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无论赵国君臣是何等绝望, 在赵葱因私利而让毫无防备的三十万边关赵军沦为俘虏后,司马尚统领的中原各地大军,也跟着军心大溃了。
众人深知, 仅凭他们这点人手,是断然打不过三国百万联军的。
到十二月份,不但赵国北地九原、云中、雁门数郡, 相继沦陷于燕军铁蹄之下, 中原的灵寿、宜安、柏人等城池,也尽数被齐楚联军收入囊中。
志得意满的三国联军,开始齐齐朝赵地中央腹地拢来, 只待将重要外围仅剩的武安等几座城池拿下,繁华的邯郸城堪称唾手可得, 届时,随着都城沦陷, 赵国灭亡便近在眼前。
看着邯郸城中惶惶不安的庶民, 司马尚在万念俱灰之下, 仍是坚持挑选精兵勤练搏杀之术, 准备待三国联军攻入邯郸之时, 他便身先士卒带着精兵冲上去近距离以命相搏,取走三国主将之人头, 如此,群龙无首之下联军必会乱上一阵子, 百姓便能趁乱逃出赵国, 前往相距不远的秦国寻一条生路。
作为十分敬慕李牧之人, 司马尚此番为赵国卖命, 自也不是为了效忠赵王,而是为了庇护中原赵民。
他久居邯郸城中, 打听到的列国消息自然比李牧更多,对于秦王近年来是如何善待庶民、秦国又是何等渴求劳力一事,自是心知肚明。
他断定,这一趟邯郸是铁定守不住的,赵国之灭亡近在眼前,但眼前风光无限的齐楚燕三国,真能守得住打来的赵国土地城池吗?他并不这般认为。
他虽不知这三国之君,究竟是发了何等癫病,此番非要来灭赵——他们莫非以为,这世间如今是只剩齐楚燕赵四国了?
但他知道,实力最为强大、又离赵国极近的秦国,一直悄然无半分动静,这与秦国百年来的蓬勃野心全然不符。
是以,司马尚很快判断出,秦国此举,乃是想做持弓于黄雀身后的猎人,待黄雀即将吃下螳螂之际,猎人必会出手!
这样想时,他心头既然又涌起几分莫名的欣慰:当今天下,唯有秦国政治清明、君王勤政睿智,与其让赵国百姓生活在被齐楚燕三国瓜分的地盘上,不如让他们成为秦国之民。
至少,韩魏两国虽亡,但那些被秦国接手的故地百姓,却是活得比从前更松快的,可见秦王绝非世人传言那般不堪。
如此一来,他自然要考虑到,若最后秦国要出手与三国争夺赵地,那这些赵国百姓留在邯郸城中,恐将再经历一回战乱,倒不如由他来主动引发乱局,留出足够的时候让他们前往秦国避祸。他笃定,秦国先前既然找赵魏借数万人手,可见是十分缺人的。
但任凭司马尚一颗玲珑心千算万算,也断断未能算到:原本该一鼓作气、合力攻下赵国全境的三国联军,竟掉头内讧打了起来!
此事,源于三国君王互通密信后,皆不满对方提出的瓜分城池建议——
这三国之中,燕国前些年因姬喜背约偷袭赵国一事,被愤怒的廉颇带人连杀带砍,一直打到都城蓟城,如此一来,实力尽减,如今这三十多万人马,已倾尽燕国所有。
而齐国当年虽是盛极一时之强国,却因在不合适之时机率先发起灭宋一事,被诸国视为眼中之钉,列国往日灭几个小国也就罢了,而宋国,乃是号称有五千乘之大国,齐国吞并了它,岂非会实力骤增?
此事引来乐毅率五国大军伐齐,虽有田单以火牛阵坚守即墨、收复失地七十余城,但此事总归让齐国元气大伤,自此便迅速衰败了下去,前些年赵魏燕三家,更时常趁机攻伐齐国,如今的齐国经济虽强盛,但早已并非军事强国,如今出动的三十万兵马,亦也倾尽所有。(1)
唯有楚国,当年虽被白起打得君王狼狈南逃、迁都寿春,但它国土乃列国最广袤者,又遍布山川河泽,秦军纵便能攻下紧邻边境之城,亦难再孤军深入荆楚南境,一则,固是秦军不擅水上作战,二则,则因赵魏诸国时常趁秦军伐楚时,在背后趁乱偷袭。
比起气候寒冷的燕齐两国,楚国地势宽广,气候温暖,能种活的作物和养活的人口自然更多,反过来,楚国能征募的士卒也更多。
故而,楚国这三十万大军,不过只占国中半数。
自忖为三国中最强者的楚王负刍,自觉高人一等,按他的心思,此番邀请齐燕分城伐赵,分的乃是秦国那九座城池,而非赵国之城。
赵国,自然是留给楚国独吞的。
楚王正在寿春王宫跟屈附感慨,“寡人这分配之法堪称十分公道,待秦国将九座城池送来,我楚国便与燕齐各平分三座,绝不多要一座,他们竟不满意?”
屈附亦一脸愤然道,“臣以为,燕齐之君实乃贪得无厌之辈!他们此番只需出些人马,便能与王上平分煤矿和高产粮种,王上如此慷慨,他们合该对您感恩戴德才是!”
可惜,这不过是楚国的一厢情愿罢了,燕齐两国君王却绝不是这般想的,他们这趟肯欣然接受楚国邀约,倾尽举国之兵前来伐赵,自是各有所图。
眼下,赵国盛产牲畜的北地被燕军所占,燕王姬喜自是不肯让出来的。
非但如此,他还盘算着,燕国乃北面苦寒之地,蓟城一到冬日便大雪冰封,若能迁都于繁华富足的邯郸城,手握沃野千里的平原之地,再加上秦国那九座金山之城,燕国必将大有所为!
如此一来,他与朝臣们商议来商议去,认为这赵国本该燕国独占,最多只能分几座贫瘠边角的城池给齐楚两国。
而齐王田建则在相国后胜的怂恿下,不但认为离临淄不远的邯郸等城池,本就该与齐国连城一片,还寻思着齐国眼下最缺养马之地,若能得到北地数郡之牧原,则复兴祖宗之基业指日可待也。
齐王自然也理直气壮地认为,灭赵之功,自家该独占九成,若无齐国肯借道,楚国那三十万大军又怎能绕过秦国来攻赵?他至多只肯分几座无关紧要的小城给燕楚,报答两国“助阵”之情。
再者,待齐国独占赵地后,秦国本该按盟约赠与赵王的九座城池,自当是归齐国所有——他打算将这九座富庶之城,全送给最信任的相国。
这般之下,三国君王一听完对方的盘算,皆是痛骂对方背信弃义,纷纷派出日夜兼程赶往赵国,通知本国大国即刻停止攻打奄奄一息的赵国,马上将两国联军赶出去!
最先赶到的,是离中原腹地最近的齐王派来的人,在懵然的燕国主将正率军与楚军联手,痛击背刺的齐军之际,燕王派来传信的人也到了,一时,燕楚联盟就地解散,面对无差别攻击燕军与楚军的齐军,燕军也展开了无差别攻击
昭让乃楚国王室贵族出身,身居楚国令尹高位,本就十分傲慢自矜,又岂会任由旁人这般轻视自己?很快,楚军也对齐燕两国军队,展开了无差别攻击
待郭开派出的耳目传回三国打起来一事,他自是乐不可支,急忙进宫将这喜讯告诉了赵王。
他原本以为,以赵国七十万将士对上三国百万大军,双方实力悬殊不大,自是无须担忧的。
他能得出这结论,自是因为往日李牧领军之时,总能在无论己方力量有无悬殊的情况下,屡屡击败列国军队——连秦军也攻不破李牧的防守,更何况是这三国乌合之众?敢劝赵王放手一搏,他是极有自信的。
但郭开忘了,李牧那般横空出世的战神打出的战绩,岂是随便一个普通将领能复制的?
莫说那草包赵葱统军之才,远比不上李牧百之一二,便是司马尚亦难以望项其背。
自从正面拦截燕军的代郡失守后,眼看三国联军一路势如破竹,赵国岌岌可危,郭开也暗暗开始琢磨起退路来。
这些年,他除了搜刮来的金玉之物,还有大量封地田产苑囿在赵国,若就这么跑了,实在舍不得那些不动产——他倒是想留下,但列国向来会善待亡国王族,却绝不会善待他这人人喊打的奸臣啊!
再者,这天下之大,如今也不过只剩这几个国家,他还能跑何处去?
秦国?这是他最不愿前往之国,且不说在英明的秦王面前,他毫无半分用武之地,去了秦国也不可能再次出将入相,再者,便是那狡诈的李斯、彪悍的秦人,便足够让他打退堂鼓的了。
他最后索性反过来一想,既然吞下赵国的是齐楚燕三国,而这三国君王皆昏聩,倒是正合他的心意,不如先徐徐观之,看看邯郸及周围富庶城池,会落到哪一国手中。
届时他自可献上重金,贿赂新君之宠臣投诚,如此,便能继续留在赵国故地,设法攀附新国之权贵。
但眼下,这三国军队内讧的消息一传来,郭开立刻又改了主意:若这三国军队能自相残杀、死伤大半,赵军便能绝地反击、收复失地,俗话说做生不如做熟,旁的君王纵是再昏庸,也比不上他服侍多年的赵王啊,只要赵国存在一日,他便能继续当第一权臣!
如此一来,他又忙劝赵王不可灰心丧气,应立刻派人前去煽风点火,让三国厮杀得更猛烈些,再让司马尚勤加操练赵军,以待反击之时一举夺回城池。
被吓得六神无主的赵王,自是一一按他说的做了,君臣二人满心期待那百万大军,能因三方互殴互砍而骤然消灭,以解赵国之困。
但还未等到联军自相残杀而败,他们收复赵地的美梦就被提前打破了,因为,在三国打得难舍难分之际,被李牧镇压多年不敢妄动的匈奴人,却在听闻李牧已死、四国混战之事后,悄然率领铁蹄越过阴山以南。
北地危矣!
但听闻这消息的三国主将,一时却并不敢与匈奴人对上,他们虽暂停了互杀之举,却以“此事重大,应即刻回禀王上”为由,迟迟按兵不动。
饶是赵王再糊涂,也知晓这北地数郡,乃是先祖武灵王呕心沥血打下的,若落到匈奴人手中,想再夺回来是绝无可能的!
他急得甚至亲自派出使臣,前去三国联军在武安城外的军营之中,劝说对方尽快北上击退匈奴人,然而等待他的,却是次日收到联军割来的赵使头颅!
走投无路的赵王,不得不寻来巫师襄助,沐浴焚香后亲自在邯郸城中设坛祭拜先祖,恳请他们将李牧送回赵国,在围观的邯郸百姓麻木而怨恨的目光中,赵王长拜于祭坛前哀泣道,“武灵王,祖父,父王,请送李牧回这人世间吧,赵国需要李牧!”
这一刻,他第一回 闪过一个念头,若将害死李牧的郭开杀掉,能召回李牧重返人世救赵国于危难之际,以郭开对赵国素来忠心耿耿之性,想来亦是会欣然同意的吧?
但他不知晓的是,早在秦国探马传回匈奴南下消息之时,秦王嬴政便已派出李牧、率三十万大军连夜启程,从太原郡奔赴代郡拦下匈奴人的步伐。
秦国如今的骑兵作战水平,虽比不上李牧曾经亲手训出的那些赵国骑兵,但秦国有三样令李牧也大为震惊之物:马蹄铁,马镫与马鞍!
世人所说的“马蹄”,乃是指马脚掌之角质层部分,正如以锉刀修整指甲会使之变薄,马匹长期远距离奔袭途中,马蹄亦也是极易变薄崩裂甚至是脱落的。
而在没有神经、感知不到痛楚的马蹄脱落后,马匹行走之时便是直接以肉掌触地,极易因痛楚难忍而突然扬起马蹄,将士卒甩下去致伤致死。
而有了这“U”形马蹄铁钉于马蹄之上,这马匹便如同穿上了“鞋”,再无须担心于崎岖山间奔驰之时,马蹄会被尖锐的石头磨损。
再者,李牧细细观察后,还发现这马蹄铁底部平整,能保护那些因不均匀磨损、而导致马蹄角部分质层更薄的马掌,如此一来,纵便马蹄铁被磨损,亦能及时更换而不致耽误战机。
而眼下,纵是最擅骑兵的赵国,也只有软布马鞍,用来缓解马鬃与人体在长距离摩擦后的刺痛之感,骑兵坐于马上击杀之时,唯一保持前后左右平衡的方法是手持缰绳,努力将自己固定于马背上夹紧双腿。
但如此一来,骑兵上半身力量也被分去大半,虽然跑得比步兵快,厮杀力量却远比不上底盘更稳的步兵。
而秦国这款高桥马鞍与马镫是连为一体的,马鞍前后翘起而中间平整的马鞍,能保证骑兵不易前后倾倒,固定于马鞍两侧的宽阔铁马镫,更如同给骑兵加了一双与马连成一体的“鞋子”,骑兵冲杀之时,便能利用马的速度与力量同步冲击。
如此之下,即便是不善骑术的中原士卒,上马亦可如履平地,作战之时勇猛度倍增。
除此以外,嬴政在“老神仙”的启示下,还命人为将丰收的棉花缝进外袍夹层中,让这趟冒着十二月寒风北上的将士们,都穿上暖洋洋的“秦军棉衣”出征。
李牧正是带着这样一支有神器加持的大军,日夜兼程赶到了代郡,他到来之时,匈奴人已往周边郡县一路打杀抢劫而去。
他的到来,很快就让“李将军没死,他带着大军来救我等了”的大好消息,迅速传遍了代郡,也传遍了九原、云中和雁门!
李牧这个名字,在北地数十万民众心中,本就是匈奴人的送命神、赵国人的守护神。
他的出现,让正被匈奴人肆意欺辱、因捱饥受饿而准备放弃反抗的北地民众,重新燃起了生的希望,并迅速迸发出强大的战斗力——他们必须撑下去,撑到李将军将匈奴人全赶跑!
实则,情况比他们想的更乐观些:当李牧率领的秦国骑兵,将侵犯代郡的匈奴人砍杀过半时,那些剩下的匈奴人同党终于发现,代郡百姓并未虚张声势!
这支骑马技术比他们还溜的大军,这位冲在最前面的杀神,确乎乃是赵国战神李牧,而非与他容貌肖似的冒牌货。
原来李牧真没死,他回来了!
几乎是一夜之间,代郡的匈奴人就丢下抢的财物跑了个精光,生怕李牧会带人追来将他们杀个干净。
临走前,匈奴探子还将这消息传到北地各郡,各郡耀武扬威的匈奴人知晓后,当天就匆匆往阴山以北逃去。
李牧并不打算带兵去追,他此番前来,身负君王交代的几重任务:一是为解北地之危,顺势为秦国占下这地盘,二则要带兵南下与王翦李信等人会师。
北地除了匈奴之患,还有一个大危机是百姓马上面临断粮之事,让他尤为感动的是,此番出发之时,自己尚未来得及开口提醒,秦王便爽快地命人将施粥的粮食放在军粮车中,随大军一道运来了代郡。
这赈灾的数十石粮食熬煮成粥,足够北地各郡百姓度过最寒冷的一个月。
后续的粮食,朝廷也会在赵国动乱结束后陆续运来。一个月时间,已足够秦国拿下赵国全境。
当饿了好几日的代郡庶民,含泪喝上热乎乎浓稠黍米粥时,终于相信了李将军当日的承诺:秦王,是一定会为他们送来粮食的!
看,他们刚成为秦王的子民,就不必再担忧会饿死了,这世上,愿施粥救助受灾百姓的君王,恐怕也只有大善人秦王吧!
北地境内,尽是万民对秦王、李牧、还有秦军的无尽感激,而这感激,也让明赫的善意值嗖嗖直涨。
安排好北地驻守人手后,李牧便挥师一路南下。
一月上旬,寒风依然刺骨的洛水河畔,三国主将们等了一个月,却并未等到君王再传来任何诏令。
他们只好猜测着:想来无论北地匈奴之事,还是战胜后瓜分赵国一事,王上皆不想让他们操心?眼下,不如先攻下武安、邯郸等最后几座城池?
在主将们的带领下,士卒只得勉强打起精神来,准备一鼓作气将赵国灭掉,早日归乡。
哪知这时,竟有几队秦国大军从天而降,兵分三路将三国联军团团包抄!
在三国主将带人发起数轮突围战之后,终于绝望地意识到:秦军以逸待劳,士气远比疲惫不堪的三国联军高涨;秦军凶名在外,一上战场就眼冒红光冲过来一阵乱砍,许多三国士卒莫说奋勇杀敌了,他们一看到玄衣黑甲的秦军,竟转身就抱头而逃!
眼看秦军势在必得步步紧逼,眼看联军阵营早已溃不成兵,三国主将纷纷派人送去了投降密信,只求秦军放他们离开。
以王翦为首的秦军主将,很快命人送来了答允信,作为回报,他还按君王的叮嘱,将原本要送给赵国的九座城池舆图,分发给了三国主将,以“犒赏”他们的识趣。
如此一来,三国各分得三座城池,主将们不由暗暗松了一口气,有了这些金山之城,此番倒也不算是无功而返。
哪知他们打开舆图一看,差点气得吐血——这城池之中,确实有煤矿,也种了高产冬小麦,但每座城池只有一里之地啊!
三国百万大军忙活数月,拢共就得了九里之“城”,秦国,真不愧是你啊!
然而,任由他们如何气恼,也只能咬牙和血咽下去,甚至还得强颜欢笑地派人去跟王翦致谢——
莫说这区区九城之辱,纵便是眼看就能落到三家手中的赵国,眼下不也说丢就丢吗?
他们不过是仗着君王的恩宠,得了这贴金的“主将”名头,实则对排兵布阵一窍不通,先前能一鼓作气攻下赵国大半城池,亦是仗着人数优势碾压赵国那帮将士罢了。
可眼下来的秦军主将,乃是王翦、李信、桓猗这般身经百战的当世大将,而他们,却绝非李牧那般能与对方强硬抗衡之将领。
就这样,三国主将带着大军迅速收兵而逃,他们一路安慰着自己:本将绝非软弱,只不过看着这一仗注定要输,何不早日收兵撤退,为王上保全这数十万大军?
当李牧带着大军从北地赶来时,三国联军早跑得没影了,而王翦等人已飞快灭了武安几城,特意留着邯郸等他来。
这是当日出发前,深思熟虑后的李牧亲自向君王求来的恩典。
他虽不愿沾染昔日同袍之鲜血,却通过韩国宁腾主动投降秦军一事,发现来自深受民众信任的将领之背叛,对旧国君王乃是致命一击——唯有昏君无道,好官好将才会叛而降敌。
宁腾的投降,让韩国百姓迅速依附了秦国,对之毫无亡国怨怼之心。
哪怕是魏国大梁,亦是城中将领开门带百姓投降的。
若赵国却是亡于秦将之手,他担忧往后会有不明真相的赵地百姓,会将亡国怨恨怪在秦君身上,不利于秦国后续管理。
是以,他愿以自己的名声为赌注,亲自攻下邯郸、俘虏赵王,号召更多赵民知悉:从前对赵国赤胆忠心的他,已对昏君彻底失望,秦王,才是他李牧余生效忠之明君。
如此一来,虽免不了有人骂他是叛臣逆子,却将有更多百姓追随他的步伐而亲近秦国。
但李牧未想到的是,当他带着大军在邯郸城门外,与司马尚率领的守城大军狭路相逢之时,对方竟从城墙下跑来,跌跌撞撞跪倒于他的战马之前前,哭着大喊道,“将军,李将军,您真活过来了,您终于来了!”
李牧翻身下马将对方扶起,将当日发生之事略略说了一遍,沉重看着对方期待的目光,放开手退后一步,摇首道,
“世间何来死而复生之事?我李牧本已是将死之人,是秦国救了我、救了李氏全族之命,是以,本将今日前来并非为了救赵,而是身负为秦灭赵之职请司马将军,回城应战吧!”
司马尚却上前一步,眼含热泪道,“将军,下官岂能不明白您的苦衷?先前北地水灾,赵王视而不见;此番匈奴入境,赵王无力护国可下官今日刚接到探马来报,才知道将军您已率军赶跑匈奴人,还为北地众民施粥一事”
“将军,既然秦王乃是爱民仁君,下官又岂会为护这赵国昏君,而与您兵戎相见?下官愿率这城中二十多万将士,开门迎将军进城!”
李牧大喜上前,再次紧紧握住司马尚的双臂,激动道,“如此说来,司马将军愿随本将投秦?”
司马尚郑重点头道,“实不相瞒,下官带人坚守数月乃是为这中原之民,并无一刻是为守护这赵国昏君呐!眼下,秦王既已施粥善待北地之民,又岂会不善待邯郸之民?这赵国若能交到秦国手中,亦是生民之幸”
他恳切看着李牧的眼睛,斩钉截铁道,“如此,赵将司马尚愿率军投秦,以迎王师!”
说着,他便命人大开城门,又将当日赵王与郭开如何陷害李牧、李牧如何被秦国过路游商所救、秦王听闻赵国被匈奴与三国围攻一事,如何力邀李牧出山救赵、北地边境灾民又是如何被秦王施粥所救派人即刻将这些事情添油加醋地、在邯郸城中散播开来。
这,便是他司马尚投靠秦国的诚意,待邯郸城百姓知晓后,此事便会迅速传遍整个中原赵地,只有让百姓们死心塌地认秦王为君,才会两相安好。
李牧一路畅通无阻来到龙台宫,当日日祈求神灵“让李牧死而复生,快些来救我赵国”的赵王看到他出现在大殿之上时,却大喊着“鬼啊,有鬼啊”,整个人绕着大殿奔跑起来。
倒是郭开更冷静几分,他一边命人大声呼喊让赵王尽快清醒,一边趋步急急下殿,边跪着往前挪动,边哭嚎着恳求李牧原谅当日之事,直呼自己亦是被找上门的侍卫所骗
话音未落,李牧便手起刀落,毫不迟疑地将郭开还来不及闭眼的人头砍下。
当那死不瞑目的人头骨碌碌刚好滚到赵王身旁时,他吓得当场就尿湿了厚重的下裳,本想如往日那般怒斥对方的,但话到嘴边,却变成了带着讨好的小心翼翼语气,“你李将军,你今日可是带天兵来救寡人的?”
直到被李牧命人押上囚车之时,他依然没想明白,他赵国的大将李牧,怎的死而复生一趟,就变成秦国大将了?
唯一让他感到欣慰的是,李牧竟让人从后宫中,将花容失色的姜姬和她的侍女鸢,也带上了一辆马车,想来是看中姜姬的容色,想将她掳去送给秦王?
赵王眼下正恨这些女子将他迷惑亡国,巴不得秦王也同样日日沉沦温柔乡,好早些亡国咧!
他忙从囚车中探出头,“好心”提醒李牧道,“李将军,寡人后宫之中,还有一位同样倾城绝色的骊姬,你快将她也捉来献与秦王,也算是寡人一点心意”
旁边正在登上马车的姜姬闻言,眼睛却骤然一亮,秦王?眼下灭了赵国的,竟非那齐楚燕之国,而是秦国?
如此一来,她岂不是能见到自己孩子?思及此,姜姬面上忧苦之色一扫而空,急忙拉着鸢稳稳当当坐进了马车。
而李牧却目不斜视从赵王身前走过,王翦与李信似笑非笑看了他一眼,也从他的囚车前走过,倒是桓猗驻足停了下来,“热心”提醒赵王道,“我王得了赵王馈赠的举国之城池,这心意已足够沉了,赵王不必再这般客气!”
秦军将士们立刻哈哈大笑起来,气得赵王恨不得当场咬舌自尽——但他转念一想,自家福星孩儿还在秦国,待去了咸阳,秦王岂能不念在福星的份上,将自己好吃好喝供着?
呵,至少也会分封他几百里之地,这般一来,当个富贵藩王亦能逍遥自在,总比就这般死了强得多,他生了个好儿子,可不是韩王那等毫无倚仗之人!
想到这里,赵王得意地瞪了桓猗众人一眼,寡人的福气还在后头呢,尔辈且好生羡慕着吧!
但邯郸百姓显然不这么想,他们在听闻司马尚放出的传言后,愤怒与失望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当李牧押送赵王的车队从城中走过时,邯郸城堪称万人空巷,百姓们云集于道旁对赵王破口大骂,呼吁秦军将这昏君就地斩杀。
还有人悄悄捡来泥块石块,趁秦军不备偷偷朝囚车砸去
随着王翦等人带着大军在赵地驻扎下来,彻底宣告了赵国的灭亡,但除了唉声叹气的赵国宗室王族,中原各郡百姓毫无半分亡国之愁苦,他们正高兴地盼着,今岁春耕之时,仁善的秦王能将高产粮种也发给赵地。而那些得了秦王施粥续命的北地各郡民众,更是载歌载舞庆祝自己终于成了秦人。
虽然赵国亡了,但能刚好亡在这春耕之前,他们的日子却更有盼头了呢,彩!
二月的春风开始暖和起来,章台宫殿外丹墀处,明赫与韩信正悄悄趴在殿门口,歪着小脑袋看父王与大臣商议国事。
也不知过了多久,看到大臣们陆续朝殿外走来,他俩急忙缩回脑袋,起身牵着小手跑往拐角处躲起来,悄悄数着人头:隗状出来了,王绾出来了,李斯和李牧也出来了
约摸数了半炷香的时间,确认大臣们全都走了,明赫才带着韩信重新跑回殿外,脱下小鞋率先朝殿内奔去。
刚跑到一半,他小小的身子就被早有所料的君王,稳稳接在了怀中。
明赫笑嘻嘻抬头望去,只见君王笑意盈盈点了点他的小鼻头,指着正在慢慢走来的韩信道,语气宠溺道,“寡人方才在殿上,早就见到了这两个小脑袋,你等小小年纪,竟要跟着大臣们上朝!”
明赫顺势抓住父王的手摇啊摇,又在他清冽的怀中蹭着小脑袋,奶声奶气道,“父王,孩儿和韩信都很着急嘛,赵国到底打下了没有呀?”
嬴政摸了摸他长长了一些的头发,柔声道,“吾儿方才既躲在殿外,该是见到李牧了?此番,押送赵王回咸阳的,正是李牧。”
“啊啊啊啊”,明赫猛地仰起头高兴嚎叫着,“这么说来,赵王既然被俘,岂不代表着赵国已经被秦国灭了?太好了父王!”
嬴政细细观察着小家伙的笑容,确无半分强颜欢笑之色,他在心头斟酌再三后,遂问道,“与赵王同来的,还有那位姜姬,吾儿可想见他们一面?”
若按他的本意,是绝不愿留赵王性命的,李氏一族与赵王之仇,必以对方之死才能消解,赵王若活着,便会成为插在李氏心头之刺。
但身为小崽的父王,他又怎能不考虑小家伙的想法?
纵便小家伙支持秦国灭赵,但他与赵王毕竟是血脉之亲,若自己如今下令杀了赵王,小家伙嘴上不说,长大后想起此事,心头却渐渐与他生出隔阂,又该如何是好?
正因他思来想去,仍无法确定明赫的真实心意,这才让李牧将小崽的亲生父母皆带来咸阳,看小家伙肯不肯亲自见他们一面,顺势观察他的反应。
若小家伙实在舍不得二人,他还需再想个两全之法。
明赫哪知父王这些的担忧,他只诧异看了一眼父王,便爽快地乖乖应了下来,“好的呀父王!”
既然父王要这么做,必定有他的道理,他虽然对那两人毫无感情,但要配合父王嘛!
他唯一有些担心的是,那姜姬生得极美,若父王对她一见钟情了,该如何是好?
哪知,他这干脆利落的回答,这一如既往天真的神情,却让嬴政心头忍不住微微一沉,原来,小崽果真是极想见生父生母的?
不知为何,这个认知,让他心头涌起了些难以察觉的酸涩,风姿俊逸的君王忍不住又细细打量起怀中小人儿来,可这孩子,分明是长得极像寡人的啊
天意何其不公!
韩信也担忧地仰头看了一眼明赫,九公子生下来便被亲生父母抛弃一事,他也是知晓的,当初那坏赵王还派人来偷九公子呢
若换了他,是绝不肯认这般父母的,九公子怎的看起来很想见他们呢?
唉,他担心九公子会被他们骗!
嬴政将双方见面的地点选在了六英宫,第二日,迫不及待的赵王与姜姬便被李牧送来了六英宫。
考虑到小家伙许是想与亲生父母独处,嬴政在殿中安插好暗卫后,便静静坐于一旁的偏殿之中,隔着一墙之遥守护小家伙。
明赫以为父王许是想从赵王口中,套出什么机密之事,便对父王承诺一定会好好表现,演戏而已嘛,谁不会呢!
赵王一路上满脸喜色,他认为,此事必是自家福星儿子提出的,秦王既对他的话言听计从,又岂能不给自己多封些地?
果然,他与姜姬刚进殿,就见殿中一名长相极为精致可爱的孩童,正笑吟吟上前道,“秦王第九子赢明赫,见过赵王,见过姜姬!”
他得给父王把场面撑足啊,哪能喊他们什么爹娘啊父母的?
偏殿的嬴政听见这话,心头的酸涩总算稍稍褪去一半,小崽终究还是最心疼寡人的
姜姬正有些疑惑地打量着明赫,赵王却眼神火热地一把冲上前,抱住明赫道,“啊,这便是我儿吧?”
他到这时才惊觉,自己还未曾给这孩子起名呢!
但下一瞬,仍不妨碍他抱着小儿继续表演道,“呜呜呜父王整日睡不好吃不香地担忧着我儿,生怕你在秦国吃不饱,穿不暖”
明赫一听这话,感觉自己所有的礼貌都快忍光了,真想一脚把赵王踢开!
这时,姜姬急忙一把推开赵王,急切地弯腰抱住明赫道,“不喜,你是阿母的不喜,快让阿母好生看看你”
嬴政听着这名字,忍不住剑眉微蹙,寡人的宝贝,岂能叫这等不吉之名?
明赫看着对方脸上的笑容,却猛地想到姜姬当日下毒一事,不由悄悄握紧了拳头,对系统道,“统子,记得保护好我哦!”
系统忙道,“宿主放心,防护罩随时待命的,绝不会让他们伤害你一根头发!”
