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韩信下意识茫然回头, 看向同样茫然无措的父母,又悄悄试着动了动自己的小手,果真被王上家小公子紧紧抓住了。
他心头闪过许多慌乱的想法, 担心对方会如家乡豪强子弟那般,借着玩耍之名,找人合伙欺负自己;又闪过些微奢侈的希翼, 若这位小公子是真的喜欢我呢?我岂能辜负了他
在众人或诧异或惊惶的神色中, 殿上的君王却看着明赫慈爱地笑了起来。
他今日,原本就有考察一番这孩童品行,顺势为小崽寻个玩伴之意。
如今, 又骤然知晓对方正是那汉朝的开国大将韩信,岂能不想着, 借机让他与小崽培养感情,往后成为对大秦忠心耿耿的新一代将才?
但按他原本的考虑, 此事自当徐徐谋之——试想, 一个堂堂君王若想为小儿寻个玩伴, 怎会放着朝中恁多文武大臣之子孙不找, 偏生要找这个初次见面、且身份低微的韩氏之子, 看在旁人眼中,这过分的热情岂能不透着万分的怪异乎?
此举, 约摸会让韩信父母因揣测君王“有所图谋”而战战兢兢,在如此惊疑之心境之下, 想来他们只会日日叮嘱孩童防备小崽, 防备君王又如何会让韩信与秦国王室同心同德?
但此刻, 这热情的邀请由明赫小崽主动发出, 却是全然合乎孩童心性的——君王出于爱子之心而欣然同意,为的是自家小崽能高兴, 哪管对方是韩氏子或是李氏子呢?
他眼含笑意看向小家伙,吾儿真乃寡人心有灵犀之助力也,此举妙哉!
明赫生怕父王不同意,正目不转睛盯着他的表情看呢,这会儿见他笑了,不由心中大喜,看来此事有门了!
他忙拉着韩信蹬蹬跑上殿,扯着君王的衣摆晃啊晃,软声软气地撒娇道,
“父王,求您了,就答应孩儿嘛!阿兄阿姊近日课业太忙,孩儿整日都找不到玩伴,只能一人在园中数蚁虫玩,呜呜呜孩儿想跟韩信玩嘛”
说着,他还学着大臣们的作态,撩起袖摆假意揩了揩眼角。
韩信见比自己还小的他,说得这般可怜,心中不由升起几分怜惜之感,孤单的滋味他是知晓的呀,往日在马头乡,他大多时候也只能一个人蹲在槐树下数蚁虫,或是听里正与乡间成人唠嗑家长里短
他抿了抿嘴唇,眼前之人是威严的秦王,他自是不敢跟着小公子开口求情——这宽阔庄严的大殿,已明晃晃昭示出,对方与他的家世权力有云泥之别。
若自己也跟着开口劝,岂非成了贪图富贵之小人,这点道理,他还是懂的
思及此,他伸出另一只小手,轻轻拍了拍明赫小小的后背,无声地安慰着对方。
明赫见状,立刻以袖掩面假嚎得更起劲了,好耶,韩信也对他示好啦,两厢情愿的小伙伴有啦!
韩丰夫妇正眼含担忧地望着儿子,生怕他做出何种冒犯小公子或君王之举。
刘季却转了转眼珠笑眯眯看着殿上,心头不免暗暗遗憾不已,看来这韩氏小儿要走大运了,能陪伴王上最宠爱的小公子长大,往日少说也能得个公卿之爵,唉,可惜啊,自己却没个这般大的儿子
嬴政见韩信主动宽慰自家小崽,却又不开口邀功,愈发觉得对方是个品性善良的孩子,便笑眯眯摸着明赫的小脑袋,温声道,
“好,寡人答应你便是不过,吾儿若想邀请韩信进宫陪伴,总要问问他的意思,可不能强行勉强人家”
既然此事眼看便能大功告成,他自是不介意欲擒故纵一番,让韩信亲口应下此事——他还巧妙地将进宫玩耍,换成了“陪伴”二字。
果然,明赫立刻转啼为喜,放下衣袖兴冲冲看向韩信道,“韩信,我真的很喜欢你,你愿意进宫陪伴我玩吗?我很乖的,从不打人哦,而且,我还有很多好吃的可以跟你分享”
韩信听着这话,看着对方期盼的眼神,面上也露出了几丝高兴的笑容,这还是第一回 ,有小孩想跟他分享好吃的呢小公子果然与那些豪强子孙全然不同,秦王人好,秦国公子也是极好的!
他这回没再去看父母,而是顺从本心地欢喜点了点头,小声道,“公子若不嫌弃韩信,韩信自然愿意的”
话音还未落下,明赫便高兴地搂着他蹦跳起来,韩信也羞涩地伸出小手抱住了对方,他也有小伙伴了呢,往后,他定会将小公子当成亲阿弟来保护的!
嬴政见状,眼角眉梢都含着笑意,挥手一锤定音道,“既然韩信与吾儿有如此缘分,往后,便让他每日进宫来陪伴吾儿吧,尔等勿须忧心”
韩丰夫妇闻言立马跪下重重拜道,“小的遵命,多谢王上!”
这一刻,他们对眼前的秦王涌起了无尽的感激,今日能进宫面君领赏,已让他们倍感荣耀,哪知,因小公子一句稚子之言,王上竟当真下令让信儿进宫陪伴小公子——这真真是对韩氏一族莫大的提携之恩呐!
固然,王上是因疼爱稚子才下的令,但他如此爽快答应下来,又何尝不是待万民一视同仁、并不因信儿出身不显而嫌弃他呢?若换个旁的君王,没准还要说上一句“这等贱民之子如何配得上我儿”之言
总归,今日秦王赠予的这份沉甸甸大恩,他们提醒自己要时刻铭记于心。
此事就这般定了下来,因韩丰夫妇各得了公士之爵,得了咸阳两间宅、两顷田地、两名仆人,眼下还要跟着几人回去丈量,便捧着韩信得赏的二十斤黄金和一把精铁宝剑,千恩万谢地拜别君王离去——
原本,商君定下的授爵对象仅包括男性,但在“老神仙”的劝说下,嬴政此番给袖也封了爵位,许是有了先前为吕雉授爵的先例,又许是近日赵国诸事扰乱了群臣的心神,这一回,倒并未有人再提反对意见。
明赫依依不舍跟韩信道别后,便钻进父王怀里蹭了蹭他身上的清冽松木香,一再宣称着自己对韩信有多喜欢,以期待父王能多多重视对方,父子二人便絮絮地说着些闲话。
这时,刚送几人出门的蒙恬,大步带着一身短打衣裳的五黑步入殿中,嬴政看着对方手中用竹篓装着物什,迅速抱着明赫下殿拦住要行拜的五黑,诧异问道,“五黑子,这些是”
明赫却是认得这些东西的,还差点脱口而出喊了出来,幸好他及时想到自己眼下并非“老神仙”,是绝计不可能知道这些的,便生生咬住了嘴唇。
五黑笑着放下竹篓,先弯腰举起一沓柔软的手纸,笑道,“王上,近日工坊制出的国中公务所用纸已堆积如山,臣便与张苍合计着用这‘卫生纸’之配比放入造纸机中,此纸之原料同是麦秸芦苇木材等物,却柔软如绢丝,如此一来,便能让国中更多人用上卫生纸了”
他又告诉君王,工坊已试过将破烂到无法再穿着的麻布衣物和树皮为原料,扔进造纸机打碎制浆,也能得到柔软的卫生纸,而这两样成本比之芦苇木材更低。
嬴政伸出一手接过卫生纸,果然如绢丝般柔软光滑,遂笑道,“如此说来,我秦国百姓也能以低廉之价格,买到此纸了?”
五黑乐呵呵道,“正是如此,造纸机在制浆时会开启高温消毒功能,故而以废旧麻衣与树皮制成的卫生纸,虽则色泽与柔软度略逊色一些,却是极干净的”
明赫忙悄悄问系统,“那些造纸机,如果这样生产办公纸和卫生纸连轴转,会不会很快歇菜呀?以后秦国人越来越多,一百套机器肯定不够用的,如果让五黑他们仿造出造纸机,可行吗?”
系统忙翻找出说明书告诉他,“宿主请放心,这些太阳能造纸机,能管五十年不出故障!不过如果要仿造,其他的以墨家的水平,想来问题不太大但这可以在冬天把室内温度,转化成太阳能持续发电的电池接收板,是来自5055年黑科技时代的高精尖产物,恐怕秦国无法生产出来”
明赫顿时一脸豪气冲天道,“商城能兑换吗?能的话快帮我多囤点,善意值不是问题,我手上多着呢!”
近日,眼看秦国一步步走上了基建的正轨,暂时也没什么人手能腾出来再折腾新东西了,他只好把善意值都攒着呢,就等着有机会再兑换东西,足足有三亿多啊!
系统点开界面看了看,忙道,“有倒是有,但一个电池接收板要三千万善意值”
明赫以为自己听错了,大惊道,“多多少?”
他记得这奖励的一百套造纸机,总价值是七十亿善意值,换算成单价也不过七千万一套,而现在,一块小小的电池接收板价格,竟快抵上半套机器了?
系统解释道,“宿主,这套机器其他的组装都不难,最有技术含量的就是这电池接收板,缺了它,设备就是废铁一堆,根本无法接受一切热量自动运行,所以,它是整套设备里最有价值也最贵的如果五黑他们真能仿造出机器,再装上这电池接收板,就能连续二十四小时工作五十年了,算起来也是很划算的,因为七千万一套的价格,是打包购买一百套才有的优惠价,我看了下,单买一套按涨价后的价格算,要两亿善意值”
明赫立马人穷志短地收回了雄心壮志,有气无力道,“那还是算了,如果商城有改良版造纸术的方法,你记得马上帮我抢到手啊”
系统细细对比了一番后,出声提醒道,“宿主,就算是断货那种东汉造纸术的方子,也要一亿善意值哦,而且,用那种方法生产出的纸,不但非常粗糙,每个环节还需要用到大量人力你算算,靠人力把树皮木头砸成碎末,效率多低下?而这款造纸机,不但能无缝生产出更细腻的A4纸硬度和卫生纸硬度纸张,最重要的是,一台机器忙活一个月的产量,就能抵上五千个工人忙活一整年的产量,它还可以五十年不吃不喝源源生产”
明赫一听顿时愣住了,秦国本来就处处人口不足啊照它这么算下来,只要墨家能拆解改造出类似功能的机器,那这三千万善意值一块的电池接收板,简直划算得不得了!
他认真思索了半天,想到始皇陵出土的那些远超时代工艺的陪葬品,索性一咬牙:五黑,我押你们墨家一定能造出来,要争气啊!
于是他急忙又道,“好好好统子别再劝了,我换我换!快用我的三亿巨款去换十块,免得过段时间又断货了对了,它不会放过期吧?”
系统马上一顿操作猛如虎,哐哐先兑换了十块电池接收板放进储物空间,这才笑道,“宿主放心吧,它的五十年期限是从开启日算起,存放着是绝不会过期的。”
明赫愁眉苦脸道,“这样算下来,就算五黑他们造得出机器,我也兑换不了几块电池接收板”
系统忙安慰道,“宿主你别担心嘛,等今年秋收一到,我相信你收到的善意值会呈井喷之势再说,还有四国没灭,以后善意值肯定会越来越多的。”
明赫这才半忧半喜地回过神来,面前刚展示完澡豆的五黑,正喜滋滋举着木柄牙刷,滔滔不绝跟君王介绍着,“臣等照着王上给的制造方法,将这木头切割成寸许长的薄片,并在其一端戳出十二个小孔,再将在沸水中泡软的马鬃,穿过小孔打结固定”
说着,他又俯身从竹篓里拿起一小罐五颜六色之粉末,介绍道,“这是夏无且以毕豆、细辛、天麻、寒菊制成的牙粉,以牙刷蘸上牙粉,不但能极好地清洁牙齿,还可清热解毒”
嬴政笑吟吟接过牙刷打量着,声音透着愉悦道,“如此一来,我大秦国库又能多些进账了,大善!”
五黑猛地抬头望向君王,欣喜问道,“王上莫非要将这些拿来出售?”
百年来,遵循魏国李俚“尽地力之教”、秉承“农伤则国贫”理念的商君变法,让秦国成为农业最发达而商业最贫乏之国,咸阳官办工坊制造的器物,拿出来售卖的亦不过十之一二,可见“抑商”之道,是秦国王族在以身作则坚守的。
是以,按他原本的猜测,以为这澡豆与牙刷牙粉之物什,乃是王上打算制来专供王族所用的,犹自惋惜不已。
对于殷商甲骨文里就出现了“龋”字的古人而言,他们早就意识到,牙痛乃是齿中有虫,称之为“牙虫”,所以周礼之中,才会规定贵族晨起以盐水漱口。
纵是如此,仅靠漱口之力度,亦全然无法清除口腔内食物残渣,便是贵族,亦饱受虫牙之苦,更遑论根本舍不得以盐漱口的百姓。
这时代年逾三十者,“今岁落一牙,明岁掉一齿“,实乃司空常见之事。(1)
五黑的遗憾之处正缘于此——秦国若能在全国范围内,将牙刷牙粉普及开来,秦人虫牙之痛必能减缓不少,而这两物一旦成为王族专用,便绝不会再在民间流通
他哪知晓,以嬴政的性子,若这等物什只能于贵族子弟间流通,而与国库民生无益处,他是断不肯花宝贵的时间听对方介绍这许久的。
眼下,这澡豆牙刷主要可卖给国中贵族公卿,待过几年秦国百姓丰衣足食后,未尝不会习惯用这等日常小物——再者,秦国既能以盐与赵国贸易,又何不能以这澡豆牙刷之物,与列国贸易呢?
