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考完第二天, 各考生的卷子都被送到岳南知府的府上。
孔瑞明作为本次考试的学政,已经等在府上。
岳南知府奉上考生的卷子,带着本府训导, 与他共同阅卷。
费了一天一夜, 他们才筛掉那些乱七八糟的答卷。
此时,为了杜绝舞弊, 就应该把选出来的卷子进行‘三连对检’。
也就是要将这些考生县试、府试的卷子都调出来,与本次省试的答卷进行对比。
看字迹, 也看文章思想,确保是一人作答才行。
如此一来一往,又过去一天。
距离省试结束,已经过去两天时间。
而各地考生都不能离开,正焦急地等在下榻的地方。
‘三连对检’一旦通过, 从岳南府出发的驿人们快马加鞭, 把岳南知府的口信传到各个需要的县城。
收到消息的知县立马收拾东西, 奔上岳南府。
而没有收到消息的知县,只留一声叹息。
这就证明本次省试,他们县的考生全军覆没了。
所以他这个知县不需要去岳南府参加最后的排名审议。
考生不行, 便是知县之责。
这一天,不知道又要有哪几位知县夜不能寐。
知县们陆续到达后, 还需要进行两轮审议。
初审只为选人, 二审则是为了确定最后的排名。
初审这一天,岳南府下面来了三个知县。
其他府城,和岳南府情况大差不差。
只是还有那府城之下,一个县令都没来的。
提前来到的那位知府恨不得以袖掩面, 丢人啊,丢大人啊!
这么多个府城, 怎的就他这里竖光旗?!
回去就抓教育,必须要抓!
岳南知府看见自己见过的三个知县,高兴地上前一人一个拥抱,“来了就好,来了就好!”
幸好不是他竖光旗!
这三位知县中,便有钟知县。
钟知县也高兴的不行,遥想去年,他还眼巴巴地看着其他县令前往府城,今年总算轮到他了!
他县里的考生们,争气,太争气了!
“好了好了,大家快就坐吧。”岳南知府招呼大家坐下,并介绍他身旁的孔大人,“这位是本次学政,孔瑞明孔大人。”
“孔大人。”坐下的几位县令纷纷起身行礼。
“大家都是同僚,不必如此,不必如此。”孔瑞明虚虚抬起右手,让大家重新坐下。
众位父母官围坐一圈,中间地上放着通过本次省试的答卷。
这些还不是最后的人数,他们需要再从这一堆答卷里,再继续挑选。
小厮丫鬟们上好茶点,众人便开始一个一个点评。
先点最后一名,倒着往前,最后留下案首和前三名。
“今年还有小哥儿参加童试了?”孔瑞明捻着一份答卷,言语中对哥儿女娘似是非常不满,“将时间耗在读书上,想必没有照顾好家中……”
“大人,咱们这一直允许哥儿女娘参加考试。”岳南知府提醒孔瑞明,“去年还有一名女子考过了乡试。”
“越来越不像话,越来越不像话啊!”孔瑞明想到是谁开了这个头,立刻气得牙根痒痒。
以前虽然哥儿女娘也能读书考试,但基本没有人家愿意送他们去读书。
反正都要嫁人的,还花那银子干什么!
就是那个讨人厌的竖子冒出来,办什么识字班,让一些乱七八糟的人都能认字读书。
这么多年下来,哥儿女娘可以读书考试俨然已经成为一条规矩。
孔瑞明很想把这份答卷按下去,但这里还有这么多下属官员。
他也不好当面驳斥这条规矩,只能捏着鼻子通过了这名哥儿的秀才功名。
钟知县一看,美得很,美得很!
这名哥儿不是别人,正是他们县里走出来的宋学子宋卫风!
立马用胳膊肘拐拐旁边的县令,“我这儿的,瞧见没,我这的。”
一名秀才,保住了!
钟知县旁边的县令,越看钟知县嘚瑟最脸越生气,忍不住悄悄‘呸’了他一声。
他们明年走着瞧!
一切都十分顺利,眼看着本次初审即将结束。
孔瑞明又捡起一份答卷,越看越皱眉。
“……叹往昔,朝不保夕。看今朝,人人皆可认字读书……”
如此不着调的想法,如此异想天开的文章,何其熟悉!
那个竖子!
难不成那个竖子有儿子了吗?!
岳南知府方大人看孔瑞明神态不愉,接过孔瑞明手中的答卷,“这位考生思想新奇,不失为一种新的想法……”
岳南知府往下一看籍贯,乐了,“马鸣沟钟知县,何在?”
“下官在。”钟知县整理好着装,在一众知县羡慕嫉妒的眼神中站起来,拱手作揖。
“这位宋镇声宋学子,你可熟悉?”岳南知府佯装查看宋镇声的户籍,特意在众人面前点出这名学子的特殊,“宋镇声今年才七岁?”
“回大人,宋小学子已经过生日了,按虚岁来说已经八岁。”钟知县笑呵呵回答。
他掌管的马鸣沟里出现一个七岁小考生,是他今年最大的惊喜。
其他县令一听宋镇声才七岁,立马开始小声交谈。
“怎的才七岁?”
“七岁参加童试不奇怪,竟然还被他考过了!”
“真是奇才,怎么就生在钟老头那里,气煞旁人!”
钟知县听着这些恨他的话语,一点都不觉得难受,反而更高兴了。
瞧瞧,瞧瞧,这就是他们县的实力。
孔瑞明感觉自己吃了一大口苍蝇。
在朝上要见到那竖子的狂言也就算了,现在那竖子好不容易外派了,结果又来一个七岁的小竖子。
受不了,完全受不了!
孔瑞明揣起手端起架子,眉毛更加压上他的眼睛,显得正义凛然,“才七岁,能懂什么家国大事,不能点,不能点啊。今年缓他一缓,稳一稳小孩的心态,明年再点也不迟。”
一番话说的有理有据。
钟知县一听这话,面色一白。
是了,虽然宋镇声年少成才,可他毕竟才七岁。
这个年纪,实在不能服众!
若是学政大人非要压一压宋镇声的气势,那宋镇声本次够呛拿到秀才功名。
不过钟知县心中也有怨言。
七岁怎么了,七岁的宋镇声能走到今天,就证明他比许多大人都有学问!
科举从未限制过年纪,若真按照年纪来说话,那年迈老人还有可能身体抱恙,思想顽固,凭什么上了年纪的人就不被质疑,小小孩童就不允许?
这是什么道理!
可官大一级压死人,钟知县只是一名小小的县令,纵然胸膛气得起起伏伏,也不敢直接顶撞这位来自庆京省的学政大人。
钟知县身边的县令见了,都害怕钟知县当场像炮竹一样炸掉。
完了完了,老钟头的肺怕是被气灌满了,得离远点,离远点……
钟知县虽然不敢说话,但岳南知府却可以。
他对这个小孩子还是颇有好感的,开口道:“科举选人,从未看过年纪,古有甘罗十二为相,今天就是点了他为秀才又如何?不过是一个秀才而已。”
钟知县在心中不停点头,正是如此。
不过是一个秀才,而且还不是什么案首,做什么不能给七岁的宋镇声?
做什么非要人家再等一年?
一年时间,谁知道又有什么别的变数,机会可不等人!
“秀才怎么了?你们莫忘了,过了秀才,便可以去参加乡试,若是连乡试都过了,那可是举人!”孔瑞明今天好像就和宋镇声杠上了,说什么也不让宋镇声成为秀才,“况且他才七岁,品性尚未固定,若是他将来移情易性,又有举人功名,到时候祸害邻里,你们谁能负责?谁能负责!”
他以前吵不过那个竖子,现在还能吵不过这几个人吗?
他横竖就是不想让这个和竖子很像的人做秀才!
“还未发生之事怎能评判?”岳南知府也奇怪了,这位学政大人怎么像吃错药一样胡乱咬人,“况且下官已见过宋镇声的夫子,那人清俊坦荡,绝非恶人,还是本次县试的案首,由他教导,宋镇声绝不可能成为大人口中的恶人。”
“噢?他还有夫子呢?”孔瑞明心中冷笑,“若是他那位夫子能保证担起宋镇声的教育,那倒是可以考虑一番。”
钟知县冷汗直流,他看出来了,这位孔大人,今天就是不打算通过宋镇声了。
他将求救的目光看向岳南知府,盼望这位大人能说两句话。
岳南知府直接站起来,让钟知县坐下,“钟知县你先坐。”
“大人!”钟知县把最后的希望寄托于岳南知府身上。
岳南知府和孔瑞明四目相对,气息焦灼。
这宋镇声是他府下县衙的学子,若是宋镇声以七岁稚龄成为秀才,那就是他这一府的福气!
到时候他的政绩上也能大写一笔。
况且这位学政大人说的话简直胡搅蛮缠,都没有什么正经理由,他更不可能退让了。
训导和岳南知府是多年的老搭档,他甚至岳南知府此刻的想法。
虽然他肯定支持岳南知府,但明面上,他们不能在大庭广众之下,让好好一个审议会变成吵架的菜市场口。
于是拍拍手,叫来丫鬟们,为各位大人上了一些降火气的瓜果点心。
岳南知府心领神会,重新邀孔瑞明坐下,放缓声音道:“让几位大人见笑了。大家都是为了治下学子,何必大动肝火,先休息休息,咱们再来商议。”
有岳南知府先让步,孔瑞明也不是傻子,顺着台阶点点头。
只是这股焦灼的气愤,并未散去。
上来的瓜果都是当季的鲜果,爽口清甜,但堂下众位大人,还是难以下咽。
钟知县旁边的县令,差点让手中的果子噎住。
环境不好,再好的瓜果也食之无味啊!
“宋镇声的夫子既然是案首,那应当已经是秀才了,不如就叫他来问一问。”岳南知府提议道,“左右他已经是秀才,无需避嫌。”
但其他人并不同意,“可他到底是宋镇声的夫子,与考生有千丝万缕的联系。不妥。”
岳南知府一想,确实也是,便再也不提。
休息了小半个时辰,撤下所有碗碟,众人又开始新的讨论。
孔瑞明虽然官阶高不少,但岳南知府一直据理力争,强硬的态度和孔瑞明不相上下。
孔瑞明没办法,只好眼睁睁看着岳南知府把宋镇声的卷子放到合格那一边。
哼!
不过初审,待明日,他再找个好理由打出去便是!
孔瑞明悠闲自得的姿态,谁人看不懂?
看来这位马鸣沟的宋镇声学子,今年怕是要竹篮打水一场空了。
钟知县一口老血呕在喉中,差点当场气晕过去。
可他们能怎么办,官大一级压死人。
孔瑞明不仅是皇上钦点的学政,还是乙昭洞孔家的嫡系子孙,有这样两层身份在,他们谁都不敢直接与孔瑞明对上。
就连岳南知府,争到现在,额头和后背已被汗水濡湿,手脚也泛凉,已是极限。
明日……怕是悬了。
离开岳南知府府邸的时候,钟知县是被人扶着出来的。
学子考试,考得上考不上都正常,可他却不能忍受这种毫无理由的批判。
什么年岁太小,什么品性不定,钟知县又不傻,这分明就是私怨!
可怜那七岁的小娃娃,好不容易鼓起勇气参加童试,若是知道了真相,该如何自处。
钟知县一想到宋豆丁的模样,气得直哆嗦。
他打听到周自言等人下榻的客栈。
职责所在,他什么都不能说。
但钟知县包含愧疚的眼睛,已经出卖了一切。
“一年……一年不过什么。既然考完了,就好好玩玩,带小宋学子逛一逛这岳南府。”
“多……多多照看小宋学子,多熟悉熟悉这里的路。明年……明年再来的时候就不用慌张了。”
“……学生知道了。”周自言心如止水,点点头。
钟知县没说宋镇声的事情,但这几句话出来,他已经明白了。
初审结束,豆丁没过,所以钟知县才会让他务必关注宋豆丁的心态。
今年不行,明年再来。
学政不能连任,明年他们这里就换人了,到时候以宋豆丁的学问,一定可以考上秀才。
不用多想,肯定是孔瑞明从宋豆丁的文章上看到了他的影子,所以祸及到豆丁身上了。
明年确实可以再来,可今年,宋豆丁已经努力了大半年,他不能让宋豆丁就这么离开。
周自言独自一人在客房里思考许久,穿好透绿外袍,把宋豆丁交给宋卫风,“豆丁,夫子出去一趟,去拜访一位友人。”
宋卫风牵着宋豆丁,看到周自言此刻的眉眼有些寥落。
这样的神情,他只在宋家小院见过一次,此后见到的都是泰然自若的周大哥。
周大哥……这是遇到什么事情了吗?
怎么又露出这幅神情了呢?
廖为安在旁边听着,面露不解,“周夫子在岳南府哪来的友人……”
他的友人不是都在庆京省吗?
周自言来到驿站门口,孔瑞明是从庆京省来的京官,所以现在就住在这里。
他敲开驿站的大门,将怀中写好的一封信,递给门边首位的侍卫,让他们转交给孔瑞明孔大人。
那人点了点头,揣着信离开。
没过多久,周自言便被请了进去。
还未走到孔瑞明的厢房,他就已经听到孔瑞明的大喊:“竖子!本官就知道是你!”
厢房内点着灯,透过模糊的格心,周自言能看到房内有三个人的人影。
想必是岳南知府和钟知县二人,他们定是为了宋豆丁的事情,又来找孔瑞明商谈。
事已至此,再退回去也没必要了。
周自言深吸一口气,做好掉马的准备,推门进入,朗声嘲笑道:“孔大人,别来无恙啊。许久未见,上次被在下撞的肩膀可好些了?”
房间内,岳南知府还有钟知县都在。
现在全都齐齐看向周自言,眼中似乎还带着诡异的惊诧。
方才他们与孔大人坐在一起,想再商议一下宋镇声的事情。
没想到孔大人收了一封门卫送来的信,立刻将信扔到地上,让门卫把人带进来。
然后就开始背着手,在房间内不停踱步,一边踱步还一边叱责某个人。
‘竖子’‘不着调的混账’‘杀才’等词汇层出不穷,完全不像一位大人该有的模样。
孔大人扔下的那封信,他们也瞧见了。
上面只有三个大字——‘孔老贼’!
苍天哟,这是哪位神仙,敢这么叫孔大人?!
没想到竟然是周夫子?
听周夫子的语气,似是与孔大人甚是熟稔,难不成他们以前在庆京省就认识了?
第62章
钟知县第一个反应过来, “周秀才,那封信,莫不是你送的?你疯了不成!”
他偷偷告密不是为了让周自言过来送死的!
“知县大人, 知府大人, 学生多谢两位大人为小宋学子仗义执言。”周自言从钟知县的信中看到,岳南知府和钟知县对宋豆丁的爱护之心。
所以他深表感谢。
“无事。”岳南知府摆摆手, “只是你太鲁莽了,你不该来的。”
这件事, 他和钟知县会努力,何需一位小小的夫子出头?
“学生若是不来,想必孔大人会失眠的。”周自言拜谢完两位大人,直直看向最前方的孔瑞明,端起一幅笑眯眯的模样, 甚是亲切可爱, “孔大人, 您说呢?”
这小老头,碰哪里不好,非要来针对自己。
看来他走了一年多, 让这小老头忘了‘戴帽子’的滋味!
“竖子,你怎的到这里来了!”孔瑞明重新坐下, 为了不丢面子, 还顺便赐给周自言一把椅子,“你这混不吝的玩意,不好好在京里待着,反而跑到这里来兴风作浪, 还教出来一个宋镇声,你安的什么心?!”
即使这个竖子现在笑出一朵花来, 孔瑞明还是冷不丁打了冷颤。
天杀的,他就知道,除了这个竖子,全天下还有谁有这样随意又狂妄的思想!
消失了快一年时间,现在突然出现,真晦气!
“学生受恩与陛下,特意为陛下培养学子,何错之有?”周自言在三位大人不敢相信的目光中坐下,与孔瑞明平行而视,不卑不亢。
“你这样的人多了,才是我大庆不幸,哼。”孔瑞明一甩袖子,显然是想到了一些不太美好的回忆。
周自言不想和他扯这些,直接开门见山,“孔大人,宋镇声的学问有何不妥?为何就因为他七岁,而不允他秀才功名?”
“钟知县,是不是你说的?”孔瑞明被责问,没有回答周自言的话,反而去攻击钟知县,“大庆律是怎么规定的,钟知县,你莫不是忘记了?”
一道大庆律压下来,直接压死钟知县。
好一招祸水东引!
“哎哟!”钟知县被揭了老底,一时不知道怎么回答。
因为他这一手,做的确实不对。
他身为一方知县,在省试结束之前都不能和考生接触,这是规矩。
可他当时真的气不过,所以才……哎哟,这可怎么办好!
“孔大人,钟知县爱民如子,也不让明珠蒙尘,何错之有?”周自言避重就轻的揭过钟知县的问题,一句话又把话题拉回来。
周自言揣着袖子坐下,虽然坐于低位,却还是扬着头向上询问,“反倒是孔大人您,为何要因为年纪问题,阻碍一位学子为陛下效劳?宋镇声虽然年纪小,可从小便想通过科举,为陛下效劳,为百姓效劳。孔大人这一手,怕是阻断了一位学子的拳拳爱国之心啊。”
‘啪叽’,一顶熟悉的大帽子扣在脑袋上。
孔瑞明牙根又开始痒痒。
又是这样,又是这样!
每次他们起争端,这个竖子就给他扣帽子。
他现在脑袋上的帽子都能顶到屋檐上了!
“古有甘罗十二岁为相,曹冲称象,还有小神童元嘉一一心六用,难道还不足以说明智慧与大学问,从不局限在某段年龄吗?孔大人,您读圣贤书这么多年,不会不知道这些事情吧?”
周自言和孔瑞明相识已久,早就摸出一套对付他的办法,现在一顶又一顶帽子直接扣到孔瑞明头上,扣的不亦乐乎。
孔瑞明突然觉得自己脑袋很重。
他忍不住扶了一下额头,却只摸到自己光洁的额头。
天杀的,他现在真以为自己头上有帽子了!
“竖子,本官不过是想压一压宋镇声的心态,你就准备了这般多说辞来巧言令色,当真是巧舌如簧!”孔瑞明稳坐高位,无理搅三分,“七岁孩童,就算读过几本圣贤书,又能明白什么道理?”
“莫忘了,就算他是神童,那也才七岁!若是叫他仕途顺利,将来若是变了性情该如何?不过压一年而已,挫挫他的锐气,好叫他明白天外有天,人外有人的道理。”
“他要是当真有真才实学,明年再来,这秀才的功名总不会让他丢了就是。”
孔瑞明一番话说了停,停了说,似乎经过慎重考虑。
他话中意思,看起来并不针对宋镇声。
只是压一压宋镇声的心态,好像也说得通。
毕竟七岁实在是太小了,明年再来也不迟。
钟知县和岳南知府险些被说服。
都觉得孔大人不愧是学政,考虑的好像是比他们周全一些。
周自言听完,点点头。
然后在孔瑞明满意的眼神中站起身,躬身作揖,“孔大人,学生有几个问题想问问孔大人。”
抬起上目,眸中还是像刚才那般平平淡淡,却就是叫人无法拒绝。
他从行礼到询问,礼仪满分,叫人找不出一点错处。
可他此刻的姿态……若是孔瑞明直言拒绝,今天恐怕不能全须全尾的离开。
“你说。”孔瑞明坐直身体,好像一根绷紧的弦。
这么多年的防备的姿态,天杀的,已经形成本能了。
“宋镇声此次科考,是否为自己作答?”周自言负手而立,温声慢问。
“自然是。”孔瑞明点点头,这点他还是可以确定的,若是宋镇声涉嫌舞弊,那他的卷子现在也送不到自己手里来。
“那就是说宋镇声并没有舞弊的嫌疑。”周自言非常满意,“大庆律规定,有舞弊行为者,剔除童生身份,不得参加科考,既然宋镇声没有舞弊,那他的成绩就算数。”
钟知县一脸茫然。
周夫子这是在说什么?
岳南知府的表情也有些迷茫,看着不比钟知县明白多少。
事实上,他们现在对于这位周夫子的真实身份还有诸多谜团。
不过现在最重要的,还是宋镇声的事情!
“竖子,你到底要说什么?”孔瑞明面对如此平静的周自言,心里有些警惕。
不对劲,非常不对劲。
要是以前的话,这竖子早就东拉西扯,搬出一堆话来压他了,怎的现在还在说一些没有用的话?
周自言面向钟知县,拱手,摆出一幅温和模样问道:“钟知县,您是本县县令,敢问宋镇声是否为马鸣沟人?”
钟知县下意识站起来,与周自言行礼,“不错,正是本县人士,而且是土生土长的本地人。户籍从未变动过。”
钟知县说完话才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
他竟朝着还没有官身的周夫子做官礼!
奇怪,他刚刚怎么就鬼使神差的做了,难不成是周夫子方才和孔大人交谈的姿态太平静了么?
“大庆律规定,参考的人必须是大庆子民,所以宋镇声既是大庆子民,又无舞弊行为,敢问孔大人,他的成绩为何算不得数?”周自言在钟知县这里得到想要的答案,立刻换了一副嘴脸,冷脸相对孔瑞明。
“科举不光是本朝的大事,更是万千读书人的大事。多少人都等着科举结束,一朝鲤鱼跃龙门,改换门庭,从此为国效力,实现自己的远大志向。”
“当今圣上有多看重读书人和科举,孔大人,我想不会有人比您更清楚了。陛下每每关注科举,为的就是选择那些有抱负又有良心的读书人。陛下一颗心都抛在朝政上,早早熬白了头发,还累垮了身体。孔大人,您现在又是在做什么呢?”
孔瑞明真是糊涂,因为一时意气,就随意压下一位考生的卷子,这还是陛下亲选的学政呢!
何其可笑!
若是科举都不能公平,那这全天下的读书人还不如早早吊死算了!
“陛下在选人,您却在拦人。说什么压一压心态,凭什么要压,为什么要压?”
“宋镇声并未做错什么!您所想的那些不过是一些还未发生的事情罢了,为什么要拿还未发生的事情来责难一个,凭借自己学识而考过童试的学子?这是什么道理?”
“如果还没发生的事情都能拿来定罪,那活在世上的每个人,岂不是从出声就背负无数罪孽?孔大人,你身上又背着什么错处?!”
周自言说到这里,重重拍了一下椅背。
孔瑞明被这声响吓了一跳,肉眼可见的跳了一下。
孔瑞明:“……”
晦气死了,晦气死了!
周自言背起手,“古往今来,少年人最是朝气蓬勃。这大庆的未来,不在您的手上,不在我的手上,而是在民间千千万万个正在成长的少年人身上!少年人的未来,便是大庆的未来。”
“您这一手,可是阻断了大庆的未来啊!”
“学生人微言轻,若是孔大人执意要这么做,那学生也只能想办法上报朝廷,盼朝廷给学生一个合理的答复。”
周自言双目微张,像极了受到冤屈,无处寻说,只能依靠朝廷的无辜模样。
“好好好,你去上报,你去上报,你现在就写折子!”孔瑞明一看周自言要找陛下做主,气不打一处来,再看看周自言那幅死人模样,更是生气。
“你不写我替你写!”
“我写它个十七八份,反正一份也送不到陛下手上。送到了陛下也不看,他从来只向着你!”
提到折子,孔瑞明心里就痛。
他看不惯周自言,弹劾了他不下百份,可那百份折子,全都石沉大海。
陛下就好像没看到一样,他有时候真想直接问问,陛下,您看到折子了吗?
如果看到了,为何不拿出来议呢?
“孔大人,您莫要胡说,您的折子何时没有送达过?”周自言可不背这个黑锅,笑道,“只是您折子写的没甚道理,所以陛下才不愿意看。”
陛下确实不愿意看,于是把折子全都扔给他这个被弹劾的当事人。
他府里现在应当还存着孔瑞明弹劾他的折子。
忒占空。
孔瑞明当即感觉胸口一阵痛,眼前还频频发黑,“……”
这些话,说了还不如不说。
他这是被气的啊!
他就知道,和这个竖子说久了,定会折寿……定会折寿!
钟知县眼看两个人把话扯到天边去,立刻出声提醒道:“周夫子……镇声,镇声!”
可千万别忘了这回是为了什么而来!
周自言当然没忘,但辩论也要有中场休息的时间。
他现在还真不能把孔瑞明逼急了。
孔瑞明现在是实权在握的学政,如果孔瑞明打定主意,哪怕毁了名声也要发泄一把,那豆丁就真的会被祭天。
以前他还能把豆丁拉回来,现在……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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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自言突然觉得自己好没意思。
从前大权在握时,觉得累,觉得苦,每天都徘徊在尥蹶子的边缘。
现在恢复成一介白身,他又开始时常渴望权利的便利。
人是不是从来如此?