姜姬越细细观察明赫的相貌,却越发狐疑起来,眼前这孩子无疑是极其好看的,他的眼睛又黑又大,他的鼻子又直又挺无一处不精致,可这长相,跟那个极其肖似她的孩童,跟那个她日思夜念的孩童,也并无一处相似之处!
思及此,姜姬不由起身推开明赫,指着他冷哼道,
“你这野孩子,绝非我儿不喜!哼,秦王既说要让我母子相聚,却派了个假的来冒充我儿,他究竟居心何在?”
嬴政闻言一怒,正要去隔壁维护自家小崽,哪知刚起身,一道饱含怒气的心声便传到他耳中,让他顿觉浑身血液一滞——错了,寡人此番全然错了!
下一瞬,他便疾步上前打开偏殿之门,朝六英宫正殿奔去。
原来,他听到的,正是明赫边气咻咻从地上爬起来,边在心头的暗自嘀咕声,
“切,推我一个小孩干嘛?我本来就不是你们的孩子,做你们的孩子才是倒了八辈子大霉!呵呵,我家统子为了弥补它的失误,早就把我全身的基因换成我家始皇大大的了,现在的我,是赢明赫,是百分百的嬴氏血脉子孙,跟你们一丢丢血缘关系都没有的,我亲爹真是秦始皇!如果不是为了帮我父王套话,我今天才懒得跟你们演戏!”
第92章
赵王见姜姬突然发作又骂又推的, 一时还没反应过来——她方才一路前来之时,分明是十分欢喜的。
再者,他虽不记得自家福星是何种模样, 但秦王既然让他们父子相见,又怎会派个冒牌货前来?毫无必要!
他瞧着这孩子长得机灵又俊俏,皮肤白生生的, 浓浓密密的睫毛下, 小人儿那颗黑溜溜的大眼睛仿佛会说话似的——着实比他后宫旁的三四十个子女好看多了!
这小家伙一看,便融合自己的倜傥英姿和姜姬的倾色容貌双重优势,怪不得是福星崽呢, 这般俊俏灵巧聪慧的孩子,合该是他赵王的亲儿子!
此刻, 他眼睁睁看着被姜姬推得摔了个小屁墩的明赫,已从地上爬起来拍拍屁g, 正一脸无辜地望向自己二人, 这才如梦初醒般笑着上前, 假意要安抚小家伙。
哪知姜姬却抢在他前头, 从旁一把抓住明赫的小手臂, 焦急地问道,“小孩, 快告诉我,我儿不喜大秦九公子究竟在何处?秦王待他可好?”
她抓得极用力, 哪是明赫一个两岁孩童能承受的?明赫只觉手臂传来一阵钝痛, 忙本能地伸出另一只小手去推她的手, 边推边带着哭腔恳求道,
“好痛,快放开我!我就是大秦九公子!”
他本已做好这趟要成功帮父王套到话的准备, 哪知这姜姬不按常理出牌,竟还记得他小时候的样子!
呵呵,基因完全不一样,长得不像简直太正常了
姜姬垂首,看着那只费劲想推开自己的小胖手,目光骤然一沉,正想再威逼利诱一番,赵王却已上前一脚将她踢开,怒气冲冲道,
“大胆!你这是要做甚?莫要吓到寡人的福星好儿!”
随着姜姬的猝然离去,明赫顿觉手上痛感骤然一松,不由大松一口气,赵王忙俯身轻轻为他揉着手臂,满面堆笑道,“福九儿啊,你勿要怪你阿母,想来她是乍然见到你,太过激动之缘故”
愚妇!眼下他一身荣辱,全系于这小家伙身上,这愚妇不仗着生母身份多与他笼络感情,反倒吃了豹子胆竟敢去得罪他,该死!
他话音未落,明赫却推开他的手,往后退了一步,皱起小眉头道,“赵王,我乃是秦王之子,你岂能这般胡乱称呼我?”
赵王急忙上前一步,急切解释道,“儿啊,今日你我父子既能相见,想来秦王定已告诉你其间缘由实则你乃我赵国公子,是寡人之亲子,当日,是奸人将你从宫中盗走,这才寡人找你找得好苦啊呜呜呜”
明赫又不动声色闪到一旁,冷静道,“不管赵国王宫发生过何事,可眼下我确是秦王之子,你岂能在我咸阳宫城胡言乱语?而且”
赵王眸中顿有阴沉一闪而过,好哇,吃里扒外的小东西,眼下认了秦王当父亲,便想将寡人一脚踢开,休想!
明赫指着被赵王踢到地砖数尺外,正在痛苦呻.吟.的姜姬,神色认真道,“你踢姜姬!我父王就不会如此,他任何时候都不会欺负女子,更不会动手打女子!”
说着,他就蹬蹬跑上前,想帮着扶正在艰难起身的姜姬起来,但他这点力气实在帮不上忙,只得扭头朝赵王喊道,
“你快来帮一把,先把她扶起来!”
赵王费了好大劲才将怒火压制下去,他错愕地指着自己,又指了指姜姬,“寡人?去扶她?”
他堂堂一国之君,岂能乱了尊卑,在人前去扶一后宫姬嫔?笑话!
姜姬亦对明赫这行为深感诧异,莫非,这便是所谓母子连心,这孩子竟是在心疼她?
她忍不住再次升起浓浓的希望,侧头细细打量着对方,可惜,确实半分也找不到当日那婴孩的影子。
顷刻间,熟悉的烦躁之感再次袭来,她一把抓住明赫的右手,质问道,“秦王将我儿藏在何处了?快说!”
她这回用的力气比先前还大了几分,明赫手腕处骤然一痛,一个没忍住就“哇”一声哭了出来。
好好好,他算是体验到农夫与蛇的故事了!
原本他刚才一直在犹豫,要不要拿出哄父王那套“生而知之”的说辞,称记得生下来那天差点被赵王淹死、又被姜姬拦下一事,借此证明自己确实是对方的孩子。
但系统一直在拼命阻拦他,所以明赫也不敢轻举妄动。
这会儿,他分明是出于同情来帮姜姬的,却再次被对方用力抓住收,立刻便彻底死心了——也许,她不知道这件事,实际上对大家都好。
纵便他不是姜姬所生,但凡善良些的人,也不会这般心狠对待一个两岁孩童吧?
在明赫哀求的啜泣声中,姜姬却毫不心疼地加重了力气,声音也陡然变得尖利起来,“马上带我去见我儿,我要见大秦福星九公子!不然,我”
话音未落,两道愤怒的声音先后响起,
“放肆!还不放开我儿!”
“贱妇,还不快快住手!”
她骤然听着那道陌生的声音,不由一怔,尚未来得及做出反应,赵王便气咻咻走来,抬起脚又要踢她。
这时,一道高大的身影飞身上前,将赵王一脚踢开,接着又使了个巧劲,隔着姜姬的衣衫一拍她的手臂,明赫转眼便被他抱在了怀中。
赵王先前在龙台宫生气之时,惯是爱踢人的,无论后宫之人还是朝臣,皆有不少被他踢过,但今日,自小养尊处优的他,还是头一遭被别人踢。
他也是头一遭知晓,原来,被踢飞在地接触地砖那一刻,浑身的骨头便会“咔嚓”一声,接着,断裂般的剧烈痛感疯涌而来
这痛感,他半点也承受不起!
他躺在地上“哎呦哎呦”大声嚎了好一会儿,终于有力气抬起头来,刚张口想狠狠骂一通对方,却猛地想起方才来人那句“还不放开我儿”
此人是秦王!
他慌忙收回愤怒,半分也不敢表露出来,又努力挤出几丝僵硬的笑容,抬头讨好地朝一旁的秦王望去,却被看到的一幕扎痛了双眼。
只见那满身透出威严气势的秦王,正在低头轻轻吹着怀中小人儿的手腕,柔声安抚个不停。
而方才对他冷冷淡淡的福星儿子,早已停下哭泣,正用另一只手紧紧搂着秦王的脖子,那股亲密劲,仿佛人家才是他的亲生父亲!
白眼狼!
这时,自从嬴政进来就一直在暗中打量他的姜姬,忽然开口道,“你是秦王?此子与你样貌十分肖似,分明是你之亲子,秦王为何要用他来充作我儿?”
嬴政虽看不惯赵王欺负女子,但他对这欺负自家小崽的女子,同样无半分好感。
他看着明赫肉肉的手腕上、那道仍未散去的红痕,冷声道,“孩童骨头软,大人也能不知轻重?若吾儿有甚好歹,寡人必不饶你。”
他确实从不打女子,但秦法之中,男女犯法皆要按律受罚,此女若敢真伤了小崽,一个谋害王嗣的罪名是跑不掉的。
原本正暗自不平的赵王一听姜姬这话,不由狐疑地打量起秦王与明赫来,越看越觉惊心——怪不得这孩子这般乐意亲近秦王,他确与秦王长得极像,而半分无自己的影子
但眼前威严冷冽的秦王,对这孩子确实是百般温柔耐心,故而他立刻认定,这孩子确是当年从赵国送走的福星崽——那狗天师当日说过,秦国福星崽,正是出生时卜错的赵国灾星!
他升起的第一个念头,自是怀疑姜姬与秦王有染,这孩子乃是他们苟且所生,但再转念一想,姜姬进宫后从不曾离宫半步,赵国后宫亦绝无可能有男子混进去
思来想去,也只能归结到秦赵从前本是一家,想来赵国王室有先祖与秦王长相有几分相似,自家福星随了先祖之长相也说不定。
赵王胡思乱想之际,姜姬还想问问她的孩子在何处,哪知还未开口,便见秦王温声问着怀中的孩童,“吾儿以为,寡人该如何处置赵王?”
明赫一听这话,忽然间便福至心灵,顿时明白父王今日让自己来见这两人的原因了——父王这是担心,他若杀了赵王,自己会伤心难过
他不由在心中嘀咕着,“我是父王的亲孩儿啊,又怎么会为赵王的死伤心?再说,这种祸害百姓的昏君,亡国后本该主动自尽谢罪的,还有什么资格再活着浪费粮食?秦国的粮食绝不用来养这种人”
嬴政听着这心声,面上情不自禁浮起愈发温柔的笑意,垂首亲了亲小家伙的脸颊,心头满是熨帖——
吾儿从赵王之子变成寡人亲子,虽在凡世之人眼中有些匪夷所思,但小崽本就是天上仙人降世,他既能用仙法入寡人之梦、又能隔空搬物止雨,便足以证明仙术变幻莫测,如此一来,成为寡人亲子又有何难?全看天道愿不愿成全罢了再者,此事亦早有端倪,数月前,小崽就曾再三追问寡人他长得像何人
此乃天道赠予我父子之缘分!
他边心满意足地想着,边伸手抚着小崽柔软的头发,寡人早该想到的,若非亲子,吾儿又岂会越长越肖似寡人?
唯一遗憾的是,若他能早些知晓此事,今日便绝不会让小崽来见这二人——寡人自家亲孩子,又怎会为赵国昏君之死而伤心?
姜姬听了这话,立刻诧异看向这父子二人,秦王竟让一个至多两岁的孩童,来决定赵王的命运?
她再次狐疑地,从头到脚认真打量起明赫来,连赵王对他那些儿女都不甚上心,何况这传闻中暴虐无道的强秦之主?
秦王竟这般在意眼前这孩童莫非,这小孩真是她儿子?
这个认知,非但没让她收获半分惊喜,反之,长久的期待骤然落空带来的失望,正如同升入半空又突然砸下的巨石,将她原本满腔的母爱与柔情,登时砸了个四分五裂,一地碎片。
她怔怔看着明赫,脑中在疯狂咆哮:不,让她倾注满满当当感情的孩儿,是记忆中那个与自己面容十分相似的婴孩,绝不是眼前这面目全然陌生的孩童!
实则,连姜姬自己也未曾察觉,她对那孩子的所有喜爱,均来自于分离后的无尽脑补——当初明赫出生后,除了从宫人手中抢过他那一瞬,其他时间,她甚至从未抱过一秒这孩子,那时的她为了家族利益,只冷眼旁观这孩子被阖宫嫌弃、被孤零零仍在偏殿自生自灭。
直到后来明赫被抱去秦国,随着时日之间日复一日的浸染与美化,她回想起来的那孩子模样,早已脱离了明赫原本的样子——他当初确实是有几分像姜姬的,但绝非对方脑补出来那般一比一复制的小号模版。
换而言之,纵便明赫没有被系统转换基因,仍是按原本的长相长到两岁,姜姬见了他,也绝不会如她所想的那般喜爱。
因为,让她魂牵梦萦的、与她长得一模一样的孩童,原本就只活在她的想象之中,真实的世界里,本就没有这样一个孩子
这时,一旁的赵王闻言,不由紧张望向嬴政怀中的小崽,暗暗祈祷他能说出一句“不管怎样,赵王便是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父王不妨封他八百里封地,让他做个富贵闲人便是”
在他的满怀期待中,明赫却脆生生道,“父王,我秦国如今不光要养老秦人,还要养韩魏赵数百万之民,粮食匮乏,恐怕养不起赵王哦”
话音刚未落,气得快炸开的赵王便忍着剧痛起身,一瘸一拐来到秦王身前跪下,指着姜姬明晃晃暗示道,
“秦王,寡臣迁愿将姜姬献给您,如此一来,九公子便能与生母在咸阳长久相伴,再不会忍受半分分离之苦还请秦王看在他母子二人的份上,让臣在秦国安稳度余生”
他自忖见惯天下美人,如姜姬这般美得惊心动魄的,着实罕见,想来纵便是秦王后宫,也不曾有过这般姝色佳人?毕竟,当初他们送进秦宫那赵离之美色,比起姜姬之美亦不过十之一二罢了。
眼下,自己若将貌美的姜姬赠与秦王,福星便能幸福地与他的养父和生母一同生活了,以秦王对白眼狼福星之重视,定会君心大悦重赏他一番吧?
哪知,他这话一出口,嬴政便迅速将小崽轻压在自己胸膛,以一手虚虚盖住他的耳朵,厉声打断道,“放肆,休得胡言乱语!”
姜姬亦勉力支撑着站起来,心中冷笑不已,面上却神色凄婉道,
“王上,您竟忘了当日的誓言么?那年,您不顾群臣与太后反对,命人送来鸿雁纳吉问礼,以诸侯迎娶正夫人之六礼,将妾风光迎进龙台宫那日,您与妾在阶下立下誓言”
她深情地望着赵王,一字一句念道,“愿如玉扣结复结,两心相守百年月王上,纵便如今赵国没了,妾亦愿跟随在您身边,生死不离”(1)
平心而论,因着这张脸的缘故,赵王从前待她确有几分不同,纵便宫里又来个与她美貌不相上下的骊姬,她亦未曾过受冷遇。
但这等好日子,早在三国联军攻赵开始便灰飞烟灭了,从那时日,后宫诸人便屡屡被赵王迁怒,莫说是她,便是备受呵护的新人骊姬,也挨过赵王数回耳光。
如此之下,后宫往日互看碍眼的女子们,倒难得互相保护着度过了数月团结时光,一旦有人再被迁怒,便会派人将缘由告诉众人,让姐妹们设法做些准备——
分明是赵王宠信奸臣、残害忠良,他却怪她们这些女子阴气太重,坏了赵国的气运,将面临的亡国之危,尽数以拳脚发泄在后宫女子身上!
当她们经受的拳打脚踢越来越多之时,索性派人花重金买来蒙汗药,互相分了些藏起来,等到昏君来殿中之时,便悄悄倒在酒水之中,倒也过了些安生日子。
故而,姜姬早就知晓赵王看似温润的皮囊,不过是身处顺境才有的伪装罢了,一旦他遭受逆境,便会立马撕下伪装露出狰狞面目。这样一个没担当的男人,她岂会真想与他两心相悦、共度难关?
不,她此番来咸阳,早命鸢悄悄打探了一番韩魏亡国王室的下场:两国君王皆不得好死,但秦王并未难为后宫女子,她们皆是被遣散回家了。
这也是她期待的后路,眼下这般表演一番,不过是希望赵王看在她“一片痴心”的份上,勿要将她赠与秦王罢了。
话又说回来,若明赫是她心中所期待的模样,她定会设法引诱秦王,若此计不成,她便会凭借这孩子与秦王肖似之样貌,散播与秦王当年私定终身之流言,逼迫对方将她纳进后宫,从此便可与自家孩儿朝夕相处。
但如今,她对长成这样的明赫生不出丝毫喜爱之心,又哪肯进秦宫之中装母慈子孝?她方才这番作态,也是为让秦王亲眼看到她对赵王是何等痴心不悔,试想,一个野心勃勃想灭六国的君王,又哪会要一个心系旁人的姬嫔?
果然,她见秦王听了自己这话已微微蹙起眉头,不由心中一喜——诚然,她并不知晓,嬴政蹙眉,乃是认为他们不该在孩子面前,一再提起这等轻浮之言。
可惜,姜姬千算万算,却没算到赵王为了苟且偷生,会无耻到何等地步。
因为,她算漏了境遇的改变给人心带来的巨大影响:若赵王仍是龙台宫至高无上的赵国君主,听了她这不离不弃之誓言,自会怜惜地将她揽入怀中,发誓要与她生死相随云云;
但眼下的赵王已国破家亡,不过是秦国阶下之囚,如今不但往日富贵尽数消散,连性命亦岌岌可危,这种形势之下,他哪还有半分心思来在乎这等风月之事?
不过是个女人,还能比他的性命与荣华更重要吗?
赵王狠狠瞪了一眼胆敢“忤逆”自己的姜姬,又悄悄瞥了一眼秦王的面色,心念急转之下,登时把心一横!
他指着秦王怀中的孩童,满面怒容道,“姜姬,你真当寡人乃乡野愚夫么?这孩子长得与秦王如此相似,与寡人却半分不似,你还敢惺惺作态,说要与寡人生死不离?”
他暗忖着,美色当前,秦王岂能不心动?但姜姬这口口声声对自己忠贞不渝之言,让秦王尊严何在?是以,他要助秦王弥补遗憾,将福星崽亲口坐实乃是对方亲子,如此一来,秦王便会顺着台阶收下姜姬,领了自己的情分!
姜姬着实未料到对方这般无耻,不由瞬间撕下痴情的伪装与对方争执起来,指着他厉声道,“昏君!我自进了龙台宫便从未踏出宫门半步,岂会与外男有半分牵扯?你赵氏与嬴氏祖上乃同父同母之宗,两国王族才从不联姻,如此,我儿长得像秦王,亦非不可能之事”
被泼了一身污水的嬴政,却半句也未解释争执,他甚至仿若完全没听见赵王这荒谬之言,仍是情绪十分平静地,温声与怀中小崽商量着,“既然秦国粮食养不起赵王,寡人将他杀了省粮可好?”
他怀中的明赫,正双眼喷火盯着哭嚎着求饶的赵王,闻言忙心不在焉点头道,“好的,父王!”
说完,他又将目光死死锁住赵王,这狗东西,确实该死,但不该死得太痛快!
无耻的赵王,竟敢污蔑自家父王与姜姬有染,而自己,便是那个私生子?
他见父王已打了个响指召来侍卫,急忙呼喊系统道,“统子,快想个法子为我父王正名啊!”
侍卫们可都悄悄听着的呢,他才不想因赵王这屁话,自家父王成为旁人眼中不知检点的色狼!
系统马上应声道,“好的宿主!你放心,这祸是我闯下的,我会用自己赚来的系统值帮你解决妥善解决的!”
其实系统早就在思索,该怎么把基因转换剂带来的漏洞堵住了——虽然民间百姓不知晓明赫是秦王养子,但朝中大臣却是知晓此事的,而且,有少部分大臣还知晓明赫是赵国“灾星”,如此一来,明赫长得越来越像秦王,难免会引来些不好的联想。
但刚才姜姬这话,却让他灵光一闪,有了!
正在突然冲出的侍卫、将鬼哭狼嚎的赵王往殿外拖去之时,殿外原本晴朗的天空顷刻间便狂风大作,霎时堆满了层层黑云,接着,电闪雷鸣跟着轰隆而来。
莫说姜姬被这天象骤变吓得悄悄挪到了嬴政身后数丈处,便是侍卫们也猝然停下了,不敢再往殿外迈出一步。
这时,埋伏于各处的侍卫亦闻风而动,瞬间冲进来拔剑出鞘,将君王父子团团护在中央。
嬴政目光沉沉望着殿外黑云,莫非,这天道竟要阻拦寡人杀赵王?若是这般
他飞快收回目光,担心小崽受了惊吓,正要安抚一番,垂首却见小家伙正面露兴奋之色,很是胆大地探头张望着殿外天空呢!
他心头倏地一动,莫非,这天象乃是吾儿引来的?
这时,却听从震惊中回过神来的赵王哈哈大笑着,高喊道,“秦王,你是杀不了寡人的!寡人先前在赵国数番以童男童女设坛祭祀,恳请赵氏先祖前来拯救我赵国社稷,如今,定是我赵国先祖带着天兵来灭你秦国了哈哈哈哈”
话音未落,只见伴随殿外一道亮堂堂闪电而来的,竟有一道高大的身影落到地上,从天而降的身影!
如此诡异之情形,让拖着赵王的侍卫登时如临大敌,立马将他往地上一摔,大喊着“护驾”便抽出长剑往殿外丹墀奔去。
殿内保护嬴政的侍卫,亦拿出了十二分的警惕心。
姜姬面色发白地悄悄躲到殿上高桌之下,若真有妖鬼降世,她希望自己是最后被吃掉的一个
嬴政若有所思看着自家小崽愈发欢快的神色,倒彻底放下心来,他倒想看看,来的究竟是何人。
此时,那高大之人已径直踏进了殿中,殿外侍卫虽惊惧对方能凭空越过自己的剑刃,却依然壮起胆跟着进了殿。
赵王却狂喜爬起身,上前一把抱住对方的双腿,声音都高兴得变了调,“您您果真是我赵氏先祖么?”
明赫忙仰头抱着父王的脸狠狠亲了几口,以示安抚,他在心头暗暗抱歉道,“父王对不起哦,事发突然,我没法提前通知您,这人绝对不会伤害我们的”
嬴政也含笑亲了亲小崽光滑的额头,吾儿且放心,寡人又哪会那般胆小?
听了赵王之言,身穿一身胡服劲装的来人冷哼了一声,声音威严又洪亮,“赵迁,寡人听闻,你非但将寡人历尽千辛万苦打来的云中、雁门之地,丢于燕人匈奴人之手,还将赵国折腾得亡国了?”
赵迁一听,好家伙,来的竟是赵国最厉害的武灵王,妙哉!
他忙喜气洋洋松开手,朝对方咚咚咚磕了几个响头,兴奋大喊道,“祖宗,原来您便是武灵王,果然英姿不俗啊!您快救救孙儿吧!这一切皆是秦王之过,他怂恿燕楚齐三国欺负孙儿,又勾结匈奴人抢了我赵国北地数郡,更是派人灭了我赵国,欺人太甚啊!武灵王,您快杀了秦王吧,杀了秦王,这秦赵韩魏四国之地便皆是我赵氏一族的了”
侍卫们握着长剑的手指愈发泛白起来,原来,来人竟真是赵国死去的先王,还是武力最强的赵武灵王,人鬼…人神殊途,也不知今日能否从他手上,为王上与九公子杀出条生路
哪知,那“赵武灵王”听了赵王这话,却勃然大怒道,“混账东西,你可知寡人今日为何前来?”
赵王懵然抬首道,“武灵王自是来助孙儿重整河山”
“闭嘴!”,赵武灵王指着自己的脸,又指了指前方的嬴政,“你好生看看,寡人与这秦王,面容可有三分相似?”
此言一出,侍卫与姜姬皆忍不住悄悄打量着两人,咦,原来这赵国武灵王与秦王,竟真有三分肖似之处?
而嬴政到了此时,已迅速猜出小崽召来此人,必是为了替自己洗去先前赵王泼的“与姜姬媾和“之污水。
他轻轻摸了摸小崽软乎乎的脸蛋,吾儿果然事事肯为寡人周全,这般好的孩儿,寡人何其有幸!
赵王起身打量一番,自然也察觉到二人长相之事,不由嘀咕道,“原来,我赵氏之人与嬴氏确实有几分相像”
话音未落,赵武灵王便怒气冲冲道,“秦赵乃同祖同宗之源,长得相似岂非再合理不过,按你方才之言,既然寡人与秦王长得相似,想来秦王便是寡人之亲子了?混账东西,丢了我赵氏历代君王打下之疆土,还有脸让寡人来助你灭了秦国?”
赵王这才知晓,对方竟不是被先前的祭祀召唤而来,而是因自己污蔑九公子乃是秦王与姜姬媾和所生才来的?不免很是失落,竟脱口而出道,“武灵王,你等先祖既承王族多年之祭祀,哪能眼看儿孙亡国还袖手旁观的?还请武灵王助孙儿收复失地,早早灭了秦国啊!”
姜姬也暗暗有些后悔起来,这不知是神是鬼的武灵王,若真助赵国复了国,她方才已与赵王撕破脸皮,如何还能再得从前那般尊荣
哪知,她刚想到一半,便听那赵武灵王义正严词道,“如今赵氏子孙昏聩,而嬴氏子孙贤能,寡人纵是助你再夺回赵国又有何用?有你这等蠢货在,想来不日又会落于秦国之手,此乃天道助秦,岂是寡人这小小天兵能逆改的?再者,既然秦赵数百年前本是一家,这赵国由贤明之秦王来统领,亦算不得是落入他人之手…”
嬴政听着这话险些忍俊不禁,看来,吾儿召来的绝非赵武灵王,因为,一代雄主是断然不会说这等“以国赠人”慷慨之言的!
赵王正要再劝,却见眼前的老祖宗露出了“和蔼可亲”的笑容,上前将他一把拎起,冷声道,“但你这任由奸臣弄权、残害国中忠良、不顾赵人死活的昏君,违背了赵氏子孙守护祖宗基业的誓言,寡人倒是要惩戒一番的”
说着,便在姜姬和侍卫的目瞪口呆中,飞身出殿将赵王扔到半空,伸手从天空中抓来数道咆哮不止的惊雷,随手往赵王身上一抛,转眼一跃便没了身影。
在赵王声嘶底里的哭嚎声中,这场悄悄被系统开启投屏的现场直播雷劫,出现在了见过明赫的秦国朝臣脑海中。
这一趟突如其来的“神迹”,不但让他们见到“愤怒的赵武灵王”,在半空引雷劈了赵王足足三日三夜、直到他最后变成焦炭碎末、散落于咸阳一座旱厕之旁;
还让那些知晓明赫是赵王之子的大臣,恍然大悟——这赵武灵王便与王上有三分肖似,小公子长得像王上也是再正常不过的嘛,毕竟秦赵曾是一家。
他们一边心惊肉跳将赵王违反誓言、而遭受天打雷劈的教训牢牢记下,提醒自己绝不能背叛君王,一边欣喜地期待着、君王早日统一六国那一日到来。
看看吧,连已成为天上之仙兵的赵武灵王,来到这咸阳宫中,亦不敢放肆半分,还要亲口说出甘愿将赵国赠与我秦国明君之言,岂非正意味着,纵是他再无奈,亦无法违抗天道灭秦而复赵?
天意在秦啊!
第93章
当日, 被赵王的下场吓得魂不守舍的姜姬,在小心试探一番后,见秦王并无杀自己之意, 便急忙恳求对方准许自己离开咸阳回邯郸,因为她的父母兄妹皆在故乡。
嬴政当即便答应了,不但命人赠她八百金、赐了些珠玉布匹, 以答谢她诞下小崽之意, 还承诺会派侍卫护送她平安归邯郸。
此番来秦,赵王虽是以阶下囚身份、坐囚车来的咸阳,姜姬却并非囚徒, 是以,她下塌之处并非囹圄, 而是驿馆。
待她欢天喜地回到驿馆之中,待侍卫将各色赏赐放下后, 便急急催促鸢快收拾行囊, 二人好早日富贵还乡。
莫看姜姬在赵王宫中颇为受宠, 实则这时代是没有“例银”一说的, 虽说吃穿用度皆是上品, 但若想手上有些活络银钱,全靠侍候好君王才能得到打赏——赵王打赏的, 通常是些工坊制造的精美珠玉重器,鲜少有黄金银钱之类。
其实, 在这市井间流行以物易物的时代, 珠玉的流通性跟现钱也差不多, 但问题在于, 姜姬家中开销颇大。
她的父亲连同三位兄长,虽无甚出类拔萃的才干, 却也凭借她的枕头风得了赵王赏识,被封了几个不大不小的官职。
邯郸商业极其发达,此处酒肆与女闾,更是天下最有名的富贵温柔乡,莫说诸国王公贵族喜欢前来花天酒地,便是赵国朝中大臣与城中富商,亦是时时流连酒色之地,攀比之风盛行。
骤然从平民乍升官员的姜氏父子,自忖乃是王室姻亲,又岂甘落于人后?
但姜氏一家在邯郸,不过是毫不起眼的中等人家,并无显赫的财力、与那些贵族富商攀比挥金如土,如此一来,四人便以“要与同僚应酬、要笼络权臣郭开”为名,按月找姜姬要钱。
后来,她两个妹妹所嫁之良人,也凭借她的门路得了一官半爵,从此,妹妹们亦时常喊穷朝她伸手。
是以,外人眼中盛宠不衰的姜姬,实则每月得到的赏赐,都让鸢交给了父兄派来接应的人,自己手中只留少许备用。
眼下赵国一亡,坐吃山空的姜氏一家自然也失去了倚仗,眼下有了秦王这笔丰厚的赏赐,她担心家中已断了粮,想早些回去让家人过上好日子。
她眉开眼笑地摸着木盘中一摞摞金灿灿的黄金,真好!如此一来,姜氏虽不能再如往日那般大富大贵,却也能回到一开始衣食无忧的日子。
哪知,往日对她言听计从的鸢闻言,却立刻跪下劝道,“夫人,眼下赵国已灭,您不如就留在这咸阳吧!”
姜姬一愣,“我在这咸阳无亲无故的,留在此处做甚?”
鸢忙指了指摆满整整一屋子的赏赐,急切道,“您在咸阳有小公子啊!如今,秦国这般强大,秦王又出手又这般大方,您乃是小公子生母,合该进秦宫享福的啊再者,待您做了秦王的夫人,姜大人他们也能沾几分光”
姜姬面上的笑意,顷刻便随着鸢这番话消失得一干二净了。
她先前费尽心机不肯进秦宫,难道是她不爱荣华富贵吗?非也!
