庆庆,外加一个钟窍一,都穿着精致小褂,脸上抹了一点煤灰,好叫人看不出真正长相。
而他们正欺负的那个人,正是王小妞。
王小妞则穿着破补丁的衣服,扎好的小辫全都被扯开,脸上也染了一层土灰。
何春花一看这副惨兮兮的模样,心就开始疼。
“哎哟作孽啊!你们咋能这么欺负一个女娃娃!”何春花慢慢放下宋豆丁,赶紧过去查看王小妞的情况,“女娃,醒醒,醒醒,身上疼不?”
周自言清了清嗓子,开始做戏,“你们干啥欺负人?”
庞大山看看旁边的小伙伴,第一个说:“她是扫把星!打她怎么了!”
“就是就是,她克死了好多人哩,才不能让她克着我们。”二棍跟在后面说。
蒋庆庆刻意摆出娇气的模样,掐腰道:“她一个扫把星,弄丢了我的坠子,她又没有银子赔,我拿她泄泄火怎么了!”
二棍和大山立刻维护蒋庆庆,“我们庆庆才不是那种不讲理的人,丢了一个坠子,打一顿,合理!”
蒋庆庆扬头,大概学的是钟窍一那个小模样,跋扈地让人牙根痒痒。
这几个小孩,一个赛一个会演。
钟窍一看得牙疼,偏过头去不说话。
反正也不缺他一个,他纯过来凑数的。
“你们,你们胡说啥呢!”何春花好像也被‘扫把星’的说法唬住了,可她又看了王小妞几次,最终还是战胜对扫把星的恐惧,把王小妞抱起来,“她再那啥,也只是个小孩啊,这里是衙门,你们丢了东西,就去找县令大人做主啊!”
蒋庆庆看着何春花,嗤笑,“你是她什么人,用得着你管吗?”
“我……我我……”何春花回答不上来。
这时候,宋卫风出场了。
他摇着扇子,慢悠悠走过来,“谁啊,谁在和我弟弟吵闹?”
蒋庆庆立刻跑过去,撒娇:“宋……啊哥哥,王小妞弄丢了我的坠子。”
“你的坠子?那还得了!”宋卫风上前就把王小妞拽过来,疾声厉色,“你个没爹没娘的小、小杂种,还敢偷东西了?!”
“我没有……”王小妞低着头,小小声。
她不敢抬头,害怕一抬头就笑出来。
宋卫风牵着蒋庆庆,“行了,行了,你也不用多说了,我这就去找钟大人,让他治你的罪!”
说着,硬拉王小妞往前走。
王小妞抽噎哭泣,悄悄回头看了一眼。
何春花眼睁睁看着这个小女娃,被那帮看起来有权有势的人带走。
“小周,小周啊!他们是谁啊,咋就那么把人带走了?”何春花急地不行,“他们不会要滥用私刑吧,这里可是衙门啊!”
“他们应该是本地的富户吧,就算这里是衙门,也管不了他们哩。”周自言摇头叹息,“咱们还是快走吧,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啥?这就不管了?!”何春花没想到这个年轻汉子这么冷静。
周自言不耐烦道:“管什么管,婶子,你没看到他们穿得衣裳吗,那么贵,我要是报给县令大人,万一他们报复我,我全家都还在镇子上住哩,我咋办?”
“管不了,管不了,婶子,这事咱们管不了,快些走吧!”
“……这……唉!”何春花狠狠踩地,重新背起宋豆丁。
这回他们顺顺利利在偏院正堂,见到了县令大人。
钟知县坐于长条悬案之后,见到何春花,简单问了问她的情况,又问了一些赵大河的情况,便给了她五两银子。
“赵大河在军中干得不错,还有不少军功,只是当时没记清楚,现在才补全,这些银子就是赵大河的赏银。赵大河家中没有双亲,你既为他守寡,那你就拿着吧。”
何春花打开一看,竟然有五两之多!
“这、这这这这么多!”何春花紧紧捏着帕子,“大人,大河……大河立了什么功,能拿这么多啊?他、他是不是就是因为这个才丢了性命!他是不是吃了很多苦,糟了很多罪……”
一想到赵大河可能在军中受伤,何春花立刻眼眶发热,眼泪不受控制。
“这……”这点谎话,钟知县没编,只能强行圆过去,“军中事情,哪能告诉你,拿了银子就快些走吧!”
“哎!”何春花抹抹眼泪,正要走出大门时,踌躇。
周自言站在一旁,看她停在门槛处,不知道在想什么。
过了好一会,何春花又捏着银子回来,跪在钟知县面前,“大人,草民、草民刚才在来的时候遇到一个小女娃……”
何春花壮着胆,用自己磕磕绊绊的言辞,将刚才看到的事情讲了出来。
钟知县重拍手边镇纸,“何春花,你这算上告?你能确定你看到的就是真相?若是诬告,可就是你要挨板子了!”
“草、草民……草民不确定。”何春花跪着,实话实说,“但、但是,俺们村里要做什么都会开宗祠,大家一块商量,凭啥刚刚那些人就能把小女娃带走哩!”
“何春花,本官可以去查一查,但这状告的费用,可是三两银子。”钟知县说,“你可想好了?”
“啥!三两!”何春花第一次来衙门,完全不知道这个规矩,彻底愣了。
她刚刚拿到五两银子,只要她现在回头,省点花,就能好好过上好几年。
而且、而且……这钱还是赵大河用命换来的,她不能……她不能啊!
何春花盯着手里的钱袋子,思绪好像飘远。
这次她想的时间短,最后咬着牙拿出三两银子,“大人,这里是三两银子,请您一定要去查一查。”
周自言赶紧凑过去劝道:“何婶子啊,你何必为了一个不相干的人花这个钱呢?那可是你亡夫的钱!”
何春花捏着剩下的钱,苦笑,“是啊,不相干……但如果大河在,大河肯定也同意的,小周,你就放心吧。”
“你……你,哎!”周自言似乎对何春花很失望,他转过身去,却偷偷挂上笑容。
钟知县等了一会,见何春花还没有改变主意,终于放下笔,“行了,这银子你都拿回去吧。”
“这里还有三两,都给您。”周自言又从袖中拿出三两来,交给何春花。
何春花其实只要愿意开口为王小妞说一句话就行,谁知道她竟然愿意把刚刚拿到的银子,为王小妞花出去。
在何春花的认知里,那可是亡夫的银子,能把这笔钱交出去,怎能不叫周自言钦佩。
所以周自言又多拿了三两出来,以表歉意。
何春花平白无故又拿到三两银子,完全不明白是咋回事,“小周,大人,这,这是咋回事啊!”
周自言认认真真拱手作揖,向何春花道歉,“何婶子,抱歉,这件事其实是因为……”
他领着何春花坐下,为何春花看茶,又把王小妞的事情告诉她。
何春花听完,总算明白是怎么回事,可她第一反,竟然是:“这么说,那女娃其实没受欺负?那个小男娃,也没崴着脚?”
“这……”周自言与钟知县相视一笑,彻底服了何春花的品性,“没有,没有,都是假的。”
宋豆丁只是为了看看何春花对小孩的态度,所以他崴脚了。
王小妞也是想看看何春花为人处世是何原则,所以她受欺负了。
讲完所有事情后,作为始作俑者,周自言再次捧茶告罪,“何婶子,这件事是周某所为,实为君子不耻之行径,您若是还生气,尽管开口,周某定当认真弥补。”
“嗨……”何春花连忙把周自言扶起来,得知周自言是秀才后,拘谨了许多,“小周……啊,周秀才,没事,没事啊,婶子不生气。哪里会生气,你不是还给了婶子八两银子吗?婶子这一趟就算没白走!”
何婶子又想到周自言说的那件事,“就是、就是你们说的那个事情,婶子得再想想……还得再仔细想想。而且,还得和宗族里说一声。”
“这是应该的。”周自言朝着天上叫了一声,“卫风,让小妞进来吧!”
仗着武艺高,不知道藏在何处的宋卫风应了一声,“成!”
紧接着,王小妞推门进入,先是朝钟知县行礼,再认认真真向何春花告罪。
小女娃守礼懂事的模样,瞬间俘虏何春花的心。
她现在再看王小妞,难免从‘自家女儿’这一点去看,却发现,怎么看怎么好。
她大字不识一个,家里也穷的要命,小妞这样模样漂亮,又会念书的小女娃,要是真成了她女儿,她真是脸上有光……
可、可她这样的人,能当小妞的娘吗?
王小妞试探性牵起何春花的手,带她离开这里,两个人去院中说小话。
钟知县摸着胡子感慨道,“没想到下河村还有这样心性的寡妇,守寡近十年,清贫生活也不埋怨,最重要的是,还有一副热心肠,好啊,好啊。”
“这都是大人的功劳啊。”周自言狠狠拍马屁,弯腰作揖,“此事多亏了大人奔波,周某铭记五内,没齿难忘。”
钟知县连忙走下台子,扶起周自言,笑道:“周秀才客气了,你若是真感谢本官,那明年乡试,中个举人回来!再让你手下那些小娃娃都考中秀才,那本官睡觉都能笑醒咯。”
“学生,那就试一试。”周自言不答应,也不自谦,只眨了眨眼,调侃回答。
第72章
小院中, 五个小孩都坐在何春花身旁,抬手覆额,认真告罪。
何春花活了大半辈子, 还没被这么多小奶娃告……告罪, 尤其是,中间还有一个许多村子都听说过的七岁小秀才, 哎哟,她一个村妇, 还是个寡妇,何德何能啊!
“快起来,好孩子,都是好孩子,快起来。”何春花也不知道怎么回礼, 竟学着他们的模样, 差点跪到地上。
宋卫风见状, 赶忙把人拉起来,“婶子,您不用这样。”
王小妞咬咬嘴唇, 小声解释了一下各项礼仪的含义。
何春花这才明白,她没读过书, 不能做这样的礼节, 像她这样的人,自有另一套规矩。
“真好啊,这读过书的娃娃,眼神, 精气神,就是不一样。”何春花看着王小妞, 想上手摸一摸王小妞白净的脸蛋,却在看到自己粗糙还黢黑的手时,黯淡落下。
王小妞眨眨眼,主动走过去,牵住何春花温暖干燥的大手,“何婶婶。”
“哎!”何春花现在看王小妞,就像在看天上的小金童一样,怎么看怎么好。
宋卫风拉走其他小朋友,把这里留给何春花和王小妞。
宋豆丁忍不住问:“哥,你觉得何婶婶能同意吗?”
宋卫风回想何春花刚才的态度,“不知道……但我觉得,有希望。”
“那就好,真希望王小妞不要再被王家人欺负。”宋豆丁闷闷不乐,踢走脚下石子。
等周自言和钟知县终于说完话,离开时,小院里的王小妞和何春花亲近了许多。
王小妞已经能笑着与这位何婶婶说她的女红、学问。
而何春花,不管王小妞说什么,自己听不听得懂,全都认认真真听下,记在心里。
如此和睦的场景,周自言不由得感慨,有时候血缘关系是否也会搭错线?
两个人一直聊到傍晚,何春花再不走,只能住在镇子上。
可村子里的村长还在等何春花的消息。
何春花便决定先回去,把这件事告诉村长和里长。
王小妞依依不舍地与何春花告别。
何春花摸摸王小妞的头,从怀中拿出二两银子,“小妞,婶娘身上没有那么多银子,这二两你拿着,拿去买点吃食,买点衣裳。婶娘不懂镇上的事情,银子若是少了,你别生气。”
“婶娘……”王小妞握着手里的二两银子,又开始眼眶含泪。
宋豆丁眨眨眼,拉走何春花,悄悄塞给她二两银子,“婶娘,之前你背了我那么久,豆丁心里过意不去嘞,这银子你拿着吧。这可不是我爹的银子,这是朝廷发给我的银子,现在给婶娘了。”
“小秀才,你这、你这……不合适!”才刚给出二两,现在又拿到二两,而且还是朝廷发给秀才的赏银,何春花哪敢接手。
“哎呀你就拿着吧!”宋豆丁急切道,“我和小妞是好朋友,这钱……这钱你该拿!”
周自言注意到这边的动静,摸了宋豆丁脑袋一下,笑道:“何婶子,你就拿着吧,这是豆丁对你的赔礼哩,你若是不拿,他心里过意不去。”
周自言这个夫子都这么说了,何春花咬牙接下宋豆丁给的二两银子,然后单独放到另一个袖中。
看样子,是打算把朝廷给的这二两,单独收起来。
何春花走后,宋豆丁等人怕王小妞难过,就带她出去玩了。
宋卫风和周自言则一路走着回巷子。
一路上,宋卫风一直唉声叹气,周自言听得耳朵起茧子,“卫风,你叹什么气。”
“这边是差不多了,可王家呢?他们能愿意?”宋卫风原来一直在担心王家那边,“王家那些人家,我看除了一个王二,都是没良心的。尤其是王大,夯货一个。”
“王家其实你最不用担心。”周自言一点都不担心王家有困难,“这样的人家,根本不需要考虑什么,只要有足够的利益和威慑,他们就一定会听。”
周自言最怕的其实是那些无欲无求,又极有原则的人。
这种人,才是真的‘威武不能屈,贫贱不能移’,需要耗费心思去解决。
凡是能用银子解决的,都不是什么大问题。
“幸好小妞遇到周大哥你,不然还不知道会怎么样呢。”宋卫风看着天空万里无云,心中却塞地满满当当,颇有窒息之感,“不知道会不会像她姐姐那样……最后一处孤坟,一辈子就这样了。”
“缘分如此,不必多想。”周自言想的豁达,“既然相遇,那就是事实,不用多考虑没有发生的事情。那些没发生的事情,未必比现在好,也未必比现在查,多思无益。”
“说的是。”宋卫风点点头,胸中郁结散开一点,又道,“我其实也在想,若是没遇到周大哥,我现在……”
会不会已经找一户人家,不管喜欢与否,规规矩矩订亲。
“我如果没遇到你,没遇到豆丁,现在可能已经走到边疆了。”周自言想到敬宣帝说他被发配边疆的谎话,就忍不住嘴角带笑,“不过我还真没去过边疆,不知道边疆是何风景。”
“边疆……比咱们这凄苦许多。”宋卫风坦诚道,“那边人都叫关外,遍地黄沙,一年四季都像秋冬时节,冷得很。”
周自言惊讶道:“你怎么知道?”
“……”宋卫风恍觉自己说错了话,连忙摇头,“我从书上看的,周大哥,你读书这么多,没见过写边疆风景的文章吗?”
“书上看的,怎么能比现实中。”周自言背起手,没注意宋卫风的小口误。
宋卫风慢了两步,跟在周自言身后,望向周自言溜溜达达的背影,清亮眼眸逐渐变得复杂。
越与周大哥熟悉,他就越瞒不住秘密。
再这样下去,他迟早会被周大哥发现……
何春花回去后,立马把这件事告诉了村长和里长。
两位老者一合计,觉得这事如果能成,说不定对他们村子来说是个好事。
他们村子地处偏僻,村子里的人大半辈子都在村里刨食,连镇上都甚少去。
如果能因为这件事,结识一位秀才夫子,和在钟知县那里留下好印象,好像并不吃亏。
最重要的是,赵大河后继有人,何寡妇也不用担心将来老了,没人养老送终。
里长想的比较多。
那小女娃要是真像何寡妇说的那样,长得俊,会读书,将来说不定也是个考秀才的好苗子!
从长远来看,这样的小女娃能进他们村,是他们村的福气!
两位老者意见统一后,立马带着何春花再赴镇上,想详细谈一谈这件事。
周自言知道后,静下心来,把所有细节掰开了,揉碎了告诉他们。
他虽然是给王小妞找过继的人家,但并不是把王小妞的一辈子都搭给他们。
小妞还要读书,所以必须要住在镇上。
所有事关她自己的事情,她可以自己做主,不需要别人打着什么旗号来替她决定。
但他们也不是白白占据何春花女儿的名头,他身为王小妞的夫子,每个月会给何春花送去二两银子,全当王小妞自己的孝敬。
所以说,何春花既不用出心出力抚养王小妞,每个月还能白拿二两银子。
村长一听,二两银子,对一个寡妇来说,足够了。
只是这要给到什么时候去?
周自言端茶轻笑,“我只给一年,一年后,小妞中了秀才,就能自己给了。”
“秀才?!”村长吓了一跳,忍不住凑近了问,“周秀才,你、你你说的真嘞?小妞真能中吗?”
“我没做什么保证。”周自言放下茶盏,摇摇头,虽然说着没做保证,但那闲散自信的姿态,完全不像没有把握,“小妞今年才多少岁,就算一年考不中,第二年,第三年,难道来不及么?”
里长拦下村长,点头同意,“是是是,是这个道理,她的路还长着呢!”
周自言知道这件事有点复杂,并不催促。
村长和里长在周家院中转来转去,拿不定主意。
最后还是里长拍板决定,同意!
村长:“老哥哥,你不再多想想?”
“想什么想,有什么好想的?”里长真想锤村长这个笨脑瓜一锤子,他拽紧村长,小声道,“你没发现吗,这周秀才一点都不担心要替王小妞出银子,说明王小妞在读书上肯定有自己的本事。我和你说,来的时候我打听了,这件事,背后还有县令大人在帮忙。县令大人早就认识那王小妞了,还专门写文章夸赞过!”
“县令大人,那可是县令大人!咱们要是同意了,借着这件事去和县令大人套套近乎,咱们不就和县令大人搭上线了吗?”
“好好好,就算县令大人不搭理咱们。你想过没,王小妞现在那个小朋友是谁?宋镇声!咱们镇上最年轻的七岁小神童!宋镇声是谁教出来?就是那周秀才!剩下还用我告诉你吗?你自个儿好好想想!”
村长一拍脑瓜,总算明白过来,“哎哟,这么一看,这件事对咱们来说,百利而无一害啊!那他们图啥啊?”
“我打听了,就是那王小妞家长辈不行,所以他们才想……”里长啧啧两声,“真不知道是哪里来的杀才,不好好供着小女娃,竟然还往外推,真是脑瓜子比你还有毛病。”
“老哥哥,我敬你一声老哥哥,你可不能这么在外面埋汰弟弟!”村长生气了。
里长拉着村长往屋里走,“行行行,咱们先把这件事定下来,定下来以后再说!”
周自言在屋中看书,何春花在和王小妞玩翻花绳。
王小妞以前只和姐姐玩过,姐姐死后,就再也没有人陪她玩了,现在她终于又玩上翻花绳。
村长和里长一进门,立刻应下周自言说的所有要求。
不过他们需要带王小妞回村子,要宗族里老族长看看才行。
这个要求合情合理,周自言答应。
隔天便带着王小妞去了下河村。
此次会面,只有村长,里长,何春花,还有老族长几个人。
老族长特意穿了最板正,最干净的一身衣服,他们村子不富裕,给不了更多的好东西,于是老族长拄着拐杖给了王小妞一小包糖块,一只自家酱的鸡,和一堆干粮。
王小妞紧紧抱着这些东西,全都收下。
老族长问了王小妞几个问题,又叫来村子里读过书的人,考校了一下学问。
结果问到最后,考校的人想不出来问题了,还是王小妞自己背着手,背了几篇文章和注解。
老族长听得频频点头,拉着何春花的手不停念叨,“有福,有福了……大河娶你,大河有大福气啊!”
赵大河虽然走了,可她媳妇不仅没有改嫁,一直守在村子里,现在还给他们找来这么好一个小女娃。
这是天大的福气啊!
何春花没想到自己还能有这么一遭。
日后每个月有二两银子,还有一个用功读书的女儿,上天真是待她不薄。
那二两省着点花,说不定能攒下来,给小妞做几身衣裳,买点笔墨纸砚什么的。
好啊,太好了!
王小妞第一次被这么多长辈夸赞,害羞地不行,直往周自言身后躲。
下河村的管理者如此心善好说话,周自言心中也一片熨帖。
回去当天在与钟知县汇报时,特意提了一两句。
钟知县摸摸胡子,他以前倒没怎么关注过这个下河村,没想到梁捕头和周自言都说下河村村风不错。
有这样心善的村长和老族长,看来以后可以多观察观察,若是合适,可以适当帮扶一下。
下河村村长和里长完全没想到,自己已经在心心念念的县令大人这里挂了名号。
他们协商好所有事情后,火速签订所有事宜。
只等周自言这边从王家结束,他们就能开宗祠,上族谱。
王家这边,果然如周自言所说,他们只要银子。
王大倒是还有点头脑,想的更长远些,不同意这件事。
可家里的王二明白自己家这个情况,并不愿意一直拖着王小妞,还不如一刀两断,先拿了银子再说,不然家里总会惦记王小妞。
有王二做内应,周自言他们轻松许多,再加上钟知县略微施压,王家最后拿了三十两银子。
虽然还有不满,但也可以接受。
毕竟宋家现在不打算要王小妞,王小妞也考不考得上秀才也不一定,还不如实打实拿上三十两。
再说,他们又不是断绝关系,王小妞不改名不改姓,以后还要养王家二老。
虽然他们无权再过问王小妞的任何事情,也不能再用爹娘长辈来要求她。
但是不用养孩子,还能拿银子,这等美事,确实可以!
王家拿了银子,立刻去王家宗族里哭天抢地,说王小妞在家克长辈,为了家里好,他们打算把王小妞过继给王母那边一个婶娘。
王家老族长觉得这样做不妥当,可王家二老哭得凄凄惨惨,不管怎么说就是哭,哭完白天哭晚上。
老族长烦不胜烦,干脆不再插手这件事,赶了他们出去,让他们自行决定。
王家二老哭了一场,搞定王家宗族。
在衙门里,当着钟知县等人的面按下手印,算是彻底放弃了王小妞这个女儿。
王家按完手印,何春花也按下手印。
衙门当场重新记录两家人的户籍关系,确定已经记录在册,这份过继关系,便算完成了。
王母拉着何春花的手,感慨:“没想到,没想到,你竟是我二婶婶家的妹子……小时候你我应当见过一面,长大后却没再见过了。”
“是啊。”何春花更没想到,她现在居然有了女儿,还是从王母这里过继来的。
王母想再去和王小妞说说话。
何春花悄悄挪过去,挡到王母跟前,轻声道:“小妞,跟婶娘出去坐一会吧?”
下河村村长与里长立刻上前,借着说话的姿态,挡住王家所有人。
现在王小妞可是他们村的娃娃,都已经
不要小女娃了,还来惺惺作态做什么。
恁王家人算老几?
闪远点!
“好。”王小妞回头看了一眼自己亲娘,点点头。
王母看着王小妞牵着何春花越走越远,心中突然好像空了一大块,慌乱不已。
她的女儿,她怀胎十月生下来的女儿……三十两银子……就这么不认她了,不认她了啊!
“小妞!”王母站在原地,忍不住大喊王小妞的名字。
王小妞停下脚步,回头望,却有些看不清王母的面容,她摆摆手,重新跟着何春花离开。
只留下王母一个人,揪着胸口的衣服,反复念叨‘小妞、小妞’。
周自言看到这一幕,摇头叹息。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而王父与王大,按下手印就没再看过王小妞一眼,径自盘算如何使用这三十两银子。
下河村村长见状,偷偷啐了一口,什么人呐这是!
钟知县留下村长和里长,打算问问下河村的情况。
村长和里长喜不自胜,赶忙进去和县令大人套近乎。
要是能让下河村在钟知县这里留点好印象,村民定会感激他们!
周自言出屋去寻王小妞,正看到何春花拿着一件小衣服,在对王小妞比划。
“哎哟,明明是记着你的身量来做的,怎的还是做大了。”何春花拿着衣服不停转来转去,可不管怎么转,这衣服还是大王小妞一大圈。
何春花泄气,“看来是婶娘记错了,白浪费了这么好的料子。”
“怎么会浪费,等小妞大大就能穿了。”周自言迈步过去,摸摸王小妞的头。
何春花‘哎’了一声,“周秀才,你们大男人哪能懂,等小妞长大,这衣裳就旧了,哪能让小妞穿旧衣裳!”
“没事,我不在乎这个。”王小妞拿过何春花手里的衣服,认真叠好,放到怀中抱着。
何春花嘴角颤抖,“好,好好好,婶娘回去再给你做一身,不,做好几身!”
周自言替王小妞出了那三十两,王小妞记在心中,“夫子,你放心,我一定好好读书,将来赚了银子,全都还给你。”
“好。”周自言笑着答应。
何春花赶紧也保证道:“周秀才,你就好好教小妞读书,银子……银子的事情,婶娘会想办法的,绝不让你白出钱!”
周自言让这一大一小坐下,“三十两银子而已,不算什么。只要小妞能撇去后顾之忧,好好读书,夫子就放心了。”
“夫子,我一定好好读书,给你考个秀才回来!”王小妞攥拳,从没有哪一刻像今天这样,无比渴望童试的到来。
周自言伸出手指轻摇,“不是给我考,是给你自己考,记下了?”
王小妞点头,“小妞明白!”
三天后,周自言带王小妞又去了下河村。
这次是在老族长的主持下,开宗祠,上香敬先祖。
王小妞手持三炷香,跪在祠堂里,恭恭敬敬地磕头,再把香插上就好。
只是在插香的时候,宗祠外芦苇地中,突然飞出两只仙鹤,交颈而飞,直上云霄。
鸟鸣之声,引来无数村民观看。
老族长拄着拐杖跌跌撞撞跑出去,跪在地上磕头,“仙鹤指路,仙鹤指路,这是天意……是天意啊!”