身为国中大小事都要过问的秦国君王,他当然知晓这些看似不起眼之物,能为国库带来多少收益,盐便是最好的例子。
当然,他此番想赚的乃是豪强贵族之钱,到时还要让五黑与夏无且等人,制作出各色品种规格的澡豆与牙粉,而贵族们喜爱的锦上添花款,价格自然会数十倍于供平民选购的简洁款
思及此,他便笑道,“这澡豆牙刷等物,想来大秦人人皆用得上,寡人欲新设一处工坊,专生产这等日常小物,再命人在咸阳开处铺子售卖顺道,再派人将这些小东西贩售至山东四国”
在明赫和五黑惊喜的目光中,君王继续道,“这澡豆,汝可与夏无且在原本配方之基础上,再设法调制出不同的熏香与功效之新配方待前些时日派出之人果能寻到皂角树,届时工坊再以皂角为原料,制出无添加香料药材、无须消耗菽豆之廉价澡豆,以供囊中羞涩之庶民选购至于这牙刷之材料,木柄约摸只有平民会选用,尔等需设法再以玉石、黄金为柄,制出更为精美华贵之牙刷”
唔,木柄若需成本5钱,他便命人定价7钱,而金玉之柄成本若要1斤黄金,他却会命人定价5斤黄金——秦国贵族也就罢了,在君主权威的压制下,没几人会如此挥金如土的奢靡,但对喜好以昂贵珠玉装饰鞋面的楚国赵国贵族而言,区区5斤黄金一把的牙刷着实太过廉价了些,如何又配得上他们尊贵的身份?
思及此,他又吩咐道,“寡人算了算成本,这运往列国之金玉牙刷,本就是稀罕之物,又耗我秦人之力装扮得如此华美,售价至少需十斤黄金起步罢了,汝先退下找夏无且商议配方吧,具体售卖事宜,寡人还需再想想”
五黑目瞪口呆看着君王,面上满满震惊之色,忙解释道,“王上,臣等以这木柄与猪鬃所制之牙刷,成本不过4钱,即便换成金玉之柄亦绝不会耗费一斤黄金”
天爷啊,一把寸许长的牙刷,绝计用不上一斤黄金与玉石来制柄啊,一斤,甚至足够切割精准绝不浪费材料的墨门匠人,可以制作出上百把牙刷柄了!
明赫却想到买椟还珠的典故,立刻猜到了父王的用意,便笑嘻嘻打断他道,
“五黑子呀你想想,列国尊贵的贵族们,只喜欢用价格高昂的牙刷和澡豆牙,你们打磨金玉耗费的更多时间与人力,也算在售价里呢!你快去找夏无且多想出点高贵又香喷喷的配方嘛,一斤加了沉香的澡豆,少说也值个五斤黄金啊,若秦国能从列国贵族身上多挣些钱,这卖给庶民的澡豆与牙刷牙粉,便能更廉价几分”
没办法,谁让贵族喜欢助人为乐呢!
嬴政笑着捏了捏小崽的脸蛋,真是个聪慧的娃娃!
遂点头道,“寡人正有此意,让我大秦之民皆能用上澡豆与牙刷牙粉。”
五黑这才如梦初醒,狂喜道,“好,好!臣遵命,臣这便去寻夏无且”
说着便行了礼兴冲冲离去。
墨家本就是诸子百家之中,为数不多愿为底层百姓谋利的门派,如今,若能从贵族身上,挣到数十倍百倍之利润,朝廷有了足够多的进项,自然能以低廉之价格,长期为民众提供最基础的澡豆诸物
专注于格物之术的五黑与擅长医道的夏无且,还特意前去请教了会制作楚国宫廷秘方的老巫师,研制出香味或馥郁、或优雅、或清幽的各色澡豆。
自然,还有金玉制成的牙刷,以朱漆描金上色,以沉香檀香麝香制成的澡豆,极尽奢华美观之能事——而这些售价动辄以几斤黄金起步的奢侈高端款,乃是秦商奉命专程运往列国兜售给贵族的。
数日后,随着秦国商队驮运着满满当当的货物上路,咸阳城中也出现官办的澡豆牙刷铺子,崭新的招牌上用秦篆写着“王宫秘方澡豆”,这新奇的名字,很快引来咸阳显贵家眷,争相亲自前往挑选购买,而有些家境尚可的平民,亦壮着胆子进铺,买了最便宜无香基础款。
还有少府匠人在铺子里,一遍遍演示着奇怪的“巴氏刷牙法”,教他们正确使用此物呢。
众人拿回家一试不免惊为天人,这小小之物,竟真能起泡洗去身体与牙齿之污垢,王宫秘方果然不骗人啊!
很快,随着这些人一传十十传百,澡豆、牙刷、牙粉这清洁三件套,成为了秦国显贵社交的热门话题:用澡豆洗完的身体透着幽香,用牙刷与牙粉刷完的牙齿,不但干净又白净,还透着一股子好闻的药香呢!
正因如此,嬴政忽然增开这日常小物之商铺,朝中才无人阻拦置喙——因为,他们是最大的受益者。
一斤澡豆,对节约柴薪热水的平民之家而言,自是能节约着用上大半年的,但对每五日沐浴一趟的秦国贵族公卿而言,一家老的小的数十口,这一斤的分量,挨个洗一遍便没了。
而这牙粉,亦是日日要消耗的,那少府匠人还建议众人,每日早晚各刷一趟牙齿。
如此一来,这家无甚装饰的简朴铺子里,日日挤满了闻风来买货的、用完来补货的客人,门前车水马龙络绎不绝。
章台宫中,容止俊逸的年轻君王,正含笑翻看着少府呈来的奏章:短短半月时间里,这家毫不起眼的铺子,为国库带来折合一千多斤黄金之高额利润。
此事,让他想伺机开商禁的念头更深了几分。
这一千多斤黄金,若是朝廷找贵族们征收,自是千难万难,他们这些人往日肯捐一千石粮食,还是为了换取一级爵位。
但秦国的爵位涉及田宅利益分配,自是不能源源为饵,从权贵手中换取更多钱粮。
而现在,朝廷以这等区区小物为交换,便能轻而易举将他们手中的财富,不动声色收拢于国库之中,堪称皆大欢喜。
不过,兹事体大,在素来不重商的秦国亦无先例,他眼下只有些微模糊念头,还要与李斯细细商榷好各项细则后方能敲定,恐怕到时,朝中又是一阵反对之声潮
思及此,嬴政似剑的长眉微微一蹙,朗月清风的凤目中闪过一抹决绝——先前神画之中,一心遵守商君之法而重农抑商的秦国,得到的是覆灭之下场。
秦国先祖从未走过弘扬商道之路,寡人愿以身试之
而此时的赵国龙台宫中,赵王正设宴喜气洋洋接待着使秦回来的赵嘉,他一个劲张望着对方身后,疑惑道,“我儿在何处?魏无知呢?”
赵嘉泰然避而不答,只取出国书双手呈上,恭声道,“臣幸不辱使命,为王上如愿签回盟约,还请王上过目!”
宫人忙上前接过,躬身呈给赵王。
赵王笑呵呵接过,毫不在乎扔在案桌之上,感叹道,“嗐,这破盟约看与不看又有何干系?纵便此番尔等给了秦人几分好处,寡人的福星好儿亦能助我赵国统统拿回来我儿可是被魏无知带去更衣了?快快将他召进殿来!寡人许久未见到那小家伙,还怪想念的”
大臣们亦催促道,“就是!还请公子尽快将小公子喊来,与王上共享天伦之乐啊”
赵嘉垂首笑了笑,又看向赵王道,“臣还请王上先看这盟约与秦王的国书,看完再见小公子不迟”
郭开眼珠飞快转动着,这赵嘉莫非是将小公子藏了起来,以此勒索王上赏他官职与自由?呵,那魏无知也不知死哪儿去了,废物!
赵王见对方执意如此,在未见到福星前,他倒也不想撕破脸皮,便命人将那盟约打开念了出来,才听了两句便变色骤变,斥道,“你竟私自应下以我赵国良马一万匹,换秦国三十万石精盐?这精盐齐国遍地都是,但我赵国马匹却放肆,气死寡人也!”
郭开看着赵嘉依然笑眯眯的神色,猜测对方定是带回了福星,才敢这般有恃无恐,忙上前安抚君王道,“王上,小公子今日能回来,这一万匹马又算得了什么呢”
他边劝,边朝君王拼命使着眼色。
赵王转念一想,也罢,也罢,我儿此番归赵,自能为我赵国带来数十万匹良马之利,寡人且咽下这口气!
他忙又催了一遍要见“爱子”,却听赵嘉又道,“还请王上再过目秦王之国书。”
赵王正要勃然大怒,又被郭开劝了下来,气咻咻指着一名宫人道,“给寡人念!”
宫人忙拆开国书,战战兢兢念道,“赵人无状为安抚吾儿所受之惊吓,还请赵王将盟约换盐之马匹,增至四万匹赵王命魏无知以献元城假舆图刺杀寡人,为抵尔之大罪,请赵王将元城献来秦国”
“闭嘴!闭嘴!”在大臣们的惊慌失措中,赵王怒气腾腾上前,一把从宫人手中夺过国书,快速看了一遍,手渐渐抖了起来,面色也染上了一片灰败之色。
郭开忙上前扶住他,边伸长脖子往国书看,边惊疑不定问道,“王上,这”
哪知赵王却一把推开他,面目狰狞地将国书扔在地上,怒吼道,“寡人没派魏无知刺杀秦王,秦王之污蔑寡人不服…寡人自己的儿子受了惊,为何要赔偿秦人数万匹良马?秦王欺人太甚,寡人不服!福星是寡人之亲子,寡人之亲子!秦王抢我孩儿,寡人要联合楚国攻秦,攻秦!”
大臣们与郭开闻言,差点吓得屁滚尿流,忙纷纷跑上前劝谏君王冷静。
赵嘉却笑着出声道,“王上若真敢派兵伐秦,臣愿身先士卒请征,为赵国血洒疆场”
他早已料到,此番归赵只有死路一条,既然横竖都是死,他便绝不肯如在秦王面前那般,在赵迁面前卑躬屈膝。
赵王却推开围着自己的大臣们,红着眼睛上前,一把揪住赵嘉的衣襟道,“是你!是你这贼子勾结秦人,故意来害我赵国来人,快将这逆贼拖下去砍了!”
一队侍卫迅速围上来将赵嘉抓住,哪知他却毫不畏惧地哈哈大笑道,“赵迁,你果然不敢真去打秦国!堂堂赵王,不过是匍匐于秦王脚下一小犬耳,哈哈哈”
侍卫慌忙掏出一块破布塞进他嘴中,飞快将赵嘉拖出了正殿。
而赵王又发疯一般怒嚎起来,“该死的逆贼,可恶的秦王人人皆来欺负我赵国,可恨!呵,福星是寡人亲子,寡人凭甚要献城献马匹于秦国?开战,寡人要与秦国开战!”
第82章
大臣们见他这癫狂之态, 立刻如丧考妣般愁眉苦脸噗通跪下,纷纷苦口婆心地大声劝道,
“请王上息怒, 万万不可冲动啊!如今秦国强大而诸侯弱小,福星又在秦人手中,即便我赵国与楚国联手攻秦, 亦难保证能一击即中啊”
“是啊王上!再者, 楚国此番主动与我赵国结盟,乃是为了防备秦军入侵以好互相照应,但臣猜测, 照楚王的心思,想来定是不肯主动与秦国开战的如此一来, 您若贸然开启战端,届时便只有我赵国士卒独自孤军奋战呐”
“是啊王上!若此番赵军主动出兵、攻秦不利, 反倒会被秦军趁机拿捏住借口, 悍然出动大军攻打我赵国, 届时国内生灵涂炭, 邯郸危矣, 赵国危矣!再者,此事是赵国冒犯在先, 倒不如以马匹城池遂了秦王之心愿”
长平之战的惨败,让赵国这帮公卿大臣们对秦国是又恨又怕, 而这“惧怕”却足足占了八成, 他们此刻劝谏君王, 自然也不是真的在担忧社稷与黎民——
战国之时, 若说魏国大梁城和秦国咸阳城,是列国士子先后最向往的政治之都, 那这齐国临淄城与赵国邯郸城,则是列国商人最向往的经济之都。
而齐赵两国的商业范围截然不同,临淄以贩盐、冶金、纺织、制车等日用品闻名于世,邯郸却以桑丝、美酒、玉石等奢侈享乐品闻达于诸侯——如此一来,往来于邯郸城购物享乐之人,注定多是列国显贵豪贾。
而达官显贵饮酒之时,自然少不得佳人作陪,故而,邯郸城亦是列国诸城之中,貌美舞姬与吃喝玩乐云集的“娱乐之城”,借着这股奢靡之风,赵国公卿们自然赚得钵满盆满。
是以,他们真正担忧的是战事一起,邯郸声色犬马大把捞钱的好日子便要被打破,此番若是秦国想主动发兵伐赵也就罢了,赵国为求自保不得不应战
但君王却是断不可主动宣战的!
大臣们匍匐于地声泪俱下地劝着,心头又不免升起了几丝疑虑:按王上的性子,无论是为了福星小公子,还是为了马匹与城池,皆不可能主动与秦国开战呀?怪哉
而最了解君王性子的郭开,此时转了转小眼睛望向君王,心头的慌乱反倒一扫而空。
这时,赵王怒发冲冠一挥手,将案桌上的砚台“啪”一声拂于地上,趁大臣们后退之际,重重击打着案桌,厉声道,
“九原与云中牧场之马匹,乃是我赵国历代君王遵从武灵王之遗诏,悉心饲养出来的,它们,是我赵国安身立命之根本!四万匹?若寡人将这四万匹马与秦国换盐,来日还有何颜再见赵氏列祖列宗!”
“而魏无知借元城假舆图开罪秦王一事,更与我赵国毫无半分干系,寡人若将城池拱手赠与秦人,必会引来国内百姓谩骂之言眼下之计唯有主动攻秦,方能将这两桩大事含糊过去故而,寡人打算将李牧召回邯郸,即日领兵攻打魏国故地东郡尔等休要再劝,今日这宴便到此处了,请诸位爱卿即刻回府去吧!哼,敢再劝谏者,杀无赦!”
大臣们听着这话,不由再次面面相觑。
眼下,只需四万匹良马和一座城池,便能为赵国换来数年之安宁,如此划算的买卖王上不做,竟非要跟秦军开战?
待数十万大军一动,每日耗费的粮草是何等惊人,更别提,赵国撑死只能跟秦国僵持数年,绝不可能攻下秦国一城——甚至一旦惹恼了秦国,秦王命王翦桓猗李信诸将,率多路大军发起疯狂反击,仅凭李牧一人之力,如何抵挡得住秦军的怒火?