正因那秦宫之中,有一个她名义上的亲生孩儿,而她每看到那孩子一眼,便会心口抽痛地想念两年前那婴孩——她真正视为孩儿的、再也回不来的婴孩!
鸢这话,有考虑过她的感受吗?
她第一回 无比认真地打量着眼前这自幼陪自己长大的侍女,她亲自起名的侍女,视为心腹的侍女。
她一瞬不眨地盯着鸢,声音带着冷意道,“怎么,你如今见我不再是赵国王宫之中的夫人,竟也敢替我做主了?”
鸢却抬起头慌张回道,“不是的夫人,您误会了!此事是姜大人当日叮嘱过的”
姜姬眼神一厉,打断她的话头道,“放肆!你我前来咸阳之时,又何曾见过我姜氏父兄?”
鸢忙解释道,“夫人,当日秦军包围邯郸之时,四位姜大人便先后让人传信进宫来,让奴劝夫人好生保养身子,莫要毁了半分美貌,他们会设法将您献给秦王继续享受富贵的虽然秦军这趟将夫人带来咸阳十分匆促,但奴思忖着,眼下您既然进了一趟秦宫,想必秦王定会早日来接您进宫,您不妨再多等几日?若您此番能顺势进宫,也可省却姜大人一番周折啊”
话音未落,姜姬便尖叫着将一盘黄金推到地上,颤声指着她道,
“好,好哇我竟不知你还有如此伶牙俐齿之时我竟不知我的父兄,全然将我当成牟图富贵的猎物,前脚让我在上巳节洛水河畔濯足勾引赵王,后脚又要将我赠予秦王当日正是为了他们的前途,我才会任由赵王将我儿送走的是他们,全是他们的错,我不,我偏不”
鸢飞快抬眼看了她一眼,又急忙掩住眼中的心疼之色,仍是继续道,“可是夫人,您得为姜大人他们想想啊!如今赵国亡了,他们又是过惯富贵好日子的,您纵是将这些财物全带回去,亦禁不起花销几日啊”
“啊啊啊啊啊闭嘴,闭嘴”,姜姬气腾腾弯腰捡起一块沉甸甸黄金,本想朝鸢砸去,举起手来终究没舍得砸下去,只无力将黄金仍在地上,自己也后背靠着火炕,丝毫不顾形象地箕坐在地,冷笑道,
“是吗?我却听闻,秦国气运极好,每得到一国便能挖出许多煤矿,各处煤场劳作工人皆有报酬,想来,他们几个男子有手有脚的,纵是去为秦人挖煤,亦是饿不死的”
鸢暗暗高兴地赞了一声,夫人终于醒悟了!
但她面上仍装作一派焦急喊道,“夫人,此事万万不可啊!姜大人他们多年养尊处优,如何能去煤场那等粗鄙劳作之地”
姜姬一直极力隐忍的泪水,此时忍不住簌簌而下,她抬袖随意揩了揩,气骂道,“你还真当他们几个,是何等金尊玉贵的王公大臣了?当年我尚未进宫之时,阿父与阿兄不也要走南闯北贩卖货物吗?怎么,若没了我这个女儿,他们便一日也活不下去了?”
鸢抿了抿唇,险些想掏出丝帕上前为她拭泪,手刚摸到衣襟,又堪堪停了下来。
不,这趟必须让夫人痛个够、醒悟个彻底,她才能铁了心留下这笔财物,好生度过下半辈子啊!
这时,姜姬已撩起半截衣袖,雪白的手臂上有青青紫紫的淤伤,又哭又笑道,“这些年来,他们可关心过我在宫中过的是何种勾心斗角的日子?可关心过我儿在秦国过的是何等日子?齐楚燕围城之时,赵王动辄打骂我,他们可派人来问过一句?呵,恐怕那时,我的父兄正在算计着,若三国合力攻下赵国,究竟该把我献给哪一个君王吧!今日将我卖给赵王,明日将我献给秦王,原是将女儿姊妹也当成货物了”
这些话若放在往日,她是绝对想不到、也说不出的,但这会儿她却按着自己的心意,痛痛快快地说了出来。
话一出口,她才意识到自己对那个家,其实是有无情无尽怨恨的!
是啊,她当然要恨!
她上有三个兄长,下有两个妹妹,夹在中间不上不下,自幼既得不到父亲的重视,也得不到母亲的疼爱,向来是最不受宠的,连她的名字,亦不过是个“泥”——她叫姜泥,卑贱到被人践踏在脚底的泥土。
若非随着年龄的增长,这张脸愈发显出美人胚子的模样,她的阿父阿母,又怎会舍得寻来先生教她修习六国文字、寻来邯郸舞姬教她练武唱歌?
她越想往事,越觉心寒不已,越觉心寒,泪水反倒越少,情绪也渐渐平静了下来,慢慢扶着火炕起身,将地上的黄金一块块重新捡进木盘之中,鸢也急忙跟着捡了起来。
姜姬边捡边冷声道,“秦王今日赠我这些财物傍身,不过是看在那孩子的份上,并非是看中我这几分美色”
想到这里,她不由得想起了秦王的目光——与她先前碰到的所有男子打量她的淫邪目光全然不同,那位年轻的秦王眼神清正、目光清朗,一看便是世间少有的正人君子,绝非那等庸俗男子。
加之,对方此番又赠她这许多金玉之物,她愈发觉得,咸阳宫中真正的秦王,与传言中的秦王绝不一样。
这般光风霁月的当世雄主,岂能被姜氏那几个无耻小人缠上?
她恶狠狠瞪向鸢,继续给她泼冷水道,“你莫非以为这天下之男子,皆是邯郸城里那等色中饿鬼?哼,错了,秦王便不是这等男子!他今日见着我,看也未曾看我一眼,你且死了这条心吧!”
鸢又忙道,“可小公子在秦宫”
姜姬闻言,眸光一瞬便黯淡下来,静默良久,方淡声道,“他在秦宫过得极好,而我本对他也无甚恩情总归,从此只有秦国九公子,再无赵国小公子,今日这些黄金珠玉,亦也买断我生他之恩,明日便启程吧。”
我儿并非我儿,他虽因我降世,却并不归属于我,比起秦王待他之满腔慈父情深,我自忖于他无半丝感情
鸢不由暗暗大松一口气,当日夫人让她将小公子抱去偏殿之时,她便知晓,这对母子乃是无缘之人虽不知夫人今日进秦宫究竟发生了何事,但她此番能彻底放下小公子,自不必再饱受思念之煎熬
她又急忙问了一句,“夫人此番若归邯郸,这些财物”
姜姬嘲讽地勾起了唇角,“邯郸?我此生是不会再踏进邯郸半步的,你若要效忠你的姜大人,便与我在此分道而行吧!”
说着,她便取来木盘中的黄金,塞了十来个到鸢怀中,叮嘱这是赠给她的私房钱,若她要拿去资助姜氏,来日饿死了自己不会再管。
鸢却含泪放下黄金,扑上前跪下抱着她的腿哭道,“夫人,奴终于等到这一日了!无论您要去何处,奴都会拿命护着您,护着这些财宝!”
姜姬怔怔一愣,继而很快想通其间关节,登时与鸢抱头痛哭起来,这傻丫头!
二人痛哭一场后,她擦了擦泪安抚道,“我想好了,听闻秦法严苛,秦国境内几无盗贼横行,等闲豪强官吏亦不敢随意欺辱庶民,秦王也答应会派侍卫护送我等,不若我二人寻个离咸阳远些的秦国郡县,再托他们出面帮安置一番,早日傅籍安顿下来?这咸阳,我亦是绝不会再来的。”
鸢高兴点头,“好!”
秦王前些日子刚颁发了一条新律:女子亦能自立门户。对她们这种女子而言,真乃一条救命的出路
次日,嬴政如约命侍卫护送姜姬上了路,至于对方想改道去何处,他自不会有干涉半分。
他虽不喜对方先前待小崽之粗暴,但念在对方诞下小崽之情,亦绝不会刻意为难一个女子,秦王嬴政之胸襟,从来是大度而宽容的。
总归,此事无论对嬴政还是姜姬而言,便已彻底画上了完结符,从此,世间只有大秦九公子嬴明赫。
而明赫呢,也从系统口中得知了当日它阻拦自己的缘由:按照系统规则的逻辑,从姜姬派人下毒那一刻起,二人的母子情缘便已彻底了断,因为,若没有系统营养液的守护,明赫早就死了,所以,他不可以对姜姬自证是对方的孩子。
反过来,在奄奄一息的明赫被扶苏捡回章台宫,得到嬴政的接纳、获取人间最强者赋予他强大的善意值而重获新生之时,他这一世,便已被系统规则认定是嬴政亲子。
说起这个,明赫不由得感慨万千,父王和大臣们总感激“老神仙”给秦国带来了许多物资,却无人知晓,真正给秦国带来这一切好运的,却是父王的慈悲之心——
若不是他怜惜扶苏丧母,若不是他怜惜那个浑身滚烫的婴孩,若不是他将宽宏有力的善意传达给自己恐怕倒霉鬼赵不喜早就命丧当场了,又哪会成为给秦国带来好运的福星宝宝嬴明赫?
系统也附和道,“是啊,真实的秦始皇跟史书上那个暴君明明完全不一样!别的不说,我现在严重怀疑‘灭赵后秦始皇亲自前往邯郸,活埋与他母族有仇之人’这说法,太假了!一个为了朝政大事废寝忘食、把自己累得要靠吃丹药来缓解疼痛的勤政君王,真会舍得抽出宝贵的时间,专门跑去邯郸杀人吗?别说这趟他没杀一个赵国老百姓,咱们来秦国两年了,我一直认真观察着,秦始皇根本不是嗜杀之人”
“再说了,就凭赵姬做下那些乌七八糟的事,秦始皇能忍她这么久,全靠古人尊崇的‘孝道’在支撑,他怎么可能为了这样的母族去报仇杀人?再说,雄心勃勃开创大一统时代的一代明君,又哪来功夫去翻那些陈谷子烂芝麻的事旧事?他如果真这么睚眦必报,怎么不下令把赵国王族全杀了?毕竟,赵国王室才是导致他幼年不幸的罪魁祸首啊!但史书上,赵国王族几百人却好生生的带着公子嘉逃去代郡了秦始皇总不能一边为了收买人心、大度地放走赵国王族之人,一边又为了报仇杀了赵国仇家吧?那他到底是要收买人心还是不收买?这段记载前后太分裂了”
它这话一说,明赫立刻气得冷笑道,“说来说去,还不是我父王在位的时间太短,秦朝维持的时间太短,秦朝来不及建立自己的舆论系统就没了,而胡亥那狗东西上位,一通倒行逆施的操作又刚好给别人留下了把柄,秦朝的历史只能任由后世王朝随意‘打扮’了!我从前还在某些影视剧里,看到过我家大大灭赵后,大肆屠杀一整条街住的百姓那种狗屁剧情呢”
系统目瞪口呆,“!!!连史书都不敢编秦始皇是开创屠城的第一人,人类影视剧竟敢这样编?”
明赫努力冷静下来,细细分析道,“为了钱,他们有什么不敢编的?不过说起这事,我倒想起另外一件事史书上记载过,赵高曾经犯过大罪,蒙毅本想按律处死他,却被那狗东西找我父王求情躲了过去你说,赵高那种人,既能将我父王笼络得对他信任无比,自然是处事奸猾、长袖善舞、极擅伪装的,他又会在蒙毅眼皮子底下,犯下什么大罪呢?”
他看过的史书内容多而杂,当然没法清楚记下全部内容,但当时读到这里万分遗憾,如果赵高这时死了该有多好!所以,他倒是清楚记得这事的。
系统脑中忽然灵光一闪,“报仇!为讨好秦始皇而替他手刃仇人,无论秦始皇需不需要报这个仇,都不得不承他这份人情!而且,他知道就算东窗事发,这事落在古代大臣眼里,也是赵高忠心耿耿的表现,秦始皇反倒不好处罚他”
明赫慢慢点头道,“我也是这么想的,根据史书记载的轨迹,灭赵后,我父王先是去了邯郸,又经由太原郡和上郡返回咸阳,可见他此行的主要目的,分明是去巡视刚到手的北地数郡,邯郸不过是顺路经过赵高身为中车府令为我父王掌管车舆事宜,肯定也是随行的,而他作为最贴近君王的近臣,不但知晓我父王很多私密之事,隐形权力也是极大的,如果他暗中派人去我父王幼时住过的街巷,活埋一批赵人倒也不是不可能”
赵高这种心思缜密、能耐心蛰伏几十年的毒蛇,翻遍史书,他在始皇执政期间只犯过一件触法之事,还被语焉不详一笔带过了——可疑点偏偏就在这里,作为因熟习秦律才被始皇另眼相看的近侍,赵高怎会把他最大的优势变成漏洞,行知法犯法之事?
再有,史书中连赵国母亲曾经受了什么刑罚,都记载得清清楚楚的,怎么就能刚好把他犯了什么大罪给略掉了呢?
系统听完这话,立马飞快翻起题库来,很快,它就找到了一段《史记》记载的原文题干,边念边嘀咕道,“‘秦王闻高疆力,通于狱法,举以为中车府令’,宿主你说得没错,这赵高力气很大,又通律法,这才被秦始皇重用的‘高有大罪,秦王令蒙毅法治之’,说明赵高犯下大罪后,秦始皇是非常生气的,这才让蒙毅依法处置”(1)
明赫接着他的话头道,“所以,我父王一开始根本就不想饶恕赵高,后来突然改口赦免他的罪行,是因为他犯下的大罪,跟普通的大罪完全不一样,在群臣们看来,赵高虽犯了罪,这罪却是因忠君而起”
系统赞同道,“宿主说得对,在这时代,再严苛的律法也抵不过君王的威严,如果秦始皇杀了‘为君复仇’的赵高,反会引发群臣兔死狐悲的疑心怪不得赵高会知法犯法,这奸臣真的好狡诈!气死我了,人是他活埋的,锅是秦始皇背的,怪不得史书不记载赵高究竟犯了什么大罪!不过,纵便这时空的赵高没因设计刺杀君王一事、被秦始皇察觉而灭族,我们也是要早早除去他的!”(2)
明赫听到这里倒有些疑惑起来,喃喃道,“是啊,就算父王不杀他,我也是要把他早早弄死的不过,好奇怪,这一世的赵高到底发了什么疯,竟敢刺杀我父王?”
他总觉得这事不太对劲,却根本不知道,当日嬴政正是在接待韩非的宴会上,随着他的心声看到了秦国灭亡的画面,才会寻了借口,早早除去赵高那奸贼的呢!
秦国命运转动的齿轮,早在他被抱进章台宫那一刻,就悄悄开始启动了。
明赫想到长达两千多年的时光里,那么好的父王,那么难得的明君,却遭受了那么多的诋毁,被泼了那么多的污水,不由紧紧握紧了拳头,咬牙切齿道,
“我赢明赫发誓:这一世,我绝不会让任何人抹黑我的父王,我要让后世君臣代代跪拜我的父王!我要让父王开创的大秦盛世,无论国家富强还是民心拥护,都成为他们毕生顶礼膜拜、连做梦都孜孜渴盼抵达的高山之巅,而我的父王,却站在山巅居高临下俯瞰着他们!我要让他们亲口在史书中承认,这人间最强大的帝王,他们永远也超越不了的千古明君,只有我的父王——秦始皇!”
系统听得热血沸腾不已,忙鼓掌道,“好!好!我也会全力支持宿主的,让我们一起加油!”
明赫与它幻化出来的小白猫击了个掌,眼中闪过坚毅的光芒,“加油,我们一定会成功的!”
有英明睿智的父王在,有带着金手指的他和统子在,有能力超群的文武群臣在,有勤劳忠厚的先秦万民在,我们大秦的盛世,将会超越史书中任何一个盛世!
春风煦煦暖融融的二月中旬,宽阔的六英宫亮如白昼,一场姗姗来迟的庆功宴,在大臣宗室们的言笑晏晏中拉开了帷幕。
原本,嬴政是打算在去岁秋收之后,便设下庆功宴犒劳一番群臣的,这可是秦国第一回 真正意义上的秋收。
哪知三国突然对集兵百万,秦国在忙完秋收后,嬴政君臣便将全副心力放在备战上,一时倒忘了这庆功宴一事,眼下赵国既灭,李牧蒙恬等人、很快便要去北地军营训练骑兵,这宴会便重新提上了日程。
今日,殿中早早摆好了一排金灿灿的青铜投壶,眼下君王还未进殿,桓猗正拉着李牧李信投射比赛呢。
说起来,缘分二字着实妙不可言。
原本,桓猗屡次与李牧对阵讨不到好处,便将李牧视为必需要攻下之死敌,而在史书记载中,桓猗更因攻赵死在了李牧手上。
谁又能想到,这对昔日之仇敌,如今成为秦国同袍之后,却发现对方的性子跟自己一般爽快,反倒成了无话不谈的好友?
桓猗站在数丈外,瞄准壶口将一支箭精确投进去后,乐呵呵与李牧叔侄笑说着,“怪不得王上让人备下这投射之礼,今日我大秦这庆功宴,可是双喜临门呐,呵呵呵”
在周礼之中,诸国宴客之时,皆喜设下射礼,其中又按天子、诸侯、卿大夫的身份,设下不同的规定。
譬如,天子祭祀之时举行大射礼,天子宴请大臣时则举行燕射礼,而诸侯拜见天子却要举行宾射礼。
这也算是贵族子弟修习骑射六艺之术的用途之一,后来,随着周王室的衰微和寒门士族的兴起,诸侯们为笼络那些不擅骑射的寒门大才,便逐渐将户外射箭、改为了室内投壶掷箭。
当然,这投射礼仪在讲究实用的秦国,是不太常用的,而如今秦王即位后,更恨不得宴会早些结束,他好回章台宫处理奏章,更是鲜少设下投壶,也难怪桓猗能据此猜出君王今日心情甚好。
李牧亦笑道,“是啊,此番我秦军伤亡不过上千人,便能借齐楚燕三国之手,接过他们打下的城池,真乃妙哉!”
拿三国这一趟的损失来说,算上他们自相残杀的,合计少说也死了十多万人。
再者,这趟若是秦国率先开启攻赵之赵,除却与赵军对战的损失,还要防备三国背后偷袭。
李信挥退宫人,亲自上前将塞满壶口的箭支取了回来,数了数递给桓猗道,“十一支”
又促狭笑道,“三国之君为了九里之地,特意赶来助我秦国灭赵,真乃感天动地之情谊”
桓猗哈哈大笑着重重拍了拍他的肩膀,“是也,三国为我秦国统一大业操碎了心”
话音未落,只见殿上君王抱着明赫入了座,他们急忙跟随众人的步伐归位拜君。
在礼乐舒缓悠扬声中,嬴政笑吟吟将小家伙放在一旁椅上,先是挥袖让众人不必多礼后,又举起晶莹玉尊中的黍米酒,朗声说着祝词道,“有酒如淮,有肉如陵,寡人旨酒嘉肴,请为宾乐!”(3)
大臣宗室公子们急忙举尊面君,共祝道,“王既赐矣,又以重乐,敢辞!”(4)
旁边的明赫听不懂他们在说些啥,见自己面前的玉尊里,也盛上了晶莹透亮的液体,不由眼前一亮,嘿嘿,以前可从未有过,看来,父王是将他当成大孩子了!
这时代的低度酒他可不怕!
他急忙趁君臣共饮之时,悄悄端起玉尊灌了一大口,咦,好甜!
第94章
而且, 这清香扑鼻的甜味他还很熟悉——甘蔗汁!
想来,是去岁种下的紫皮甘蔗已收获了,前世极喜抱着去皮后的甘蔗啃的明赫, 如今在宫中虽不缺蜂蜜水,却许久未喝到比之更清甜可口的甘蔗汁,顿时眉眼弯弯地捧着玉尊“咕咚咕咚”喝了起来, 真好喝, 父王真爱我!
这时,年轻的君王已与群臣互祝一番后,饮完尊中之酒坐了下来, 他含笑扭头一看,自家小崽正抱着玉尊笑眯眯喝得正欢呢。
待蒙毅将这回灭赵立功的名册宣读完毕后, 嬴政便示意宫人为众人上柘浆。
这是大秦土地上种出的第一批甘蔗,今日榨出的第一杯柘浆, 他便特意命人端给小家伙先喝了。
宫人忙应声疾步下殿, 边走边暗暗感道, 这等珍稀之物, 莫说长公子几人没先喝到, 便是王上自己亦不曾先喝半滴呢,王上啊, 真真是将九公子放在心尖上疼着的!
很快,脸上洋溢着喜悦的宫人们, 便为殿中众人斟上了一杯杯晶莹的柘浆, 王上下过令, 待今日庆功宴结束, 他们也能得一碗这宝贵的柘浆呢。
这原本只产于楚国云梦泽的柘浆,可是专供楚国王族飨用的金贵之物, 并不对外售卖,莫说底层庶民一生绝不可能喝到半口,便是诸国君王贵族想喝上一口亦绝非易事,今日他们能分得一碗,怎能不欣喜万分?
至于参加过当年王上与楚夫人大婚宴的大臣们,一看到这念念不忘的青绿剔透汁液,登时眼前一亮,急忙凑近一闻,是它,真是柘浆!
一时,便是素来最讲究周礼的隗状,也再顾不上半分矜持,端起玉尊便喝了个痛快。
待他珍惜地饮尽最后一滴,他只喉间原本的干涩躁意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一阵舒坦的清爽之气,甚至,这一尊柘浆下肚,他近日因睡眠不足带来的心慌之症,似乎也骤然缓解了几分。
隗状不由感慨道,“托王上的福,十多年过去,老臣总算又尝到这口柘浆了!此物口感清甜,入口却又全不似蜜糖与饴糖那般,令人喉间有不适之感,反倒让人通体舒泰”
此言一出,大臣宗室们纷纷附和起来,有几名老大臣还暗暗心虚地对视了一眼。
原来,他们私下设宴之时喝着兑了水的黍米酒,便时常回味起当日楚夫人带来的甘蔗,那压榨后的甘蔗汁,简直令人入口后此生再难忘怀,如此之下,他们不免悄悄嘀咕着,希望王上再多纳娶几位楚国公主入宫,如此,便能多喝上几回楚国柘浆了
嬴政亦将手中柘浆一饮而尽,他深知,隗状之言看似句句奉承,实则却一字不假,当年他第一回 喝这柘浆,只品出些格外不同的清香甜味,今日再喝却敏锐察觉到,此汁液入口非但能即刻解渴,还涌起几分说不清的轻快之感,妙哉!
虽说物以稀为贵,甜食的诱惑力之大,纵便到了一千多年后的十六世纪,欧洲贵族也在为齁甜的马卡龙挥金如土、神魂颠倒地将之视若珍宝呢。
但要细说起来,公元前三世纪的战国已经有了饴糖与蜂蜜,在座的君王公卿们是见过世面之人,哪能仅仅因为“甜”这缘由,便齐刷刷为这柘浆所倾倒?
实际上,他们不知晓的是,甘蔗乃是后世中医认定的“天生复脉饮”,不管是何等清甜,绝不会有一丝黏腻凝滞之感,更有养血补气之功效,入口能快速滋阴解渴之时,更能迅速为心脉虚弱之人护心养脉。(1)
这也是明赫前世走在大街上口干舌燥之时,喜欢买杯鲜榨甘蔗汁解渴的主要原因,任它何种饮料或是白开水,皆抵不上一杯无添加的甘蔗汁——只消喝下去片刻之间,便能立竿见影解渴止躁!
而秦国君臣于政务之事乃是列国中效率最高的,换而言之,他们忙碌间损耗的心神也是最多的,连君王亦要加班批阅奏章,更何况殿中这些当臣子的?
长此以往,众人劳神费思极耗心血,心火太重又损伤脾土,心脾两亏之下难免会有心悸气短、失眠多汗等症状。
偏偏,这时代医术还极其不发达,草药种类也不多,纵便大臣们得了君王恩赐、派夏无且前去探诊,也不过是开些清热解毒的汤药罢了。
更遑论眼下巫、医并未彻底分家,许多大臣出于传统观念,更愿相信自己这病症乃是邪祟入体,宁肯请巫师来做法驱邪一番。
然而,无论是清热解毒之汤药,还是巫师的祈祷香灰,皆无法解决众人“气血两虚”之病症,如此经年长久的拖下来,熬到隗状这把年纪的老大臣,心悸失眠乏力等症,几乎是日日与他们相伴的。
秦国君臣们乍然喝下补血滋阴的柘浆,正如久之禾苗得了甘霖,迅速为心脉注入一份外来的动力,自然会感到浑身舒泰不已,岂有不惊为天人之理?
再者,人体这个精密系统最神奇之处在于:它会对自身缺乏的食物产生一种本能的渴求,损耗心神太过的大臣们,对当年浅尝几口的柘浆念念不忘,实在太正常不过了。
隗状夸赞一通后,正想厚着脸皮再讨一杯柘浆,却见宫人已端着朱漆木食盘鱼贯而入,伴随着浓郁的食物香气溢满大殿,他忙止住话头看向案桌上的食物。
虽然少府工坊早在秋收时,便造出了第一台榨油机,但朝廷要在各处开设榨油工坊,亟需大量榨油机运往各地拼装,是以,五黑张苍近日要带匠人们马不停蹄赶工,咸阳的榨油总工坊一时也无法开张。
故而,眼下除了王宫之中,公卿大臣们眼下虽已吃上了土豆、玉米等物,却还未尝过植物油的味道。
很快,一番开场君臣宾主礼仪走完,众人便正式动箸了。
原本正舔着甘蔗汁回味无穷的明赫,忙双眼放光地看向桌上摆好的食盘,他已经闻出来了,是菜籽油的香味!
再定睛一看,咦,竟有一份土豆泥?看来拿到后世了食谱的膳厨,还挺与时俱进呢!
虽然他的大脑住了个大学生,但这一世变成小孩后,他便意识到肉身对思维的巨大影响——很多时候,自己情不自禁说出口的话、做出的动作、想吃的食物,皆是遵循孩童本能的。
这意味着,原本压根不喜欢吃土豆泥的他,现在看到这土豆泥却忍不住一个劲咽口水,脑中还有个声音在疯狂叫嚣着“宝,快吃了它,土豆泥很美味的”
但明赫还是忍着那股子谗意,举匕先小心翼翼挖了一些到父王盘中,又起身踮起脚往扶苏的桌上望去,咦,阿兄也是有土豆泥的,不用自己分享。
既然如此,他又按一人一半的分量,继续舀了些到父王盘中,这才毫不客气地大口吃了起来,哇,这土豆泥竟然还淋了卤肉汁,真的很美味哦!
这时,与敬酒的大臣寒暄几句的嬴政扭头,看向吃得满嘴碎末的小崽,不由露出了满足的笑意。
可下一瞬,当他发现自己盘中也多了一团土豆泥时,笑意登时微微一凝:此等孩童专食的泥状食物,竟也有寡人的份?
虽有些让人哭笑不得,他又不得不感动地安慰自己:吾儿时时不忘惦记寡人,确是顶顶贴心的小崽崽啊!
明赫见父王迟迟未开吃,忙放下自己的匕,笑嘻嘻伸手为父王舀起一勺土豆泥,边撑起身子喂他,边高兴劝道,“父王快试试,这土豆泥很香的!对了,明日膳厨还做这个吗?孩儿好想跟韩信分享美味哦!”
君王不忍拂了小崽的孝心,只得倾身接下小家伙喂来的土豆泥,边答道“寡人明日让膳厨多做些便是”,边状似无意地飞快以凤目瞥了一眼殿下众人,甚好,今日铁锅菜籽油炒菜之美食诱惑,让大臣们吃得心无旁骛!
这土豆泥,还是他亲自翻遍食谱、寻出的土豆最适合孩童食用之做法。君王虽看不懂“奶油土豆泥”里的“奶油”究竟是何物,但召来膳厨询问一番宴会食谱后,很快便拍板:将卤肉汁淋些上去,便能让土豆泥变得有滋有味起来。
他慢慢品着口中的土豆泥,唔,着实别有一番咸香风味,但他堂堂一国之君吃这等孩童食物,着实有些
须知,那仙界食谱上,可是写着“最受无数孩童欢迎的奶油土豆泥”,而按周礼而言,不但对天子诸侯君臣的起居、饮食、祭祀等等有严格规定,还对成人与孩童之别亦有规定,除了发型服饰以外,这等食谱上明言专属孩童的土豆泥,成人亦不能分食,身为君王,他自是要带头守礼的。
他眼含温柔地垂首,正好对上小崽期待的目光,忽觉心中一跳,忙举箸夹了一块红烧土豆,示意自己爱吃块状的土豆。
明赫这才闻弦知音,忙将父王盘中的匕放下,咧出八颗牙齿尴尬地笑了十来秒,完了,他又不知不觉以两岁孩童思维来思考了父王是大人,确实不太可能跟孩童一样喜欢吃土豆泥的啊!
嬴政看着他尴尬至极的小表情,顿觉心疼不已,担心小家伙误会自己不爱吃他分享的食物,便急忙摸着他的小脑袋,细细将周礼饮食规定为他讲了一遍,又柔声安抚了一番。
明赫听完父王的科普,忙点头如蒜承诺道,“是孩儿大意了,以后孩儿一定会先问过父王喜不喜欢、能不能吃,再跟您分享哦!”
嬴政看着小儿纯真稚气的眼神,听着小儿一本正经却奶呼呼的声音,心头那个柔软哟,若眼下不是在宴会之上,真恨不得将小家伙抱在怀中好好亲一亲他的小圆脸!
今日这场宴会的菜色十分丰富,不但喷香诱人,连做法也让大臣们惊讶不已——虽然宫里这些“仙界宝菜”他们府中也有,但这时代烹饪方式以蒸煮、炙烤为主,就拿大臣们极喜爱的、带甜味的胡萝卜来说,各府庖厨皆是将它切成块直接扔进釜中煮熟的,众人哪又见过胡萝卜丝炒鸡蛋、蒜苗炒腊肉这种做法?