王小妞入赵家,这是天都同意了的事情!
王小妞不明所以,还是按照村长的指示,插好香,磕头。
周自言望着无边际的天空,盼望王小妞就能像飞走的仙鹤一样,从此再无拘束,肆意遨游!
原本按照规矩,下河村要摆席,为何春花和王小妞庆祝。
但王小妞如果留在下河村吃席,就没办法在宵禁前赶回镇上。
老族长抽着旱烟,雷厉风行地取消这项规矩,让王小妞先回镇上!
走的时候,何春花拿出一身小衣裳,还有一双绣花厚底鞋,都是按照王小妞现在的身量做的,绝不会再错。
王小妞抱着衣服,嗅到上面清淡的花香味,拥抱何春花,“谢谢你,婶娘。”
“好好读书,婶娘有空就会去看你的。”何春花摸摸王小妞的脑袋,心中充满了过日子的干劲。
从今往后,她就不是孤身一人的寡妇了。
她有一个好女儿,要努力做工,为女儿攒家底!
关于王小妞的住处,宋父根本就没想让王小妞从宋家搬出去。
可他也深知流言蜚语对王小妞的伤害,气得连酒都喝不下去。
周自言本想从自己的寝居分一半,但那样就得连着正堂一起整改。
工程量太大。
宋卫风发现周家后厨旁边,有一间小屋子,现在堆满杂物。
但正靠后厨和墙院,环境幽深安静,只闻虫鸟声。
王小妞发现,相比较亮堂的屋子,她更喜欢这种小小的,孤僻的小地方。
周自言一看,行,小丫头自己愿意,那就搬吧!
他与宋卫风耗费一天时间,清空小屋子里的杂物。
宋豆丁和宋父把王小妞在宋家用的寝具都送过来,一点一点填满整个房间。
不用两天时间,一间属于王小妞的小卧居就竣工了。
王小妞站在门前,怎么看怎么喜欢。
抓来一张长长宣纸,趴在地上写下‘不闻居’三个字,由宋卫风贴到门上。
“不闻居……”周自言没想到王小妞竟然会给自己住的地方取名字,还取的挺别致。
其他小朋友看到,纷纷回去效仿。
只是他们刚贴上,就被爹娘撕下来,还挨了一顿打,“好生生的,往门上贴白纸做什么!咱家谁死了?谁死了?晦气!”
“哎哟!”他们捂着红肿的屁/股,委屈。
等他们自己有家了,一定要再贴!
王小妞搬入周家,周自言并没有什么不适感。
相反,他还‘享福’了!
王小妞自认现在的生活是托了夫子的福,所以天不亮就出来打扫卫生,还烧水做饭。
小小一个孩童,把家里搭理地整洁利索。
周自言第一天打着哈欠起床时,整个屋子干净的不像话,差点以为家里遭贼。
等他知道真相后,没有劝阻王小妞,而是自己也跟着王小妞起床。
从那天起,王小妞做什么,他就做什么。
王小妞那股寄人篱下的感觉,终于在这样日复一日的陪伴中,渐渐消散。
只是还有一点不顺利,周自言只会绑马尾辫,不会梳大庆女子复杂的盘头。
大庆女子的头发,大多都顺滑到尾,又粗又黑,绑的还都是各色头髻。
就比如王小妞,头发长到背部。
平时都绑两个堕髻,还扎着精致的发带,漂亮又娇俏。
可他一个都不会,握着梳子发呆,经常半个时辰过去,还梳不好一个头发。
王小妞抱着胳膊,只能每天顶一头散发面对宋豆丁他们。
自然惹来无数嘲笑声。
周自言把脸藏到书后,甚是尴尬,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再不见这些人。
谁能想到他能读书,能写字,却绑不好一个发髻呢!
术业有专攻,他还是放弃吧。
等休沐日的时候,去镇上牙行问问,看看有没有本地人士愿意白天来他家做工,照顾小丫头。
与此同时,马鸣沟码头上。
一名荆钗布裙的女子背着一个大包袱,从渡船上下来。
女子一开口就是一口地道的官话,“大爷,向您打听个事儿,咱这是不是有个从庆京省来的夫子啊!”
“庆京省的夫子?那可多嘞。”摆渡大爷拿了银子,给女子指出几个方向,“你往南走,那书院的山长就是从庆京省来的,继续往西,那边书院的山长和掌院,都是从庆京省来的!”
“啊?山长……那肯定不是。”女子想到什么,“哎呀,得是那种年轻的夫子!二十来岁的年纪,长得俊俏。”
“年轻的俊俏夫子?”大爷琢磨了一会,“那你去春六巷看看?那边有个周夫子,恁年轻,学问也高,听说就是从庆京省来的,你去打听打听吧。”
“好嘞,谢谢大爷。”女子跳到码头上,望着简陋却热闹的码头,眼中蕴含无限情感。
老爷,可算找到您了!
第73章
周自言再一次从王小妞头上薅下一把头发, 彻底绝望,“小妞啊,夫子实在是不会梳你想要的那种发髻, 要不你去豆丁家找文秀姐帮忙吧。”
王小妞捧着自己手里的头发, 颇为哀怨,“夫子, 你这么厉害,怎么不会梳头啊。”
“夫子只会梳简单的那种。”周自言眼睛一亮, “要不夫子给你梳一个马尾辫,肯定特别精神!”
“好。”王小妞晃晃脚丫,不管什么马尾辫,只要别让她散着头发去上课就好了。
周自言马尾辫那可谓是信手拈来,随便梳梳就成。
不过梳完以后, 王小妞摸摸头皮, “夫子, 感觉有点紧。”
头皮咋还有点勒得慌捏。
“马尾辫都这样,绑松了容易散开。”周自言觉得自己手艺超赞,“走, 喝个粥,准备去上课。”
“嗯!”王小妞摸摸绷紧的头发, 觉得可能待会就好了吧。
一上午的课结束, 文秀正好提着家里做的点心登门拜访。
“这是李叔新做的梨心酥,老爷千叮咛万嘱咐,一定要我拿过来,给小娃娃们尝一尝。”文秀掀开食盒, 浓厚的奶味甜香瞬间虏获所有小朋友的心。
“好香啊!李叔手艺越来越好了!”宋豆丁迫不及待地拿出来一块,一口咬下, 碎掉的酥皮还带着一点奶味,里面的馅儿大概是有梨子,有一种淡淡的果香,“好好吃!”
其他人纷纷上手,捧着梨心酥吃得眉开眼笑。
只有王小妞,还坐在椅子上,表情凝重。
这一上午的课程都结束了,可她并没有感觉习惯,反而觉得头皮越来越紧。
而且好像还有几根头发拽着头皮,感觉要掉了似的。
“夫子、夫子,头有点疼。”王小妞虚扶着自己的头,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文秀一看,‘哎哟’一声,连忙解开王小妞头上的发带,帮她按摩头皮,“这是谁给小妞绑的头发,怎的绑这么紧!是要掉头发的!”
“……”周自言无言以对,只能挥开扇子,挡住自己的脸,小步跑走,“我好像听到门口有人敲门,我去开门,我去开门哈,你们吃,你们吃。”
以前在府中,这些事情都是交给府中侍女做的,所以他根本没学会如何盘头。
谁知道他绑个头发也能出这样的岔子!
周自言难以面对院中众人,一边哀叹一边去开门。
是的,他确实真的听到了敲门声。
门扉一开,周自言尚在迷瞪的双目瞬间睁开,“阿穗?!”
门外站着的女子,荆钗布裙,形容疲惫,唯有那双黝黑的眼睛,还在熠熠发亮。
她长着圆圆一张脸,身形偏胖,藏蓝色三片罗布裙叫她穿的有些宽大。
名为阿穗的女子,身后背着一个大大的包袱,一见到周自言,登时倒吸凉气,“老爷!可算找到你了!”
顾不上什么规矩礼节,阿穗只想好好抱住她找寻已久的老爷。
周自言许久未见阿穗,刚一见面就被抱了个满怀,唇角微微翘起时,脸上写满怀念与惊喜,“你怎么找到这里来了。”
“阿穗一路从京城向南走,找了许久,这才找到这里。”阿穗擦掉不争气的眼泪,扶着周自言的脑袋,将他仔仔细细,上上下下看了个遍,“好……好好好,没事,没事,还是活的!”
“自然是活着的。”周自言无奈,任由阿穗检查他现在的情况,余光飞过不远处,却看到另一个清瘦的身形。
宋卫风背手站在不远处,目光直直看向他们这边。
从距离上来看,应该把他和阿穗的行为全都看在眼中。
“咳咳。”周自言突然浑身不自在,他连忙推开阿穗,“好了好了,没事,我没事,咱们进屋吧。”
“老爷,老爷您就住在这里吗?”阿穗提起裙子,一步都不肯离开周自言。
周自言只能一边走一边让她小声,“我和你说,现在不能叫老爷,你就叫我周夫子吧,别的,什么都不要说,记住了没?”
“噢,记下了。”阿穗点点头,发现他们身后还有一个人跟着进屋,“老……周、周夫子,咱们后面咋还跟了一个人?”
周自言捏捏鼻子,空前的压力席卷了他,“没事……那是我、是我邻居。过来玩的。”
阿穗看看身后那人有些不爽的表情,哪里像邻居啊!
明明怎么看怎么像来寻仇的。
宋卫风板着一张脸,死死盯着周自言此时与不明女子的亲密举动。
心中冉冉升起一团妒火,烧得他全身发硬。
还有隐隐入骨的疼。
小院中,文秀已经重新给王小妞梳好了头发,正举着镜子让小丫头臭美,“怎么样,漂不漂亮?”
“真好看!文秀姐姐,还是你最厉害,夫子只会绑马尾辫。”王小妞撅起嘴,提起马尾辫还是觉得头皮疼。
“夫子是男人,还是秀才,哪会梳头发呀。”文秀笑意盈盈,把镜子留给王小妞,让她自己继续欣赏。
周自言刚想上前介绍阿穗,没想到文秀先已经注意到了阿穗。
文秀放下袖子,忍不住与阿穗对视,“这位是……?”
女人天生的敏锐,让她发现,这位姑娘,与她应该是同行。
果然,阿穗松下背上的包袱,目光也被文秀吸引,落到文秀轻巧标准的步伐上,“好标准的小莲步,姑娘练了不少时候吧?”
“不久,堪堪练了三年而已。”文秀双手端平,站在阿穗面前,“姑娘肩膀平直,腰背收缩,如此姿态,应当也练了许久吧?”
阿穗轻轻一笑,“也没有多久,两年而已。”
平缓温柔的语气,好像藏着千万把冷刀。
每说一个字,就直直飞向对方,不让对方卸下气势,决不罢休。
周自言和宋卫风此时站到一起,皆不敢上前一步。
“怎么回事,怎么突然觉得有杀气。”宋卫风眉目凝重,却又觉得荒谬。
他们眼前明明就只有两位姑娘,怎么会有这么重的杀气。
周自言悄悄挥袖子,让还坐着的几个小孩全都过来,“快来看热闹!”
四小孩立马收拾好东西,蹑手蹑脚地窜过去,牢牢抱住周自言和宋卫风,看向小院中今仅剩的两位姐姐。
钟窍一今天家里有事,没过来蹭课,而王小妞不挑感兴趣,只抱着镜子悄悄挪远了一点,继续欣赏文秀姐姐给她梳的漂亮发髻。
阿穗虽然穿着粗布罗片裙,此时却像文秀说的那样,肩膀平直,腰背如松,在气势上不落文秀半分。
文秀端平双手,右脚后撤,用最标准的姿势与阿穗行礼,“文秀,宋家大侍女,见过姑娘。”
“阿穗。见过文秀姑娘。”阿穗也不甘示弱,臂膀打直,膝盖轻弯,一举一动都像被尺子规训出来的一样,没有一点错误。
宋豆丁看不明白,“夫子,她们这是在干什么啊?”
“为啥感觉这么危险。”二棍说着,抖了抖身体。
“她们这是在比谁更厉害呢。”周自言一边揽一个小孩,笑着解释道,“你们文秀姐姐以前是大家族出来的侍女,还记得不?”
“记得记得!”
“阿穗也是。所以她们一见面,就像见到了竞争对手一样,忍不住想一较高下。”周自言道,“她们现在比的就是规矩。谁姿势标准,谁心态最稳。”
宋豆丁明白了,“我懂了,是不是就像读书人一见面,就想比比谁学问最深一样?”
“是的,读书人比学问,文秀和阿穗比的,自然就是她们自小学的规矩礼仪。”周自言点点头,“你们可不要小瞧这些,能走到文秀和阿穗这个级别的侍女,都是万里挑一,一年复一年练出来的。”
周自言说话的空档,文秀和阿穗已经聊到其他方面。
阿穗仍旧保持刚才的姿势,未动分毫,“文秀姑娘,主家行宴,膳食摆桌,你当如何计划?”
“自然是一看时令二看人,一桌盘坐多少人,就上多少食。”文秀回答地不卑不亢,心态平稳,“阿穗姑娘,若是家中奴仆太多,有那等小人起了坏心思,你当如何?”
“主家奴仆,与我等是为同僚,先予他警告,一警二告,若是不听,三禀主,决不能让这样的人危害主家。”阿穗悄悄看了文秀身上衣裙一眼,说,“文秀姑娘,女红可好?”
“三十四种针法,从三岁便开始练。”文秀抿唇一笑,“堕髻、飞云髻、吉祥头等流行盘发,也谙熟于心。”
王小妞突然举着镜子插话,“没错!文秀姐姐盘头发可好看了,我现在这个头发就是文秀姐姐盘的!”
文秀继续轻笑,不骄不躁,“阿穗姑娘,你呢?”
阿穗走到王小妞跟前,“小姑娘,姐姐能给你再盘一次吗?”
“……唔。”王小妞没想到还有自己的事情,看向文秀。
文秀也走过来,“小妞,没事,你愿意就愿意,不愿意就算了。”
“正是,姐姐不勉强你。”阿穗也没有要勉强王小妞的意思。
王小妞抱着镜子,左右看了看,点头,“好吧!姐姐,你要盘好看一点。”
“放心吧。”阿穗得了应允,立刻利索地拆除王小妞此时的盘发,一边拆一边轻柔地按摩王小妞的头皮。
王小妞惊讶地哇哇叫,“哇哇哇,拆头发好舒服啊!姐姐你好厉害!”
文秀眉心渐渐皱起,“一边拆发一边按摩?阿穗姑娘好手法。”
这一项,她确实不行,她只能单拆发,或者单按摩。
王小妞头发比较长,阿穗就把王小妞的头发搭到自己胳膊上,手指上下翻飞,一个精巧又别致的盘发立刻从手下出现。
额前留了一点头发,用来装饰王小妞的小圆脸蛋。
阿穗抽下自己头上的一根发钗,轻轻插入王小妞的发髻中,最后整理一番,便完成了。
王小妞像是第一次见到自己一样,不停地看镜子中的自己,“好漂亮!”
其他小朋友也忍不住冲过去,围着王小妞看不停。
“娘嘞,王小妞咋突然变好看了。”
“从没见过这样的头发,好厉害啊。”
“真好看,那个簪子也好看嘞!”
文秀发现,这个头型,不同于闺阁女子经常盘的那些,很明显是专门为王小妞单独做的。
如此细心,如此手巧,在这方面她确实不如。
“阿穗姑娘手艺高明,文秀自愧不如。”
周自言见她们终于比完了,赶紧过来打圆场,“文秀啊,这不是你的问题。阿穗以前考过宫中女官,她学的,都是宫中的东西。”
阿穗退步至周自言身后,盈盈行礼。
“女官?”文秀一愣,纤眉一扬,“阿穗姑娘当真厉害!”
女官,那可是她想都不敢想的事情。
“没当上。”阿穗温和笑笑,“第一轮就先看外形相貌,我在品鉴相貌的时候,被摘了牌子。”
“摘牌子?”宋卫风第一次接触宫中女官,不太明白是什么意思。
周自言解释道:“宫中选女官,都是提前三年选,这些女子会在宫中,由各局女官教导。三年后进行比试,每一轮都会摘牌子,也就是俗称的筛选。留下牌子的,可以继续参选,而被摘了牌子的,就只能离宫。”
“第一轮比的就是外形,残缺者,不要;有痣者,不要;鼻宽耳大者,不要;额头扁平者,不要……”阿穗一连说了十多个不要。
文秀都惊了,“为何有这么多规矩?”
“都是从以前留下来的规矩,这些相貌的人,说是自带霉运,容易出岔子,不宜留在宫中。所以宫中在选人的时候,一定要那种看着就有福气的人。”阿穗轻轻叹气,“我右侧脸颊下面有一个小痣,本以为在这个位置应当没事,结果还是被摘了牌子,连第二轮都没进去。不过我身体偏胖了一些,就算没有这颗痣,可能也不行。”
“甚是可惜。”文秀才只见了阿穗一面,就能看出阿穗的能力。
如此一个女子,因为脸上有痣而被摘牌,当真可惜。
“无事!若不是被摘了牌子,我也不能离开宫中,从而见到老……周夫子。”阿穗重新背起自己的包袱,“周夫子,我从京中带了许多东西过来,你看看——”
周自言看看周围,连忙按下阿穗的手,“不着急,不着急,反正也没什么好东西!”
“啊?”阿穗略微迷茫,怎么会没有好东西呢,她带的可都是老爷用惯了的宝贝啊!
宋卫风看着周自言的手,冷哼。
“我先为你介绍一下。”周自言岔开话题,一个一个介绍他现在身边的人,“这位是文秀姑娘,你已经认识了。”
“这个五个小孩都是我的学生,分别是宋豆丁,大名宋镇声,王小妞、蒋庆庆、二棍,大名叫梁鹤飞。这个,是庞大山,是这里面年纪最大的孩子。”
周自言每念一个名字,阿穗就轻轻行礼。
这位阿穗姐姐,看着好像是比文秀姐姐更规矩,弄得五个小孩都不知道怎么办好了。
“至于这位……”轮到宋卫风的时候,周自言斟酌着,想用一个好一点的身份介绍他。
结果宋卫风独自上前一步,微微一笑,“宋卫风。只是周夫子一个普通的,毫无瓜葛的,邻居。”
周自言:“……”
身上怎么突然怪冷的。
“才不是邻居——”宋豆丁跳起来要解释,瞬间被宋卫风按下,牢牢捂住嘴巴,不让宋豆丁出一点声音。
“就、是、邻、居。”宋卫风眯起眼睛,一字一句道,“这可是周夫子亲口说的,对不对?”
“不是,我不是那个意思!”周自言总算知道是哪里出了问题,恨不得给自己一个大嘴巴子,让你多嘴。
言多必失,言多必失,这不正是言多必失么!
“周夫子和阿穗姑娘久别重逢,应该好好叙旧,我们就不打扰了。”宋卫风叫上文秀,“文秀,咱们先回去吧。小妞,你宋伯伯叫你过去一起吃饭,一块过来吧。”
“哎。”文秀告退,紧紧追着宋卫风离开。
王小妞眨眨眼,也拎着裙子跑了。
小孩很聪明,感觉此地不宜久留,快跑!
宋豆丁看看宋卫风一步不停的背影,又看看一直望着门口的周夫子,叹气,“夫子,你完了,我哥生气了。”
“我看出来了。”周自言推开扇子,心中烦闷,“待我安顿好阿穗,立即去找卫风道歉。”
宋豆丁眼睛转转,“你可以带上糖葫芦,我哥肯定就不生气了。”
“想得挺美。”周自言弹了宋豆丁一个脑崩,让他们回家吃饭去。
小朋友们手拉手跑走。
院中再无他人,阿穗胸腔中好像有千言万语,却不知道从何说起。
周自言推给她一个凳子,“坐吧。你怎么知道我在这的?”
阿穗坐下,“自您走后,府中就关了门……”
阿穗慢慢悠悠,讲起周自言离京后的事情。
周自言打定主意要离京,于是给京中信得过的好友送去一封信,说自己待够了京城,要出去游山玩水,找寻自我。
至于归期,那不知道。
或许死之前还能再见吧!
他那府邸,算上后厨三个大厨师,总共才十个人。
走之前,他给他们一人分了一笔银子,说自己有事要离京,要他们自行离府找出路。
毕竟再不离开,他这个被罢官之人的府邸,就要被朝廷收回去了。
到时候大家一起完蛋。
周自言自认安排好所有事情,第二天就潇洒离京。
谁知道他走后,府中十个人,谁都没走,就打算一直待在府里,等周自言回来。
其中以阿穗为主。
阿穗是周自言身边的大侍女,周自言不在府中,阿穗就算半个主人。
她安排剩下九人照常干活,维持府中生计。
可不久之后,他们这个府邸,就被朝廷没有任何理由地封存了。
带队的大人,曾被周自言当众批评过,大概是怀恨在心,所以领着一队兵马,招摇过市,弄得京城人尽皆知。
阿穗他们守在府前,根本毫无反击之力。
只能看着这帮‘土匪’蹬开大门,长驱直入。
幸好在封存前,与周自言相熟的林大人,和带队之人大吵一架,硬是从府中拿走许多东西,算是帮周自言留下一点家产。
阿穗机灵,趁此机会,带着剩下九人,也抱走周自言许多惯用的东西,或者其他珍贵之物。
他们没有告诉任何人这件事,连林大人都没说,自己租了京中一个小院,静等周自言回京。
可渐渐地,京中开始传出流言蜚语。
说名满天下的游大人,因为得罪了陛下,被发配边疆,再回不来了。
阿穗等人并不相信这个流言,还曾与其他传闲话的人打过许多次。
可时间一长,流言都传完了,周自言还是没回来。
最先离开的,是上有老下有小的几个人,他们留下这段时间做工赚的银子,默默离开。
再后面,便是年轻,还有许多前途的人。
到最后,只剩下阿穗。
值得感谢的是,其他人虽然走了,却没再提他们一起做过的事情。
让阿穗能安安静静守着一个小院子,和许多周自言的东西,不知道在等什么。
阿穗觉得不能再这么继续干等着,她要去找。
哪怕是走遍大江南北,也得去找。
在她退掉小院时,林大人身边的人给她送来一封信。
就是靠着这封信,阿穗才找到马鸣沟来,见到了周自言。
“那封信呢?你还有吗?”周自言皱眉。
“还在。”阿穗摸摸身上,从腰封处摸出一个折了又折的纸条。
纸条便是林范集送的那封信,上面只有一个地址。
正是周自言现在的地址。
“这老头,做什么要你来找我……”周自言捏着纸条,不明所以。
“老爷,你这里过得这么清贫,大概是林大人担心你把。”阿穗猜测道。
周自言笑了,“那你来了,我就不清贫了?”
“当然啊!”阿穗‘噌’地站起来,“老爷,我还像以前那样照顾你,一日三餐,温茶铺床,绝对让你在这个小地方也能过得舒舒服服。”
“而且你瞧,我带来的这些东西。”
阿穗掀开她带来的包袱,让周自言看。
周自言低头一瞧,差点气笑,他捧出一对青花瓷,手掌大小的装饰花瓶,“你背着两个花瓶,一路南下?”
竟然没让阿穗摔碎,真是……
“这个花瓶可贵了,老爷,你把它们卖了,就能换个大点的院子。”阿穗是认真思考过的,“还有这对玉佩,是以前生辰时,谁送来的来着……罢了,想不起来了。反正都是好玉,能卖不少银子。”
“这个,是老爷最喜欢的枕头,被我抢先一步带走,没让那帮兵痞子弄坏。”
周自言抚着腿上软枕,熟悉的荞麦香味瞬间把他的思绪拉回到以前。
那时,他确实最喜欢这个枕头。
没有这个枕头,都睡不好觉。
可现在,他似乎已经习惯了周家里的枕头,也再没有失眠过。
“阿穗,老爷现在已经不是老爷了。”周自言放下所有东西,“走之前我给了你们所有人卖身契,他们走就走了。可你从未卖/身于我,一直都是自由身。走吧,去过自己的日子,不需要再待在我身边。”
阿穗怔怔坐下,“可……可阿穗就想跟着老爷。”
“你京中爹娘呢?你就这么抛下他们,来寻我,你可曾想过他们?”周自言深知阿穗的身世,并不赞同阿穗跟着自己。
“爹娘才不生气。”阿穗摇头,“他们愿意阿穗跟着老爷,老爷去哪,阿穗就去哪。”
“曾经我府邸大,需要人手,可你看看我现在,哪还需要下人?”周自言让阿穗看看自己这一亩三分地,“我自己一个人完全做得过来。你走吧。”
阿穗摸摸桌上冰凉的茶壶,“老爷,这都没有热水。”
然后用指尖擦过正堂右侧的桌案,擦出沾满灰尘的指尖,“这里全是灰尘。”
最后看了一下周自言现在穿得衣裳,上面好写地方已经起了毛边,“老爷,衣裳也旧了。”
“……”周自言被阿穗堵地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能强撑道:“这、这些都不是什么大事,它不影响生活嘛!”
“可是阿穗在,能让老爷过的更好。”阿穗坚决不会再离开周自言半步。
面对如此坚定的阿穗,周自言也不忍心再让她走。
毕竟是跟了自己许多年的大侍女,情同兄妹。
他已经让阿穗等了自己许久,如何能再让她亲历第二次分离。
“只是我这儿没有第二件屋子了。”周自言坦诚相告,“我现在就是这里一个小小的夫子,刚刚考中秀才。”
“老爷,您的功名呢?”阿穗大惊失色,她可记得自家老爷是三元及第啊!