而秦国即便趁机灭了赵国,亦是师出有名的,谁让赵国为了省下这点蝇头小利,要作死率先出兵呢?
这一刻,大臣们不免有些暗暗后悔起来:早知这倡人之子如此不堪大用,当年,他们又何必收受倡后的好处,跟着郭开一道怂恿先王,将太子嘉换成这这蠢货!
昏君误国,悔之晚矣!
但众人抬首看了看赵王的脸色,心知他此刻正在气头上,若再劝下去恐怕真会被杀掉,倒也不值当以命相谏
思及此,大臣公卿们纷纷起身准备告退,唯有郭开立于原地纹丝不动,一脸慷慨激昂道,“诸位大人请先行一步,郭开今日即便搭上这条性命,也要劝王上歇了开战之心!”
赵王闻言气得怒目圆瞪道,“相国好大的胆子,竟这般不将寡人之言放在眼中!”
大臣们见状,急忙边在口中劝着“还请相国随我等速速离宫”,边脚底一抹油争先恐后跑了出去,摆满餐案的大殿之中,一时只剩下侍候宴席的宫人与这对君臣。
郭开笑眯眯还未开口,赵王便挥退宫人,急忙下殿拉住郭开的衣袖,喜滋滋问道,“相国以为寡人今日这番演技如何?”
郭开忙笑赞道,“王上这出神入化之演技,险些让臣也以为您竟真要对秦国开战了,王上着实高明啊!”
赵王大笑着放开他的衣袖,转身朝殿上走去,“当时形势所迫,寡人不过是有几分急智罢了。”
此番,非但他想偷回福星的算计落了空,被他重用的魏无知还擅行刺杀一事,让秦王以强硬之态索要马匹与城池再有赵嘉在一旁,信誓旦旦称他绝不敢怒而攻秦——
在大臣们的众目睽睽之下,他堂堂赵国君王是不要脸面的吗?
是以,他当机立断,做出一副宁可宣战亦绝不献城献马的姿态,正是为了在群臣面前挽回颜面,好让他们知晓,自己是有铮铮骨气的铁血君王!
郭开又躬身赞道,“王上知晓,此番若不答应秦王国书之言,秦国便可借着‘赵人刺秦盗子’一事,公然对我赵国宣战可若是王上当场便一口应下此事,朝臣与宗室之人,又难保不会极力劝阻,或是生出些认为王上软弱之腹诽而王上今日施此‘以进为退’之计,却会反过来,让他们哭喊着求您答应秦国的要求,绝无一人再会计较赵国损失实在是高的!”
赵王给自己斟了一尊酒,举着玉尊感慨道,“哈哈,只有寡人主动将赵国至于必死之境地,他们才会惊慌失措求着寡人答应此事,痛快!”
他转念一想,又有些烦忧道,“这一遭听了那魏无知之言,我赵国真真是偷鸡不成蚀把米!再者寡人担心,刺秦与偷子两桩事既已大大得罪了秦王,恐怕国中还需做好秦人急不可耐前来攻打之准备”
郭开忙道,“臣以为,王上倒不必担心此事,若您今日便派人送出答复之国书,纵便秦人等不及早早发兵前来我赵国,届时您只需说出实情便能平息对方之怒火,这仗啊,铁定打不起来故而,只需王上尽快应下秦王之条件,我赵国定无战乱之忧患”
一时,郭开奉承之言滔滔不绝,直捧得赵王愈发认为自己确乎是英明神武的,而秦军亦是勿须担忧的再者,比起此番急中生智稳住群臣带给他的自豪感,送给秦国那点东西,也算不得什么大事了。
他细细品了一口尊中之酒,勾起嘴唇道,“他们倒是忘了,我邯郸美酒是何其甘咧醇厚,放眼这世间,再也没有比邯郸更让人快活之地了寡人又岂会冒着失去邯郸的风险,发了失心疯去挑衅秦国?呵!”
说到这里,他又想到一桩数百年前因邯郸美酒引发的战事,面色便阴沉了下来,将此事与郭开说了说,目露寒光道,“楚人当年仗势欺我赵国势弱,如今虽说为拒秦与寡人结盟,但寡人并不信任他们若秦国真要伐楚,寡人倒乐见其成。”
原来,当年楚宣王会盟诸侯之时,鲁国与赵国同时献上美酒祝寿,邯郸之酒甘咧醇厚,鲁国之酒劣薄寡淡,鲁国人为混淆视听便派人将酒调了包,楚王尝到“赵国”送来的劣酒后,顿时勃然大怒,认为赵国分明有举世闻名之美酒,送给自己的却连鲁国之酒也远远不如,分明有故意轻慢之意,便下令让数十万大军包围邯郸。(1)
此事让赵王颇为耿耿于怀,照他的想法,若先前赵国能借灾星之力灭了秦国、重新划分秦地之际,他定要将最小的一块城池分给楚国,可惜灾星竟变成了福星
想到这里,赵王只觉得心都在滴血,那是他的亲儿子啊!
郭开闻言却眼珠滴溜一转,上前压低声音道,“王上,说起这与楚国结盟一事,原是李牧一力坚持的可臣近日,却听了些李牧与那楚国项燕,暗中有所往来之传言,也不知究竟是真是假,但如今雁门代郡数十万大军,皆掌于李牧之手,若他真有勾结楚将之心,恐怕”
赵王猛地捏紧手中玉尊,咬牙切齿道,“好他个李牧,嘴上对我赵国忠心耿耿,竟敢暗地里与楚将往来他莫非不知晓,楚国当年是如何欺辱我赵国的?”
郭开忙掩住眸中精光,继续煽风点火道,“王上可要命人彻查此事?臣眼下担心,楚国与我赵国结盟抗秦是假,想与某些吃里扒外的将领,里应外合攻打我赵国是真呐”
话音未落,赵王便将玉尊砸在地上,怒火滔天道,“马上派人给寡人查李牧在列年之间,说过何种不敬寡人之言、与何人有过往来、又与何人通过书信送过礼物,立刻给寡人统统查来!”
郭开忙道,“臣遵命,臣这便去吩咐下去!”
说着,便告退缓缓转身出殿而去,待行至殿门之时,面上浮起得意之色——此番与楚国结盟,原本该是他劝君王再三拒绝后,再暗示楚使送来金玉珠器讨好他,赵国才会应下此事的。
但李牧那不长眼的,竟敢暗中派人说服宗室给王上施压,绕过他而结下盟约
简直罪该万死!
而身处代郡边地的李牧,近日也听前来换羊毛的秦商,沿途义愤填膺地将赵王派人暗杀秦王、又将秦国九公子偷出王宫之事,散播得整个北地边疆人人皆知。
说起来,北地乃赵国苦寒之地,世代居于此的百姓们吹着边地的风沙耕田放牧,不但享受不到邯郸半分商业繁华之利,还要时时遭受匈奴等游牧部落纵马劫掠,日子过得苦不堪言,对朝廷并无中原之民那般的深厚感情,对遥远的秦国,也生不出什么刻骨的仇恨来。
在他们心中,能帮他们赶走匈奴恶鬼的李牧将军,才是天神,是他们至高无上的精神信仰。
故而,当李牧在市集上听完秦商之言,对赵王派人偷盗他亲手抛弃的小公子之事,忍无可忍感慨了一句“小公子既有了安身之所,王上又何必强人所难”,代郡的百姓们也跟着他的口风,纷纷同情起那位小公子而痛骂起赵王来。
北地远离中原权力中心而民风彪悍,市井时常闲言碎语,总归也传不到邯郸去,人们早习惯了三三两两悄悄讨论些朝廷流言蜚语。
但他们没想到的是,这一回,李牧的一言一行皆被人暗中传回了邯郸,一场欲置他于死地的阴谋正在酝酿之中
七月,黄昏时分的咸阳城中,随着天边一只飞鸟的掠过,一片橘红的轻薄云团开始在空中蔓延开来,很快,整个天空都染满了明快的艳色,恰似刚抵达咸阳的刘太公一家兴奋的心情。
他们着实连做梦都没梦到过,刘季这家中最懒惰、整日游手好闲之人,竟真在咸阳当上了大官!
当刘季派出的家臣登门表明,要接他们去咸阳享福之时,刘太公下意识便以为,又是刘季那混账请狐朋狗友来戏耍他,登时举着扫帚就朝两名家臣呼去,好在被忠厚的长子刘伯拦了下来。
待对方拿出刘季的亲笔鬼画符和五斤黄金后,刘太公马上就相信了——毕竟,按刘季的性子,他身上要没个几十斤黄金,是绝不会往家里送半个子儿的!
而刘季在何种情况下,得了几十斤黄金敢如此招摇,恨不得教天下人都晓得他发达了?自然是果如他所言,这小子在咸阳真发达了!
如此一番推断下,如今才五十多岁、对光宗耀祖亦有一番执念的刘太公,便果断将老宅以赠送之名,悄悄卖给了乡中豪强,兴冲冲带家人坐上家臣雇佣的两辆牛车,一路又辗转换乘马车来到了咸阳。
这不,马车进了咸阳城左拐右拐,不知拐了多久,正探出脑袋对城中干净的路面啧啧称奇的刘家人,就听家臣喊着“到了”。
甫一下车,众人就看到咸阳这红彤彤的天空,和面前比丰邑老宅阔气数十倍的亮敞院子!
而刘季这小子正穿着一身崭新的体面官袍,嬉皮笑脸迎了出来,开口便道,“快进快进,带你们见见世面看看房间,也好沾沾我刘季的光!这下你们可知晓素日供养我的好处了吧?嘿嘿,我刘季如今在咸阳,乃是王上最看重的心腹大臣!”
刘家人早习惯了他三不着调,倒也没将他的吹嘘放在心中,正笑呵呵跟着家臣搬运家当物什,刘季却皱着眉头上前,大呼小叫道,
“笑话,我堂堂大秦四品官员,岂会让你们用这些破筐子烂瓦罐的!扔了扔了,全给本官扔了”
话音未落,刘太公熟练蹦起身,挥给他一个爱的大比斗,“混账东西,手上有几个钱就烧得慌是吧?一日不吹牛舌头咬人是吧?你若真有这般家大业大的威风劲头,要不请秦王来咱家坐坐?也好让乃翁与你这些兄弟们,看看你究竟有多威风”
没法子,若不早些教训一番这小子,赶明儿这偌大的院子,没准就能让他张嘴给败光喽,甚至,兴许还会拉着刘氏一族千里送人头——还秦王最看中的心腹呢,在满地公卿乱走的咸阳城里,他小子连这种牛也敢吹?
刘氏一族,虽到刘太公这一辈已没落了,但他祖父好歹是魏国大夫,幼时耳濡目染下,这些朝堂的弯弯绕绕还是知晓几分的,所谓水满则溢月盈则亏,一个刚立功得了君王重赏的新贵,在这遍地权贵的咸阳,就合该收起尾巴,老老实实守着这难得的富贵!(2)
刘季灵活躲过这份迟来的熟悉“父爱”,依然笑嘻嘻道,“你这糟老头子好生让人扫兴!早知如此,本官便不巴巴地接你等来咸阳了唉,这偌大的院子,这闪闪发光的金子,我一人悄悄躲在咸阳享受不知有多美罢了罢了,既然你等看不上我刘季今日之显赫身份,便回丰邑去吧,来人,为老太爷取十斤黄金来”
家臣奴仆们诧异地面面相觑,这原来大人对亲父竟是这般态度么?但父子亲情历来是打断骨头连着筋的,一时倒无人敢真不长眼去取黄金打发刘氏众人。
刘喜等兄弟忙上前拉着刘季劝,刘交和其母则拉着刘太公劝,刘太公气咻咻道,“走就走,乃翁不稀罕登你刘季之门!但你若不能将秦王请来家中坐,却再敢胡乱吹嘘、祸及家门,乃翁必来打断你的腿”
说着,便往院门外走去,一时院中混乱不已。
刘季啪地一拍脑门,这可真是亲爹,够有种的!
他跑上前死命扯住刘太公的下裳,笑嘻嘻道,“你再往这院外踏一步,我就让你光溜溜见不得人!”
刘太公知道这小子是绝计真能做出来的,登时不敢再抬腿了,只得抬手啪啪扇了自己两耳光,“让你发癫生这玩意,我让你生”
刘伯忙心疼地上前拉住父亲的手,伸出脸去让他打,嘴中哭嚎道,“阿父,您想打便打儿子吧”,一时一家人又乱做一团。
刘季咬咬牙,一把放开刘太公的下裳,拍了拍身上的灰尘,扬声道,“得了,别搁我这院门前掰扯些屁事了!我刘季在咸阳城,怎么说也是有头有脸之人,岂会让你们败坏我的名声”
刘太公听他又开始吹嘘了,不由重重哼了一声,抖着胡子道,“乃翁听闻咸阳城中,九级的五大夫满地跑,二三品的大官出门就能碰到一大堆,敢问你刘季算哪根葱?”
得了个官便这般张扬,哪天被人害得满门抄斩都不知怎么死的!
他见刘季怔愣着没开口,以为能趁机收住对方的性子了,正要再接再厉,却听刘季一拍脑袋道,“嗐,不就是请我家王上来府中坐坐嘛,这有何难?不过,王上公务繁忙想来无暇光顾,老头子,若我将王上最宠爱的九公子请来,你可敢站在院门大喊一百声‘我错了,我儿刘季才是刘氏最聪慧之人’?”
刘太公见他又开始吹嘘,顿觉一阵头疼,赌就赌,这回定要好生教训这小子!
他遂看向院里的扫帚道,“好!但若你请来的是冒牌货,便不得再随口吹嘘半句狂言,不然”
刘季不在意地摆摆手,“没有甚么‘不然’,我定会让你见识见识本官有多风光!”
嘿嘿,以他的官职爵位,当然不够格请君王父子来府上,但谁让他认识一条捷径呢?
糟老头子,等着惊掉眼珠子吧,好教你看看我刘季究竟是不是王上的心腹!
次日傍晚时分,明赫躲在殿外丹墀处,待与君王议完事的李斯急急走出来,才高高兴兴地脱了小方口鞋,飞快冲上前扑进父王怀中。
嬴政笑着起身一把接住他,低头嗅了嗅小家伙散发着清香的短发,问道,“吾儿今日可沐浴过了?”