莫说胡萝卜原本要宋元时期才会传入华夏,便是这植物油和铁锅,也要等到宋代才会普及开来——需同时具备猛火、油多、勤炒、快熟的家常炒菜,对两千多年前土生土长的战国人士而言,着实太过遥不可及。
但无论众人是何等惊讶,这菜籽油混合着肉菜的扑鼻浓香,也让他们忍不住食指大动,迫不及待举箸品尝起来,殿中泰半大臣首先夹起的都是胡萝卜丝——令后世许多人避之不及的胡萝卜,却是他们最心仪的美味蔬菜。
待众人将胡萝卜丝放入口中咀嚼之时,只觉它原本的甜味虽变淡些,但蛋香混杂着菜籽油的香味、佐以精盐带来的咸香,这美味却足足添了数分!
而且,这时代贵族们食用鸡蛋,多是白煮或打入簋中做成荷包蛋,如今日这般以油煎炒的浓香吃法,亦是从前未曾有过的。
更别提,今日除了这些家常菜,众人食盘中还有金陵红烧狮子头、辣炒猪肉丝、椒麻鸡翅、红烧羊蹄筋、土豆烧排骨、香薄荷蔬果杂、香炸素蟹饼、龙凤呈祥羹等二十多道从未尝过的美味菜肴。
周礼之中,对宴会规格亦有明确规定,譬如最隆重的飨礼之宴,虽宰杀太牢(猪牛羊)三牲以飨宾客,杯爵之中亦盛满美酒,但这场宴会只是按尊卑走走过场,实则宾客是不能食也不可饮的。(2)
另一种食礼之宴,则是只可进食、不可饮酒的。
而秦国这庆功宴,却是按“燕礼之宴”来举办的,宾客不但能随意吃喝,还可中途休息投壶娱乐。
原本,敬酒是燕礼中非常重要的礼仪,君臣与宾客需互敬多回,祝词与寒暄不断——官爵越高之人,敬酒劝酒的次数也就越多。
但今日,这满桌色泽鲜亮的新鲜吃食,让大臣们第一回 意识到,“吃宴”才是他们的首要任务,一时,殿中罕见地再无窃窃交谈之声。
连桓猗这般历来喜欢活跃气氛的臣子,此刻也无心废话,只一味埋头苦吃,香!
前年,秦国的第一批土豆,乃是身处信任危机的李斯、被君王托以重任后心惊肉跳种出来的,是以,土豆被他视为李氏幸运之果。
今日摆满食盘的数十道小份菜肴中,他最爱吃的自然是土豆块与土豆丝。
李牧则默默从自己的食盘中,夹起一块红烧羊蹄筋放入嘴中,只觉入口弹滑,齿间霎时溢满味美鲜香——北地与中原不同,虽严重缺乏葵葱之菜,但最不缺的便是牛羊马匹,他驻守雁门代郡之时,隔三差五便会命伙夫烹牛宰羊为将士们改善伙食。
但是,吃了眼前这羊蹄筋,他才知晓世间真正的美味羊肉是何等滋味,相比之下,往日的白水炖煮羊肉简直是暴殄天物!
如此一来,宴会中不可少的酒过三巡、中场娱乐、卿大夫节食节饮等礼节,竟被众人心照不宣地齐齐忽略了——他们也想举杯与君王同僚互祝,但这面前的食物,再不吃就凉了哇!
不浪费食物,是每一位秦国人的必备美德嘛!
殿中唯一严格遵循周礼的嬴政,正笑眯眯看向吃得津津有味的众人,他们今日越喜爱这筵席中以铁锅菜籽油烹制的食物,往后,国库便能因铁锅、锅铲、植物油挣到越多银钱,如此皆大欢喜之宴,他自能纵容臣子们沉迷美食、忘了给他敬酒。
只剩些微咀嚼吞咽声的殿中,直到众人陆续吃撑放下筷箸,才重新响起了窃窃交谈声,素日宴会之时,他们多少会剩些食物的食盘之中,今日几乎皆已光盘。
而与五黑一同起早贪黑、在少府为秦国折腾出许多新发明的美食家张苍,中途早已吃光一盘,悄悄召来宫人为他再添了些菜。
他边享受地眯起眼睛,边跟身旁的五黑嘀咕着,“待我等设法将炉温调至更高,便能为秦国打造出更薄的精铁之锅,届时,这铁锅受热更匀净,菜籽油与食物所承之火力更足,想必炒出的菜还能更美味几分啊,啧啧,若知晓来了秦国有这等美食享受,我合该当年一出稷下学宫便来的”
向来节俭的五黑,早已将面前的食物吃得一粒不剩,除了八角这等实在无法下咽之物,连当做调料的蒜苗与辣椒,他都没舍得丢弃,纵便这会儿正被辣椒辣得猛灌宫人新斟上的柘浆,下一回,他仍会选择将它吃下肚。
节约粮食、克勤克俭,是刻在墨家弟子血液里的烙印,无论是食用糙米粥、葵韭葱还是美味珍馐,他们从不会挑剔,也从不会浪费一粒。
他被辣得出了满头大汗,眼下掏出麻布帕擦了擦面颊,镇定地笑着答道,“是也,若能造出更薄之铁锅,便能省下不少火力,我等需尽快找出提高炉温之法再有,今日我为学室弟子讲学之时,有人提出一个疑问:眼下油菜籽需反复压榨三四遍,方能将籽中之脂油稍稍榨干,但若能将油菜籽炒过后榨油,每石能榨出之油是否更多”
张苍闻言眼睛一亮,脑海中闪现两种榨油方法的差别,不由猛地放下筷箸,起身击案道,“此法决然可行,此人言之有理!我等既有铁锅,不妨即刻前去一试!”
他这等天才人物,自幼家境优渥,又饱受长辈宠爱,从未吃过生活的苦头,行事向来是不拘一格的。
相比之下,倒是同样兴奋的五黑,从突然变得安静的环境中,快速意识到他们此刻并不在工坊,而是在王宫之中,忙一把将高大白胖的张苍重新扯回椅上坐下。
但满脑子想着立刻试验熟榨之法、该将油菜籽炒至半熟再榨还是全熟的张苍,既听不到五黑的劝阻,也听不到大臣们的询问,此刻,外界在他眼中是被彻底放空了的,他只执意挣扎着要走。
在大臣们诧异的目光中,终于,一道清朗有力的声音,由远及近传进了张苍耳中,“爱卿这是要去何处?”
张苍这才如梦初醒般被惊醒,待回过神来一看,好嘛,自己已挪步到了案桌外,五黑正牢牢抓着他的右臂,长公子正抱着九公子站在一旁惊讶地看着他
而身姿伟岸的君王正悠闲地站在他身前,巧妙地挡住他前往殿外的路,眼中含着星星点点的笑意看着他。
迎着君王戏谑的目光,张苍的脸顿时唰地一红,自己竟在这大殿之上犯了病,早知如此,今日便不来了!
他之所以经常躲着不肯面君,时常托五黑将新物什送进宫,正是因为这“病症”。
五岁那年一个的清晨,他在祖父的书房之中观看算筹古书之时,眼前突然出现一个算筹横七竖八摆满一室的屋子,他第一回 见到这么算筹,便开心地捡起那些算筹演算起来,过了约摸一炷香的功夫,当他从屋子里走出来时,却发现他的祖父祖母与父母正围着他哭喊不已。
在他们的哭喊声中,他才知晓,自己已经在书房中发呆了整整半日时辰。
在他成长的过程中,这样的事情不时会再次发生,家人找来巫师驱邪亦无济于事,正因如此,张氏之人皆知他比族中所有人都聪明,却是万万不能招惹的,因为他有“疾”在身。
先前韩非初到阳武郡,找族长张负借人之时,张负不敢擅自替张苍应下,正是怕惹他发病。
此刻,知晓此事再遮掩不下去的张苍,急忙手忙脚乱解释了一番幼年之疾、与方才自己所想之事,又一再承诺此病症绝不会影响他在少府的公子,五黑亦连声为他力证,称张苍接连数日昼夜颠倒指挥匠人操作榨油机,定是太累才会失了礼数
嬴政倒并不在意张苍失礼之举,他担心的,乃是对方口中“五岁便发病”的病症,若不彻底根除此症,大秦恐将损失一得力大才!
是以,君王不但安慰了张苍一番,还命人即刻将夏无且请来,当场为张苍诊治究竟是何种疾病。
张苍见王上并不因此嫌弃自己,反要派人来为自己诊治,心中更觉来秦国这一趟,值了!
哪知,派出的宫人刚匆匆离去,君王与部分大臣耳中,便响起一道诧异的稚嫩童音,“不对啊,这又不是病,不用看医生的!后世很多理工科智商超高的科学家,都会在专注思考时进入这种‘忘我’境界,比如物理学家安培走在半路想起一道题,还当场掏出粉笔在‘黑板’上写了起来呢,其实那黑板是一辆马车的后厢数学家陈景润的同学杨锡安也回忆过,下雨天同学们都在四处奔跑躲雨时,只有陈景润一个人在雨中慢慢想着题,根本察觉不到下雨了而且,张苍在史书上活了104岁,比这殿中在座众人都要长寿些”
随着他最后一句心声落下,张苍莫名感到很多大臣注视自己的目光,充满了火热的灼烫,仿佛多看他几眼就能长生不老似的?
隗状不由琢磨着,方才张苍命人添菜了,莫非他是吃得多,才能这般长寿的?
李斯却暗忖道,连王上都在练五禽戏了,张苍定是在工坊煤场之间来回奔波,一刻也闲不下来才能保持长寿的,看来,我往后还需再勤奋些。
史书上,为国事积劳成疾的秦始皇,将健康和长寿寄托在了方士的丹药之上,但如今正值盛年、身强力壮、在小崽的监督下日日勤练五禽戏的秦王嬴政,却对长寿一事无甚兴趣。
是以,他听闻这心声的第一反应,并不是要找张苍探寻长寿之法,而是:张苍眼下风华正茂,若他当真能活到104岁,这位大才便还能为我大秦效力数十年,妙哉!
果然,匆匆赶来的夏无且为张苍把脉后,直言他身体极好,并无任何病症,如此一来,嬴政便让急匆匆想回工坊的二人先回去了。
此时,宫人早已将众人案桌上的食盘撤去,换上了干净玉尊,按礼本是要倒酒的,但桓猗壮着胆子恳请君王可否换成柘浆,在大臣们面带喜色的纷纷附和下,嬴政便命人将黍米酒换成了柘浆。
他还趁机宣布了一个让众人振奋好消息,接下来,朝廷不但会在咸阳设几处铺子,专卖这鲜榨柘浆,还会在全国售卖以柘浆熬制出耐保存的红糖。
李牧虽未见过红糖,闻言却是十分高兴的,他早已敏锐察觉到,这柘浆并不似寻常甜食那般只有甜味,它还有助人恢复元气之功效,但此物现榨现喝,是无法长久保存的。
但若有了耐保存的红糖,他们便能多买些带去北地,来日出征攻打匈奴之前,一碗甘甜美味的红糖水,远比黍米酒更能助长士气!
正在满殿大臣皆感喜气洋洋之时,坐于隗状对面的驷车庶长嬴仲雍,却面色沉沉看向君王,扬声道,
“嬴政,你这又是售澡豆牙刷,又是售柘浆红糖的,莫非是打算彻底摒弃商君重农之法,要改兴齐赵之商道了?此事,老夫不同意!”
此言一出,满殿皆静,大臣们这才意识到,是啊,王上如今频频设铺子,莫非大秦真要兴商道了?
如此一来,商君之法何如?农业,才是秦国立国之根基!
这下,莫说宗室之人,便是文臣们亦正色跟着劝谏起来,以王翦为首的武将,一时倒无人作声,文武有别,这等治国内务大事不是他们该置喙的。
而半分不懂商道之事的桓猗,正气势汹汹瞪着驷车庶长,做好了随时跳出去揍对方一顿的准备。
李牧却有些欲言又止,他生于赵国长于赵国,自然知晓商道之利,是何等数十倍于农业的,如今秦国既有了高产之粮,早非当时急需囤粮备战之穷国,商业,亦是该搬上日程的了。
李斯悄悄瞥了瞥君王收起笑容的面色,正要起身开口助君王舌战群儒,却听殿上清冷冷的声音传来,
“今日这庆功之宴,一为灭赵之功,此功乃是我大秦将士们立下的;二为秋收之功,此功劳,却是我秦国万民共同立下的。寡人看着这满殿嘉肴啊,却想着,若我秦国之民,也能吃上这丰盛之菜肴,喝上这味美之柘浆,该是何等与民同庆之乐?”
嬴仲雍闻言大怒不已,起身绕出案桌道,“竖子焉敢!你让庶民子弟参加科举也就罢了,竟还敢打税赋之主意,休想!若你不想做我嬴氏子孙,便将这王位让出来即可!”
说着便要上殿,哪知早已蓄势待发的桓猗,飞身跨出来一把扑上去将他按到在地,殿中登时乱做一团。
与此同时,明赫也急忙从扶苏怀中挣脱下地,蹬蹬蹬跑上殿一把抱住父王,怒气腾腾瞪着地上挣扎不止的嬴仲雍。
嬴政抱着小崽起身,长身玉立于殿上,居高临下一一扫过群臣的脸庞,忽而笑了,“寡人上回便说过,要在大秦减税赋,施仁政,莫非,诸位竟全然忘了?”
在众人恍然想起当日君王“戏言”的目光中,他继续朗声道,
“如今国库一年之收成,已是从前八九年之总数,眼下纵便要征伐山东三国,至多不过消耗国库两成之粮。而当年,商君乃是以征伐军粮为由,将秦人税赋加至泰半,如今,既然我大秦再无缺粮之隐患,自当兑现诺言为民减轻些税赋,老秦人为秦国苦了数百年,该过一过安生日子了!”
第95章
此言一出, 文武大臣纷纷惊恐下跪,嬴氏宗亲也纷纷惊惧下跪——
先前,王上对庶民施些恩惠, 他们虽心有疑虑,却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想伤了朝堂和气, 毕竟, 正因王上是天道之子,仙人才会为大秦带来种种仙界物资。
原以为,对庶民仁善之举, 不过是君心大悦之下的兴之所至;原以为,前番减税赋之言, 不过是君王大怒之下的随口一说;更无人将几个小打小闹的铺子工坊放在心上,比起粮食满仓而言, 它们着实太不起眼了
可眼下, 君王言下之意非但要大兴商道, 还要减税让利于民, 他要施行的这等仁政, 全然与商君之法背道而驰啊!
兹事体大,这下纵是朝中武将, 亦不敢贸然附和君王废弃商君之法、施行仁政之道。
一时,殿下只剩扶苏几人与李斯李牧还站着。
嬴仲雍闻此“大逆不道”之言目眦欲裂, 正想抬头再骂嬴政, 却被桓猗有意无意以胳膊卡于喉咙处, 令他硬是无法发出一点声音来, 虽喘得脸红脖子粗也无可奈何。
隗状仓皇回头看了一圈同僚,众人亦是一脸仓皇, 无人敢相信,他们这位向来秉承先君之志、一心为祖宗基业宵衣旰食的君王,竟会是妄图篡改乃至毁弃商君之道的君王!
悠悠苍天,此何故哉?
纵便先前君王为他们中的一些人,讲过仙人预示的秦亡之梦境,但大臣们仍不敢相信,秦亡乃是商君之法的过错。
隗状压下胸膛疾速起伏的心绪,扭头看着殿上君王,率先劝谏道,“王上,当年惠文王杀商君而不废商君之法,正是他知晓:商君之法于我秦国而言,非但是强国富国之法,更是如同再生父母之法!请您万万要三思啊,切不可听信谗言误入歧道啊!”
他特意把“听信谗言误入歧道”这几字加重了语气,试问满殿之人,谁会进谗,谁有歧道?
大臣宗亲们闻言,不由接二连三抬首,目光复杂看向身姿清瘦却背脊挺直的李斯。
满殿公卿,唯有李斯同时具备并非秦国人、祖上从未为秦国立过功、师从稷下荀况之道。
荀况之道,虽被儒门正统视为异端,但他终究是儒家而非法家之道——所谓仁政,不正是儒家那一套么?
是以,纵便李斯还未来得及开口说上一句话,他这个人,他站在此处,便足够引来旁人之不满。
在众人怒目而视的注视下,听出隗状弦外音的李斯依然站如挺拔青松,他怕的,从来不是世人非议,而是君心尽失。
他早与君王同时知晓秦国不顾国情改变、一力坚持商君之道,换来的不是天下承平四海安然,而是六国之民怒而反抗、咸阳宫毁于熊熊大火。
此道虽能兴彼日之秦国,却也能毁来日之秦国,坚守何益?
世人皆称他李斯为人处世并无原则,却不知忠君、护君、永远与君王站在一起,才是他此生要坚守的唯一原则。
桓猗既痛恨旁人冒犯君王,又担忧君王若废弃商君之道,秦国这大好形势将如韩魏齐赵之国那般,中道崩殂,付诸东流,岂不让人悲痛哉?
此刻听闻隗状之言,他自也痛恨全力附和君王的李斯,溜须拍马之无耻小人也!
正在他气得手下一松之际,终于能开口的嬴仲雍仰头大吼道,
“李斯贼子非我老秦人,用心险恶,乃是楚国派来的间者,该杀!嬴政,你身为嬴氏子孙,必该知晓,秦国的正统根基当永远是法家之道,我秦国当百世奉行商君之道!还不速速杀了李”
他剩下的话,尽数被桓猗的手臂挡了回去。
君王怀中的明赫急忙探出头,圆溜溜的眼睛,来回瞪着隗状和嬴仲雍,老头啊,你们懂个啥!李斯虽然是楚国人,却比胡亥这个嬴氏子孙对秦国的贡献大得多了!也比胡亥对秦国忠心得多,如果他愿意跟赵高同流合流,也不至于落到身首异处的下场再说,你们推崇的商君不也是卫国人吗?你们敬仰的张仪不也是魏国人吗?
可见,在这良禽择桐木而栖的时代,有识之士来到秦国得遇明君,只会为实现理想抱负,为加官进爵而铆足劲替秦国效力!
再说,我父王刚挖来的赵国李牧还站在殿中呢,你们这些按老秦人、新秦人划分的狭隘排外主义,只会让秦国朝堂开始兴起拉帮结派的风气,老秦人一派,新秦人一派,这样一来,秦国朝堂还团结得起来吗?
口无遮拦的老家伙!
垂首不语的王翦听着他们的话,眼中却飞快闪过一丝幽光,隗状老糊涂,桓猗太莽撞,老庶长太自负,他们皆忘了——当今王上固然还很年轻,但这般年轻的君王,其雄韬谋略已堪比肩当年老谋深算的昭襄王,何其了不起?
注定要名垂青史的一代雄主,岂会被李斯忽悠得要改弦更张?王上做出这个决断,定然是他深思熟虑的结果。
故而,王翦虽随大流跪了下来,却不打算开口劝谏半句。
而李信亦急忙看了一眼站得同样挺拔的自家叔父,暗暗抱怨隗状等人不该屡次以李斯的出身来攻击来对方,顺道还伤了叔父之心,再说了,自家祖父亦是从赵国迁来的,不也忠心耿耿为大秦守着陇西重镇么?
不管原先是哪国人,他们既然愿意来我大秦效力,不都是秦国人吗?连韩国派来的间者郑国亦被君王之恩德感化,在一心一意带工匠为秦国四处修渠奔波,更何况是自愿来秦的李斯?
李斯自诩忠君纯臣,此番支持君王是他的必行之举,但若要说,此事是李斯煽动君王而起,李信是断断不会相信的。
嬴政并不搭理嬴仲雍,只神色淡淡看向隗状道,“在爱卿心中,莫非寡人竟是那等听信谗言之昏君?”
他又看向李斯,意有所指道,“寡人的李廷尉虽非秦人出身,如今全族却已是傅籍之秦人,他为我大秦殚精竭虑,其忠心并不在诸位之下,往后,寡人不想再听见质疑李斯之言”
他自信,大秦朝堂之中绝无郭开后胜那等奸贼,李斯为秦国办事是何等兢兢业业,他全是看在眼里的,朝臣这般再三因对方楚人的身份而质疑他蛊惑君王,着实令人心寒。
李斯乍然听见君王这维护之言,不知怎的忽然心头一酸,眼中不由泛起了点点泪花,脊背却挺得更直了。
他出身为楚人而非秦人,并非他之过,他李斯自会带着子孙用行动表明,新秦人对秦国之忠心,绝不在老秦人之下!
顿了顿,君王继续道,“尔等已两次三番拿李斯之出身来挑刺,可寡人先前便说过,我大秦之兴盛,来于广揽天下大才!商君并非老秦人,白起张仪范雎亦非老秦人,但他们对我秦国之忠心与赫赫功劳,岂会被老秦人更少?如今朝堂公卿之中,蒙氏父子、李信祖孙、冯去疾、李斯、韩非、张苍、张良、李牧诸卿皆非老秦人,五黑子亦非我老秦人但诸卿这般沾沾狂傲,莫非是以为,你等于我秦国之功已远胜他们?是寡人以个人喜好为他们加官进爵的?”
此言一出,明赫急忙高兴地一个劲拍着小手,父王说得对!
秦国能快速强大起来,最大的优势便是从秦孝公开始,历代君王不拘一格用列国大才治国,绝不因对方是旁国人便疑心重重。
闻言,李牧揪起的心便暗暗放了回去,若秦国朝堂要按老秦人、新秦人来划分,他难免担心到时会变成列国朝堂那般乌烟瘴气之状。
蒙毅亦感激暗暗思忖道,自家祖上虽是齐人,但他们兄弟自幼听长辈教诲的,皆是“子孙当课业有成,武艺高强,长大报效秦王”之言,秦国善待蒙氏,蒙氏自当忠秦君报秦国。
在君王语带嘲讽的话音中,在九公子兴高采烈的鼓掌声中,许多文臣顿觉面上一红。
是啊,莫说前面几位大才他们自忖不如,便是张苍亦为秦国造出许多大用之工具,张良献计让秦国不以水淹而灭了魏,李牧先前率军一去北地,损伤不过几人,那帮匈奴恶鬼便闻风而逃
宗室们则悄悄将头垂得更低了,他们除了与君王亲近之血脉,若要说贡献,他们是分毫没有的
桓猗骄傲地挺直了胸膛,至少,他没给老秦人丢脸。
嬴政轻轻刮了刮小家伙的鼻子,下一瞬,他扫过众人的面庞,语气却骤然严厉起来,“来日,将有更多天下英才为朝廷效力,进我秦国朝堂之人,皆是秦国人。蒙毅,拟招!往后,若有人再说这等蛊惑人心之言,意图扰乱我朝堂君臣和睦,寡人定不轻饶,当以离间重罪治之!”
这话,便借由众人对李斯楚人身份的质疑,彻底堵上了朝堂分化之隐患。
如此一来,谁敢再以老秦人、新秦人来划分秦国大臣?不,他们只有同一个身份:秦人!
隗状虽认定君王的转变,必是来自李斯的怂恿,但他也知道王上的性子,既然王上说出这等话,便不敢再揪着李斯挑拨之事来说,只能痛心疾首大呼道,
“王上,您忘了吗!当年,秦国因厉公、躁公、简公、出子四代乱政,将穆公霸业毁于内乱之中,而中原大地早已群雄四起,弱秦毫无容身之地啊!山东近邻魏国趁晋楚两国争霸之际,率先以李俚、吴起二人变法,一时之间魏武卒横空出世,魏国立刻转头觊觎我河西重地,如此一来,少梁、彭衙、雕阴数城先后落入魏国之手”
他老泪纵横道,“献公归国终结乱政,又废人殉、整军心、迁都栎阳前线,誓以君侯之身守我秦国大门,誓以秦人鲜血收我河西失地,遂先后发起石门之战、少梁之战可待孝公即位之时,殷殷数战下来,弱秦早已国库空空而强魏却自郑县到上郡修了长城,强楚国却自汉中到巴郡、黔中修了长城,他们要阻拦的并非匈奴犬戎,而是我秦国,是我秦国啊王上!列国将我秦国视为草原夷狄,非但不许秦国参与列国会盟,还一心想灭我秦国,若非商君我秦国早亡了”(1)
隗状说的这番话,乃是他先前数番提过的陈谷子往事,亦是代代老秦人叮嘱儿孙不可忘却的屈辱往事,殿中众人忆起秦国当年是何等贫、弱、卑、微,一时接连红了眼眶,是商君救了秦国,正因如此,他们更不能任由王上毁了商君之法!
王绾见隗状早已摇摇欲坠,忙伸手扶了他一把,解释道,“王上,隗丞相言之有理,若无商君来秦献计,我秦国危在旦夕啊”
殊不知,随着隗状这番话,嬴政脑海中也再次浮现出献公孝公为兴复大秦基业的艰难之路,遂缓缓念道,
“昔我穆公,自岐、雍之间修德行武,东平晋乱,以河为界,西霸犬戎,广地千里寡人思念先君之意,常痛于心,宾客众臣有能出奇计强秦者,吾且尊官,与之分土”(2)
他念的,正是身处绝境的秦孝公亲手写的求贤令,自他归秦观摩过这封存放于宗庙的诏令原文后,便默记于心,十多年过去了,他从未忘记过先君之志,从未忘记过秦国当年被视为戎狄之奇耻大辱。
隗状闻言又要接话,王绾担心他激动之下心悸发作,忙劝住他,自己则顺着君王的话头道,
“王上,如此危难之际,是商君意识到我秦国最大之弊端,在于“国贫国弱”,弱国穷国之老秦人士卒,虽凭着一腔与国同生共死的悲壮勇气在硬抗,但他们吃不饱,穿不暖,兵器不如人,战马不如人,在这场漫长的中原争霸之战中,仅有勇气,如何能跟列国竞争?”
“他首先解决的,便是“穷”之大难题,商君深知秦国地处山间内陆,又无甚矿产盐石,若要富国兴兵,是走不了齐国“以商谋利”之路的,遂以《垦草令》率先从农业着手开启变法是以,臣等恳请王上,遵守商君重农之道,勿要大兴商道让庶民四处奔走谋利,以致误了春耕秋收之农时!”
《商君书》有言:民强则国弱,民弱则国强,治国之道,首在弱民。
商君之法的重中之重,首在“战”,而战之根基,在“农”。抑商,为的正是“使民无得擅徙,令民归心于农”。
他改税收之法,收取泰半之重税,一是为以举国之力筹集军粮,二是为与民争利,让民众年复一年忙于解决温饱,如此一来,民“无所于食,必农”。
而他的“道”,站在统治阶层的角度,确确实实让秦国获得了强国之法宝利器。
大臣们齐声含泪高呼道,“商君之法乃秦国立国根基,恳请王上勿忘商君之法,勿兴商道,勿要强民啊!”
君王乍然念起这封为秦国求来救命稻草的求贤令,让众人皆是涕泪连连不止,一时殿中呜咽声四起。
桓猗抬起衣袖呜呜地擦着泉涌而出的涕泪,也顾不上再钳制嬴仲雍了。
终于一跃而脱身的嬴仲雍,这回倒未再破口大骂,只流着泪感伤地面朝嬴政大呼道,
“政儿,政儿啊!你本是我嬴氏最聪慧、最有远见之人,你既知若无孝公此令、若无商君助秦,我秦人早亡了,为何还执意违抗先君们世代相承的商君之法?难道,你将献公孝公之志全忘了吗?你将商君的大恩大德全忘了吗?”
年轻的君王神色黯然摇首眺望着殿外,感怀道,“祖先字字泣血之言,嬴氏后人怎敢忘?商君椎心刻骨之大恩,秦国怎敢忘?此事,寡人一刻也不敢忘”
嬴仲雍见对方有松动之意,又上前一步,叹着重气道,“政儿,想来你并不知晓,我嬴氏一族遭受的屈辱,远比秦国遭受的屈辱更久啊”
原来,嬴氏先祖乃黄帝曾孙颛顼后人伯益,因其与大禹一同治水有功,得帝舜亲赐“嬴”之姓,又以帝女嫁其为妻。(3)
武王伐纣之时,殷商亡于鹿台大火之中,周公旦奉行“以殷治殷”之道,分封纣王之子武庚于殷地,又以武王之昆弟管叔、蔡叔、霍叔在殷地周围设下三国监视武庚,三人并称“三监”。
待武王薨逝之时,武庚利用三监对周公摄政之猜忌,暗中拉拢昔日旧臣煽动三监叛乱,本想趁机推翻周王室光复殷商,却被周公亲自东征击败,武庚死了,拥护殷商、参与叛乱的嬴氏一族也因“助纣为虐”,被周王室发配前往苦寒之西戎边地——如此种种,才是秦非子为周王室养马得西陲封地“秦”之前因。(4)
嬴仲雍越说越激动,有宗室子弟急忙上前扶住他,只听他又道,“诸侯口口声称,我秦国嬴氏先祖不过是久居西戎之蛮夷,是为周天子养马之家奴,却绝口不提,早在周王室于洛邑立国之前,我嬴氏先祖便已是中原正统、殷商重臣!”
“虽则,赵氏子孙早忘了祖上屈辱,但我嬴氏子孙却从未忘记重返中原大业!穆公为何一心要东出称霸中原,献公为何要君王守国门与魏国硬抗,孝公又为何要“与之分土”号召天下英才入秦皆是因为,嬴氏子孙的血脉中,肩负着光复祖先基业的殷殷重任啊!政儿,你万万不能毁了历代先君攒下的基业啊,唯有商君能助嬴氏、助秦国,快打消那荒唐念头吧!”
萧神疏举的君王收回远眺的目光,看着大臣们宗室们期待的眼神,俊朗的面庞浮现凝重之色,良久,他缓缓开口道,
“寡人此番想二次变法,正因未忘先祖之辱,牢记先君之志,正是为让秦国基业更长久、让嬴氏社稷更牢固,诸位应当知晓,这天下,不但是君王公卿的天下,还是万民的天下,为秦国做出贡献的,除了在座各位,还有数百万百姓所谓君为舟,民为水,秦国这艘巨船若要长久行驶下去,还需水源源推动前行,若水尽数干涸,舟该如何行驶?”