周自言苦笑,把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情,全盘托出。
阿穗这才知道,什么游历,什么边疆,全都是假的。
原来他家老爷,是被罢官了!
这天杀的陛下!
阿穗壮着胆子在心中怒骂陛下三百句,沉默半晌,道:“老爷,没事,您的学问,谁都带不走。您现在不是秀才了么?只要您愿意,一定可以再考回去。”
“是啊。”周自言起身,看着天井上的云彩,回头一笑,“不说这些了,你先在这儿坐会儿。等下午上完课,我陪你去找个住处。”
阿穗一听,明白这是留下她了,脆生生应道:“哎!”
下午再上课时,阿穗就跟在周自言身后。
周自言抬手,她便磨墨。
周自言讲课,她去热水,定让周自言在口渴时,能喝上一口温茶。
周自言……
总之,阿穗就像周自言第三只手一样,不需要周自言说什么,便能跟上周自言的节奏。
这是默契。
宋卫风看在眼中,差点咬碎一口银牙。
周大哥这算什么木头?
现在与这女子言笑晏晏,铁树开花。
想来,不过是在他这不开花罢了,当真可恨!
第74章
周自言本想在上完课后, 单独留下宋卫风,好好和他解释一下阿穗的存在。
但宋卫风好像真的生了气,还没等下课就已经提前离开。
以前还会坐在树下的小板凳, 揣着袖子等周自言下课, 现在只留给他一个转角而过的背影。
周自言:“……”
哎,言多必失, 就说言多必失吧!
周自言没有办法,只能写下一张字条, 折好,交给宋豆丁,“不许偷看,回去交给你哥哥,乖。”
“这里面是情书吗?”宋豆丁把纸条翻来覆去查看, “这么一点点, 能写什么呀!夫子, 你多写一点嘛!”
“字多,未必有用,字少, 未必情浅。”周自言踢了宋豆丁一脚,让他快回家去。
宋豆丁揉揉屁、股, 扮了个鬼脸, 快步往家跑。
阿穗挽起袖子,去后厨忙活。
王小妞拽拽周自言的袖子,“夫子,这个阿穗姐姐, 是谁呀?”
“是夫子以前的友人。”周自言摸摸王小妞的发髻,看到她头上熟悉的发簪, 抿唇一笑,“以前一直照顾夫子的起居,现在又来找夫子玩了。”
“原来是这样,可宋家哥哥好像误会了嘞。”王小妞虽然懵懂,但她能看出来周夫子和宋家哥哥之间不同寻常的氛围。
“放心吧,你宋家哥哥不是那样不讲理的人。”周自言蹲下,和王小妞平视,“难道你觉得夫子是那种见异思迁,花心滥情的人吗?”
“肯定不是!”王小妞头摇地像拨浪鼓,“夫子和宋家哥哥,都是最好的人!也是最相配的人!”
周自言:“我去后厨帮忙,你要是无聊,就把桌子擦一下。”
王小妞立刻找出抹布,干劲十足,“好!”
阿穗在宫中学了三年,她做饭的手艺,十个周自言也比不上。
王小妞第一次在饭桌上见到好像要起飞的仙鸟,也是第一次知道,原来有钱人家吃饭的时候,还有这么多规矩。
饭前要净手,熏香;不同的菜系要用不同的筷子;同一道菜,先吃哪里后吃哪里,吃多少口,都有自己的讲究。
就连取菜时的姿势,也要端正优雅……
“好多规矩啊。”王小妞觉得自己现在不是在吃饭,而是在上课。
吃了这么久,她才吃了十几口,好饿饿。
周自言看在眼里,对阿穗摆摆手,“好了阿穗,现在不是过去,不用这么多规矩。”
“……可是……”在阿穗心中,周自言始终是那个京中大官,该有的规矩一定不能少。
周自言对阿穗的心态心知肚明,并不着急让她立即转变过来,只说:“这样多的规矩,小妞根本吃不上菜,而且咱们家现在就三个人,何须那么多规矩。你既奉我为主,那就听我的吧。”
“……是。”阿穗虽然不想让周自言掉阶,但周自言既然说了,那她就听!
王小妞终于能像以前一样大口扒饭,可她看着阿穗小口品尝,慢抬轻捻的动作,又觉得十分漂亮。
如果自己也能像阿穗姐姐那么做,是不是也能这么好看?
不知不觉,王小妞已经开始模仿阿穗的一言一行。
阿穗双十年华,正是最青春漂亮的年纪,自小学的规矩教养让她除去外貌外,还有一份旁人无法比的气度。
林下风韵,秀中娴雅。
王小妞现在矮矮小小,也不明白什么叫规矩,什么叫家族礼仪,只觉得阿穗姐姐这么做,很漂亮,便想跟着学。
在周自言看来,颇有孩童牙牙学语之态,甚是好玩。
可王小妞若是真能学到阿穗几分仪态,在这个十分讲究礼节的时代,于她将来长大,也是一件好事。
用过饭,周自言让王小妞去宋家坐一会,自己带着阿穗去街上找临时住处。
王小妞‘哒哒哒’跑到宋家,拍开门,正好看到文秀姐姐在院中练自己的仪态。
头顶一盏瓷白茶碗,昂首挺胸,站立院中。
“文秀姐姐,你为什么也在练这个啊。”在王小妞心中,文秀姐姐就是她认为最漂亮的姐姐。
文秀姐姐已经这么好看了,为什么还要练嘞?
文秀保持姿态不变,温声道:“今天见了阿穗姑娘,我才知道我与京中侍女的差距,更何况阿穗姑娘还曾入选宫中女官,我和她之间如云泥之别,万万不能松懈。”
王小妞趴在石桌上,撑起头,“确实,阿穗姐姐做饭会把面食捏成各种小动物,吃饭的时候姿势也特别好看。我跟着学了一下,胳膊现在还酸痛哩。”
“阿穗姑娘的仪态定是从小练就的,小妞啊,你不要强行去练,小心伤了身子。”文秀顶着茶碗,慢慢坐下,脊背直挺挺,如竹如松,“阿穗姑娘如此优秀,却还是因为相貌问题没能入选女官,真是可惜。”
王小妞听不懂这些,待了一会觉得没意思,便去找宋豆丁玩。
文秀休息了一会,再次顶着茶碗站起来,小声默念:“行要稳,坐要雅,心要仁……”
王小妞找到宋豆丁的时候,宋豆丁正和宋卫风躺在后院的地板上,看星星。
宋卫风见王小妞来了,就让开一个地方,让她也躺下。
有厚厚一层被褥垫着,不怕着凉。
宋豆丁啃着手里的小点心,碎渣落了一身,“哥,你不要生气了嘛。”
“我没生气。”宋卫风双手枕在脑后,一看就是口不对心。
宋豆丁掏出周自言给他的小纸条,放到宋卫风胸前,“这是夫子写给你的,我可没有偷看哦。”
“他写的?”
宋卫风展开一看,嘴角渐渐上扬,最后终于轻笑出声,冰雪消融。
“上面写的什么呀,让我看看,让我也看看。”宋豆丁扒在宋卫风身上,就想看一眼。
王小妞也忍不住好奇心,想跟着看一下,就一下下。
宋卫风把纸条贴到怀中,“小孩子家家的,看这些做什么,回去、回去睡觉去。”
“切,不看我也知道,肯定是一些羞羞人的话。”宋豆丁人小鬼大,小小年纪学了一堆乱七八糟的东西,“什么郎情妾意,你侬我侬啦,肯定是!”
宋卫风一听,果然急了,“宋豆丁,你这都是从哪里学来的?”
宋豆丁眨眨眼,“我从书上看来的呀,哥,我现在可是秀才嘞,还有什么书我看不懂。不过爹买的那些书我都看完了,最近没什么好看的……诶,哥呀,你房里是不是有个专门盛书的小箱子,里面的书我应该还没看过,让我去看看吧!”
“……”宋卫风想到自己房中的小箱子,立即拒绝,“不行!”
他那箱子里放的哪是正经书,全是关于小哥儿的情/爱话本!
因着他那点隐秘的小心思,买的还都是《俏书生与俏哥儿》,《一枝红杏满园春色》,《霸道夫子与小哥儿夜会桃树下》这种写小哥儿与夫子的故事。
这些书要是让宋豆丁看到,那他以后就不要做人了!
宋豆丁没想到自己会被这么决绝地拒绝,“小气鬼,小气鬼!宋卫风,你个小气鬼!”
“你说什么?”宋卫风抱起宋豆丁,挠他痒痒,“谁是小气鬼,谁是小气鬼。”
“就是、咯咯,就是你,就是你!”宋豆丁被挠地咯咯笑,毫无反抗能力。
已经七岁的王小妞看着宋豆丁这幅傻模样,摇了摇头。
他们都不是三岁小孩了,豆丁却还这么幼稚!
宋卫风把王小妞送回周家后,自己去厨房,跟着后厨李师傅做了两道点心。
第二天一早,周家休沐。
宋豆丁正卷着被子在床上睡得四仰八叉。
宋卫风提着自己的小点心,敲开周家的大门。
院中树下,周自言正摆着一盘黑白棋,自执黑棋白棋,与自己对弈。
而那名阿穗姑娘,正在院中为王小妞梳头敷面。
宋卫风觉得自己已经来的够早了,没想到这阿穗姑娘也在。
难不成……昨天阿穗姑娘没有走?
宋卫风一想到这个可能,就想立刻转身离开。
可又觉得这样的自己,远不至于此,太小家子气。
情情爱爱,看不见摸不着,却愁肠千结,真折磨人。
宋卫风提起食盒,迈进院中,“周大哥。”
周自言正要下黑棋,听到熟悉的声音,连忙放下手中棋子,起身迎接,“卫风。”
阿穗手持木梳,就只微微躬身,算作行礼。
宋卫风悄悄看了阿穗姑娘一眼,没说什么,对周自言说:“这是厨房新做的点心,拿来让周大哥、小妞尝一尝……若是阿穗姑娘也爱甜食,便一道尝一尝吧。”
“她对甜食不太感兴趣。”周自言和阿穗相伴多年,对阿穗的口味了解颇深,立刻随口应答。
哪想到宋卫风听到这番回答,刚刚打开的食盒盖子立刻盖上。
“……”周自言又反应过来自己说错话了。
宋卫风把食盒放到王小妞和阿穗面前,温声细语道:“这里面都是热乎的点心,你们吃吧。周大哥说他早上吃得多,现在吃不下。”
阿穗看一眼周自言,“可周夫子他早上就——”
就喝了一碗稀粥。
“没错,我吃饱了,一点都不饿!”周自言眼睁睁看着点心离自己远去,自己还要承认早上吃多了不饿,简直人生艰难。
周自言如此给面子,宋卫风心情好了那么一点点,他撩袍坐下,拿过白子,“周大哥,一个人下棋多没意思,咱们来一盘?”
“那自然好。”周自言收好黑棋,重新开始。
猜先后,周自言先来,他在右上角小目放了一枚黑子。
宋卫风紧随其后放下,来势汹汹。
“刚开始就下地这么凶,不像你的棋风啊。”周自言捻着黑棋,又落一子,不管宋卫风如何绞杀,他按着自己的布局稳定前进。
宋卫风平静放下白子,嘴上却说:“是比不得阿穗姑娘娴静温和。”
“……你瞧你。”周自言坐在棋盘对面,好像闻到了一股醋味,他看了阿穗一眼,道,“阿穗其实是我在京中的大侍女,侍奉我多年,于我来说,就是妹妹一样的存在。”
“……”宋卫风终于愿意正眼看一下周自言,收回正要放下的白子,“侍女?为何要追到马鸣沟来。”
“自然是舍不得我。”周自言挑眉,眼看着刚刚平缓下来的宋卫风,又狠狠放下一枚白子。
“好了,都说我与她情同兄妹,我现在归期未定,她舍不得我,不是正常?”周自言坦诚相告,“我和阿穗虽然相识多年,却没有半点私情。比起小意温柔红袖添香,我这人还是更喜欢凶一点的。”
“周夫子口味当真奇特。”宋卫风拍下白子,力道之大,险些让白色棋子碎裂。
周自言挑眉,忍不住坐直脊背,生怕自己会像那枚白子一样,横尸当场,“阿穗家中一直在京中做生意,算得上京城本地的大商户,她一个闺阁小姐愿意做我的侍女,我总不能怠慢了她不是。”
“你既心疼她一介女流,千里迢迢从京南下找你,你为何不回京?”宋卫风心不再下棋,刚开始简直是乱下一通,所以现在白子落于下风,想再挽救也难了,“虽然还没考乡试,可在哪考不是考?”
“这……我这不是放不下豆丁他们么。”周自言放下黑子,吃掉宋卫风五颗白子,“看起来,你要输了啊。”
“我早就输了,从没赢过。”宋卫风说话像隔着一层雾,叫人听得懂,又听不懂。
周自言显然听懂了,他笑着把那五颗白子从盘外还给宋卫风,“那周大哥怎么忍心叫你一直输下去?”
“你还没说呢,你当真是为了豆丁他们才不回京的?”宋卫风不是傻子,不可能半点没看出来周自言的不同,只是周自言不说,他就当不知道。
但真遇到事情时,他又忍不住揣摩周自言的心思。
或许在他内心深处,是希望周自言不走的。
“不回。不是不能回,而是不想回。”周自言低头落子,“身上事太多,缠住了手脚。”
“我还从未见过周大哥这样,看不透又抓不住的人。”宋卫风看着周自言低垂的颅顶,轻轻道出自己最真实的想法,“若是周大哥能像这盘棋一样,一眼就能看出结局,哪怕我是输棋也无所谓。至少,我能看得明白。”
“……”周自言停下手中动作,抬头相看,盯着宋卫风小巧的下巴笑道,“看不透的人只有周大哥一个人吗?”
宋卫风瞬间被问住,两相沉默下来。
谁都想能看得透彻,可身上带着秘密的人,又何止一个?
雾里看花,水中捞月,点灯燃夜,独影无声。
阿穗梳好了头发,宋卫风也输了棋。
王小妞蹦跳过来,“夫子,宋家哥哥,你们在做什么?”
周自言摆好棋,数棋,“我和你宋家哥哥在对弈。”
“好厉害。”王小妞现在也跟着学下棋,可她还在学打谱,不明白什么是真正的对弈。
周自言数好棋,宋卫风输他好几目。
宋卫风也不在乎一局输赢,问阿穗道:“阿穗姑娘,可找到住处了?”
“回小公子,找到了,就在街对面,有一户人家正出租呢。”阿穗笑着回答。
明白阿穗和周自言的关系后,宋卫风已经没有那份对阿穗的敌意。
反倒是阿穗,在看到宋卫风耳垂上的打孔痕迹时,明白这位小公子的哥儿身份。
现在再看小公子和周自言的之间的亲密氛围,阿穗偷着笑,好像明白了些什么。
宋卫风帮着收好棋子,突然问道:“阿穗姑娘是如何认识周大哥的?”
“之前在宫中被摘了牌子,我心中气不下,也不愿意就那样回家,正好遇到周夫子在寻奴仆,我便去应了。”阿穗想到当时的决定,现在也认为自己做得对,“幸好当时多停了两步,不然还见不到周夫子。”
周自言也忍不住想到当时的情景。
那时候他刚完成人生中第一次升官,被赐了一座府邸。
虽然府邸很大,可也很空。
他一个现代人,完全不知道该如何打理这样一座古代宅院。
没办法,只能招聘有经验的人来做他的左右手。
正好逮到一个刚从宫中落选的阿穗。
周自言招人,最重要的就是品性好。
阿穗完全符合标准,哪怕没有真正的管理经验,周自言也不在乎。
反正他这个家未来也不会有多少人,只要不出乱子就行。
周自言没报什么大希望,结果宫中出身就是宫中出身,阿穗虽然此前没有任何管理经验,但她上手极快。
不出一个星期,周自言这个府邸就已经配齐所有人员,开始正常运转了。
不光一日三餐都是热汤热饭,连门房小厮都一应俱全。
但凡现在有人上门做客,都不会受冷待。
自此,周自言开始对古代各行各业的人才,心有敬仰。
唯一不好的是,阿穗总叫他大人,再要不然就是周爷。
可第一个,听起来太正式,第二个,听起来像道上混的。
最后阿穗折中一下,变成了老爷。
说实话,周自言才不过弱冠年纪,自然不喜欢‘老爷’这个称呼。
但阿穗改了许多次后,说什么也不改了。
周自言只能顶着‘老爷’这个名号,一直走到现在。
“周大哥能聘到宫中落选女官,想必周大哥……也非常人吧。”宋卫风虽然还不知道周自言到底是什么身份,可他能聘到落选的女官,其自身身份,一定耐人寻味。
周自言丝毫不害怕宋卫风的探查,他反问道:“说到底不过是京中小人物罢了,连京外都不曾见过。更别说什么边疆大漠风景了,你说对否,卫风?”
“……自然。”宋卫风被反将一军,咬住牙根。
周自言端起手边茶盏,吹去雾气,慢口下肚。
他们现在都明白,彼此身上皆有秘密。
既然如此,就看谁先撑不住,暴露出来吧。
只有王小妞听了半天,问:“夫子,宋家哥哥,女官是什么呀?很厉害吗?”
“宫中女官……就像你知道的那些官员一样,都是做官的一种。”周自言摸摸王小妞的脑袋,把她抱到椅子上,慢慢为她解释,“宫中女官,掌管宫内所有事物。每三年一次选举,所要的人,不过三四十人。但只要被选上,起步便是正八品。”
“正八品……好厉害呀。”王小妞咬着手指,满目羡慕。
“是啊。而掌管这些正八品女官的各局掌事姑娘,从正五品到正三品,都有。”周自言接着说,“她们统管着宫内大大小小的事情,维持整座皇宫的运转。后宫嫔妃娘娘们见到她们,也要好声好气地商量,绝没有人敢仗着陛下宠爱而欺负人。”
“不过大多时候,大家低头不见抬头见,彼此都会各退一步,以和为贵。”
普普通通的妃嫔接触不到女官,但凡能接触到女官的妃嫔,没有一个是傻的。
肯定不会与这些在宫中经营多年的女官起争执。
而女官们就更不傻了。
在宫中生活,自然是越和睦越舒坦。
争锋相对之下,倒霉的只能是她们。
王小妞第一次听到这样的事情,充满好奇,“那怎么才能做女官啊?”
这个事情,阿穗比周自言要了解。
阿穗接过王小妞的问题,道:“首先,要籍贯明晰,干净。家中直系三代不可有犯事之人。而且要未嫁娶,身上没有婚约。最后还要测评学问,必须要读过一些书,懂事明理。这样就能进宫去接受各位姑娘的教导,再参加最后的入选考试。”
“听起来……好难啊。”王小妞刚起来的好奇心,瞬间被打消了。
“你当是进宫过家家呢?”周自言笑道,“后宫女官那也是真真实实的拥有品级的官员,只不过不在前朝行事罢了。”
“女官不同其他卖进宫去的奴仆,她们时常还会被外派出去,为陛下排忧解难。”
“打个比方,此时陛下一位皇子到了出宫开府的年纪,陛下就会派两位信得过的女官跟着皇子出宫,以三年为期,为皇子打理府中各项事宜,确保皇子能安安稳稳地在宫外立足。三年后,便要回宫复命。”
“若是有那刚调职上京的官员也是,开府立户的时候,都会有宫中女官来帮忙。”
“她们要管的事情,远不止什么府邸安排,而是要带着他们尽快适应京城的生活,好为陛下尽职尽责。”
敬宣帝当时也要派给周自言女官来着,但周自言觉得没必要。
自己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饿,也不打算要多少人,成多少事,何必辛苦一位女官同僚,就推拒了。
没想到最后还是碰上了阿穗——这位从女官中落选的……女官后备役。
“到了一定年纪,女官可申请封牌离京。也就是俗称的,告老还乡。”周自言讲解完关于女官的事情,引来王小妞的赞叹。
“原来……除了读书考试以外,还有这么多选择呀。”王小妞又收获了许多知识。
“那是自然,不说远了的女官。就说这对弈。”周自言指指自己面前的棕色棋盘,“除去科举外,世上还有弈道一说,也就是指专攻下棋,以棋为生。”
“这样的人被尊称为棋手,若是获得一番成就,那便是棋士,再往上,还有棋圣,国手之称。”
“与下棋一样,绘画,乐道,还有那舞技,都有自己的一条道。所谓天下熙熙,皆有其道,便是这个意思。不过,不管是什么道,其根本,都是读书,你可明白?”
“小妞懂得。”王小妞点头,“读书是一切事情的根本,唯有读懂了书,才能明白其他的东西。”
只是她第一次知道,原来世间还有这么多她听都没听过的事情。
真希望有一天她能走遍整个大庆,去看看那些她不知道的东西。
对于王小妞的通透,周自言很满意,但他突然想到一件事,“哎,卫风,今天可不是书院的休沐,你怎的过来了?”
“爹生意上有些问题,忙不过来,我便停了课来帮忙。”宋卫风道,“过几天就回去。”
周自言点点头,“别耽误乡试。”
“放心吧,我知道。”宋卫风说。
周自言本以为宋卫风说的是实话,可随后几天,宋卫风都没有再回书院。
也没有说去宋父铺子中帮忙,倒是一个劲往他这里跑。
时常就搬一个凳子,坐在树下,听他上课,有时候也跟着做一些练习。
“这不太对劲。”
周自言深知宋卫风对读书的认真,怎么可能这么久不去上课。
最重要的是,他去宋父铺子里看过,原本三间铺子,因为外面山匪的关系,关了一间。
现在剩下两个铺子,也没有什么大热的生意,冷冷清清,宋父一个人掌管便足够,根本用不上宋卫风。
周自言去信一封,打算从廖为安这里问问情况。
廖为安的回信很快,也很重创周自言。
廖为安说,宋卫风从书院退学了,以后也再不会回书院读书。
周自言收到这样的回信,心中仿若千斤重。
他不太明白,宋卫风明明已经要准备乡试了,为何要从书院退学?
这个时候退学,不是断自己后路么?!
他很想当面问一问宋卫风,为什么要这么做。
可又不知道用什么身份去问,生怕一句话说不对,伤害到宋卫风。
要是以前,他肯定捏着回信,直接找到门去,问他为什么退学,是不是不想科举,不想读书了。
可他现在胆怯后怕,唯唯诺诺,一点也不敢拿以前的态度去对待宋卫风。
最后,还是只能从宋豆丁下手,找突破口。
宋豆丁好像早就料到周自言会找他一样,立刻说:“哎,夫子,你快劝劝我哥吧,他说什么也不回去读书。好像是害怕给家里增加压力,怕爹给他花太多银子。这叫什么话呀!”
第75章
周自言皱眉, “花银子太多?什么意思。”
“嗨!”宋豆丁跳到石凳上晃脚丫,表情有些低落,“爹说外面山匪太多, 断了好多条货源, 就关了一间铺子。剩下那两间,情况也不是很好, 只能等朝廷剿匪,才能再慢慢恢复。”
“哥不知道从哪知道这件事, 自己从书院退了学,把自己考中秀才得到的银子全都交给了爹。”
“爹气得要拿擀面杖打他,哥硬生生挨了七八下,还是不愿意回去读书。”
宋豆丁说到这里,开始‘啪嗒啪嗒’掉眼泪, “夫子, 我的银子, 我的银子都花的差不多了,我给不了爹银子,我、我是不是很没用, 我帮不了爹一点忙!”
“胡说,宋伯父还需要你一个小娃娃去帮忙吗?”周自言心疼宋豆丁的懂事, 帮他擦掉眼泪, 像哄宝宝那样拍拍宋豆丁的背,“你忘了宋伯父最大的愿望是什么么?是要你们兄弟俩有出息。你只要好好读书,就是给你爹最大的帮忙。”
“真的吗?爹不会怪我……只会花他的银子吗?”宋豆丁扬起小脸,哭得眼鼻通红。
周自言叹道:“豆丁啊, 你记着,子女生来就是讨债鬼, 爹娘在生你们之前就已经做好了准备,绝不会因为一点小事而怨恨你,等你长大了,好好孝敬宋伯父就是。你现在没有帮忙的能力,这是非人力能改变的事实,不要把这些缘由加到自己身上,明白吗?”
“……嗯!”宋豆丁心情好了一点,可他还记着自己不听话的哥哥,“夫子,我哥肯定听你的话,你去劝劝他吧。”
“我会的。”周自言点点头,看着小院中逐渐枯黄的大树,不知作何感想。
宋卫风还是照常每天来周家‘打卡上班’,再看到周自言复杂的眼神时,他顿时明白,周大哥已经知道了。
心中藏着事情,宋卫风有些无法面对周自言。
每每撞上周自言的眼神,他便立即转开,宁愿数地上的蚂蚁,也不愿意看到周自言失望的神情。
周自言也感觉到宋卫风和自己逐渐生疏的氛围,可他仍旧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宋卫风虽然自断退路,可他理由正当,而且颇有孝心。
自己一个外人,凭什么要求一个儿子放弃遇到困难的老父,去继续读书?
太高高在上了,周自言说不出口。
宋豆丁他们慢慢发现,夫子和宋家哥哥好像不说话了!
“豆丁,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王小妞戳戳宋豆丁。
宋豆丁抱着胳膊,像大人一样叹气,“唉,说来话长啊!”