说起来,这小家伙可比公卿们还讲究卫生,夏日时节,他日日皆是要沐浴洗头的呢。
明赫奶声奶气道,“洗过了呀!孩儿今日与韩信爬树跑步,玩得一身的臭汗,特意洗了才来找父王的,嘿嘿,我用的最新款野花香味澡豆哦,父王快闻闻,好香的!”
年轻的君王埋在他发间深吸一口气,满眼柔情地看着小家伙,伸手轻轻戳了戳他肉乎乎的脸蛋,温声道,“寡人的小崽果然是最香的!咦,你日日在园中跑着,倒丝毫未见晒黑,倒是个天生的雪娃娃。”
明赫仰起头捧着父王俊朗的脸,吧唧亲了一口,笑嘻嘻道,“因为孩儿样样都是随父王的,当然晒不黑啦!”
他跟父王分享了些今日玩耍的趣事后,忽然眨巴着黑溜溜的大眼睛,附耳悄声道,“父王,有人让韩信邀请孩儿去他家中做客,孩儿能去吗?”
第83章
第83章
嬴政微微挑起如剑的长眉, 面露诧异看向小家伙,“做客?”
也不怪他对有人邀请小崽做客感到惊讶——若是在盛行“三日一小宴,五日一大宴”的唐宋时期, 君臣设下宴会互相邀请,自是常有之事,据史料记载, 当年宋高宗赵构前去权臣张俊家中参宴时, 各色下酒凉菜、热菜、羹汤、果脯便足足有188道呢,连给随行的军士也备了炊饼两万个、熟肉三千斤!(1)
但嬴政身处的不是繁华盛世,而是生产力低下的战国乱世。这时节, 粮食是最为宝贵的物资,因为无人知晓哪天会猝然开战, 国库粮仓必须时刻充分保障足够的军粮。
事关国家存亡之“兵戎”大事,列国诸侯自然慎之又慎, 故而, 鲜少有人如赵王那般, 动辄在宫中设宴款待公卿大臣。
这时节, 君王盛行的示恩办法, 是在每年的五月初五恶日,命人捉来许多“弑母妨坤”的鸮鸟, 将之剁成肉酱后赏赐给群臣,食之以辟邪。(2)
如此一来, 君王尚不敢随意浪费粮食, 身为人臣, 谁又会不识趣地在君王面前, 显摆自家丰盛的筵席呢?
至少在秦国,并无臣子会宴请君王及其家眷。
霎时, 他脑中渐渐浮现一个人嬉皮笑脸的模样,大秦满朝官员,性子这般张扬的,恐怕也只有此人了吧?
果然,明赫将凑在父王脸庞轻轻贴贴的小脸收回来,兴高采烈答道,“是的呀父王,是刘季邀请孩儿明日去做客呢,到时韩信也会一起去的哦!他说,是刘季家人搬来咸阳为庆祝乔迁之喜,才想要邀请孩儿前去的”(3)
说着,他怕没接到邀请的父王多心,忙又抱着君王的胳膊,脆生生解释道,“韩信还说了,刘季担心自己身份低微,便是借他十个胆子,也不敢邀请您同去,而兄姊们课业繁忙,他也不敢打扰,这才单单只请了孩儿不过,若您也能跟着孩儿一起去,刘季一家定会感到万分荣耀”
小家伙自然不知晓,实际上是刘季知道自己铁定邀请不到君王与扶苏诸人,唯有他,是最有把握能通过韩信请到的。
而他一口答应韩信会前去,自然不是被刘季许诺的会准备“弹弓”给吸引了,而是想趁机出宫玩耍一趟,顺便再当个耳报神,探探刘家人的口风——在他这个小孩面前,想来刘家人也没多少防备之心,若让他发现刘季私下对父王有何不敬之处,定会第一时间告诉父王的!
他垂着小脑袋,暗暗在心头嘀咕着,“一个对父王忠心耿耿的刘季,纵便他有再多缺点也能用,毕竟能力摆在那里;但一个只对父王有着表面恭敬的刘季,却是大秦头号危险分子,纵便他能力再强也是要设法除去的”
一旁静静站着的蒙恬听着这心声,神色不由得肃然起来,九公子言之有理!
他稚嫩的童声还在继续着,“我是父王的儿子,自然不能拿秦国的未来,去赌刘季这只在史书里、取秦而代之的黑天鹅,能变成乖顺的白天鹅刘季啊,希望你是真心实意想做大秦的官员,而不是想折腾什么造反”
嬴政听了这心声却并不担忧,面上仍是一派光风霁月之色,他不疾不徐将小家伙额前几缕凌乱的发丝理顺后,指着案上的一摞摞奏章,爽朗笑道,
“小崽啊,你看,寡人着实是片刻也脱不开身!不过,吾儿既然要上门去做客,自不可空手而去,回头寡人让人从内帑中,挑些礼物让你带去可好?”
他自信,神画中的秦国会被刘季的汉朝晓说裙⑤24九0八1九②每日更新,欢迎加入取而代之,当下这个秦国却绝不会——因为,如今这秦国,将来再不会有走投无路之百姓。
若让天下庶民皆能吃饱穿暖、子孙有书读、家族有希望,还有何人想跟着那帮六国贵族、或是各路枭雄胡闹?
反之,即便真有人敢犯上作乱,那些丰衣足食的庶民,想来还会主动反抗那些想破坏他们安稳生活的贼子。
再者,如今这刘季亦非另一个刘季,想来,自小崽被扶苏抱回咸阳宫那日起,天道便将每个人的命运走向,重新安排了一遭。
他既然用了便敢放心用,若对方真有不臣之心,待犯了事再依律处罚便是——至少,眼下敢将全家老小都迁来咸阳的刘季,想来不会是让他们来送人头的。
明赫扬起小脸,濡慕地望向父王轮廓分明的面庞,一个连孩子去臣子家聚餐,都不忘郑重备上礼物的守礼君王,竟是后世君臣口中虐杀无度的暴君?真是可笑至极!
这一世,再有人敢胡乱编排我父王,我定要当场发疯好好教训他们!
当君王修长的手指落到他脸上时,明赫急忙回过神来,甜甜笑道,“好呀,谢谢父王!”
嬴政看着他明净清澈的眸子,面上神色愈发柔和起来,又轻轻戳了戳小小的酒窝,抱着他殷殷叮嘱道,“明日,寡人会派蒙恬护你前往吾儿切记,绝不可离开蒙恬的视线,亦不可离开刘氏府宅半步”
明赫认真听着,待听完后便伸手摸了摸父王的下巴,笑嘻嘻道,“父王放心,孩儿全都记住了!”
这世上,可没有人能拐跑他!
第二日,庆贺乔迁宴的刘氏宅院之中,虽未张灯结彩,倒也布置得干净亮堂,昨日,刘季还特意买了一套上了朱漆的小桌椅,等着许诺韩信会来的九公子大驾光临。
这典客衙署之中,也不能人人皆告假休沐,故而,刘季只邀请了几位关系颇近的同僚下属。
比起诸侯贵族动辄以黄金为贺礼的豪奢,刘季这四品典客令年俸不过六百石,他那些官职五六品的下属,俸禄自然更低,故而秦国官吏人情往来并无攀比之风,有人送了他小猪一头,亦有人送了一筐白面馒头、或大白鹅两只。
刘家人笑容满面接过礼物,自是激动不已,往日在丰邑乡中,只有乡中豪强富户设宴,众人才会送上千钱,但这等大礼自与落魄的刘氏无关。素日乡邻红白喜事之时,互送的不过是些瓦罐竹筐。
因客人还未到齐,众人围坐堂屋之中,喝着陶碗中兑了些水的黍米酒,一人捧着一个馒头交谈着。
在重视农耕以强军事的秦国,耗费粮食过甚的酒,是被商君之法视为洪水猛兽的,但公卿官吏们在家设宴之时,是不可缺了酒水的,故而,众人想出个折中的法子:掺水。
掺了水之酒,一杯能变两杯,还不多费粮食,只要适量而止,朝廷亦是不会追究的。
刘太公虽觉这掺水之酒薄淡无味,但还是心满意足地砸吧着嘴,感慨道,“还是秦国好啊,早些年便是列国大夫公卿,也吃不上这等松软香甜的白面馒头”
早在前些日子,沛县官府就为各乡打制了免费水磨,又公布了朝廷发下的食谱,丰邑众人这才平生头一遭晓得,原来这小麦,除了能煮成如同啮檗吞针的麦饭,果真能如那邻人阿姊当日信中所言,磨制成细腻的粉末,加水揉制成各色美味的面食——而这些美食耗费的柴薪,却比炖煮麦饭更少。
几名秦吏自豪地对视一眼,暗暗挺直了后背,他们是土生土长的老秦人,自是巴不得每一个归顺秦国的列国之人,都能这么赞上一句“还是秦国好”。
刘季笑嘻嘻道,“老父欸,莫说早些年头,便是现在你去列国瞧一瞧,又有哪个公卿大夫能吃上这白面馒头的?”
当日他忽悠那魏国张天师之时,对方府中确乎是没这白面馒头的!
他抿了一口黍米酒,继续道,“嘿嘿,只有我秦国王上不嫌弃墨家是奇技淫巧之术,也只有秦墨才造得出这水磨,这不,我家王上还命人开办了匠人学室呢你且安生等着吧,往后在咸阳城里,大伙的好日子还多着呢!”
刘太公见他满口夸赞秦国之言,说得倒还算体面,在同僚面前不至于落下话柄,悬着的心这才落了下来。
看来,刘季这小子能求到今日这份富贵,在人前着实还是懂分寸的。
很快,在军中打杂的韩丰也告了假带着妻儿同来,与他一同前来的,还有特意休沐的钟离眜。
这两人无论家境还是俸禄,自是比不上典客衙署那等官吏,故而,送的贺礼是几个陶罐陶簋——此物在刘家人眼里,亦是十分珍贵的。
是以刘季虽买了几名家臣,这贺礼刘家人却不肯让旁人经手,免得被人顺手贪墨了去。
刘季笑眯眯塞了半个白面馒头给韩信,揉着他的脑袋试探道,“韩信呐,你可将设宴的时辰告知九公子了?”
韩信扬起小手,啪嗒拍开他的大手,抓着馒头往后退了几步,胡乱摸了摸被他揉得乱糟糟的头顶,认真道,“我答应你的事,自会做到!还请刘大人莫忘了,待九公子一来,我上回欠你的人情便还清了,往后莫要再寻我传话了。”
说着,他飞快迈过门槛往院门跑去,虽然这位总是笑眯眯的刘大人上回曾救过他,但他每回一见到此人,总忍不住后背起一身鸡皮疙瘩,莫名心慌得紧,偏偏这救命之恩还不能不报
正在韩信为此苦恼之际,哪知前两日对方竟来到他家中,找他做了一笔交易:只要自己能为他把九公子请来家中,先前的救命之恩便一笔勾销。
在韩信要求他对天发誓,承诺绝不伤害九公子、只是请他来家中玩耍后,便接受了这场交易。
他却怎么也没想到,刘季虽是个大人,却还不如他一个孩童守信!
这不,他前脚一走,对方便朝他父母诉起苦来,“韩信这小子好狠的心肠呐,救命之恩打算只替我传个话便抵消了,待九公子来了,我可要与他说道说道”
在韩丰夫妇连声“孩子小不懂事,还请刘大人勿要计较”的致歉声中,刘太公趁众人没注意,狠狠剜了刘季一眼——混账,对个两三岁的孩童也要挟恩图报,你害不害臊啊!
再者,他压根不信刘季真能请来王上家小公子,人家是何等金尊玉贵的人儿,岂会跟他们这些乡间鄙夫同桌而食?他瞟了瞟院墙角落的扫帚,罢了,待客人走后再打不迟
蹲在院门口的韩信望啊望,终于看到前方尘土飞扬间,浩浩荡荡的宫中卫尉持剑戟守护着一辆驷马马车前来。
他忙欢喜跑回去通报了一声“来了来了,九公子来了”,又冲出院门高兴地挥手朝马车大喊,“九公子快来,刘大人家在此处!”
刘太公手中陶碗之酒猛地一晃,甚甚么?这秦王之贵公子,竟当真被刘季那混蛋给请来了?
他忙将陶碗往桌上一放,也顾不上等旁人了,匆匆往院外迎去,众人急忙随之出门。
很快,被明赫拉着与他同乘唠嗑的蒙恬,便抱着小家伙跳下马车,举目望去,院门已乌泱泱围了一群人,他尚未开口,便见为首的老者撩起衣袍就要跪拜。
他忙朝刘季喊道,“欸,今日乃是贵府乔迁之宴,吾奉君命护送小公子前来,还请莫要讲究这等虚礼!”
说着,便随众人踏进了院中,卫尉军立刻按照他先前的吩咐,齐刷刷排队列阵将刘氏宅院团团守护起来。
明赫忙示意蒙恬放下自己,指着身后在马车上搬运礼物的卫尉,有模有样地学着大臣们的样子拱着小手,抬头朝刘季笑着扬声道,“恭贺刘氏一族在咸阳安家、升官、晋爵之喜!这些是我父王备下的礼物,还请贵府收下!”
刘季听着这奶声奶气的贺词,早笑得嘴都合不拢了,王上家小公子就是聪慧啊,旁人的祝词都是贺他乔迁之喜,唯有这小人儿祝他乔迁、升官、晋爵之喜。
没错,他刘季花费钱粮置办这筵席,为的正是让家里那堆人真正看清,他在咸阳升官进爵啦,往后这家中话事权,糟老头子该退位让贤了!
他越看玉雪团子般的明赫越喜欢,越喜欢越恨不得他是自己儿子,越这般想越想伸手去摸他的小脸——真是世间最惹人喜爱的孩童啊!
好在他究竟还是有几分理智的,韩信那小子他能随便摸脑袋,君王家公子之金躯,却断断不是他敢触摸的。
这时,卫尉捧着雕刻精美的玉石、青铜打造的牛首、柔软细密的棉布数匹等双手奉上前,但刘家众人只局促地怔怔站在原地,压根不敢去接。
这一家子,除了刘太公在家道未曾中落的幼时,见识过些许官宦人家的阔绰,旁的人皆是土生土长的丰邑乡里人,眼前这等精美富贵之物,他们往日连见都没见过,如何敢伸手接过来?