“故而,商君之法,除却法度与信用之原则不可变,苛待民众之律要非变不可,田税亦非减不可”
他状似无意朝李斯使了个眼色,憋了半天没说上话的李斯,急忙上前侃侃而谈,
“当年,诸国皆行初税亩之法,田税不过十之税一,民众负担甚轻,春日之时,漫山遍野皆是游玩之成年男女,百姓脸上满是欢欣之色!后来,商君变法收取泰半之税,一为耗尽民力,二为耗尽地力,垦田令一下,原本一人只种二十亩地便能养活一家,骤然变为一人需种一百亩地方能养活全家,百姓苦不堪言如此一来,地种得越多、种地之人越多,朝廷便能收取越多税赋粮食,为将更多百姓捆绑于土地之上种更多地,商君又下令大力打压商业诚然,商君此举乃是为国家大利,乃是秦国无奈之举,老秦人们纵是心有怨言,亦苦苦支撑着秦国之军粮”
“但此一时彼一时,如今秦国既有高产粮种,又有暴利之商道,国库早无匮乏之忧,若再收取重税,百姓岂能一如既往毫无怨言乎?诸位且看,列国见秦国因商君之重税而强大,纷纷加重各色杂税杂赋,以赵魏而言,明面上的三成税赋实则要收足六成,与我秦国无甚差别,但诸侯不顾生民收取重税,乃是用于享乐之道,后果何如?”
他举起手盘点道,“秦国攻韩之时,许韩人以完好粮种,官兵百姓开门献城,捉来韩王献与我秦将;秦国攻魏之时,魏王仍在征集粮食,百姓敢怒不敢言,与我秦君以麻布暗通款曲,只为摆脱昏君省下些口粮;秦国攻赵之时,北地因施粥而不费一兵一卒,尽得数十万民心,司马尚领兵与三国抗衡数月,中原赵地无一百姓前去襄助赵军,岂不暗暗盼着赵王早些灭亡?而韩赵魏三国皆因重税而国库富足,君王公卿无不穷奢极欲之至,若他们肯少收些税赋,让百姓过几年好日子,我秦国岂能以这点小恩小惠,便尽收三国民心?再者,王上方才已言明,我秦国并非要全然尽改商君之法,如今国已富,则须思虑民富之道”
话音未落,隗状险些听得晕了过去,嬴仲雍怒瞪双眼大吼一声“嬴政竖子,李斯误国!”,便气晕在宗室子弟肩头。
君王眸光闪过一瞬幽邃,抬袖无奈挥了挥手,“带下去命夏无且看看,老庶长年事已高,族中诸事繁杂,若气出个好歹来,乃是寡人之过,不若让他安生颐养天年!想来我嬴氏,也该选一位新的驷车庶长了。”
此言让宗室众人登时眼睛一亮,继而面面相觑不知所措。
李斯悄悄瞥了一眼君王,又继续道,“至于商道,好教诸位知晓,大秦仅今岁一月,便以奢美之澡豆牙刷牙粉,从齐楚燕三国手中挣来黄金三万多斤,如此暴利富国之道,岂能因农业而废之”
王绾正要再辩,却见一相貌持重的中年宗室子弟已匍匐上前,大声赞道,“李廷尉言之有理,王上英明,我秦国既有高产之粮,便无须再耗费更多人手于土地之上,如此一来,便可松绑商君经商之限制,让更多商贩前往列国兜售我秦国商品”
说着,他还面露兴奋道,“如今我秦国除了澡豆牙刷牙粉,还有精盐、铁锅铁器、植物之油这等皆是高价暴利之物!王上,若能将经商禁令放开,臣亦愿为国走商队,将我秦国这等物资全换成粮食和黄金!”
宗室子弟暗暗骂了一句马屁精,便纷纷调头附和了这话,如今老庶长已昏迷,他们着实不敢跟君王对着瞪眼啊!
王绾瞳孔猛地一缩,果然,下一瞬便听李信与王翦先后赞同此言,认为今日之秦国,早无须将重心只放在农业之上,若能农商通行,便能钱粮双收,不甚美哉!
至于税赋一事,王翦乐呵呵带头承诺了,无论王上将税赋减至继承,他爵位所带的封地亦跟着减至几成。
君王既然决心已定,封邑最大的宗室也表了态,再为这点利益隔岸看众人争辩下去,想来会惹来君心不悦,他向来是极识时务的,至于变不变商君之法,如何变,不是他该操心的事。
而这时才搞明白税赋与封地利益挂钩的桓猗,也急忙大声表态道,“王上,臣也一样!”
李信李牧亦跟着附和了此言。
如此一来,文臣便有些尴尬了,按理来说,宗室之封地是最多的,其次便是王翦这等屡屡为国立下大功的武将,文臣官职虽高,若无昌平君那等特殊超然的爵位,实则立功封爵的机会是比不上武将的。
眼看利益受损最大的两个群体都改了口风,有些文臣也稀里糊涂跟着附和了起来。
王绾与隗状对视一眼,二人乃老秦人出身,先祖又为秦国立过大功,如今这满朝文臣之中,他们的封地是最大的
但大势已去,眼看殿中附和之人越来越多,二人不想落得老庶长那般下场,只得跟着高呼“王上英明”。
一场突发变故的庆功宴,便这般莫名其妙地收了尾,嬴政当场考验一番那带头的宗室子弟后,便下诏任命他为新任驷车庶长,此人既懂得维护君王体面,又肯拉下宗亲的脸皮带人跑商队,倒能先用着看看。
底牌既然已亮出,宴会散去后,扶苏便抱着明赫命跟李斯一道前往章台宫,听父王继续与他商议减税之细则。
李斯沉思一番后,道,“臣以为,阳武小郡近两年新增人口多了九万,比颍川大郡新增人口多了近两倍,可见三成税赋与鼓励新生儿等小恩惠,是让阳武百姓极满足的。故而,我大秦各地税赋,可减至三成便可”
这时,站在李斯身旁的扶苏却出声提醒道,“父王,老秦人跟随秦国南征北战,供养国家多年,吃的苦头是最多的,可否为他们多减些税?”
李斯急忙道,“长公子,不可!王上既要收服天下人之心,便不能凭空为老秦人与新秦人划出界限来,如此必引发人心不齐”
神画之中,秦国正是亡于人心不齐,六国之民仍将自己视为故国旧民,实在让人心有余悸。
扶苏蹙起眉头犯了愁,他想让为秦国吃了更多苦头的老秦人过得好些,却不想让秦国内乱
君王沉吟道,“入我秦国傅籍者,皆是秦国之民,但老秦人着实为国吃了多年亏,新政若以傅籍年限划分,二十年为限,何如?”
李斯与扶苏俱是眼睛一亮,李斯忙笑道,“王上英明!若以傅籍年限划分,则先前迁来秦国之人,亦能享受些税赋优惠,如此一来,便无人敢说我秦国只为老秦人减税更多了”
先前,昭襄王打下一些城池时见城中青壮劳力颇多,便并未将城中之民遣返,说起来,他们也为秦国兢兢业业贡献了数十年税赋,此番自然也在优待之行列。
很快,君王便定下规则:
在秦国已傅籍满二十年之家,可享受三成税赋优待;土地不大的阳武郡因是试验地,便仍按三成收取。
傅籍未满二十年之家,则减税为四成税赋。
李斯赞叹道,“在全国范围内,从六成降为三到四成,王上已是大善之仁君,纵便是新归顺秦国之民,亦能比在故土之时少缴纳两成税赋,如此一来,众人定不会有半丝怨言!”
新来秦国之民安生住满二十年,也能享受到更低的税赋之利,他们又有何抱怨的?以李斯极擅揣摩人性之心理暗暗设想了一番,恐怕那些新来之民,只会抱怨自己未曾早些偷跑来秦国吧?
如此仁君,当世只此一人。
至于嬴政为何不一次到位多减几成,自有他的考虑,眼下还有三国未灭,待六国俱灭,重修六国河渠道路,少说也需耗时数十年,耗资巨大,再者,还有匈奴百越之地要打
总归,这已是在不影响朝廷正常运行的前提下,他能为民众分出的最大利益幅度。
夜已深,君臣二人还在探讨新法旁的细则,扶苏便抱着哈欠不停的明赫告退,边朝殿外走去,边低头在他耳边悄声道,“小九,阿兄告诉你一个消息哦,过几日蒙恬就要跟着李牧去代郡训练骑兵了,他一走,我的武术师父便没了,我想送他个礼物”
明赫闻言心中一跳,脑中猛地闪过一道亮光,前几日他总觉得有件事想不起来,不正是跟代郡有关的吗?
地动,代郡在赵国灭亡前,本来会发生一场大地动,但它现在还没来!
第96章
明赫在心头暗暗震惊完毕, 立刻赶紧呼喊系统出来商量,他忧心忡忡道,“统子, 这与历史记载不同的突发情况就像一颗不定时炸弹,我们得赶紧再兑换个地动预测仪为秦国排忧解难了,快查查到货了没!”
先前, 虽然秦韩之地能保五十年无忧, 但新得来的赵魏两国还没排查,地动跟常规的洪灾旱灾完全不一样,它几乎可以在一夜之间吞噬一座城池, 必须要先排除威胁。
但系统立马在商城搜了一圈后,急忙告诉他, “宿主,地动预测仪全没货了!上回剩下的最后一个黑科技时代最新款一次性地震变形预测定位器, 已经被你兑走了, 现在正在预售中, 价格要350万善意值, 预计80年后到货”
明赫一听, 简直都快被气疯了,“啊啊啊这究竟是个什么鬼商城, 说好的穿越者福利呢!两年前就断货的东西,现在还没补齐当时售价3万5, 现在350万, 涨价速度倒很快80年后到货, 这场地震难道会刚好80年后才抵达吗?气死我了, 这商城太不靠谱了!”
情绪非常稳定的系统忙安慰道,“宿主先别担心, 我们再仔细找一找,看看有没有其他地震预测仪器”
明赫边点开商城界面搜索,边忍不住在心头迷茫自责,“怎么办啊,这回要是救不了代郡百姓,我到底该怎么办啊?”
此时正忙着在脑海中与系统交流的他,丝毫不知道,自己方才那句“代郡在赵国灭亡前,本来会发生一场大地动,但它现在还没来”的心声,给殿中几人带来了多大的震撼!
莫说扶苏忍不住脚步一顿、李斯猛地顿下了话头,便是君王亦剑眉一挑,不动声色抬头朝两个孩子的身影望去。
时人对鬼神天象堪称信奉至极,天人感应说与阴阳五行说并行于诸国,天地异象一事在时人眼中,更与亡国之兆息息相关。(1)
千年前,夏桀帝葵是夏朝最后一任君主,他在位第三十年时发生地动,瞿山崩塌,日夜阴阳颠倒,伊水、洛水泛滥成灾,尸横遍野,次年,夏朝亡。(2)
商朝最后一任君主帝辛在位五十二年,在第四十三年时发生地动,尧山崩塌,渭水、洛水、泾水断流,蝗虫遍野,这趟地震,亦被后世视为“国将亡,天地失其序”之兆。
再往后,周幽王即位后更是天象异动频频,二年,镐京地动;三年,冬日雷电;四年,六月飞霜
当时,观测天象的太史伯阳甫曾预言,“周将亡也,阳伏而不能出,阴迫而不能蒸若国亡不过十年。”(3)
果然,周幽王十一年,申侯联合西戎、犬戎伐周,西周灭亡。
正因如此,嬴政即位五年之时,那场自东而来、遮天蔽日的蝗灾,才会让朝中有心人寻得机会,借由巫师之口四处散播他“德不配位,天道不允”之流言。
代郡这场地动,若是发生在赵国灭亡之前,便会如同韩国梁城那场地动一样,成为佐证韩赵君王昏聩亡国之预兆。
退而言之,若秦国能如三川郡那场地动一般,早早获知地动到来之时月,凭着“巫师焚香得神灵预示”的理由,提前将百姓与财物转移,看在世人眼中,反倒是秦国得了天道庇佑躲过一劫,此乃秦国之福运,并不会有人会借机生事。
偏偏,据明赫后一句心声所言,这场本该在灭赵前到来的地动,便是他,亦无法知晓究竟会在何时到来。
悬而未决之剑,向来最能震慑人心。
若朝廷以地动之名,派人前去转移代郡众人,派去的士卒抵达之时,刚好地动也抵达了,只会让伤亡人数倍增;若朝廷不寻出个名头来,只一味下诏命代郡百姓自行转移,百姓们绝不会无缘无故抛下土地牧场离乡,此举将或引发民愤。
若地动数年之后才姗姗到来,朝廷却早早下诏让民众自行转移去了别处,此举不但会让朝廷威信尽失,还会因牛羊马匹损失数年草料,而被迫大量减少喂养的牲畜数量
更重要的是,代郡,乃是阴山脚下抵御匈奴之重地,总不能让守城的将士们,为了躲避地动而数年弃边关不顾
是以,列国只会在灾难已有明确预兆或抵达之时,才会下令避灾,绝不会因子虚乌有的“总有一日会到来”之预言,而早早将该地变成无人之境。
李斯瞥了一眼两位公子的身影,倾身压低嗓音道,“王上,若此事能晚几年到来,尚能让秦国喘上一口气,若它在今年内抵达,秦国刚灭了赵,代郡便乍然发生此事,非但会让齐楚燕三国,趁机散播“秦灭赵乃逆天而行”之传言,还会让刚归顺的赵国百万之民,对我秦国转而产生质疑啊”
他对此事可能带来的流言忧心不已,不由抬首看向君王,以眼神询问,要不要设法让九公子再想想办法。
嬴政看着扶苏只稍稍凝滞一瞬、便抱着小崽继续朝前走去的背影,暗暗欣喜扶苏长进不少的同时,又朝李斯缓缓摇了摇头。
君王并非贪心之人,两年来他始终秉持着一个原则:顺其自然,绝不给小崽半分压力。
以自家小崽的赤子之心,但凡他能做到、能解决的,定会主动送来;
若他未送来、未插手的,便是凭他之力亦无法解决之棘手难题——眼下这种情形,小崽心中已是万分难受,自己岂能再去火上浇油?
看着两个孩子的背影消失在殿中,他才起身负手,望向黑黢黢的夜空轻叹道,“人力有尽时,仙力亦有尽时”
李斯闻言,便知晓王上笃定九公子亦无能为了,一时既感怀君王慈父之心,又不免心有戚戚焉。
他跟着起身,站于君王挺拔的身姿后方,轻声提醒道,
“王上,臣听闻,当日李信将军带着李牧将军躲避赵国追兵之时,正是代郡数千庶民闻风赶来,为他们搬走了挡道之泥石,又将泥石填于身后道上,堵住追兵之道路若他们此番尽数丧生于不知时日的天灾之中,二位将军不知会是何等悲痛”
“还请王上早日寻个妥帖的由头,让李牧将军与蒙恬二人暂缓前往代郡,切不可将此预言告知他们啊,不然,以李牧将军之心性,定会执意前往”
嬴政闻言,俊朗的面庞上浮起一丝苦涩的笑意,李斯这是担心李牧前往之时,刚好遇到地动发作,大秦将损失一名刚到手的当世名将。
可代郡还等着李牧二人前去驻守,暂缓前往,又能缓到几时?
他沉吟道,“寡人倒认为,眼下我等既已知晓此事,至少要保全代郡百姓的性命,明日,寡人会召大巫进宫占一卦,以赵国先前洪灾之事为伐子,寻个怨灵邪祟作乱之名,先让当地百姓往北地其他郡县迁移,再下诏命各地郡守县令妥善安置他们”
李斯垂眸飞快盘算了一番,忙上前道,“王上此计妙哉!既是因怨恨赵王之邪祟在作乱,在将代郡之民迁徙后,这不期然的地动来与不来,皆不会有损朝廷威信,而待地动一过,朝廷自能以邪祟已除之名,让百姓重回代郡”
但他立刻又话锋一转,“可若这地动三五年迟迟不来,代郡广袤的牧原便只能荒置,朝廷将损失数十万头牛养马匹”
牲畜进食草料是有定数的,北地各郡每一片草原能养活多少头牲畜,自也是有定数的,若代郡百姓迁去旁的郡县,原先的那数万头牛羊马匹,只能设法先宰杀或售卖。
拖的年头越久,朝廷的损失也越大,若地动迟迟不来,数十万牲畜是要损失的。
嬴政抬手止住了他的话头,“牲畜往后还能再养,数十万人命若没了,却再无法死而复生,寡人心意已决!”
不知怎的,李斯听着这话,脑中竟闪过家乡那些被扔进寄死窑的老人,心间迅速涌起一阵情难自禁的颤栗感动。
千百年来王朝更替间,底层人命向来是贱如草芥的,在牲畜与庶民之间,各代王侯毫无悬念会选择牲畜。
牲畜能为贵族干活、毛能保暖、皮能制衣、肉能食用,比起庶民作用大得多。
当年助秦穆公成为春秋霸主的百里奚,便是秦国以五张黑公羊皮换来的——出身寒微的百里奚,其治国之才半分不逊齐相管仲啊!
可在今日,自家王上在百姓性命与牲畜利益之间,却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前者!
王上底气从何而来?正是九公子为秦国带来的巨量高产粮种、让秦国见识些许日用之物有何等暴利、是秦国钱粮满仓带来的前途光明之希望,才让君王果断做出保民的决策。
这般的秦国,岂会再二世而亡乎?断然不会!这般的秦国,只会让百姓拼尽全力守护,绝不让人破坏半分!
想到这里,李斯激动地颤声道,“王上爱民如子,乃代郡万民之幸,乃天下万民之幸!”
蒙毅眼下还听不到明赫的心声,自然不知晓方才正在商议仁政细则的君臣二人,为何会忽然转头担忧起的天灾来,他虽从二人言语间,约摸猜出他们担忧的乃是代郡,却浑然不知话题为何会突然转变?眼下可无人进殿通禀啊!
但他是聪明人,很快便想到朝中盛传的大秦有仙人助力一事,不由暗忖着:难道,方才有仙人暗中来给王上提示天灾预言了?难道李斯竟也能看到仙人?
此刻宫人已尽数被遣散,殿中只余君臣三人,蒙毅百思不得其解,为何今夜仙人降世,只有自己看不到?
深夜,殿外春虫低声鸣叫着,摆着一颗随侯珠的幽亮侧殿内,君王仍在为地动一事于榻间轻阖双目辗转反侧,思索着该如何让戍边的将士也恰好避开地动。
无论百姓还是士卒,皆是秦国宝贵的人口资源,只要留得人口在,待地动一过去,代郡便可再次迅速恢复生机
正在他接连否决几个念头后,只听一道熟悉的声音传来,
“秦王,老夫夜观星象,发现秦国新得之北地有大灾,特又寻来这预测之宝物,还望秦王早早按说明书预测一番啊”
嬴政骤然欣喜睁开眼,果然,只见“老神仙”正立于自己床前,右手举着把扫帚,左手托着个造型复杂的黑盒子——上回预测地动之时,他送来的也是这般的黑盒子。
代郡有救了!
明赫和系统找了大半夜,商城里确实没半个地震预测仪的库存,正在他心急如焚之际,系统忽然想出个法子,去问同事先前有没有囤货。
这一问倒好,果然有另一个系统囤了十多个地震检测仪,但它的宿主所在时空天灾瘟疫横行,指定要用药材来交换。
好在明赫先前趁药材打折囤了很多,现在秦国也种出了很多,便用四十万斤药材,跟对方换来了一个地震预测仪,这才兴冲冲跑来交给父王。
此刻,“老神仙”见君王掀开衾被正要起身,忙条件反射一把放下扫帚和黑盒子,体贴地上前扶了一把。
待他扶着君王坐起身,才后知后觉、如同被烫到似的急急松手,往后退了一步,暗暗在心头哀嚎道,
“完了完了,我现在不过是个连自己都嫌长得太丑的老神仙,又不是我父王的乖宝宝,我手痒去扶父王吓他做什么啊啊啊啊!”
他努力压下“有没有把父王吓到”的担忧,面上努力做出一副严肃神色道,
“好了,老夫只是想试试秦王近日五禽戏练得如何了,很好,臂力大有提升,还望秦王再接再厉,勿要松懈,告辞”
说完,他捡起扫帚便转身要走,却被君王一把抓住了衣袖。
原来,他那句“连自己都嫌长得丑”的心声,让嬴政突然意识到,小崽在“梦境”中这副怪异的乔装样貌,想来并非他之喜好,而是出于某种无奈缘由,才不得不以这副面貌示人。
眼下,既然自己知晓了真相,又岂能再让小家伙伤心?至少,他该让小崽知道,他在自己眼中是极好看的。
在“老神仙”猝然挣脱衣袖、慌张看向他的目光下,君王已起身下地披衣汲鞋笑道,
“寡人感怀老神仙数番助我大秦,却苦于无以为报,今日夜色甚好,寡人想画一幅画像赠与仙人,可好?”
按理说,“老神仙”该矜持地拒绝、然后飘然而去的,可早习惯对自家父王言听计从的“老神仙”,却下意识高兴点头道,“好!孩”
他本想说“孩儿终于能得到父王的墨宝了”,话到嘴边及时醒悟过来,忙改口道,“还好今晚月亮很圆,就请秦王为老夫画一张春夜月色图吧!”
说着,他便随君王来到案桌前,绕到前方推开了木窗,啊,窗外一片漆黑,除了虫鸣声,半点光亮也无!
他忙尴尬地飞快关上木窗,讪讪道,“呵呵,方才老夫前来之时,分明还有圆盘般的朗月悬于空中”
年轻的君王也不拆穿他,嘴角含着笑铺开一张素白绢帛,又亲自将壶中水倾倒于砚台之中,取出一块石青慢慢研磨着,暗道,吾儿既迟迟不肯明示其身份,想来必有他的缘由,寡人好生配合着便是。
研好墨后,君王指着案桌对面的椅子,笑道,“还请仙人坐于此处歇息,既然今夜空中无月,寡人便为仙人画一幅旁的画像,可好?”
“老神仙”点头立刻坐到了椅子上,一脸茫然地看着他。
嬴政见自家小崽如此乖巧,真恨不得让他变回往日的模样,抓着这小家伙与自己共寝于章台宫。
扶苏那孩子如今着实心狠,总与寡人抢小崽!
他忙收回心神,执笔于绢帛之上认真画了起来,他要让小崽相信,自己眼中的“老神仙”,半分也不丑陋,确确实实是仙风道骨的仙人模样。
当世鲜少有人知晓,秦王不但文韬武略,还遗传了惠文王与昭襄王的艺术细胞,对音律、绘画之事亦颇有天赋。
是以,他这寝宫不但有卫琴,还备有绢帛、朱砂、石青石绿等工具,一年之中偶从百忙间抽空自娱一番——眼下虽已有纸张,却较为粗糙暗黄,并非后世那等细腻宣纸,远不如头道桑丝所制之绢帛画出来精细。
如今之世,列国绘画技艺多出现于漆器之上,匠人们或以描绘,或以针刻,或以银扣,将车马人物、狩猎舞蹈、花朵动物等画像,栩栩如生装饰上去。
而绢帛绘画,则在贵族间颇为流行,色泽更为丰富多彩。
毫不知情的“老神仙”便坐于椅子上,睁着一只大如拳头、另一只却小似指甲盖的眼睛,认真看着对面执笔蘸墨的君王。
随着桌前又摆上两颗随侯珠,倾斜而下的亮光中,君王清隽优雅的身姿仿佛渡上了一层温柔的光泽,他专注垂首敛眸于绢帛之上,从“老神仙”的角度看去,刚好能看到君王深峻的五官与平静温和的神色。
“老神仙”边感慨着“我父王应该是史上最帅的君王吧也不知道这梦里的画像我能不能带走”,边在这熟悉的安宁氛围中拼命打哈欠,在父王身边,他能睡得更安稳呢
正在他在等待中即将昏昏欲睡之际,却听系统忽然大声惊呼道,“天啦,宿主你快看啊,秦始皇这画的是谁啊?画得简直跟真正的神仙也没差别了!”
他登时一激灵,再次睁大两只大小不一的眼睛,抬着菽豆大的鼻子和血盆大口朝案桌望去,果然,只见君王已搁下毛笔站于桌前,正笑吟吟看着他呢。
“老神仙”看着父王眼中的如盛满星河的光芒,差点没忍住蹦起身冲进他怀里,好在,他还记得自己眼下的身份,记得此刻这丑模样——
若他是个好看的模样,自然在梦里也会多亲近父王的,可这副丑模样,他真的很怕吓到父王,每回皆是来也匆匆、去也匆匆
自卑的他当然不知晓,自从嬴政知晓“老神仙”便是明赫后,看他这副怪异的模样也是格外顺眼的。
系统仍在一个劲催着,“宿主,你快去看看嘛,始皇大大画的神仙真的特别帅!画艺比我高超一百倍哦!”
“老神仙”这才满心疑惑地举着扫帚拂尘来到嬴政身旁一丈处,侧身往案桌上一看,登时傻傻愣住了!
父王画出来的这人,确是一派脱俗出尘的仙风道骨模样,而且,这画中人他还特别熟悉——正是他当初让系统依样画葫芦临摹的鸿钧老祖!
一开始,他还以为自己真顶着这形象,出现在父王的梦里蹦跶,简直是世间最自信快乐的孩子,直到那一天,他亲眼看到系统拍出来的这副鬼样,从此,就成了梦中最自卑的“老神仙”
可父王从未看过□□版鸿钧老祖影视剧,又怎会画出此人呢?甚至,连服饰都相差不大。
疑惑万分之中,他忍不住脱口而出道,“父夫子?秦王要将孔夫子画像赠与老夫?”
其实,他想问的是“父王,您可认识此人”
哪知,嬴政看起来却比他还要惊讶,轻蹙眉头道,“寡人画的乃是老神仙之画像,莫非画得半分不像,竟似齐国那位孔夫子?既如此,还请老神仙稍等片刻,寡人重新再画一幅”
说着,便要收起这绢帛再次研墨。
君王这话,霎时如同一颗灿烂的烟花在“老神仙”心头“砰”一声炸开,他的心也跟着花儿朵朵怒放起来!
他急忙上前,高兴地一把主动拉住君王的衣袖,大小迥异的两只眼睛紧紧盯着对方,血盆大口笑得无比开怀地确认道,“秦王秦王画的竟是老夫?你眼中的老夫,竟是这般模样的?”
嬴政再次轻蹙剑眉道,“寡人眼中的老神仙,自然还要再多上三分仙气,怎奈寡人笔力不足,无法还原老神仙之尊荣全貌”
话音未落,“老神仙”一把拿过案桌上的绢帛,说了句“多谢秦王,这礼物老夫甚是喜爱”,便匆匆消失而去。
君王这才收起刻意做出的惊诧之态,面上重新溢满了宠溺的笑容,想来,若吾儿知晓寡人眼中的他向来是如此模样,心头之烦闷便会减少几分,早日可恢复素日之活泼自信。
不过,说来也怪,他虽从未见过画中之人,下笔之时却有如神助,一心认定了自家小崽一定会喜欢这副长相。
他将砚台毛笔归位后,收起随侯珠,又拿起小崽留下的地震预测仪放于一旁,重新躺回榻上轻阖上双目,心间满是感动。
吾儿啊,总能急秦国之所急,总能让寡人睡上好觉,真真乃世间最孝之子!
而匆匆退出父王梦境的明赫,此刻正躺在东殿那张巨大的床上,边流着喜极而泣的泪水,边在脑海中跟系统分享着喜悦,“统子你看,父王果然是最爱我的呜呜呜,原来在他的眼中,我一直都是鸿钧老祖的帅气形象”
系统也觉得此事简直匪夷所思,原来,秦始皇看到的、画出来的宿主,竟然是宿主本来想要的模样,这可真是父子连心了!
一人一统庆祝半晌后,明赫终于擦干眼泪,骄傲地指着父王画的那张画像道,“既然如此,我鸿钧老祖就要光荣转换形象了!以后,我要当父王亲手为我画的帅气老神仙!”
第97章
得到地震检测仪的嬴政, 并未如上次那般,只喊来几位心腹大臣观看此仙界宝物,反之, 次日早朝时分,君王在公布减税细则与兴商道之令后,便将这做工繁复的黑盒子取来, 放置于紫檀案桌之上。
他此番选择将仙界宝物公诸于众, 自有一番盘算。
眼下,无论是先前推行的科举制,还是如今减税、经商之令, 皆不过是在原本的商君之法上缝补了几针新补丁,实则, 秦国本质仍在以严法酷刑治国。
但秦亡汉兴的教训,让他早已明白:商君乱世用重典, 乃是为以刑治加威于民, 民被刑所威慑, 自然不敢生奸, 民不生奸则可安居务农;
当这五百年乱世终结, 被绵延战火压抑数代人的民众,要的是“轻刑罚, 薄税赋”的宽仁之政,但世人恐商君之法久矣——
当年商君变法, 便是将嬴氏祖宗之法尽数推倒重建, 如今秦国再变法, 虽会保留商君之法治与诚信理念, 但为了彻底打消去对“商君酷法”的恐惧之心,亦需结合“以儒释法、以道养民”之原则, 重新拟定颁发出一套新法来。
待一统天下后,嬴政便打算全盘施行新法,是以,在阳武体察民情两年的韩非,也该回朝与李斯着手共拟新一套秦律了。
可昨日庆功宴之时,众臣虽勉强附和了他欲施行仁政之言,但他心知肚明,满朝文官之中,真正赞同这新法的恐怕并无几人,如此一来,往后新政颁发之时,朝堂之上少不得还要再反复吵上数回。
为将新法一事彻底拍板,他便想着借代郡地动一事,为它披上一层仙人鼓励的外衣。
果然,这黑乎乎的奇怪小盒子一拿出来,便吸引了满殿文武大臣的目光,莫说这来自5088年的最新款地震变形预测定位器,材质是他们从未见过的高性能航空材料,便是这怪异的造型,也足够让众人惊叹不已了。
上一趟探测秦韩两国地动之时,李斯与隗状、王绾、蒙恬几人,皆是亲眼见过这黑盒子的,印象更是十分深刻。
李斯自是眼睛一亮,九公子竟又寻来了此等预测之仙物,妙哉!
而身为百官之首,本站于右列最前方的隗状,在君王将这黑盒子一拿出来之时,却急急躲到了左丞相王绾身后。
众人惊诧看了一眼隗状,他们不知晓的是,这地震预测仪变形出来的八爪鱼,简直是隗状挥之不去的噩梦——毕竟,史书上关于八爪鱼的记载要到三国时代才出现,而秦国又并不临海,隗状将其视为可怖之物,亦是情有可原的。
正在众臣转头好奇盯着那黑盒子之际,只听君王沉声道,“此物,乃寡人昨夜梦中所得。”
大臣们登时恍然大悟,嬴政以眸光快速扫过他们的面庞,继续面不改色道,
“仙人大赞寡人为民减税、大兴商道之举,认为我秦国将以仁政开创尧舜盛世,又劝寡人早日拟定一套仁政新法,以让民知晓新法乃区别于商君之法仙人直言,天道为褒奖秦国将行仁政,便以此仙界神物赠与寡人,此物可助我秦国避开一场据仙人预示,不日,北地代郡地动将至”
此言一出,除却李斯几人,满座皆惊!