得到的,就不珍惜;失去了,又开始后悔。
“孔大人,您为宋镇声着想,是您心善。但宋镇声此次参加童试,也是下了一番工夫的,若是空手而归,这对于一名七岁的孩子来说,更是不可承受的打击。您本想压一压他的心态,若是压过了,反倒成了宋镇声的磨难,那便不美了。”
周自言不急不躁,卷起自己的袖子,主动为孔瑞明斟茶。
“苦难并不能为学子带来什么,唯有鼓励与支持,才能让学子拥有继续前进的动力!”
不等孔瑞明回话,周自言立刻把茶杯塞到孔瑞明手里,强硬得很。
孔瑞明握着茶杯,竟没狠狠摔下。
“古往今来,多少年少人在小小年纪便以成就风采,就说那宋镇声,不过七岁年纪,就敢为了自己的友人,与旁人对峙公堂,却不卑不亢,熟背大庆律令,而且现在还通过了童试。一介小小孩童,能有此成绩,足以见,年少资历不能与学问挂钩。宋镇声小小年纪就有这样的本事,可那些比他大许多的人,没有他的成就,却只因为年纪大,便能压他一头,是否不妥?”
孔瑞明这人,迂腐,气人,和他说一句话能被气三天。
但他确实不算什么十恶不赦的恶官。
周自言以前总和他吵架,已经摸出一套对付孔瑞明的套路:先带大帽子,然后再松口顺毛。
一套组合拳下来,孔瑞明基本都能被劝服。
当然,孔瑞明事后反应过来了,一定会后悔,然后弹劾自己。
不过那都是后话了。
谁在乎,谁在乎!
周自言深知打一棒子就得给个甜枣的道理,所以说得缓慢又诚恳,再没有刚才咄咄逼人的气势。
再加上他斟茶的举动,还有一点低头的意思。
孔瑞明看在眼中,受用非常。
他本就只是为了泄私愤,到底要对宋镇声做什么,还真没有这个想法。
说到底,宋镇声不过是一个七岁的农家孩童,就算考过了童试,于他也没什么交际。
他只是单纯的看宋镇声不顺眼而已。
一天下来,这股邪气慢慢也就消散了。
孔瑞明现在散了心中的想法,突然感到后怕。
这竖子是宋镇声的夫子,要是宋镇声在他这出了事,竖子一定会为宋镇声找回公道,把他那点破事散播的到处都是!
他是陛下钦点的学政,若是因为一己之私真的压了学子成绩,一旦传出去,那他的名声,可就真的扫地了!
到时不光是陛下责难,恐怕家族里也不会绕过他。
真是邪门了,怎么一遇到和竖子有关的事情,他就失了神志!
这件事,都怪竖子!
孔瑞明想了半天,终于找到了罪魁祸首。
他现在终于狠狠摔下手里的茶杯。
瓷杯粉碎一地,飞起的瓷片划过钟知县眼前。
钟知县此刻的心,就和眼前碎裂的瓷杯一样,“……”
完了,这下彻底完了。
学政大人看样子是气得不清啊……
“竖子!”孔瑞明明目张胆的,指着周自言鼻子埋怨,“若不是因为你,本官也不会差点犯下大错,你这个害人精!”
以前害人,现在还害人,害人精!
周自言听到孔瑞明的无端指责,心里却松了口气。
孔瑞明这是准备退步了。
“是是是,害人精,学生是害人精。”周自言摸着鼻子承认,虽然他完全不知道自己错哪儿了,“那宋镇声……”
“罢了罢了,他既有胆气来参加童试,那便给他一个机会。本官且等着,看他将来能走到什么地方去。”孔瑞明瞥了周自言一眼,非常为难地给了宋镇声一个‘通行令’。
钟知县闻言,喜上眉梢,悬着的心终于放下来。
一天一夜,整整一天一夜!
宋镇声的秀才功名,总算保住了!
周自言对这个结果非常满意,不枉费他费这么多口舌。
孔瑞明看着面前的人,突然想到什么,“竖子,你在这里到底是在做什么?这都多久了,怎么一直见不到你人影?”
以前每天都能见,常常被气到。
可现在都一年多了,还是不见他的身影,奇怪,当真奇怪。
“孔大人莫不是思念在下了?”周自言藏手于袖中,不知道怎么解释,干脆就不解释。
孔瑞明刚才因为生气,揪乱了自己的胡子,周自言看不过去,给他顺了一下。
顺便也揪掉几根。
谁还不会泄愤了!
钟知县瞧着,刚刚放好的心又提起来。
那可是学政!是从翰林院来的学政,陛下钦点的学政!
他的周夫子哟,怎么和撸猫似的对待学政大人!!
谁知道钟知县预想中的,学政大人骂人的场景并未发生。
孔瑞明只是愤怒地收回自己的胡子,让周夫子滚蛋。
周夫子就揣着手,笑眯眯地顺势往后退了一步。
钟知县:“……”
他昨天是否没睡好,所以今天还未入睡就开始梦魇了?
第63章
孔瑞明摸着自己宝贝的胡子, 看向堂下的岳南知府和钟知县。
别以为他不知道这两个人为了什么来,不就是为了一个宋镇声么!
一个秀才的功绩而已,给他们, 给他们!
“行了, 既然宋镇声的事情已经定好了,二位, 是不是该回去歇息了?”孔瑞明拍拍手,随行的侍女提着灯笼小心地等到岳南知府和钟知县身旁。
待会他们若是起身, 那她们就得送两位大人去府邸门口。
钟知县和岳南知府互相看了一眼,皆是有些摸不着头脑。
他们这回确实是为了宋镇声的事情来的,可还没等他们开口呢,这位周夫子就‘哐哐哐’,对着学政大人一顿说, 竟然就给办成了!
周夫子和学政大人, 到底是什么关系?
难不成……是孔家遗留在外的血脉?
可周夫子也不姓孔啊!
此时已经渐入深夜, 在场四个人,只有周自言还算年轻。
剩下三位,都已经上了年纪, 熬不了夜了。
按照孔瑞明的性格,周自言觉得自己可能会被留下, 于是劝两位大人先离开, 剩下的,有时间再解释。
钟知县活动了一下僵硬的身体,不服老不行啊,这才坐了一夜, 腰背就已经开始疼痛。
岳南知府弓着身子,与钟知县一起告退。
果不其然, 周自言被孔瑞明叫住。
“竖子,你到底在做什么?”孔瑞明还是想不明白,一朝官员,怎么可能平白无故消失近一年之久!
不仅消失,还改头换姓,教学生去了!
陛下倒是说过一个理由,可他怎么都不相信!
周自言盯着孔瑞明看了一小会,觉得这是个机会。
之前遇见陆明学,他已经知道,敬宣帝瞒下了他被撤职的消息。
可陆明学不是京官,也没有途径知道更多的消息,眼前这个孔瑞明可是实打实从庆京省来的官员,还有哪个人比孔瑞明更适合套话?
“你急什么,时机到了我自然会回去的。”周自言重新坐到位置上,神色淡淡,话里有话。
他也不算骗人,等他考过科举,时机到了,就回去了。
至于孔瑞明要怎么理解,那就看他自己了。
孔瑞明一听周自言这话,立刻不愉,“真不知道陛下怎么就这么喜欢你,本官倒真希望陛下是真的把你发配边疆!”
他就知道,陛下说的什么发配边疆,一定是骗人的。
瞧瞧,瞧瞧,这人不是在这海边小镇活得很滋润?!
周自言眉梢一动,似乎抓到孔瑞明话中的关键。
发配边疆?
难不成是敬宣帝说自己犯了错误,被发配边疆了?
“孔大人,你怎知我不是从边疆又回来了啊。”周自言时刻关注着孔瑞明的表情,想从他的一言一行中,拼凑出他走后的事情。
孔瑞明嗤笑了一声,眼角的皱纹都被气开了,“就你?肩不能提,手不能抗,你若是能从边疆走来这里,我孔瑞明的名字倒着写!”
“也不知道陛下和你在打什么哑谜,说你顶撞天子,惹怒天颜,然后就被发配边疆。好好一个京官,居然被派到这等地方……且慢,陛下找的说辞,不会是你提出来的吧?”
这般不着调的理由,定不是陛下想的,一定是这个竖子想出来的!
“我和陛下的事情,怎么能全都告诉你。”周自言模棱两可地回答,顺便讽刺了一下孔瑞明。
孔瑞明身为天子下臣,一心为君。
平生最痛恨的就是有不如他的人,比他更讨陛下欢心。
很不幸,这个人就是周自言。
所以这也是孔瑞明讨厌他的原因之一。
果然,孔瑞明被讽刺后,真就像个河豚一样差点气炸。
他背起手,不停地在房间里踱步,胡子也被气得一翘一翘。
“竖子,竖子!陛下真是被你蒙骗了!”
“你不要以为你能一直俘获圣心,早晚有一天,陛下一定能亲手将你赶出京城!”
“你这个杀才,到底是从哪里冒出来的,从前怎的从来没听过你的名号!”
孔瑞明骂了周自言一堆话,周自言左耳进,右耳出。
不就是骂两句,从前听得还少吗?
无所谓,无所谓!
他甚至还想拍拍孔瑞明的肩膀,让他不要生气了。
因为他已经被敬宣帝,亲手赶出京城了。
不过这件事,看起来好像没有表面那么简单。
孔瑞明许是骂累了,终于坐下休息,看到周自言现在健健康康的,他叹了口气,“唉!不管怎么说,还活着就好,还活着就好啊!”
“之前你放浪形骸,惹了京城那几大氏族的人,他们好像盘算着要收拾你呢。本官还以为你这个竖子,恐怕要折在氏族手里,没想到你真是祸害遗千年。”
虽然他和这竖子不对付,但有大庆律文在,他只想用学问把竖子打下去,让他认输,并不想看到竖子横尸街头。
周自言藏在袖中的手陡然握紧,面上带笑,“怎的,他们还想悬赏我项上人头不成?”
早在他冒犯氏族利益的时候,就已经想到了自己可能会发生的结果。
大不了就一座孤坟,说不定千百年后他又出生了呢。
孔瑞明瞥了周自言一眼,眼中嫌弃之情只多不少,“你真是不知道死字怎么写……”
“罢了,你要是不这么胆大妄为也不是你了。”孔瑞明摆摆手,“你看你现在活得不是好好的?他们估计也就是说说罢了,这里可是天子脚下,谁敢动手?”
周自言差点因为孔瑞明这句话笑出声。
孔瑞明这个小老头,虽然脑袋不聪明,可极为幸运。
孔家远在东边乙昭洞山城,在民间享有盛名,避世不入世。
京中纷纷扰扰,和孔家没太大关系。
孔家家大业大,嫡系支族子孙遍布大庆各个角落。
孔瑞明是孔家后人,还是嫡系那一支。
再大的动荡,只要孔家不倒,就不允影响到孔瑞明这个嫡系子孙身上。
这就是氏族的力量。
况且,孔瑞明平时忠孝为君,所以孔瑞明即使是孔家后人,在天子打算削权的时候,还能稳坐翰林院官员一职。
和自己一比,身后站着一个庞大家族的孔瑞明可太幸福了。
周自言回头看看自己,身后什么都没有,难怪总被氏族拿来当筏子戳。
他也算看过好几本权谋小说的人,通过孔瑞明透露出来的一点信息,周自言拼拼凑凑,差不多能猜个大概。
估计那些氏族子弟真的恨极了他,所以找了一个机会联名上书,给敬宣帝施压——要么让他滚,要么让他死。
敬宣帝没办法,只能选择让他滚。
周自言后面几年虽然和敬宣帝总是在公事上产生矛盾,但他自认对敬宣帝为人有几分了解和信心。
所以敬宣帝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努力给他一线生机。
这才有了现在的‘周自言’。
误打误撞,周自言竟然在各方势力的竞争之下,意外恢复自己的真名,从而能用真名再走一遭。
命运回旋拨转,一失一得,当真神奇。
得到真相的周自言心中大定,此时月上半空,再不走就要宵禁。
明日还有最后一次审议。
再过一轮,省试的名单就会彻底确定下来,再无意外。
周自言不得不提醒孔瑞明,“孔大人,明天——”
话还没说完,孔瑞明不耐烦打断周自言,横眉冷对,“你要说什么?本官在你眼中就是那等言而无信之人吗?”
“是,孔大人从来都是说一不二。说弹劾就弹劾,一刻钟都不能耽误。”周自言笑着讥讽。
孔瑞明咬紧牙关,“本官只恨弹劾的还不够多,早晚能把你这等无法无天的人赶出京城!”
“孔大人,在下现在可已经不在京城了啊。”周自言展眉轻笑,甚至闲散地伸懒腰。
孔瑞明看在眼里,只觉得竖子现在和路边平民百姓无异,毫无方才的风度和礼仪。
他自小受的都是家族教育,礼仪风气片刻不敢忘,何时有过这么懒散的情况?
现在看到周自言这般模样,更加嫌弃,只觉得两个眼睛都被污染了。
这竖子,除去一张脸,真是哪哪都没有读书人的模样!
“孔大人,这一夜下来,在下真觉得疲惫。”周自言还想从孔瑞明这里抠点东西出来,于是故意摆出一幅想留宿的模样,“孔大人心善,不如就让在下借宿一夜吧,也好闲话家常,聊聊过往。”
他们的过往,那可是一个精彩!
睡前说一遍,这一整夜都能气得睡不着,孔瑞明才不会留下他,一定会想办法把他赶出去。
孔瑞明果然也知道他们的精彩过去,所以说什么都不让周自言留宿。
挽着袖子满屋找笤帚,想把人直接扫地出门。
周自言扒拉住门框,看看天色,两道长眉纠结到一起,“孔大人,马上就要宵禁了,您这驿馆和在下的客栈相距甚远,在下万一被巡街的官差逮住……”
孔瑞明嘴角隐隐抽动,立马从怀中掏出一个钱袋子放到周自言手上,带着万分的嫌弃和驱赶之意,“快滚,快点滚!拿着钱租辆马车,现在就滚!”
“得嘞,在下这就滚蛋。”周自言摸着手里沉甸甸的银袋子,嘴角的笑意在夜色中都能看得分明。
孔瑞明连送行都不愿意送,只扔给周自言一个灯笼,让他自己滚。
然后关上门,独自坐在正堂上,看着还留有余温的茶盏出神。
他刚刚并没有刨根问底,不是不想,而是不敢。
竖子以前就和陛下极为亲近,现在更是不知道在打什么哑谜,他虽然很想知道真相,但也怕追问的太紧,惹怒陛下,反而得不偿失。
既然竖子不提,那他也就不问了。
不过他也不是傻子,自然看得出竖子现在隐姓埋名,装模作样的和岳南知府、钟知县等人相处。
哼,等着吧,他必定会给竖子一份大礼,好让他知道自己的银子不是白拿的!
周自言回去后什么都没说,只沐浴一番,沉沉睡去。
翌日申时,省(院)试放榜。
大庆对科举的重视非同一般,省试作为童试最后一道关卡,对于各府官员和考生而言,更是重要。
放榜之前,各地知府和学政带着官差衙役,一路敲锣打鼓,找到文曲星君庙,奉上定好的秀才名单,点香告神明。
冉冉的檀香萦绕在名单之上,久久不散。
这一份小小的名单,即将会改变许多考生和人家的命运。
檀香燃尽,官差衙役会取走名单,快马加鞭回到知府衙门门前的告示栏。
贴上,击鼓。
沉重入心的鼓声,昭示着本次省试的结束,也预示着考中的考生,即将拥有全新的开始。
周自言他们的客栈距离府衙不近,所以他们早早就出发,提前坐到府衙旁边的茶摊,焦急地等待。
廖为安还有些担心孔瑞明的事情。
周自言老神在在地让他不用担心。
孔瑞明虽然是个老贼,但他是个守信用的老贼,既然当着岳南知府和钟知县的面放宋镇声一马,那就一定会遵守诺言。
宋豆丁紧紧抱着宋卫风的身子,把头埋到宋卫风胸前,“哥,我怕……”
他害怕自己考不上,害怕面对老爹失望的目光。
害怕不能做小伙伴们中那第一个考中秀才的人。
还有巷子里的各位伯伯婶婶……他们都对自己有那么大,那么大的期待,要是自己没考上,该怎么告诉他们啊……
宋卫风搂着宋豆丁,目光沉静,却不说话。
要是以前,他还能安慰豆丁两句。
可他现在也紧张的要命……算了,他们兄弟俩还是抱着取暖吧,这时候,说什么都没用了。
周自言看着宋豆丁的行为,抿起唇线。
豆丁都七岁了,怎么还和这么黏糊,他哥可是个小哥儿……不成,回去得和豆丁讲一下七岁不同席的事情。
廖为安顺着周自言的目光看到旁边的宋家兄弟,心下了然,清咳两声,“周夫子,人家俩是兄弟!”
别以为他不知道周自言在想什么,太离谱了!
“我知道,我就是想想罢了。”周自言白了廖为安一眼。
君子论迹不论心,他当然知道自己的想法有多荒谬,但他就是想想!
想想又不犯法,也不会叫别人知道。
廖为安:“……”
行,反正他说不过周夫子,就这么着吧。
日头渐渐西沉,现在府衙门口坐满了等待出榜的考生和亲眷。
有的稳坐位上,品茗闲谈;有的背着手走来走去,时不时看向街口,仿佛多看两眼,就能把报喜的官差看来似的。
随着时间的慢慢推移,人心开始浮躁。
就连一开始安稳看书的考生都放下手,忍不住开始搓手等待。
宋豆丁直接把自己藏进宋卫风怀里,只要他不听不看,就不会知道自己没考上的事实。
宋卫风拍拍宋豆丁的后颈,豆丁能藏在他怀中,那他又能藏到谁怀里?
此刻他也紧张死了啊!
虽然环境嘈杂,但当街口传来第一声马蹄声的时候,众人还是听到了。
瞬间将所有目光移到街口。
慢慢地,一匹高头黑马,从远方疾驰而来,逐渐出现在众人眼前。
“来了!贴榜的来了!”
不知道是谁喊了这么一声,就是往滚烫的油锅里扔了一把火,点燃府衙外考生们的心。
“快让我瞧瞧,让我瞧瞧,在哪儿呢?”
“别挤,别挤!不能再往前了,前面是官府拉的线,超过去要掉脑袋的!”
为了确保官差能准时到达,岳南知府提前规划处一道专供官差使用的路。
只能官差走,旁人但凡越过一点,都要挨板子。
虽然严苛,但也保证了报喜的官差能第一时间到达府衙门口,张贴放榜名单。
高头黑马越来越近,来报喜的人赫然是那陆明学。
他一身黑装,手持木匣,骑马穿过街口,来到人最多的地方,陆明学放缓速度,以免伤到行人。
只是陆明学慢了,周围的人可急了。
“大人,大人您再骑快点吧!”
“是啊大人,大家伙都等着呢!”
“我们自己往后退,我们自己退,您快些,快些啊!”
陆明学‘嘿’了一声,他是为了怕伤到人才慢下来的,结果人家还不领情。
不过那也不能快,万一真伤到了那就是个大麻烦。
任凭路两旁的考生如何劝说,陆明学还是保持一个速度,缓步前进。
终于来到府衙门口,陆明学稳停黑马,滚鞍下来,当着所有人的面打开手中木匣。
木匣上还有一把金锁,陆明学完完整整展示了一遍木匣的隐秘性,确认无误后,他当众开锁,从木匣中拿出鲜红的喜榜。
还未展开,又是好一番展示。
好叫这些围观的人看到,从确定名单告神明开始,名单就从未有别人见过。
确认好一切后,陆明学举起喜报,‘唰’地展开,上面写着密密麻麻的名字和籍贯。
还不等最前排的人看两眼,陆明学打开早就备好的浆糊,把喜榜贴到告示牌上。
做完这一切,陆明学抱拳,朗声道:“诸位!喜榜已贴。不可硬闯,不可踩踏,看完即走。”
前排考生忍着激动的心情,齐齐拱手,“多谢大人。”
陆明学把自己的黑马交给前来的小厮。
身后府衙立刻列队走出来两队着甲官兵,直接守在告示牌两边,炯炯目光扫过在场所有人,不怒自威。
在这样的示威下,原本骚动的人群顿时冷静了一些。
陆明学这才下令,撤除禁令,允许他们上前查看名单。
等候已久的考生们迅速拥挤到告示牌之前,一个一个找寻自己的名字。
省试放榜,出现排名。
第一排第一个,那必然是本次省试的案首。
剩下的依次往下排列,即使是最后一名,只要名字在这份喜榜上,那也算考中秀才!
“中了!我中了!我终于是秀才了!”
有那找到自己名字的考生,看到熟悉的红纸黑字,立刻眼泛泪花。
这些人,有的年过半百,有的风华正茂。
不管他们起点如何,现在总算走到一条道上了。
也有人找了半天没找到自己的名字,只能颓丧地坐到地上,“没中,又没中……怎么能又没中呢!”
“娘,爹!孩儿对不起你们啊!”
“无颜归家,无颜归家,不如死了算了!”
考生欲轻生,立刻被守卫在旁边的官兵拿下。
大喜的日子,他们绝不会让任何人影响放榜。
周自言他们没挤到前排,好在宋豆丁跳到宋卫风肩膀上,仗着身高,一眼就看到告示牌。
宋豆丁立刻充当起传话的小工具人,一个一个找名字。
他最先找的,自然是自己和宋卫风的名字。
第一排……没有。
没事还有第二排……
第二排,还是没有,稳住,稳住!
第三排……
找到了,第四排中段,红纸黑字,板板正正的写着‘宋镇声’!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宋豆丁激动地抓起宋卫风的头发,“哥!哥哥哥哥哥!我看到我的名字了,我的名字!第四排!第四排!我中了,我中了,我是秀才了,我是秀才了!!”
“嘶——”宋卫风倒吸一口凉气,没打断宋豆丁的激动,“你快找找我的名字,还有我呢!”
“来了来了。”宋豆丁又继续往下看,终于在后面第三排上,找到了宋卫风的名字。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宋豆丁又开始抓宋卫风的头发,“哥哥哥哥哥哥!我也找到你了,找到你了!从后往前数第三排!你看,你快看啊!你的名字,你也中了!你中了!哈哈哈哈哈哈!”
他们老宋家出了两个秀才,老爹要是知道了,一定能给他买一堆糖葫芦!
廖为安和周自言还在往前挤呢,人家宋豆丁已经看完两个人的名字了。
“……”周自言再也不挤了,他提起自己被踩掉的鞋转头就走。
廖为安狼狈之下,只能求助宋豆丁,“豆丁啊,你看看有没有廖叔叔带来的那几位哥哥的名字。”
“好嘞!”宋豆丁知道他们俩都考中了,心情颇好,再多找几遍都不嫌累。
“廖夫子,我没找到你说的那个人啊……”
“没找到诶,廖夫子,这个名字我都找了两遍啦!”
“……”
廖为安一合扇子,叹道:“哎,没想到只过了两个人。”
一个是宋卫风,另一个是和宋卫风交好的叶朗,唉!。
他回去可怎么和山长交代……不过幸好,考过两个人,总比一个都没过强。
第64章
周自言等在外围, 亲眼看着眼前的考生们,或眉飞眼笑,或伤心欲摧。
仿佛人间百态, 皆浓缩到这小小的一轮考试中。
现在从府城出发的报喜官差应当已经狂奔在官道上。当夜就能抵达各位考生所在县城。
把这个好消息广而告之, 让全县的人都知道,他们县今年又考过了多少位秀才。
茶摊老板许是被身边的考生们感染, 即使科举于他这样的普通老百姓来说,远在天边, 但他还是忍不住为考上的学子激动。
这人啊,一旦通过了童试,就算正式脱离泥腿子行列了。
哪怕最后只是一个秀才功名,那也可以见官不跪,享有朝廷给的粮食, 将来再找一份好活干, 日子获得和和美美的, 不知道有多好。
宋豆丁和宋卫风帮着廖为安找全人名后,左挤右挤,终于顶着有些散开的头发, 从人群中挤出来。
“娘嘞,太吓人了, 咋这么挤。”宋豆丁抱着宋卫风的脖子, 心后怕怕。
马鸣沟的集会都没有这么拥挤,太吓人了,万一有牙人牙婆在这儿等着,岂不是很容易就能拐走他这样可爱的小娃娃!