再者,历来乡邻红白喜事之时,魏国官吏们都是空手登门来索取些礼金的,哪有反过来给主家送礼的君王?
他们还特意多备了些荤肉,好等小公子离去之时赠予他呢!
纵是自诩见多识广的刘太公,一时也没反应过来——秦王魏国人口中凶神恶煞的杀人狂魔秦王,待臣子竟是这般的好?若是如此,往日魏国官吏散播的秦王之恶名,岂非全然是假的?
在诡异的一瞬沉默后,刘季见家人竟傻不愣登呆在原地不去接礼物,而蒙恬面上已浮起一丝不悦之色,不由暗骂一声“乡野蠢夫”,忙亲自上前接过青铜牛首,又催促家人快接过礼物谢恩,再笑着向明赫俯身拜谢道,
“我王礼贤下士之举,刘季铭记于心!还请九公子回宫后告知王上,臣定会如这孺子牛般,为大秦朝廷犁地耕田绝不喊苦喊累!”
明赫努力抿着小嘴,忍着不让自己笑出来,明明是份贺礼,还礼贤下士呢?刘季很会为自己贴金嘛。
但他仍然很得体地回道,“无妨,我父王很看重刘大人,还望你莫要辜负他的期待。”
这一刻,众目睽睽羡慕之下,感受到无上君恩的刘季,只觉得胸膛之中涌起一阵从不曾有过的壮怀激烈:这辈子,唯有秦王如此看得起我刘季,不但为我赏官赐爵,还在人前这般为我撑颜面若我刘季是千里马,秦王便是我的伯乐,是我的知己!我愿效燕赵游侠“士为知己者死”
等等,死倒没必要,还是活着好生为秦王效命吧!
待众人重新入座后,明赫见众人因他的到来而十分拘泥,索性也打探不到什么口风,便让蒙恬留在堂屋里与成人们唠嗑,自己则与韩信来到院中,玩起了以树枝当刀剑的游戏,他们玩得是极有分寸的,不过是虚虚让树枝边缘接触一瞬便收回罢了。
他边出招边鼓励韩信道,“你的剑术比我强多了,要多勤练哦!我猜你长大后,少说也能做个大将军!”
韩信眼中登时跃起欢快的火苗,激动道,“好!韩信往后,愿做大将军守护九公子和王上,待来日九公子做了王上,我还会教我的孩儿再做大将军守护大秦”
“啊?”明赫心中一震,急忙收回树枝上前,一把牵住韩信的小手道,“我是不能做王上的呀!我阿兄扶苏是嫡长子,他以后就会做大秦的新王上但那是很遥远的事了,我父王会活很久很久的!”
韩信惊诧望向他,不解地挠了挠脑袋,“王上这般喜爱你,竟不肯让你做新王上吗?”
他虽比同龄孩子早慧,却终究只是两岁多的孩童,又生长于乡间庶民之中,是以,并不懂王族这些弯弯绕绕。
在他心中,九公子是他唯一的、也是最好的玩伴,爹娘又日日叮嘱他要效忠王上与九公子,自然会理所当然地认为,将来待王上老了,九公子便要当新王上了。
找借口悄悄摸出来的刘季,刚蹑手蹑脚走到两个小家伙身后,便正好听见韩信这话,不由得一乐,呵,菽豆大的小家伙就想争储了?
他眼中一转,若九公子真有此意,我倒不妨早早站队
哪知明赫却用轻快而高兴的语气道,“父王喜欢我,也不必让我当新王上呀,我又不是感觉不到他的喜欢,而且我对当王上也没半点兴趣的,嘿嘿!对了你知道吗,如果一个王上想立谁当新王上,就会让他做储君,我长兄就是大秦的储君呀!而我,只会做一个快乐的闲散公子,幸福地围绕在我父王身旁,为他想办法挣很多很多钱”
刘季暗暗嘿笑两声,一岁多的孩童说的话,能算数么?列国王室,为争夺王位而父子兄弟骨肉相残的,简直数也数不过来,如今说这个言之过早不是,这菽豆大点的小家伙,竟能将这等大事说得头头是道的?
韩信还是疑惑地睁大黑白分明的眼睛,挠头摇首道,“可我阿父说过,我家两间屋宅、两顷地皆是要留与我的,我以为王上也是如此”
偷听的刘季差点笑出声来,就你家那点家底,也敢跟王上的家底比?
明赫摸着他晒得黢黑的手上小小的窝窝,耐心解释道,“可我父王的家产有很多很多,他的孩子也有很多,总要按贡献大小来分嘛,储君为国事操劳最多,分到的自然也最多啦”
说着,他又满含期待,看向似懂非懂点头的韩信,“总之,这是很久很久以后的事但很多年后,等我长兄做了新秦王,你就像对我父王一样忠心的,也教韩氏子孙做大将军帮他镇守秦国,好吗?”
韩信立马用新学来的词承诺道,“好,待我长大,会命儿孙效忠每一任秦王,不如我们来歃血为契吧?”
他在马头乡,见过豪强孩子拿竹片扎破手指,将鲜血挤到陶碗里兑水喝下去,早就有些向往这意气风发之举了。
明赫正要劝他放弃这可怕的念头,却被猛然从身后窜来的刘季吓得浑身一抖,早着防备着有人谋害九公子的韩信,急忙飞快一把将小家伙护在身后,斥道,“刘大人要做甚?想学那魏国人谋害九公子吗?我”
刘季正想朝地上啐一口,转念担心九公子将此事禀告君王,失了自己的形象,便忍了下来,指着韩信道,“好哇,你这小子敢贼喊捉贼!若非本官及时赶到,你可是想找个竹片扎九公子之手?”
韩信傲然挺起小胸膛,“我乃堂堂大丈夫,自是要与九公子歃血结盟的”
话音未落,方才还笑嘻嘻的刘季却面色一变,厉声道,“你可知按秦律,伤害王嗣之身是何等重罪?你若真以竹片扎破九公子之手,可不是鬼薪城旦之刑能了事的,此乃谋害王权之死罪!”
韩信早已吓得小脸发白,被明赫牵住的小手亦是抖个不停,死罪死亡第一回 离他这么近,而阿父阿母只有他一个孩子,若他死了不原来九公子这般危险,他有些不敢再待在九公子身边了
明赫摸着他在阳光下越来越冰凉的手,忙紧紧拥住韩信劝道,“别怕,别怕,你又没做什么坏事,而且,即便我们玩耍时有什么磕碰,父王也绝不会治罪于你的,你相信我哦”
他又怒冲冲朝刘季瞪去,“刘大人,你好端端的来吓我们做甚?韩信又没学过秦律,他怎么这些条条框框的规定?照你这么说,我还要向父王检举你恐吓王嗣之罪呢”
刘季一听急了,他好不容易发回善心,警告韩氏小子在与九公子玩耍之时保持分寸,怎的还惹祸上身了?
他忙赔笑细细解释了一通自己的担忧,明赫边安抚渐渐回过神来的韩信,边朝堂屋方向看了看,意有所指道,“若韩信被你吓坏了,我就喊蒙恬出来”
向来只有刘季唬别人的,哪有今日这般被个孩童拿捏住?他忙取出钱袋,将上回收韩信的四块小黄金还给他,又赔了许久的不是,韩信这才转悲为喜,看着明赫小心翼翼地确认道,“我绝不会故意害九公子,但若有时不小心打痛你,王上真不会杀了我吗?”
明赫用力抱了抱他,认真回答道,“我父王性子很好的,他又不是杀人狂魔,你也知道的呀,别听刘大人胡说!我发誓,纵便我从树上摔下来,父王也绝不会处罚你的!”
韩信忙一把捂住他的小嘴,“不可!要摔也是我摔下来,你不行!”
孩童心情如六月的暴雨,来得快去得也快,这会儿二人又高兴地说说笑笑起来。
刘季笑眯眯站在一旁,暗暗心惊地思忖着,九公子不过才一岁多点的娃娃,脑袋瓜竟转得如此之快,唬人的话一套接一套的
这样想着,一股熟悉的羡慕之感又涌上来了——为何王上的儿子会这般聪慧,若这孩子是他的该有多好!
不多时,堂屋中摆起了几桌筵席,众人欢欢喜喜分食一餐有酒、有鸡鸭羊鱼肉、有白面馒头的晚膳,为迎接九公子的到来,刘季今日特意荷包大出血,置办了足足十二道菜品呢。
刚来咸阳的刘家人,虽是头一回吃得如此丰盛,但在席间总忍不住拿眼去瞟明赫,生怕这吃惯美味佳肴的王室公子不满意,下一瞬就掀翻食案愤然离去
很快,他们便暗暗大松了一口气,只见明赫正和韩信一人举着一个盐蒸鸡腿,满嘴油汪汪地吃得极香呢。
刘太公一脸慈爱地,笑眯眯羡慕地看着这两个长得皆团团可爱又不挑食的娃娃,又瞥了一眼隔壁自家四岁的长孙刘信,吃顿大餐还要挑三拣四的模样,真乃越看越不顺眼。
嘿,他这一瞥不打紧,刚好见着刘信说鱼肉太臭,随手将一大块给啪地给甩地上了!
刘太公那个心疼啊,举着木箸的手忍了又忍,不得不暗暗提醒自己,今日必须强颜欢笑,绝不能丢了刘季的脸和前途,这才生生忍着,没跳下桌按惯例揍他一顿,这糟心玩意!
他又将隐忍着怒火的目光,看向正热络与蒙恬交谈的刘季,不由渐渐舒了一口气,老大虽诚实憨厚,为人处世却比不得老三灵活,这才生出个又懒又糟心的长孙,算起来,刘季也快三十了,该成亲抱娃娃了
这样想着,他再次羡慕地看向最上方的明赫和韩信,若刘季能为老刘家生出这般懂事又好看的娃娃,他发誓,往后再也不揍刘季了!
明赫啃完一个鸡腿,又积极地从餐案里抓起一块羊肉,好吃!
眼下秦国举国已无苦盐,百姓食用的皆是无异味的精盐,调料么,虽要等秋收收获后才能普及开来,但这时代有华夏土著调料“姜”啊,这些鸡鸭鱼肉油脂丰富,本就是抹点盐、放点姜便极美味的。
一直暗中关注着他的蒙恬见状,不由露出了高兴的笑容,往日九公子与王上在侧殿进餐之时,他并不会随侍在旁,今日倒是头一回看到小家伙吃饭的模样,着实令人食指大动啊
小家伙?他猛地反应过来这逾矩称呼,暗松了一口气,还好只是在心头想了想,并未真的这般喊出来。
九公子再如何可爱,亦非寻常之晚辈孩童,君臣之隔在此,他是断然不可以“小家伙”来称呼对方的,再者,人家还是小仙童呢
明赫见他一直望着自己,忙用油乎乎的小手指着餐案,快速咽下嘴里的羊肉,笑嘻嘻道,“你不用管我呀,我又不是两三岁的孩子了,快趁热吃嘛,很好吃的!”
蒙恬心中一暖,忙冲他笑道,“好!”
在场众人却被明赫这话逗得忍俊不禁,一个一岁多的孩童,称自己已不是两三岁的孩子了?九公子好生可爱!
这筵席虽被称作晚膳,实则众人吃完亦不过申时两刻,天边的日头正挂在山腰,晃悠悠地要落不落呢。
明赫见天色还早,便与韩信在院里捡起树枝比武玩起来,刘氏女眷跟着家臣忙活着收拾残羹剩菜,男子们仍是坐于堂屋内说着话,蒙恬本要跟来的,被明赫挡回去了,他在宫中园子里玩耍时,身后日日都跟着一堆动辄夸张大呼小叫的宫人,实在不自由得很呐!
俩人玩了一会儿,韩信因骤然吃太多大鱼大肉闹肚子,只得匆匆跑去旱厕。
明赫独自蹲在地上玩着泥土等对方,这时,一个声音在头顶响起,“小阿弟,你的脸看起来又圆又白,能让我掐一下吗?”
明赫茫然抬起头,见是方才席间那个刘家的孩子,约摸四五岁的样子,这人还怪有礼貌的咧,掐他前还要先问问!
他起身摇头道,“不可以,我会痛的。”
这孩童正是席间扔鱼肉的刘信,他闻言立刻不高兴道,“我轻轻的,绝不掐痛你!”
明赫依然摇头,对方气咻咻一跺脚就走,哪知走到一半,却将藏在衣袖里的东西取出来,转身朝他身上扔去。
明赫急忙伸长手抓住那东西,待定睛一看,却面色大喜,忙上前拉住对方问道,“你是从何处得来的这东西?”
刘信扬起下巴冷哼一声,“你若让我掐一下你的脸,我便告诉你”
“啊”,话音未落,他便哀嚎着被赶来的韩信踢翻在地,大哭道,“你干嘛推我!”
大人们立刻闻风而来,将三个小家伙围在中间,蒙恬几乎是飞身跃出的屋门,待赶来一看,还好,哭的不是九公子。
刘伯本就性子老实,眼下更是不敢争辩半句,只得抱着刘信连连道歉惊扰了贵人们。
哪知韩信却气得涨红了脸,大声指着刘信道,“有种你别跑!敢趁我不在掐九公子,下回我见到你,还打!”
蒙恬脸色登时大变,急忙上前查看,却见小娃娃白生生的脸庞上,并无半分红痕,这才疑惑问道,“九公子,这是”
在妇人们的啼哭声中,刘伯登时身子一软,刘太公当机立断,上前拉着刘信就要噗通跪下,却被明赫让卫尉拦了下来。
他将事情简单解释了一下,笑道,“他虽嘴上这般说,倒也未真的来掐我,此事本公子已不再追究,但是”
说着,举起手中弯黑的皂角荚,期待地看向刘太公,“我想知道,这东西,你们在何处得来的?”
所有人的目光,立刻聚集到了他的手上,这时,逃过一劫的刘信忙道,“这黑角果我家中有满满一袋,是我阿母专留来打我的,打断了再换一根便是,又不痛你阿母若要打你,我可分些给你”
家丑不可外扬!刘季忙打断他的话头,尴尬笑道,“这黑角果树,在丰邑与沛县各地到处都有,但这树上长满了硬刺,不知九公子这是要”
明赫脸上已洋溢起欢快的灿烂笑容,两个月来,少府派出的人只能漫无目的四处搜寻此树,至今未找到一棵,今日,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啊!