宋豆丁罗里吧嗦地解释了一下,周自言和宋卫风之间的事情。
又颠来倒去讲了一下宋卫风和家里的事情。
五个小朋友梳理了好一会才弄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
二棍狠狠敲了宋豆丁一下,“这么简单的一件事,你居然讲得这么复杂!真服了你。”
“哼。”宋豆丁捂着额头,“到底怎么办嘛。夫子现在好像不知道怎么开口。”
“只要夫子能去劝,宋家哥哥肯定听。”王小妞也学着宋豆丁的姿势,抱起胳膊陷入思考。
宋豆丁想出一个馊主意,“我有办法了……”
宋豆丁一招手,其他小孩立马凑过去,头挨着头,互相商量,完善这个自以为的办法。
几天后,周自言在柴房抓到一个抹眼泪的王小妞。
王小妞坐在地上大哭,“夫子,夫子我的头花找不到了,好像就在柴房里,但是我搬不动那些柴火。”
“哎。”周自言站在原地,看看柴房里没多少的柴火,又看看旁边不停晃动的门扉,和门扉下并排一列的小鞋子。
浅蓝色绣花的那双,是蒋庆庆的。
藏蓝色双线布鞋,是二棍和大山。
哟,怎么没见到宋豆丁的?
“你确定你的头花掉到柴房里了吗?”周自言背起手,微微弯腰,打算看看这帮小孩要做什么。
“真的!”王小妞顶着一张小花脸,举起四根手指发誓,“我发誓。”
周自言看着王小妞的四根手指,挑眉一笑,“行,你都发誓了,那夫子帮你去看看。”
周自言刚刚进入柴房,门外立刻窜出几个小孩,关门落锁。
听着身后的声音,周自言站在原地,装模作样地喊了两句,“小妞,你们要做什么啊!”
“怎么还关门了呢?快放夫子出去。”
语气之干巴,毫无感情,全是敷衍。
王小妞趴在门上,毫不留情卖掉宋豆丁,小声道歉,“夫子,对不起,这都是豆丁的主意。”
而此时宋豆丁,正拽着宋卫风往柴房这里跑,“哥,我没骗你,柴房里真的有条大蛇!我们都是弄不了,只能让你来了。”
“咱们这又不是什么深山,哪来的大蛇……”宋卫风眉心皱起,总觉得宋豆丁在说谎骗人。
宋豆丁举起四根手指,“我发誓,我要是骗人,我就再也吃不上糖葫芦!”
宋卫风看着宋豆丁的四根手指,帮他按下一个,“三根手指才叫发誓。”
“嘿嘿,你快来吧!”宋豆丁‘嘿嘿’笑。
宋卫风走到柴房门口时,就看见王小妞,二棍,大山还有蒋庆庆都趴在门上,好像里面真有什么东西似的。
“难不成,里面真进去东西了?”宋卫风拧眉,撇开几个小孩,提脚便踹。
刚刚上好的铜锁,就这么被宋卫风踹开。
踹开门后,宋卫风赶忙进去查看。
结果人刚进去,身后的门又被锁上了。
原来宋豆丁料到宋卫风的武艺,特意准备了两把锁!
而柴房里,哪有什么大蛇,连柴火都没有几堆。
唯有一个穿着清素直裰的周自言正坐在柴火上,盘着手玩树枝,堪称怡然自乐。
“哥,夫子好像有事要找你,你就待一会吧!”宋豆丁趴在门外,大声说,“对了,你也别使用暴力,这里可是夫子的家,踹坏了东西你要内疚的!”
宋卫风气极反笑,他隔着门扉恐吓宋豆丁,“宋豆丁,你等着我出来,你看我不用擀面杖揍你!”
“哎哟!”宋豆丁本能捂住自己的小屁/股,但是转念一想,要是能让他哥回去读书,挨揍就挨揍吧!
大不了就躺几天,等他哥回书院就好了!
周自言拍拍旁边空着的柴火堆,“坐。”
房间内只有一扇小窗迎来外面的阳光。
周自言坐的位置好像隐入昏暗中,叫人看不清他现在的表情。
“……”宋卫风撩开衣袍,没坐周自言指的那个位置,而是坐远了一些。
他觉得周大哥现在有些吓人,还是离远一点吧。
“为何没去书院读书?”既然宋豆丁强行给了这个机会,周自言便打算利用起来。
左右他再思索也想不出更好的言辞,但宋卫风这件事不能再拖了。
他得感谢宋豆丁,宋豆丁这个馊主意都逼了他们俩一把。
“我自己也能行。”宋卫风轻轻咬着牙。
“你自己在家闭门造车,和在书院与夫子同窗共同学习能一样吗?”周自言不是看不起宋卫风,只是对宋卫风来说,在家自己闷着头学,绝对不如去书院有效益。
宋卫风好像被周自言的话刺激了一下,口不择言,“我如何,与你有关系吗?周夫子,我不是你的学生。”
“……”周自言哑口无言,心里有个答案,却不敢轻易说出口。
宋卫风刚说完这句话,立刻发现自己说错了话,可他现在也抹不开面子,只能偏过头,小声道:“对不住。”
“无事。”周自言并未生气。
此次交谈之后,两个人再没有人开口。
昏暗的柴房里,只能听到门外稀淅索索的声音,大概是几个小孩就坐在外面,等着他们出去呢。
“这个馊主意,应该是豆丁想的。”周自言笑着重新开口。
提到宋豆丁,宋卫风放松不少,“肯定是他,除了他没人会想这种办法。”
“他们其实都很担心你。”周自言又把话题转到书院的事情上来,“这么多人都在担心你,你就算不愿意再回去读书,也应该明明白白的告诉他们理由吧?”
宋卫风:“……”
静止的沉默。
周自言不催促他。
“书院要的束脩太多了。除去束脩,还有笔墨纸砚等费用。”宋卫风终于开始解释他的想法,“豆丁也要去参加乡试,我需要的东西,他肯定也需要。爹一个人出两份费用本就艰难,现在铺子生意又不好,我不想……”
“再说了,豆丁中举的希望,比我要大,如果能全力帮他一把,他肯定可以光宗耀祖。”
说到后面,宋卫风像是泄了一口气一样,总算可以光明正大说出自己的自卑。
他紧紧握着自己的双手,语气逐渐激动。
“我一直说,我想读书,我想中举,可我知道,我在读书这方面,没有什么天赋。以前豆丁没读书认字的时候,我是家里唯一一个读书人,我不能看不见爹殷切的目光,所以我努力用功,我不想让爹觉得,家里一辈子出不来一个读书人。”
“可现在豆丁已经是秀才了。他还这么小,就已经是秀才,他的前途比我要坦荡许多,我……我比不上他,也不想拖累他和家里。”
周自言听到宋卫风这一番剖心话语,也跟着沉默下来。
他没想到,在宋卫风心中,竟然是这么看待自己和宋豆丁的。
不过想来也是,一个七岁就考中秀才的小天才,还是自己的弟弟。
自己不仅是个哥儿,还是个没什么天赋的哥儿,与弟弟一比,难免产生这样的想法。
或许,每一个普普通通的人,在面对真正有天赋的人的时候,都会这样吧。
周自言想到自己和林范集,低头自嘲。
说白了,他也是仗着自己是现代人的身份,才换来林范集一点尊敬。
如果他也是一个土生土长的大庆人,何谈做官,何谈理想,现在指不定还在哪里头悬梁,锥刺股呢。
可豆丁现在并不需要什么束脩,他这个做夫子的,也会尽力缓解宋豆丁读书的压力。
宋卫风何至于做到这个地步?
周自言沉默了片刻,还是问他:“你还想读书吗?”
“……不知道。”宋卫风老实回答,他现在心里乱的很。
“……可那是豆丁啊!”宋卫风忍不住抓住自己的脑袋,声音渐弱,“豆丁是爹的命根子,我……我何必再去花那一份银子……”
“卫风,你已经很厉害了。”周自言望着坐在窗下的宋卫风,从昏暗空气中看到他紧皱的眉眼,“当初在书院时,那么多人欺辱你,你都能忍下来,足以证明你的信念和坚持。”
“不一样,完全不一样。”宋卫风也不知道怎么说,“他们万般欺辱,我都不放在心上。可爹和豆丁,我不能……我根本不能……”
“你怕了。”周自言看着宋卫风逐渐瑟缩的身影,毫不留情点出他的问题,“你害怕自己比不过自己的弟弟,害怕自己成为别人茶余饭后的谈资,害怕自己考不中举人,在面对豆丁的时候会嫉妒他。”
“你不是不想读书,也不是不愿意拖累家中,你只是没办法面对自己可能会发生的失败。只要稍微一想,就要辗转反侧,心意烦乱。”
“对,我就是嫉妒,我就是害怕,我就是一个无能的懦夫!”宋卫风猛地站起来,隔着一点距离和周自言四目相对,“你开心了吗?你满意了吗?”
“我没有读书的天赋,读了这么多年还不如七岁的豆丁,你不是我,你怎么会理解我的想法?”
“你县试一场便是头名,乡试于你来说好像也不过一个小小的坎儿,迈过去就是了。可我不一样。我也不知道你是谁,我好像不认识你……”
周自言忍不住拧紧双手,沉声道:“天下有那么多比咱们厉害的人,若是一个一个都比过去,何时是个头?你读书不是为了旁人,是为了你自己!”
“正是因为我读书是为了自己,我才不能那么自私,继续靠着爹的帮扶读下去!”宋卫风几乎是吼出这句话。
然后呆呆站在窗下,闻着柴房里干燥的柴木味,眼神飘向不知名的远方。
“好,那你以后要怎么读书?”周自言冷笑,“别告诉我,你不想读了。别让我瞧不起你。”
他最开始最宋卫风上心,就是被他的坚韧所吸引。
哪怕读书一道上有千万困难,宋卫风也没有放弃过,怎么现在轻而易举就逃跑了?
他无法接受!
“我……周大哥,我每天来听你上课,行吗?”宋卫风知道这个想法非常无耻,但他也没有别的办法了,“我不会白白上课的,银子问题——”
宋卫风话还没说完,就被周自言打断。
周自言已经明白宋卫风的想法,不是不行,但他现在不愿意。
宋卫风想来他这里上课,若是为了更好的读书,那他万分欢迎。
可宋卫风现在此举,分明是为了逃避。
这样的话,那他只能说一声抱歉。
“我不知道你心里到底有什么事情,可我知道,你若是不想回书院,也无法直面你的内心,那我这里,也不再欢迎你。”
周自言看着宋卫风,冷冷淡淡下达逐客令。
“你先前来我这里蹭课,是不是还想着能跟着学一点?那我现在明确告诉你,要么回书院,要么给我一个理由,否则,休想再踏进我家一步。”
宋卫风转向周自言的方向,“你真要狠心至此?”
周自言点点头,“你也说了,你又不是我学生,我何必要接受你?卫风啊,人不能这么双标。”
虽然宋卫风不知道双标的意思,可他看出了周自言的拒绝。
从没有哪一刻,宋卫风有此时此刻心凉。
周自言待他,一直是温和有礼的,他以为自己会得到周大哥一些温言安慰。
可他得到的,始终都是一些不理解的话。
周大哥是庆京省的周大哥,他只是马鸣沟一个小小哥儿。
罢了,就这样吧,反正他们也不是一条路上的人。
宋卫风像是明白了什么事情后,后退两步,旋身离开。
他按住大门,轻轻一用力,便推开门扉。
而门扉上的铜锁,又轻巧落地。
“大门没事,只是豆丁买的锁又坏了。”宋卫风说完这句话,再没有其他言语,低头离开。
只是在离开时,周自言竟然看到他面颊处有几点晶莹。
他哭了。
等在门外的小朋友们立马冲进柴房里。
宋豆丁跳到周自言身上,“夫子,夫子,怎么样,我哥愿意回去读书了吗?”
“你们可真行,竟然想这种馊主意。”周自言按住宋豆丁,狠狠拍了他屁/股两下。
宋豆丁从小就挨揍长大,周自言这点力道对他来说和挠痒痒差不多,他没脸没皮,揉了两下就没事了。
他现在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问!
“夫子,你快说啊!”
“我和他大吵了一架,他走了。”周自言看着空落落的门扉处,想着刚刚宋卫风离去的模样,还有眼角滴落的那滴眼泪,心中不是滋味。
“啊!”宋豆丁大喊,“怎么成吵架了,不应该是,我哥听完夫子的教导,立刻回去读书吗?他明明最听你的话了啊!”
“你瞎说什么,他是个人,又不是小猫小狗,怎么会完全听我的话。”周自言弹了宋豆丁一个脑崩,让他不要乱说话。
王小妞见计策不管用,道:“那现在怎么办。”
“不知道,走一步算一步吧。”周自言倒是可以用一些旁门左道的办法,让宋卫风回去读书,可那样算计来的结果,他不喜欢。
也不想在他和宋卫风之间,掺杂这些玩意。
正如他所说的那样,不用算计,那就走一步算一步。
再上课的时候,宋卫风送宋豆丁来周家。
周自言迎了宋豆丁进门,然后当着宋卫风的面缓缓关上门。
宋卫风不恼不怨,只是站在门外,亲眼看着周自言的面庞,被朱红色大门慢慢掩盖。
“……”
心中没什么太大的感觉,可嘴里却有些发苦。
宋卫风在门口站了一会,正想回家去。
就见另一个穿着华丽,又佩白玉的小孩,背着手溜溜达达走过来。
“钟窍一?你又来了。”宋卫风认识这个小孩,是钟知县的外孙子。
之前一直在周自言这里做小苦工,就为了让周自言收下他。
都快小半个月了,没想到这么久了,他还没放弃。
钟窍一一看宋卫风那张苦瓜脸,就猜到了一些事情,“咋,周夫子不让你进门了?没事,他也一直不让我进。来,咱们坐下唠唠。”
“……”宋卫风被钟窍一这幅模样逗笑,心中郁结散去不少,就跟着钟窍一坐下,“你这么来来回回的,不生气么?”
“生气啊!”钟窍一都快气死了,“可我更想让周夫子收下我,其实吧,他虽然没说让我当学生,可我一直跟着蹭课,也学到不少哩。”
“周大哥心善。”宋卫风想到如此心善的周大哥,却独独对自己冷心冷情,更难受了。
“你以前不是和周夫子关系挺好的么,怎么现在连门都进不去了?”钟窍一调侃宋卫风。
宋卫风不想在钟窍一面前丢脸,强撑道:“谁说他不让我进门,我只是……今天有事。”
“得嘞,您有事,那我先进去上课了,再不去,估计那帮小子都要背完一篇文章了。”钟窍一拍拍屁/股,大喊着‘周夫子,我又来了’,然后推门进入。
朱红色大门其实并没有挂锁。
只要推开,宋卫风进也就进去了,周自言肯定不会说什么,也不会赶他出去。
可宋卫风偏偏不想,他咽不下这口气。
宋卫风看看周边环境,想到一个办法,后撤几步,踩着墙面蹬墙上檐。
轻巧如飞燕一般,踏过垂花门,落到周家小院西边墙上。
推去上面瓦片,弄出一个可以挂靠人的位置,就这么踩着墙面,挂在上面。
最先发现宋卫风的,就是刚刚坐下的钟窍一。
钟窍一刚搬着板凳坐下,立马和墙上的人头打个照面,吓得他差点从凳子上掉下去,“鬼、鬼鬼鬼啊!”
周自言握着书,偏头看去。
宋卫风不知道为什么,本能低头,只留下一根与墙面白泥一个颜色的发带。
周自言自然看到那半个熟悉的头颅。
有人敢攀爬他家的墙面,要是他以前,肯定立刻叫人滚蛋。
可现在么……他假装没看到,把学生们的注意力拉回来,继续上课。
宋卫风还以为周自言没发现自己,捋走头发,竟然趴在上墙,听了一天的课程。
虽然有点累,但收获也不少。
而且还能看到周自言上课的模样,宋卫风觉得挺值,决定以后还来。
周自言在宋卫风走后,叫阿穗买来一些抹墙的东西,亲自爬上扶梯,把宋卫风趴过的地方,拆掉砖块,抹上厚实的白泥。
阿穗站在墙下,不明所以,“夫子,你这是做什么呀!好端端的,怎么开始抹墙了!”
“得抹安全,稳当一点,不然容易摔着人。”周自言头也不回,继续抹墙,顺便还在上面放了一个小垫子,再用白泥封住,堪称掩耳盗铃。
阿穗越看越奇怪,哪有人往墙上放小垫子的,这不是开玩笑么!
白天时候,阿穗时不时看向昨晚抹过的墙面,想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
在她看到那里,突然冒出一颗熟悉的头颅时,顿时明白了。
原来,他家老爷这是铁树开花了呀!
真好,真好,看来以后他们家要有夫人咯!
宋卫风刚爬到墙上,立马察觉出不对劲。
这里比昨天,好像舒服了很多,而且好像还软和了一点。
低头一看,白泥是新抹的,手指按上去,还能留下一点白泥印儿。
“做什么重新抹墙……难不成藏了什么东西,不想让我上来?”宋卫风嘀咕着,抠开一点白泥,看到了白泥下的小垫子。
“……”
宋卫风一点也不傻,在看到垫子的时候,立刻明白,这哪是要赶自己走,这分明就是想留下自己。
宋卫风憋不住脸上的笑意,慢慢趴到这个专门为自己做的小地方,听院中夫子和学生上课。
“还算周大哥有良心……也不枉我这么喜欢他。”
而院中,周自言经过这么久的考察,终于认可的钟窍一的心性。
现在就只剩下宋豆丁他们了,于是他在上完课的时候,单独留下了宋豆丁他们。
周自言:“钟窍一也跟着咱们不少时日了,你们觉得如何?”
王小妞第一个说话,“他之前帮了我的忙,我,我得感谢他。”
蒋庆庆琢磨了一下,“我当时拉着他跑,他虽然不知道怎么回事,可还是跟着我走了,我觉得他这个人可能就是脾气臭点,别的应当还可以。”
“可他身份和咱们不一样呀。”宋豆丁害怕钟窍一日后会仗着自己钟知县外孙的身份欺负人,还有点犹豫。
庞大山让宋豆丁不要担心,“没事,他要是敢欺负人,我就揍他!”
“大山,你也不能每次都揍他啊!”二棍摇摇头。
“放心吧,若是你们同意他来上课,夫子肯定不能让他随意欺负人。”周自言管他什么外孙不外孙,如果要来上课,那就只有一个身份,他周自言的学生。
别的,什么都没有!
有周自言这个保证,五个小孩又商量了一下,钟窍一这些天做的事情,他们也都看在眼里。
他们不是那种非要折腾人的坏小孩,既然钟窍一真的想来读书,那他们同意了!
周自言从卧房里拿出一件,与小孩们身上衣服一模一样的小衣服,“那这个小衣裳,就由你们给他吧!”
“好!”
第76章
钟窍一再来上课的时候, 突然觉得好诡异。
平时对自己没什么好脸色的几个小孩,现在频频回头看他。
不止看他,还总是发出阵阵笑声。
钟窍一忍不住低头看自己的衣裳, 没问题啊, 还是上好的料子,哪里出问题了!
这帮死小孩, 弄得他心烦意乱!
钟窍一如坐针毡,就这么在板凳上左扭右扭, 终于坐到傍晚。
周自言一声‘下课’,宋豆丁立刻从自己的小包袱里托出一身小衣裳,跑到钟窍一面前,“给你!”
“这什么?”钟窍一用树枝挑开小衣裳一看,第一眼觉得有点眼熟。
第二眼……咦, 这不是宋豆丁他们穿的衣服吗?
说是周家的学子服, 他起先还羡慕过好几天。
“给你的啊!”宋豆丁又把衣服往前送了送, 脸上的笑容绝对灿烂过白天的太阳,“夫子专门为你定做的,你快试试?”
“……给我的?”钟窍一以为自己听错了, 指指小衣裳,又指指自己, “周夫子给我的?”
“当然了。”宋豆丁怀疑钟窍一傻了, 不然这么简单的话怎么都听不明白。
钟窍一瞬间理解宋豆丁的意思,也理解周自言这一举动的涵义。
他猛地站起来,不停擦拭自己的双手,不敢轻易接过这身嫩嫩的小衣裳, “他……他终于同意了?”
过了一会,可能觉得这样的自己太丢人, 他恢复往日的傲慢模样,扬起头,“哼,算他有良心,知情趣!”
“你到底要不要啊!”宋豆丁捧着衣裳好一会,手都要酸了,“你要是不接受,那我就拿回去——”
“别别别,谁说我不要了,你怎么这么没有耐心。”钟窍一连忙把小衣裳抱在怀中,绝不让第二个人拿走。
周自言收拾好自己桌案上的笔墨纸砚,走过来,“那你去屏风后面试一试,要是不合身,我好明天拿去改一改。”
“哎!”钟窍一抱着衣服往屏风后面跑。
宋豆丁朝着西侧墙面大喊:“哥,咱们该回家吃饭了!”
“知道了。”宋卫风早在几天前,就已经在所有人面前暴露。
立刻从墙上跳下来,拍掉程子衣下摆上的白泥灰,神情自若。
周自言和宋卫风还在闹别扭,这一照面,仍旧没有话说。
阿穗从后厨提着一盒子冒着香味的吃食走出来,“宋公子,豆丁,这些你们拿回去吃吧!”
“这是?”宋卫风轻轻一嗅,便能嗅到其中的香味。
宋豆丁直接一把接过,甜甜笑道:“谢谢阿穗姐姐!”
“没事儿,这里面是宫中一种点心,叫桃手螺,你们拿回去尝一尝,看哪儿做的不好记得告诉我。”阿穗边说边用围布擦手。
“宫里的点心啊!”宋豆丁再看手里的食盒,怎么看怎么觉得食盒上好像在冒金光。
其他小朋友一听,眼中艳羡别提有多明显。
宫里的点心,他们也想尝尝嘞。
阿穗笑着又端出来几盘,“喏,这些是你们的。”
单独给宋家一份食盒,是因为她想替自家木头一样的夫子博一点好感。
但是她哪能忘记这些小学子,所以早就准备好了。
“我们也有?!”蒋庆庆立刻转悲为喜,凑到食盘旁边陶醉一闻,“真香啊!”
周自言已经拿起一块,吃了半个,“阿穗的手艺,确实没得说。”
他以前也经常留宿宫中,宫里的东西不说全部吃过,也算吃了个七七八八,阿穗的手艺,在他吃过的那些宫中花样里,也是佼佼者。
这样一个女子却因为相貌,没能当上她希望的女官,敬宣帝真是没福气。
钟窍一已经换好衣服,从屏风后蹦出来,“怎么样,怎么样!”
也不知道这个周秀才怎么定做的,竟然刚刚好!
普普通通的料子,简单到不能再简单的手艺。
周自言给的衣裳,远不如钟窍一以前的衣裳好看,但钟窍一就是喜欢现在这一身,怎么摸都摸不够。
还有点害怕自己粗手粗脚,弄坏身上的衣服。
“不错,挺好看的。”周自言放下手里的点心,“来来,夫子还有话和你说。”
“什么事啊!”钟窍一乖乖跟上。
周自言坐下,让钟窍一也坐下,“我知你是钟知县的外孙,但咱们需要提前约法三章。”
“为什么!”钟窍一不满,“你怎么还在针对我?不是已经愿意接受我了吗?”
“接受是一回事,但是怎么相处又是另一回事,你莫忘了,你的身份,在这个小院子里,算是最尊贵的。”周自言实话实说,“如果不提前和你说好,万一谁惹到你,你又开始以势压人怎么办?”
“我这个人教学,最不喜欢那种刺头学生。”周自言摆出一副无所谓的模样,“你要是能接受,就继续听,要是觉得我在侮辱你,那你就脱掉衣服,自行离开吧。”
“……”钟窍一想了一下,都走到现在了,不能在这里功亏一篑,“行,我答应你了!”
“也没什么,第一条,一旦踏入我家小院,就立刻忘记你之前的各种身份。在这里,你只有一个身份,那就是我的学生。”周自言竖起一根手指,接着竖起第二根手指,“第二条,平时要严格遵守君子礼节,不傲不狂不怒,要是与你的同窗们有了矛盾,可以来找我,我会秉公处理。”
“这第三条,那便是一定要听我的话,我自不会让你去做违法乱纪,或者刻意欺辱你的事情,你大可放心,除此之外,我说的话,你要听。”
钟窍一抠手,“那你又让我去干活怎么办?”
“那你做不做?”周自言挑眉。
钟窍一憋屈,“……做!”
“挺好。”周自言像摸宋豆丁一样,摸摸钟窍一的脑袋。
结果换来钟窍一一个巨大的白眼。
得,这还是个不太听话的小狼崽子。
和宋豆丁小狗一样的品性,确实不一样。
钟窍一正式成为周自言的学生,最高兴的莫过于钟知县。
这些天钟窍一的行为,钟知县都看在眼里。
钟知县也没想到,那般不听训诫的钟窍一,居然能在周家擦桌子扫地,而且一干就是半个多月!
若论教养,这位周秀才,确实比他们这个老家伙要强。
钟知县在第二天,就通过钟窍一的手,为周自言送来了束脩等一应笔墨纸砚的钱。
周自言看着鼓囊囊的钱袋子,回房拿出一开始,钟知县留给他的银子,全都扔给钟窍一,“钟窍一,你看看,这些都是钟知县送来的银子,你觉得他待你如何?”
“……”钟窍一闷不吭声,只默默握紧手里的银子。
当天回家,亲自在饭桌上,为自己的外祖父外祖母布菜。
惊得两位老人家筷子险些握不住。
“窍一,你这是怎么了?”钟知县的夫人摸上钟窍一的额头,“没发热啊,怎么好端端……”
钟窍一来他们家已经有些年岁,可从来都是孤孤零零一个小孩,不让长辈亲近。
怎么今天突然亲近起他们来了?