宋卫风把宋豆丁放下, 刚刚他就是扛豆丁的主力,豆丁只需要找人, 他还要憋着一口气,避免被其他人踩踏,差点没累死。
挤这一遭,头发都乱了。
现在总算能长舒一口气,再把散到脸颊边的头发重新梳理上去。
“豆丁,卫风,你们现在都是秀才了!”周自言眉眼带笑,拱手作揖。
宋卫风和宋豆丁相视一笑,曾经点灯熬夜苦读的日子逐渐远去,眼前只剩下那鲜红的喜榜,手随心动,俱都弯腰作揖,“周大哥,同喜!”
“多谢夫子!”
廖为安也被宋家兄弟俩带的有些热泪盈眶。
他身为马鸣书院的掌院,大掌拍到宋卫风的肩膀上,一切尽在不言中。
宋卫风感受到肩膀上灼热的力量,立刻转身,恭敬地向廖为安行礼。
若是没有山长和掌院的教导,他宋卫风绝不可能走到今天。
“好了,咱们回去吧。客栈里还有好些人等着呢。”周自言牵起小豆丁的手,吆喝那师徒俩别在大街上谢师恩,不如回客栈摆一桌好酒好菜,再慢慢谢。
“走,咱们回去!”廖为安一挥袖,与大家离开这个乱糟拥挤的地方。
回去的路上,廖为安除了替宋卫风高兴,还有些担忧。
他和周夫子都深知放榜的拥挤,所以看榜这天没让其他考生跟着来。
当然,也是怕有人没考上,万一晕倒在现场,他们两个人管不了。
可是现在他们书院就考过了两个人,他要如何面对其他人殷切的目光,然后残忍地告诉他们:你们没考中?
这是否太打击人了一些……他们到底都是自己的学生,他真的做不到。
“唉!”廖为安走着走着,就开始叹气。
与旁边喜气洋洋的两个考生格格不入。
周自言稍微一想,就明白廖为安在担心什么。
主动走过去劝解道:“这是所有考生必经的一条路,瞒着反而不好。考不过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结果,发生时就已经结束,它不是重点。重点是考不过以后,要如何重新振作起来,更好地读书,这才是你这个夫子要考虑的事情。”
“……”廖为安沉默片刻,点点头,“周夫子说得对,我确实不应该担心要如何告诉他们,而是应该担心怎么让他们重新振作。”
可他那些学生,有的已经参加过好几回,如何能受得住这个打击?
还有那第一次参加的,开门红没等到,反而等来了一个落榜,这份经历也太不美好了。
“唉!”周自言腹有千言万语,可他现在是秀才,从他口中说出那些话,轻飘飘的,没有任何说服力,还是别说了。
把所有事情都交给时间吧,时间说不定会消化好一切。
幸好他这边只有一个考生,而且还考中了!
真是不幸中的万幸。
周自言慈祥地摸了摸宋豆丁的脑门,由衷感谢宋豆丁此次童试顺利通过,让他这个夫子免去思考如何安慰之苦。
回到客栈,周自言叫走了叶朗。
只留下廖为安和其他没考过的考生。
廖为安见状,一字不发,拱手道谢。
嗨,大家同为夫子,不必如此。
叶朗被周自言叫走,摸不着头脑,结果刚到周自言的客房,立刻被宋卫风狠狠抱住。
“叶兄,叶兄,你过了!你过了!我们都过了,全都过了!你可以回家去见你爹娘了!!”
叶朗的脑袋像被人用重棍狠狠敲击了一下一般,眼前发懵,“宋兄,宋兄,你说什么?你再说一次,你再说一次!我过了,我真的过了?”
“过啦!”宋豆丁抱住叶朗的腿,仰着头甜兮兮地笑,“还是我看的你的名字嘞,查了三遍,绝对没错!叶哥哥,你现在是秀才啦!”
“……”叶朗突然转身朝着家乡的方向重重跪下,磕头大喊,“爹,娘!孩儿做到了,孩儿做到了!”
小时候面朝黄土,背朝天,不知山外还有什么,也不知道离开土地他还能做什么。
一大家子都挤在一间小小的木屋中,麻木地生活着。
好像这一生在种地,此后子孙代代,都是种地的,永远不可能离开那座大山,看不到外面的风景。
可他现在做到了!他终于没有辜负所有人的期待,他现在可以带着家里人,离开那座大山,见到外面的繁华,他做到了!
宋卫风看着叶朗这副模样,立即回忆起家中老父因为不认字,而被人欺骗落泪的场景。
鼻尖一酸,只能偏过头去,不让旁人看到泛红的眼眶。
宋豆丁也慢慢落下自己的手,捂着眼睛抽噎。
苦读多年,终于开花结果。
家中有了两个秀才,他们家就可以去商入士,再也不用被人欺负!
从此以后,老爹出门能挺起腰杆做人,也不会有人嘲笑他们宋家没有一个读书人。
一切都会慢慢越来越好。
周自言作为唯一一个没有落泪的‘狠心人’,默默叫小二打一盆热水,准备一块毛巾,顺便温好热茶。
待会这三个人哭完了,一定眼睛红肿。
他可不能让他们脱水。
另一边的廖为安,在说出落榜的结果后,客房里只剩下死一般的沉寂。
看着眼前一张张不敢置信,又呆滞的面庞,廖为安坐到他们对面,想着周自言说过的话,沉声开口,“瞧瞧你们这副样子,不过一次童试落榜而已!有何可怕的?书院不会因为你们落榜就生气,也不会瞧不起你们,你们还是书院的学子。”
“只要还在书院一天,书院的夫子们就会尽心尽力的教导,让你们能再去参加!不过是重来一次,你们读书几载,连这点勇气都没有吗?”
“都做好了!”廖为安一个一个把学子们看过去,“只要你们自己不放弃,书院就绝不会放弃你们!”
“……”学子们好像还没想明白,依然无法相信自己的落榜。
廖为安叹了口气,也不逼迫他们能这么快就走出来。
留下房间,安静离去。
顺便吩咐小二,定时过来送一趟晚膳,别叫这些失魂落魄的人饿死了。
这边的氛围太压抑,廖为安思索再三,敲响周自言那边的客房。
还是沾沾喜气吧。
推门进入,廖为安就看见叶朗和宋卫风坐在椅子上用毛巾敷脸,而宋豆丁正躺在床上,正被周自言用毛巾擦眼睛。
“你怎么过来了?”周自言按住捣蛋的宋豆丁,用热毛巾帮他敷眼。
哭过以后一般都会眼睛痛,若是用热毛巾热敷一下,会舒服很多。
“唉,我那边简直是无处落脚,整个客房全叫他们的悲伤之气填满了。”廖为安一看宋卫风和叶朗的眼睛就知道他们一定是哭过,也不点破这点小尴尬,只当没看见。
“咱们什么时候启程?”周自言问道。
廖为安想了想,“明日?如何。”
“应当不行,知府说不定会办庆功宴。”周自言想了一下往年童试的规矩,摇了摇头。
“啊!夫子,廖夫子,能不能越快越好啊!”宋豆丁躺在床上,盖着毛巾咋呼,“我要回去吹牛!”
他现在可是秀才了!他要像螃蟹一样横着走过吉庆街!
“你要是敢学螃蟹走路,就给我回去抄书。”周自言眼睛一眯,一眼看透宋豆丁的小九九。
他能接受宋豆丁适当的庆祝,但不允许宋豆丁像个螃蟹一样招摇过市。
如此没有君子之风,要是落人口实,传到乡试主考官耳中,宋豆丁就等着后悔吧!
宋豆丁听了,又仿佛没听到。
嘿嘿。
周自言照着宋豆丁脸上的毛巾拍了一下,陷入兴奋的宋豆丁立刻冷静下来。
手脚放平,乖乖听话。
这辈子,他除了老爹和哥哥,就怕周夫子嘞。
周自言猜得没错,第二天,岳南知府的请帖便送到各位秀才手中。
因为几人参加过一次钟知县办的庆功宴,再去岳南知府的庆功宴,心中有了一点底气。
再加上童试已经尘埃落定,他们不用怀揣着紧张的心情去赴宴,脸上的笑容也多了些许。
周自言本来不在邀请之列,但是孔瑞明亲自点名要他来。
他也只能参加,然后坐到宋豆丁旁边的位置。
席位上,主座之上,是岳南知府和孔瑞明。
他们旁边的,是陆明学。
本次省试,他们三位大人出力最多,所以受到的感谢也最多。
各个秀才公都端着自己的酒碗,大着胆子感谢三位大人。
三位大人此刻也卸下之前冷硬的面具,笑着接受所有人的答谢。
周自言虽然也在席座上,可他没参加最后的省试,所以也轮不到他上前感谢。
而且他过去感谢,上面那三位怕是都坐不安稳。
尤其是孔瑞明。
可能气得连酒都喝不下去。
岳南知府分别给这些新鲜出炉的秀才公们分派笔墨纸砚,外加白银十两。
十两银子,放在一户普通人家,够一大家子舒舒服服的活好些年。
刚刚考中秀才就能拿到白银十两,足够了。
周自言自然是没有银子的,因为像他这样的案首,单独派发赏银。
现在他的银子,应该就在去马鸣沟报喜的官差手中。
挺好,以后每个月也算有了个一个稳定的进项,堪比现代的铁饭碗!
宋豆丁第一次拿到这么多白花花的银子,差点从椅子上晕过去。
当他得知自己以后每个月,还能拿到朝廷发的白银二两和米面粮油后,彻底从椅子上掉下去。
乖乖,他才七岁,就可以攒媳妇钱了!
媳妇,等豆丁长大,不用攒钱就能直接娶你嘞!
宋卫风摸摸手里的银钱,小小的松了口气。
他和豆丁日后读书要用更多的钱,自己能拿到朝廷奖赏,就能分担一下宋父的压力。
这样最好,不然他良心难安。
岳南知府从省试结束,就没传唤过宋豆丁,看样子是不打算叫宋豆丁知道省试发生了什么事情。
心地良善,高风亮节。
但宋豆丁不能完全无知无觉。
周自言推了宋豆丁一下,让他把银子收起来,附耳道:“你可知道夫子放榜之前去找谁了?”
“谁呀?”宋豆丁把银子藏到胸前,愣是在胸前鼓起一团,甚是滑稽。
周自言只笑,“夫子之前是不是说过,省试是由多人判卷,最后才敲定排名。你年纪这么小,今天能做到这里,可是托了两位大人的福。”
“……嗷。”宋豆丁眨了两下眼睛,突然明白了周自言的意思。
他年纪小,学问又不是顶尖出彩,肯定不能服众。
夫子说这话的意思,就是说他能拿到这个秀才功名,是台上两位大人据理力争来的。
岳南知府之前好像对他很有好感,这次能记着他,一定是对他十分伤心,而学政大人能不因为他年纪小而对他有偏见,更是难得!
他得去好好感谢两位大人才是!
“多的不用多说。”周自言一看就知道,宋豆丁明白了,他轻轻敲桌,“只说一些寻常的感谢话即可,这等科举幕后的事情,不宜多谈。”
“明白了。”宋豆丁捧起小酒碗,乖乖等着上去表达感谢之意。
轮到宋豆丁的时候,他像普通小孩一样‘哒哒哒’跑到两位大人面前,掐了自己大腿一把,惶恐又真诚,带着一些未被规训的鲁莽天真作揖,“两位大人之恩德,学生此生不敢忘!必定牢记教诲,始终如一,为国效力!”
小小孩童捧着酒碗,大喊‘为国效力’的场景,滑稽可爱。
“哈哈哈哈哈哈!”岳南知府捋着胡子哈哈大笑,端起自己的酒杯,轻轻碰了一下。
他本无意让小宋学子知道这些事,没想到周夫子如此上道,还是让小宋学子明白了。
小宋学子也没让他失望,并未声张,也未招摇,是个可造之材!
“……”孔瑞明倒是第一次见到这个宋镇声,褪去之前那层偏见,现在再看这个小娃娃,只觉得好笑。
这么小一个小孩,就算他顺顺利利考过后面的科举,可能也才十几岁。
他真是老糊涂了,竟然因为竖子的事情,险些害了一个小娃娃!
孔瑞明看看下面正襟危坐的某个‘害人精’,笑着把宋豆丁招过来,“小学子,本官与知府大人顺应陛下旨意,为朝廷选才,只有一个标准那就是爱才。只希望你将来长大,能不忘记今时今日的心境,好好读书,做一名栋梁之材!”
“学生一定铭记。”宋豆丁抿起嘴巴,重重点头,显得十分认真。
孔瑞明十分满意,他又道:“回去吧。你是本次省试年纪最小的一名学子,朝廷还有一份礼,等你们回家之后就到,你与你夫子好好接着啊,千万别忘了。”
“诶!”宋豆丁清脆地应下,回去就把原话告诉了周自言。
周自言抬头,只看到孔瑞明一个后脑勺,差点气笑。
孔老贼就是孔老贼,一点亏都不吃。
若真是给豆丁的大礼,只要他自己好好接着就是了,为什么非要说‘让你夫子接着’。
那份大礼,分明就是给他的!
小老头估计憋着什么坏,想折腾他呢。
既然如此,那他就好好等着,看看孔老贼能出什么花招!
吃席到最后,台上三位大人尚存清醒。
底下的秀才公们已经飘飘然了。
见状,岳南知府也不再留人,一人嘱咐了一句,就让他们各自回去休息了。
早点休息,早点启程返家,把省试的成绩报告给乡里!
参加一次考试,宋豆丁和宋卫风,还有叶朗,一人拿了十两银子,全都乐得睡不着觉。
宋豆丁掰着手指头算,十两银子能买多少糖葫芦。
宋卫风却在计算,如果他要继续往上读,还需要多少银子……
叶朗则捧着那十两银子,一点一点计划要给家里置办什么东西,给小弟小妹买两身新衣裳,给爹娘准备更便利的农具,让他们不用再那么辛苦……
周自言看他们并没有因为考中秀才而意忘形,花天酒地,满意点头。
他这次南下之行,最大的收获应当就是这些大庆民间学子。
这些独属于大庆的未来力量,风华正茂,充满力量。
最重要的是他们醉心学问,单纯至善。
只要像他们一样读书人越来越多,大庆何愁发展?
甚好!甚好!
周自言心怀感慨,吹灭客房蜡烛,换来一室昏暗寂静。
翌日,大家又在岳南府逛了一圈,买了好些当地产品。
两手提得满满当当,准备回家!
而此时的宋家,宋父用过午膳,正坐在院子里巴巴看向门外,“哎,咋还没回来?”
距离报喜都已经过去三四天,可他家那两个娃娃,现在还不见人影。
巷子里的周夫子也没有消息传回来,他一个老汉守在家中,等得快死了。
文秀为宋父斟茶,“老爷,两位少爷应当已经在回来的路上了。您不如去歇息一会吧,晚上还要和周掌柜吃酒席呢。”
自从报喜的人来过后,家里上上下下,那股喜气就没散下去过。
而得知宋家出了两个秀才的人家,也都提着礼品上门,非要和宋家攀亲戚。
宋父哪见过这样的场景,也不知道该怎么选择,他想的很简单,只要他都应了,就不算得罪人,也不会给家里孩子拖后腿,干脆全都去,全都见!
所以这么些天,宋父日日都在吃酒,都快成酒蒙子了。
提到周掌柜,宋父打了个酒嗝,拍拍肚子,“再这么喝下去,怕是要撑不住咯……”
宋家外头,日光正好时,巷子里的长辈们都拎着一个小板凳出来,坐在大树下闲话家常。
从前跟着宋豆丁他们学习的娃娃们,现在只跟着王小妞他们学认字。
在宋豆丁参加考试的这些时间里,这些娃娃们都已经背过《三字经》和《千字文》了。
一些还在吃糖块的小孩子,俨然已经变成家中的小小顶梁柱。
但凡有不认识的字,就拿到家里,让娃娃们认!
花婶子绣了一会手里的帕子,突然放下,眼睛也往巷子口撇去,“这都几天了,周夫子他们咋还没回来?”
“是不是在岳南府被人绊住脚了。”庞大娘想到大山给她讲的话本,挑着说出来,“听说那些有钱人家都喜欢会读书的孩子,每次都会留下他们,喝酒、吃肉,谈亲事哩。”
“给宋小哥说亲还说得过去,可豆丁才几岁。”花婶子笑着摇摇头,觉得庞大娘这些猜测有些不靠谱。
其他人听了,想想宋豆丁平时的模样,都温和地笑起来。
庞大娘也觉得自己这个说法有些奇怪,‘啧’了一声,不说了。
“还是读书好啊,你们看宋老哥家,一下子出了两个秀才,这家底一下就不一样了!”
章伯母家在巷子前头,只要有人经过,她家就能看个一清二楚。
“我可看好几天了,这几天,天天有那些好料子衣裳的管家丫头去宋家送东西,老贵了。”
花婶子直接放下手里的活计,“是啊!宋老哥以前还是住在乡下村子里,现在不仅有了自己的铺子,连秀才公都有了,而且还是俩,这是泼天的福气啊!”
“要我说,还是周夫子厉害。”章伯母说,“你们看那周夫子,平时不声不响的,一去考试,就拿了个案首,直接变成秀才。而他教的豆丁,才几岁啊,现在都是秀才了!我看将来师徒俩去考举人都有可能,到时候宋老哥家指不定还有什么际遇呢。”
“那周夫子到底什么来头啊?咋这么厉害。”花婶子琢磨了许久,“以前都没听过哩。”
“听说周夫子是从京城来的,当时豆丁不是要招认字的先生么,周夫子就去了,没想到和豆丁极为投缘。”庞大娘听庞大山说起过这件事,便拿出来和大家分享,“这就是周夫子和豆丁的缘分,旁人羡慕也羡慕不来。”
“虽然咱们赶不上豆丁,但你们看小妞他们,现在跟着周夫子读书,也学的恁好!”章伯母家孩子太小,不算周夫子的直系学生,将来还不知道是什么光景,言辞中多是羡慕。
“等大山他们跟着周夫子也去考个秀才出来,老姐姐,你就算熬出来了。”
花婶子也点点头,“大山是个孝顺孩子,他肯定会为家里奔个好前程。”
庞大娘心中一动,看向不远处正在教认字的大山,“要真有那一天就好了……”
“就是小妞那孩子……不知道王家有没有后悔。”花婶子撇嘴,“王大可是没过府试,他和小妞的差距越来越小了……将来小妞若是也能考个秀才出来,王家就等着哭吧。”
“王家说不定没憋什么好屁。”章伯母啐了一口,“王大可不是个老实的。小妞在宋家住这么久,他们连看都不去看,不光是生气,我估摸着,是在等豆丁童试结束呢。豆丁要真是考中秀才,那才正好符合他们的心意。到时候拿小妞出来说事,非要小妞和豆丁订个娃娃亲,宋老哥那般心善,能不答应?”
“这……这心也忒黑了吧!”花婶子和庞大娘全都愣住。
可转念一想,小妞在宋家住了这么久,真要拿出来一说,不清不楚的,还真不好说话!
第65章
大家伙都是在巷子里住了许多年的老街坊, 从前都没想过自己的邻居竟然是那等卖儿卖女换银子的人。
“王家这个黑心肠的人家,迟早要遭报应的!”庞大娘家三个孩子,而且常年没个男人, 她都没想过卖孩子, 王家爹娘都在,还有一个自己的饭铺, 又不是穷到吃不起饭,也不是什么战乱时期, 怎么可能连个孩子都养不起呢?!
章伯母以前不知道是做什么的,好像对这些肮脏事门儿清,她压低声音道:“这些话咱们自己说说就行,以后多看着些,绝不能让他们害了小妞和宋老哥, 也不能影响咱们在周夫子心里的模样。人家好好一个秀才公, 万一厌了巷子里的事情, 搬走了,那苦的还不是巷子里的娃娃。”
花婶子点点头,重新拾起手里的绣工活, “造孽哟。”
几位长辈正聊着,头顶的树叶儿被风吹的簌簌作响, 似乎还混杂了一些牛车碾过地面的声音。
“吱嘎吱嘎”的声音越来越近, 坐在最外面的街坊仔细听了一会,站起来招呼大家,“巷子口好像进牛车了!是不是周夫子他们回来了?!”
“哎哟,快去看看!”
“走走走, 别坐着了,万一真是他们, 咱们好迎接秀才公啊!”
花婶子、庞大娘和章伯母立刻叫来还在认字的娃娃们,一个牵一个,抓紧往外走。
远远地,坐在牛车上的周自言便看到熟悉的邻居们一个接一个从巷口转角出现。
驾着牛车的老汉扬起鞭子,冲着巷口大喊:“秀才公回家咯!”
宋豆丁抱着自己的小包袱,神情兴奋。
哎呀哎呀,明明是住了好几年的巷子,怎么这回回来,这么新奇呢?!
好像哪哪都不一样了。
牛车在巷口停下,周自言多拿出几枚铜钱交给车夫,“多谢大伯。”
“甭客气,秀才公再会!”大伯收了钱,笑容更深,说了两句吉祥话便离开。
宋豆丁站在巷口,掐着腰大喝一声:“王小妞,蒋庆庆,大山,二棍,我宋豆丁回来啦!”
他宋豆丁‘衣锦还乡’咯!
“豆丁!!”
“豆丁,你终于回来了!”
“宋豆丁!”
四个小孩蹿在所有人最前面,直直冲着宋豆丁而来。
一见面就抱在一起,紧接着手拉手转圈圈,用独属于他们自己的庆贺方式,欢迎宋豆丁。
宋父终于急匆匆从拐角处走出来,形容仓促,脚上的鞋子好像还没穿好。
一边提一边往宋豆丁这里跑。
抱着自己的好大儿狠狠亲了一口,“可想死爹了!”
宋豆丁捂着脸咯咯直笑,从老爹身边走的时候,他还是一个上房揭瓦的调皮娃娃,再回来,他已经是秀才公啦!
“爹,我以后就是秀才了,你可不能打我屁屁,县老爷都不能随便打我屁屁!”宋豆丁说地那叫一个理直气壮。
“啥?!”宋父还真被唬住了,县老爷都不能打,那他一个小商户,岂不是更不能打了?
周自言迈步上前,敲了宋豆丁一记,“宋伯父,不用担心,若是豆丁调皮,该怎么训怎么训,咱大庆没有这个说法。他吓您呢。”
宋豆丁被周自言揭穿谎言,立马捂住眼睛藏到宋父怀中,假装刚刚说话的不是自己。
宋卫风才收好自己和豆丁的包袱,“爹,我们回来了。”
宋豆丁接过自己的包袱,乖乖站在宋卫风身边。
宋父捏住宋卫风的肩膀,好好把孩子看一遍,“回来了就好,回来了就好!”
虽然出去一趟,家里就多了两个秀才,可他何曾与两个孩子分离这么久啊,这些时日的分别,实在难捱。
其他伯伯婶婶都跟在宋父身后,搓着手,擦着脸,不知道该不该上前。
以前他们三个只是巷子里的住户,可他们现在是秀才公啊!
那可是见官不贵,上了朝廷记录的秀才公,他们这帮平头小民,还能像以前那样和他们相处吗?
周自言看到宋父身后的街坊邻居,自然也看到他们眼中的激动,和身上的手足无措。
轻轻推了宋豆丁一把,笑道:“豆丁,你不是买了许多岳南府的特产,要分给大家么?”
“哎对对对!”宋豆丁立刻蹲到地上,打开他的小包袱,把自己精挑细选的小玩意拿出来,“花婶子,这个是给你的……”
“大娘大娘,这个是给弟弟妹妹的!”
“刘叔,这个是给你用来喝酒的……”
被宋豆丁叫到名字的长辈看看对方,‘哎’了一声,走到宋豆丁跟前,摸了摸他的脑袋。
宋豆丁还是如之前一样,仰头甜笑。
只是考了个秀才而已,他还是宋豆丁嘿!
“豆丁啊!”花婶子第一个把宋豆丁抱起来,掂了掂小孩的重量,“胖了不少。”
章伯母从后面叫出自己的娃娃,牵着他的手嘱咐道:“快去摸摸你豆丁哥,将来你也能考个秀才,快去!”
“好喏。”小娃娃乐颠颠地跑过去,沾喜气去咯!
周自言背着手,站在一旁,他身边也慢慢围拢许多人。
只是周自言现在的形象实在太高大,与其他人产生不小的距离,街坊邻居们都不敢轻易上前。
在大家伙眼里,周夫子这人,不仅自己一次考试就拿到案首,教出来的小豆丁,还一次通过童试,拿到秀才功名。
太可怕了,太厉害了!