明赫推拒了刘家人盛情要给他打包的一大坛肉食,却让人带着刘家送的满满一麻袋皂角荚,兴冲冲返回了章台宫。
他今日顾不上撒娇,当即便拣出一根,费力拨出一颗嫩绿的荚豆,高兴地举给嬴政看,“父王,您看孩儿今日的收获!这便是皂角树的种子,有了这好东西,秦国人人都能买得起便宜澡豆了,往后他们也能洗得干干净净,头上再不生虱子了大不了我们每斤只挣1钱,好吗父王?”
高大的君王弯下腰来,揉了揉他汗津津的额间碎发,一时喜忧参半:这忧国忧民的孩子,连去做个客都不忘寻皂角荚,整个秦国除了寡人,对国事最上心的恐怕便是他了。
他不忍拂了明赫的兴致,当即便接过荚豆,许诺若秦国能大量栽种出这皂角来,他便命少府制作出一款无香的廉价澡豆,朝廷只收成本价卖给庶民。
他见小崽闻言后,皱着小眉头有些纠结,立刻猜到他脑袋瓜里的想法,又温声解释道,“吾儿且放心,卖给公卿富人之澡豆暴利,早够朝廷大赚一笔,不过是以富人之银钱,为庶民谋些好处罢了,倒也是使得的。”
话音未落,明赫便扑进他怀中拿毛茸茸的脑袋蹭啊蹭,口中直呼“父王真是世间最好的王上!百姓会非常爱您的”
父子二人又高兴说了些话,天色便黑压压暗了下来,嬴政忙命人将明赫送去沐浴。
明赫前脚刚出殿,他便等来了传召的李信。
李信快步上前以武将之礼行拜后,眼中有掩饰不住的星星点点惊喜在闪烁,遂开门见山问道,“王上今日召见臣,可是为攻打赵国一事乎?”
他看着明亮的随侯珠之下,君王萧举清朗的目光亦含着笑意,面上登时更期待了几分。
自从赵王派人弑君与盗九公子一事传开后,秦国这帮武将,都恨不得将那狗贼抓来啖其血,灭赵,成了眼下武将士卒与秦国百姓最期盼之事!
哪知,君王却摇首道,“不,在灭赵前,秦国尚有一事要做。你即刻只身前往代郡去见李牧。”
李信一愣,“王上是想招揽李牧?可据臣对他的了解,此番前去,他未必会愿意见臣”
君王清冷的声音传来,“你只需刻意遮掩行踪前去,无论他见与不见,待这消息传到赵王耳中之时,李牧,便已是见过秦将的了。”
第84章
在秦国众将之中, 嬴政单单找李信去见李牧,自然是有缘由的。
因为李信与李牧若追溯祖地,皆是鹿邑后人。
鹿邑, 乃是数百年前那位天下闻名的道家大才——老子李耳的诞生之地。
李耳子孙之中有一人叫李昙,其长子李崇入秦颇得昭襄王器重,数年后担任秦国西北重地:古狄道陇西郡首任郡守。李信, 便是李崇之孙。(1)
而李牧的父亲, 却是留居赵地的李昙幼子李矶。
这正是春秋战国时期,有远见的家族为避免倾覆而常有的选择:令其子孙分居各国,无论最后哪国胜出, 总能保下一支血脉。
譬如张良张苍的祖上与冯去疾一族,亦是如此。
是以, 若按辈分而论,李信还要称李牧一声“堂叔”——虽然为了避嫌, 各事其主的两支将门亲戚并不曾谋过面, 而在屡次攻赵之时, 秦国亦会刻意规避李信率军前往, 而会选择与李牧并无亲缘的桓猗王翦等将领。
这回既然要行离间之计, 秦国满朝文武之中,自是李信前去最为妥当。
李信连夜便奉君命, 带着数名斥候与五百精兵奔赴赵地。
待一出咸阳城,斥候便分道赶往中原赵地, 前去散播“秦赵大将暗中碰面”之流言, 而李信则与乔装成商队的精兵, 一路保持着微妙的间距, “只身”前往北部代郡。
哪知将出北地太原郡边境之时,忽逢天降暴雨, 伴随狂风而雨势滂沱湍急,马匹惊慌失措嘶鸣着扬起前蹄,绝不肯再往前走半步。
李信只得翻身下马,勉力牵着它艰难行数里来到秦军边境军营,待出示验传后暂且住下,想着待次日雨小再走。
一个时辰后,那队跟在他身后的秦国“商队”,也无奈推着马车来到军营,前方着实寸步难行。
一行人忧心忡忡捱到鸡鸣时分,天色蒙蒙亮之时起来一看:这倾盆大雨一下便滔滔不绝,这雨势竟只大不小!
连军营外的院子,也全泡在及人小腿半截深的水坑里,将士们披着蓑衣,正在冒雨挖壕沟引渠。
李信心急如焚,生怕误了君王交待的大事,草草喝了一碗糙米粥,便蹲在门前,日日等待巡视归来的士卒打探路况,三日后,他终于打听到最新的消息——
四处道路间,横满从山上垮塌下来的泥石,车马人畜皆不能通过,秦国这边还好,通往咸阳的道路上,皆有士卒以铁锹奋力抢运泥石修复,但通往赵国那头的道路并无半点动静。
如此一来,前方道路完全无法通行,而要往回走,马匹亦无法前行,一行人完全陷入胶着之态。
说到这里,士卒喝了一口驱寒的热姜汤,目光含着绝望道,“流经太原郡这潇水,处在渭水与洛水下游,小的这回去查看河水,不过几日的功夫便漫过堤坝了,还好王上修的沟渠多,眼下那边正在开闸放水唉,可惜地里的庄稼眼看就熟了”
李信顿时心中一凛,只有渭水与洛水皆已被暴雨灌满,水势才会往下游一路奔来,如此说来,这暴雨不止降在了太原郡,还降在了秦国大片国土之上,连紧邻渭水的咸阳亦有洪涝之灾!
待返回大棚后,看着李信额间蹙成的深深一道“川”字,一名精兵上前大声请愿道,“李将军,小的愿疾行奔跑回咸阳,好向朝廷禀明情况!”
将士失期未至,按秦律本就该罚,若此番未及时奔赴代郡,导致与提前抵达的斥候之流言对不上,让赵国识别出离间计,更恐会被重罚。
李信扭头看向对方充满期待的年轻面庞,缓缓摇了摇头,这般暴雨之中,疾跑数百里便会让人脱力身亡,再者,咸阳亦有暴雨,还不知如今是何等状况。
大秦的好男儿当留着性命,为国战死疆场,岂能这般徒劳白白死去?
旁的精兵虽也猜到将军的顾虑,却纷纷行礼大呼道,“李将军,我等可与他一道奔跑,总有人能跑到咸阳的!”
他沉声道,“尔等乃我关中最精锐之良家子,绝不能丧命于这暴雨之中”
这时,外面却传来军营士卒们的惊呼声“怪鸟!有怪鸟飞来了!”,李信登时眸光一闪,鸟?这般大的雨连人马都无法通行,鸟之双翅更早被淋湿,如何能飞行?
他疾步来到门口,却见一只形状怪异之火红大鸟,正朝自己直直飞来,而它竟是没有翅膀的!
他立刻眼疾手快去抓对方,哪知,那鸟却猛一下窜得老高,居高临下俯瞰着众人。
时人本就深信鬼神之道,今日这冒雨飞来的诡异之鸟,令士卒们皆是一脸张皇失措之色,竟无人敢再上前一步。
李信目不转瞬看着这鸟尖隼上方,那红光闪烁的两只眼睛,一颗心渐渐沉了下去,既然秦国能有仙人襄助,想来,亦会有旁的仙人不肯助秦国。
莫非,这便是能呼风唤雨、形态变化无穷之上古神兽烛龙,否则怎会如此巧合在我即将踏上着地之时,骤然下起如此暴雨?
思及此,他的呼吸渐渐沉重起来,你这神兽为何不助我王,竟要助赵国那无道昏君?!
这时,半空中那鸟却以一种怪异的声调开口了,“‘风雨无阻号’火鸟无人机已寻到目标李信,即将开启视频通话,正在接通中”
这些守卫边境的士卒,大多不过是从各地征召来服役的平民,他们平日吃得苦,上了战场拼得命,偏偏,却从未见过这等会说话的“妖鸟”,一时纷纷朝门口方向挪去。
跟随李信而来的精兵却是受过专业训练的精锐,见状忙拔剑上前将李信护在中央。
李信仰头与对方的红目对视,袖中的手却悄悄摸向腰间长剑,眼看秋收在即,烛龙却带来暴雨想毁了大秦今岁之丰收
既然神兽不慈,他便要灭了这神兽!
一股剑拔弩张的诡异紧张气氛,在军营大棚中蔓延开来,他冷冷盯着对方,厉声道,“可是你将这恶雨,引来我秦国各地的?”
门口的士卒们闻言心头一抖,秦国各地皆有暴雨?七月即将收获之时最怕阴雨连天,若真是这妖鸟引来了雨,家中农田作物便全毁了,今岁,秦国要闹饥荒了!
粮食,是刻在秦人骨子里不可触碰的底线。
这一刻,士卒们仿佛被一股无形的力量召唤着,勇气倍增地拎起身旁的木棒铁锹等物,朝李信的位置慢慢挪来。
若能趁早将这妖鸟斩杀当场,让秦国农田遭受的损失立刻停下来,让家人来年不挨饿,他们便是死也值了!
乌泱泱的士卒来到李信身旁,众人面上再无半分惊惧惶恐,取而代之的,是眼中熊熊燃烧的仇恨之火。
正在这蓄势待发的时刻,火鸟身旁的半空中,却出现一个数尺大小、四四方方的矩形,李信嗖地拔剑出鞘,目光沉沉盯着这矩形,以紧绷之势做好应战的准备。
哪知下一刻,这矩形中,竟出现了嬴政的面容!
他拿剑的手登时微微颤抖起来,是王上!它竟将王上抓来了如此说来,那小仙童九公子此刻,恐怕已凶多吉少
士卒们虽不认得君王,却早在秦律的普及下,知晓秦王所穿之服饰,一时也生出与李信相同之感,愤怒蜂拥冲上前来到那无翅大鸟下方,举着木棒铁锹怒吼道,“快放我王下来!快放我王下来”
李信用尽全力稳了稳心神,举剑缓缓朝前方走去,估算着他和这大鸟的距离,如何才能保证一跃击中对方,正在他选好角度,准备飞身而跃之时,却听到那怪鸟又说了一句“视频已连接成功”,而君王熟悉的声音随之传来,“李信何在?”
他忙望向那半空中的画面,压下心头悲怆,朗声道,“回王上,臣在!请王上莫要惊慌,待臣先杀了那烛龙所化之怪鸟,再设法将您救出来”
哪知,画面中的嬴政却笑着上前,“爱卿勿要伤它!它乃仙人赠予我大秦之通讯神鸟,一日可飞千里而风雨无阻,亦可让寡人与爱卿隔着数百里之地碰面”
原来,在咸阳接连下了一天一夜倾盆暴雨后,明赫见父王十分忧心李信之安危,便在商城重金兑换了数只这款火鸟通讯无人机,以“老神仙”的名义交给君王,在让它从李信的铠甲上提取到信息素后,便放出来寻找李信。
李信听完君王的解释,心头紧绷的弦顿时一松,撩袍便跪了下去,眼中渐渐涌起一层劫后余生的喜悦,方才,他险些担心大秦要被烛龙颠覆亡国了
士卒与精兵们见状,也茫茫然跟着跪下拜君,这又是妖又是仙的,一切太不真实
李信急忙将太原郡的雨势告诉君王,又得到关中各地皆有暴雨的消息,一时忧心不已,忙问道,“王上,若这暴雨乃是天道所降,数月而不绝,我秦国田地间之粮食”
嬴政却挥手道,“务须担忧此事,仙人已为我秦国想出法子”
这时,随着一声“时间已到,本无人机将开启自动销毁”,半空中的嬴政消失了,火鸟啪地摔倒地上,四分五裂。
众人怔怔看着这玄之又玄的场面,也不知是谁先喊了一句“二三子勿要担心,有仙人会助我大秦粮食无损”,军营里的气氛迅速火热了起来。
李信上前捡起火鸟的碎片看了看,全是精铁所制,无半分生命迹象,却能飞行能说话
他暗忖着,以九公子如此之神通广大,究竟会以什么法子,来助秦国遍布各地的农田躲过暴雨之劫呢?
确实正如他所料,这场百年一遇的特大暴雨之下,秦国数条河流皆已水满涨堤。
关中一带虽有郑国渠分压泄洪,不至发生水淹农田民居之惨状,但近一年新得的韩魏两国故地,尤其紧邻黄河的魏国一带,眼看就快承载不住洪峰压力,数百万百姓危矣!