“夫子说……哎呀算了,你们不吃拉倒!”钟窍一本就是第一次这么做,怪难为情的,结果外祖父外祖母还像见鬼一样对待他,他更不愿意了。
“周秀才?”钟知县捻须一想,顿时明白。
钟窍一定是听了周自言的话,来缓和他们之间的关系了。
钟知县立马拾起筷子,把钟窍一放到他碗中的酥肉吃掉,“好好好!”
这一句话,也不知是在夸厨师的手艺,还是在夸钟窍一的孝心。
钟窍一看着钟知县高兴的模样,自己也忍不住唇角上扬。
现在学生都已经固定了,周自言算算时间,在上课的时候,问出一个问题:“你们都想参加童试吗?”
底下不出意外,一片缄默。
宋豆丁考过童试,现在正用旁观者的身份,挨个嘲笑自己朋友的苦瓜脸。
蒋庆庆的眉头都要拧死苍蝇了,好好笑。
王小妞还在抠桌子,一看就是想不明白。
庞大山低着头,啧,看不清在干什么,不好玩。
至于二棍,他是第一个举手回答问题的,“夫子,我想。”
紧接着便是钟窍一,“我当然是为了考秀才才来上课的。”
周自言点点头。
二棍家境贫寒,科举是目前最好的路,所以他一定会参加。
而钟窍一,本就是为了考秀才才来的。
这两个小孩,目前算是目标最清晰,也最坚定。
但剩下的小朋友,周自言有些拿不准。
蒋庆庆是哥儿,家中待他不错,而且家里有一门酿酒的手艺做传家手艺,他并非一定要走科举。
王小妞心中应该也是愿意科举的,只是她经历过这么多事情,小小年纪,难免心中有伤,不能专心致志准备考试。
至于大山……他是家中长子,不知道他能不能放下对家里的眷恋,一心扑到科举上。
果然,除了二棍和钟窍一,其他小朋友都没有给周自言一个明确的答案。
周自言料到这样的结果,并不奇怪。
当天回家后,蒋庆庆坐在炕上帮娘缠线,却心不在焉。
蒋家大哥见状,拿手上的瓜子扔了蒋庆庆一下,结果蒋庆庆还是没反应。
蒋家大哥摸摸脑袋,“我们家庆庆这是咋了,怎么愣神呢?”
要是搁以前,蒋庆庆早就拽着枕头下炕来揍他了。
“庆庆,你想什么呢?”蒋母也发现不太对劲。
蒋庆庆看看手上的线团,小声说:“娘……明年又要童试了,我……我……”
“你咋了?”蒋母还不明白。
蒋家大哥却用力按下蒋庆庆的脑袋,“哎呀,娘,你还没听明白吗?咱们家庆庆,这是想去参加童试嘞!”
“啥?!”蒋母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
连一旁正在打瞌睡的蒋父也被蒋庆庆这句话吓醒。
蒋庆庆被大家不信任的表现惊了一跳,“我、我知道我可能是自不量力,但……但是我都学这么久了,不试试,我……我不甘心。”
“瞎扯,谁说你不……不那个啥量力了。”蒋家大哥捧起蒋庆庆的脸,“你是咱们家第一个读书认字的,想去就去呗,反正你这个年纪,家里也用不上你,你也不能说婆家,想去就去呗。”
“大哥……”蒋庆庆鼓着一张脸,没想到家里最支持自己的竟然是,平时总欺负自己的大哥。
但是蒋家大哥果然好不过几个呼吸,他又嘻嘻哈哈说:“就算考不上,那大小也算是个读书人了,将来出去要饭也比别的小乞丐有文化。”
“你放/屁!”什么文雅,什么礼仪,蒋庆庆完全忘记,现在只想拍死这个讨人厌的大哥。
蒋父和蒋母一合计,觉得蒋大哥说得对。
反正蒋庆庆年纪小,想去就去呗!
而庞家,庞大娘在庞大山一回家立刻追着他问,“大山啊,这拐过年去又要童试了,周秀才说什么没?你能不能参加啊。”
“娘……我要是去准备童试,我就不能帮您照顾弟妹和家里了。”庞大山抱起两个弟妹,一边扫地一边说,“这样您太累了……我今年不想去——”
“哎呀!”
庞大山一句话还没说完,脸上被飞来一只新鞋拍了个正着。
干干净净的右脸颊,顿时留下一个红印子。
庞大娘扔掉手里的针线,指着庞大山斥道:“庞大山,你有点出息行不行!这个家有你没你有什么关系?娘担不起这个家吗?你都学这么长时间,却不想去参加童试,你要气死娘啊!”
庞大山捂着脸上的红印子,委屈的不幸,“娘!我是为了帮您啊!”
“我用不着!”庞大娘下炕,捡起做到一半的新鞋,“你能好好去参加童试,就是对娘最大的帮助。难道你想一辈子像娘这样在家里做针线活?或者像你爹一样在外面做工,一年到头也回不了家一趟?大山,你可是咱们家,第一个读到现在的人啊!”
庞大娘声腔渐咽,弄得庞大山心中愧疚万分。
第二天天还未亮时,周自言就在睡梦中听到大门被拍响的动静。
“这是做什么啊……”周自言睡眼惺忪,披着外袍打开大门。
清冷的早晨,门外站着三个小孩,正哈着气暖手。
周自言揉揉眼,没看错。
是蒋庆庆,大山还有二棍。
蒋庆庆摸摸自己的毛绒小领子,“夫子,我回去和爹娘哥哥说了一下,他们都支持我去科举,说我现在年纪还小,试试也无妨,我思考了一夜,觉得也是。豆丁那么小都去了,我为啥不能去?宋家哥哥也是哥儿,不还是考过童试了么!我肯定也能行!”
庞大山脸上好像青了一块,“我……我本来担心我身为长子,如果去准备科举,肯定不能照看家里,结果我娘拿鞋底抽了我一顿,说我不争气,明明有读书的机会却不珍惜,一直追着小情小爱不放。我娘还让我滚蛋,说家里都有她照顾,要我一定学出个名堂出来才能回家。”
“所以你们就这么早来扰人清梦?”周自言靠在门框上,虽是埋怨,可眼中的笑意怎么压也压不下。
二棍笑了一下,“夫子,我本来就要科举,所以想早点过来读书。”
“你也别往外摘,扰人清梦你也算一个。”周自言推开身后的门,让几个小孩进屋,“小妞还在睡着,你们小点声。”
“好嘞!”
但王小妞已经醒了,或者说,她是一夜未睡。
她虽然年纪小,但不傻。
她知道自己现在只剩下科举一条路可以走,只有好好走科举,才能报答周夫子的恩情,报答宋家对自己的照顾,才能让所有瞧不起自己的人,看得起自己。
可她现在却开始害怕了。
她害怕自己承担不起这么多期待,害怕自己并没有天赋,害怕努力到最后,只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这些乱七八糟的念头让王小妞在床上翻来覆去,根本睡不着。
于是她坐在窗前,枯等到天亮。
正好撞见庞大山他们来打扰周自言。
王小妞穿好衣服,从自己屋中跑出去,“大山,庆庆,二棍!”
“咦,夫子说你还在睡觉呢。”蒋庆庆冲过去拉住王小妞的手,“你穿好少呀,冷不冷。”
“我没事。”王小妞摇摇头,“你们怎么这么早就来了。”
“来读书的。”庞大山憨厚一笑,“我们都打算考童试,所以不能浪费时间了。”
王小妞怔住,原来在她纠结的时候,自己的小伙伴们已经做好了决定,“你们都决定了吗?”
“当然,咱们都读这么久了,不去试试多后悔呀!”蒋庆庆说,“再说了,咱们这个年纪,考不过也正常,没事的,就当试一试。”
“……”王小妞拧着手,低声道,“可是……可是,你们不怕失败吗?”
二棍注意到王小妞不同寻常的态度,顿了顿,认真道:“害怕。但是害怕也要继续往前走,如果因为害怕就放弃,我肯定会后悔一辈子。”
“王小妞,我们都会一起往前走的,所以……你别怕。”
“二棍……”王小妞抬头,二棍正看着她,为她加油鼓劲。
“嗯……嗯!”王小妞点点头,“我没什么好怕的,我不应该怕,我肯定可以!”
周自言在厨房听完全程,心中满意非常。
他抽了两下鼻子,端着一笼小包子出来,笑着吆喝,“来咯,阿穗姐姐做的小笼包,你们吃不吃?”
“吃!”
等宋豆丁和钟窍一来上课时,猛然发现其他几个人已经背过两篇文章了!
而且精气十足,再不见以前的闲散。
“这是咋了……”宋豆丁放下自己的小包袱,摸不着头脑。
钟窍一瞥了宋豆丁一眼,“真不知道你是怎么考上秀才的……这都看不明白。”
宋豆丁作势要打钟窍一,周自言打断他们,摊开折扇轻轻摇,“大家也应该注意到了,马上又到一年童试时,我很高兴,咱们这六个小朋友,除去宋豆丁,全都自愿参加童试。”
“既然你们愿意信任夫子,那夫子必不会辜负你们。从今天开始,夫子会以童试的标准来教导你们,学业上,也会比之前更繁重,你们要做好准备。”
“好!”
周自言画锋一转,“豆丁,你还要参加乡试,所以你的考题我会单独为你出,晚上你再多留一个半时辰。”
“……明白了。”宋豆丁心里苦,却不敢造次。
“至于墙上那位。”周自言没好气地瞪了宋卫风一眼,“滚下来,自己搬个小凳子去旁边坐着。”
“……”宋卫风眼睛一亮,立刻从墙上翻下来,轻巧利索,宛如飞燕,“哎!”
阿穗在旁边瞧着,越看越高兴。
哎呀,如果她现在开始缝制喜服,不知道两个月能不能绣完两个人的喜服!
钟窍一跟着周自言正儿八经上了几天童试课后,差点把自己累死。
“我说……这些卷子,到底是什么?”钟窍一双目无神,看着眼前厚厚一摞折本,差点晕过去,“我以前的夫子,也没、也没给我出过这么多题啊!”
“这个呀,就是夫子自己想的咯。”最先享受周自言这种教育的宋豆丁,以一种过来人的口吻告诫钟窍一,“我劝你还是好好做吧,因为明天还会有新的卷子出现。”
“明天还有?!”钟窍一这下是真的要晕过去了。
周自言这些卷子,不是别的,正是他出的阶段性检测试卷。
当然,这是现代的说法,在大庆,目前还没有这样的概念。
他将之前学过的知识,以童试考题的方式誊到卷子上,让他们每天练习。
大量的训练,虽然是有点累,但对于这些小孩来说,绝对是双倍的收获。
他们毕竟年纪小,要是想去参加童试,就要比普通考生付出更多努力。
这些孩子们也知道自己和其他考生之间的巨大差距,所以每天都埋在考题中。
不学出个一二三来,决不罢休。
周自言之前种下的小辣椒,长势喜人。
只不过他可能看不到开花结果。
因为宋家准备回村子祭祖了。
宋父得到村子消息第一时间,就找到周自言,“周秀才,我们村要合并另外一个李姓村子,这等大事,必定要开宗祠,所以我正好带着两个孩回去祭祖。你要不跟着一起?去看看村子后山的那些什么……松油松树?”
“这……”周自言若是自己孤身一人,那肯定就去了,但他现在身后还有一帮小孩子。
不过,这倒也是个机会。
总是在家苦读,对他们来说并非一件好事,能跟着去乡□□验一下生活,说不定会有更大的感触。
“宋伯父,你等我一等,我问问小妞他们。”周自言把自己的想法与宋父一说,宋父也觉得这是个好事。
“要是他们能去村子里看看,也好,能激励村里的娃娃们好好认字,将来来镇上读书。”
周自言笑道:“行,那我明儿给答复。”
几个小孩一听,能去豆丁村子里玩,全都满口答应,恨不得当天晚上就出发。
周自言让他们消停下来,“这次可不是去玩的,算是游学,知道吗?你们要带着学习的心态,去村子里住,知道吗?”
“知道了!”
唯有钟窍一还不能答应,“我得回去问问县令大人。”
“可以。”周自言点点头,钟窍一身份敏感,不能随便答应,正常。
钟知县得知这件事,确实犹豫了一下,但那些大书院的学生,年年都会出远门去游学,这确实是个好事啊!
“老爷,不然就让梁捕头跟着吧。”知县夫人提出一个想法。
钟知县觉得可行,便叫来梁捕头。
梁捕头一听,是为护送钟窍一和一帮小娃娃,立刻答应。
如此一来,阿穗留在家里,照看家中,周自言他们这一行,却多了一位捕头大哥。
启程前一天,阿穗帮周自言和王小妞收拾好行李。
一人一个大包袱。
周自言尚且能背着,王小妞差点被包袱坠到地上去。
最后还是周自言一人拎两个大包袱,用瘦弱的身体撑起一切。
等大家汇合的时候,就见周自言左右手都翘起来,各挂着一个包袱,脸憋得通红。
仔细看看,周自言双手和双腿,都在微微打颤。
“夫子,夫子,我来吧!”王小妞拎着裙子跟在旁边,不住地担心。
“我……没事!”周自言绝不能让王小妞一个小孩看清自己,哪怕现在要昏过去了,也不能说‘不’,“夫子……能行!”
宋卫风接过周自言手里两个包袱,轻松挂到背上,“还是我来吧。”
“……”巨大的压力突然卸掉,周自言总算能喘气了。
可看着轻轻松松的宋卫风,他又忍不住捏捏自己的胳膊腿,咋能这么弱气呢!
难道真的,百无一用是书生?!
询问之下,周自言才得知,原来宋豆丁他们村子就是上河村。
和王小妞婶娘的下河村同用一条大河,一个在上游,一个在下游。
上河村是个大村子,里面并非一户独大,而是融合了许多户人家。
但是只有达到一定人口标准的姓,才能在村子里立起宗族祠堂。
宋家便是上河村最大的一族,也拥有村子里最大的祠堂。
上河村离镇子也不远,但他们拿的行李太多,随行的还有一位梁捕头。
怎么说也不能让人家梁捕头坐牛车跟着。
于是凑到一起,租了两辆运货的大马车,摇摇晃晃走在官道上。
“出来都两三年了。”宋卫风撩开帘子,“不知道村子里变成什么样子。”
宋豆丁盘腿坐在自己的小垫子上,不怎么开心,“有什么好怀念的,都是一帮坏人。”
周自言听到宋豆丁的抱怨,心中起了一个心眼。
他犹记得宋父之前说过,他们从村子里离开的时候,和族人闹了一些不愉快。
但愿这次回村,平平安安,别出事才好。
第77章
马车驶离镇上, 慢慢从官道转入树丛茂密的林间小路。
原本还稳稳当当的马车立刻开始变得颠簸。
宋豆丁被晃地左右摇晃,“好几年前,这些小路就这么颠簸, 现在竟然一点变化都没有。”
“如此颠簸的小路, 如何能方便通行啊。”周自言从窗口向前一望,遍地都是成块的土渣子, 沿边还有好些石块,就是这些东西落在路上, 阻挡了车马的前进。
“没法通行。”宋卫风叹气,“这条路平时也就是行人才走,连条商道都算不上。这么颠簸的小路,就算运来什么货物,也早就被颠碎了。”
周自言收起扇子, “你们村就没想着修一修么?”
要想富, 先修路, 这个道理应该挺好懂的啊。
“村长没说过。”宋卫风老实摇头,“一年的收成除去税收,剩下的全都变成各家各户的口粮了, 哪还有额外的钱财去修路……就这么着吧。”
“……”周自言点点头,没再吭声。
除了宋豆丁, 其他小孩都是镇上的小孩, 还从没见过这样和镇子截然不同的景象。
路边的树木都直耸入云,看起来比镇子上的楼还要高呢!
一路上这儿看看,那儿比比,心都要飞到马车外了。
颠了将近一个时辰, 他们的马车总算停下来。
“哎哟,这一路, 我的老腰啊……”周自言扶着腰从马车上下来,要是再晚到一会,他这把老骨头可能就要交代在马车上了。
现在好不容易下了车,屁/股还隐隐作痛。
宋豆丁从马车上跳下来,半点事没有。
他瞧见自己夫子的凄惨模样,咯咯笑道:“夫子,你体力咋这么差嘞!”
他从小就这么颠簸过来的,就算两三年没回村,也不至于像周自言这样,所以现在可以尽情嘲笑他的周夫子。
“小心我打你。”周自言抬起扇子作势要打宋豆丁,结果被宋豆丁捂着脑袋跑了。
宋父盘着两个圆球下车,看着不远处的人烟,感慨道:“前面就是上河村了,马车进不去,就只能送咱们到这。剩下的,走两步就到了。”
“行。”周自言刚想背起自己的大包袱,没想到宋卫风已经抢先一步背上。
宋卫风一个人背着三份包袱,还脸不红气不喘,“周大哥,还是交给我吧。”
宋卫风语气之平淡,让周自言感觉不出,他是在担心自己?
还是在嘲笑自己?
“……”但周自言再三确认宋卫风没事,这才看着宋卫风仍旧身轻如燕地往前走。
百无一用是书生,百无一用是书生!
古人诚不我欺!
周自言合着扇子,垂头丧气。
回去后立马开始锻炼身体,决不能再这样下去。
林间小路上,慢慢开始多出人影来。
扛着背篓上山采货的山郎,还有那拿着探棍在山中寻找所需之物的村民。
大多穿着交领长衫,袜裤布鞋,看起来干练非常。
又走了两炷香时间,宋父总算见到村长的身影。
“村长!”宋父定睛一看,不远处的站着的那个老汉,不正是多年不见的村长吗!
上河村村长正领着许多村民等在村口,就是在等宋父他们‘衣锦还乡’。
现在听到宋父那一嗓子,立刻寻找人影,“宋老弟!宋老弟!这儿,这儿!”
随着周自言他们一行人走进,村长终于见到宋父。
两位老者一见面,立刻抱在一起,万份惊喜,“多年不见,健壮依旧!”
“哪比得上你,哪比得上你,出去这几年,变模样了!”村长把宋父仔仔细细看了一遍,拍着他的肩膀道,“好,好啊!不枉费我当年全力支持你离开村子,走得好,走得好!”
“豆丁,快来!”宋父回头把宋豆丁招过来,“见过你村长伯伯。”
宋豆丁小时候就被寄样在村长家,虽然后面长大了,有些不记得村长的模样,可再一照面,那股熟悉的感觉立刻涌上心头,“村长……村长伯伯?”
“村长伯伯!”宋豆丁抱住老村长,仰着头看他,“我是豆丁呀。”
“哎哟,我们豆丁都长这么大了!”老村长一把抱起宋豆丁,“伯伯小时候抱你,你还尿了伯伯一身,你还记得不?”
“我……我忘了。嘿嘿。”宋豆丁哪还记得自己小时候做过什么糗事,只求村长伯伯不要再在这么多朋友面前揭他的老底。
宋父紧紧拉着老村长,“来来,我再与你介绍这些人。”
一个一个介绍过去,老村长眼睛都要花了。
介绍到最后一位梁捕头时,老村长差点腿软,“宋老弟,你……你带个捕头来干啥啊!”
“哪是我带来的,人家那是……护送这些小朋友们来游学的。”宋父跳过了钟窍一的身份,只说他们这些小朋友是来游学的。
“啥是游学?”老村长大半辈子没听过这个说法,他们这个穷村子有啥好学的嘛!
周自言上前一步,接着道:“游学便是让学生们离开他们习惯的学习环境,去了解外界,学习外面的东西。您这村子山清水秀,人杰地灵,定是个好地方。”
“啥山清水秀……人杰地灵,这都是啥嘛!”老村长听了半天,还是没听懂。
最后还是宋父说:“哎哟,你就甭管了,他们都是跟着周夫子来读书的,别的,你不要管,不要管啊!”
村长后面站着的人有些等不及了,纷纷往前挤,“老村长,老村长你让让,先让我们看看豆丁,那可是秀才,七岁的秀才!”
“就是,老村长,你挡着了!”
“豆丁,豆丁啊,你还记得姨母不!”
宋豆丁忍不住后退两步,“这……都是谁啊?”
他一个都不记得了!
老村长回头大声喝停他们,“吵吵,吵吵什么!吵吵什么!让人看了笑话!”
“你们一个个的,激动什么,当心吓着豆丁了!”
老村长身后一个年轻人搓搓手,笑着说:“这不是好奇吗!你说咱们村秀才就出了两三个,现在竟多了一个七岁的小秀才,能不好奇吗?”
这个人,宋豆丁认出来了,他掐着腰说:“你好奇我也不给你看,谁让你以前说我哥来着!”
“……”宋卫风眉毛一挑,哭笑不得。
豆丁这是还记着以前的事情,准备开始‘复仇’呢。
那人偷偷瞧了宋卫风一眼,又看看宋豆丁,咽了咽口水,“我……我那时候不是不懂事么,不懂事,不懂事哈!”
“我七岁不懂事,你都快二十七了,你还不懂事?”宋豆丁不顾宋父的阻拦,跳到最前头,指着那人说,“你别以为我不记得之前发生过的事情,我告诉你,还有你们里面有些人,我宋豆丁全都记着呢,我心眼小,小的比针眼还小,这次休想再来欺负人!”
“好了。”宋父按住宋豆丁,“咱们这次就只是祭祖的,祭完了就走,不用多说。”
“你们还要走啊?”年轻人愣了愣,“我还以为你们要回来住哩。”
“回来做什么?我们家在镇上,明年还要继续考乡试,谁要回来住。”宋豆丁拱拱鼻子。
“那这些小娃娃是干啥的?”年轻人又问道。
“这些?都是我的同窗,过完年也要去参加童试了。”宋豆丁昂起小下巴,骄傲之气险些从头顶扬出去,“等着看吧,明年他们都会成为和我一样的秀才!”
年轻人听到宋豆丁的话,忍不住嗤笑,“咿……你当秀才是批发的啊?你能当上秀才已经是走了大运了,还真以为所有小孩都能考中秀才?”
“宋张河!”宋豆丁又被这个人气到,真想扑过去咬他一顿。
名叫宋张河的年轻人立刻躲到老村长身后,省得宋豆丁真扑过来。
老村长恨铁不成钢,狠狠拍了宋张河一记。
周自言身为豆丁他们的夫子,面对这样的嗤笑,自然要找回场子,“夏虫不可语冰,井蛙不可语海,凡夫不可语道。豆丁,你与旁人说这么多做什么?是成是败,等明年且看就是了。”
这些小孩的用功,他都看在眼里。
不是他太过吹嘘自己,经由他手,教导出来的孩子,区区一个童试,还不看在眼里。
“是,夫子,等明年再看吧!”宋豆丁压下脾气,再不和宋张河呛声。
宋张河听不明白啥是‘夏虫’,但他能感觉出来,眼前这个和他一样粗布麻衣的汉子,瞧不起自己。
他看周自言站在宋卫风身边,搓着手道:“你又是谁?!”
“在下周自言,是豆丁和他们的夫子,在下不才,也是今年考过童试的秀才。”周自言拱手作揖,笑眯眯道。
宋豆丁在旁边补充,“而且夫子是童试第一场,以案首身份考中秀才的哦。噢对了,案首就是考试第一名的意思。”
“第一名?”宋张河不敢置信,“就你?你看起来好像和我差不多大啊!”
不是说科举很难吗,怎么这个人这么年轻,就考中了?
“切,和你差不多大,却比你有本事多了。”宋豆丁翻白眼。
“行了!大河,回去站好,别丢人现眼!”老村长侧开一步,让宋父他们赶紧进村,“来来来,咱们赶紧回家,你那老房子,我早就找人帮你打扫干净了!”
“哎,谢谢老哥哥!”撇开其他人不说,当初幸好有老村长,豆丁才不至于留守家中,宋父对老村长,真的感激非常。
上河村与镇上完全不同,镇上是红檐飞瓦,上河村便是平头矮房。
人与人之间隔着两条道宽的距离,人人一户小院,围着篱笆,种着绿莹莹的蔬果,还喂养着鸡鸭鱼。
不时还有扛着锄头的人路过他们,与老村长打招呼,却好像有些不认识宋父他们。
“你们走得太久,又好像变了模样,他们都不认得了,不认得咯。”老村长捻着胡子解释道。
宋父对此无所谓,反正他们家和村子里关系也平平淡淡,认不认识没什么关系。
回到他们的老家,有些落败的小院果然被打扫过,干干净净,半点灰尘都没有。
还有一个年轻人正等在院子里,一见老村长,立刻站起来,“爹!”
宋父惊讶地看着年轻人,“这是…
…这是大年吧?”
“哎。”名为大年的年轻人腼腆笑笑,跑到老村长身后。
“你们快修整修整,咱们有什么话,晚上再说!”老村长拍拍大年的手,让宋父他们赶紧安顿下。
至于周自言他们的住处,宋父早就写信告诉了村长。
村长也一早就安排了住处。
但那个所谓的住处,其实就是住在村长家。
没办法,谁让村长家是村子里最大的一户人家,家里空房比较多呢!