这等神仙一样的人物,他们可不能玷污了,还是远远的看看就好。
周自言发现自己身边形成一个真空地带,哭笑不得。
不过看看宋豆丁被叔叔伯伯婶婶婶娘淹没的场景,他觉得自己还是继续保持真空地带吧。
众人拥簇着三位秀才公回家。
宋父刚开口,周自言就知道他要说什么,无非是要请他去宋家吃酒的话。
可他刚从岳南府回来,实在没有心力去应酬。
两个人又重现了一番之前发生过的事情,推拒好几次后,周自言方才回到自己家。
他是回家了,可宋家两个兄弟还在外面被长辈小孩们‘围攻’。
“豆丁豆丁,你见到岳南知府了吗?”
“卫风啊,府城小哥儿读书的多吗?”
“豆丁啊……卫风……”
但是死道友不死贫道。
周自言眯着眼笑,当着宋豆丁和宋卫风的面关上门,休息去也!
周自言好好休息了一夜,第二天门都没开,直接睡到日上三竿。
正好挡住许许多多要来拜访的人。
春六巷一下子多出来三个秀才公,其中一个小秀才才七岁!
这个消息被人传人,口口相传到整个马鸣沟。
仔细一盘,不得了,才发现这三位竟然是早前就传过名字的人。
他们马鸣沟这是要出名了啊!
春六巷那个周夫子,不仅自己考上了秀才,还把一个七岁娃娃教成秀才,要是他们的孩子也去跟着周夫子读书,是不是也能考个秀才回来?
大多数人都抱着这样的想法,立马买上好酒好菜好礼,登门拜访。
如果能让周夫子收下家里的娃娃,那最好,如果不行,那就结个善缘!
如果是其他考生,现在正是开门迎客,与别人打好关系,搭建人脉的时候。
可周自言就是个独狼,他在朝堂上就不喜欢结党,更别说现在了。
周自言干脆闭门谢客。
来访的人吃了闭门羹,也不好直接敲门,只能在门口喊人。
“秀才公,秀才公,我们是城西酒楼的——”
“周秀才,有您的拜帖!”
“……”
周自言虽然不想应酬,但也没得罪别人,只是都用正当理由挡了回去。
确实不得罪人,只是让人觉得奇怪——这位周秀才,怎的好像不喜欢结交朋友?
周自言不出现,想找他的人没了门路,只能退而求次,去拜访巷子里的其他人家。
这些人家都是跟着周自言读书的,说不定他们能叫动那位周夫子。
春六巷那几户跟着周夫子读书的人家可乐坏了。
他们眼光真好,当初一眼相中周夫子,让家里的娃娃跟着周夫子读书。
瞧瞧现在上门的那些人,不都是提着东西来请周夫子收学生的么?
现在好了,周夫子成了秀才,豆丁也成了秀才,他们的娃娃,将来一定也能成秀才!
跟着豆丁学认字的人家更是高兴,他们原本只是想让家里的娃娃认个字就行的,谁知道豆丁这个小夫子竟然考中了秀才!
一下子就从认字,变成正儿八经的读书,夫子还是秀才哩!
一想到这个转变,他们的嘴角就落不下来,纷纷提着小娃娃们的耳朵,让他们尊敬豆丁,好好跟着豆丁读书。
小娃娃们捂着耳朵,憨憨点头。
周自言在家休息了两天,坐在桌案前,开始计划后面一年的事情。
乡试在明年八月,虽然主考官换了,但考试地点就在省城的中心。
他们这个地方的省城中心是岳南府,到时候再去岳南府就是了。
童试的主考官最大就是学政,可到了乡试,正副主考官全是天子委派的京官,进士出身,侍郎以下。
也不知道会遇见哪位同僚。
周自言搓搓指尖,想到他与同僚在贡院相见的场景,不由发笑。
先前因为豆丁考试,耽误了许多课程。
现在童试结束了,必须尽快重新开课,不仅重新开课,还要多教一点别的东西。
周自言想着自己之前与钟知县商量的东西,蘸好墨汁,在纸上写下‘教育’二字。
虽然他只有一个人,力量微弱,但他可以由点及面,慢慢推进。
日后再上课时,换一下学生们的思维,让他们把‘输出’的概念融入到生活中,也学着去讲讲自己学过的东西。
就先从身边人开始,让家中长辈认字识理。
长辈们习得了,就能在平时做工的时候,传给其他人。
如非必要,大多数人家并没有科举的想法。
而且,也不是人人都能顺利走上科举这条路。
只要能让大家认字,改善生活,就够了。
周自言写完‘教育’,又在‘教育’二字底下写上‘交易’二字。
读书识字最开始的时候,是个枯燥,且没有进项的阶段。
所以不能只让他们单纯的去读书,还要让他们明白,通过读书,是可以赚钱的。
人以毅力与信念,学到书中学识。
那么凭借这份学识,自然也能换到俗世中的金银。
“抄书,代写,或者制墨制料……应该都可以。”周自言慢慢写下数十项活计,都是一些不需要大环境,全靠人力就能做到的事情。
抄书,只要认字就能写。
代写也是。
而制墨和颜料这些,只要找到原材料,利用古法技巧,在家就能自己做。
马鸣沟没有自己的制墨坊,若是能学会制墨,将来还能减少花销,简直是一举两得。
至于这原材料,就只能拜托宋父了。
宋父与诸多商队有来往,探寻几样原材料,应该不难。
周自言吹干纸上的墨迹,心中有了一个大概,再重新写了一份需要的原材料单子,折叠收好。
准备去宋家找宋父商谈一二,顺便让宋豆丁转告他的小伙伴们,三天后上课!
周自言上街采买了一些瓜果点心,提着去宋家。
还未走到宋家门口,就看到宋家大开正门,正迎客呢。
一个穿着翠绿衣裳的小丫鬟捏着帕子,站在门口指挥。
让那些脚夫或小厮把带来的东西入库。
小丫鬟脸颊通红,嗓子都有些哑了。
周自言笑着走过去。
小丫鬟立刻笑起来,“周夫子!”
“要记账么?”周自言提提自己手里的东西,与其他人相比,自己的东西有些不够看了。
小丫鬟捂着嘴笑了两下,推着周自言进门,“您说什么呢?直接进去便是!”
“好好好。”周自言被推了两步,背手进屋。
这些天宋家比过年还热闹,宋家好不容易出了两个秀才公,宋父干脆敞开宋家门,每天拍着肚子笑呵呵,和来访的友人们喝酒。
宋豆丁被打扮成一个喜气的小福娃,见人就喊‘伯伯好’‘婶娘好’,讨来不少喜钱。
宋卫风则跟在宋豆丁身后,看着他,免得小孩得意忘形。
正堂内,宋豆丁笑了许久,眼前人声鼎沸的场景却渐渐变得缓慢。
他从怀中摸出一个金镯子。
这个金镯子不知道是哪个伯伯给的,反正他不认识。
但那个伯伯说他是宋家的远房表亲的二姑舅,姑且就算是吧。
他们宋家当初可以说是灰溜溜从村子里离开的,定居在春六巷里也一直低调行事,从没有这么热闹过。
“哥。”宋豆丁拉拉宋卫风的衣裳,仰着头小声说,“哥,我还要继续往上考,我要考到最高的位置。”
他要让老宋家,永远都这么热闹!
宋卫风摸摸宋豆丁的脑袋,温声道:“好,哥一定全力支持你。”
周自言一进堂屋,就看到宋豆丁穿得像个福娃一样。
宋卫风还是一身清素的程子衣,不骄不躁,淡然如风。
这兄弟俩,真是没有一点一样的地方。
不过豆丁倒是和宋父很像。
“夫子!”宋豆丁第一个发现周自言,立马甩开宋卫风的手,奔向周自言。
周自言张开手抱了个满怀,“哎哟,撞死我了。”
“夫子,我没胖!”宋豆丁举起脸想证明自己没胖,可脸上隐隐出现的脸颊肉,却不是这么说的。
宋卫风跟在后面,溜达着过来,“豆丁整天跟着爹到处吃席,许久没跟着我晨练了。现在童试已经考完,豆丁,明日起继续和我晨练。”
“啊!”宋豆丁惨叫,脑中登时浮现扎马步的惨样。
周自言拍拍宋豆丁,让他别装了,“记得告诉大山他们,三天后上课,别忘了。”
“好!”宋豆丁脱掉身上的小红褂子,“小妞他们现在就在外面教娃娃们认字呢,我这就去说。”
“去吧。”宋卫风点点头。
周自言看着满堂屋的人,笑道:“这次的人怎么更多了,还有媒人上门吗?”
“有的。”宋卫风轻轻看了周自言一眼,把人带去耳室,免受外面骚乱之苦。
周自言轻咳,辞不由心,“怎么样,这次的人家……可有中意的?”
“有。”宋卫风老实点头,这次上门的媒人正经了许多,来说的人家也比之前情况好,若不是他心中已许,现在正是说亲的好时机。
周自言一听,哑然,想说些什么。
宋卫风立刻打断周自言,抚袖笑,“不过我还想再往上考,就都推了。”
“那就好,那就好,好不容易考过童试,不能白费这些年的辛苦。”周自言笑。
两个人都在说科举,可他们都知道,自己说的不是科举,而是人。
只是词不表心,言不达意。
偶尔四目相对时,只有一脉温情在室内静默。
周自言坐了一小会,宋父姗姗来迟。
此时还没到晌午,宋父好像已经开始喝酒了。
“宋伯父。”周自言鼻尖一动,闻到宋父身上的酒味,白日就饮酒,晚上估计也少不了,照这么个喝法,对身体可不好啊。
宋父弹弹袖子,挥去身上的酒气,不想让周自言闻到,他一脸懊恼,“周夫子,晌午本应留你一起用膳的,可我这儿来了几个商队负责人……真是!”
周自言就是冲着这商队来的,“宋伯父,这席位可否留我一个?我今儿也是有些事情想和伯父商量。”
“来来来,坐。”宋父一听周自言找他有事,立马坐下。
“伯父,您认识的人比较多,跑商的也多,我想托您寻一寻这些材料。”周自言从怀中摸出折好的一张纸,上面写着一些他可能会用到的原材料。
宋父拿过来一看,好么,一大半他都不认识。
不是不认识这个东西,而是不认识上面的字。
宋父眉毛拧起,宋卫风心中了然,帮宋父解释了一下上面的字。
周自言在旁边补充。
宋父看完,拍着大腿道:“哎呀!别的暂时不知道,可这上面这个这个……这个松烟,松树油,俺们那村子里就有嘞!”
“当真!”周自言喜不自胜,如果就近就有原材料,那就不用麻烦别人去寻了。
“真的。”宋卫风点点头,“村子后面一片山上,一大半都是松树。平时也没人去用,长得可茂盛了。”
“那太好了。”周自言高兴完又想到一个问题,他要如何去村子里找?
宋父想了一下,“过几天我得带卫风和豆丁回村祭祖,周夫子,要不与我们一道吧,正好去看看。”
周自言想了一下,他要是走了,那剩下的孩子怎么读书?
“伯父,等我与孩子们商量一下。”
“不急,不急。”宋父又看了一遍纸上的东西,“剩下这些,咱们这应当没有,得去问问那些跑商的人。”
周自言拱手,“多谢伯父。”
宋父不过在耳室坐了一小会,文秀就匆匆赶过来找人,说是商行的人来了。
掌柜们集体过来贺喜。
真是火烧屁股。
宋父立马从木椅上弹起来。
宋豆丁跑出去玩,宋家不能一个儿子都不出现。
即使宋卫风想在耳室和周自言说话,也只能出去陪客人。
周自言躲在耳室里,吃着文秀送来的瓜果,看外面络绎不绝的人。
其实他应该趁此机会,出去结交一些朋友的。
但他真的不想再像之前那样,四处应酬。
太累了。
他现在只是一个小小的秀才,就让他暂时再躲一会吧……
热闹了一个上午的宋家,终于在晌午十分渐渐停歇。
周自言和宋家人一起出现在饭桌上,坐在宋家人这边,最左侧是宋父,紧挨着的是宋卫风。
宋豆丁还在外面玩,大概已经忘记回家吃饭这件事。
周自言撩袍而坐,对面尽是一些膀大腰圆,怒目严肃的大汉。
穿着打扮多以骑装和皮子为主。
最中间那位,肩膀上更是横了一道虎皮坎肩。
看模样,很像山匪。
不过这都是行商想出来的办法,他们跑商之人,平时带着一车货物行路,难免会遇到劫道之人。
穿得太老实,就容易被盯上,不如穿得凶悍一些,在气势上震慑震慑。
这些人得知桌上的陌上人是豆丁的夫子后,立刻夹紧屁股,坐得板板正正。
连面前的酒碗都不碰了。
“几位大哥无需这样,小弟只是来蹭顿便饭,而且待会可能还有一些事情要麻烦诸位。”周自言站起来,主动替他们斟酒。
“周秀才客气了。”几个高大凶猛的大汉端起酒碗,小心翼翼地接着,好像没想到秀才公愿意给他们这些跑商的商人斟酒。
不过他们本性到底不是如此安静,几碗酒水下肚,就忘记了刚才的拘谨。
这些商人,看着凶,喝起酒来也毫不含糊。
宋父尚且在用酒碗,这几位大汉直接端着酒坛子对嘴,一边耍行酒令,一边‘吨吨吨’,喝得满头兴起。
估计已经忘记他们此行目的,是为了庆贺宋家兄弟考中秀才。
周自言才夹了两筷子,面前已经摆上几个空酒坛。
这种喝酒速度,令人咋舌。
喝饱了酒水,虎皮大哥接过宋父手里的单子,看了两眼,皱起眉头,“这些东西见到是见过,不过都不在一个地方,等再出去时,帮周秀才看看,但是周秀才,不要抱太大希望。”
“最近外面不太太平,好些商路都被占了,许多货都断了源路。”
“宋老弟,你那铺子,要是供不上货,就暂时关一关吧。”
“可是山匪闹的?”周自言放下筷子,仔细询问。
虎皮大哥点头,“不错,正是山匪。远的地方就不说了,就说浒山那边,几年前剿匪安宁了一段时间,这不,又闹起来了。”
“为何又是浒山?”周自言已经不是第一次听到这个地方了,难不成这里是什么穷乡僻壤?
“浒山穷啊!”虎皮大哥锤桌子,语气中满是无奈,“浒山不是咱们县的,也没碰上个好县令,三年时间少说也换了两任县令了,全都待不到两年,立刻走人,只留下一地烂摊子。镇子上连识字班都没办起来,能不出山匪吗?”
周自言眸光一沉,“原来如此。”
三年时间换了两个县令,难怪以前没收到关于浒山的折子。
没人管,自然也就没人去写!
“咱这的钟知县,虽说年纪大,也没出什么大功绩,可他安稳啊!”虎皮大哥又压低声音,说起钟知县,“钟知县都在咱们这待多少年了,我看他也没戏继续往上升,只要他不走,咱这就动荡不了。”
“不过钟知县太鹌鹑了。”虎皮大哥刚夸完钟知县,又说起他的毛病,“他没冲劲,所以咱这小县城就只能平平稳稳的过日子,没啥富裕的希望。”
“与外面一比,其实安稳已经难得。”宋父放下酒碗,感叹一句。
虎皮大哥同意这句话,“这倒也是,能安稳,就行了。别的求也求不来,没那个命!”
周自言又为虎皮大哥倒满酒,“大哥,这些话咱们自己说说就是了,出去可千万别提。要是被别人知道,议论朝廷官员,哪怕知县只是一个县令,也要挨板子的。”
“哎哟,瞧我这张嘴!”虎皮大哥猛拍自己一个响亮的嘴巴子,“周秀才说的有理,有理。”
几人正聊着,宋豆丁拉着王小妞回来。
小包子脸皱鼓鼓,眉毛也倒竖,怒气冲冲。
王小妞则抱着宋豆丁的胳膊,眼睛红红,好像已经哭过。
宋豆丁一进屋,没顾上屋里还有别人,直接大喊:“爹!你快去买成亲的东西,我明天要和小妞成亲!”
“外面一些碎嘴子,非说小妞住在咱们家不清不楚,是占便宜,想傍秀才!”
“还有那王大,自己没考上秀才就来说我舞弊。说不过我就说小妞,气死我了!我明天就成亲,我看他们还能说什么!”
“你说啥?”宋父瞪大眼睛,酒杯骤然落地,碎成几片。
周自言和宋卫风四目相对,眼里全是震惊和哭笑不得。
哎,这豆丁哟!
第66章
宋豆丁鼓着脸, 气呼呼抓起两个大馒头。
一抬头才发现桌上还有其他人。
而且还都是比他高比他壮的叔叔们,正睁着眼睛看自己,眼神里似乎充满不可思议。
哎呀, 丢人了!
宋豆丁立刻重新站起来, 带着王小妞作揖,“诸位叔叔哥哥好, 我叫宋豆丁,这是我……我妹妹, 叫小妞。”
王小妞擦擦眼睛,哽咽着说:“叔叔哥哥好。”
“哎哟,这就是咱们的小秀才公?”虎皮大哥把宋豆丁掂起来抱住,用胡茬扎宋豆丁的脸,“好, 好啊, 好!”
说了三个好字, 也不知道在虎皮大哥眼里,宋豆丁好在哪里。
宋卫风拉过王小妞,询问情况, “小妞,刚刚是不是发生了什么?”
“唔……”王小妞绞着手指, 不知道该怎么说, 她好怕说出来以后,宋家哥哥会生气,然后不喜欢自己。
宋豆丁见状,从虎皮大哥怀里跳下来, 撑着小胸膛说:“就是我们在外面教小娃娃们认字嘛,王大过来说了一堆似是而非的话, 非说小妞是我的童养媳!”
“然后又来了不知道哪里来的小孩,穿得特别好特别贵,说话却极为难听。他一上来就说我不过尔尔,看起来没什么特别的,定是撞了什么大运,才能考上秀才。小妞气不过,就骂了两句,结果他们又说小妞不孝顺,不回王家而住在咱们家,是存了坏心思,想傍秀才公,占便宜。”
“最可气的是王大,明明是小妞的大哥,却不向着小妞说话,和那个小孩狼狈为奸。”
“他还说,还说什么我要是想娶小妞,就得拿五十两出来!什么屁话!”
说到王大身上,宋豆丁气得直跺脚,恨不得把王大踩到脚下,狠狠踩扁。
王小妞听到王大的名字,变得比刚才还要沉默。
“所以你就和人打架了?”宋卫风冷下脸,帮宋豆丁擦去脸上的灰尘。
小脸上黑一道,灰一道,一看就是在地上滚了几圈。
“别擦了别擦了,待会还得打。”宋豆丁拽起袖子,胡乱擦脸,“二棍和大山他们还在外面等着呢,我和小妞回来吃口饭就出去和他们会和。”
周自言一听,挑眉,“怎的,你们这是要去打群架?”
“嗯啊!”宋豆丁点点头,“我要打得他们满地找牙!反正我灵活,大山有力气,二棍喜欢搞偷袭,庆庆和小妞在旁边守着,我们肯定能赢!”
“坐下。”周自言冷声叫住宋豆丁,然后放下筷子,拱手致歉,“伯父,诸位大哥,周某身为豆丁夫子,不能不管这件事,先失陪了。”
说着,倒满一碗酒,一饮而下,“这碗酒就当周某赔罪的!”
“好!周秀才豁达!”虎皮大哥见周自言一个读书人竟然能一口气喝下一大碗烈酒,立刻佩服,鼓掌夸赞,“周秀才快去吧,别叫咱们的小秀才公受委屈。”
说起‘小秀才公’四个字,虎皮大哥又想起豆丁的小娃娃模样,朗笑哈哈。
如此可爱顽皮的一个小娃娃,现在居然是秀才公。
这样的组合,令人新奇。
宋父警告宋豆丁,“周夫子跟着你们,不许再动手,打伤别人是要赔银子的,搞不好还要挨板子,不准胡闹,听到了吗?”
“知道了!”宋豆丁拉住周自言的手,像是找到了能撑腰的人,“夫子我们快走,你一定要好好说说那些人,气死了。”
周自言叫上王小妞,一边一个小孩,去给他们撑场子。
宋卫风在周自言走后琢磨了好一会,觉得自己也得去一趟。
周自言毕竟不是宋家的人,有些话可能不太好开口,还是自己去管比较好。
和宋父说了一声,宋卫风匆匆起身,追赶周自言他们三人,在拐角处成功会和。
周自言以为他们在宽敞处打架,比如巷子里的空地之类的。
谁知道他们几个小孩,仗着身量小,就在巷子里追来跑去。
他们到的时候,小小的巷子已经变成肉搏现场。
三个衣着华丽的小孩和二棍、大山二人纠缠在一起。
蒋庆庆在外围拼命拉人,结果一个都拉不出来,急得他跳脚。
庞大山大喝一声,一手按着一个小孩的头,右腿还别着第三个小孩的腿。
二棍则在大山的掩护下,正抿着唇,疯狂挠对方的痒痒肉。
而他们对面的三个小孩,混作一团,在地上躲避二棍的贼爪。
旁边就站了几个小厮打扮模样的人,想上前分开这几个‘杀’红了眼的人,可寸步难行。
他们若是强行抢拽,搞不好会弄伤这几个小孩,而且这些小孩里,有一个身份尊贵,他们实在难以下手啊!
王小妞的大哥,王大也在一旁。
不过这人,正靠着墙嗑瓜子呢,半点要帮忙的意思都没有。
“都住手!”周自言把衣袍撩到腰间别住,上前把人分开。
结果手上不知道被谁挠了一下,瞬间冒出三道红痕。
周自言:“……”
这几个小孩还挺凶!
宋卫风也立马过去帮忙。
周自言拉二棍,宋卫风拉大山。
他们倒是把这俩小孩救出来了,可对面三个依然不依不饶,死死抓着大山的腿,“你别走,你别走!你敢打小爷,我要把你抓去打板子!”
“我呸!”庞大山眯着眼啐了他一口,乖乖跟着宋卫风远离战局。
二棍耳朵一动,趁着没人看到他的时候,悄悄在那小孩腰上狠狠拧了一把。
小孩立刻疼地大叫。
二棍却一派平静,仿佛不是他干的一样。
周自言看在眼里,点点二棍的脑门。
以前怎么没发现二棍一肚子坏水呢?
宋卫风让大山去一边,然后想把对面三个小孩扶起来。
谁知刚伸手,立刻被打掉。
“哪来的哥儿,别碰小爷!”小孩瞪着一双圆溜溜的眼睛,嫌弃宋卫风。
常年习武,宋卫风本能的要用小擒拿手,幸好及时止住,不然对面小孩的胳膊是甭想要了。
只是被一个小孩如此拒绝,宋卫风皱起眉头,“那你自己站起来。”
收回手,再不管小孩什么模样。
周自言背着手,挡在宋卫风身前,微微弯腰,与小孩对视,冷声道:“你是哪家的孩子?长辈何在?我要好好问问,家中是否有家教,竟然让你如此目无尊长!”
“你算老几!”小孩拍拍身上的土,他身后的两个孩子都站到他身后。
这三人,显然是以小孩为主。
周自言已经许久没有被这样小的孩子呛声了。
他挑挑眉,刚想说话,对面就冒出来一个管家打扮的人,哭天抢地,“哎哟,小少爷,小少爷,您没事吧?您没伤着吧?您要是磕碰了,老奴可怎么和老爷交代啊!”
“莫叔,我没事。”小孩冷漠地瞅了周自言一眼,然后越过周自言,看向躲在周自言身后的几个人,“就是被一群刁民弄脏了衣服。”
“大胆!”那个名叫莫叔的人立马调转枪口,开始找周自言等人的麻烦,“你们简直是胆大妄为,你们知道小少爷是何等身份,竟然敢压着小少爷欺辱!你们、你们等着,带我回去禀明我们老爷,你们就等着挨板子吧!”
“你胡说!明明是他先骂人的!”周自言身后的蒋庆庆机灵地探出头来,几句话就讲明白整个过程。
周自言和宋卫风终于清楚来龙去脉。
上午的时候,宋豆丁从宋家跑出来,告诉大家准备上课的事情。
然后就不想回家了。
宋豆丁天性爱玩,就不喜欢在家里捧着一个笑脸到处叫人。
他宁愿趴在外面的地上,教小娃娃们认字。
几人一边玩一边教,晌午时候,其他长辈都回去吃饭了。
王大端着一碗饭溜达着走过来。
王小妞用余光看到自己大哥,立马把头埋到膝盖中,假装自己不存在。
“小妞,看到哥哥过来,咋不叫人。”王大发现了王小妞的小动作,把人叫起来。
王小妞不情不愿地叫了一声,“哥。”
“你过来,哥和你说点事。”王大把陶碗放到一边,拉着王小妞说小话。
“你在宋家住的习惯不?”王小妞都在宋家住了快小一年了,王大好像突然想起来自己还有一个妹妹一样。
王小妞看透了王大的本性,呆板点头,“习惯。”
“那你和豆丁感情咋样?”王大又问出一个问题。
“挺好的啊。”王小妞不知道王大要干什么。
王大搓搓手,粗黑的眉毛带上一些小心思,他终于说明来意,“那行。你看豆丁现在也是秀才了,每个月都能拿银子,还有粮食,宋家家底也厚,你可得好好和人家搞好关系,将来要是能嫁进宋家,你就算享福了。”
“哥,你在说啥啊!”王小妞不可置信,这竟然是他哥哥说出来的话?