未见识过探测仪神奇的文武大臣们,不由面面相觑,秦国昨日才摆灭赵庆功宴,今日便获知代郡将有地动
此事,究竟真是仙人为“恭贺秦国新法”所预言,还是王上想借仙人之口,封住众人反对之声?
隗状与王绾飞快对视一眼,此事虽是真的,但王上想借小仙童之力,顺势压制大臣反对的声音,亦是真的。
爱民、科举、减税、兴商如此桩桩件件折腾还不够,王上竟真要将商君之法抹去,拟出一套新法来?
这般下去,新法之中又会出现何等惊世骇俗之条款?待天下一统,王上是否要以通行郡县制之名,彻底废除周王室分封诸侯、拱卫朝廷之制,顺势将宗室藩臣的封地也夺去?
不,绝不可任由王上再胡乱折腾下去!
看着隗状担忧的神色,同样忧心的王绾忽然福至心灵,瞬间想到了一个人,韩非!
须知,阳武郡这两年所花销之经费,皆来自于君王内帑私库;而韩非呈回的郡中新政进度消息,也唯有君王与李斯蒙恬知晓。
所以,王绾虽从君王偶然的感叹里获悉“阳武新增婴孩远比各郡多”,却并不知晓韩非前去阳武郡的真正作为。
他原本一直在暗自揣测,王上如此看重韩非,却将对方发配去一个小郡任职究竟是何意,现在却突然明白了——韩非当日虽入了秦,却早察觉出君王有爱民之意,这才自请前去阳武远离朝堂的。
但王绾知晓,韩非秉持法家之道,为人执拗,他若知晓王上被心怀不轨的李斯怂恿着要效儒,必会一力劝阻君王回心转意,王上固然重视李斯,却更将韩非视作良师啊!
思及此,他顿觉心下大安,思忖着定要设法将此事告知韩非,更要尽快助韩非早日回咸阳,如此一来,便有了强大助力
另一边,比起文臣们对君王之言的疑惑,王翦桓猗等人却深信不疑,桓猗率先急切开口道,
“王上,仙人可有告知您代郡何日会突发地动?若如上回那般,有个确凿的事发时日,我等便可早日率军前去迁移百姓,万不能让这地动坏了您的名声啊!”
他知晓,地动乃是亡国之凶兆,但若秦国早早将代郡民众迁出,反倒成了天道护秦之吉兆,故而此事迫在眉睫。
心思缜密的王翦却将目光看向了案桌上的黑盒子,他直觉,答案就在此处。
唯有李牧环视一圈后,只剩满心的迷惘,他认为所谓“仙人预示代郡将有地动”一事,十分荒诞不经。
在这举世皆迷信鬼神的时代,他几乎算得上是异类了。无论是赵国君臣宣扬的“灾星助国”之言,还是李信不时跟他嘀咕的“秦国有仙人襄助”之言,他皆从未信过。
可他未曾料到的是,在这朝堂之上,英明的秦王竟也会提及“仙人助国”的说辞,而殿中满朝文武却无一人提出质疑!
这一幕着实太过诡异、太不真实,若非满殿皆是玄衣官袍之秦国官员,他差点以为自己还在做梦。
李牧心情复杂地抬眼看向君王,迟疑着要不要直言劝谏,却见君王将那黑盒子拿在手中按了两下后,便吩咐蒙毅将其放置于地上。
霎时之间,原本漆黑的盒子便射出红黄蓝紫各色光束,闪烁个不停!
在桓猗一声“护驾”的暴喝声中,这黑色盒子开始以令人眼花缭乱的速度“唰唰”变形,不过瞬息之间,黑盒子变成了伸出一只铁触手之怪物。
李牧一时也顾不上多想,忙与王翦等武将飞身上殿围住君王护驾,而文臣除了李斯等少数几人,旁的大臣皆吓得俯身跪拜。
桓猗正要跃身扑向那“怪物”,却猛地想起来,王上方才说过,此乃仙人梦中所赠之仙物,是不会害我等的!
这般想着,他急急停下了脚步,却险些刹不住惯性往前一扑,好在被冲上来的蒙恬从后用力拽住胳膊,这才有惊无险地未压坏这地震检测仪。
此刻黑盒子已变形结束,一只冒着各色光波的钢铁八爪鱼,开始哗哗哗扭动着跳起舞来,边跳边用触手攀着殿上台阶,一步步往殿下走来。
嬴政挥手让武将们退下,看着殿中文臣被吓得青白交加的面容,起身与八爪鱼同时下殿,边走边解释道,
“诸卿请稍安勿躁,此乃寡人之过,寡人险些忘了此仙界神物检测地动前,会先变为此等怪异模样,请诸卿放心,它绝不会伤害各位!”
说起来,这个让隗状心有余悸的“怪物”,君王因深信自家小崽的缘故,上回并未受到它半分惊吓,正因如此,日理万机的他早忘了这地动检测仪会变形,自然也未想到要提醒众人
此刻,君王与这怪物一起缓缓走向殿中却毫发无损,极大地安抚了大臣们惊惧惶然的心情,桓猗还笑嘻嘻凑近了去观看,很快,凑去观看的大臣越来越多。
果然,仙界神物无论长成何等模样,皆是不会害人的!
李牧却抬手揉了揉眼,此情此景,梦境耶?现实耶?
正好,身旁的李信悄悄扯了一把他的衣袖,低声道,“叔父,看到了吗,我秦国真有仙人襄助的”
李牧顺势拧了一把对方的手臂,他盯着李信骤然变色的面庞和无声的控诉眼神,这才终于相信:眼前的一切并非梦境,秦国能得如此天外神物,想来确有仙人襄助!
这世间,竟真有仙人?!
这时,八爪鱼停止了跳动,随着“嘀”的一声,它开始以一种怪异的机械声音扬声道,“八爪鱼地震CT探测仪很高兴为您服务,请说出您要检测的地点”
当它的检测范围在一百万平方公里内时,精准度能高达98%以上,李斯忙与治粟内史飞快算出,原本就被秦国吞并许多城池的赵魏两国故地加起来,领土亦远不及一百万平方公里,为最大程度利用这仙界神物之力,嬴政又将领土同样所剩不多的燕齐两国算了进去。
此神物能检测出五十年内的地震情况,而秦国灭掉燕齐两国至多不过三五年,算起来,不过是提前为秦国检测罢了。
很快,它就将检测结果播报了出来:五十年内,魏国故地无地震,齐国无地震;而赵国代郡之境,将在今年四月初,发生8级、震源13公里的浅源大地震,为期8天,灾情最严重之地在乐徐、平阴二县;而同处北地、同属阴山地震带的燕国上谷郡,亦将在今年四月下旬,发生8.2级、震源15公里的浅源大地震,为期7天
随着任务的播报结束,先前让人悚然的八爪鱼怪物,霎时在殿中簌簌化为粉末,来自五六千年后的自动化科技之力,却提醒着这时代的人们:代郡果然有地动会发生,秦国本有一场流言之灾,乃是王上欲施行仁政之举,才得到仙人以神物提醒之奖励!
这意味着,连天道亦认可秦国施行新法,他们绝不可再逆天而行,劝谏王上勿变商君之法!
隗状早被八爪鱼带来的ptsd吓得心神不安,正紧紧抓着王绾的衣袖两手抖个不停,根本无心思再去看群臣的反应。
倒是王绾要镇定许多,他知晓,王上今日这番借地动预言、昭示秦国新法可为的举动,必会让许多朝臣放弃劝谏。
但,无论于公还是于私,他皆不能任由让王上再折腾下去!
他侧头看了一眼老态龙钟的老友,暗暗做出一个决定
果然,心系代郡万民的李牧,待亲眼所见、亲耳听完地动预测后,便对秦国有仙人襄助一事深信不疑,立刻跪地恳求亲自率军前往代郡迁移百姓。
嬴政将昨晚想好的迁移补贴方案公布后,便让他暂且统管北地数郡,再与蒙恬即刻带人启程赶往代郡,二人急急领命告退而去。
待散朝后,被君王留下来的李斯便上前劝道,“王上,既然我秦国此番已获悉燕国亦有地动将至,不妨顺势再做一回善人,早些将两地地动消息散播出去,如此一来,天下皆会赞王上您仁义,而燕王却未必会迁移百姓”
一个为了苟且偷生、连亲儿子的首级都能割来讨好秦国的姬喜,岂会舍得为迁移百姓而耗费贴补粮食、舍得让上谷郡水草肥美之地沦为荒野?
以李斯对此人的揣摩,想来他宁愿相信秦国巫师在胡说八道,宁肯等地动真来了再想办法,也绝不肯提前下令让百姓迁移。
君王神采奕奕笑着看向李斯,“爱卿此计甚妙!届时,待代郡地动一来,想必上谷之民定会学代郡之民迁移,而燕王为打消国内流言,却绝不会任由他们四处迁移”
李斯笑得如同一只狡黠的老狐狸,“王上所言极是!而我秦国北地守军却心怀仁慈,愿接收那等走投无路之上谷郡万民,如此一来,燕人必对王上感怀于心!”
当日梁城地动一事,为何会让韩国举国之民对韩王咬牙切齿?因为无论何地之民,皆会对苦难中的百姓生出悲悯之心——这种悲悯之心,源于物伤其类的恐慌蔓延。
换而言之,百姓们会把自己代入同样惶然无助的场景中,与灾区百姓产生强烈精神共鸣,如此一来,他们岂能不怨恨早获知预言、却不肯救灾区百姓的君王?
嬴政当场便下诏,命探子即刻赶赴燕国各郡,散播秦国巫师占出代郡与上谷郡将有地动之传言,总归,这等能得名声又能得劳力之事,他是很乐意顺手一为的,想来以李牧的性子,无须他特意叮嘱,亦绝不会见死不救。
三月春耕之时,赶往代郡的李牧一边派人将君王的诏令交给雁门、云中各郡郡守,一边将四月地动一事公布出去,与蒙恬一起马不停蹄帮代郡百姓迁移财物牲畜。
而与代郡仅有一关之隔,同样听闻地动传言的燕国上谷郡郡守,不由得暗暗着急了起来——眼看代郡都快搬空了,他们的君王,却迟迟未下诏让他们及早撤退!
相反,燕王近日正忙着以雷霆之力,压制国中突然盛行的地动流言,他下了诏令:此乃秦国之诡计,所谓地动卦象,乃是意图扰乱燕国人心,想坏了燕国之春耕大计,凡敢在燕地提起‘地动”一事之人,官吏可当场斩立决,燕国全境照常春耕!
可上谷郡许多百姓在高处山坡以石锄耕地之时,总能远远看到往雁门、云中一代迁走的代郡百姓,心头的焦忧不免与日俱增。
上谷郡官吏与民众心中,渐渐生出了同一个疑惑:若秦国真想以卦象扰乱燕国人心,为何又要兴师动众、让数十万人与牲畜动身迁移,它难道真会以荒废代郡春耕为代价,来哄骗他们?
随着代郡迁移的队伍越来越短,随着卦象流言中的四月越来越近,上谷郡郡守再也坐不住了,他连夜快马加鞭赶,往百里外的燕都蓟城进宫面君,跪于殿中恳求燕王,
“王上,如今非但代郡人畜已撤离大半,连代郡秦军驻关士卒,亦已撤离乐徐、平阴之地,想来秦国巫师所占卦象并非空穴来风,宁可信其有啊!眼下上谷人心惶惶,还请王上即刻下诏转移上谷百姓,让众人先躲上一躲,纵便五月再迁回来,亦可安抚生民之心啊!”
燕王慢慢放下重金购来的秦国沉香澡豆,意犹未尽地深吸了一口气,香啊!这才抬眼看向上谷郡郡守,笑道,
“爱卿何须惊慌?秦国有巫师,我燕国亦有巫师,你且放下心来,安心督促庶民春耕,寡人已命我燕国巫师占过,无论是秦国代郡还是我燕国上谷郡,皆不会有地动之忧,秦国这等伎俩断断骗不了寡人!”
雕虫小技耳!
上谷郡郡守重重叩首,再次恳求道,“王上,臣以为,以秦国历来绝不肯吃亏之性,是断不会放着代郡春耕不顾,来专程设计耽误我燕国春耕的啊!这代郡数十万人口迁移,绝非小事一桩,还请王上”
燕王不耐烦起身挥手道,“行了!你既知数十万人口迁移绝非小事一桩,那寡人更不能听信秦人奸言迁移上谷众人了,速速回去督看春耕吧,今岁粮食若减产一石,寡人拿你是问!”
这时,相国鞠武却拦下慢慢起身的上谷郡郡守,抚须问道,“本相问你,你可确定秦军如今已撤出乐徐、平阴两处关隘要地?”
他本是教导太子姬丹的太傅,认定姬丹被秦王逼死的他,如今时时在寻找机会报复秦国。
郡守沉重点头道,“下官启程之日,正见到此两处秦卒在撤兵”
鞠武登时大喜过望,抚掌道,“此大喜之事,利我燕国啊!”
燕王忙下殿来到他身旁,好奇问道,“爱卿此言,何喜之有?”
鞠武笑着解释道,“臣认为,此番秦人兴师动众迁移人畜,必是秦王真以为这秦巫地动之卦象,能如同上回预言梁城那般精准无误,故而,他这才令把手乐徐、平阴两县的士卒撤了去,如此大好良机,王上若能即刻派出三万兵卒前去接手此二地,我燕国便能不费一兵一卒,多得两处南下通道,顺势再次从秦人手中抢回雁门代郡”
上谷郡郡守忙提醒道,“万万不可啊相国!秦人是何等狡诈,若无覆灭之危险,秦军又怎会撤退?若这地动之卦为真,我燕军前去便是白白送死啊!”
燕王最听不得这等不吉之言,当场便让侍卫将郡守押了出去,勒令他即刻返回上谷监督春耕一事。
而上回燕军本已从赵军手中夺过北地数郡,却又被秦军抢了去,他虽敢怒不敢言,却是时时想伺机夺回的,自然认为鞠武之言顶有道理,于是,他前脚将郡守打发走,后脚便派出三万士卒前去接收乐徐、平阴二地。
四月初,代郡突发山崩地裂之状,地底传来的阵阵如雷鸣之声,让相邻的上谷郡百姓惊恐万分,刚回到郡中的上谷郡守立刻便知晓,秦国卦象是真的!
代郡地动了,接下来上谷郡也定然会地动的!
他来到郡衙外,看着四处乱跑的百姓,索性一咬牙,派人即刻通知城中众人,地动将至,勿管春耕了,快往相邻的武阳跑!
武阳,在燕国最南边,紧挨着秦国北地,离上谷郡也很近,但它并不在此番地动预言之中,乃是安全之地。
而他自己,则带着将士留下来督促百姓快跑。
次日,潜伏于代郡的探子将消息传回:燕王派来趁机占领代郡乐徐、平阴的三万士卒,刚抵达不过半日,便被地面裂开的宽约一百多步大缝吞噬,全军覆没!
郡守呆呆怔愣了半晌,他知晓地动将至,却不知晓会是如此可怖之大地动,遂立马登城拼尽全力大吼道,“所有人,弃城保命!速速逃去武阳,朝廷会为二三子提供口粮,快逃!”
如此猝然天灾,秦国既会管百姓,燕国岂会不管!
这话很快便借由悠悠百姓之口,迅速传遍了上谷郡,众人这下连粮食也顾不上搬运了,只带了些盘缠干粮,便丢下家当往武阳逃去,郡守说了,朝廷会管他们的。
郡守带着自愿留下的士卒,挨家挨户敲门催促百姓,他是土生土长的上谷郡人,是不忍看着乡亲留下来送死的,所以打算过几日再跑,前往武阳不过几日功夫,他们有马跑得更快,来得及的!
八日后,代郡的地动已停了下来,城中轻装简行的百姓也跑得差不多了,正在郡守最后看了一眼生于斯、长于斯的家乡,想带着士卒离去之时,却见浩浩荡荡的百姓队伍又重新朝城中涌了进来,他登觉心神俱裂,险些以为自己看花了眼!
待看清真是穿着燕国服饰的百姓后,他立马策马上前怒吼道,“尔等不想要命了么?既已出走,又回来做甚!?”
最前方的中年男子勉强抬起头,有气无力摇首道,“武阳郡守老爷不许我等入城,还派士卒出去杀了好些人我等,已饿了好几日”
听着众人七嘴八舌的解释,郡守才知道,原来武阳郡守早在三月便接到朝廷诏令,不许接收乱窜之民入城,敢聚集城门擅闯者,杀无赦!
如此一来,只携带家中少许的干粮上路之民,来回走了数日,早饿得头晕眼花,他们支撑着走回上谷郡,不过是为回家找点吃的,一路上,有许多有未带干粮之人,饿死在了回程
对他们来说,饿死是死,死于地动亦是死,着实没有太大区别,他们只想吃饭,只想吃饭!
这一刻,终于确定朝廷早就彻底不想管上谷郡的郡守,当场命人打开郡衙粮仓放粮熬粥,举手朝天悲呼道,“本官与二三子一起,吃饱了上路!”
这一夜,终于吃上饭的众人,密密麻麻躺在郡衙外的大街小巷之上,等待着噩运的降临。
武阳既然得了这诏令,周边旁的郡县定然也得了这诏令,他们除了困在上谷等死,还能怎么办?
回家?这种心惊肉跳的死亡威胁之下,没有人想回家,他们只想待在一起。人群,总能为惊惶的个体带来莫大的安全感
次日凌晨,苦想一夜熬得双眼通红的郡守做出了决定:带众人跑!
既然燕国不让他们进城,他们便南下去碰碰运气,看看北地秦境放不放他们进去。
他半夜忽然记起来,听闻,当日韩国地动之时,秦军竟是第一个赶去驰援的,如此一来,此行纵便只有微薄的希望,也比留在上谷等死好!
五月中旬,章台宫中,正在给父王展示自己“书法”的明赫,突然听见脑海中传来系统的嘀咕声,“宿主,好奇怪啊,我今天统计各处的善意值,怎么多出几十万燕国人对秦始皇和李牧蒙恬的感激啊?秦国还没灭燕国呢,按理说是收不到燕国人感激的啊”
明赫急忙放下手中鬼画符的纸,悄悄跟系统探讨起缘由来。
这时,蒙毅带着一名风尘仆仆的信使,疾步从殿外走来,他素日严肃的面上,难得带上了几分笑意。
信使上前跪下,高举着手中密报,脊背挺直朗声道,“禀王上,此乃李牧将军急报!代郡地动已顺利避过,秦国无一人伤亡!”
顿了顿,他又道,“但李牧将军想向王上请罪上月,燕国上谷郡郡守带郡中数十万百姓前来北地求助,李牧将军来不及请示王上,便擅自做主收留了他们,还分出粮食施粥赠与他们”
在明赫惊喜的目光中,信使悄悄瞥了一眼殿上君王喜怒莫辨的神色,急忙又解释道,
“眼下各地地动已平息,那上谷郡郡守回到城中之后,为感怀我秦军大恩,便命人大开城门迎秦军进城,还将郡守印玺与舆图皆赠与李将军,他说,燕人最重义气,此番既是秦国救了上谷所有人,上谷郡便归秦国了眼下,上谷新郡守正是李牧将军!”
第98章
话音落下, 一时殿中只剩蒙毅取走密报呈上的脚步声,正在信使满怀忐忑之际,却听殿上君王爽朗的笑声传来, “善!李牧真乃寡人之福将也!”
李牧来秦不过短短数月,先是以其威名驱逐匈奴、以其仁名收服人心,助秦国不费吹灰之力得北地数郡, 此番, 他又因其善意得到上谷一郡,让秦国之收获,远超君王当日与李斯预计的“得些投奔秦国之民”, 岂不妙哉!
对方在密报中写道,眼下秦国已得上谷郡与郡中百姓投诚, 还请朝廷尽快派人手前去接收,好早日筹备灾后重建事宜。
他这上谷“新郡守”的名头, 实则是信使这等士卒胡乱喊的, 列国将领每新得一座城池, 其官吏守将皆是由朝廷来任命的, 并非何人打下、便归何人统领。
是以, 李牧才会恳请朝廷派出新郡守前去。
君王大喜不已,当即便下令, 派人从少府取一千斤红糖送去北地赏给李牧。
眼下,咸阳工坊已在五黑张苍二人的指导下, 已能将柘浆过滤沉淀后, 以煤火历时五个时辰熬煮成糖浆, 再迅速搅拌出痧, 将其舀入采木制模具之中,冷却凝固成块状, 制作出入口即化、捏之酥软的红糖。
君王并未忘记,二月那场庆功宴散去之时,李牧特意留下来询问了红糖几时能制出、售价几何,大有想买些带去北地军营之意。
以李牧此人豪爽慷慨的性子,赏些红糖让他犒赏一番辛苦的将士,想来比黄金布匹更会令他高兴。
待信使告退后,一直乖乖坐在一旁、努力在人前保持“秦王家懂事小公子”的明赫,忙笑嘻嘻重新爬回了自家父王腿上。
嬴政笑着将他揽入怀中,举着手上的密报靠近小家伙,柔声道,“吾儿近日识字颇多,书法亦长进甚大,寡人考考你,可识得李牧这封信?”
蒙毅情不自禁抬眼,朝案桌上九公子歪歪扭扭的“书法”作品瞥了一眼,嘴角忍不住浮起了一丝苦笑,长进甚大?王上也着实太过溺爱九公子了些…
明赫听完父王这话,立刻心虚地脸上一红,也不知是哪个兄姊跟父王吹的牛?他在兄姊面前“识字颇多”,全靠系统帮他作弊的呀!
他仰头仔细打量着父王的神色,父王温柔的眸光泛着认真的光芒,仿佛自己真是他的小神童!
系统忙小声道,“宿主别怕哦,我会帮你的!”
但明赫不想在父王面前弄虚作假,便大义凛然拒绝了系统的外挂支持,他自己会想办法的!
于是,小家伙伸出小脑袋望向密报,艰难地辨认着复杂的秦篆,伸手边指边大声念道,“上谷郡”
虽然他只认识“上”这个字,但既然是李牧写的信,肯定提的是上谷郡嘛。
虽然后面的字明赫几乎都不认识了,但他记得信使说的话啊,忙勇敢地继续大声道,“郡守回到城中之后,为感怀我秦军大恩,便命人大开城门”
蒙毅越听越不对劲,这不是方才那信使之言么,李牧将军岂会在呈君密信中夸夸其谈?眼力极好的他悄悄瞄了一眼君王举着的密信,好嘛,那短乎乎的小食指,此刻指向的分明是“朝廷”二字,但九公子口中念的却是“城门”
下一刻,明赫便将信使的话大致“复述”完了,却悲催的发现,手指指着的信还没“读”完…他抬头看了一眼父王仍认真鼓励自己的神色,不知怎的,忽然之间,为了面子挽尊的伪装就演不下去了。
他马上转身窝回父王怀中,小声地趴在君王耳畔,软声软气地承认道,“父王,孩儿其实压根不认识这些字,全是根据刚才那信使的话乱编的,而且,孩儿往日在阿兄阿姊们面前”
全是为了撑住神童的面子作弊假装认识的,我实际上最多只认识十来个秦篆,我是文盲啊父王,我是大秦文盲!
但他还未说完,君王便柔声打断了他的话头,放下密报轻轻摸着小脑袋,安抚道,
“吾儿如今不过才两岁多,还未曾上过一日学堂,便这般勤奋好学,寡人已十分欢喜。今日让你识李牧之书信,乃是想让吾儿知晓,诸人手书之秦篆,实则与启蒙之官体秦篆,确是截然不同的”
说着,他便吩咐蒙毅研墨,将小家伙放在椅上后,起身亲自铺纸,敛目执笔唰唰写了几行字,搁笔后,又命蒙毅写了相同的几行字,再将李牧之密报摆于案桌上。
高大的君王这才抱起一脸懵然的明赫,边指给他看三人所写同一字的差别,边解释道,
“上古之时,仓颉因鸟兽足迹启发而造字,篆书由此而来,但不同之人手写之时,皆有不同的书写力度与习惯你且看这‘燕’字,李牧运笔为顺锋直入,蒙毅乃是中锋行笔,寡人却是裹锋逆入”
君王对上小崽依然茫然的眼睛,笑着俯首啄了一口他的小脸,认真道,
“如此一来,纵便是成人分辨他人之手书,亦颇须费一番力气,寡人的小崽还这般年幼,纵便认不出你阿兄阿姊写的字,亦绝非吾儿之过,切不可日夜牵挂此事,以致郁结于心,可好?”
他今日顺手借李牧的书信来开导小崽,实在是有缘由的。
小崽自从有了韩信这个玩伴,两人向来在园中是玩得极欢快的,早将先前将闾等人怂恿他练字一事抛到了九霄云外,但前些日子开始,小家伙忽然又执着于识字写字之事了。
君王原本以为,此乃小崽兴之所起,便并未多加干涉小家伙的乐趣。
直到前几日,他午间偶然得了个空闲,便前往东殿想看小家伙有无乖乖午睡,哪知待他赶到寝宫之时,却听见睡着的明赫在梦中抽泣着低喊“我就是傻子,我根本学不会秦篆的”
那一刻,君王的心都快碎了。原来,在自己看不到的地方,这小小的孩童对秦篆竟恐惧至此!
待他温柔为小崽擦干泪水、将迷迷糊糊的小家伙重新入睡后,便立刻沉声召来宫人询问。一问之下这才知晓,自从前些日子,韩信拿木棍在地上写了数十个新认得的秦篆后,小崽便坐不住了,一回到东殿便开始练字
想来,小崽恐因自己是仙界之人,却迟迟学不会这人间文字,这才郁郁不能释怀的。
嬴政思来想去,决定要找机会开诚布公跟小家伙谈一谈,好让他知晓,两岁多的孩子不认识秦篆、不会写秦篆,实在是再正常不过之事,他无须与大孩子攀比此事,须得早些解开心结。
再者,他的小崽乃是天上福星仙童降世,纵便长大些也学不会秦篆,又有何妨?
他原本就盘算着,待六国统一后,六国之民若再使用旧国文字,既不便于朝廷管理,亦不利于凝聚人心,是以,打算让命精通书法的李斯负责简化文字,新造出一套远比篆书简洁、方便天下人识记的文字出来。
如此一来,有了简洁的文字,想来自家小崽也很快便能识能写了,又岂会再为秦篆苦恼?
明赫原本以为,父王在知晓自己往日是作弊假装认识秦篆一事后,定会教育他几句“小孩不可太过虚荣”云云,哪知父王不但绝口不提此事,反而如此关心自己的心情,呜呜呜,父王真好!
他软绵绵地趴在君王肩头,轻声道,“孩儿以后再不逞强了,多谢父王开导!”
嬴政轻轻拍抚着他小小的后背,担心小家伙口是心非,往后还会再因秦篆做噩梦,便清清朗朗地笑着许诺道,
“吾儿勿需担忧书写之事。这篆书着实太过繁复,列国书写之法又大为不同,待秦国统一六国后,这文字亦是要统一一番的,届时,寡人会命李斯带人,设法造出更简单之文字”
蒙毅闻言不由暗暗点头,王上果然思虑周全,到时,要重学一门文字的六国众人,想来会对更繁复的秦篆有所怨言,而若能有一种更简单的新文字,便是极好的
明赫急忙扬起头看向父王,双眼亮晶晶脱口而出道,“书同文,车同轨?”
君王闻言,眸中有如玉的温润光芒在闪动,书同文,车同轨,度同制,行同伦乃是他打算在统一后逐步推行的政策!
小崽既能说出这六字,可见史书上的自己,亦是顺利推行了这等政策的。
他有心想问一问,那史书里自己究竟是如何施行此政的,书同文的文,又是哪一种便捷文字,可话到嘴边却变成了,“哦,吾儿此话何解?”
明赫忙兴冲冲解释了一番,蒙毅在一旁听得两眼放光,怪不得长兄称赞九公子是神童,他小小年纪,竟也懂这等朝堂之道!
他哪知晓,小家伙这通解释的内容,全来源于史书上秦始皇施行的政策。
明赫越说越兴奋,忽然脑中灵光一闪,忙挣扎着从父王身上下来,来到自己的小桌椅旁,拿起松烟墨又胡乱研了几下,便抓起毛笔蘸写了几个字,自豪地举给父王看,两眼闪着喜悦的光芒道,
“父王,秦国往后若要书同文,将篆书改成这种楷书可好?写起来方便很多哦,孩儿会写很多楷书!”
还是他前世学的简体楷书!
历史上,秦朝将篆书改成了更简洁的隶书,而在魏晋时期,更便捷的楷书又开始渐渐取代隶书,为后世参考前朝史料提供了极大便利。
如果能一步到位把篆书改成简体楷书,一来更方便后世朝代辨认读取秦朝历史,二来,也方便当世更多孩童识记文字。
君王满脸惊喜大步上前,接过小崽写的“我爱父王”这几个大字,他虽不识得这几个字,却在细细端详一番后,约摸猜出这字中之意,便笑着将之递给蒙毅,“爱卿认为这楷书如何?”
蒙毅惊讶接过九公子写的楷书,这幅字与先前那幅秦篆,写得全然不同,若秦篆那幅字是鬼画符,那么此幅简直称得上眉清目秀了!
他斟酌道,“王上,臣眼下只能看出,这楷书多以横竖为笔画,线条笔直,粗细有度可否请九公子再以此文字,临摹两行李将军之书信,如此,臣便可直观对比它与篆书之不同。”
明赫忙笑眯眯说好啊,便蹬蹬跑去把李牧的密报取来摆在小桌子上,认认真真抄了两行。
待看完这确实比秦篆简洁许多的文字,蒙毅自是赞不绝口,君王亦决定次日与朝臣商议,若无意外,秦国接下来的文字改革便会采用这楷书了。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如今只有小崽一人懂这楷书,该如何让官吏们抄录两种文字之对比再撰书推广?