凡是来村子里作客的人,基本都是住在村长家,也是方便外来人好找村长处理事情。
因为周自言他们人比较多,所以村长空出来最大一间客房。
而梁捕头,只要了一间小屋子。
放下行李,便离开了。
梁捕头此行,除了护送,还要帮钟知县看看上河村的情况。
所以一刻也不能耽误,到了地方就得抓紧时间去做记录。
将来回去,好汇报给钟知县。
放好所有东西,再铺上被褥,周自言他们就算安顿好了。
老村长敲门而进,手里还捏着一个烟杆子,“周夫子,你们还缺啥东西不?”
“不缺了,多谢老村长。”周自言拱手道谢。
“你看看,到底是镇上的夫子,看着就是比我们这些人俊不少。”老村长搓搓手,像是不确定一般,又问,“周夫子啊,你真是秀才?那豆丁,也是秀才了?”
周自言笑道:“正是,我们都是上过朝廷名册的,还有卫风,都是秀才。”
“哎哟!”老村长一拍大腿,烟杆子里的烟草掉出来许多,“豆丁真是……真是大造化!”
“实不相瞒,豆丁天资聪颖,非常人所能比,我对他,有很大的信任。”周自言帮老村长清理烟杆子,“给您。”
“多谢多谢……”老村长停顿片刻,终于说明来意,“周夫子……哦不对,周秀才,实际上老汉我来是有个小请求。”
周自言:“您说?”
“咱们村里出过几个秀才,但都搬走了,但是村里还有个识字班,那里只有一个老童生在教字。”老村长咂摸了一下,“村里很少有秀才来,这不正好你来了嘛,又还是夫子,所以想请你去识字班瞧一瞧,哪里不合适,帮忙提点意见。”
“咱们这有识字班?”周自言惊地从炕上下来,“可是就在村子里?”
“就在哩,从咱家往南走一里地,就是识字班。规模还挺大哩,附近的小村子都知道。娃娃们有空就过去认字。”老村长呵呵笑,“多亏了县令大人,不然这十村八店的娃娃,都没个读书认字的机会。”
周自言抱着拳,在房间里走了两趟,“成!明天我就去瞧一瞧。”
识字班,上河村的识字班!
他没想到这一趟,竟然有机会去亲眼看看自己创办的识字班,何其有幸,何其有幸啊!
周自言这么好说话,老村长对他更喜欢,“好后生,多好的后生!”
“那你们休息着,休息着,有什么需要的,叫老汉我或者大年,都行!”
老村长挨个摸了摸小娃娃们的头,背着他的烟杆子,又走了。
老村长走后,王小妞松了口气,趴到窗户上朝外看,“这里可真好看,到处都是镇子上见不到的大山。”
“咱们东西也放好了,去找豆丁玩?”周自言提议道。
这个提议瞬间得到所有娃娃们的赞同。
他们和村长说了一声,便往宋家走去。
还没走到宋家,就见宋家门口围了一圈村民,正热闹着呢。
这里的房子都是低矮房檐,更没有什么高墙小院,所以村民们一围,那是直接能从篱笆外翻到宋家里。
宋豆丁被一帮婶娘伯娘团团围住,任谁都能摸上一把,“哎哟,这就是咱们村的小秀才啊,真俊哩。”
“豆丁啊,你小时候尿布都是婶子帮你换的,你还记得不?”
“豆丁,豆丁,你能来姨娘家里,教教你两个弟弟认字不?”
宋豆丁好好一个小发髻,被揪得再不复整洁,他终于烦了,大吼一声,“都让开!烦不烦啊!”
“你这小孩,脾气咋这么大?”被宋豆丁吼叫,几位长辈失了面子,脸色立刻拉下来。
宋豆丁才不在乎他们什么感觉,他指着揪他头发的那个婶子说:“我记着你哩,就是你说我哥是野孩子,没爹没娘!”
“别瞎说。”被指到的婶子偏开身子,不想被宋豆丁指到。
“还有你!”宋豆丁又换了一个目标,“别以为我不记得了,你偷偷在背后和别人说我哭闹不休,在家闹腾,就是你!”
“……”这个人也背过脸去,想来是没有脸面,面对小秀才的指责。
宋豆丁一个一个斥责过去,竟然把他周围的人都责备了一遍。
最后,宋豆丁搬出家里的大笤帚,“滚滚滚,快滚,我们家不欢迎你们,快滚!”
大笤帚扫到土地,带起阵阵尘土。
尘土飞扬,弄得这些人咳嗽不止,“宋豆丁,你这么不尊敬长辈,你考中秀才真是瞎了眼了!”
“县令大人怎么会让你这样的小孩考中秀才,没天理啊!”
“……”
宋卫风一直坐在屋中,就是不想听外面那些人说他的是非。
此时再也忍不住,从门内走出来,护住小豆丁,冷声道:“豆丁考中秀才,那是凭他学问考中的,连京中的学政大人都夸赞小豆丁文采斐然,你们凭什么在这里说豆丁的不是?”
“哟,宋卫风,俺们还以为你没回来呢。”看到宋卫风,那几个妇人又站住了,“咋着,听说你也成了秀才了?”
“是又怎么样?”宋卫风扬头,毫不畏惧。
宋张河揣着手走过来,笑话道:“哥儿还能考中秀才了,可真有意思。”
“哥儿凭什么不能考?”宋卫风一看到宋张河就厌烦。
“婶子,你说这哥儿和女娃考科举干啥,到最后还不是得嫁人。我看啊,还不如把名额让出来,让汉子们考中功名,回来成个亲,立个业。”宋张河故意恶心宋卫风,说的话极为难听。
可宋张河旁边的几位长辈听了,竟然点点头,觉得宋张河说的有道理。
“卫风啊,你这都考中秀才了,也差不多得了,现在是不是该考虑终身大事了?”
“咱们村二麻不是一直喜欢你嘛,你这次回来,就好好和他聊聊,说不定就成了。二麻以前是混了点,但只要成了家,肯定就稳重了。”
“就是哩,到时候自己成了家,也就不用住在宋家了,自己有一个小家,日子多舒坦。”
宋豆丁真是气笑了,“二麻?你们说的是村头那个正事不干,整天游手好闲的二麻?他哪点配得上我哥!”
那二麻是喜欢他哥,可是二麻配不上!
“二麻家里可有祖产啊!有那几亩上等水田,好好种种,日子不就过起来了?”提到二麻的人,是个嫁了人的哥儿,苦口婆心道,“咱们哥儿要那么多本事做什么,嫁人嫁对了才是真的。卫风可是个来路不明的外姓人,和二麻也算相配——”
他和宋卫风同是哥儿,与宋卫风不同的是,他早早嫁人,嫁的还是村中人士。
日日劳作,脸色发黄不说,现在已经有了许多疲态。
本以为宋卫风去镇上也不过是混日子,肯定学不出什么东西,谁能想到宋卫风竟然考中了秀才!
现在宋卫风还是如此水嫩俊秀,而且还有了秀才功名,而他却已经老了。
如此一对比,眼中和话语中,藏着他自己都感觉不出来的嫉妒。
“相配个屁!”宋豆丁狠狠啐了一口,“我告诉你们,你们再去告诉二麻,我哥永远不可能留在村里,永远不可能!”
他哥要继续考乡试,会试……
一路考到京城去,到时候,再也不回这个让他伤心难过的地方!
“你急啥嘛!你哥还能永远不嫁人?这不是闹笑话吗!”几人接连被豆丁挤兑,脸色已经开始变得难看,“宋卫风,你这做哥哥的,就看着村中长辈被豆丁这么呛声?”
“……”宋卫风按着宋豆丁,不说话。
周自言本在门外,想听听宋家和村子到底有什么事,可现在实在是听不下去了。
他推门进入,摇起折扇,虽然穿着交领短衫和袜裤,却还是一派风流自怡,“宋卫风可是朝廷记在名册上的秀才,诸位长辈在这里对卫风冷嘲热讽,可是不满意朝廷的决断?”
“宋卫风秀才功名傍身,又一身风骨,是马鸣书院今年唯一一个考过童试的哥儿,还是本县近几年唯三考过的哥儿,县令大人都不敢说让他现在成亲嫁人,断送前程。几位长辈,已经看得比县令大人还长远了?”
“不如周某现在就与县令大人说一说,让县令大人过来瞧一瞧,咱们村这里出了好几位计谋学问堪比朝廷幕僚的长辈呢。”
不说宋卫风是他特殊之人,就算宋卫风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哥儿,女娃,也不应该受到这样的苛待。
什么叫找个人家成亲,然后日日在村子里种田?
当然,种田并非不好。
只是明明有机会去完全不一样的未来,凭什么要一直守在村子里?
打着‘为你好’的旗号,用自己狭隘的目光去判断一切,从而把人禁锢在这个村子里。
这种行事,周自言不耻。
周自言一番话,阴阳怪气,又极有自信。
言辞中与县令大人的亲昵不似作假,让听到的人心中慌慌。
这人,莫不是真与县令大人关系很好?
再说那宋卫风,难不成真的见过县令大人了?!
钟窍一又想拎着衙门的牌子站出去,周自言眼疾手快,把他压下。
这里不是镇上,天高皇帝远的,万一钟窍一出点什么事情,钟知县都来不及救他,还是老实待着吧。
“……”钟窍一收好牌子,乖乖退下。
周自言走过去,摸摸宋豆丁的脸蛋,“宋伯父呢?”
“我爹被老族长叫走了,要是我爹还在,肯定拿笤帚把他们都赶出去。”宋豆丁皱着一张小脸,看起来非常生气。
周自言转向宋卫风,“你为何不反驳?”
“没必要。又不会在这里待太久。”宋卫风摇摇头,“而且说上头了难免动手,万一我伤着他们,那就麻烦了。”
周自言想了一下打群架的场景,“……噗,说得也是。”
宋卫风有本事,说不好能把那些人全都摁趴下,到时候肯定难以面对老村长。
“行了,那咱们进屋去吧。”周自言牵住宋豆丁的手,准备进屋去。
还在院子里站着的宋张河觉得不对劲,“那个周秀才,你和宋卫风啥关系啊,我看着你们俩,怎么不清不楚的?”
“……”周自言停下脚步,旋身,看着宋张河道,“我是豆丁的夫子而已,只是卫风现在跟着我读书,你说我们是什么关系?”
“……啧,夫子和学生,还这么亲密,我咋瞅着这么不对劲。”宋张河撇撇嘴,显然不相信周自言的说辞。
周自言不管他信不信,只要他和宋卫风无愧本心即可。
王小妞和蒋庆庆掐着腰,在关门之前,恶狠狠道:“谁告诉你们女娃和哥儿不能考童试了,你们等着,明年我们定考个功名回来,让你们看看!”
说完,狠狠拍下宋家木门,真是气煞他们。
关上门,周自言点起家里的火炉,搓了搓手,“那个叫宋张河的,到底是干什么的,怎么那么咄咄逼人。”
就他一个小子,在里面煽风点火,看了厌烦。
宋豆丁看看宋卫风,又看看周自言,小声道,“宋张河以前喜欢我哥来着……但是被我哥拒绝了,后来可能记恨我哥,天天找他的茬……”
这不是他想说的,是周夫子问他才说的!
周自言好像被定了一下,动作有片刻的迟疑,“你说那宋张河,喜欢卫风不成,于是怀恨在心,由爱转恨?”
宋卫风握着手,点点头,又摇摇头,像是要证明什么一样,“我不喜欢他,一直都不喜欢。”
第78章
周自言听到这个回答, 眉峰一挑,“我也不喜欢他,心肠歹毒, 还自以为是。”
宋豆丁频频点头, “就是,和夫子比差远了, 我还是想要夫子做我哥夫——”
宋卫风及时捂住宋豆丁这张没有把门的破嘴。
可惜,周自言已经能听到宋豆丁的未尽之语, 只是他听到心中,藏于心中,手上温了几杯热水,分给屋子里的人。
捧着热乎的陶碗,宋卫风悄悄松了口气。
“听说这里有识字班, 卫风, 带我们去瞧一瞧?”周自言心里惦记着上河村的识字班, 等不及第二天再去。
宋卫风从窗外看看天色,“那咱们现在便走,应当还来得及。”
“好!”周自言整理衣冠, 一定要用最好的面貌去识字班。
从京南下时,他一心想抛开世俗, 只享受游山玩水的乐趣, 即便有路过各地的识字班,他也没踏进去过。
现在悔之晚矣。
只能寄希望于上河村的识字班。
周自言怀揣着谁都不知道的激动心情,近乡情怯。
站在识字班门口,却有些不敢进去。
虽然这识字班是他一手推举的, 可他害怕自己的这套规则,承载不起他的希望, 对民间无益。
但他又有些幻想,不知道这上河村的识字班,是否和他想象中的那样,整洁有序?
是否有许多娃娃都在识字班中学到了知识?
是否有人是从识字班走出去,并考中功名的?
“进来啊?”宋卫风拉了周自言两下,发现周自言像一尊石像一样杵在门口,怎么也拽不动,“周大哥,你没事吧?”
周自言梦中惊醒一般摇了摇头,“没事,我没事,就是有些……哈,不知道该用什么身份进去。”
宋卫风笑了,“周大哥,你可是秀才,还是夫子,怎么不能进了?”
“说得也是,说的也是。”周自言深呼吸三下,收好折扇,“走、走吧。”
比起周自言的慌张,宋豆丁等小孩的感情更纯粹。
一看到识字班,立马往里面冲,谁都拦不住!
在没上课以前,这识字班就是他们心目中最棒的读书圣地,虽然现在是用不上了,可他们心中,还是对识字班抱有最高的敬意。
识字班的位置,应当是这里一座荒废的寺庙。
面积不大,总共才一座庙宇。
穿过寺庙大门,院中一座历经沧桑的古树矗立起重,最前方,就是孩子们读书认字的地方。
周自言呆呆看着眼前的寺庙,心中搭建起来的,整洁有序的识字班形象,轰然倒塌。
不过侧耳听听,好像还能从风声中,听到孩子们背诵《千字文》的声音。
“原来识字班是这样的呀……”王小妞摸摸院中古树粗糙的树干,好像从树干中,听到千年前传来的古刹之声,“这里真有气氛……”
是什么气氛呢?
她也说不明白,但她就觉得一踏进这里,心情就安定了。
宋豆丁以前在这里上过几天课,此时再看这个地方,眼中充满怀念,“我小时候还在这里罚站过呢!”
那个时候他调皮捣蛋,就想跟着大人出去跑商,说什么也不愿意读书。
每天上课就在捣乱,最后被忍无可忍的老师揪出去罚站了。
周自言拍拍宋豆丁的肩膀,“旧地重游,是什么滋味?”
“没什么滋味。”宋豆丁挠挠头,“我要去看看里面的老师,是不是还是我小时候那位。”
宋豆丁说完,朝着上课的地方跑去,扒在门口,用自己那双大眼睛使劲往里看。
这种行为太过惊悚,里面正在上课的老师差点被吓晕过去。
待老师缓过神来,仔细一看,哟,这不是个孩子么?!
老师推开门扉,与门口的宋豆丁撞个正着。
宋豆丁一看这位老师的样貌,高兴了,“杨先生,还真是你啊!”
杨先生年事已高,佝偻着身形,有些看不清宋豆丁的模样,“你……你是谁啊?哪家的娃娃,可是来上课的?”
“我啊!我,我是宋豆丁!我回来了!”宋豆丁抱住杨先生,“才四年没见,杨先生,你就不记得我啦?”
“豆丁?”杨先生把脸放到宋豆丁跟前,仔仔细细看了一会,方才把眼前这个小胖崽和小时候那个上房揭瓦的皮猴子联系到一起。
“哎呀,真是豆丁!”杨先生抱住宋豆丁,“你不是跟着家里人搬去镇上了么,咋回来了哩?”
宋豆丁眉飞色舞,“杨先生,我考中秀才了!我回来祭祖的!”
自从回到村里,他就想让所有人都知道,他考中秀才了!
结果杨先生拍了宋豆丁一下,“宋豆丁,莫胡说,你才几岁,哪能考中秀才!先生都考了这么多年了,还是个老童生,你莫捉弄先生。”
“真的,我不骗你,我都见过县令大人,知府大人,还有学政大人了。”宋豆丁掰着手指头数他见过的几位大人,还把周自言拉到身边,“杨先生,这位是我在镇子上的夫子,也是今年的秀才。还有我哥,他也考中了。”
“真考中了?!全都中了?”宋豆丁说地信誓旦旦,杨先生也开始怀疑真假,“先生年纪大了,你可不要耍先生玩。”
周自言扶住老先生,大声道:“杨先生,真的中了,您教过的宋豆丁,考中秀才了!”
杨先生或许年纪大了,有些耳背,一句话得重复几次才能让他听明白。
不过没关系,杨先生虽然耳背,但周自言这句话,他听明白了!
“哎哟,真中了,真中了!中了好,中了好啊!”杨先生握着宋豆丁的肩膀,说着就开始掉眼泪,“真好,真好……七岁就中了秀才,先生这都快进棺材了,还是个老童生,愧对先师,愧对先师啊!”
杨先生身后的学生们,听到杨先生哭得声音,纷纷跑出来,指责周自言等人,“你们是什么人,凭什么弄哭我们先生!”
“你们快走,不要打扰我们,再来,小心我们不客气!”
还有那体格壮一点的孩子,搬着臀下长板凳跑出来,大喊:“哪个欺负我们先生!”
宋豆丁看到那个搬板凳的孩子,直接跳起来,“大山,大山!是我啊,豆丁!”
庞大山听了这个名,指指自己,一脸迷茫。
宋卫风捧腹轻笑,“大山,那个孩子也叫大山,只不过他叫宋大山,而你,是庞大山。”
“宋大山……”庞大山摸摸自己后脑,也忍不住笑了。
名为宋大山的孩子抱着板凳愣了一会,然后扔掉手里板凳,冲过去抱住宋豆丁,“豆丁,豆丁真是你啊!你们回来了吗?”
“我跟你说,我考中秀才了!”宋豆丁又把自己说过的话说了一遍。
宋大山拍宋豆丁肩膀,“早就听说了!没想到你真的考中了,你真行啊!”
“嘿嘿。”宋豆丁‘嘿嘿’笑。
“大家,这是上河村的宋豆丁,我和他一块长大的……”宋大山揽着宋豆丁,向其他小朋友们作介绍。
有宋大山做中间人,两边的小孩子们瞬间熟络起来。
当他们得知王小妞等人明年也要去参加童试后,全都发出‘哇哦’的赞叹。
没想到他们差不多大的年纪,这些小孩竟然已经可以去参加童试了,太厉害了!
王小妞他们从未受过这么多同龄人的追捧,一时间有些手足无措。
周自言看到了,假装没看到,让他们自己去处理这种情况。
宋豆丁‘哒哒哒’跑到周自言身边,悄悄和周自言说:“夫子,杨先生从我懂事起,就一直在这里教课,他都考了好多年童试了,好像一直没考过去,夫子,你能不能帮帮他?”
“杨先生一直在这里么?”周自言插好自己折扇,“我知道了。”
杨先生自从知道周自言是以一试案首通过童试后,就紧紧抓着周自言的手不放,看起来非常想从周自言这里获得一些指点。
只是碍于身份,不太好说出口。
周自言见状,正好有些事情想问问杨先生,便邀请杨先生去院中小坐。
杨先生差点就要一口答应,可他看看屋子里的学生们,叹气,“不妥,不妥,为人夫子,当以上课为主,周秀才……唉,你们何时返回镇上?不知道晚间,可否打扰啊?”
杨先生如此以学生为主,周自言更为欣赏,他叫来宋豆丁,“我与杨先生有些事要谈,这帮孩子们的《千字文》课,交给你,行不行?”
“肯定没问题!”宋豆丁拍着胸膛保证下来。
杨先生措手不及,“这、这这不成吧!豆丁才七岁,他能教课了?”
“放心吧,豆丁已经在镇上教孩子们认字快一年多了。”周自言让杨先生放心,两个人坐到院中古树下。
闲谈后周自言才知道,杨先生祖籍是另一个小村子,今年已经五十有二,从小家境贫寒,没有一点机会读书识字。
他与马鸣书院的林朗一样,长大以后才借着其他小孩的口,慢慢识得《千字文》等文章。
等到他第一次参加童试时,已经而立之年。
可能是时运不济,也可能是学问不深,断断续续考到今年,仍旧卡在最后一试上,与秀才功名遥遥相望,两相垂泪。
杨先生不愿意让其他小孩与自己人生一样,所以承担起识字班教课的任务,每天来这寺庙中上课。
只是来上课的孩子,有时候七八个,有时候两三个,没个定数。
周自言稍一思索,便明白其中缘由,“是否因为……这些孩子家中都有繁重的活计需要做,才导致他们并不能天天来上课。”
“正是。”杨先生点点头,“在咱们这山里啊,农活和上山,那是比读书识字更重要的事情。不读书,饿不死,但若是不做活,那就有可能真的饿死了。”
周自言明白了其中的缘由,却没办法解决这个大问题。
根深蒂固的生产力问题,非一朝一夕,一人之力就能解决,暂时只能留下一声叹息。
杨先生搓着手,他以前也找过其他秀才探讨学问,可那些人不是嫌弃他年纪大,就是讲不明白自己悟到的道理,今儿总算见到一位好说话的秀才,还不嫌弃他年纪大,希望这位周秀才能帮他解惑。
周自言自然不吝学问,凡是他知道的,全都告诉杨先生。
短短一场交谈,杨先生收获颇丰,忍不住对比自己小许多的周自言半腰作揖,“多谢周秀才指点,杨某……杨某没齿难忘。”
周自言扶起杨先生,“里面还在上课,咱们要不去听一听?”
“正有此意,正有此意!”
杨先生与周自言蹑手蹑脚走到上课的地方,杨先生知道一处漏风的地方,可以看到屋中,带着周自言走过去,两个人扒在门上,把里面上课的情景纳入眼中。
宋豆丁握着书卷站在最前方,讲解《千字文》。
宋卫风坐在宋豆丁旁边,帮宋豆丁查缺补漏,而王小妞等人,混迹到学生中,跟着一起听课。
如果旁边的小孩们听不懂,他们就负责疑难解答,务必要让这些小孩听明白。
杨先生往常,一堂课也就讲几个字,结果在这帮人的齐心协力之下,一屋八个小孩,竟然在一堂课里,学完四句《千字文》!
杨先生摸着胡子摇头,“还是他们更懂如何教导,杨某愧对,愧对啊……”
“杨先生,不必太过自谦,您能几年如一日这样守在一个小小的识字班,已是大德。”周自言握着老旧的窗沿,心情复杂。
杨先生像周自言见过的现代支教老师一样,不为名,不为财,只为心中那一点热火,绝不退怯。
“今日多谢周秀才指点,来年童试,杨某会再下场一试!”杨先生原本有些褪去的斗志,现在又被屋里的娃娃们点燃,若是他能考中秀才,这识字班的人,说不定会多一点。
周自言退后两步,寺庙屋檐有些掉瓦,地面也积攒了许多落叶,这是一个十分简陋朴素的读书之地。
与他幻想中的识字班并不一样。
可正是这样破旧的小地方,与坚守本地许多年的杨先生一起,共同筑起周自言心中那个识字班。
论感谢,应当是周自言感谢杨先生才是。
“杨先生,感谢您这么多年,一直没有放弃这里。”周自言拱手作揖,深深一拜。
老村长说过,这里来来往往,走过许多秀才,可只有杨先生留了下来。
因为杨先生留了下来,所以这识字班才留了下来。
以前是他着相了,场地是否干净并不重要,这些心中有坚持的夫子,才是周自言的‘识字班’。
“哎哟,折煞老夫了。”杨先生不敢受周秀才这一拜,赶紧把人扶起来。
两个人继续扒在门上,听屋内孩童上课之声。
杨先生还絮絮叨叨,与周自言说了好写识字班的事情。
屋里那些孩子,虽然一边做农活,一边读书识字,可哪一边都没耽误,哪一项都做的极好。
提起他们,杨先生满是骄傲。
周自言那点郁结和矫情,最后被杨先生一句一句瓦解。
只是他们来的有些晚了,没听两节课,识字班就要下课。
没办法,这些孩子回家还要继续做农活,不能耽误太久。
宋大山背好自己的背篓,“豆丁,你真厉害,现在都能教我们上课了。”
“没什么……”宋豆丁害羞,“毕竟已经是秀才了。”
“有时间去我家坐坐,我娘给你做面饼子吃。”宋大山看看天色,又看看与自己完全不一样的豆丁,笑容好像有一点异样,疏离道,“那我就先走了,还得回去割草呢。”
“再会。”宋豆丁拱手道别,看着宋大山的背影越走越远。
几年之前,他其实和宋大山没什么区别。
一样背着背篓割草下河,在生活的间隙,才能读书识字。
现在他已经是秀才了,宋大山还在山里。
周自言推开折扇,摇摇头。
看来宋豆丁还没意识到自己的问题。
宋豆丁正要说话,就见院中跑来一个小孩,脸红气喘,“杨、杨先生,下课了吗?我又来晚了。”
“小顺啊,大家都要走了。”杨先生收拾好自己的东西,“明儿早些来吧。”
“哎,好嘞。”名叫小顺的孩子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水,不怨不恼,准备再转头回家。
周自言瞧着这个孩子眼熟,他叫住这个‘小顺,’“等一下。”
小顺果然停下,盯着周自言看了好一会,突然冲到周自言面前,把人抱住,“周叔叔!”