“咋,你都住宋家快一年了,和豆丁低头不见抬头见的,成个亲咋了?”王大不以为意,“再说了,你们俩关系这么好,他肯定不会欺负你。你命好啊,不像你姐那么命苦。”
王小妞咬紧牙关,“……”
她想走了。
她就不应该听话的跟过来,听这些没有道理的话!
“等你和豆丁成亲,宋家怎么也得多给咱家一点聘礼,不多,哥哥寻思着,五六十两就成。”王大已经陷入自己的幻想无法自拔,唇边笑容逐渐猥琐,“再让宋家匀给咱家一个铺子,咱家的生活也会好起来的。宋家三个铺子,匀一个肯定能行,到时候你说两句好话——”
保准能行!
一直听着这边话的宋豆丁忍不了了,他朝王大扔去一块石头,正正好砸到王大胳膊上。
宋豆丁掐着腰,人小气势大,“王大!少打我们家主意!”
王大‘哎哟’一声,捂住挨打的地方,瞪人,“宋豆丁,你不要以为你考中了秀才,你就了不起了!”
“就是了不起,就是了不起,有本事,你也去考一个啊!”宋豆丁尚不解气,又捡起一块石头扔到王大脚边,鼓起脸颊大声说,“王大,我告诉你,小妞要怎么样和你没关系,你不配做她哥哥!你是犯过事的人,户籍上都写着呢,你就算告到衙门,知县也不会站在你这边!”
蒋庆庆朝王小妞挥挥手,“小妞,快过来。”
王小妞瞅了自己哥哥一眼,毫不犹豫奔向蒋庆庆。
正当宋豆丁还要说什么的时候,一道傲慢又尖细的声音传来,“你就是那个七岁的小秀才?”
巷子里似乎来了几个不速之客。
一个身穿深绿翡翠色小马褂,脚蹬千层底的小孩,带着另外两个小孩站到宋豆丁面前。
他们身后还有几个下人,正趾高气昂地询问宋豆丁他们,“你们这哪个叫宋豆丁,家在何处?”
这么傲慢的小孩,宋豆丁根本不想搭理。
但他现在比以前沉稳了许多,深知不能冲动,所以他仔仔细细看了一遍小孩的模样。
头戴翠玉,腰配琳琅,脚上的鞋还是千层底的靴子。
这副穿着,一看来头就不小。
宋豆丁不想因为一点意气就得罪对方,于是扔了手中石块,“我就是。”
宋豆丁是不想得罪人了,可对方却轻蔑地打量了一番宋豆丁,“原来你就是那个七岁的小秀才,不过如此嘛。看起来也没什么特别的,定是撞了大运才考中。”
小孩年纪和王小妞差不多大,却扬着脑袋看人,好像在他之外的所有人,都不配他正眼相看一样。
“你有事吗?”宋豆丁冷下脸色。
他就是再冷静,现在也不想给小孩好脸色了。
小孩没搭理宋豆丁,看向豆丁旁边,唯一的小丫头,“你就是王小妞吧?听说你一直住在宋家,你为啥不回家去,那可是你爹娘哩。”
“关你什么事啊!”王小妞最烦外人提她的事情,脾气上头,语气不善。
王大在旁边‘添油加醋’,“就是啊小妞,爹娘都在家里盼着你回家呢,咱们不能一直住在人家豆丁家啊,你们无亲无关的,这不合适。”
言下之意,便是如果他们定了亲,那就可以顺理成章住到一起了。
“嘿!”小孩哼嘿了一声,目光在王小妞和宋豆丁身边转悠,“你俩这么小就住在一起,不会是要订娃娃亲吧?王小妞,你是他的童养媳吗?”
这话问的冒犯,尤其是小孩说完以后,抱着肚子和身后两个小孩一起咯咯笑。
好像在说什么笑话一般。
王大此人,打蛇随棍上,跟着笑呵呵道:“哪能啊,长辈们都还没商量过这件事呢,不着急,不着急。”
言辞中似乎已经敲定,宋豆丁会和王小妞定娃娃亲一样。
王小妞第一个受不了,以头当武器,冲着小孩就撞过去,像小牛犊一样横冲直撞,直接把小孩撞倒。
“我让你再胡说八道,我让你再胡说八道!”
小孩‘扑通’一声,倒在地上,扶着腰龇牙咧嘴,大喊:“你们俩,给我上!”
“哎!”其余两个小孩一人一边拽住王小妞。
王小妞被夹在两个小男孩中间,挣脱不开,“干嘛!你们放开我!你们放开我!”
“小妞!”庞大山和二棍冲过去,想解救王小妞。
但刚刚站起来的小孩已经加入战局,瞬间变成六人战争。
王小妞是个小丫头,宋豆丁不可能让她在里面混战受伤,于是挽起袖子换自己进去。
蒋庆庆扶着王小妞,在外围为他们呐喊加油。
几个小孩其实没多少力气,可还是攥着拳头,你一下,我一下。
如滚地龙一般,在地上滚来滚去。
撕扯头发,抓挠衣裳。
咬手,啃肩膀,用尽全身所有力气,势要把对面的人打趴下!
他们打的火花四溅,那几个小厮想上前都不敢动手,就怕伤着人。
而听到动静跑出来的街坊们,一时闹不明白这几个小孩在干啥。
看久了才发现他们是在打架!
这还得了!
不说小孩打架容易受伤,这里面可还有他们巷子的小秀才公呢!
“别打了,哎呀,别打了!”
“你们这几个娃干啥呢!”
“松开,别咬,别咬,小心伤着牙!”
几个大人努力挣开几个娃娃,他们就好像粘到一起了一样。
好不容易分开,又哇哇叫着冲抱到一起打架。
也就是这个时候,大家才哭笑不得地发现,他们巷子里这位小秀才公,哪怕已经是秀才了,也还只是一个七岁的小娃娃哩。
瞧瞧,打架和小狗似的,尽咬人!
宋豆丁打着打着,肚子突然咕噜咕噜叫。
他一抹头发,“不打了,我要回家吃饭。”
小孩此时也形容狼狈,头冠歪到耳侧。
他好好扶正衣冠,扬起下巴,“那你去吃饭,等你吃完,咱们继续打!”
他身后的两个小朋友一左一右,为小孩壮声势,“就是,继续打!继续打!”
“打就打,谁怕你们!”宋豆丁叫上王小妞,“走,咱先回去吃两口,回来打得他们满地找牙!”
“还打啊……”王小妞拽拽宋豆丁的衣袖,“你衣裳都快破了……”
“你别管,这是爷们的事情!”宋豆丁捻过鼻尖,挺起胸膛,“你和蒋庆庆就在一边等着瞧好了!”
“……”蒋庆庆忍不住看天,不想叫豆丁看到自己眼中的鄙视。
刚刚明明就是大山在压制火力。
宋豆丁这个小不点,一直和小狗一样,到处咬人,还没咬着什么,现在还好意思吹牛呢。
周自言听到这里,敲了蒋庆庆脑门一下,“那你们不是已经休战了,怎的又打起来了?”
蒋庆庆指着小孩告状道:“他和那个王大乱说话,他们非说小妞是童养媳,将来要和豆丁成亲,不然小妞就没有清白——”
“嘘——”周自言皱着眉头打断蒋庆庆,没让他把后面的话说出来。
虽然王小妞年纪还小,可清白一事对一个女娃来说,比天还重要,绝不能乱说。
蒋庆庆立刻明白周自言的意思,他跺脚,“反正、反正就那个意思。大山和二棍气不过,就又打起来了。”
小孩抱着胳膊,右脸颊染上一道血丝,“他们耍赖皮,个头那么大,体型那么壮。”
“那你回家就多吃饭啊!”蒋庆庆牙尖嘴利地反驳小孩。
小孩指着蒋庆庆,指尖颤抖,“你、你你一个小哥儿懂什么,少插嘴汉子们的话,没规矩!”
“你才没规矩!”二棍撸起袖子,怒目瞪人,“你是不是还想挨打。”
“来啊!”小孩和二棍说不到两句,又要开打。
周自言和宋卫风连忙站到中间,分开这两波‘势力’。
互相看看,皆是无奈。
两边都是小孩子,这要怎么调节。
“小孩子的事,先放放。”周自言找到缩在墙根边的王大,把人提溜起来,“王大,小妞是我的学生,我只警告你这一次,不要再胡言乱语,不然我就带你上衙门,告你一个搅弄是非之过!你应当知道这个罪行要打多少板子。”
“周夫子,你又不是宋家人,你管这闲事做什么!”王大身形瑟缩,好像有些害怕周自言,可他看向周自言的眼神,又深含怨怼。
就是这个人,害得他和爹被法派劳作,害得他没时间温书,最后没考过府试,止步于一个童生。
而周自言自己呢?
安安稳稳拿到秀才功名不说,还带着宋豆丁那个小屁孩也成了秀才,凭什么!
一个七岁的奶娃娃,他能懂什么,不就是撞了大运么,要是他去考试,他肯定也行!
周自言一眼就看出王大的心思。
这种小人,没有大心计,所有想法都表现在脸上,直观到让人恶心。
“王小妞和宋豆丁是我登记在册的学生,县衙都有记录,我为人夫子,自然可以管。”周自言嘴角噙着笑意,声音却冷,“不管你在心里怎么想我和豆丁,我们俩现在都是秀才,你若是有什么不满,大可去县衙告状,而不是在这里欺负幼妹。”
“再者说,你和你爹的过错已经上了户籍,要是我们再把你告到衙门上,等待你的,可就不只是劳作这么简单了。你自己掂量着办。”
初犯和再犯,量刑上那可完全不一样。
王大也读过书,应当明白这个道理。
果然,王大一听要去衙门,一些挨打的回忆涌上心头,让他屁/股处隐隐作痛。
周自言在这,他肯定讨不到好,今儿就先回去。
等他娘直接带着媒人去宋家说,只要宋父同意,看这周自言如何插手!
王大恨恨地看了周自言两眼,踉跄离开。
暂时赶走王大,周自言又转过身,盯着小孩问:“你又是谁?为何要来找豆丁。”
小孩眨眨眼,“你就是周秀才?”
“周某正是。”周自言背起手,小孩实在是太矮了,他必须要弯下腰才能看到小孩的眼睛。
小孩黝黑的瞳孔里倒影出周自言的样子,小孩对周自言上下打量,左看看,右看看,点点头,“还不错。你以后就是我夫子了,我也要像他一样,考上秀才。你要是能让我考上秀才,小爷有赏!”
小孩手指的方向,正是宋豆丁。
小孩的话太离谱,周自言反而气笑了,“这些先不着急,你到底是谁,从何而来?”
这是哪家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少爷,出来拜师求学,结果弄成抱团打架。
小孩咳嗽了两声,“既然你问了,那小爷就告诉你,小爷乃是——”
小孩话音未落,巷子另一边跑过来一个年轻人,气喘吁吁地叫周自言的名字,“周、周夫子,你、你快回家去吧,衙门、衙门来人了……还有,还有一个骑黑马的军爷,正、正在你家门口等着呢。”
“哦?”周自言眼睛一亮,骑黑马的军爷,莫不是陆明学?
周自言仗着身高,轻飘飘拍了两下小孩的发髻,冷淡拒绝他,“小朋友,我不是谁来都收的。留下姓名和住址,自个儿回家去吧。你与豆丁的事情,改天我会登门拜访,问问你家长辈,到底是怎样教育你的。”
“你不收我,休想知道我的名字!”小孩也是个倔脾气,拍掉周自言的手。
身后的管家上前两步,趴在小孩耳朵上说了两句话。
小孩听着听着,点头,然后又对周自言说:“你且等着,我跟你一起回家,待会你就知道我是谁了。”
“……行。”周自言想到还在门口等着的衙门来人和陆明学,无奈点头。
只是他才不管这小孩能不能跟上,他只抱起王小妞,牵好蒋庆庆。
而宋豆丁则跟在宋卫风身边。
庞大山和二棍在宋卫风另一边。
周自言顺好王小妞额头上的碎发,扭头和豆丁说话,“豆丁,你也太猛了,怎么去咬人呢。”
“他那料子好,咬一口没事,嘿嘿。”宋豆丁又开始‘嘿嘿笑’,蔫坏。
宋卫风低头询问二棍和大山,“你们俩伤着没有?”
“没有。”二棍和庞大山都摇摇头。
蒋庆庆蹦在一旁,叽叽喳喳,“他们俩可厉害哩,一个压人,一个拧人,默契得很!”
“哈哈哈哈哈哈!”周自言想到刚刚看到的混战场景,忍不住大声笑起来。
“……”小孩跟在他们之后,看看那两个大人对豆丁他们的亲切询问,再看看自己身边空寂的氛围,原本还高昂的气势瞬间散了个干净。
高傲的‘好胜公鸡’落下他的头颅,小孩踢飞脚边的石子,闷闷不乐。
哼,不就是有人哄么,有什么了不起的。
他已经不是三岁小孩子了,他可以自己哄自己。
等他也考上秀才,就能从府里搬出去,自立门户了,到时候他买上百八十个小丫头,天天哄自己睡觉!
第67章
走到周家门口, 这里果然站了许多人。
领头之人身披黑色长披风,脚穿黑色厚底靴,左手夹一道扁长木匣, 右手牵身后的高头骏马。
黑马乌黑油亮, 清鸣响亮,叫一声能从周家门口传到宋家那边。
而他身后, 赫然站着四五个侍卫模样的人,手持宽刀, 似是在守卫这位大人的安危。
陆明学身旁,还有一位拈须微笑,着深蓝官袍,头戴双翅乌纱帽的文官。
正是本县的钟知县。
大约是蹭了陆明学的侍卫用,钟知县并未带衙门的官差。
其他街坊在家吃饭吃到一半, 现在全都抱着饭碗出来看热闹。
章伯母一口喂给小娃娃, 一眼看向周家门口站着的陆明学, “哎哟,这些人咋长得这么吓人……”
各个凶神恶煞的,哪像他们知县老爷, 像个憨厚好说话的小老头。
小娃娃冷不丁被亲娘的勺子堵到鼻子上,弄了一鼻米粒儿。
周自言还未到达自家门口, 便先叫人, “陆大人!”
陆明学回头,看到周自言身后一帮小娃娃们,眼前一亮,“周秀才!”
周自言打开自家大门, “请。”
但是陆明学这匹马太大了,他家没有马厩, 只能把黑马拴在院子里。
陆明学拍拍黑马的马背,黑马乖乖拴在院中,半点脾气都没有。
“好马啊!”周自言没想到黑马如此懂人话,真有灵气。
“乌云跟着我好多年了,还立过不少战功。”陆明学说到自己的马儿,满是骄傲。
宋豆丁咬着手指,不停瞥向院中的黑马,“它叫乌云吗?”
“是啊,它这么黑,是不是和乌云一样?”陆明学下意识就要拍拍宋豆丁的发髻,可立马想起来,眼前这个小娃娃,年纪虽小,却已经是秀才公,他不能那么冒犯。
“还未恭喜小宋学子,再见面已经是秀才公了。”
“陆大人太客气了。”宋豆丁眨眼,学着周自言以前的模样,像小大人一样,与陆明学平等对话。
此时两个人,虽然个头,年纪,身份,没有一样互相匹配。
可宋豆丁觉得,自己会读书,家庭和睦,前途无量。
也未犯错,身家清白。
他和这位陆大人并没有什么不一样。
小孩刚刚还在叫嚣,可来到周家门口,立刻不说话,甚至故意躲到其他小孩身后,企图隐藏自己。
蒋庆庆戳了小孩一下,语气不善,“你刚刚不是很横吗?怎么现在不说话了。”
“你想找死,我才不拦着你。”小孩白了蒋庆庆一眼,“没见识的东西。这人穿得可是官靴,而且还有一匹立过战功的战马,身后还跟着那么些侍卫,肯定来头不小,现在乱说话不是找死吗?”
蒋庆庆后知后觉,虽然被小孩骂了,但他也很快低下头去,不想让自己的鲁莽冒犯这位大人。
钟知县发现宋卫风身后的几个小娃娃,包括宋豆丁,都好像在地上滚了几圈一样,忍不住开口询问,“这是怎么了?”
“几个小孩在外面闹腾了一会。”周自言解释道,并未说他们闹腾的真正缘由。
钟知县总觉得藏在其他孩子身后的那个人有点眼熟,“最后面那个娃娃,你出来让本县瞧瞧。”
那翠绿色的小褂,怎的那么眼熟呢?
“外……县、县令大人。”小孩带着万分不情愿,挡着脸从大家身后走出来,深深弯下腰,还是不想让钟知县看到自己的模样。
“……”钟知县终于确定了自己的猜测,他慢慢闭上眼,心头冒火,“钟窍一!还不跪下!”
名叫‘钟窍一’的小孩说跪就跪,两手放到膝盖上,什么都不敢说,再也没有刚才嚣张的模样。
其他人都被钟知县,和小孩的举动吓了一跳。
周自言想到小孩一直不愿意说的名字,心中有了一个猜测,“钟大人,这孩子莫不是衙门的?”
“让诸位见笑了。”钟知县摇头叹息,“这是本县的外孙,平时顽劣成性,今日不知道怎么跑到这儿来了。”
而且还和人家巷子里的小孩打架,这叫什么事啊!
“小宋学子,是不是窍一这孩子又欺负人了?”钟知县面对眼眸清亮的宋豆丁,有些难堪。
人家七岁的娃娃,现在已经成了秀才,可他家这个小孩,整天招猫逗狗,打骂不听,我行我素!
两相对比,他可真是无地自容啊!
周自言不敢苟同,“钟大人,这事情还没弄清楚呢,怎就认定是他欺负别人?”
今天这件事确实是钟窍一挑的头,没错,他是最先挑衅别人的人。
可钟知县并不知道啊!
怎么能连问都不问,先给孩子定性呢?
钟窍一听到周自言这话,悄悄抬起头,紧紧看着周自言。
心中不知道在想什么。
“这……”钟知县用力拍下桌子,叱声解释道,“周秀才,你是不知道啊,窍一平时过于顽劣,总是欺负其他小孩。人家孩子也是爹生娘养的,看到自己孩子受欺负,自然不肯让步,可又碍于本县的身份,敢怒不敢言,只用怨怼的眼神看待本县。本县这么多年的脸面,都叫这个孩子丢尽了。”
“凡事都有个意外,他以前做过错事,并不代表这次也是他错了。”周自言不太喜欢钟窍一这种性格的孩子,但也能看得出来,钟窍一以前必定经历过许多次这样的事情。
其中或许真的有冤屈,大概也无法辩解。
钟知县皱着眉头,“周秀才,那这回不是窍一干的?”
“这回确实是。”周自言点点头。
“还是的啊!”钟知县还以为钟窍一转性了,结果还是这样!
钟窍一看着钟知县恨铁不成钢的模样,突然有些后悔。
如果今天不是他主动挑事,那现在外……县令大人……是不是,是不是就会相信他了?
“还是先让他们去擦擦脸,洗一洗吧。”清官难断家务事,周自言不想让钟知县在这里难堪,请宋卫风把小娃娃们带到后厨房,打水洗脸。
这几个小孩,身上全是灰尘。
尤其是那个挑衅的小孩,身上精美的衣裳都快开口了,何其凄惨。
宋卫风自然也看出来这两位大人是来找周大哥的,自己留在这可能还会碍事,于是点点头,告退。
周自言提起茶壶想倒水,却发现里面都是凉水,连茶叶都没有。
他只能点火烧水,等茶壶里的水烧开,还不知道要多久。
以前在庆京省府邸里,一直是府中侍女处理这些琐事,周自言从未担心过这些事情。
每每有客到访,书房里的茶壶都有已经泡好的热茶。
现在再看,家里只有他一人,若是有客来,恐怕连碗热茶都上不了。
要不……去聘一个不嫌弃他家小的下人来?
周自言添好柴火,接了两碗凉水转身坐下,“钟大人,陆大人,见笑了,家中没有热水,是学生之过,先用些凉水吧。”
幸好现在天气热,喝点凉的没什么,不然也太丢人了。
“不知两位大人今日前来,所为何事?”
“给你送银子的。”钟知县从怀中掏出一个样式简单的钱袋子,将袋中碎银倒到桌上,“你数数,这是朝廷赏你的十两银子。剩下的,便是从你领取秀才身份那天起,每个月该领的二两银子,加起来总共十六两。”
周自言扫了一眼桌上碎银,收好,“学生自当信任衙门,无需数了。”
“你这秀才……”钟知县心中受用周自言的信任,却还是笑着摇头。
陆明学把自己手边的木匣推给周自言,“这是学政大人给您……你的,他还留了一句话,嘱咐我一定告诉你。”
差一点点,就差一点点!
他就要当着钟知县的面,称呼周自言为‘您’了。
“……”钟知县瞥了陆明学一眼,表情怪异。
周夫子身份有古怪,他在岳南府就看出来了。
没想到这陆明学陆大人……好像也认识周夫子?
周自言没接匣子,他摸摸鼻尖,有些不敢直视还在场的钟知县。
他这层皮,算是在钟知县这里掉了。
就是不知道钟知县会是什么反应……
钟知县摇摇头,站起来背起手,“陆大人,你和周秀才继续聊,我去瞧瞧我那不成器的外孙子。”
这是看出来陆明学有话要对周自言说,特意避开。
钟知县这个反应,算是给足周自言尊重。
既然周自言不想说,那他就不听,不问。
若是周自言愿意说了,那他才会长出耳朵。
钟知县以心相交,那周自言自然不想辜负这份心意。
“钟大人,喝口凉水去去热气,免得待会着急上火。”周自言把水碗往钟知县面前推了推。
要钟知县喝口水,便是要他留在这,听陆明学说完。
钟知县捻须,瞬息间就明白周自言的意思,“好!好好好,那我先压压火气,省得被那小子气死。”
重新掀袍坐下,真的喝下半碗清凉压热的凉水。
陆明学只是一个传话的人,既然周自言不介意暴露,那他只要跟着周自言的意思做就行。
他脑子笨,旁的就不多管了!
陆明学打开木匣,里面只是一道窄窄短短的竹片手板。
这是大庆官员上朝时,人人都会拿的朝笏,又称笏板。
不过放在这里的,是缩小版。
四品以上拿象牙笏板,五品以下为木质笏板。
周自言一看木匣里装的东西,登时气笑,“孔瑞明给我这个做什么?”
他以前也是一步步把木笏换成牙笏。
小老头给他一个竹片笏,意思是让他老实待在这个品级?还是希望他永远只能持木笏。
孔瑞明以为这样能羞辱到他吗?
可笑,他现在可是连拿木笏的资格都没有!
一介白身的周秀才,啥也不怕!
陆明学以拳抵唇,别别扭扭地复述出学政大人的话,“学政大人一定要下官一字不落地说出来,周秀才,勿怪。”
“周竖子,好好拿着你的木笏,这辈子你怕是再也见不到牙笏了。”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陆明学干巴巴地扯着嘴角,模仿学政大人的笑声。
“……”周自言能想象出来,小老头狂笑的模样。
肯定不是陆明学此刻胆战心惊的样子。
短短四句话,陆明学说得那叫一个胆战心惊,至于么!
陆明学:当然至于!他只是府城一名小小的武官!如何能掺和到两位大人的骂战之中!
钟知县刚喝完半碗凉水,现在又想喝了。
周秀才竟称孔大人为孔瑞明,言辞似乎还极为熟悉。
而那位孔大人……送的这个东西,不正是在说,周秀才可能是京城来的大官……
天爷爷,这到底怎么回事!
“周秀才,你的户籍到底怎么回事?”钟知县之前查看过周自言的户籍,虽然修改过,可并没有什么问题。
从京而来,定居马鸣沟。
周自言合上木匣,作揖致歉,“钟大人,学生并非刻意隐瞒,只是实在有一些难言之隐,现在还不能说出来。待到哪一天,能讲了,学生一定一五一十地告知大人。”
“现在此刻,学生只能保证,学生是个好人,而且对本县绝无祸心。”
陆明学跟着周自言作保证,“钟大人,放心吧,周秀才绝对不是一个坏人,你放心便是。”
钟知县:“……”
何德何能,他何德何能!
陆大人竟然向他一个小小的县令做保证!