说起来,当年列国之中率先兴修水利沟渠的,正是魏国,先有西门豹在邺城治水,又有魏惠王在一百多年前,修建了连通黄河、济水、淮河、泗水等各地水道的鸿沟,按理说,魏国不该成为水患重灾区。(2)
可沟渠修好了,亦并非一劳永逸之事,一则,数年间涨水之时,会有源源巨量泥沙堆积,需时常清理;二则,河渠之堤坝,或有蚁溃或有损坏,亦需时常派人在天气晴好之时及时修复。
但沉迷美色的魏国先王和耽于丹药的魏王,皆认为这般为些于国无用之沟渠耗时耗力,着实不值当,便一连数十年不派人前去清理修复。
秦国早已意识到此二旧地之隐患,派出水工令郑国前去掏挖河道,但郑国带着工匠在韩国忙活了一年,所修复清理之河渠,亦不过十之三四,根本无暇顾及魏国新得之地——也正因如此,此番韩国水患较魏国要轻缓大半。
今日咸阳已连下四日暴雨了,章台宫大殿之中早已挥退宫人,唯有蒙恬守于君王身侧。
嬴政端坐于殿上,先借助“老神仙”所给的火鸟,与各地郡守视频通话后,又将各项防涝诏令传达下去,接着,便罕见地重重叹息一声,闭目后仰于椅背之上。
他对李信等人所说的“仙人已想好法子”之言,不过是安抚众人之词,以免暴雨若持续绵延之下,他们会惊慌失了分寸罢了。
秦国数百间,最常见的灾害乃是旱灾,伴随旱灾而来的,还有蝗灾,唯独这洪灾,并不常见。
正因如此,当年他明知郑国乃是韩国以疲秦之计派来的间者,亦毫不介怀地重用他,满怀期待地以数不清的财力物力、耗费十年时建成郑国渠。
他知晓,只要有了这庞大绵延数千里的郑国渠,秦国便不再惧怕干旱。
可这洪灾一来,郑国渠虽能将各处河流之雨水源源送走,能及时排走田地之洪水,却无法带走快成熟的庄稼之水分。
想到先前宫人传来的消息,今日雨稍稍小了几分,白发苍苍的治粟内史便急急出了门,跪在还有半个月便可采摘的棉花地里,哭天抢地高呼着天道不公,最后晕倒被抬回了府中,他又忍不住无奈叹息了一声。
若这雨再继续下去,秦国损失的又何止数十万亩棉花?
眼下是七月中旬,玉米、土豆、小麦、红薯他前些日子去地里看过,种种仙界种子播下的粮食皆已硕果累累,只等着夏日的骄阳再添一把助力,原本,还有短短一个月,秦国便能迎来百年从未有过之大丰收
这时,在一处偏殿设坛焚香求问天意的老巫师,踉踉跄跄迈步进殿,阖门后上前悲呼道,“王上,请速速做好各地抢收之准备,拖不得了!老臣以毕生之力占了三卦,卦卦皆显示,这雨,要下满一个月才会停此乃天不助我大秦,是天不助我大秦呐”
说着,他如树皮般布满褶皱的脸上涌出了泪水,若是现在冒雨抢收,今岁秦国之收成,将比预期足足减少七八成,王上与国人盼了一年的丰收盛况,却会迎来收成与往年差不多的无比失望。
再者,即便抢收亦无法数日而割完,这连月泡在雨中之小麦菽豆,恐有不少会发霉,来年亦难做种,举国皆苦啊!
嬴政迅速下殿,稳稳扶住对方冰凉的手,沉声道,“寡人方才与李信以仙物通了音讯,毗邻太原郡一带赵地亦有暴雨,想来这天道虽不肯助我秦国,却也不肯助赵国”
待秦国熬过此劫,必能成功灭赵!
老巫师颤抖翕动着嘴唇,欲言又止数次,终于压着嗓门道,“王上,天意既将福星赐予您,您何不去求他助大秦度过此难关”
话音未落,君王便决然抽回了扶他的手,负手转身疾步朝殿上走去,半晌不语。
片刻后,他清冷的声音终于响起,“大巫,你当知晓,上古之时,水神共工与火神祝融那场混战,引来不周山倾倒,人世间天倾东南,地覆西北,若无女娲上神炼石杀龟,这人间,焉能存复哉?”
老巫师皱眉思索片刻,慢慢摇头道,“王上,臣年迈老聩,不懂此事与您求福星有何干系”
嬴政盯着对方,一字一句道,“上古神书有言:诸天万界,雨水界皆归共工所管,此战,正因祝融插手人间降雨一事引起,连他这般赫赫威名之大神,亦堪堪只能与共工打成平手,吾儿若插手此事以仙术强行阻断这暴雨,他一个个小小福星,如何敌得过共工之报复?天意既让他成了寡人之子,寡人便要护他一世周全!”
老巫师心头一颤,急忙提醒道,“可王上,他并非您之亲子啊,何必如此”
嬴政肃色打断他的话,“胡亥虽是寡人之亲子,大巫所占之凶卦又是为何?寡人与福星既是父子,这情分便不因血脉而亲疏。他已为我大秦已带来太多好处,岂能事事皆指望着他出手?尔等当适可而止!”
老巫师还要再劝,嬴政在人前罕见地带了些怒气,冷声道,“我大秦立国数百年来,所遭之天灾不胜其数,当日未有仙童福星襄助之时,大秦不也照样捱过来了么?便是立刻命人开始抢收,这等高产粮食之产量,也能保住往年之收成,大巫且先下去吧!”
说着,便挥手命蒙恬将老巫师扶去一旁的空殿休息。
蒙恬忙上前扶着扶着对方出殿,暗道,王上言之有理,若九公子真因阻拦洪灾一事,被那位上古大神所害,那便是整个秦国对不起九公子了——秦人绝不能如此贪心不足!
嬴政望着蒙恬重新阖上的殿门,暗暗叹了一口气,他何尝不盼着秦国能即刻暴雨骤停?
但以小崽之心性,若能轻易解决此事,定会主动扮做老神仙来帮秦国,他眼下不主动提,便意味着此事极为危险
自己身为君父,又怎可拿小崽之性命安危,去为秦国换一个丰年?此事绝不成!
他稳了稳心神,坐下亲手写了一封命各地即刻抢收之诏书,正要唤人进来,却见明赫兴冲冲推开殿门跑进来。
君王神色一变,急忙大步下殿抱起小家伙,摸着他的头发嗔道,“这般大的雨怎跑来了,当心打湿”
说到这里,他却猛地顿下话头,不对,小崽的头发并未打湿!
这时,明赫一脸神秘地凑上前,压低声音,“父王,您再摸摸孩儿的下裳,也没湿呢!”
说着,他又朝外伸出一只小脚丫,笑嘻嘻道,“鞋子也没湿哟!”
嬴政轻轻按住他的小短腿,摸了摸下裳与袜子,果然皆未打湿,这才放下心来道,“吾儿莫非是让宫人撑笠抱来的?”
但想想又不太对劲,便是蓑衣斗笠在身,这般暴雨之下,总也会被淋湿几处。
明赫却搂着父王的脖子,悄悄道,“不是的父王,孩儿方才在殿中午睡,梦里忽然来了那位老爷爷,就是父王认识的那位他说秦国有洪灾暴雨,可用此‘云消雨散珠’化解,让我来送给父王哦”
说着,腾出一只小手取出钱袋,掏出一颗珍珠大小的莹白小珠子,得意道,“孩儿戴在身上试了试,是真的哦!”
实则,这是他和系统废寝忘食搜便整个商城找到的,根据系统用气象计的预测,这雨一下就要一个多月才停,但地里的庄稼再泡半个月就全烂了!
所以,他一得到黑科技全自动农耕时代的宝物,就急急跑来了,实在等不及晚上入梦再给父王。
嬴政抱着他的手却微微颤抖起来,小崽要助秦国?此事于他,可有半分危险?
君王强自稳住心神摸着他的小脸,试探道,“那位老先生若给了寡人此物,可会惹恼共工?”
明赫眨巴着圆溜溜的眼睛看着他,面不红心不跳地撒谎宽慰道,“不会的呀,老爷爷说共工根本打不过他的,父王,我们快来用它试试吧”
他边说,边献宝一样把珠子递给君王,嘿嘿,一个根本不存在的神话人物,肯定打不过有系统金手指的我啦!
嬴政这才暗松一口气接过珠子,问小崽要怎么用。
这时,刚又细细看了一遍说明书的系统急忙出声道,“宿主宿主,根据能量守恒定律,这雨只会被这珠子启动第四天灾转移到废物时空,并不会真的消失哦,你想好要把它转移到哪里去了吗?”
明赫毫不犹豫道,“听说,瀛洲那边有种永远学不会做人的野蛮直立人,我们不如将这些宝贵的雨水送去,让他们多接受一下文明的洗礼?”
系统忙设了个废物时空的坐标,又提醒道,“宿主,这价值一亿的破珠子还赠送了彩蛋,很适合君王收买人心的!你快让秦始皇亲自止雨,最好再骗他说几句虔诚祈祷的话”
于是,在明赫贴心的指导下,君王命人取来一小碗清水,将这珠子放进去融化后,亲自端着碗来到殿外丹墀处,以手蘸水朝空中洒去,边洒边无比虔诚地朗声祈求道,“寡人嬴政恳请上苍怜惜我秦国之民,将这暴雨速速退去”
随着他的声音和动作,随着碗中水的减少,殿外的磅礴大雨,渐渐变成了淅沥小雨,当碗中最后一滴水洒尽之时,空中最后一滴雨也停了下来。
在场所有卫尉宫人看向君王的眼神,登时都变得狂热无比,看,大巫祈祷无用,众人祈祷无用,但他们的君王一祈祷,这来势汹汹看不到尽头的暴雨便停了!
这便是上苍之子独一无二的能力,秦国,只有王上能与神灵对话!
他们不知道的是,嬴政祈神的一幕,已被“云消雨散珠”的彩蛋——自动投放到秦国各地的上空。
各地倚在门前为收成唉声叹气的百姓们,忽然看到空中出现一位身穿玄衣纁裳的威严君王,正举着一碗普通的水,以宽袖挥手朝天空洒着,边洒还边祈祷着,正在他们惊疑不定间,却发现当君王消失之时,空中如盆倾倒的雨水便跟着停了!
对这时代重视祭祀鬼神的古人来说,这场面非但不会让他们感到害怕,反让他们眼中闪现出狂热的欣喜,认为这是真正能与神灵沟通之人才会出现的仙境幻影,毕竟,这世间还常有巫师能召来亡灵附身呢,这些神迹传说他们早就耳熟能详,今日不过是亲眼所见罢了。
但众人通过服饰和对方的祈求词知晓,那天上祈祷之人是他们的王,是秦王!雨停了,可见他们的秦王,果然是被神灵接纳的人间君王!
很快,连地上淹至小腿处的雨水,也迅速消失不见,外面又恢复了夏日的和煦与干燥。
一时,众人哭着笑着高兴着跑出去跪作一团,将人世间所有最吉祥的祝福,统统真诚地献给了他们的君王。
而那些眼看田地就要被水淹的韩魏之民,更是欣喜跑出去查看农田,待看到一切已恢复原样之时,纷纷在田埂边面朝北面哭着跪谢君恩,原来,做了秦人,他们便真能享受到秦王之恩泽庇护!
这一刻,便是那些暗怀鬼胎的韩魏贵族,都歇了往后造反的心思——秦王乃真正的上苍之子,他灭六国乃是天意所归,何人又能与天作对?
身处阳武郡郡衙的韩非,则抚须轻轻笑了起来,原来,这便是咸阳有龙气聚集之缘故,秦王这位天道之子,必能顺利推行仁政。
萧何站在他身后望着天空,眼中现出浓浓的膜拜之色,那日殿试他便以相面之术,看出秦王有浓郁紫气环绕,原来,他确乎是能通达天上仙界之真龙之子!
而咸阳城中的刘季则望天喃喃道,“我王天子也!壮哉!”
正躺在床上气息奄奄的治粟内史,闻讯后一骨碌翻身下地,待跑去院外一看,果然如此!
他先前因暴雨带来的气若游丝之病状,顿时消散一空,笑呵呵中气十足地喊道,“快备车,老夫要去看棉花!”
无人知晓的是,另一个废物时空中,由于秦国的雨水太多,而瀛洲又太小,还未等系统规则将雨水倒完,这座准备开启工业化转型、好伺机抢劫白富美古典邻居的小岛便被淹没了,从此,东海的面积又大了一点
秦国的暴雨解决了,但赵国的尚未解决,与太原郡一地之隔的赵国北地,雨势虽小了下来,却并无要停歇之意。
李信原本想带着精兵打道返回咸阳,但转念一想,如此时机,正好能为李牧搭把手,顺势为王上争取几分此人感激之心,便按原计划继续赶往代郡。
随着邯郸的雨势渐渐小了起来,赵王再看那些北地各郡送来的加急文书,便感到十分厌烦——净是来问他要人要钱的!
他此刻正举着被雨打湿的竹简,对刚进殿的郭开抱怨道,“天要下雨,寡人能奈之何?李牧真乃废物,竟敢让寡人拨钱修代郡之沟渠,我赵国国库之钱粮,可不是为那等贱民而备的!”
他登基后在郭开的建议下,将邯郸以外的各地一切水利修复工程全停了下来,笑话,君王合该享受万民奉养,哪有君王反过来掏钱掏粮帮贱民修水渠的?
赵国因商业繁荣,国库之中的黄金珠玉远比秦国更多,在他心中,为国兢兢业业的王公贵族们,自然可以脚踏宝珠鞋、身穿金缕衣,但那等只占便宜、不思回报的卑贱之民,也配花国库钱粮?呸!
郭开忙柔声劝了几句,又从怀中取出一份绢帛,压低嗓音道,“王上,那李牧不管要钱要粮,还是要人,你皆不能答应啊!您请过目代郡传回之消息,此贼,早与秦人有勾结!”
赵王急忙打开绢帛,看着看着,面色愈发铁青起来,“寡人竟不知,早在桓猗攻打宜安之时,李牧便与他眉来眼去了这狗贼还敢在代郡之地,散发寡人对我儿不善之流言”
郭开一脸痛心疾首地又摸出一块绢帛道,“是啊王上!那桓猗退军前,竟派人给李牧送了信这是他身旁一位近侍当日奉命销毁此信,为揭发此贼之阴谋而悄悄留下的您看,这正是秦人之绢帛与文字”
赵王接过一看,果然是秦篆!待他细细看来,更是目眦欲裂,咬着后牙槽一字一句道,“好哇,秦军退兵去挖黄金!秦国之黑金,不正是黄金么?桓猗竟早在那时,便将我儿带去的好运之事全然告诉他了,而李牧这贼子,竟敢死死瞒着寡人,做出一副浑然不知之态,该死的东西”
郭开暗暗狂喜不已,但他知道王上最大的顾虑在哪里,忙添油加火地暗示道,“王上,我赵国如今大将凋零,赵葱虽颇有将帅之才,可惜却太过年轻了些一时无人可取代李牧,若王上将他召回斩杀,恐怕雁门代郡的匈奴人又要起乱不如暂且忍他几年?”
赵王原本有些顾忌若杀了李牧,边境将再次不稳,毕竟此人是先王临终前一再叮嘱他要重用的.