“小顺,真是你啊?”周自言抱了小顺一会,把小顺放下来,给宋豆丁介绍小顺,“豆丁,这是小顺,当初就是他介绍我去你家做夫子的。”
“叔叔!你真的成为先生啦?”小顺瞪大眼睛,看着干干净净又有小读书人气质的宋豆丁,原来这就是那户要招人的人家的小孩啊。
“你……你好,我叫小顺。”
小顺看着宋豆丁,把自己沾满泥土的小手藏到袖中。
自己的指甲里都是刚刚帮哥哥干活染上的污泥,衣服也是嫂嫂补了又补的衣衫。
可宋豆丁一身宝蓝色交领短衫,后脑小鬏(jiu 一声)上盘着一条长长的菘蓝发带。
而且他的指甲圆润干净,皮肤也嫩得像剥了壳的鸡蛋,和自己完全不同。
周自言一眼便看出小顺的情绪有些不对,他轻轻把小顺的手从袖中拿出来,用自己的袖子帮小顺把手里的污泥清理干净,“小顺是不是又帮哥哥做活了?”
小顺眨眨眼,看着自己的双手一点一点变干净,心中滋味不知道该怎么形容。
杨先生帮忙解释道:“小顺是李家村的小孩,那李家村虽然是咱们县的村子,却靠近浒山,去年还是前年来着,浒山闹匪,然后又剿匪,影响了李家村。两家村子的村长一合计,李家村便并到上河村了。”
“李家村人丁稀少,当年落识字班的时候,没落在那儿,李家村的娃娃想上识字班,还得翻出去两座小山才行,现在并到一起,他们村也搬迁到上河村这里,以后就能一起上课了。”
宋豆丁机灵地发现小顺的不自在,他摸摸一下鼻子,故意道:“小顺,你真厉害,我爹和我哥只会嫌我捣乱,从不让我靠近他们,每次我凑过去,他们都会揍我一顿。”
“其实没什么……我从小就在家里帮忙干活,力气比较大……”或许是没有这么近距离接触和自己同龄的孩子,小顺突然变得腼腆许多,和宋豆丁讲起之前在田里干活的场景。
讲了自己一家人对读书认字的渴望,讲了周自言是如何给他们留下了自己的名字,他们一家人又是如何感激周自言。
小顺以为宋豆丁是镇上的孩子,可能不太理解他们乡下人的日常。
所以翻来覆去讲了许多,想要解释清楚每一个细节。
谁想到宋豆丁握着他的手频频点头,“就是就是,我小时候也要帮我哥送水送饭,偶尔农忙的时候还要跟着下地,地里的小苗扎人的要命,我那两根小腿每次都被扎得通红!”
“你……你也是村里的孩子吗?”小顺呆住了,他还以为这么漂亮可爱的孩子一定是镇上养尊处优长大的呢!
“是啊是啊,我们家以前上河村的呀,两三年前才搬去镇上。”宋豆丁完全不介意被别人知道自己家的情况,“不过现在回来,是为了祭祖嘞。”
“我考中了秀才,爹说我这是祖坟冒青烟,一定要带我回来祭祖。”
提到秀才功名,宋豆丁还是一脸骄傲,“明年童试,我朋友们也能去参加了,到时候我们肯定可以一起做秀才。”
“秀才……”小顺捏着衣角,觉得这个身份与自己有天那么遥远。
可眼前这个小孩,已经是秀才了。
周自言用折扇敲宋豆丁脑门,小顺家就是因为困难,才没办法去认字的。
豆丁现在提秀才提童试,不是故意戳人心窝子吗?
小顺却嘴角弯弯,亲切地拉着宋豆丁的手,“嗯,豆丁你一定要努力噢!”
宋豆丁一时怔住。
“好啦,豆丁,周叔叔,今天我没赶上识字班,我得回去继续干活了。”小顺冲宋豆丁和周自言挥挥手,提起脚步便往家跑。
宋豆丁虚空地握了握,心里好像不太舒服。
刚才小孩子的手的温热好像还残留在手掌心,现在却什么都没了。
小顺离开后,宋豆丁不理解地看向周自言,“夫子,小顺不喜欢我吗?”
周自言无奈地又敲了宋豆丁脑门一下,“你能感觉出来小顺因为你们俩家境的问题不自在,你就不能多想一点,小顺为什么没去读书认字?”
“因为……因为穷苦?”宋豆丁恍然大悟,然后懊恼地锤自己的头,“我真笨,我真笨,我怎么能在小顺面前提秀才——”
宋豆丁突然停下自言自语,直接蹲到地上,“不对,我就不应该在村子里,在大山面前提秀才功名,我怎么能因为自己考上了就到处炫耀?!不应该,我不应该呀!”
“夫子,小顺不会讨厌我吧,虽然我和小顺第一天认识,可我不想让小顺认为我是个坏孩子。”
宋豆丁抱着周自言的大腿,哀求。
“那不知道咯。”周自言掐圆宋豆丁的小肉脸,“虽然你意识到了自己的问题,可大山和小顺,不知道呀。”
豆丁咬着下唇“那怎么办啊……”
“你现在去追,或许还来得及。”周自言折扇指向小顺离开的方向。
宋豆丁顿时明白周自言的意思,提步便追,“哥,夫子,你们等我一下,我马上回来!!”
等王小妞他们和自己刚认识的小朋友们道完别,却发现宋豆丁跑了!
“夫子,豆丁去干什么了呀?”
“他呀,去道歉了。”周自言笑笑,让王小妞他们再等一会。
“……”宋卫风看着宋豆丁一点一点跑远,“豆丁,好像长大了。”
“他是个好孩子。”周自言站到宋卫风身边,衣衫交叠,不留空隙,“豆丁都长大了,怎么某人还和小孩一样怄气?”
这等距离,是否太近了?
宋卫风想往旁边挪一挪,可身旁空空落落,不知道该往哪逃去。
“卫风,你和我说说,你现在到底想做什么?”周自言双目远眺,寺庙的这棵古树,看久了,其实和他家中那棵树并无什么不同。
都是不言不语,始终存在。
就如辽阔的陆地,不管兴旺衰败,几世沉浮,永远看着人类闪耀群星,又跌入虚无。
人类竟是如此渺小,却妄想上天揽明月,下地探九幽。
可千百年后,人类真的实现了。
“你别再说那些什么不想读的话,我可不信。”
“周大哥,我还是想考取功名。”宋卫风双手伸向眼前的层层树叶,大袖层层垂落,载起几片被风吹落的树叶,“我想去庆京省,还想去面见天子……我更想见一见游大人,有许多话想告知游大人。”
周自言不解,“你明明是马鸣沟人,为何这么想见他?”
从庆京省到马鸣沟,他走了四个月才到。
宋卫风一个马鸣沟出生的孩子,为何这么崇拜一个远在庆京省的人?
……如果宋卫风不是马鸣沟出生,那或许就说得通了。
“因为……他很厉害。”宋卫风闭口不谈其他的理由,只说自己对游大人的崇拜之情,“我听过他许多事迹,我觉得他一定是一个很厉害的大官。”
“你要是想见他,就得好好读书了。”周自言捡起一片叶子,揪掉两边,揪来揪去,最后揪出一个奇怪的小人形状,“喏,这个给你,我们和好了?”
“……真丑。”宋卫风万分嫌弃这个树叶小人,却把树叶小人放到怀中。
“你别放怀里啊,小心碎了。”周自言生怕树叶碎了,弄脏宋卫风的衣服。
宋卫风却并不在乎,他侧过头,带着一些放软的语气道:“周大哥,书院那边,我现在是回不去了,你就行行好,发发善心,让我跟着你吧。”
“你这话说的真别扭。”怎么叫‘跟着你’,周自言后背发凉,面色却开始发红,他捂住自己滚烫的脸颊,“跟着我,也不是不行,但你得保证,好好上课,再不搞那些有的没的。你要是再乱来,我一定亲手把你赶出门去。”
“好!”宋卫风顿了顿,“周大哥,我要是考到京城,我就告诉你一个秘密。”
“……”周自言握着扇子背起手,“如果你考到京城,那我也告诉你一个秘密。”
“说好了啊。”
“嗯,说好了。”
第79章
宋父在老族长那里‘舌战群雄’, 最后拍着肚子,哈哈大笑回家。
“卫风,豆丁, 快出来快出来!”宋父一进老家的院子就笑个不停, 手上的圆珠盘了两下,觉得不得劲, 直接扔掉,撩袍坐到草垛子上, 望着头顶天空,“好啊,真好……”
“爹,你这是干啥呢?”宋卫风擦着手从厨房走出来,周自言跟在旁边, 手里还握着一把小青菜。
宋父看了半天也没看到宋豆丁, “那个皮猴子呢?”
“豆丁去找儿时的玩伴了。还有小妞他们一起去了。”周自言放下小青菜, 整理好衣衫,“伯父放心,那位大年小兄弟跟着呢, 出不了事。”
“我这心里高兴啊,高兴!”宋父放于膝盖上的双手, 齐整握拳, “老族长同意让咱们家,单独开一支族谱了!以后再不用眼馋他们老宋家的族谱!”
“另开族谱?!”这可是个大事,周自言穿到大庆这么久,还没见过这样‘大逆不道’的事情。
宋家和村子到底有什么矛盾, 弄到非要分族谱的地步才行?
宋父看了宋卫风一眼,“卫风啊, 你去村头帮我打一壶酒来,快去。”
宋卫风眉眼下压,无奈道:“爹,没事的,人家周夫子……大概都猜出来了。”
“啥?!”宋父惊。
宋卫风回去厨房,把火灭了,这才解释道:“其实……我不是宋家的孩子。”
“宋卫风!”宋父一听宋卫风这么说,立马从草垛子上站起来,原本乐呵的表情也变得凝重。
“爹!”宋卫风把宋父扶着坐下,“这又不是什么秘密,整个村子的人都知道,周大哥早晚也会知道的啊!”
周自言也坐到另一边,“愿闻其详。”
“哎,其实也没啥。”既然宋卫风都这么说了,宋父也不藏着掖着,“我当年在外面跑商,遇到了卫风这孩子,他家遭了难,孤零零一个小哥儿混在小乞丐堆里,我瞧着可怜,就给他买了几个大馒头。”
“没想到他一路跟着我,正好遇到我们商队被劫道,卫风那个时候大概也就十二三岁吧,卸下马车上一根木棍,提着木棍就帮商队的护卫,赶跑了那帮匪徒。”
“我寻思,这大概就是书上说的缘分,就和商队老大商量了一下,把卫风这孩子带上了。相处了大半年,我觉得这孩子挺实诚的,又无家可归,就把他带回上河村。”
宋父捶捶腿,接着说:“我当时想的挺简单,就是看不得孩子受苦。又觉得卫风这么大一个孩子,心地好,说不定能留在家里帮我照看豆丁。结果我少思虑了一点,村子里对卫风的出现,传出来许多闲言碎语。”
“好些人说我是爹在外面生的。”宋卫风想到当时听到的风声,哭笑不得,“也不想想我那个年纪,爹起码得十几岁的时候就要娶妻生子了,可那个时候,爹还在上河村呢。”
“老族长也是个混蛋。”提起老族长,宋父那股怨气还没消下去,“他当时就给了我两个选择,要么承认卫风是我亲生的,要么说卫风是捡来的。要是说亲生的,那我就是对不起豆丁他娘,也对不起卫风自己的爹娘,说卫风是捡来的,那就不能上老宋家族谱,也不能让卫风姓宋。”
“气得我,和那个老东西吵了几天几夜,老东西就是不松口。”
“不过我和老族长,也不光因为卫风这件事。”宋父想到以前发生的事情,目光深远,“我和豆丁他娘,青梅竹马,长大以后顺顺利利成了亲,不过我没啥本事,没能让豆丁他娘跟着我享福。”
“生下豆丁后,他娘就害了身子,养了一年多,还是不行。农忙的时候,非要跟着我下地种田,摔了一跤,就那么没了。”
“我当时求爷爷告奶奶,我求老族长给我银子,让我去救人。可老族长那一支非说豆丁他娘已经走了,不要浪费银子。”
“我心里难受啊,可我真的拿不出来银子。最后只能抱着豆丁,看着发妻就那么被一抔土埋了。”
“那个时候我突然发现,我种一辈子田,也留不下几个钱。正好我知道外面有跑商这么一行,来钱快,就是比较危险,去一趟,可能命就没了。”
“我当时也不知道哪来的勇气,把豆丁交给老村长,带着一点干粮,就去找商队了。”宋父低头笑笑,似乎看到年轻时莽撞又带着一股冲劲的自己,“我就觉得吧,大不了一条老命没了,赚点商队给的补偿金,留给豆丁。”
“其实现在想想,我当时是没想活的,也没考虑到豆丁。要是再给我一次选择的机会,我不一定敢抛下豆丁去跑商。”
周自言听到此处,无限唏嘘,他宽慰宋父道:“当下的选择,或许已经就是最好的选择。”
其实没必要去美好未选择的那条路,因为那条路不一定就更好。
宋父点点头,事情都已经过去许多年,现在再后悔也来不及。
他接着说:“这件事,加上卫风的事情,让我彻底和老族长撕破脸,我带卫风回家的时候,豆丁才三岁,我又在外面跑了几年,攒下了一些家底,便不顾老村长的挽留,带着所有东西,搬去了镇上。平时没什么大事,从不回村,只给老村长寄些银子。”
“我看老村长也没留下那些银子,他家还是那个模样,应该是都分给村子里了。”
想到老村长那个人,宋父忍不住笑出来,“当年多亏了老村长,要不是有他的帮扶和支持,我肯定成不了事。”
“既然您和老宋家闹了矛盾,那这次祭祖?”周自言问道。
“卫风虽然姓宋,但一直没上族谱,这人没有族谱,那就是没根的浮萍,死了都找不到亲人。”宋父拍拍宋卫风手,“再说了,我两个孩子这么有出息,我当然要带着回来炫耀一回。”
“从他们考中秀才我就在考虑了,既然老宋家不要我们这一支族人,那就不要了。我们自己单开一个族谱,我一定要让卫风有个根。”
宋卫风抽了一下鼻子,“爹……”
“爹没事。”宋父紧紧握着宋卫风的手,宋卫风双手白皙细腻,仅有一些握笔的茧子,可宋父的手却布满岁月痕迹,如树根般粗糙,“现在好了,等祭祖的时候,爹就能当着全族人的面,把你的名字登上新的族谱,爹在第一位,你就在第二位,豆丁老三,哈哈哈哈哈!”
周自言心中滚烫。
从他第一次遇见宋家,就是被宋家这股父慈子孝,兄弟友爱的氛围留住。
他果然没看错人。
宋父回家休息了半晌,又端着一碗花生米,出去找村里老友叙旧。
忙得连饭都不吃了。
宋卫风本想一家人吃个团圆饭,结果整个房子只剩下他和周自言。
准备好的饭菜也用不上了,还得削一大半去,不然浪费粮食。
周自言重新燃起炉子,往里面添柴火,“怪不得你口味与马鸣沟的口味,不太像。”
“……”宋卫风停下洗菜的动作,“不像吗?”
“当然不像,你爱吃辣,马鸣沟的菜系却偏清淡。”周自言回想过去宋卫风的不同,这才发现,其实宋卫风早就在一言一行中,告诉自己,他并非宋家的孩子,只是自己一直没发现罢了。
“而且你会的那套武艺,宋父都不会,你又是如何学到的?”
反正都说到这里了,宋卫风也不隐瞒,他低下头道:“家传的,我生父会,我……还有个哥哥,也会,我自然也跟着学会了。”
“原来你还有个哥哥。”周自言觉得自己像在剥洋葱,一层一层剥下宋卫风的秘密,最后就会露出一个毫无隐藏的宋卫风。
“宋伯父说你之前流亡……苦么?”
宋卫风稍一用力,在菜叶上留下一个窟窿,他垂下眼睫,悄悄把那片菜叶拿出去,装作没事的样子继续洗,“苦不苦的,都忘了。”
是都忘了,谁要记住那些苦的不行的日子,他现在只能记得以前的快乐,和现在的幸福。
“苦尽甘来。”周自言现在只能这么安慰,他笑着说,“卫风,我看我很快就能知道你的小秘密了。你却好像还不认识我。”
“……时机到了,我自然会知道。”宋卫风抬眼,故意甩周自言一身水汽,“到时候我要好好瞧瞧,你到底是何方神圣。”
是你的游大人呐。
周自言躲避宋卫风的攻击,还有闲情逸致幻想,若是宋卫风得知自己就是他喜欢已久的游大人,不知道会是什么表情?
会震惊?手足无措,还是会生气?
想想就觉得很有意思。
不过,周自言还是心有疑惑。
宋卫风到底从哪得知的游大人,还对他这么‘情根深种’,哪怕远在马鸣沟也惦记着。
周自言和宋家等人在上河村住了四五天,老族长一直在准备祭祖的事情。
而宋豆丁他们似乎爱上了识字班,睡醒就往识字班跑,一待便是一天。
周自言挑了空闲的一天,悄悄跟在他们身后,看到之后,方才明白,他们是在帮杨先生授课。
晌午时候,王小妞还会端着饭勺和大锅,去寺庙的后厨准备吃食。
这帮小孩,有教课的小老师,有做饭的小师傅,竟然误打误撞把识字班运转起来,大大减轻了杨先生的工作量。
许多杨先生也不理解的东西,还得他们来解释,有他们在,上课的效率也快了不少。
周自言还发现,除了《千字文》之外,他们还教了一些算术,让上课的这帮孩子们,回去可以帮着家里算算税收和粮食斤两。
或许是识字班的氛围太神圣,这几个小孩都有一些变化。
最明显的便是宋豆丁,他不再把‘秀才’挂在嘴边,而是踏踏实实,认真授课。
好像在一夜之间,放下了身段和小孩子的傲气,变得沉稳可靠。
看到这一切,周自言终于放下心。
本次下村,他们没有白来。
老村长自然也发现,他们村的识字班,突然变得热闹起来。
许多上完课的小孩,都能帮家里做活算账了!
一问才知道,竟然是镇上那几个小孩,在帮杨先生授课,这才让他们村的娃娃,有机会学到更多的学问。
这些小娃娃们,通过他人之口,看到了村子外面的世界,现在也渐渐萌生一种想法:我要考去外面,要去见一见繁华的京城。
老村长当天便提着一斤腊肉,和宋父喝了个酩酊大醉。
两个老汉躺到炕上,醉醺醺地碰拳,“老哥哥,日子……日子会越来越好的。”
“会的,一定会的……”
到了祭祖这天,凡是可以参加祭祖的人,全都穿上新衣裳,换上新面貌。
不过,能参加的人,除去老村长外,都得是老宋家的人。
但,宋父就不听,他非要带着王小妞他们和周自言,一起参加。
可王小妞他们答应了识字班的小朋友,要去教课,只能依依不舍地和豆丁说再见。
只留下周自言一个人。
老族长听说宋父要带一个外人参加祭祖,气得要打人。
宋卫风接住老族长的拐杖,把人推了个倒仰。
老族长还想打宋卫风,但一想到宋卫风的秀才功名,又不敢动手。
宋父是一派好意,但周自言还是决定站在祠堂外,绝不沾染别人家的祠堂。
免得真引来老宋家祖宗的震怒。
老宋家的祠堂庄严肃穆,完美符合周自言幻想中的古代宗族祠堂。
哪怕上河村不太富裕,这祠堂也得修整得板板正正,否则祖宗丢面,后人惭愧。
宋父举着三炷香,先祭拜了他祖上的列祖列宗。
然后在老族长横眉竖目的表情下,从早就沾好熏香的木匣中,掏出一本和老宋家族谱一模一样的书册。
宋父捧着书册,虔诚地跪下,“各位祖宗,我是上河村宋家的,之前因为一些事情和宗族闹得不太愉快,现在经过协商,决定从这一支重开族谱。不与主支为族,却还是属于咱们老宋家。万望各位列祖列宗,原谅小子,莫要因为小子的罪行,连累小子两个孩子……”
宋父念叨完,摊开书册,在第一页写下‘上河村宋家分支’,然后翻过一页,堂堂正正写下家里三个人的名字。
正如宋父之前说的那样,宋父排第一,宋卫风老二,宋豆丁老三。
然后唤来宋卫风和宋豆丁,大拇指按上红色印泥,在族谱上按下自己的拇指印。
站在祠堂外面的村民们,看到宋父此举,全都吓了一跳。
“哎哟我的亲娘,宋老哥这是单独开了一个族谱啊?”
“人家家里出了两个秀才,搞不好将来还要出两个举人,单开族谱咋了,你看老宋家,哪一被辈有卫风和豆丁出息。”
“那也不能……这也太大逆不道了。”
有知道宋父和宗族恩怨的人抱着胳膊,闲闲道:“还真别怨人家宋老哥,当年要不是宋家老族长一点银子不愿意出,宋老哥也不会被逼的出去跑商,现在人家发达了,老族长他们又想沾光,凭什么?要我,我也不乐意。”
“你快和我说说,当年是啥事……”
也有那不关心闲事,只听着宋父一家子看的人,啧啧称奇,“宋老哥这家,还真是祖坟冒青烟。你们看,虽说那宋卫风是捡来的吧,不清不楚的,可大小也是宋老哥的孩子,现在和豆丁一起考上了秀才,长得还恁俊,将来找个好夫家,我看不是难事。”
宋卫风为了祭祖,特意听宋父的嘱托,穿上玄色重绣程子衣,身姿挺拔,肩颈优越,站在幽暗的祠堂里,仍然有熠熠光辉加身。
宋豆丁年纪小,还是穿着小褂,不过那小褂上镶着圆玉,腰间也配着两条玉环束带,活脱脱一个小公子打扮。
这样的装扮,在上河村,无异于鹤立鸡群。
村民们终于意识到,曾经和他们一起种田的宋老哥家,已经和他们不一样了。
“你们看那个跟着宋家人一起回来的……周、周夫子没?”还有人看到了人群中的周自言,小声嚼舌根子,“听说那人是也是秀才,而且只考了一场,第一名,所以直接获得秀才功名,好像还是那几个孩子的夫子,将来还要带那些小孩一起去参加童试。”
“真嘞?这可了不得了,难不成他还能教出一帮像豆丁一样的小秀才?”
“我看不是没可能……”那人撇撇周自言所在的方向,“豆丁之前一直在吹嘘,我听了两嘴,这人好像是庆京省来的,和好些大人都有关系,神神秘秘的。”
听完的村民,纷纷看向烟雾缭绕的祠堂,感叹道:“宋老哥家,这是真走大运了啊……”
为了不丢人,周自言也换上自己的盘扣大袍,手持折扇,负手站在村民中间。
他低眉敛目,任凭周围闲碎声音有多少,也不入耳。
慢慢地,他周围空出一小块距离,原本还在说他的村民声音逐渐低下去。
好像再多说两句,就在亵渎什么一样。
算了算了,还是离远点……
老宋家祭祖之后,他们还不能离开,因为村子还有一件大事。
合并小李村。
小李村其实早就并过来了,位置就在下河村东南方,虽然合并,但两个村还是各过各的,只不过在朝廷登记时,记作一个村子。
现在朝廷已经做了记录,以后就是一个村子了,荣辱与共,得好好过日子才是!
他们两个村子,决定自己选一个好日子,庆贺一下。
老村长忙碌的时候,没忘记宋父和他说过的事情,派家里儿子大年去找周自言,说要带周自言去后山看周自言需要的松树。
两个人约好一个日子。
当天,大年趁着清晨,清露刚结,便来敲周自言的门,“周秀才,周秀才醒了吗?”
“哎,来了。”周自言已经穿戴整齐,悄悄关上门,“孩子们还在睡,咱们这就走吧。”
“行,后山不远,咱们现在走,用不了多久就能到。”大年背着背篓,手里还拿着一把砍刀。
周自言也换成了好行动的衣衫,跟在大年身后。
大年看着年纪和宋卫风一般大,深谙山中行路的事情,带着周自言弯弯绕绕,一边用砍刀开路,一边摘取山中能用的东西。
寻到了,就扔到背篓里。
大年一边走一边说闲话,“周秀才,读书好玩吗?”
“怎么,你没读过吗?”周自言迈过一块石头,“读书没什么好玩的,苦读苦读,一个苦字,足以形容。”
大年捡到一株能吃的蘑菇,擦干净扔到背篓里,“我以前读过几年,但是没学成,夫子也说我笨,我就不读了,回来帮爹干活,平时就管管各家各户的事情。”
“那你将来想做什么呢?”周自言站住歇歇脚。
大年也停下步伐,擦掉额头的汗,面色纠结,“我也不知道,周秀才,你读书多,你说我将来能干啥呢?”
“你能干的多了去了了。”周自言笑道,“你可以像老村长一样,也去做个村长,我相信你肯定能行。或者,就在村子里种种田,好好研究一下收成。”
“不过,既然老村长家有条件送你去读书,我还是希望你能继续读书。”
“读书……真的有用吗?”大年挠挠头,“我听说读书可难了,我万一读上七八年,还读不出一个结果,岂不是连累家里……”
“读书是很难。”周自言点点头,认可大年的说法,“但读书并非一定要在读书一道读出什么结果。你读了书,再去做村长,就和不读书不一样。你读了书,再去种庄稼,也会比不读书,懂得更多。你说,这些事情,难道不算一种结果吗?”
“……周秀才,当真是这样吗?”大年好像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话,有些不太理解。
周自言撑着拐棍站起来,从大年背篓里拿出他刚刚采摘的蘑菇,“这个蘑菇,你采来做什么?”