不过,他倒也没有要抓人的意思。
“周秀才,本县……下官虽然只是普普通通的一方县令,但活了这么多年,自认也有些看人的本事。”钟知县按下周自言表歉意的双手,轻轻拍拍,“其他的无需多说,正如你信任衙门一样,下官也愿给你一份信任。”
“多谢大人。”钟知县的手并不光滑,上面还有许多老茧,可周自言就觉得这双手,粗糙,且温暖有力量。
陆明学完成自己的任务,提刀准备回去,“钟大人,周秀才,在下已经完成学政大人交代的事情,这就要回去了。”
“不再多坐一会?”周自言起身留陆明学。
“不了,营里还有好些事情。”陆明学抱拳告别两位大人,“在下先走一步,切勿相送。”
“若是休沐了,欢迎随时来玩。”周自言以前和陆明学不熟,现在倒是可以交个朋友。
陆明学笑出一排白牙,“记得了。”
陆明学离开后,宋卫风像是掐着时机一样,带着娃娃们从后厨走出来。
脏兮兮的小娃娃们,现在变得白白嫩嫩,就是衣裳看着还有些破损。
这些衣裳看来是非补不可了。
钟知县一看到走在最后面的钟窍一,立刻火上心头,“钟窍一,跪下!”
“是。”钟窍一刚拍干净膝盖上的土渣,现在重新跪下,又脏了。
钟知县记着周自言说过的话,应当给钟窍一一个机会。
他拍下水碗,震慑钟窍一,“你说说,今天到底怎么回事。”
“没什么,是窍一错了。”钟窍一什么都不说,只低着头认错。
周自言心里却觉得奇怪。
钟知县的外孙,怎的姓钟呢?
难不成钟知县的女儿所嫁之人也姓钟么……这也太巧合了。
“窍一啊窍一,你到底要做什么?”钟知县长叹一声,“你是不是还在记恨,你娘把你从岳南府送到这小小的县城?
“……没有。”钟窍一死死咬着下唇,摇摇头,
钟知县一看就知道钟窍一没说实话,可钟窍一一旦打定主意不松口,那他一定什么都问不出来。
这孩子都来钟家三年多了,性子还是没扭过来。
“钟窍一,你若是不说,那我可就说了?”周自言淡淡道,“想跟着我读书,最重要的是品性。至于家世和聪慧与否,都不算什么,你可明白。”
“……”钟窍一飞快地抬头,看周自言一眼,又低下头,还是不说话。
周自言微叹,这个叫钟窍一的小孩,防备心似乎很重。
听钟知县所说,似乎是从府城来的,想来应该也是经历了什么事情,才从府城来到小小的马鸣沟吧。
但……这不是他随意欺负别人的理由。
周自言小声将钟窍一和豆丁他们的矛盾告诉钟知县。
不出所料,钟知县勃然大怒,指着钟窍一,声音都被气地发抖,“钟窍一,钟窍一……行,你行。你瞧瞧你说的都是什么混账话!钟窍……陆窍一!陆府的人就是这样教育你的吗?看不起小宋学子的秀才功名,你又读几个书了!”
“小妞是个女娃娃,你可知道你说的那些话,对她来说意味着什么?你不懂吗?!”
瞧不起宋豆丁,钟知县还能当钟窍一是孩子心性,不服输,所以有些自大傲慢。
可他竟然拿王小妞的清白当谈资,这是品性有问题啊!
这是一个孩子能有的心思吗?这是一个孩子该有的心思吗?
若是他说的话流传出去,稍有不慎,就能让流言蜚语缠到王小妞身上。
钟窍一几句话,是要毁了王小妞的名声啊!
钟知县胸膛起起伏伏,眼前阵阵发黑,不得已扶着额头,竟然朝后踉跄了两步。
宋卫风一直在旁边等着,最先发现钟知县的问题,一个箭步上前,用最快的速度扶住钟知县,“大人,您没事吧?”
“没事……没事,就是有些头昏。”钟知县扶着桌角,缓了两口气,总算没晕过去。
钟窍一跪在地上,想去扶,又不敢随意起来,只能紧紧看着钟知县,不敢错一眼。
钟知县:“快……快向人家小宋学子和小妞道歉,快!”
钟窍一转头,面向宋豆丁,“窍一有罪。”
又看着王小妞,“实在抱歉。”
道歉很顺利,可钟窍一那双明亮黝黑的眼睛里,并没有多少歉意。
这一次他是道歉了,可他下一次,还会再犯。
周自言看清钟窍一眼中的无所谓,摇摇头。
钟窍一根本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道歉,也不明白自己的做法有什么问题。
身为一方知县的外孙,钟窍一不应该如此没有教养。
怕不是那个陆府……故意养的钟窍一如此自负。
宋豆丁挡在王小妞身前,看了钟窍一一会。
就在钟窍一准备接受宋豆丁的和好时,宋豆丁突然说:“虽然你道歉了,但我不原谅你。”
“不原谅你。”王小妞躲在宋豆丁身后,重复这句话。
“你凭什么不原谅我!”钟窍一还是第一次听到这种话。
以前他只要说了抱歉,不管对方和他有多大的仇,都会本着君子之风,乖乖和他和解。
这个小孩凭什么不和他和解!
“凭什么要原谅你。”宋豆丁拧拧鼻子,“不原谅你怎么了?你道歉是你的事,不原谅你是我的事情,又不矛盾。”
其他小孩
纷纷点头,“就是。”
他们才不要原谅钟窍一呢,这个小孩太不讨人喜欢了!
“你!”钟窍一想反驳,却发现这句话好像有几分道理。
可,可他心里还是觉得不舒服!
钟窍一如此吃瘪,钟知县却摸着胡须大笑,“窍一,你终于发现,这世上并不是所有人都会惯着你了吧。”
“……”钟窍一冷哼一声,背过身去,再不瞧宋豆丁等人。
“周秀才,银子你收好,衙门里还有许多事务,这就回去了。”钟知县抱起钟窍一,向周自言告别。
打扰周自言许久,不能再留下丢人了。
“至于窍一今天惹出来的乱子,周秀才,你想怎么处理?”
周自言摆摆手,“并非是我的事情,得问问豆丁他们。”
宋豆丁已经收到了道歉,现在只想和这个小孩离得远远的,“不想咋处理,让他别再来我们巷子里欺负人就行了!”
钟窍一立马大喊,“那不行,我还要跟着周秀才读书呢!我一定要来!我也要考秀才!”
钟知县一脸讶异,“这就是你来这里的目的?”
“周秀才能教出一个七岁秀才,肯定能教出第二个。”钟窍一计划地非常好,“只要我跟着他读书,将来也能成秀才,到时候我就可以自立门户。”
“反正陆府不要我,你们也嫌我脾气差,我自己出去住总行了吧!”
钟知县皱起眉头,看来今天是走不了了,“谁说陆府不要你……谁又说我们嫌弃你。”
难不成是衙门里有人乱嚼舌根?
周自言背着手在后面闲闲道:“我可没说要留下你。”
这小孩一看就是个刺头,不好管教。
如非必要,最好不要留下。
“什么!”钟窍一一听不能做秀才,直接从钟知县身上蹦下来,目光与周自言相对,“凭什么不要我,他们都能跟着你学,我为什么不行!我就要跟着你,就要!”
周自言弯腰,平视钟窍一,淡淡道:“第一,他们心地善良,品性端正,与你是云泥之别。第二,他们尊师重道,教养有方,不会和你一样对着夫子大吼大叫。第三,他们通过了我的考验,自然可以跟着我。而你,不行。”
而你,不行。
这四个字,重重砸到钟窍一身上。
钟窍一慌乱之下抓住周自言的大袖,像找不到庇护的幼兽,“什、什么考验,我行的,我一定行的,他们都行,我肯定也可以。只要我通过了,你就要收下我。”
五个小孩互相看看对方,不明白。
什么考验,哪里有考验,他们咋不记得嘞。
“窍一!”钟知县也是第一次见钟窍一这么恳求一件事,“你到底为什么非要做秀才啊!”
“因为我要自立门户!”钟窍一急迫攻心,像被点燃的火折子一样,瞪着钟知县吼叫出声,“就算所有人都不要我,我也要好好活下去!”
“你……你你你!”钟知县看着钟窍一仿佛冒火的眼睛,顿感心痛。
这孩子的心性,怕是在陆府养扭曲了。
“好了好了,不要叫唤。”周自言平静拍手,拉回钟窍一的注意力。
周自言如此平淡不在乎,反而让钟窍一冷静下来。
“到底是什么考验,通通放马过来。”钟窍一打定主意要跟着周自言考秀才,那就说什么都不会放弃。
周自言拢着袖子,突然笑道:“既然你如此用心,那你就试试吧。来,先去把旁边炉子里添点柴火,烧一壶热水。”
“然后再把豆丁他们脱下来的衣裳好好洗干净,晾好。”
“这算什么考验!”钟窍一做好了问答,或者别的准备,却没想到被派去做劳力!
“不愿意就走。”周自言也不惯着钟窍一,反正他教不教都无所谓。
“窍一……”钟知县想劝钟窍一先跟他回去。
要是真想跟着周秀才读书,那他们备好礼品束脩,再来正式拜访就是了!
钟窍一在陆府的时候是小少爷,在马鸣沟也没吃过苦,怎么可能愿意做这些事情。
谁知道钟窍一憋红一张小脸,狠狠跺脚,真的抹着脸去添柴火了。
他抓起一把柴火,用力塞到炉子中,眼中满是旁人看不到的坚韧。
他要跟着周秀才读书,就一定要跟着他!
不管遇到什么困难,他都要成为秀才,让那些放弃他的人好好瞧瞧,他才不是什么不被人放在心上的小玩意!
第68章
钟窍一刚刚洗过脸, 现在又被炉子熏花。
钟知县劝了好几声,都被钟窍一无视。
周自言扶着钟知县到屋外,避开钟窍一, “钟大人, 我看那小孩今天是打定主意不走了,不如您先回去, 把孩子放我这儿,正好我晚上问问他和豆丁之间的事情。”
这件事看起来不算大事, 但他还是想和豆丁他们好好谈谈。
解决问题的方法有很多,总不能每次遇到事情都直接动手吧?
“周秀才,那就麻烦你了。”有些孩子仿佛天生就是来讨债的,短短几个起伏,钟知县眼角的皱纹又添上几道。
他握着中自言的手, 把钟窍一的身世说出来, “窍一这孩子, 亲爹是岳南府乡绅陆家的庶长子。当年我和夫人生了三个孩子,最小的是个女儿,取名曼娘。曼娘在书院读书的时候, 认识了来县里游玩的陆府庶长子。”
“陆家盘踞岳南府几十年,是本地响当当的乡绅之家, 而且家里还操持着岳南府最大的商行, 咱们这的帛衣客,便是陆家的产业。那人虽然是庶长子,却也是陆家明媒正娶的妾室,上了户籍的。所以哪怕我家那闺女有个县令爹, 也有点配不上陆家。”
“但是陆家人态度恳切,又多次带人登门, 曼娘更是愿意,我们就同意了。”
“说出来不怕你笑话,我家闺女嫁过去没多久,陆家几个孩子陆续娶亲,慢慢地,内部就乱了。”钟知县说起岳南府陆家的事情,叹息声顿起,“陆家闹乱的时候,商行也动荡,直接导致岳南府几大商户跟着遭罪,最后还有一大部分老百姓吃不上米面粮油,差点出大事,还是岳南知府出面调和,这才让陆府稳定下来。”
这便是本地乡绅的能力,牵一发动全身。
有时候不是当地官员不愿动这些人,而是承担不起之后会发生的问题。
钟知县看了一眼屋内的钟窍一,接着说:“曼娘性格随我们,说一不二,那段时间一封信不寄,等到陆府事情了结,才送来一封信。我这才知道,当时曼娘已经生了窍一,却因为陆府的事情,无暇管教,就把窍一交给了自己的婆婆带。谁知道婆婆自己于读书一道并无兴趣,还溺爱窍一,把窍一养的大字不识一个,无法无天。等曼娘把窍一接回去时,窍一已经变得极其不像话。”
“曼娘也不是个会教养的人,她和窍一感情不深,不喜这样的窍一,自然谈不上有耐心。在身边带了几年,不仅没有扭正窍一的心性,母子俩还天天吵架。”
“曼娘干脆一狠心,把窍一送来这里,想让我们照看,磨磨窍一的性子。可她怎么不想想,我是窍一的亲外公,窍一变成现在这样子,我如何狠得下心啊!”
钟知县攥拳敲击自己胸膛,险些背过气去。
周自言眉头渐皱,“钟大人,曼娘的相公呢?娘管教不听,爹的话也不听?”
“别提那个人了。”钟知县嘴角下压,“曼娘虽然是他的正妻,可窍一这个模样,自然讨不到欢心。听说那人现在又娶了两房妾室,曼娘估计也是因为这件事而没法好好照顾窍一。”
“窍一可是这人的嫡长子,那位婆婆就这么同意让窍一来这边?”周自言眉头皱地更深,心中不解。
“这……”钟知县寻思了一会,也没想明白,“陆府的事情,远在岳南府,再多的事情,其实我们也无从得知。大概是曼娘做的吧。”
“……”周自言点点头,大概明白了。
那位叫曼娘的女子,当初能参与到陆府的事情里,就证明她心性稳定,很有自己的想法。
她把钟窍一送到钟知县这里,只有两个理由。
一,就是家中现在多了两个妾室,而且长子已经被养废,她没办法顾及两件事,只能选择其中一项。
二便是曼娘熟知陆府的深浅,相比陆府,她更相信自己的亲生爹娘,也相信钟知县能在民风淳朴的马鸣沟,掰正钟窍一的心性。
对于钟窍一来说,曼娘不像大家印象中的娘亲,她的作法有时候可以称之为冷酷。
可曼娘不光是钟窍一的娘,她还是‘曼娘’,她有权利选择自己想做的事情。
周自言不认识曼娘,所以不对曼娘做的事情多作评价。
只是钟窍一这孩子,果然像他猜的那样,是外部因素导致他变成现在的模样。
不管如何,对于一个孩子来说,是有些可惜了。
周自言在心中惋惜,却没有开口说什么。
钟知县思来想去,又从袖中摸出一些碎银子,交到周自言手上,“周秀才,若是窍一非要留在你这里,求你多帮帮他,哪怕不留下他,也请您务必让他明白,没有人不要他,他听到的事情,可能都是不知道哪来的闲言碎语。”
“不管怎么说,曼娘也是为了窍一好,才把他送到这里来。即便窍一姓陆,那也是我的亲外孙啊,怎么可能会有人不要他啊!”
钟知县扶着周自言的小臂,言辞恳切,周自言这才发现钟知县鬓边已经有些发白。
父母官父母官,不仅要操心治下百姓,还要为自己家的事情烦忧,怎么可能不白头?
“您放心吧,要是有机会,我会好好和窍一谈谈。”周自言沉吟片刻,收下钟知县的银子。
要是钟窍一还闹腾,他就把银子拿出来说事。
“多谢、周秀才,多谢……”钟知县长叹一声,慢腾腾转过身体。
周自言扶着他往门外走。
还不忘把跟着钟窍一出来的几人小孩一块带走。
周家门口已经站好两个缁衣捕头,还有主簿大人,正等着钟知县。
大概待会还要去其他地方巡察。
忙忙碌碌,为琐事烦忧。
“周秀才,回去吧,回去吧。”钟知县和主簿站到一块,回头与周自言告别。
两位捕头齐齐向周自言抱拳,“告辞!”
“大人慢走。”周自言作揖拜别,看着他们走出巷子口,这才关上门回家去。
屋子里,宋卫风带着五个小孩坐在旁边,其乐融融的嗑瓜子。
钟窍一还在努力的烧火,与旁边的热闹相比,他这里显得冷清凄惨,尤其是他还经常看旁边,看豆丁他们舒心温乐的相处,更觉得自己可怜。
周自言低头浅笑,并不觉得有什么问题。
宋卫风是豆丁的哥哥,面对钟窍一这个欺负人的孩子,肯定没什么好脸色。
现在能忍住不动手,已经是宋卫风气度大。
“夫子总共就买了这么点瓜子,全让你们嗑干净了。”周自言走过去,抓起一把放在掌心。
宋豆丁举着刚刚剥开的瓜子大声道:“夫子别担心嘛!我现在有银子了,以后我都给你买瓜子!”
“你的银子都给我买瓜子了,那你的糖葫芦怎么办?”周自言嗑开一个扔到嘴里,体态放松,闲散舒适。
宋豆丁被问住了,他开始迟疑,“唔……那就对劈吧,一半买瓜子,一半买糖葫芦。”
“那夫子还想吃别的,而且你不给你哥,不给你爹买点东西?”周自言越来越喜欢逗豆丁玩,“还有小妞,不给人家小丫头买个绑头绳?蒋庆庆之前还送你米酒喝呢,还有大山和二棍……”
宋豆丁跟着周自言的话算自己的银子。
给哥哥买笔墨纸砚,给爹买好酒。
小妞的头绳,蒋庆庆的回礼,还要给二棍的爷爷奶奶买几身好衣裳,大山的弟妹还想吃米花糖……
越算越少,越算越少啊!
区区十六两银子,好像留不下几文钱。
宋豆丁表情越来越呆滞,“娘嘞,我这点银子,根本不够分嘞。”
“没事,送你的米酒就是送你的!”蒋庆庆小手一挥,大气。
大山和二棍也从未想过让豆丁还什么。
王小妞低下头,“我、我本来就是住在宋家的,还要什么绑头绳……”
“小妞……”宋卫风有些心疼王小妞。
钟窍一和王大说的话,定是影响到王小妞了。
好好一个女娃,现在这么敏感多疑,真是作孽!
周自言摸摸王小妞的小辫,不着痕迹地叹气。
他回屋,拿出孔瑞明当时给他的银子,放到宋豆丁手上,“给,这是学政大人赏你的,因为你是年纪最小的秀才,学政大人对你很是期待哩。”
“真哒?!”宋豆丁捧着手上的银子,喜不自胜。
如此沉甸甸的银子,一看就不少!
“自然是,夫子骗你做什么。”周自言撒谎不带脸红,这银子其实就是他从孔瑞明手里抠来的那些。
孔瑞明这老贼差点害了豆丁,赔点银子还算便宜他了!
“这银子就算你自己的银子了,是要攒起来,还是要拿去买糖葫芦,全看你自己。”周自言拍拍几个小孩的脑袋瓜,“你们中午都没好好吃饭,要留在这儿补一顿不?”
几个人互相瞅瞅,整齐摇头,“不要不要,我们要出去逛逛哩。”
“夫子放心吧,豆丁现在有银子,饿不着他们!”宋豆丁摇身一变,俨然成为小伙伴里最有钱的那个,正骄傲着呢。
“行,那你们走吧。”周自言允了他们的请求。
几个小孩瞬间戳戳打打,奔跑着往吉庆街方向赶去。
吃零嘴去咯!
宋卫风把周自言拉到旁边屏风后,小声道:“周大哥,那孩子怎么办?”
“钟知县留了一些银子,要是他想留下,那就留几天吧。”周自言隔着屏风往外看了一眼,钟窍一还蹲在地上,紧紧盯着炉子,“左右不过是个孩子,正好让他好好和小妞道个歉,别的不说,不能影响小妞。”
宋卫风想到王大说的话,“那王大真有那种坏心思?”
周自言道:“怕是有,如果只是王大自己的想法还好说,怕就怕他们家都是这么想的。”
宋卫风说:“我瞧那王二是个有良心的,应该不至于……不过他也劝不动王大和他们的爹。”
“小妞这件事不能拖,咱们不能陷入被动。”周自言无意识抠着屏风上的刺绣,“小妞家还有其他亲人吗?最好是名下无儿无女的,住得远不要紧,人要善良,靠谱。”
“得回去打听一下。”宋卫风瞬间理解周自言的想法,“你是想……过继?”
“王小妞只要一天在王家,就一天不能摆脱爹娘的限制。”周自言慢慢分析道,“若是直接断亲,容易引来非议,将来也不好解释。不如找一户无儿无女的人家,过继过去,但不要跟着他们生活,提前说明,就只是名义上的过继而已。小妞将来长大了,每个月给他们一些银子就是。”
“这倒是个办法。不过这人选有些不好找。”宋卫风在屏风后走了两圈,“让爹去打听打听吧。只是过继后,小妞住哪里?我当然希望她继续住在宋家,可我害怕……”
还有那种乱七八糟的言论冒出来,人言可畏啊。
周自言抬头,瞅了瞅自己这个屋子。
大,亮堂。
说实话,一个人住有点奢侈。
若是重新划分一下,应该可以分出一间小卧房。
“你觉得,让小妞住在我这儿如何?”周自言说,“我是小妞的夫子,她住在我这里,合情合理。我又是巷子里的住户,人来人往都能看到小妞的情况,避免她受欺负。只有一点,我家中没有女眷,怕小妞过的别扭。”
“这……”宋卫风在脑中过了一边他能想到的所有人,发现周大哥确实是最适合的人选。
最重要的是,周大哥是小妞的夫子。
学子跟着夫子住家学习,其他人也能接受。
周自言没说今天就要把这件事定下来,他拍拍宋卫风的肩膀,让他不用着急,“不着急,你先去找适合的人家,我再问问小妞的意思。”
“好。”宋卫风点点头。
外面的钟窍一终于煮好一茶壶热水,笨拙地拎着茶壶跑过来敲屏风,“周秀才,周秀才,我烧好了!”
周自言从屏风后走出来,给钟窍一倒了一杯热茶,亲切地说:“不错,喝杯茶,等豆丁他们回来了,就去洗衣服。”
“……哼,洗就洗!”钟窍一掐住掌心,“我要是洗完衣服,就能跟着你读书吗?”
周自言奇怪了,“咱们这那么多夫子,为何偏偏要跟着我?”
“只有你真的教出来一个七岁秀才啊。”钟窍一理直气壮。
周自言又奇怪,“那你怎知旁的夫子不能教出来?”
“我哪知道他们行不行,我去找他们,需要赌两次,一次是他们能不能教小孩子考中秀才,一次是他们能不能教我考中秀才。”钟窍一虽然年纪不大,想的却挺多,“如果直接拜你为师,我只需要考虑自己能不能考中秀才,比找别人方便多了。”
宋卫风惊奇地看着钟窍一,“你这种想法……当真奇特。”
一般人家的孩子,还真考虑不到这些。
“不愧是陆府出来的孩子。”周自言淡淡夸奖钟窍一。
到底是大家族的基因,耳濡目染之下,确实和外面普通人家的孩子不一样。
宋卫风:“陆府……难不成是岳南府最大商行的陆府?”
“你听说过?”周自言说。
宋卫风点点头,“听说过一点,咱们这的帛衣客就是他家产业哩。”
“那就是了,咱们这位钟少爷,就是陆府的孩子。”周自言瞥了钟窍一一眼,将钟知县告诉他的事情,尽数告诉宋卫风。
听完一切的宋卫风,只留下无限感叹。
这富贵人家的困境,一点也不必别人少。
谁知道钟窍一半点听不得‘陆府’这个名字,反驳道:“我才不是什么陆府的人,我叫钟窍一,我不姓陆!”
正好现在这里没有别人,周自言便让钟窍一坐下,“你讨厌陆家?”
宋卫风坐到周自言这边,与周自言同一战线。
“不讨厌。”钟窍一摇摇头,“他们家大业大的,我干啥要讨厌。”
“那你为何不承认你的身份,你的户籍上,写的可是陆窍一。”周自言提醒钟窍一,血缘关系不是说断就能断的。
“可我爹不喜欢我啊。我奶奶倒是喜欢我,我娘却不愿意让我跟着奶奶。最后还把我从陆府扔出来了。”钟窍一浅浅喝了一口热茶,终于化解身上的硬刺,开始袒露心声,“跟着外公外婆我也不介意,可人家姓钟我姓陆,家里姓钟的孩子才是钟家的子孙,我不管怎么融入,都只是一个外人罢了。”
“下人们叫我一声少爷,其实都没把我当钟家人看。”
周自言屈指敲敲桌面,“你这么聪慧,应该知道你娘为什么把你交给钟知县吧。”
“知道,不就是觉得我品性差,不堪教养。可那又怎么样。”钟窍一仰起头,目光清明,“她一个大人,难道就没有别的办法了吗?就非要把我从家里扔出去?她有没有想过我虽然跟着外公外婆,可外公家也有自己的孩子,我去寄人篱下,我又会有什么感受?”
宋卫风感叹钟窍一的聪明,却还是想说,“既然你都明白,为什么不能原谅你娘?”