哪知,他这烦恼还没过夜,当天梦境之中便有当日画的仙气飘飘老神仙入梦,赠与了他《楷篆字体对比大全》与《楷书千字文启蒙》,还提醒他,再秦国下杜县有一位书法奇才程邈,可为秦国改革文字提供极大助力。
在原本的历史中,是李斯带着书法颇有造诣的赵高、胡毋敬和程邈一起完成文字改革的。
但现在,赵高早死了,“老神仙”担心老黄牛李斯为这事累过了头,这才从系统处要到程邈的地址,暗示自家父王将这人捞来干活呢——能被称为书法家的人,写的字是绝不会丑的!
君王欣喜万分之下,又难免有些不解:既然吾儿梦境之样貌能改变,他先前为何一直不舍更换模样?
君王又哪里知晓,小家伙一开始怕换了样貌父王就不认识自己了,这才苦苦顶着那副丑模样坚持的,现在这新模样既然是君王亲手所画,他自然不再有这担忧
次日早朝上,百官们亦认为这楷书极便于来日推广,便一致赞同将秦篆改为楷书之事——虽然他们也要从头学起,却能让儿孙不再被篆书所困扰,自是恨不得新字早日启用的,但他们也知晓,文教诸事乃国之大事,绝非数月之功。
嬴政既得了那两本文字仙书,便将此事安排了起来,他一边命人前去下杜县征召程邈入咸阳,一边命李斯、胡毋敬着手统计秦国全境内流行的常用字,再依据这些常用字,先编纂出适合公学孩童的启蒙律书,再徐徐推进官吏律令与文书字体改革。
下杜县位于渭水之南,与咸阳相距并不遥远,正在县衙当文书小吏的程邈,就这么一脸懵然地被朝廷派来的驷马马车接到了咸阳。
在原本的历史记载中,痴迷书法的程邈在秦国灭韩之战时,用自创的隶书书写公文中的”宜阳“二字,而他写的这两个字与篆书的“南阳”相仿,便导致秦军将军粮运去了南阳,获罪的程邈便以徒隶身份,在囹圄中度过了漫长的岁月——直到统一六国后的秦始皇变革文字之时,才慕名将他请出了牢房。
而这一世秦国灭韩之时,因许诺赠粮种一事得到韩国各地开门献城,仗根本就没打起来,自然也无须从下杜粮仓调取军粮,如此一来,程邈也侥幸躲过了厄运
原本,隶书是程邈在狱中以十来年时间完善起来的,眼下的他虽自创了数十个隶书字体,却远未达到史书中成就。
故而,来到廷尉官署他一听朝廷将自己接来咸阳,竟是要自己襄助李廷尉改革文字,吓得转身就想跑!
他不行的啊!就算杀了他,他也想不出来如此多新文字来!
深谙人性的李斯命人拦下程邈后,只举着手中刚抄下的几张楷书在对方眼前晃了晃,说了一句“你只需协助老夫抄录,无须你自创文字”,程邈便两眼发直地盯着纸上的端方字体,忙不迭地应了下来,再不提想跑回家一说。
新文字?朝廷竟有如此简洁美观的新文字!他真心实意喜爱这从天而降的好工作!
趁此机会,明赫有事没事也会多去帮李斯他们解惑,顺便查看进度,一时之间,咸阳宫布满了“九公子真乃神童啊!连李廷尉都认不全的新文字,九公子不但全认识,还会写!”的惊叹之声
在秦国君臣对未来满怀美好憧憬之时,燕国王宫却是一片死气沉沉。
燕王姬喜原以为,趁着秦王被巫师迷惑而让代郡迁移之际,燕国能白得两座关隘县城,如此一来,也算稍稍解了秦军横插一脚夺走赵国城池之恨。
哪晓得,那秦国巫师占卜之言竟是真的,代郡真发地动了,上谷郡也真发地动了,那先前被他视为洪水猛兽的流言,竟全是真的!
这一来,燕国派去抢地盘的三万士卒有去无回,上谷郡亦落入秦人之手,让他如何不气?
更令燕王愤恼不已的是,燕国官吏可留于家乡任职,那叛贼上谷郡郡守之族人全在上谷郡之中,如今,纵便他想灭其三族亦无能为力,因为,上谷郡已有秦军重兵把守。
既然杀不了上谷郡之人,他自然要杀旁人泄愤——除了夷光当日占出秦卦为假的巫师三族,燕王还在鞠武的怂恿下,派人去杀武阳郡忠心遵从他诏令的郡守全族。
在他看来,若非这郡守当日将上谷之民赶回去,上谷郡守又岂会怒而带百姓投奔秦人?此等贼子死不足惜!
想到近日宗室的步步相逼,燕王不由得闭紧了双眼,重重叹道,“秦人竟敢占我燕国上谷重镇,可恨至极啊!”
成功将判断失误的祸水引向武阳郡守的鞠武,忙劝谏道,
“王上不必自责,您身为君王,又怎会有错?此番上谷失守,只怪那武阳郡守不见机行事,更怪上谷郡守将那些贱民看得太重,您当日之诏令,是不许上谷平民流窜四地,却未约束上谷士卒官吏啊!若他当日肯只身带士卒投奔武阳郡,不过就死些卑贱庶民罢了,我燕国何至于会城池不保,唉”
上谷郡,乃是燕国北疆第一大郡,它在燕国王族眼中,更有非同寻常的吉祥意义。
当年燕王姬哙在一帮臣子以“尧舜禅位”的忽悠下,先是废除太子姬平,接着将王位禅让给宠相子之,又令群臣凡俸禄300石以上者,皆要交出印玺任由子之重新任命,自己则迁居别宫,对宠相俯首称臣。(1)
此举引来将军市不满,以清君侧之名率军攻打子之,却被子之斩杀于市,接着以平叛之名下令追杀废太子姬平与燕王诸子,意欲斩草除根。
此时,燕国之君乃旷世昏君,而与燕国相邻的齐国君王,却是将齐国带入最辉煌时代的明主齐宣王,他借着孟子“匡扶正义”的劝谏,打着“以仁义之师助燕铲除奸佞”的名头,派大将匡章率十万大军攻打燕国,短短五十天内,燕都沦陷,燕王姬哙自缢,燕太子姬平身死,宠相子之被齐国做成了肉酱。
这时,燕国另一邻居中山国见有利可图,也趁乱发兵攻下数十座城池,燕国亡国之危近在眼前。
好在,并未得到好处的赵魏秦楚之国,不肯坐视齐国吞噬燕国,于是纷纷出兵助燕反齐。
此时燕国群龙无首,王位空置,在赵武灵王的派兵护送下,姬哙的庶子姬职回国当上了燕王,如此一来,天下局势重归于微妙的平衡。
燕昭王姬职,便是让后世燕国王族念念不忘的中兴之君,他在位期间修筑黄金台,以高官厚禄广招天下人才,燕国便日益强盛了起来,很快,燕昭王便命大将秦开率军攻打东北边境的东胡,强悍的燕军打得东胡人节节败退,最后却之千里之余。
燕国从此便多了这一千多里的广袤养马之地,燕昭王沿着此地修筑长城,设置上谷、渔阳、辽东、辽西、右北平五郡。
其中,上谷郡乃数郡之重,它北以燕山为屏障,南拥高地俯视中原,东扼险关之咽喉,西与赵国代郡紧密相连,又有洋水、沩水等河流贯通而过,乃是诸国少有的畜牧农桑皆宜之地,更是土地贫瘠的燕国罕有的肥美之地。
更遑论,此地在姬氏宗族眼中,乃是兴国之兆,是绝不能丢失之地,正因如此,燕王丢了此地,宗族众人的熊熊怒火眼看已压不下去了!
思及此,燕王咬牙切齿道,“眼下,寡人面前只有两条路可走:派兵夺回上谷,或由宗族带兵造反,另立新君夺回上谷!”
鞠武闻言眸光一厉,做了个手势道,“不如,王上先下手为强”
燕王抬手道,“不可!他们若联合起来,手中亦有十多万兵马,我国中兵马岂能手足相残?”
鞠武诧异道,“王上这是打算”
燕王冷笑道,“前番我三国攻赵唾手可得之际,秦国却来横插了一脚,想来齐楚君王亦是憋了一肚子火气的,寡人打算与他们联手”
鞠武吓得脸色一白,急忙上前一步劝道,“王上,万万不可啊!秦人如狼似虎,纵便我燕国与齐楚联军,亦是打不过秦军的!”
燕王见他如此胆小,不由笑出了声来,“若我三国联军能与秦军硬碰,当日何至于落荒而逃?爱卿放心,寡人心中早有成算,要灭秦国,还需先灭秦王,秦国有如此君王镇守,我等何来机会?可惜了,吾儿当日之计便甚好”
鞠武登时眼眸一闪,“王上是欲派人刺杀秦王?此计若谋划周全,倒是可行的。”
燕王却胸有成竹道,“不!我燕国已因刺秦得罪过秦国一回,绝不能故技重施。寡人听闻,楚国王宫极乱,为楚宫效命的巫师手上人命不少,而齐国方士能制出令人毙命之方若寡人与齐楚两国联手,让他们派些巫师方士,以长生之名前去蛊惑秦王服下那等“长生之药”,何如?”
鞠武眼睛一亮,“借刀杀人,甚妙!”
蓟城王宫兴奋商量着毒计的君臣,却毫不知晓紧邻上谷郡的武阳郡,因郡守之死掀起了多大风波。
这郡守虽是愚忠君王的郡守,却也算得是善待百姓的郡守,这日,当燕王派去的新郡守,下令将旧郡守全族之人尽斩于闹市后,本就因君王不肯救上谷之民而深感不满的武阳百姓,当场就怒了!
这闭城杀人的命令是君王下的,为何要杀郡守背锅?在百姓眼中,农忙时节会亲自带家臣士卒帮他们抢收的郡守,远比素未谋面的燕王重要得多。他们不服!
正所谓匹夫之怒,亦可流血三步,更何况这郡中怒气腾腾的百姓,还得到了来自上谷郡“无私”的支援——先前主动投诚的上谷旧郡守,听闻武阳暴/乱后,忙兴冲冲带着乡邻族人,特意步行到武阳城外,高喊着“二三子,快来秦国吧,秦王仁善,我等只需缴四成税赋;秦王仁善,从不乱杀无辜;秦王仁善,会施粥赈助灾民”
正所谓爱之深则恨之切,这些上谷郡之人在经历被君王无情抛弃的惊惧后,如今恨不得让燕国皆变成秦国之土——何况,秦王和李将军真的很仁善,他们只不过是想助更多燕国人过上好日子罢了!
在一片混乱之中,被煽动得人心浮动的乱民们愈发斗志高昂,他们高喊着“二三子,冲出去,做秦人”的口号,不要命地举着石锄冲上去跟守城的士卒扭打,数日后,这城门被打了鸡血的民众强行打开,早候在城外的上谷郡秦军便打着“平息内乱”的名号冲了进来。
待燕王惊闻,新派去的郡守被暴/乱的民众所杀、武阳郡也落到秦人手中后,气得当场便吐血晕了过去。
醒来后,他先命人快马追回送与齐楚君王的密信,又派人将姬丹无头的尸首挖出来,狠狠鞭打了一顿泄愤,这才命人装上几车奇珍异宝与金玉绢帛,再带上他毕恭毕敬的亲笔密信,派出使臣前去恭贺秦王又得一城!
大悲大痛之下,他忽然间便大悟了——燕国近年来对秦国万分恭顺之时,便从未被秦国占过城池,而此番燕国派三万人想占领乐徐、平阴二地,便立刻失去了上谷郡!可见,天道处处助秦,若与秦国作对,燕国只会亡得越早啊…
他必须抢先向秦王表明燕国之拳拳忠心,让秦国将灭国的目光瞄准齐楚两国!
至于宗室,再有谁人不服气,他便向秦国报上谁人的名字,自个儿解释去吧!
第99章
与燕王派出的使臣一道抵达咸阳的, 还有秦国信使送来的第二道急报——秦国又喜得武阳郡。
上谷郡本是燕国的西南大门,武阳郡本是燕国的东南大门,燕王却喜气洋洋地, 特意派人携来厚礼庆贺它落入秦国手中!
这般当着天下人伏低做小的姿态,极大地取悦了嬴政,他欣然在六英宫设宴款待了使臣。
如此屈辱之事, 燕国使臣当着满座秦国公卿大臣的面, 却极尽谄媚之能事,喜笑颜开地再三拜祝“秦王如松柏之茂,不骞不崩”“秦国与天地兮同寿, 与日月兮同光”(1)
看着如同跳梁小丑般左右逢源的使臣,李斯默默饮尽了尊中美酒, 眼中有嘲讽的光芒在闪烁。
国之兴亡,与君主之明幽息息相关。自周王室败落以来, 燕国数百年间昏君频出, 如燕昭王那般胸怀大志之明主, 不过一闪即逝, 若非诸侯为制衡中原, 燕国?早被齐赵秦楚任一国吞并了!
原本,他笃定, 以上谷郡对燕国的重要性,燕王必会在姬氏宗族的重压逼迫之下, 大举兴兵南下, 意图夺回主动投诚的上谷郡, 秦国便可借着自保之名, 趁与燕军交战之时北上攻占燕都蓟城——来而不往非礼也,既是燕国先开的战端, 看在天下人眼中,错的便绝非秦国。
如此一来,燕国便会名正言顺成为秦国下一个囊中之物,虽然燕王姬喜兴许会趁乱,往北逃亡匈奴,或是往东窜至辽东,但失去权力庇护的区区燕王,又能成何气候?如此,秦国便能安心伐楚了。
但他没想到的是,自己究竟是过于低估了燕王的羞耻心,此人竟会派使臣来庆贺秦国连得燕国两城?简直荒谬至极!
然而,以燕王之昏庸,竟误打误撞将这步棋走对了,至少,秦国眼下意外得了燕国两城,又得了燕王唾面自干的恭贺,在天下人的无声注视中,一时是无法择机对燕国兴兵的。
那么,秦国接下来的目标,在齐楚之间必选楚国。
因为两相比较之下,楚国强大而齐国弱小,楚军有良将而齐军无栋梁,若秦国首先攻齐,必会被楚国从背后偷袭。
但问题恰恰就出在这里:楚地疆域辽阔,道路崎岖又遍布水泽,以王翦的推测,至少需同时出动六十万大军,方能顾头顾尾地打完这一仗。但若秦国泰半兵力、前去攻打楚国之时,燕齐两国悄悄联手从背后偷袭呢?
据他知晓的消息,如今两国朝堂之兵力,虽加起来只有五十多万,但燕齐两国宗室贵族蓄养的私兵,加起来约摸也有五十万之多。
对厚颜无耻的燕王而言,于私,他连亲儿子都肯杀来讨好秦国,是绝不会在意名声的;于公,以燕国之国力,绝不会成为最后统一中原之国,他亦不必如秦国这般,费尽心思拉拢天下人心。
而燕国宗室众人,原本倒未必愿意出兵助燕王袭秦,但上谷郡对姬氏一族意义十分重大,面对燕王的提议,他们岂能不心动?
至于齐国么,本是恨不得龟缩一隅日漫韩漫腐漫男女成人漫都在Q裙5二49零81九2假装不存在的,但若燕王铁了心要恶心秦国,只消花些黄金珠玉买通后胜,齐王便会即刻命举国之兵附和燕国。
是以,燕存而伐楚,对秦国而言风险极大
宴会散后,李斯特意跟着君王来到了章台宫,将心中担忧一一说了出来。
今夜这宴会,名为招待燕国使臣之接风洗尘宴,但在秦国君王心中,亦不啻于又一场庆功宴——秦国未费一兵一卒,便连得两城,所耗费的无非是些粮食。
试想,桓猗当日攻打赵国宜安,与李牧僵持两年有余却无功而返,大军不也耗费了更多粮食么?无论怎么算,上谷郡与武阳郡皆算是意外之喜。
今岁,秦国二月五月接连有天降之喜,真乃祥瑞之天意也!
正因如此,群臣的心情格外激昂,在筵席之上频频朝君王敬酒,而咸阳宫今日之酒,正是少府工坊按邯郸酒坊献来的高梁赵酒方子、在张苍的改良后以酒曲发酵而成,此酒色泽比黍米酒更澄澈透亮,香味比黍米酒更醇厚甘咧,相应的,度数也高了不少。
是以,今夜的嬴政是真有些微醺了。
向来端肃清疏的君王,此刻放松地稍稍后仰于椅背之上,他面上含着浅笑轻揉额角,眸光却似因黍米酒的缘故,荡漾着比往日更亮的光泽,曜如星辰,光华流转。
同样微醺而不自知的李斯,怔怔看着这样俊逸亲和的君王,脑中不由闪过一个念头:若老夫能有个适龄的女儿,这般谪仙姿容的王上若能做老夫之贤婿,也不知能生出个多好看的外孙来
待他恍然回过神来,立马意识到自己这荒唐想法是何其大逆不道,登时臊得一张老脸羞红,急急垂首掩饰慌乱神色。
年轻的君王慢慢揉着额角,片刻后,待一阵阵伴随着恍惚的酒意似乎消褪,他才倾身向前恢复往日的正襟危坐,笑着安慰李斯道,
“爱卿且想想看,几百年间,历代燕王又清醒过几回?寡人倒认为,不必高看燕王。此人三番两次对秦国俯首称臣,却无耐性长久伪装,但凡得了个机会,便会如上回助姬丹那般,恨不得即刻除了我秦国而后快。如此心性之人,想来等不及秦楚两国交战,便会主动为我秦国献出伐燕的借口。”
当君王以无比笃定的语气,云淡风轻说出这番话,李斯一整晚坐立难安的焦躁心情,便瞬间被抚平了——所谓当局者迷,他惦记了一晚上燕齐偷袭之事,却忘了,燕王姬喜绝无耐性,肯蛰伏到秦楚交战之时再行动!
王上,才是始终清醒如一之人啊!
当他面带喜色、深一脚浅一脚告退出殿之时,正碰上扶苏抱着明赫前来,待行礼擦身而过之时,脑中猛地灵光乍现:等等,他方才幻想出来的王上与自家子虚乌有的女儿诞下之孩童,不正长得跟九公子一模一样吗?天爷啊!
李斯疾步跨过殿门穿上鞋子,以快成一道残影的速度逃离了章台宫,老夫太过狂妄了!老夫虽无女儿,却不但敢幻想有个王上这般风采过人的女婿,还敢肖想有个小仙童九公子这般玉雪聪慧的外孙老夫按罪该诛啊!
站于丹墀处的卫尉,不由在燃着宫灯的夜色中面面相觑,李廷尉何时练过功夫了,竟练出飞一般的速度?
殿中,君王见扶苏抱着小家伙过来,眸中瞬间射出喜悦的亮光,正想如往常那般下殿去接小崽,起身之时脚下却忽地一个趔趄,险些没站稳。
在扶苏慌乱奔跑的惊呼声中,明赫已拼命蹬着腿挣脱他的手臂,跳下来如小炮仗一般朝父王直直冲去——实际上以他一个孩子的力气,纵便最快冲上去也帮不了忙。
幸好,一旁的蒙毅已敏捷地稳稳扶住了君王。
明赫这才大松一口气,继续快步跑上殿阶抱着父王的腿,抬头奶声奶气地关心道,“父王,先坐下嘛,您快先坐下!酒喝多了很不舒服的”
君王俯首含笑看着小不点,解释着自己并未醉酒,让小家伙不必忧心,但当他弯腰伸手去摸明赫的小脑袋时,竟摸了个空!
嬴政这才心知,自己脑中虽仍是一片清明,行动却真有些醉了,便依言重新坐了回去,接着,他朝小崽张开了双臂。
跑来一旁正关切看向父王的扶苏,忙面红耳赤闪到一旁,又好心提醒道,“父王,孩儿已长大了您快抱抱小九吧!”
从未醉过酒的嬴政自然不知晓,这后劲极大的改良酒,会让人在醺醺然的状态之下,对空间的判断逐渐出现误差——譬如此刻,他分明自觉意识无比清晰地想抱明赫,手却伸向了扶苏。
赶在君王即将朝蒙毅伸出双臂之前,处于视线盲区的小个儿明赫,已主动抓着父王的纁裳奋力爬到了他膝盖上。
怀中多了个三十多斤的小胖娃,嬴政倒不至于再认错人了,他边将明赫的脸当成后脑勺轻轻由上往下抚摸着,边轻轻笑问道,“吾儿怎的这般晚还来章台宫?可是想寡人了?”
今夜这场宴会,小家伙是一直跟扶苏几人待在一起的,他不过只远远瞟到几眼小崽跟兄长们喜笑颜开的画面,兄友弟恭,甚好啊!
眼下,吾儿定是想寡人了,今夜想来定能成功将他留在章台宫…
明赫这会儿可没空回答呢,他正虚虚眯起眼睛,伸出两只小胖手与君王修长有力的大手抗争着,爹啊,别再薅我的脸啦!
扶苏头疼地上前将小崽抱着调个面,让他乖乖趴在父王怀中,这才开口解释道,
“父王,小九担心您今夜醉酒不适,这才让孩儿一道过来看看,您身子可有不适?可要召夏无且前来?”
原来,今夜君臣们开怀畅饮之时,明赫敏锐地闻出,阵阵飘荡在殿中的竟是美酒香味——后世真正的酒香味,而非往日那种只有黍米香味的“酒”味。
小家伙担心父王喝醉伤身,半夜人不舒服,这才缠着扶苏来章台宫的。
他的嗅觉并未出错,在先秦漫长的数千年时间里,制酒工艺均为单一发酵,有酒而无曲,缺乏酒曲引入更多菌源的发酵酒,酒精浓度最多到达七八度的耐受范围,便不会继续再往上增高度数了。
换而言之,列国盛行的黍米酒,充其量只能被称为甘醴——带着米香的五六度甜味饮料。
这时期的所谓烈酒,不过是酒精度再高上两度罢了,远未达到后世国际通行的二十度低度酒标准,而如今世人口中的“醉酒”,不过是气血上涌导致面色有些发红罢了。
除了少数连半点酒精也沾不得之人,确会被这十度以下的酒醺得摇摇晃晃,更多“醉酒”之人实则是故意为之,以方便借醉酒之名私斗,毕竟,好酒的燕赵游侠在豪饮数斗后,还能拔剑精确杀人呢。
周礼规定,“孟夏之月,天子饮酎用礼乐”。酎,便是将酒反复多次发酵的重酿之酒,度数约摸能达到十多度,唯有周天子能品之以飨神灵。(2)
周王室早已覆灭,列国君王亦不乏效仿周天子者。但再三发酵的“酎”耗费极大,通常十斗只能得两三斗。而粮食酿酒已只能十取二三,若再将酒液抛弃十之七八,在格外爱惜粮食的秦国是绝不可能发生之事,故而,秦国君臣们并无人饮过度数更高的“酎”。
今夜这酒说来也巧,当日,张苍拿到邯郸高梁酒方后,发现跟秦酒配方不同的赵酒确实更味美一些,受到启发的他便命人往数堆发酵的高梁里,分别混入稻谷、辣椒、红薯与麦粒。
最后,他发现混入麦粒的发酵堆所产之酒最为美味,便秉承着严谨的态度,又划出几小堆高梁发酵堆,往其中再次混入麦粒,却惊讶地发现,只有被铁锅炒干后的发芽发霉麦粒,才能稳定酿出美味之酒。
本该在汉朝才出现的酒曲,就这么被秦国提前解锁了,而整日忙得晕头转向的张苍,并不知道这美酒的度数,也提高到了二十度左右——身为土生土长的战国之人,他压根不懂真正的“醉酒”会是何种反应,只以为喝完有些头晕是忙累的缘故。
这趟宫宴,为趁机在燕国使臣面前炫耀秦国之酒,负责宴会的李斯便径直让工坊之人,将新酒送进了宫。
君臣众人只觉得今日之新酒格外味美甘甜,并无人知晓它会醉人。
自然,这二十来度的低度酒,也绝不会如高度酒那般令人大醉酩酊或是大发酒疯,喝多了的众人,最多会进入半醉状态。
故而,君王听了扶苏之言,依然不以为意地摆手笑道,“吾儿不必操心,寡人此生从未醉过酒,今夜又岂会醉酒?不必惊扰夏无且。”
扶苏却焦眉愁眼地望向蒙毅,怎么办,父王今夜,分明处处透着不对劲啊!
蒙毅身为肩负护卫职责的君王近臣,今夜自是滴酒未沾,正因如此,早在李斯还在殿中之时,他便隐隐察觉今晚的王上与李廷尉状态皆有异,却不知问题出在何处。
听了长公子之言,他立刻紧蹙眉头上前提醒道,“王上,今日这新酒,恐有些不对,可要臣即刻带人去少府查探一番?”
喏,比起滴酒未沾过的扶苏,蒙毅便立刻反应到:按理,世间之酒是不会真让人喝醉的,眼下王上与李廷尉若喝醉了,定是这酒有问题。
君王愈发恍惚的眼中缓缓涌起了一丝疑惑,少府为我大秦酿出如此美味嘉酒,按律是当以功授爵的,你去查探他们做甚?
这时,趴在父王怀中边听君王的心跳,边皱着小鼻子一通细细乱嗅的明赫,终于深吸一口气,大声道,“别担心,父王只是醉了,但问题不大”
刚刚通过他的嗅觉将酒精传导给系统后,系统分析出,这是一份二十度上下的高粱酒,并非明赫想象中的四十度烈酒。
说着,他忙扭头看向扶苏,“阿兄,这酒的度数比我想的要低很多,父王睡一觉就好了,你明日还要早起忙学业,快回去歇息哦,我今晚留下来照顾父王就好啦!”
明赫并不知道,酒的“度数”这种说法,是建国后统一“酒表”才有的,在古代只有笼统的烈酒、薄酒之分。
好在扶苏聪慧,很快便猜出“度数低”便是酒不够烈之意。
随着小家伙话音一落,原本正想开口坚称自己未喝醉的嬴政,便立刻乐呵呵抱紧小崽,语气却罕见地虚弱道,“扶苏,寡人确乎有些醉了,头疼得紧寡人困乏欲眠,你且速速回去歇息吧”
扶苏虽不舍与亲手带大的阿弟分屋而眠,但父王既这般说了,他又向来是孝顺孩子,自然应声告辞离殿而去。
可一路上,扶苏边走边想着方才父王面上的笑容,不由愈发疑惑起来,头疼还能笑得这般欢快的吗?
他暗暗跺了跺脚,嗐,又被父王趁机将小九骗走了!
蒙毅抱着明赫、扶着君王来到侧殿秦宫后,终于收工下值的他,便满腹狐疑地挥鞭策马在月色中往家中急急奔去,他迫不及待想问问父亲,今日少府送来的究竟是何酒,着实太过诡异了!
此事若有异常,牵扯之人极广,也不知跟那燕国使臣有无干系…
哪知,待他回到蒙府却登时傻了眼:此刻已是亥时深夜,本该在书房安静等自己回家交流工作感想的父亲,却倒举着一个空酒壶,正朝天上的圆月怒吼道,
“怎的?汝竟当真不肯分吾半杯美酒?哼,竖子等着,吾将阿父唤来将汝揍扁”
说着,蒙武就一把拉住刚巧走到他身旁的蒙毅,扑进他怀里呜呜哭嚎道,“阿父,石氏小子抢了孩儿今日从宫中偷回的美酒阿父快为孩儿夺回来,快为孩儿夺回来,呜呜呜您不夺回来孩儿就三日不吃不喝”
蒙毅面无表情地推了推自家腰圆膀粗的老父,推不动。
向来对他兄弟二人严肃得不行的阿父,幼时竟是这般无赖的孩童,啧!
这时,蒙母急忙从大开的房门中出来,躲在蒙毅身后小声道,“你阿父今日回府后,逢人便冲上去喊‘阿父’,吓得家臣们皆不敢再从院中经过”
这时,蒙武又献宝一样举着酒壶,两眼亮晶晶地望着蒙毅道,“阿父,这是王上今日在大宴上赏的新酒,比齐国之酒味美多了,孩儿给您偷了一壶回来,快尝尝,尝完便不会再思念故土了”
在父亲满怀期待的目光中,蒙毅忽地鼻头一酸,伸手接过白玉酒壶,假意仰头灌了一口,学着蒙骜的语气赞道,“好酒!确比齐国之酒更美味,喝了吾儿这酒,老夫便再也不思乡了”
蒙武闻言,又抱着他呜呜呜哭嚎起来,“阿父,孩儿做了一个噩梦,梦到阿父中毒箭身亡了,孩儿再也没有阿父了但孩儿知道梦是反的,梦全是反的”
蒙骜在世时是极讲理的长者,性格和善的他,对家中诸人从未红过脸,待蒙毅兄弟更是无比慈爱,他与兄长每每前去拜祭祖父之时,常会痛哭一场。
但与祖父天人相隔的数年间,他们严肃的父亲蒙武却仿若从未悲伤过,纵便祖父咽气之时,蒙武亦未流一滴眼泪,只冷静说了一句“往后,蒙氏要靠你我父子支撑了”。
哪知
蒙毅红着眼眶,慌乱地学着幼时祖父安慰他们的样子,一下下轻轻拍着父亲宽阔的后背,原来今日少府之新酒,能让人看见离世之亲人?
若是如此,他也想请王上赐上几坛啊
而章台宫侧殿秦宫中,洗漱一番的君王实则是半分睡意也无,在乍然迎来二十度酒精的刺激下,君王的大脑反倒比平日更活跃兴奋,人一兴奋,自然越不可能困乏。所谓困乏之言,不过是想早些将扶苏打发走。
唔,扶苏走了,他就能抱着软乎乎的小崽入睡了,奶呼呼的娃娃再不多陪陪,很快就长大了,长大了便会如扶苏那般,绝不会再让父王抱一回,这便是为人父母之无奈。
旁的感情,终点皆是走向相聚,唯有父母与子女的终点,却是走向渐行渐远的离别,离别后,子女再也不会如幼时那般满心濡慕父母这苦涩的滋味,嬴政曾亲身体验过,一时不忍再往下想。
话说回来,明赫这会儿正在羡慕地找他打商量,说今晚的酒很有酒味,自己也很想尝尝。
嬴政闻言不由与小家伙大眼瞪小眼,见对方一脸期待的看着自己,竟毫无半分还是稚子的自觉?