“自然是为了吃了。”大年呆呆回道。
周自言摘下蘑菇上的菌丝,“其实,这些菌丝放到绣娘手中,便能用做纺织。”
不过这种用菌丝做线的技巧,失传已久。
而且按照大庆现在的手工艺水平,也提取不了完整的菌丝。
“……”大年惊讶地看着周自言手里的蘑菇,“周秀才,你怎么知道?你还会纺织?!”
“我自然不会,这都是从书中看到的。”周自言把蘑菇放回去,打算继续前进,“你瞧,多读书,便能懂得更多。”
“……”大年好像明白了一点周自言说的话,一路上不停与周自言说话。
“周秀才,那这把野菜,除了吃,也有别的用途吗?”
“周秀才,你是不是读书极有天赋,就像那种文曲星下凡什么的……”
“周秀才……”
周自言也一样一样回答给大年,让这个少年明白读书的好处和重要性。
走了大概一个时辰,周自言终于见到传说中的后山松树。
山上的松树长得并不齐整,高矮粗壮各不相同,深褐树干,宝塔一般的树冠。
即使现在已经起来阵阵秋风,松树仍然像一根根绿色的长针,扎入瑟瑟秋风。
“亭亭山上松,瑟瑟谷中风啊!”周自言看着眼前参差不齐的松树,念出魏晋诗人刘桢的诗句。
大年眨眨眼,不太懂周自言说了一句什么,但听起来好像是一句诗。
“周秀才,你找松树到底为什么呀?”大年放下背篓,指着面前一片松树道,“这里就是后山的松树林,这一块是最密集的,剩下的都很松散。”
“村民取松脂都是在这一块取。”
“上河村已经在取松脂了?”周自言摸着松树干上一道道划痕,确实已经被人开采过。
大年点点头,“松脂可以往外卖,每年也算村子里的一个进项,不过卖的不是很贵,全当一个添头。”
周自言笑了,“松脂可以制作松油,那松油可是制墨的重要原料,但单卖松脂自然卖不上多高的价钱,可做成墨条再反卖回来,那就贵了。”
“啥?!松脂可以做墨条?”大年比划了一根根墨条,“就是,就是没家书院都会用到的墨条,那种老贵的墨条?”
“是啊。采买松脂的人从未告诉过你们,松脂松油的作用吧。”周自言拍掉手上渣渣,坐到旁边,“制墨手艺除去一些匠人,外人都不得知,他们自然不会告诉你们。”
“有了松油,其实咱们就可以自己制墨了。”
读书消耗高,高就高在笔墨纸砚的费用。
有时候想供出一位读书人,就得消耗一大家子的银钱,并不划算。
所以读书难。
而马鸣沟没有自己的制墨坊,所有笔墨纸砚全靠外地倒卖,一来二去的,价格水涨船高。
若是马鸣沟能自己制墨,做书,那一定能大大降低笔墨纸砚的价格。
大年虽然很想高兴知道松脂能制墨,可他还是挠挠头,“那……那俺们村也没人会啊。”
周自言从包袱里拿出一个小铲,放到松树上,看着慢慢流下的松脂,“来帮我一起取,咱们拿一些回去。”
大年不明所以,不过还是帮周自言提取,“好嘞。”
周自言拿了一小壶,没回自己家,而是去了宋家。
要想提炼松油,他得需要一个帮手嘞。
“卫风,来帮我个忙。”周自言把拿回来的松脂壶放到地上,“我想提炼松油,你看家里有没有能用的东西?”
宋卫风既然是庆京省人,应该多少知道一些松油的事情。
果然,宋卫风一听周自言要提炼松油,立马寻找能用的东西。
宋卫风提着一个平平整整的铁皮出来,另一只手则攥着一些纱布,“周大哥,你看这些行不行。”
“我就知道你懂!”周自言接过宋卫风给的东西,“成,铁皮加热,纱布分离,先试试吧。”
他就说么,宋卫风肯定明白。
想要松油,就得分离松脂。
分离松脂就需要先加热,把松脂中的杂志沉淀出来。
宋卫风找的这两样东西,说不定真的可以。
第80章
周自言捡来一些砖块, 搭建出一个露天火炉,然后把铁皮放到上面盖好,又在最上层把纱布拉平。
这纱只是最粗糙的一种葛纱, 只用肉眼看都能看到纱上极为明显的空隙。
不知道最后能留下多少松脂, 就试试吧。
宋卫风帮忙点火,周自言和大年两个人扯着纱。
周自言往纱布上倒入松脂。
粘稠的松脂落在葛纱之上, 凝成一团,不肯落下。
随着火越来越旺, 松脂慢慢又团散开,在葛纱上铺开,外围浅薄的那一层逐渐被火炼去,只留下最中心黄色的一团。
没有现代器械,能到现在这样, 已经可以。
周自言擦去额头湿寒, 用葛纱团起剩下的松脂, 放到早就准备好的陶碗中。
“卫风,再寻一个碗来。”周自言摇晃陶碗,把陶碗中的液体摇匀。
再劈开一小节柴木, 做成一个木质支撑。
“来了。”宋卫风直接搬来一摞陶碗,供周自言使用。
周自言笑笑, 只拿了一个碗, 放到木撑之上,倒扣下来,盖到盛放松油的陶碗之上。
然后在松油中点起灯芯。
顿时,淡淡的油香从两个陶碗中散发出来。
大年闻着这股味道, “好香啊……有点像……那种书香的味道。”
“差不多,所谓的书香正是由多重味道汇聚而成的。”周自言把两个陶碗放到平整的地上。
宋卫风看还有剩余的松油, 便和大年一起合作,又摆出来一排陶碗。
一排造型奇怪的东西放到院中,突兀的很。
路过的邻居看到了,忍不住趴到篱笆上,“宋小子,你们家做什么呢,怎么这么香?”
“做个小玩意。”东西还没做成,宋卫风不敢胡乱说话。
“啥东西……神神秘秘的。”邻居没问到答案,扛着锄头走了。
“咱们等一夜,看看效果再说。”周自言也是第一次做这个,不知道能不能行。
忐忑地睡了一夜。
翌日,周自言和大年一睡醒便赶往宋家。
宋卫风正披着外衫查看陶碗,“里面好像有东西。”
掀开陶碗,上方的陶碗出现厚厚一层黑色的物质。
周自言从院中大扫帚上拆下一小撮穗子,做成一把小刷子,然后慢慢刷下上方陶碗的黑色物质。
把黑色物质额外再收拢到另一个小缸里,来来回回数十天,总算填满那一小缸。
宋父和宋豆丁得知周自言他们在做东西,时不时跑过来看,可周自言在未做成前,始终闭口不谈。
宋豆丁问不到答案,生着闷气跑了。
宋卫风捻了一手指黑色物质,结果把手染得黢黑,“周大哥,这是什么啊?”
一手黑,怎么洗还洗不掉。
“这个就是烟灰啊。”周自言帮忙搓洗宋卫风的手,然后接了一盆清水。
把收集到的烟灰倒入清水中,用木棍轻轻搅动,“这是洗烟。待会烟灰里的脏东西会下沉,烟灰么……就飘在水面上。”
宋卫风等在旁边,耐心看着。
没过多久,果然如周自言所说,水面上飘了一层黑色烟灰。
这个时候,只能用手把烟灰拢出来。
周自言和宋卫风挽起袖子,一点一点把烟灰拢出来。
四只手,全部染成黑蛋。
往脸上一抹,便是一道黑色痕迹。
周自言坏心渐起,故意趁着宋卫风查看烟灰的时候,往他脸上抹了一下。
宋卫风白净的小脸瞬间长了三根小胡子。
小白猫变成小花猫,逗地周自言笑个不停。
“……”周大哥这般坏,宋卫风也刮下手上的烟灰。
他手段可高明多了,把烟灰聚到指尖,轻轻一弹,手上力道便把烟灰弹到周自言脸上。
杀伤力极大,覆盖面积也广。
宋卫风只是多了三道胡子,周自言那是整张脸都带上了烟灰粒。
“……作弊,这是作弊行为!”宋卫风用武艺,周自言用蛮力,落于下风。
“周大哥也去练武,十年八年之后,便能报复我了。”宋卫风使劲往周自言心口戳刀。
周自言用干净的胳膊抵住胸口,差点憋出内伤。
“哎,收集好的烟灰应该静放一年的。”周自言撩起一点烟尘看了看,“咱们这品质……也用不了什么一年,放个十几天看看情况就算了。”
“行。”
宋卫风抱着簸箕,按照周自言所说,找到家里最阴凉的地方,放好。
宋家那两个人原本天天在家里闹腾,现在又不闹腾了。
邻居们只道两个后生玩够了不玩了,便不再关心。
在等待的时候,庆祝上河村和小李村合并的村宴流水席顺利摆上。
长长逶迤的案桌像一条长龙一样,从老村长家开始算,一直摆到东南边小李村第一户人家。
两边坐满了各家各户,小娃娃们举着自己心爱的吃食,绕着案桌跑来跑去。
老村长和小李村的村长站在最前头,说了一些场面话,然后当着所有人的面,把两个村子的村印放到一起。
由于小李村是并入,这两方村印,便由上河村老村长保管。
小李村若是需要用,只要来找老村长便是。
村印被老村长放到雕花箱子中,看到这一幕的村中年轻人立即站起来叫好,“好!”
如雷声一样的掌声顿时此起彼伏。
上河村村民高兴,自己村子的壮大。
小李村村民欣慰,总算能有一个安定的生活。
周自言坐在老村长家,稍稍偏头,便能看到这样一幅盛世景象。
虽然村中生活时有贫苦,可住在村子里的人,还是以最好的面貌来面对自己的生活。
若是敬宣帝看到,怕是又能大吃三碗饭,高兴自己治国有方吧。
流水席过后几天,周自言看了一下放置许久的烟灰,“不咋样,不过也行了。”
上好的墨条,制作工艺复杂,卖的也贵,并不适合马鸣沟。
马鸣沟需要的墨条,要制作快,还能使用。
周自言去村里村医家中,买来一点牛皮胶,熬胶成丝。
看着油亮亮的胶从手中滴落,周自言叹道,“古法制墨,其实还需要配药熬药,才能让墨条更为精致,条件有限,就先这样吧。”
宋卫风不了解制墨,也听不懂周自言在说什么,只帮忙端着陶碗,收集周自言手下的胶。
收集个差不多后,把胶和烟灰融合到一起。
这时候,就需要捶打,让胶和烟灰融合到一起。
周自言做好了捶打的准备,拾起木槌,猛烈锤下。
刚开始还带着雷霆万钧的气势,但不过三下,周自言便觉得胳膊酸疼,“哎哟……哎哟……”
腰侧还隐隐有抻着的感觉。
不是吧,他这个书生,真的这么没用吗?
宋卫风接过周自言手里的木槌,“周大哥,我来吧。”
“……”周自言扶着胳膊,默默退开,从干活主力军变成宋卫风的啦啦队。
宋卫风凝力于手,一锤顶过周自言三锤。
烟灰很快便和胶融合到一起。
不过融合到一起的凝状物,没有周自言想象中的亮,只泛着灰扑扑的光,看着并不好看。
周自言摸摸后脑,“东西还是少了,不知道最后做出来的东西能不能用……”
“少了什么?”宋卫风捶打时,还能分出心神来聊天,确实比周自言强许多。
“正儿八经的制墨,还需要放许多东西呢,猪胆,牛骨胶,珍珠粉,麝香……”周自言说,“更别说上好的墨条,还需要加入特殊药汁。其实,最好的那种墨条,研出来的墨汁可以入口,你说神奇不神奇。”
“确实……但也很贵吧。”宋卫风锤了许久,连他都累了,举起手中很紧实的一团,“周大哥,这样成不成?”
周自言上手捏了一下,很厚实,也很紧,“应该成了。”
宋卫风擦擦汗,“可这一团,也不像墨啊?”
“只是没有形而已,咱们这没有制墨的模子,其实本质差不多。”周自言不会做模子,只能放弃墨条的外形,“还得再放置十几天,估计得回镇上才能收了。”
宋卫风搬来已经染黑的簸箕,“那就继续放吧。”
做了这么久,一点成效都没见到,但宋卫风就是对周自言无条件信任。
周自言让他做什么他就做什么。
他们一行人回到上河村的时候,是秋日。
可秋日时光渐渐溜走,他们返回镇上的时候,已经入冬。
走之前,宋豆丁找出自己最喜欢的三支毛笔,一支留给杨先生,一支给宋大山,还有一支送给了小顺。
“你们要是有机会,就来镇上找我……”宋豆丁拥抱他的小伙伴们,“要是、要是你们能去科举,一定要告诉我。”
科举一途,十个读书人里,只有两三个能走。
他们不选择科举,宋豆丁理解,但若是他们选了科举,那他一定会为他们高兴。
宋大山和小顺跟着宋豆丁学了许久的课,既是玩伴,又是师生,现在拿了宋豆丁的毛笔,却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他们还小,也不知道自己的未来是什么模样。
当下只能用拥抱冲淡别离,希望在不远的将来,他们也能和宋豆丁在考棚相见。
盼望,盼望……
回去的路上,几个小孩全都歇了兴致,再没有之前来的时候,那股兴奋。
周自言挨个敲敲脑袋,“这次去上河村,有什么感觉?”
“说不出来。”宋豆丁捂着胸口,“夫子,我以前想当大官,是为了让许多像我一样的小孩,能去读书,可是我发现,我现在不用当大官就能做到。村子里好多娃娃都跟着我学完《千字文》了。”
“豆丁,你莫忘了,你已经是秀才了。”周自言用折扇点点豆丁的脑门,“你虽然年纪确实小,可你已有功名傍身,从前你只觉得秀才很厉害,你以稚龄考中秀才,是小天才,却还不明白秀才厉害在哪里,你又天才在哪里。你现在明白了吗?”
“……”宋豆丁眨眨眼,“对哦,我、我是秀才,我是秀才啊!我是可以正经教课的秀才,虽然我年纪确实小,但我是秀才啊!”
困惑许久的难题,在这一刻突然拨云见日。
他何必非要等到当大官再去做什么呢?
有些事,他现在就可以做了啊!
王小妞叽叽喳喳说着上河村的山清水秀,蒋庆庆在上河村学会了下河摸鱼,还捞到了许多大鱼。
“他们都夸我捞鱼有天赋嘞!”蒋庆庆一脸骄傲。
周自言无奈地敲了他一记。
庞大山和二棍认识了许多年纪小的小孩,都追在他们屁/股后面,大哥二哥的叫着。
原来当孩子王,这么快乐!
寡言的二棍提到上河村的生活,也忍不住露出笑容。
钟窍一的想法纯粹许多,他看着山间风景,道:“太苦了,这里的日子比起我之前过的日子来说,太苦了。可他们为什么就那么高兴呢?”
“子非鱼,焉知鱼之乐。”周自言闭上眼小憩,“你只看到了他们困苦的一面,没看到他们快乐的一面,自然无法理解他们为什么这么高兴。”
“待你日后回家,不妨多去看看另一面,或许你就懂了。”
钟窍一似懂非懂,不再说话。
回到春六巷,简单修整了两天,周家的小家塾又开始上课。
伴随着日渐寒冷的冬风,他们上课的地点从院中搬到堂屋。
阿穗日日备好暖炉和热水,这个冬天,过的确实比去年舒服许多。
阿穗和文秀都没跟着他们回上河村。
阿穗照看周家,文秀照看宋家。
所以文秀经常从阿穗这里取经,慢慢地,阿穗便把自己知道的所有东西全都教给了文秀。
什么管家之道,什么宫中点心技法,还有宫中规格礼仪……文秀努力汲取阿穗的知识,把宋家打理地井井有条。
宋父他们回家,都震惊了。
万万没想到,他们走了将近两个月,宋家却一点变化都没有,甚至好像更和睦了。
“涨钱,通通涨钱。”宋父摸着后脑勺,觉得不对劲,“难不成这个家没我能过的更好……?”
文秀避开脸,轻笑。
阿穗姑娘的东西,文秀可以学一辈子。
跟着阿穗姑娘学,好像就离宫中女官更近了一步。
宫中,那是文秀连想都不敢想的地方;女官,文秀更是长这么大,只听过几回。
宫中女官,只是文秀梦中,镜花水月一样的东西。
现在跟着阿穗姑娘学习,也算圆梦了。
宋卫风回家把关于马鸣书院的东西都收拾好,放到箱底最深处。
带着自己的笔墨纸砚,和宋豆丁一起去周自言家上课。
深冬来的忒快,宋卫风已经换上厚实的毛领夹袄,宋豆丁也把自己裹成了一个圆球。
去年宋豆丁也是个圆球,不过今年这个圆球,长高了不少。
周自言坐在堂屋上位,手边一碗瓜子,正捏着书卷阅读。
宋卫风和宋豆丁齐齐作揖,“夫子好。”
今儿是宋卫风上课第一天,虽然宋卫风和他关系一般,但周自言作为夫子,还是要例行公事。
“卫风,你坐,我考校你几个问题。”周自言收好方才疲懒的姿态,正襟危坐。
钟窍一忍不住和王小妞小声八卦,“周秀才不是和这个小哥关系匪浅么,怎么还要考校学问……”
“不知道……这是不是大人之间的……小把戏?”王小妞想到一个词,随口说出来。
钟窍一怪异地看了王小妞一眼,“你是个女娃,以后不要说这些……这些上不得台面的词,怪吓人的。”
那么凶悍的王小妞,一点都不像女娃模样,竟然还会说‘大人小把戏’,真让人起鸡皮疙瘩。
王小妞:“……”
什么人嘛。
所有人聚精会神,想看看周自言会考校宋卫风什么问题。
周自言喝了一口茶,“先背个文章,《诗经》里的《大雅·文王》。中间四五段。”
“……”宋卫风想了一下,张口背诵,“穆穆文王,于缉熙敬止……”
中间四五段,只是背诵,并不难。
周自言觉得也问不住宋卫风,便又换了一个题目,“《尚书·舜典》最后一段讲得是什么?”
“是……”宋卫风这回好好思考了一下,“三载考绩,三考,黜陟幽明,庶绩咸熙。分北三苗。舜生三十征,庸三十,在位五十载,陟方乃死。”
这是《尚书·舜典》最后一段的内容,不知道周自言为何又考校背诵?
“舜帝三年考察一次政绩,考察三次后,就会罢免昏庸的官员。”周自言终于说出自己真正的考题,“这等国策让舜帝时期,官员贤明,百工兴盛。若是联系到咱们现在,你当如何达到这个结果?”
此话一出,宋卫风愣住了,这题……怎么那么像科举会遇到的题?
宋豆丁坐在旁边,悄悄拉宋卫风的衣角,“哥,快回啊,就是一个论述,你随便说,言之有理就行。”
“……”瞎扯!宋卫风觉得宋豆丁在胡言乱语,这样的题目,怎么能随便乱说。
一道题,难住了宋卫风。
宋卫风站在原地,左思右想,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周自言并不着急,给足宋卫风时间。
宋卫风绞尽脑汁,心中渐渐成行一个答案,可在这样众人瞩目的情况下,他不敢随意说出来。
万一错了,岂不是要丢大人。
折腾许久,宋卫风松了口气,“周大……周夫子,学生答不出来。”
“你是不会回答,还是不敢回答?”周自言一眼看破宋卫风的疑虑。
“学生……”宋卫风作揖,不知道该不该承认自己那点小心思。
周自言点起宋豆丁,“豆丁,你来回答。”
“是!”宋豆丁站起来,先作揖,后回答,“回夫子,舜帝有的放矢,根据当时国情设立三次考察政绩之策,是落地于实际……”
“若是放到现在,论本县之情况,应当效仿舜帝之举,从实际出发,巧妙地利用本地文化与政策,培养人才……”
宋豆丁一点都不怯场,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便开始说自己的想法。
当然,说的都是一些简单易懂的东西,落到纸上,要再斟词酌句一番才行。
可就这么一篇文章,宋卫风已经惊了。
在他不知不觉时,宋豆丁竟然已经可以出口成章,回答问题?
来年乡试,他和宋豆丁可是‘敌人’。
如今‘敌人’已经进步许多,自己却还在原地踏步,连个问题都不敢回答,这可如何是好!
听完宋豆丁的回答,周自言满意点头,让宋豆丁坐下,“科举要考的内容,无非就是四书五经,所出的题目,自然也是从四书五经里出,可为什么年年都有的考试,却仍旧有人考不上?”
“是他们背诵不刻苦,学问不深吗?”
“不是。”所有人齐齐摇头。
周自言推开折扇,一边摇一边道:“还是方才那道题,若是童试时,出题人会问你们,舜帝的举措,是否正确,正确在哪里,错误在哪里。”
“到了乡试,便是通过舜帝之举,要你们联系到自身府城,如何透过舜帝之举,看破府城发展之路。”
“而会试,你们便要回答,现有国策之下,各方府城要如何发展,才能发展出各地的风采,而这份国策,又有哪些好,哪些坏。”
“至于殿试……”周自言突然笑了一声,似是回想到自己上一次殿试做的事情,“先前几轮,已经选出极有学问之人,殿试,就是看这个人适不适合为官,适不适合侍君。若还是这道考题,你们要回答的,就得是为官时要如何做,若是蒙受冤屈,要如何做,君要你做什么,你做还是不做……”
他当时也碰到这样的问题,他倒是记着要听从君令。
但他到底做了二十多年的现代人,没有把天子为尊的思想刻入骨髓,哪怕他写了要听君令,笔下还是潜藏自己的锋芒和傲气,敬宣帝一看就看出来他的野心。
风骨在身,满腔桀骜。
这是敬宣帝当时对他的赐称。
周自言一番话,好像说傻了他的学生们,各个都瞪大了眼睛。
“亲娘嘞……”王小妞第一次直面童试之上的科举,感觉自己再怎么学也不可能在考场上,回答出一份满意的答案。
难怪科举之路,如此之难。
其他等人,也有些泄气。
宋卫风撞了宋豆丁一下,小声道:“你怎么会回答这些问题的……”
偷偷探查一下‘小敌人’的内情,应该不过分。
“夫子一直在用这些考题训练我,我早就会了。”宋豆丁也悄悄回答,却在无形中气了宋卫风一把,“哥你别担心,其实不难的。”
“……”宋卫风移回身子,决定再也不要和宋豆丁说话,闹心!
周自言让宋卫风落座,站起来道:“我说那些并非是要把你们劝退,而是让你们知晓,科举并不是简简单单学好四书五经就能去的事情。”
“四书五经只是一个基础,再往上,你们要思考,要探寻,要从外面学更多更多的知识,才能在面对出题人的考问时,有学问做支撑,让你们能回答出出题人的问题。”
“是,学生知道了。”
宋卫风瞧瞧周围孩子的模样,也跟着这么喊了一句。
周自言重新坐下,“豆丁和卫风都要考乡试,你们学的东西,基础是一样的,以后就跟着豆丁他们的节奏上课。”
能跟上乡试的节奏,一个童试便不在话下。
宋卫风终于体会到了周自言的课。
钟窍一第一次体验时,差点累的回家。
宋卫风比他稍好一点,但看着周自言一天天发下来的考题,愁眉不展。
这周大哥,哪来这么多点子,怎么随便一句话就能出成考题,偏偏他还不知道怎么回答。
上课许多天,他竟然回回都垫底!
宋卫风愤怒,失望,但还是得提起毛笔,努力写下自己的答案。
“绿水养鹅,风水养人,各地方民生不同,如何在不同的民生中寻找共同……”宋卫风蹙起眉头,感觉不会,换下一个。
“啊太好了,是论语……”可宋卫风还没高兴一会,“‘巧言令色,鲜矣仁’,可若这人宅心仁厚,一心为民,这人为官,是否称职,是否有违君心……”
这都是什么和什么!
他怎么知道为官应该是什么模样,他从前接触过的官员,不是刑狱官便是游大人。
可那游大人,他只遥遥见过一个官服背影,哪知道是什么模样!
宋卫风第一次摊开袖子,趴到桌案上,“好累啊……”
在周大哥这里读书,真的好累。
周大哥到底怎么知道那么多东西,还来考问他们的?
宋豆丁写完自己的考题,搁下笔,“哥,你写完没有,咱们回去吃饭吧,我饿死了。”
“没写,一道都没写完。”宋卫风瞧见宋豆丁写满字迹的折本,“你都写完了?”
“写完了呀,总共才三道题,夫子也没要求字数。”宋豆丁又往宋卫风心上插上一刀,“随便写写就好了!”
宋卫风刚刚抬起来的头,又缓缓放下。
还是趴会儿吧,趴会好。
周自言突然从后厨方向搬来一块黑乎乎的石头,“卫风,卫风,快来试试咱们做的这块墨条……不对,这块墨石!”
之前在上河村做的墨石,一只放到现在。
他这个墨,没有墨条的形,但凡能有墨条几分用处,就算成功!
宋卫风洗净毛笔上的墨汁,蘸取清水,做足心理准备,轻轻划过周自言手上的墨……墨石。
笔尖瞬间染黑。
宋卫风在纸上写下自己的名字。
笔痕清晰,并未散墨,只是颜色不如墨坊墨条浓厚,看着有些浅淡。
算是……勉强能认出来字吧,味道也不如墨条有书香气。
待墨迹干了后,周自言拿袖子拼命擦拭,仍未见笔迹消失,周自言兴奋地举着这张纸,“成了!”
笔墨是消耗品,平时多为练习而用,并不用追求极致的染墨体验。
只要有心,一处沙地就能写字。
如今有这等制作快,不散墨的墨,肯定比沙地要强。
至于其他的颜色、香味……还是算了吧,有钱才能追求这些享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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