“我没有生气啊。”钟窍一皱起眉毛,“我都说了,我不讨厌陆府,也不怨恨谁,我只想去考个秀才,自立门户。既然无人在乎我的想法,那我就疼我自己。”
周自言将钟窍一从上到下看了一遍,始终没在钟窍一脸上看出一丝一毫强撑的痕迹。
他明白了,这孩子本性就有些淡漠亲情。
若是家庭和睦,或许能削弱这种天性。
只可惜,他生在陆家,小小年纪就经历许多事,直接加深了他这份淡漠。
钟窍一现在,确实不恨任何人。
因为没有感情,又谈何来恨?
他只看重他自己。
这样的孩子,放在正常人家,稍显冷漠。
可放在陆府,恰好保存了钟窍一年幼的心态,没让他因为各种事情伤心郁结。
这样的巧合,周自言都不知道该说是好还是坏。
钟窍一又说:“现在你们已经知道我的事情了,什么时候能让我来读书。”
“我说过,我带学生,不看家世,只看品性,还要通过我的考核。”周自言伸出手指对钟窍一摇一摇,“你的品性,现在已经打叉了,如果你能通过考核,那我还可以考虑考虑。”
“那你快讲!”钟窍一重新充满干劲。
“豆丁他们是比你早来的学生,既为读书人,就要学会尊敬。你想跟着我,就要取得他们的同意。”周自言笑了笑,“我不管你用什么方法,只要能让他们所有人点头同意,就算你通过考核。”
这几个孩子,虽然年纪小,却轻易不会被什么东西打动。
想让他们同意,钟窍一就得下点功夫。
“通过考核以后,跟着我上课还有许多规矩,你可想好了。”周自言又说。
“还有什么规矩!”钟窍一渐渐不满。
“先记着,夫子说的永远是对的,不许顶嘴,不许阳奉阴违,夫子说的话,要听……当然,仅限在这里。”
“上课前先把所有人的桌子擦干净,别人在讲话的时候不许随意插话,若想说话,要先举手。”
“上完课要收好所有东西,还要打扫桌下的垃圾,一个一个送其他学生离开,自己才能走。”
“如果同窗们遇到什么问题找到你,你也要尽力去帮助。”
针对钟窍一的规矩,一条一条被周自言列出来。
“这些其他人自是不用做的,只有你,什么时候改了你那一身的臭脾气,才能和豆丁他们一样上下课。”
钟窍一高挑眉毛,大喊:“这么麻烦!”
每一条都好像框住了他自己,这是针对!
凭什么这么针对他!
“因为你不符合我的要求,就这么简单。”周自言闲闲回答,一点都不守护孩童脆弱的心灵,“既想随心所欲,不服管教,那就做好接受一切行为的后果,不难理解吧。”
“……”钟窍一气得脸颊鼓鼓,他抠了半天手,还是点头同意。
等他考上秀才,一定离开这里,再也不来!
周自言起身道:“行了,我去温两个馒头,中午没啥吃的,就啃馒头吧。”
“那我也要!”周自言不说还好,现在一说,钟窍一明显感觉自己的肚子在咕噜咕噜叫。
“你当我热两个是为什么?”周自言嘲笑钟窍一,去后厨了。
前屋,只留下宋卫风和钟窍一。
钟窍一坐立难安,想说话,却不知道说什么。
宋卫风看了他一眼,镇定自若,却一句话也不和钟窍一说。
显然还是对钟窍一没有好感。
钟窍一或许想明白这点,再不想和这个小哥儿说话。
周自言热了两个馒头,塞给钟窍一一个,自己和宋卫风分了一个。
他们俩都在宋家吃过,现在填填肚子就行。
钟窍一抱着热乎乎的馒头,大口大口咬下。
不知怎的,有些想哭。
但他才不会哭呢,不就是一个馒头,他以后也会有的!
钟窍一吃完馒头,宋豆丁他们也手拉手从外面跑回来。
出去的时候,都穿着有些裂口的衣服,再回来时,人人都换了一身新衣裳。
豆丁掐着腰,觉得自己可厉害,可厉害,“怎么样,我买的!”
“好看。”周自言摸摸他们身上的料子,竟然还是好料子。
鲜嫩的浅色小褂穿在身上,几个小孩子又恢复之前的快乐。
周自言找了半天也没找到糖葫芦,“你没给自己买糖葫芦?”
宋豆丁摇摇头,“没买。糖葫芦以后还有的是,这次就先给大家买小褂子吧!”
在豆丁心里,糖葫芦好,但还是他这些小伙伴们更好。
“真不错。”周自言摸摸宋豆丁,颇为欣慰。
豆丁现在的品性,已经远超许多同龄孩童。
希望他将来也能这般成长,长成更好的大人。
钟窍一看看他们身上的小褂子,又看看自己身上昂贵的翠绿小褂。
同个款式,不同料子,连价格也不一样。
可他好想要一件普通的小褂子。
“回去好好休息,背背文章。三天后来上课。”周自言又一次提醒他们,“谁敢迟到——”
所有人都摇头,“绝对不会,绝对不会!”
停了这么久,他们终于又可以开始读书啦!
下午时候,周自言把收起来的小书桌全都搬出来,又扔给钟窍一一块抹布,“好好擦,擦干净点。”
“哼!”钟窍一死死握着抹布,一下一下擦拭桌面,好像把桌子当成了可恶的周自言。
宋豆丁他们都做好打扫书桌的准备,谁知夫子只让钟窍一干活。
宋豆丁拽拽周自言的大袖,“夫子,你干啥让他擦桌子啊。这可是我们的桌子。”
他们还想自己亲手擦哩。
“夫子这是在给你们出气呢,不开心吗?”周自言侧头一笑。
“不要。”宋豆丁摇头,“我才不要他擦我们的桌子,那是我们的!”
“就是,谁要他擦桌子啊。”王小妞也说,“我们现在都有新衣裳了,已经不生气了。”
“那你们想做什么,就去吧。”周自言把选择权交给五个小朋友。
他们立即涮好抹布,冲过去把钟窍一推开,一人一张桌子,守卫自己的小书桌。
钟窍一被推了个踉跄,气到骂人。
回头一看,周自言背着手,站在屋檐下冲他笑。
那笑容,一点都不亲切,还带着一点嘲讽。
“呸!”钟窍一爬起来,拍拍屁/股上的渣渣。
不擦就不擦,正好休息了!
可周自言没想让钟窍一休息。
宋豆丁他们买了新的衣裳,旧衣裳也没扔掉,全都带了回来。
这些脏兮兮的衣裳,现在全都是钟窍一的任务。
钟窍一要在晚上睡觉前洗干净,晾好。
钟窍一只能坐在比他还大的洗衣盆前,拧着嘴角,恨恨搓揉。
宋豆丁看到钟窍一这么听话,心生怪异。
这小孩这么听话,肯定没安好心,得提防着些才是!
第69章
考过秀才的读书人, 理应可以去县学读书。
周自言便带着宋豆丁去县学看了一看。
马鸣沟隶属于县城博阳县。
虽然马鸣沟远整体情况比其他县城要安稳,但因为马鸣沟私学盛行,已经拥有几家名声在外的大书院, 所以十几年前, 设置县学的时候,特意避开了马鸣沟。
几个时辰后, 他们二人从马鸣沟站到县学门口。
“这就是……县学吗?”宋豆丁抓着周自言的手,好像有些不可置信。
面前的县学大门满是风吹日晒的痕迹, 墙面白泥干裂,隐隐脱落。
确实,县学毕竟是官府开办的学堂,理应更加宽敞才对。
可这里的县学……怎么看着比他们的巷子墙面还不行。
现在并非休沐日,也正好是上午, 应该是学子们读书的时候。
可他们站在外面, 竟然听不到什么读书声。
也未见什么读书人来往县学之内。
整座县学, 好像都没有人气一样。
周自言找到在旁边卖饼的大娘,买了大娘一个素饼子,掰给豆丁一半, 另一半自己放好,然后摆出一幅赶路休息的模样, 和大娘唠嗑。
“大娘, 这是恁这的县学吗?咋这么破哩。”周自言问道。
大娘舀出一勺热水倒入锅中,擦擦额头上的汗,“你们是外地来的吧?”
周自言点点头,“是啊, 这不是路过这里,想来看看县学, 也看看人家是咋读书的。”
“那你可来错地方了。”大娘笑着说,“俺们这地方穷,县学给的月钱又少,根本聘不到几个夫子,全都跑去私学做夫子了。所以这县学慢慢就落败了,只有那一点束脩都拿不起的酸秀才才来县学读书。”
“而且县衙门也不在这儿,根本没人管,所以就成这样了。前些天下雨,差点把屋顶掀下来。”
“原来是这样啊。”周自言又问,“那咱这的衙门就没想修一修县学嘛?也不能叫县学这么破败啊!”
“修啥修啊,你当这县学是什么好东西?”大娘嗤了一声,“以前那上县学的读书人,要么家里有权,要么家里有钱,穷人家孩子哪上得起!就算去了,也不敢得罪里面的人,一个个过的要死不活,还读个啥书。”
“反正都要交束脩,还不如去上私学,夫子多,同伴也多。再说了,俺们这的私学束脩也不贵,忍一忍,省吃俭用个几年就攒出来了。要是真能考出功名,那就值了!”
周自言明白了,拿出几枚铜板放到大娘桌上,“多谢大娘,那我们去私学转一转。”
“好嘞!”大娘爽快收下铜板,和周自言二人告别。
县学是这个模样,宋豆丁踢飞脚边石子,坚决不去。
与其上这个县学,他更想窝在周夫子这里,和小伙伴们一起读书。
秀才可以自由选择要不要去上县学,宋豆丁不想去,周自言也不强迫他一定要去。
只是,周自言摸摸有些沮丧的宋豆丁,“你可要想好,就算不去县学,你也可以去更大的书院,比如,你可以去马鸣书院和你哥一起读书。一直在我这儿读书,可远比不上去书院,与众多同窗一起学习有意思。”
他这里再好,也只有他一个夫子。
所谓的同窗,全都是一些年纪不大的小孩子,这对于一个将要去考乡试的学子来说,其实没什么好处。
宋豆丁现在需要去外面看一看了。
“……唔。”宋豆丁从没上过正经的书院,被周自言这么一说,好像有些心动。
“你再想想,不着急。”周自言给足宋豆丁时间。
他们从马鸣沟来这里,坐得是牛车。
回去时候也还是坐牛车。
一辆牛车上坐了许多人,大部分都是两边赶路,买卖点自家货物的老百姓。
周自言一身整洁衣袍,带着宋豆丁端坐于牛车上,宽袖长衣,与其他人的短打格格不入。
就连宋豆丁也穿着上好料子的短褂,一看就是富贵人家的小娃娃,比人家的娃娃看着都干净有礼貌。
牛车慢慢悠悠走在官道上,坐在周自言旁边的大爷闲得磕牙,决定找旁边的后生们聊聊,“后生,你们这是干啥来了?”
周自言笑了笑,“我们是来镇子上探亲的。”
“噢,探亲的啊。”大爷似乎想到自家的亲戚,滔滔不绝地开始说话,“俺家那小子娶妻生子这么多年,都不晓得回来看看老汉,真是白养他这么多年……”
“谁说不是!俺隔壁家的大婶,家里四个孩子,结果没有一个有良心的……”
“难啊,难啊!这日子真是受苦来了!”
宋豆丁趴在周自言膝盖上,睁着伶俐的双眼,把各位长辈的话都听了一遍。
从小到大,他就是听着这些小话长大的。
虽然大家说的都是一些家长里短,是是非非,可宋豆丁就是听着来劲。
他本就是一个土里长大的乡下农村娃,现在能考中秀才,已经是祖坟冒青烟,他考虑那么多做什么!
“夫……周大哥。”宋豆丁本想叫夫子,但一想到周夫子没说他们来这里做什么,立刻改口,和宋卫风一样叫周自言周大哥,“我有点事。”
周自言低下头,小声问:“怎么了。”
“我把我还剩的银子,全都给你。我……我还是想跟着你。”宋豆丁仰起脸,认真看向周自言,“我本来就不聪明,没遇到你之前就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农村娃,是你教会我这么多道理和学问。我不想离开你。”
“你那不叫离开我。每个人在每个阶段,都有不同的路要走。”周自言抱起宋豆丁,借着牛车的晃悠劲儿,慢慢和宋豆丁解释,“你这个年纪,想继续往上考,就得去见识更多人,见识更大的疆土天地。你若是去书院,我也不会说什么,你放心就是。”
“可我才七岁啊。”宋豆丁紧紧抱着周自言,贴在他胸口上,“我要是明年考不上,那我就再等一等,正好等着小妞他们一起。要是第二年还是不行,那也没关系呀,那个时候我都不到十岁嘞。”
“我就是想待在巷子里,永远都待在巷子里。不要离开周大哥,不要离开爹,不要离开哥哥,也不要离开大山他们。”
周自言拍拍宋豆丁的背,明白小孩这是分离焦虑症了。
但也合理,毕竟只是一个七岁娃。
才刚刚接触读书这件事,就要他自己去陌生的大书院读书,周围都不是同龄人,太难为孩子了。
“行,那你就继续跟着我吧。”周自言摸着宋豆丁的背,安抚他的情绪,“等你再长大一些,说不定就开始嫌弃周围没有人懂你了。”
再长长,就该到天不怕地不怕,全世界都不理解我的叛逆期。
按照宋豆丁的性格,搞不好会天天离家出走,追寻梦想。
宋豆丁像小猫咪一样眯起眼睛,“我才不会呢!我可是听话的好孩子。”
“……”周自言没说话,只把孩子又抱紧了一些。
将将回到春六巷,蒋庆庆就神神秘秘地冒出来,把宋豆丁拉走。
周自言这个夫子,好像被小朋友们落下了。
“真是……”周自言笑笑,背着手,溜达去宋家。
找宋父要了一些辣椒种子,回自家种去!
而被蒋庆庆拉走的宋豆丁,也是一脸懵,“庆庆,你干啥。”
“嘘——今天你不在,发生了一件事哩。”蒋庆庆拉着宋豆丁往巷子里跑,“那个钟窍一,又来了,现在正和二棍他们对峙呢,你快来吧。”
“啥!他又来干啥,是不是又欺负人了!”宋豆丁立刻撸袖子,“看我咬死他。”
“不是不是。”蒋庆庆跺脚,“你去看看就知道了!”
宋豆丁:“好!”
几人最喜欢在二棍家集合,因为二棍家只有爷爷奶奶两个人。
两位老人又不太管他们,所以他们在院子里怎么玩都没事。
其他人家……弟弟妹妹多不说,爹娘管的也紧,不好玩。
两个人手拉手跑到二棍家,只见钟窍一穿着一件上乘料子的小短褂,正掐着腰站在院子中。
钟窍一对面则是扛着笤帚和棍棒的二棍、大山。
王小妞的声音在屋子里,好像在陪二棍奶奶。
“你们这么紧张干什么,我又不是来挑事的。”钟窍一刻意拉拉自己身上的小褂子。
这件小褂是他回家后翻箱倒柜,找到的最便宜的一个小褂。
款式也最像宋豆丁买的那些小褂。
“不挑事,那你来干什么。”二棍一脸警惕。
庞大山竖好棍子,警告钟窍一,“我们是没有你有权有势,但县令大人肯定不会允许你胡来的!”
宋豆丁跑到两拨人中间,撑开胳膊,分离两边,“先别打先别打,看看再说。”
钟窍一从怀中掏出两个钱袋子,“只要你们同意让我跟着一起上课,这些钱,就是你们的了。”
宋豆丁打开钱袋子,粗略一算,竟然有一百两这么多!
“你拿这么多银子做什么!”宋豆丁赶紧系好钱袋,还给钟窍一。
老天爷,这么多银子,太吸引人了,太吸引人了哇!
“银子,我有的是。”钟窍一扬起小下巴,“但我现在就是想考秀才。周秀才说了,只要你们能同意,他就收我。我也不让你们白白吃亏,这一百两就当是你们和我之间的交易,如何?”
钟窍一想得很好,一百两,整整一百两,那可是许多人家一辈子都赚不到的银子。
周秀才想出这个办法来,不就是想让他赔偿赔偿的罪过的宋豆丁和王小妞么,他拿出一百两来,够有诚意的吧?
“你是说,周夫子让你来找我们,只要我们同意,你就可以跟着一起上课?”宋豆丁挠挠后脑勺,不明白周自言这是要做什么。
但夫子说的,肯定是对的。
说不好,这就是对钟窍一的考验呢?
宋豆丁手一招,几个小伙伴立刻凑到宋豆丁跟前。
他们凑到一起,小声商量着什么。
最后,宋豆丁站出来,同样扬起小下巴,“带着你的钱走!我们才不要你的银子。”
钟窍一以为自己听错了,“那可是一百两,整整一百雪花纹银!只要你们点个头,这一百两就是你们的了!”
钟窍一气得走来走去,指着二棍简陋的家不停地说,“一百两,你们是不是没见过一百两有多少?一百两!可以把你们这个家重新翻修一遍,再盖一座好房子!还能买上两根人参,吊着屋里那个老头的命!就这,还能有剩余,能给你们买好多东西,你们不要?”
“那是我爷爷,才不是什么老头!”二棍觉得钟窍一在侮辱他爷爷,差点冲过去暴打钟窍一。
宋豆丁拦下二棍,与钟窍一面对面,冷静道:“你说的对,一百两,我们几个人的身家加起来可能都没有一百两。但是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有些东西,比银子还重要!”
“夫子说过,你品性有问题,我们也不喜欢你,凭什么就要收下你的银子要你跟着一起上课?”
蒋庆庆站在宋豆丁身后,道:“你到现在都没有正经的向豆丁和小妞道歉,你这样的人和我们一起上课,简直是侮辱我们!”
“钟窍一,你是不是觉得只要有银子,你就可以得到所有你想要的东西?”庞大山说,“我爹每年都往家里寄许多银子,可他从来没有回来过!再多的银子也换不回我爹。你觉得银子真那么有用吗?”
钟窍一听明白了,他怒极反笑,“行,你们行的很,不就是觉得我和你们不是一路人,而且还记恨我欺负过你们吗?”
“你们都有毛病!”钟窍一从没见过这么不通情理的小孩,“你们心里那一点点的气节,能比得过白花花的银子?银子能带来的东西,那可是实打实存在的,你们现在说的这些什么什么尊严,感情,能抵几个银子花啊!”
“不需要。”二棍上前一步,死死盯着钟窍一,“我们家现在是穷,可没有山穷水尽到要出卖尊严的时候。我将来挣了银子,也能把家里重新翻修,不需要用你的施舍。”
其他人纷纷应和:“就是,我们有钱了,也会帮二棍的,才用不到你!”
“好……好!”钟窍一从没想过,自己居然会在宋豆丁这里碰壁两回,他算是彻底记住这一帮小孩了。
他现在看身上的小褂子也不顺眼,在离开前脱掉身上的小褂子,狠狠扔到地上,还踩了数脚。
什么小褂子,他才不稀罕!
看着钟窍一离开的背影,宋豆丁突然腿软。
他坐到地上,看看自己双手,“天啊,一百两……我后悔了,我后悔了!”
他们怎么就拒绝了一百两呢!
二棍看看自己家有些掉落的屋檐,也沉默地蹲到地上。
他们家确实是穷的,可他……可他……唉!
庞大山揽住他们俩,说:“我觉得咱们没做错,咱们做得对。”
要是他们收下那一百两,要怎么面对钟窍一呢?
要是二棍真的用一百两翻修了家,看到新家的时候,会不会想到这钱是怎么来的?
蒋庆庆推推他们,“好了,既然都拒绝了就别想了,咱们去找小妞和奶奶玩吧。我还要帮奶奶纳鞋底哩。”
“……成。”
另一边,周自言正在自家院中挖土,埋种子。
辣椒品种不同,成熟时间也不一样,平均算下来,大概四十多天就行。
现在种下去,天气转凉,就能吃到辣乎乎的菜了,美得很!
不过不知道这里的辣椒是什么品种,要怎么培育才行。
宋父那边在联系懂种植的农户,说不定能研究出辣椒的品种来。
他这里就先当普通辣椒种着吧。
圈出一小块地方,垒上砖头,然后填上土,再把种子放进去。
完成!
周自言拍拍满是泥土的手,正要站起来时,他家大门被哐哐砸响。
钟窍一那小孩的声音隔着厚门板直接传到院中,“周秀才,周秀才!”
“门没关,你自个儿进来呗。”周自言洗掉手上的泥土,就看见钟窍一穿着薄薄一个寝衣,气呼呼走进来。
“他们凭什么不要,凭什么拒绝我!”钟窍一人还没坐下,就已经在院子里鬼吼鬼叫。
周自言扣扣耳朵,“你再叫唤我就把你扔出去。”
“……”钟窍一猛然闭上嘴,甚是委屈。
“说吧,怎么了?”周自言坐下,顺便给钟窍一倒了杯水。
钟窍一讲了一下刚刚发生的事情,他本以为周自言会和自己一样觉得宋豆丁他们不可理喻,谁知道周自言直接哈哈大笑。
“当真?他们真的拒绝了一百两?”周自言眉目舒展,笑意渐浓,“不错,不错,做得好!”
“周秀才!”钟窍一指着周自言,“他们肯定是和你学的,你们都有毛病!白花花的银子都不要,神经病!”
周自言压下钟窍一的手指,反问他:“若是我给你一千两,要你现在去给豆丁和小妞,郑重地道歉,还要给以前你欺负过的人道歉,你愿意吗?”
“我……我!”钟窍一哑声,他发现,自己并不愿意。
“那我要是给你一万两呢?”周自言又说。
“你有一万两银子吗?”钟窍一看看周自言身上的粗布衣衫,又看看简陋的周宅,眼中满是嫌弃。
“这你不用管,你只需要回答我,愿意不愿意。”周自言挑眉,他现在的身家,不算银票的话,其实连三十两都没有……
钟窍一认真思考了一下,还是摇头,“不愿意,这不是银子的事情。”
他就是不愿意去道歉。
不管他做没做对,反正他就是这样一个烂小孩,怎么地吧!
“你自己都有不愿意接受银子的时候,凭什么就觉得豆丁他们要接受你的银子?”周自言端起茶碗,“你是觉得你自己的尊严,比别人的尊严要重么?还是觉得你自己的情绪,比别人的情绪都珍贵。”
“我没有这么想。”钟窍一的表情出现一丝茫然,“所以并不是银子的事情?哪怕我再拿一百两出来,他们也不愿意?”
“你可以去试试。”周自言完全支持钟窍一不停地去尝试。
毕竟不停地失败,对现在钟窍一来说,还是一件好事呢。
“那我该怎么做?他们现在特别讨厌我,肯定不愿意让我跟着你。”钟窍一泄气,趴在桌子上,“你根本就是不想收我,所以故意给你的学生找场子吧……”
“你终于发现了?”周自言笑眯了眼睛,“豆丁他们是我的学生,我和你是什么关系?凭什么要去考虑你的想法?”
“……”钟窍一眼神一暗,把脑袋藏到胳膊中,闷声道,“要是,我成了你的学生,你也会这么保护我吗?豆丁他们也会像今天一样,无条件站在我身边吗?”
他不过是说了那个叫二棍的孩子一句,剩下的小孩就全都站到他身边。
自己这边一个人都没有,他才不会告诉周自言,自己有多羡慕。
周自言眼神柔软下来,道:“等你先让豆丁他们认可你再说吧。”
三天后,周自言叼着一个包子打开大门。
前院已经按照以前的模样摆好桌椅,就等那几个小孩带着小包袱来上课。
门外,宋豆丁也和周自言一样,手里握着一个大包子。
王小妞和蒋庆庆在豆丁身后,互相绑头绳。
小妞的头发长长许多,自己一个人绑不过来了。
二棍和大山站在最后面,只是他们身旁还有一个钟窍一。
“进来吧。”周自言提好鞋子,让他们进来。
当然,也让钟窍一进来。
只是钟窍一不能坐在院子里上课,他只能搬来一个小板凳,蹲到院子旁边的角落,撑着脑袋看豆丁等人,擦干净桌椅,刷刷落座。
哼,哼哼!
桌椅有什么了不起的,笔墨纸砚又有什么了不起的!
他的小板凳也很好!
宋豆丁坐在自己位置,忍不住回头看,钟窍一像个小可怜一样缩在小板凳上,眼巴巴地看着自己这边。
好像……是有点可怜哦。
可是他太讨厌了。
到底要不要让他跟着周夫子读书嘞……好难抉择……
其他四个孩子,和豆丁反应一样。
眼神都从一开始的嫌弃,变成不忍。
和自己一样大的孩子,自己坐在椅子上,钟窍一却只能坐在小板凳上,好可怜哦……
周自言把五个孩子的情绪转变看在眼中,挑眉一笑。
看来得再去打一套桌椅了。
刚刚复学,他们没学什么新东西。
周自言考问了一遍以前学过的内容,确定他们没有因为不上课而偷懒。
今天的课就算完成了!