他便伸出有力的手掌,想捏一捏小家伙因侧躺而看起来更胖乎乎的小脸,笑道,
“眼下,此事决计不成。但待宫中诸子女长大后,寡人愿陪尔等一醉方休。”
明赫忙伸出小手将君王捏着自己鼻子的大手推开,爬起身笑嘻嘻道,“父王,还是让孩儿睡外面吧。”
他真的害怕因醉酒而空间判断失误的父王,半夜会摔下床啊
思及此,他在心头暗暗嘀咕着,“我父王呢样样都好,就是酒量不大好,二十来度的酒他都能喝醉,以后,我得拦着父王少喝几杯”
他前世虽喝过酒,却不晓得高度酒性烈,一上来就劲头十足,很快就能将人醉倒醉癫,反倒不大可能喝多,正是这种二十来度的酒,入口绵软香甜,极易让人放松警惕不知不觉喝下很多,如此一来,自然随着时间的推延酒劲越大。
今夜,嬴政少说也喝下了群臣们敬来的数十尊新酒,比起情绪失控的蒙武和陷入臆想状态的李斯,还有回到驿馆后、哈哈大笑着将燕王的盘算全吐露出来的燕国使臣,他此刻仍能勉强保持神清志明,酒量已算得上极好了。
喏,除了想摸小崽总扑个空。
君王并未意识到的是,在沉沉来袭的昏沉恍惚中,他已下意识一把将小崽捞在怀中,同时顺着小家伙的心声开口了,
“吾儿放心,寡人酒量极好,纵是一百度之酒亦绝不会醉,寡人睡外侧护着你”
咦,这话没头没尾的,明赫听着自然感觉有些奇怪,一百度之酒?父王是从何处听到这种荒谬词汇的呢?
好在,他并没注意到自己悄悄嘀咕了一句,所以并不曾想到“心声”的问题去。
他刚奋力开口跟父王解释了一句,“父王,世上没有一百度的食用白酒哦”,
便听君王迷糊地边亲他的头发,边疑惑道,“吾儿脸上,怎的突然长满了草?”
明赫奋力将小脸从父王胸膛间挣扎出来,仰头无语道,“父王!亲爹!那是孩儿的后脑勺啊!”
最后,在小家伙的主动贴贴下,意识越来越模糊的君王终于成功亲到了小崽的脸颊,这才心满意足地沉沉睡了过去。
明赫让系统买了个道具,把父王和自己挪了个位置后,很快也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第二日鸡鸣时分,按点醒来准备上朝的君王睁眼一看,身旁空无一人!
他揉了揉因宿醉未消而浅痛的太阳穴,莫非,昨夜与小崽同眠乃是寡人之梦境?扶苏那狠心孩子,最后仍将吾儿抱走了?
正在君王满心疑惑披衣准备下床之时,却发现地上裹着一团衾被,待他匆匆撩开定睛一看,小崽!
随着少府工坊新酒的名声传开,秦国开始以酒曲酿造之酒取代单一发酵之酒——如此一来,不但味道更为甘醇,同样的粮食还能酿出更烈之酒。
很快,已大兴商道的秦国各地,官办酒坊也在铺子中摆上了这款新酒,而秦国前往齐楚燕匈奴等地的商队,也将这酒运往了各地
随着商贸往来车队的增多,却另一个大难题摆在了秦国面前:各处主干道路日渐载荷过多,尤其韩赵魏故地,除却都城外,许多地方的道路年久失修多有坍塌,修路一事迫在眉睫。
当然,仅凭商队的车队并无如此大的威力,它们走上一趟将货卖完少说也得两三月,但随着秦国四处采煤的步伐,运煤车队日夜不停歇轮番碾压,韩赵魏境内本就没怎么维护的道路自然坏得更快。
修路,自古便是极耗人力财力的超级大工程,近日朝堂上,大臣们为何时修路、先修哪些郡县之路、究竟以煤渣还是以黄土修路,吵得不可开交,连素来明哲保身的李斯亦加入了争执之中,可想象场面之惨烈。
明赫自然也为此烦恼不已,不管以煤渣还是黄土修路,只要车队经年累月拉着重物来回往返,都很容易反复损坏——纵便史书上十分坚固的秦驰道,若遇上如今这源源不断运煤的车队和商队,想来也会磨损得更快,毕竟它再坚固原料也只是黄土,远不如石头坚硬牢固。
但商城买不到水泥制造方子和机器的前提下,要在这时代凭空制作出水泥,简直是天方夜谭,而采大块石头修路的难度,也称得上难于上青天了,君不见,如今连都城咸阳都只是黄土大道呢!
系统从试题里,搜出一种古代用“三合土”修路之法,但这种法子修出来的路,如果要达到水泥的坚固程度,得用一成羊桃藤汁和灰砂、两成黄土、七成糯米粉搅拌出来。
七成糯米粉,别说修各处损坏的道路,便是只修咸阳城,已足够耗光秦国国库丰收的高产糯米!
再者,百姓今年才刚刚填饱肚子,莫说秦国君臣绝不会答应以糯米修路之法,纵便是明赫这从丰衣足食年代穿越而来之人,也断然不忍心用粮食来铺在路上。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但魏国故地东郡许多已经破损的道路,坏起来的速度已比完好之时更快数倍,在车队的日夜不停碾压下,很快就从小裂缝变成大裂缝,又从大裂缝变成大洞,朝廷只得召集人手先奔赴东郡以黄土修路。
正在明赫跟着君臣们愁得焦头烂额、连带着韩信都整日忧心忡忡之际,却乍然得到一份从天而降的惊喜:灭赵一事,系统规则竟也给了他开疆拓土的奖励。
而奖励之物,正是秦国最迫需的水泥与水泥生产设备!
第100章
二月灭赵, 眼下已是六月,明赫原以为,系统规则是不会把奖励算在自己头上了没想到它竟猝不及防地降临了。
虽然, 这一回系统规则没再给他自行挑选的机会,但对方直接传送到系统储物空间里的奖励,却刚好能解秦国眼前之急——200万吨现成的水泥和十台超大型太阳能全自动一体化水泥生产机器设备, 价值500亿善意值。
根据说明书的讲解, 这套来自5058年黑科技时代的水泥生产机器设备,包括矿山开采系统(含挖掘与运输机器)、原料破碎系统(将采集的石灰石打碎方便运输)、原料均化与储存配料系统(自动与倒入设备中的黏土和铁矿粉、煤灰粉搅拌)、原料磨粉与废气处理系统(自动将搅拌后的原料碾磨成面粉粗细,利用微波UV光氧技术分解有毒废气分子, 最终转化成水和二氧化碳)、生料均化入窑系统(将各种磨粉后的原料均匀搅拌后,送入最关键的高温回转窑)、熟料烧制与传送系统(1)
这样一台一体化机器, 质保期与造纸机一样长达五十年,在原料充足的情况下每月产能一万吨, 十台合计月产能十万吨水泥, 再配合系统规则赠送的200万吨现成水泥, 已足够秦国开启轰轰烈烈的修路计划!
当天夜里, 玉树临风的“老神仙”就兴冲冲进入嬴政的梦中, 将水泥、机器、说明书一股脑塞给了君王。
好在,这一回君王是真的入睡了, 而且还在梦里巡视咸阳郊外新修好的超大粮仓,粮仓外为方便粮仓运输, 也有足够大的空地, 刚好让堆积如山的水泥和庞大的机器有地方可摆。
待君王次日醒来后, 就急忙召人前往粮仓查看, 哪知派出的人还未出殿,负责看守粮仓巡逻的侍卫就惊慌失措进宫禀告:昨夜天降巨量沙袋堆满了粮仓及外面的空地, 还有很多奇形怪状的钢铁巨人!
君王一听便放下心来,连早膳也顾不上吃,便穿戴整齐带着赶来上早朝的大臣们,命蒙毅召集数千士卒,浩浩荡荡往新粮仓奔去。
行至半途,他又命人速速将五黑与张苍喊来。
抵达目的地后,在大臣们瞠目结舌的震惊中,从守仓小吏手中接过说明书的君王便笑着解释,这些并非沙子,而是仙人赠与大秦修路的水泥,水泥修的路,能如同石头般坚固。
待蒙毅指挥士卒将摆在粮仓外的水泥,运去附近另一个新建的粮仓时,君王又打量着那些造型怪异的钢铁巨人,告诉众人这是用来造水泥的机器。
匆匆赶来的五黑与张苍一见到机器,眼睛登时就亮了,忙兴奋地围着大型机器上看下看。
实际上,大臣们压根不知晓“水泥”究竟是何物,但他们看着这一眼望不到边的天降神物,看着这比造纸机更高达繁复的仙界机器,俱是又惊又喜,忙齐刷刷下跪感谢天上仙人襄助大秦。
尚未被惊喜冲昏头脑的李斯,忙抬首问道,“王上,我大秦眼下既有了水泥,又有了造水泥之机器,可要下令让五黑子带人尽快动工?”
五黑忙解释道,“还请王上知晓,臣与张苍已为学子与匠人们,讲解过造纸机的操作与构造,少府若带人操作此水泥机器,定不会出甚差错,但眼下修路一事涉及改造沿途沟渠,臣等实在无能为力,还请王上派出一位水家大才前来统筹!”
墨家擅长守城攻城、制作各种器械与机关,甚至,先前连皇陵也是墨家弟子在负责督工,涉猎范围实际是极广的。
但所谓术业有专攻,譬如修路或稼穑之事,便超出了墨家的专业范围。
王绾不满地扭头看向五黑,“五黑子,眼下无论是我秦国大小道路,还是原韩赵魏之道路,皆有现成之旧路,尔等带人沿着旧路用水泥修补一番便可,何须再改造河渠?”
他乃关中豪族出身的传统文臣,暗地里是不太看得上墨家这等奇技淫巧匠人的,自然,他认为匠人能干活,但普天之下的庶民与刑徒也能干活,本质上他们并无区别,五黑能在少府任职,着实是王上有意抬举他。
他揣测着,是五黑嫌修路太过劳苦,才有了这番托辞之言——但合该为朝廷当牛做马的匠人,岂能这般挑挑拣拣?
故而,他言语间便忍不住想敲打对方一番。
一旁的君王听着这话,面上的笑容便淡了几分。
他重用墨家,是因为墨家为秦国带来了太多贡献,且拿小崽送给秦国的无数物资而言,若无秦墨之精巧技艺配合,秦国纵是有了仙界物资原料,也无法将其转化成实物并大量普及。
旁的不说,匠人学室的数千学子可没白养,他们近一年来跟着五黑张苍做了不少实事,桩桩件件带来的收益,都远比养他们的粮食多数百倍。
此刻,王绾这话语中挟裹的傲慢,自然让君王心生不悦。
而五黑却丝毫未听出对方言下之意,他一脸认真指着堆积成山的水泥,道,
“左丞相之言差矣,下官虽不懂修路之法,却知我秦国如今有仙界水泥,能修出比列国更坚固道路,乃福泽世人之大功也。眼下,秦国旧境道路要整修,韩赵魏三国故地道路亦要整修,待齐楚燕三国落入秦国之手,想来也要整修一番道路的,如此一来,这道路便绝不该让我等门外汉操持着、再按从前七国各自为政之旧路翻修”
说着,他抬首看向君王道,“还请王上下令,让赶赴东郡修路之人暂勿动工!”
嬴政眸光幽邃看着他,“不知五黑子有何高见?寡人愿闻其详。”
五黑正色道,“王上,待天下一统后,七国之地皆为秦国之地,但除却三晋故地,列国距咸阳路途甚远,传达政令与朝廷管理多有不便而列国之车马轨道,亦是互不通行的故而,下官认为眼下修路第一要务,当是将列国道路与秦国道路联通,再统一车马轨道还应让列国故地有便捷之大道,可直通咸阳与各处军营,如此一来,既能方便让列国旧民前往咸阳,亦可让朝廷军队在各地叛乱之际,能以最快速度抵达当地”
听着他的侃侃而谈,嬴政的眸光渐渐亮了起来,车同轨?以大道直通咸阳,将各地交通以蛛网状联结?
他忍不住出声赞道,“五黑子,真乃寡人知音呐!”
李斯与王翦等人亦频频点头,趁着这趟有水泥修路,将列国之旧路尽数推翻,再铺设规格相同的车轨道,直达咸阳与军营,便能四处畅通无阻,极大减少朝廷管理各地政令不通之困境——只消君王诏令一下,信使与士卒就能快马加鞭赶往列国故地。
五黑又继续道,“是以,若要修出这般四通八达的道路,便需重新规划沿途之河渠山川,臣从未学过水家之术,故而不敢妄自称大主管此任务,以免耗费朝廷水泥、贻误修路时机。”
既然要重新开路,遇山遇水之时,如何规划出最合理省力的路线、如何设法架桥连接河岸两端,皆涉及到水工专业知识,行事严谨的五黑自然不会为邀功而应下。
张苍忙附和道,“正是如此,王上!臣虽于器械有些天分,于河渠一事亦是一窍不通啊,修路一事,还需寻一位同时通晓水家与修路的大才,带人细致勘察规划一番再画出图样”
王绾见自己不过质疑了一句,五黑与张苍便联手堵他的话头,心中不满愈盛,这等匠人之辈,眼中可还有半分自己这左丞相?
他冷哼一声道,“将七国之地连接?五黑子,你为推拒任务煞费苦心,却也不想想,韩魏故地修路一事迫在眼前,而如今,我大秦只得了韩赵魏三地,如何能派人勘察齐楚燕之地?待数年后将七国之地统一勘察规划出来,东郡与颍川郡早已无路可走!我秦国供养墨者多年,尔等竟连这等小事亦要推三阻四了么?”
五黑这才后知后觉听出对方话中嘲讽之意,一时愣愣未再开口,倒是张苍笑嘻嘻看着王绾道,
“左丞相有所不知,正因如此,我等才劝王上寻一位大才来规划嘛!譬如,韩赵魏故地虽与齐楚相接,亦与咸阳相接,大才可先勘察规划好三国故地连通咸阳这一段,命人即刻动工,再伺机派人潜入齐楚燕三国勘察其地形欸,下官听闻左丞相学识渊博,通晓诸子百家之学,想来对水家亦是颇有见解的,不若,劳烦您亲自负责朝廷修路一事?”
张苍入秦后,一开始将张良视为唯一的亲友,现在却早将耿直讷言的五黑视为亲友了,王绾当着文武大臣的面仗势挤兑五黑,他岂是能忍的?忍不了!
水家之术讲究实践经验,需经年累月与沟渠打交道,便是智力高于常人的他,只凭看书也全然不懂,更遑论王绾这种养尊处优的老学究。
张苍笃定,对方虽看不起亲力亲为的墨者,却是断无底气应下修路一事的,因为他能力不足。
王绾做了多年九卿高官,如今更身居丞相高位,何时受过这等挤兑?他气得面红耳赤,正要起身怒斥对方,却被隗状从身旁悄悄用力扯住了衣袖,这才猛然回神歇了怒火——王上还在一旁呢!
李斯慢慢掩下眸中的精光,他早看出来,王绾此人远比隗状心机深沉,往日,隗状于朝堂之上许多不合君心之言,皆是王绾在背后怂恿他出来打头阵的,如此,他便可根据君王的反应来见风使舵。
朋友?他唇角闪过一抹似有似无的嘲讽,千百年来,官场之上何来过朋友?
与其耗费时间拉帮结派,不如忠心为君王办事。
这道理,从他离开稷下学宫、发誓要在秦国出人头地之时,便早已想明白——纵是当日身为吕不韦的府上舍人,纵是他曾百般揣摩讨好吕不韦,亦从未将对方视为主人或盟友。
自始至终,他李斯极力想往上攀附效忠的,只有秦王一人。
而这道理隗状活到七十多岁,竟全然不懂!若非自家王上英明宽容,莫说对方能安坐这右丞相之位,恐怕早连阖族性命都被王绾忽悠没了。
李斯既不喜数番骂他是楚国间者的隗状,更不喜暗地里搞鬼的王绾,以他有仇必报的心性,是时时想逮着时机,将二人从丞相之位剐下来的。
可惜,隗状年迈又无甚大错,还是数代效忠于秦国之人,若无特殊情况,王上是定会让他安然自行告老的;而王绾此人心思缜密,行事极为谨慎,等闲是让人捉不到错处的。
今日,若非王绾对匠人根深蒂固的偏见,若非往日一口应下朝廷任务的五黑,竟会罕见推拒让他口不择言,李斯恐怕还等不到这机会,当然,既然等到了,他便绝不会放过
但凡是明眼人皆能看出,墨者与少府这两年为朝廷造出了多少新物什,为国库带来多少了新收益,王上只会愈发重视五黑子,愈发重视匠人学室之学子,没听见王上此番在众臣面前,亲口赞五黑乃是“知音”吗?
王绾竟敢说出这等伤人之言,真乃有眼无珠老匹夫也!
于是,李斯遂顺着张苍的话头,一脸真心实意看向君王道,
“王上,臣以为五黑子与张苍之言甚为有理!秦国眼下虽尚未统一六国,但已占其中三国,地域何其辽阔,自可先统筹一番,将韩赵魏故地与秦国道路水路相连,待修完这许多道路后,届时齐楚燕必已落入秦国囊中,再按统筹之舆图,从南面将楚国道路与秦国相接,从北面将燕齐道路与赵地相接,自能与秦国境内全线连通但眼下,朝廷亟需主管修路之大才,臣虽有心为王上解忧,却只学过些皮毛儒法之道,于修路之事着实一窍不通”
他扭头看了一眼王绾,神色愈发诚恳道,“若左丞相饱览群书,果真通晓水家之术,还请王上举贤不避其职,尽早委派他全权负责此事啊!”
王翦暗笑一声,亦正色道,“王上,韩魏之地修路一事万分紧急,左丞相自幼饱读诗书、见多识广,想来定能担此重任,还请您早日定夺此事啊!”
莫看朝堂看似一团和气,不过是在君王面前演戏。对外之时,秦国大臣自是万分齐心的,但揭开面子薅出里子之时,众人又各有各的利益盘算。
且不说武将之中,蒙氏与王氏一直在暗中较劲,便是文臣与武将的针锋相对,亦是历朝历代都逃不脱的命运。
如今文臣三公九卿之中,除了李斯这中途加入的楚国人,旁的皆是秦国本土关中贵族。
若要论官爵封地,他们自然比不上立下无数战功的王翦等人,但文臣有另一项天然优势:他们能参与朝廷大政决策、更能与君王拉近关系——君不见,当年战神白起,正死于文臣范雎之谗言。
再者,白起凭借一平民之身,能靠战功杀到大良造之爵,可见杀敌武将是不论出身门第的,而秦国以法治国,能走上文吏这条路的,皆是家境稍好的读书识字之人。
这般之下,出身优渥的文臣高官们便认为,若是家大业大的贵族子弟,谁不想学些轻巧文书施展抱负,而非要将脑袋系在裤带上博取富贵呢?
武将群体在他们眼中,不过是只会喊打喊杀的粗鄙莽夫,怎能跟尊贵的自己相提并论呢?是以,以隗状王绾为首的文臣高官们,面对王翦蒙骜等人,向来隐有一股微妙的矜然神气。
面对这种形势,暗中有攀比的武将们,自然又会心照不宣地联合起来互相照拂,以防止有人出征之时,被文臣趁机进谗。
两相对比之下,坚持走纯臣路线、相对中立的李斯,反倒在武将口中得了个好名声。
李斯此人固然睚眦必报,但他与武将却无半分利益纠葛啊!
是以,在王绾与李斯之间,王翦盘算一番后选择了开口为李斯助阵,如此一来,不但能借机让王绾丢脸、在文臣面前威信扫地,还能顺道拉拢李斯与五黑张苍。
喏,出身高贵、眼高于顶的左丞相,既然向来将武将与匠人皆视为粗鄙野夫,想来定能取代区区水家大才,负责这修路一事吧?
王翦此人城府颇深,除却征伐之事,他于君王面前向来选择笑眯眯当看客,轻易不会表态,而此刻随着他表了态,蒙武桓猗李信等人也跟着附和起来。
在王绾极力隐忍依然愈发铁青的面色中,许多追随他的文臣们,悄悄瞥了一眼君王疏疏淡淡的神色,又默默将打算与武将反唇相讥的话头咽了下去。
王上此刻若稍有怒容或不耐之色,他们反倒敢如往日那般七嘴八舌吵翻天了,可眼下,王上俊逸的面容之上十分平静。
而且,他们还察觉到,几位大臣说了半晌,王上却已许久未再开口了。
平静而缄默的王上,往往心中早有定论,根本不需他们枉费口舌。
果然,下一瞬,君王命众人起身后,便微微笑着上前扶着王绾的手臂,语气亲切道,“爱卿面色有些不好,可是夜里受寒了?眼下虽已是盛夏时节,爱卿亦不可贪凉啊!”
王绾正要感激君王为自己缓解这尴尬处境,却又听君王笑道,“爱卿还需将身体早日养好,这将列国道路贯通重修一事,寡人便要交付与你了”
王绾面色登时一白,被君王扶住的手臂也微微颤抖起来。
王上,竟真要按五黑的法子修路?
王上明知自己对那等粗鄙之事全然不懂,却要将这重任交到他手上?这是故意的吗?
隗状担忧地看着王绾的愈发苍白的面色,他与对方一同长大,自然知晓他学的都是些诗书礼义之道,哪看过水家那等偏僻杂书,忙在一旁解围道,
“王上啊,王绾心性坚定,从未学过这等奇技淫巧之道,莫说修渠造路之法,便是打铁采煤之法他亦半分不懂啊!您若要重修六国之路,不若将此事交与五黑子前去操办,毕竟,五黑子于此等诸事懂得比我等文臣多上许多啊”
五黑懵然看向隗状,这怎的又将此事推给他了?他若懂修路搭桥之法,自会二话不说便应下,又何至于在君王面前推三阻四?
朝廷眼下,该尽快下诏征集修路修桥大才,而非硬拉着他这门外汉施工啊,这般珍贵的水泥,岂能浪费在他的手上?
他正急急再要解释,却被张苍用力拉了一把衣袖,这时,只见君王缓缓放开王绾的手臂,看向隗状冷声道,
“是么?原来爱卿也与列国之人那般,认为打铁采煤修路治水皆是奇技淫巧之道?认为墨者襄助我大秦多年,乃是被我秦国锦衣玉食供养享受国恩的?既然尔等认为,墨者为我大秦所立之功如此轻而易举,为何衮衮公卿饱受国之俸禄多年,却连这等奇技淫巧之道,亦半分未曾学会?”
隗状忙道,“王上明鉴,臣并未轻视墨者之意只是臣等乃是文臣,所学之道与墨者截然不同,无法事事皆通晓啊”
李斯一听这话,忙抬袖扭头假咳,掩饰差点憋不住的笑意,老糊涂,王上等的就是你这句啊!
王翦飞快扭头与蒙武对视一眼,二人眼中皆有暗流涌动。
年轻的君王转身来到一台尚未搬走的水泥机器前,伸手摸了摸钢铁冰凉的触感,轻轻笑了笑,
“原来寡人的文臣,竟是如此能言善道,妙啊!尔等无法事事皆通晓,乃是情理之中。五黑子无法事事皆通晓,便成了推辞之言!”
文臣们忙急忙跪下请罪,虽然他们也不知晓自己犯了何罪,但这场景,跪总比不跪强啊。
隗状正要再解释,王绾却一把扯着他跪下,俯首以额触泥地道,“请王上恕罪,今日乃是臣忧心韩魏之道路急需抢修,一时失言错怪了五黑子,臣愿负荆请罪,亲自登门朝五黑子致歉!”
嬴政负手回身缓缓踱步到王绾面前,他的左丞相啊,果然是出身高贵的权贵子弟,看看,这道歉的言辞,恳切得仿佛他压根没说过那句“秦国供养墨者多年,尔等连这等小事亦要推三阻四”的诛心之言。
在这当世之人无比重视名节的时代,王绾这句话,也就是欺负五黑性子老实憨厚。若换个性情狷介几分的钜子,对方定会愤然带着墨家弟子悄然离秦!
五黑听了王绾“负荆请罪”之言,却羞得耳根子都红了,忙上前拱手急切道,
“王上,左丞相不过是无心之失,还请您勿要介怀此事,臣臣绝不敢让左丞相上门请罪啊,臣担不起左丞相如此大礼啊”
王绾低垂的眼眸飞快闪过一抹狠厉,却抬首无比诚挚打断他的话头道,“五黑子切勿再再推脱,此事乃是本相之过,还请五黑子体谅一二!”
张苍若有所思盯着王绾细看,负荆请罪?呵,表面在效仿赵将蔺相如,实则想将五黑推进被世人痛骂的陷阱——很快,“五黑子身为少府长官,不但推拒朝廷修路之诏令,反倒设计左丞相亲自负荆请罪”的流言,便会传满咸阳街头吧。
他正要开口帮五黑劝君王打消王绾这主意,却听君王挥手制止五黑,冷然开口道,
“墨者为我大秦效力多年,但比起朝中诸卿而言,他们吃穿用度皆极尽节俭,工坊墨者子弟,从未穿过一件华服,从未多吃过一口麦饭,连寡人亦时常感怀他们兼爱利他之志!这些年来,若墨者为秦国做出十分贡献,那么,他们从我秦国取走的粮食衣物,远远不及一分”
说到这里,君王的声音陡然饱含了几分威严,
“五黑行事亦素来赤诚磊落,他今日不过直言无法担任修路重任,便要被寡人的丞相这般中伤,若任由这风气再盛行下去,往后,但凡少府制不出、完不成的任务,满堂文武便可指着墨者的鼻子、骂他们偷奸耍滑,好似他们合该样样都会,是也不是?”
君王这番话,虽未明说“寡人若再听见尔等非议同僚之言,定不轻饶”,但文臣武将们已听出弦外之音,忙纷纷应声承诺,发誓绝不会对墨者这般无礼。
五黑未料到君王会为墨者出头,听完这番话感动得眼眶都红了。
他虽混迹于秦国朝堂,却并非学过各种纵横阴谋之道的政客,亦无半分空闲心思搅入朝堂争斗之中,他只想继承祖师的遗志,为能平息战乱的秦国多造出些物什出来,如此一来,天下便能有更多人享受到墨家带来的便利。
秦王心怀仁善,又通情达理,只要秦王肯一直信他、用他,他便会带着弟子踏踏实实在秦国一直效劳下去。
王绾忙咚咚以额触地,声音惶恐道,“王上明鉴,臣并非此意啊!臣亦时时惦记着墨者为我大秦所立之功,今日不过是不过是”
桓猗忽然哈哈笑道,“想来,左丞相今日不过是直抒胸臆罢了,往日倒看不出来,王相竟是个耿直人!”
垂眸深思的李斯已在心念急转间,猜出王上今日这番言语的话外之音,忙抬首往君王看去,正好,嬴政亦似笑非笑朝他看来。
得到指令的李斯立马如打了鸡血一般,上前义正严词朗声道,“王上!连左丞相这般聪慧之人,虽身居丞相高位,亦对墨者所做之事一窍不通,可见术业有专攻啊,我等这般半分不懂之人,又岂能对深谙此事之人指手画脚?是以臣以为,眼下该将少府与负责修路之官署分离出来,命其长官自行统筹其事务安排,如此一来,丞相亦无须费心分神,操劳这等不懂之事务”
反正他往后即便当上丞相,亦不想越俎代庖去管半分不懂的少府事务,统领之事越多,不懂之事也越多,出错的机会更会越多。
说实话,若这廷尉官职能与丞相平起平坐,他恨不得一辈子待在廷尉府负责最擅长的律法内务呢——只有在自己擅长的领域,才能做得风生水起、熠熠生辉啊!
王绾却猛地抬头看向李斯,楚国贼子,竟想分老夫之权!
君王暗赞了一声李斯之知情识趣,面上却满是诧异道,“爱卿,若将主管少府与修路之官署分离出来,于我大秦有何利?”
随着秦国商业的日渐兴旺,随着少府各种工坊为朝廷制造出越来越多的暴利之商品,本就不赞同开商道的王绾等人,已数番寻到机会暗示:如此下去,少府将愈发成为朝廷最重要的机构之一,不该再由五黑这外人来担任少府令。
嬴政深知,随着少府为国库带来的利益越大,想染指此处的官员亦会越多,接下来,总管百官的左右丞相定会借此做筏频频找五黑的过错,是以,他想将少府独立出来,直接由君王负责,但迟迟未找到机会。
今日王绾这冒犯五黑之举,但给了他顺水推舟的借口。
是以,在李斯一番滔滔不绝后,王翦等人又趁机附和,君王遂恰到好处地面露惊喜道,“爱卿所言甚是,此事可行!”
午膳时分,当君王在餐桌上提起今日之事后,便听到明赫惊喜的心声传来,“把负责做工程的部门分离出来,不就是隋朝三省六部里的工部吗?让专业的人负责专业的事,父王的思想果然领先时代数百年啊”
正在嬴政想趁机听听那“隋朝”的三省六部究竟是如何划分的,忧心着修路一事的扶苏却开口道,
“父王,眼下我秦国要去何处,才能找到这样一位能提前统筹七国全局道路、还能现场指挥修路搭桥的大才啊?”
明赫忙抬起吃得鼓鼓的腮帮子看向扶苏,他费力咽下一大口,奶声奶气道,“阿兄,父王一定有办法的呀,他今日吃饭连眉头都没皱一下呢,可见心情极好!”
父王若担忧此事,心情定不会好,心情不好就会情不自禁蹙眉,身为父王贴心的小棉袄,他很懂察言观色的哟。
扶苏闻言,急忙抬首看向对面的父王,君王果然满面春风,一派胸有成竹之势,半分也看不出在为修路烦恼呢!
不待乍然放下忧虑的扶苏开口,君王便笑着搁下筷箸,接过宫人递来的盐水漱口后,主动笑着给一大一小俩娃解释道,“实则,寡人昨夜得到仙人所赠之水泥时,便已想好不可再按七国旧路重修,是以,原本就未打算让五黑负责此事,墨者虽善器械机关之道,却不擅治水开路之道。”
这话,便表示君王早有人选了。
扶苏立刻惊叹地看向明赫,欣慰地笑眯眯道,“阿弟好生聪慧啊,竟看出父王早选好大才了!”
他的阿弟,真真是世间最聪慧的小神童啊!
明赫扬起白生生的脸蛋嘿嘿笑了两声,便下桌来到父王身前,睁着圆溜溜的好奇眼睛,软乎乎问道,“父王,那人到底是谁呢?”
君王笑着将他抱到膝盖上坐好,又将小家伙的餐盘端来喂了几口饭,这才柔声道,“此人远在天边,近在眼前,他乃是水家大才,乃是当世最擅筹划道路沟渠之人”
扶苏眼睛一亮,惊呼道,“郑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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