快到放学时,五个小孩乖乖捏笔练字,背诵文章。
周自言往炉中添柴火,提着烧好的热水泡茶。
待到五个小孩写完一篇文章,周自言抿着茶叶道:“休息一会吧,咱们说点闲话。钟窍一,你也听着些。”
“哼。”钟窍一抱着胳膊,坐在板凳上闷闷不乐。
“你们和窍一闹矛盾的时候,为什么不来找大人?”周自言点宋豆丁起来回答。
宋豆丁乖乖站起来,“没、没想那么多,对面反正也只是小孩,就直接动手了。”
“你们是觉得自己这边人多,所以无所谓么?”周自言眯起眼睛,把五个小孩的心态摸得透透的。
宋豆丁不得不承认,“对,钟窍一那边才三个人,我们有五个呢!”
“那万一对面那三个人,有练过武的?有会打架的?或者……在他们之外,还有许多人等着呢?”周自言捏着折扇,“你们这几个小孩,义气上头时就什么都不记得了。哪怕我耳提命面多次,你们再遇到这种事的事情,还是这么冲动。”
“夫子,我们错了。”宋豆丁低下头。
“你们倒是团结,打架还知道要分工。”周自言笑骂道,“下次再遇到事情,要冷静,不要冲动,多想想家里人,要是因为冲动行事,连累家里人,你们怕不是要羞愧地一根绳子吊死。”
“知道了……”宋豆丁拧着眉心,认真点头。
下课后,豆丁等人收好东西,钟窍一提着水桶和抹布出来,挽紧袖口,开始一张一张擦桌子。
原本要离开的宋豆丁愣在原地,“你在干嘛。”
“擦桌子啊,看不懂?”钟窍一头也不回,生怕耽误时间,擦不完。
周秀才说了,他要想跟着上课就得守规矩。
不就是规矩么,不就是干活么,谁怕谁啊!
周自言在钟窍一背后,冲宋豆丁悄悄摇头,让他不要多问。
宋豆丁虽然不懂,但还是点点头,和王小妞走了。
“好好擦,不能留下一点脏啊。”周自言背着手,像一个没有良心的地主,使唤小孩子干劳力。
但是可怜的钟窍一,现在唯有听话。
可周自言极其没有良心。
不止今天,以后很多天,钟窍一一直是周家的小劳力。
擦完桌子去扫地,扫完地面再洗完,最后还要每天替宋豆丁他们换水磨墨。
宋豆丁本以为,按照钟窍一的性子,两三天就能破口大骂,扔下抹布走人。
谁能想到,他竟然真的坚持下来了……
而这几天,宋卫风一直在和宋父找寻王小妞家亲眷的消息。
经过暗地里的打听,还真叫他们找到一个早年丧夫,膝下无儿无女,现在在乡下一个安静过日子的远方婶娘!
第70章
宋卫风收好这个消息, 在书院休沐日的时候,带着宋豆丁和王小妞去周家找周自言玩。
宋豆丁和王小妞并不知道两个大人筹谋了什么事情,只以为是来玩的。
一到院子里, 就跑去给辣椒松土施肥。
宋卫风把自己知道的事情告诉周自言。
周自言一听, 丧夫还无儿无女,这不正是最好的选择吗?
只是还有一个问题。
“这个婶娘为人怎么样啊。”周自言问。
“打听到的消息是, 人很安静,身体不太好, 所以家里比较穷,一直吃村子给的救济粮过活。”宋卫风把自己知道的事情全都告诉周自言,“婶娘的相公是在军中去世的,成亲第二年就离家了,这人嘛, 走得也比较早, 所以两个人没有留下一儿半女。相公没了, 婶娘就一直自己一个人单过,论年纪……可能比我爹要小不少。”
“最重要的是,婶娘婆家并没有直系长辈, 自己又是远嫁来的,与娘家许多年不联系了。”
这也意味着, 婶娘是真真正正的孤家寡人, 绝不会再有第二个人可以插手她的事情。
“年纪倒不是问题……”周自言在房间里左右横走,“最重要的是人要靠谱……”
“那还是得见一见本人才是。”宋卫风让周自言停下,不太再走了,看得眼睛晕, “而且还要问问小妞的意思。”
周自言掀开帘幕,“小妞啊, 进来一下,夫子有事找你。”
“夫子,那我嘞?”宋豆丁抓着一把土站起来。
周自言顿了顿,“你继续挖,不要停。”
“……”宋豆丁撅撅嘴,又蹲下。
王小妞洗干净手,乖乖巧巧走进正屋。
宋卫风看着这般可爱的王小妞,不知道怎么开口。
周自言就坦然多了,他叫王小妞坐下,直接道:“小妞,你应当看出来你哥……就是那王大,对你和豆丁,现在是什么心思了吧。”
宋卫风一口茶水差点喷出去:“……”
周大哥,你就不能稍微委婉一点么。
王小妞却冷静地不像一个普通孩子,她坐在高脚木椅上,晃着腿,点点头,“我知道,夫子,我能和我大哥分家吗?”
“分家?”宋卫风一愣,没想到王小妞已经想到这一层。
周自言吹开茶盏上的雾气,叹口气,“爹娘在,不分家。你想分家,没那么容易。”
“可我也不能断亲吧……”王小妞低下头,抠自己衣裳上的吉祥扣,“他们始终是我爹娘呀……而且将来科举,也是要考察亲缘关系的吧……”
“你已经想过断亲这件事了?”周自言放下茶杯,正襟坐好,“你抬起头来,咱们好好说一说这件事。”
王小妞听话地抬起头,双手合拢,并于额头上,认真道:“夫子,我不是一时意气。我已经想过许多天,爹娘虽是我的爹娘,他们说的话若是错了,那我并非要事事都听他们的。”
“现在他们起了这样的念头,我觉得不对,所以我不想听。”
“不断亲,我只有听从这一条路可走,可如果断亲,虽然在名声上不太好听,可我却多了一条路可以走。以后再有这样的事情,我可以选择,听或者不听。”
“将来我长大了,也可以往家里寄银子,了全他们的生养之恩。”
“小妞……”宋卫风听着王小妞的一言一语,倍感心疼。
将将六七岁的孩子,已经开始考虑亲缘关系和日后维系。
怎么宋豆丁这几个小朋友,竟没有一个身世完全的娃呢?
周自言说:“我们找你来,也是为了这件事。其实你并非只有断亲这一条路,如果你愿意,我们可以从你身边的亲人中,找一户合适的人家,将你过继过去,然后和他们谈好,你继续住在巷子里。只是你以后要赡养的对象,要多加他们一份。”
“啊!”王小妞茅塞顿开,她怎么没想到这个办法呢!
“这件事事关你以后的人生,需要你考虑清楚才行。”周自言慎重地说,“这户人家你宋家哥哥已经找到了,还在考察中。你这边,也需要好好考虑,想明白才行。”
王小妞转向宋卫风,眼中带着一些期盼,“宋家哥哥,那是……那是谁啊?”
“你可能不记得了,是你娘这边的一个婶娘。”宋卫风又说了一遍那个婶娘的身世,“她膝下无儿无女,人也和善。”
“她喜欢女儿吗?”王小妞想了想,问出在她心中最重要的一个问题。
“这……”宋卫风被问住了,他还没探到这么仔细。
周自言笑着说:“别慌问,咱们一点一点来,你先好好想想,要不要这么做,卫风,咱们想办法见一见那位婶娘如何?”
“可……要如何见。”宋卫风在心中算了一下婶娘所在的村子和马鸣沟的距离,“婶娘住在南边的下河村,离咱们这倒是不远,只是要如何让她来呢?或者……咱们过去?”
钟窍一在他这里待了这么多天,周自言觉得,是时候让钟知县出一把力了!
“这件事就不用担心了,我去处理。”周自言把更重要的任务交给宋卫风,“你就多陪陪小妞,别让她钻牛角尖,这件事,成不成,都无所谓,不是非必要去做的事情。”
“我知道。”宋卫风摸摸王小妞的小发髻,“小妞,你听到夫子说的话了吗?”
王小妞点点头,“我知道,谢谢夫子,谢谢哥哥……”
当天,周自言便去找了钟知县。
钟知县一听这件事,立马叫来主簿。
三个人想办法,总比两个人瞎琢磨强。
主簿一来,听明白整件事后,道:“咱们倒是可以查一查那位婶娘的籍贯情况,只是这为人怎样,就不好说了。”
“而且,人家如何就愿意过继小妞呢?”钟知县坐到椅子上,“周秀才,这件事,是不是太冒险了。”
“只是尽人事,听天命,把该走的路都铺好,剩下的,就看她们之间的缘分。”周自言拱手作揖,“能成,就说明她们之间有亲缘缘分,要是不成,小妞也不会太失望。”
“这是五两银子。”周自言掏出钱袋子放到桌上,“这件事还要仰仗钟知县,就说衙门查人口,算到她相公那边,发现少发了补助银,叫她来领取。要是这件事不成,也不算她白走一趟。”
“你想的倒是周到。”钟知县捻须点头,五两银子,对于一个寡妇来说,足够她生活许多年,周秀才确实没叫人家吃亏。
如果那寡妇真的认了王小妞,其实也是一桩好事。
王小妞现在身边的人,一个七岁小秀才,前途无量,一个身份神秘的周秀才,为她尽心尽力。
单就她自己,将来说不定也要去考科举。
哪怕只能考中一个秀才,那对寡妇来说,也是天大的好事!
钟知县想的时间久了一点,却想的比较仔细。
周秀才现在的身份,他虽然还不知道具体是哪位大人,但目前看来,应当是从庆京省来的大官,而且和陛下关系匪浅。
这样一位大人来求他办事,他怎么也要帮一把。
而且抛开这些理由,能让小妞这个小女娃摆脱王家那户人家,于他这个父母官来说,也是功德业绩一件。
得做,必须得做。
打定主意后,钟知县同意了这件事,当即派最信任的捕头前往下河村,找那位远方婶娘去。
顺便还让捕头在路上多打听打听婶娘的情况,一定要最真实的消息。
捕头领命,立刻出发。
钟知县这般上心,周自言感念他的帮助,“钟大人如此帮助学生,学生真是无以为报。”
“无事,无事。”钟知县捋着胡子坐回自己的位置,头顶一块‘一心为民’的匾额,“不过是举手之劳,举手之劳而已。”
一心为民。
周自言看着钟知县头上的匾额,低头一笑。
确实如此。
解决一件事,周自言心情松快,他料想,王大那边应该没有那么着急去挑事,便溜达着回家。
结果屁股还没坐热,大门被急匆匆拍响。
宋豆丁在门外扶着膝盖,气喘吁吁,“夫、夫子,王大、王大和他娘,带着媒人上门了。你、你快随我过去看看吧。”
周自言:“……”
真是好的不灵坏的灵,这把破嘴啊!
匆匆赶到宋家,正好看见王大站在屋子里大放厥词。
王小妞趴在她娘腿上,眼中带着依恋,表情却不甚开心,甚至还有一些迷茫。
而王家请来的那个媒人,巧了,是兰姨。
只能说兰姨不愧是吉庆街有名的媒人,但凡附近人家说媒,只要请媒人,一般就是请她。
兰姨看到周自言和宋卫风,脸上稍有尴尬。
之前还说要给宋家小哥说媒,被拒。
又说给周秀才说媒,还被拒。
现在好了,她又来说小豆丁的媒……
不过这回总不能还被拒了吧?
兰姨避开周自言的视线,专注于眼前说话的王大,时不时帮衬两句。
王大或许是为了这件事能成,特意穿了一件新袍子,装的人模人样,可一开口,那点子算计心思,谁都能听出来。
“宋叔,这件事您多考虑考虑呗,我家绝对是带着诚意来的。”王大拱手,好像诶长诚恳,“宋叔,您看小妞和豆丁斗殴玩了这么多年,彼此也熟悉,这就是天定的缘分啊。”
宋父坐在高位,盘着手里双珠,没说话。
周自言迈过门槛,“什么缘分?王大,你不如说出来,让我也听听。”
王大一看到周自言,反射性往后退了两步,“周秀才,这宋家的事情,又关你什么事?”
“我可是小妞正经的夫子,我为什么不能来?”周自言闲庭信步,直接坐到另一边的椅子上。
堂堂仪表,并没有因为身上穿的粗布麻衣而削减半分。
“你……欺人太甚,欺人太甚!”王大攥紧拳头,却不敢做什么。
眼前这人,他的确不喜欢。
可周自言已经是秀才,还与县令大人关系密切,轻易动不了,当真气人!
周自言向宋父告罪,“宋伯父,俗话说,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小妞和豆丁都是在衙门登记在册的,属于我周家的学生,要给他们说亲,我这个做夫子的,怎么也要在场听一听吧。”
“在理。”宋父点点头。
兰姨见状,捏着帕子上前,“今日是来说喜的,何必弄得这么紧张。依我看啊,这小妞和豆丁,都已经在一起住这么久了,感情定当深厚,而且两家人都是一个地方的,低头不见抬头见,日后也好说话。这从感情,到身家,再没有更相配的了。就说我说过这么多年的媒,也没见过这么天赐良缘的事情啊。”
宋豆丁跑到宋卫风身后,“可我不喜欢小妞啊。”
兰姨:“……”
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人。
哥哥难缠,弟弟也一肚子鬼主意。
“豆丁啊,你还小哩,还不明白喜欢和过日子是什么意思,等你长大了就好了。”兰姨耐着性子,好好和豆丁说话。
宋豆丁却‘哼’了一声,扭头,不看。
周自言:“既然豆丁年纪还这么小,又为何要过来说亲?不是年纪小么?”
“这……”兰姨被问住,怎么绕也绕不出来。
王大接过话茬,“年纪小才好培养感情啊,总比以后长大了,再去想亲事要来的方便稳妥。”
“是这个道理,是这个道理。”兰姨松了口气,在她看来,别的都不算什么,只一点,她最心动,“豆丁和小妞已经是极好的朋友,彼此都了解,将来再成为一家人,一定能把日子过的和和美美,不知道比旁的人家舒服多少倍。”
这也是她愿意撮合宋豆丁和王小妞的最大原因。
她虽然是媒人,但也没丧良心到随便抓一户人家就来说亲。
她是真真切切,多方考虑下,觉得王小妞和宋豆丁这一对成亲,能成,才答应王家来说媒。
毕竟与其他只见过一眼,就成亲的人来说,宋豆丁和王小妞这么小就相识,还住在一起,已经赢太多。
兰姨温声细语道:“况且咱们现在只是订亲,将来他们要是不愿意,再换了便是。”
他们现在年纪小,只订亲,将来若是不合适,还能再退,在选择上就比其他人只多不少。
在她眼中,这等美事,当真不能错过。
“说的倒是轻巧,若是订亲十几年,最后再不合适,这要耽误多少事?”周自言冷笑,“而且你们觉得一个姑娘家家背着婚约十几年,最后没成亲,这等名声就好听了?”
宋豆丁是男娃,退不退亲都影响不到他。
可小妞是女娃,将来要是退了一个十多年的亲事,名声能传到府城去!
兰姨瞪了周自言一眼,她看出来了,这周秀才,又是来搅事的。
幸好这回,只要宋父松口就行。
兰姨将话头对准宋父,“宋老爷,您说呢?”
宋父把玩手中的圆球,没说话。
周自言也看向宋父,想看出他的意思来。
宋卫风悄悄走到周自言身后,俯身轻声道:“我爹这就是拒绝呢……他现在不敢乱说话,怕得罪人,所以干脆就不说话。周大哥,别担心。”
周自言:“……”
行,倒也是个办法!
既然宋父也不同意,那就好办了。
周自言起身,把对话主动权接过来,“咱们在这说泼天也没用,不如问问豆丁的意思。”
“周秀才,豆丁能知道什么呀。”兰姨笑道,“豆丁才七岁哩。”
“兰姨,不用周某提醒你吧?豆丁虽然才七岁,可已经是衙门记过册子的秀才,在府城也面见过京官学政孔大人,还拿了孔大人赏的银子。”周自言把孔瑞明搬出来撑场子,“你现在是要说豆丁这个秀才身份,不够在这里说话吗?还是说,你有别的意思?”
好大一顶帽子!
兰姨立刻慌乱推手,“不不不、我哪能,我哪能啊!周秀才,哎呀,你误会了!”
宋豆丁慢慢走出来,背着手,抬着头,装模作样地思考了一会,摇头,“我不愿意,我还要继续考试哩,不要不要,没意思。”
王小妞趴在自己娘膝盖上,突然抬起头,“娘,你说呢?”
“傻孩子,你哥这是为你谋福呢。”王母拢了拢王小妞的头发,小声道,“你姐……当时是没看准杀猪户的品性,才葬送了你姐的一辈子,这回,宋家都是老实人,豆丁和你又是玩伴,你肯定能比你姐享福。”
“可我不愿意呀。”王小妞表情虽然未变,可心中的信念却在一点点崩塌,“娘,我以后能去考科举,我能让家里过上好日子……”
“哎哟,傻闺女,你一个女娃娃考什么科举啊,那都是老爷们干的事情。”王母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一样,“再说了,你去考,能考上吗?豆丁可已经是秀才了,每个月有二两进项!再加上宋家的家底,你要是能嫁进来,那就妥妥的是当家少奶奶,不比在外面读书强啊?”
王小妞又重复一次自己的想法,“我……我、我不愿意啊。”
王母拍拍王小妞的头,“小孩家家的,你只要听你哥的话就成了,以后你就懂了,我们都是为你好。”
为我好?
真的是为我好吗?
王小妞茫然的看着眼前的一幕,她的哥哥打着她的旗号,在和宋伯伯讨价还价,不只要五十两,还要一间铺子。
她的亲娘,完全不管她想要什么,只让她听话就好。
他们就像那盯上肉骨头的动物,正妄图狠狠从宋家身上咬下一块肉。
而她的夫子,她的豆丁哥哥,正在据理力争,想要听她的意思。
只要她不愿意,这件事就不能成。
王小妞突然站起来,大喊:“我不愿意……我不愿意。我不愿意!”
尖锐的声音拔地而起,直冲屋顶。
三声‘我不愿意’,一声比一声声量高。
她嫁给豆丁,按照豆丁和宋伯伯的为人,她将来肯定能享福。
她能穿好衣裳,吃好吃的,做一个无忧无虑的少奶奶。
但是她不愿意!
她想去参加童试,想和豆丁一样成为秀才,想受到县令大人的夸赞,想成为人人赞誉的小秀才。
就算将来她会和豆丁走到一起,那也一定是他们两个自己都愿意才行。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一群和他们俩没关系的大人,现在他们身前,随便辩驳争抢。
王大走过去,拽王小妞的胳膊,粗声恶语,“你个小丫头片子,这里有你说话的份吗?”
他正说得起劲,马上就要成功了,结果自己妹妹出来搅合。
王母也抱住王小妞,挡住她的嘴巴,“你别胡说……”
王小妞看着自己的大哥和亲娘,眼中泪水聚集。
满满的心腔,好像一点一点被挖空了似的。
宋豆丁跑过去拍开王大,“走开,走开!”
宋卫风连忙抱起王小妞,躲到周自言身后。
周自言看着小女娃这样,脸色越来越冷,“王大,兰姨,今天的事到此为止,再胡言乱语,小心我告去衙门,说你们枉顾子女意思,强买强卖。”
“别别别,说个亲而已,怎么要闹到衙门去啊!”兰姨礼金没要到不说,还差点把自己送到衙门去,心里直说晦气。
早知道就不接这个事情了,真是倒霉。
王大也不管什么风度,什么秀才了,直接指着周自言骂:“周秀才,你不要仗着你是秀才就胡说八道,我是小妞的亲哥,你就算告到衙门去,我也是她亲哥!”
“再说了,你以为衙门是什么地方,你说告就告?平时敬你一声秀才,你别忘了,你现在也只是一个秀才!”
周自言刚想开口,余光瞥到正往这边跑的几个小孩,微微一笑,往后退。
既然这小孩来了,那恶人就交给他做好了,正好看看他会怎么做。
只见蒋庆庆拉着钟窍一跑过来,身后大山拽着二棍。
几个小孩为了跑快点,差点跑丢鞋子。
钟窍一跑得晕晕乎乎,气还没喘匀,被蒋庆庆拽起来,硬撑着道:“秀、秀才怎么了,你、你是秀才吗?就在这瞎嚷嚷。”
“我、我告诉你,周秀才,周秀才都不用告去衙门,我、我现在就让人打你板子,我……我打你二十大板!”
庞大山和二棍终于赶到,只来得及说一句:“就、就是……打你板子,打你个……皮、皮开肉绽。”
娘嘞,跑死了,差点晕过去。
他们听说宋家的事情,立刻往这边跑,路上正好遇到来继续做说客的钟窍一。
蒋庆庆脑子灵活,二话不说就把钟窍一拉上,在路上讲了事情经过。
钟窍一现在有求于他们,也不管三七二十一,直接站在他们这边。
这才有了眼前这一幕。
王大看钟窍一有点眼熟,却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你是哪家的孩子,这里有你什么事?”
“哼。”钟窍一扬起下巴,“我乃县令大人的外孙,你在这里欺辱幼妹,你说我能不能管?”
“县、县令大人的外孙?!”王大和兰姨一听,都以为自己听错了。
兰姨后退半步,试探道:“小娃娃……你、你真是?”
钟窍一扔过去一块牌子,让兰姨看清楚,“衙门的牌子。认字的话,能看懂吧?”
兰姨接过一看,还真是衙门的牌子。
只不过上面没有写什么身份证明,只有衙门的一个印章。
如果眼前这个小孩真是县令大人的外孙……那这块牌子想来,应当是县令大人弄来,确保外孙在外不受欺负的。
“这、这这这,误会呀,误会!”兰姨现在是真的后悔了,差点惹到衙门不说,还碰上了县令大人的外孙。
她只是想说个媒,咋就这么多事!
钟窍一年纪小小,挺着腰杆,极端跋扈,“小爷现在以县令大人外孙的身份,直接说了,这件事现在不成!”
“两个这么小年纪的小孩,而且都不愿意,你们这些做大人的人还在这掰扯。丢不丢人?丢不丢人?真当别人看不出来你们那点小心思?”
“别让我点出来,到时候笑掉大牙!”
王大还要挣扎,“可我们家小妞,清清白白一个小姑娘住在宋家这么久,难道不应该给个说法?”
“说法,要什么说法?”钟窍一单脚踩到凳子上,就差拿茶杯扔人,“王大,你再胡说八道,小爷这就回去告诉钟大人,说春六巷里有个叫王大的,总是瞎传是非,搅弄人心,你看到时候打不打你板子!”
“哎哟,可不能,可不能啊!”一听要打王大的板子,王母立刻护住自己大儿子,“小大人,小大人,他、他没有那个意思,没有那个意思。”
钟窍一姿态不变,继续大声吓唬人,“没有那个意思,现在是在做什么,过家家吗?”
王母直接跪到地上,不停哀求,“小大人,小大人,草民错了,草民错了,草民这就带他回家,带他回家!”
王大之前才被衙门惩戒,王母还记得王大那惨兮兮的模样,现在决不能再让王大挨打!
宋豆丁等小孩看到王母一个长辈,却跪在钟窍一身前。
如此直观的地位差距,明晃晃摆在眼前,心中别扭。
钟窍一这几天一直为他们擦桌子,摆墨水。
他们险些要忘记,钟窍一并不是平民百姓,而是岳南府陆家的子孙,还是县令大人的外孙。
这样的一个小孩,真的应该来和他们一起读书吗?
“还不快滚,再让小爷看到你们让王小妞哭哭啼啼,小爷一定上报衙门,治你们的罪!”钟窍一见好就收,让王母带着王大立刻滚蛋。
王母生怕王大再挨板子,立刻拽着王大的袖子往外走。
兰姨一个人留在原地,愈发尴尬,最后也跺着脚走了。
真是晦气,晦气!
这些人走了,宋父才松开憋住的那口气,“可憋死我了。”
他害怕自己一句话没说对,给家里两个孩子落下名声问题,所以一直憋着气,不敢说话。
王大他们再晚走一步,他可能就真要憋出毛病。
王小妞拉拉周自言的大袖,诺诺地说:“夫子……夫子,我能不能去看看那个婶娘啊……”
“……行,改天夫子就让你见到她。”周自言摸摸王小妞,明白王小妞这是同意过继了。
只是这娃娃的家世,太难了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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