但郭开之言让他茅塞顿开,遂冷笑道,“哪一位大将不是从年轻时做起的?赵葱虽年纪不大,我看他倒比李牧要稳妥,再者,李牧这等背主之臣,有何面目再多苟活一日?即刻派赵葱带五千精卫去代郡接管兵权,再以叛国之罪将李牧就地斩杀!”
第85章
五日后, 待赵地中原各郡的雨势愈发地小了,当日以万斤黄金贿赂郭开,换得此番被他举荐取代李牧的赵葱, 便兴冲冲带着君王的诏令和五千邯郸精卫赶往代郡。
出发前,郭开再三叮嘱他,定要一到代郡便立马斩杀李牧, 绝不能让此人有片刻逃生之机。
虽然马上就能杀了令他厌恶的乱臣贼子, 赵王心头却并未感到有几分轻快。
因为,受灾严重的北地各郡县仍在源源传来急报,称暴雨不休、河水满溢、堤坝陆续溃塌, 多地低洼民居被淹,牧场农田积满雨水洼泥, 驻守的士卒仅靠石锄和双手掏挖着实太慢,恳请朝廷速速拨发钱粮, 以让各地购置铁锹铁锄等工具清渠, 同时, 溃塌的河堤亦需重筑堵口
这回, 不仅是郡县官员在催他, 便是邯郸的大臣与宗室,也开始纷纷上奏劝君王, 尽快疏通河渠、浚导积水,以免耽误今岁秋收, 和影响北地马牛羊之草料收成。
赵王只得硬着头皮召人来算了一笔大账, 这一算, 他的脸登时更黑了——为这等无用之沟渠, 竟要耗费朝廷数万斤黄金与数十万石粮食。
休想!
是以,无论大臣们怎么劝, 他只一口咬定,朝廷眼下刚送了四万匹马与元城给秦国,国库之中再无多余之钱粮。
如此一来,邯郸君臣便陷入僵持之中。
这些赵国大臣们,纵是再随波逐流,平日丝毫不敢反对郭开之意见,这会儿也不敢拿水灾一事当儿戏,若北地几郡皆陷入重灾,赵国引以为豪之巨量牲畜,将面临九死一生之危机,治水乃当下第一要务!
故而,他们执意守在龙台宫劝谏,恨不得将此事掰开揉碎了说开来,以劝服这位不学无术、根本不懂朝政利弊的君王。
北地云中、雁门、代地三郡,不但有农田千里种满菽麦,更有广袤葱郁的大草原为赵国养着无数马匹牛羊,若朝廷放任不管,损失的可不仅是即将收获之农作物,还有那些肥美的马牛羊,也会因草料被泡坏而大量饿死,再者,水患之后必有瘟疫,到时北地恐会死无数百姓,加之因水灾带来的饥荒
而君王若早些拨款项给他们治水,不但能保住北地今岁之粮食与牲畜,还能防止数年间再遇暴雨而再次致灾
哪知,众人费尽了口舌,轮番上阵劝了半天,赵王听完却一脸神色愉快道,
“这大雨,既然是百年才一遇的,北地众人忍忍不就过去了?若要寡人拨付这许多钱粮修沟渠,却只能用这一趟,是何其可耻之浪费啊!至于闹瘟疫么,说起来倒是正好,我赵地本就人多地少,那些北地之蛮夷并非我赵国本土之人,若他们皆能死于这场暴雨之中,寡人倒可顺势将中原之民,迁去北地耕种放牧!”
当年赵武灵王歼灭中山国后,又一鼓作气占领边境的林胡与楼烦两国,并将这片区域与代地一道,改称为云中、雁门、代郡三地,便仗着这片地势开阔的水草之利,大肆扩养畜牧业与开垦荒地。
故而,赵国北地云中雁门民众,多是林胡二国牧民的后代,他们是极擅养出肥美强壮之牛羊马匹的。
大臣们一听他这话不由面面相觑,这一刻,他们竟从旁人的眼睛里,看到了对自己深深的鄙夷——收受贿赂换来的这君王,眼前这从未受过储君教养之人,着实不适合做一国之君啊!
且不说世代农耕之民,迁去北地能不能养好牲畜,就拿修缮河渠堤坝之事来说,如今花销甚大,乃是王上登基后数年未管过它们呐,若他能如秦王那般,年年命人查缺补漏修缮,又哪至于要一下掏出这许多钱粮?
想到那位雷厉风行的秦王,大臣们一时更有些胆战心寒,正要再劝,却见郭开笑眯眯上前道,
“王上,要想解决此事倒也不难,臣有一计,既能让北地官吏看到王上赈灾之诚心,又可让国库少出银粮!”
赵王急忙欣喜下殿问道,“爱卿有何妙计,快快说来!”
郭开笑道,“王上可沐浴斋戒一日,亲自在邯郸设下祭坛,沉二十名童男童女于洺水,再伐鼓而行雩礼,以祈河神早日止雨,待雨停,河水自会退去,稼穑牲畜亦可得周全,如此,北地困境便迎刃而解”(1)
赵王抚掌大赞,“相国此计妙哉!”
这计策对他而言只需花些祭祀牲畜,无须购置大量昂贵之铁器,自是极为划算的,是以,赵王当日便赶走群臣,开始在宫中斋戒,再命人从城中寻来二十名长相喜人的童男童女,次日,便冒着细雨亲自前往洺水河畔,一板一眼地行起了雩礼
而浑然不知厄运将至的郡守李牧,每日则忙碌在北地的大雨中,一趟趟带着士卒四处抢收粮食、疏浚积水、搬运道路泥石、在高处为民屋受灾的百姓搭建草棚,盼着朝廷能尽快将抢修河道堤坝的钱粮送来——
他已将郡衙留来备用的钱粮,取半数购置了铁具与麻袋,命人用铁锹铁锤从山上取来山石,加之以麻袋中的泥土,堵住数个源源往平地灌水的堤坝大缺口。
这时期修筑堤坝与城墙,皆是以黄土为材料,两面再以绳索木格为框固定,搅拌后的黄土泥导倒进去后,再让成年男子站上去用力踩踏夯实,但如今水势湍急,黄土一冲便散走了,故而才想出以山石和麻袋套泥之计。
今日,代郡的大雨总算小了下来,披着蓑衣的李牧便带着副将,前去查看低洼处被水淹没的牧原。他站于泥泞的道旁,看着往日葱郁茂盛的牧草,早已被暴雨尽数摧倒在地,心中只觉痛心不已。
这时,他身旁年近半百的副将庞钟,却担忧地叹道,
“此雨若再绵绵不休,我代郡牧草,恐全会被泡致腐烂,牛马之草料危矣眼下虽已堵住缺口,但暴雨若再持续,先王时期便被忽视的北地河道,恐将再次被洪水冲垮再有,此番不少鼠蛇野物溺于水中,亦需命人尽快挖坑掩埋,以防疫病”
被边境的夏风吹得愈发黝黑的李牧,亦拧着眉头道,
“眼下只盼这雨能速速停下,朝中能尽快将赈灾筑堤之钱粮运来,待这雨一停,我等便要速速将代郡河道沟渠修整一新,切不可再心怀侥幸好在前来代郡之各处道路,眼下皆已疏通修整,倒不耽误朝廷运送物资前来”
谁能想到,数十年从未有过如此暴雨洪灾的北地,此番会遇到这一遭天灾呢?
庞钟左右看了看身后的士卒,拉着他往前走了几步,小声劝道,
“将军,朝廷如今还未派人前来,想来是指望不上了还请将军早日做好打算啊!”
李牧望着远方的黄土大道,摇头道,“王上虽昏聩,此等大事当前,想来也是通晓些事理的且先等一等,代郡数十万百姓在此,朝廷虽不会补贴百姓之损失,但有满朝公卿劝着,这尽快修筑河道一事,想来是能成的”
庞钟却忧心忡忡道,“下官倒不这么认为,郭开一人之言,在王上心中便可敌千军万马再者,今岁代郡抢收之粮远不及往年一成呐,被水冲走之牛羊亦有数百头如今郡中只余两三月之粮,待过两月与朝廷一核账,这挪用款项购买铁具之罪,大不利于将军呐若朝廷迟迟不拨款”
李牧快速盘算一番郡中的人口、草料、余粮后,终于沉声问道,“按你之意,本将该如何是好?”
庞钟再次将他拉着往前走了走,待离身后的士卒愈发远了许多,才停下压低嗓音飞快道,
“下官以为,眼下唯有自救!郡中储备之草料,全然养不活这数十万头牛羊马而代郡百姓仅凭这不足一成之粮,更熬不过这个冬日将军不妨派人乔装一番,暗中联络各国游商,以半数之牛羊换成钱粮,如此,不但能补上郡中钱粮之空缺,亦能为郡中百姓发些口粮,让他们能捱到明年届时,将军只需向朝廷回禀,那些牛羊全被洪水冲走了”
李牧闻言瞳孔猛地一缩,低声斥道,“庞钟!本将视你为军中清流,与郭开那等奸贼绝非同路之人,你竟敢让我监守郡中之牛羊而自盗之?”
庞钟垂眸掩下精光,嘴中仍是低声劝道,“我此言确是大逆不道,但,纵便将军要按军法处置我,我亦不悔提出此计,因为,我还有良心,而非郭开那等黑心黑肺之奸贼!”
“若非我赵国君王数十年来,荒置这代郡沟渠、以致泥沙淤堵河道,即便暴雨来临,代郡绝不会四处河堤决口大水淹城,亦至多不过损失三四成田中作物,而这牧场之草,这四处之民居,更不会被决堤的河水淹没百姓们既因君王之昏聩而遭受无妄之灾,这笔债,本就是朝廷该偿还他们的”
他见李牧目光沉沉怔然不语,正要再次开口劝,却见对方上前一步,声音几近微不可闻,
“罢了,你悲悯万民,自是让本将十分敬重,但此事干系重大,我等今日若开了这道口子,便将把柄授与军营众人之手,往后若再遇洪灾,恐怕趁机贪墨朝廷牛羊马匹者,将不知凡几,再有,军营之中人多口杂,若稍走漏一丝风声,便会引来抄家灭族之大罪”
庞钟忙道,“下官愿带手下亲自操办此事,绝不让人看出将军已知情,届时便是事败,朝廷亦绝不会追查到将军头上”
李牧不知身旁这并肩作战多回的同袍,前些日子早被郭开以黄金五百斤收买了,眼下,正设法编一堆他喜欢的言辞,怂恿他犯下个滔天大错呢——
郭开要的并非是李牧一人身死,而是将在赵国颇有根基的李氏一族满门抄斩,他眼下必须拿到足够的筹码,以逼赵王下此决心!
李牧正要解释他打算到时捐出家中粮食来周济百姓,却瞥见前方大道之上,隐隐有一队驮着马车之行人,他飞快转身一跃上马,欣喜道,“前方数百人之车队,定是朝廷押运钱粮来了,本将先行一步!”
说着便扬鞭策马而去,庞钟疑惑看着他的背影,暗忖,有郭相在朝中斡旋阻拦,王上不该派人前来啊?
这般想着,他也急忙翻身上马跟着前去。
待李牧策马飞奔而至,见一支约摸四五百人的商队缓缓在泥泞中走来,顿时隐觉得有些不对劲——钱粮辎重,朝廷向来以重兵押运,岂会派支商队前来?
这时,对方打头的马车也“吁”一声停了下来,手执缰绳的御夫是个短衣褐赏的小伙子,形容颇有些狼狈。
对方跳下车后,笑着拱手以赵语问道,“敢问这位壮士,不知代郡城中离此地还有多远?”
李牧边不动声色打量着对方莫名有些熟悉的眉眼,边拱手试探道,“诸位可是从邯郸来的?如今城中四处积水,不少民屋亦被冲毁,近日并无游商前来”
这话,一则是试探对方是否赵军乔军来送钱粮的,二则,若对方果是商队,便暗示他们去了也难做成生意,不如趁早打道回府。
对面英姿勃发的小伙子闻言,脸上的笑容顿时苦涩起来,他解释道,“实不相瞒,我等乃秦国商贩,从太原运了些清热解毒之草药与黑煤,本是想去邯郸售与城中富户的,夏喝草药冬燃黑煤嘛哪知堪堪行至半途,便遇暴雨下个不停歇,唉,草药与黑煤皆被淋湿,守城的阿伯劝我等,说邯郸贵人骄奢看不上这被雨淋过之货物,不如来代郡碰碰运气,我等这才转向前来哪知代郡竟被淹了?”
李牧一听,心头登时涌起浓浓的失望,果然不是朝廷派来赈灾的!
若是走南闯北之商队,会说赵语便非稀罕之事了,他们不会说列国语言才稀罕呢,不过
虽说秦国近月来有解商禁之苗头,但这支商队竟有数百人之众?历来,只有贩运盐铁才会组成这般庞大的商队。
但他转念一想,如今列国之中唯有秦国有黑煤,而草药亦是精贵之物,倒也确实要以多派些人手押运。
见这小伙子正大声呼喊着同伴调头,他忙扬声劝阻道,“若是旁的货物,眼下来代郡还真难卖出去,但这秦国之黑煤与草药,倒确是城中急需的,请列位随我进城吧!”
小伙子却摆手道,“既然城中境况不好,便不劳烦壮士了,这黑煤与柴薪不同,便是打湿了亦能快速燃烧,但若这草药一时卖不出去,反而再水淹受潮而发霉,我等这趟便亏大了我等再去旁的城池看看”
说着,便大声吆喝着后面的马车快些调头。
李牧闻言却是一喜,眼下虽是夏季,空中却无一丝暖阳,暴雨后众人衣物若不及时烤干,极易受寒倒下再者,城中若发瘟疫,有此草药可救活不少人,忙跃身下马上前道,“不知这草药是与黑煤是何价钱?”
小伙子见有潜在顾客上门,忙笑道,“草药论价100钱一捆,黑煤500钱一石,若壮士想买,还可再便宜些”
在列国黍米菽豆不过一石30多钱的年头,这两样皆是昂贵之奢物了。
李牧又问对方这趟拉来多少煤石与草药,很快算出这百来车货物,需黄金二百二十斤,便爽快道,“这些货物我都买了,请各位速速随我进城吧,待送去我府中便可钱货两清。”
小伙子大喜之下正要唤人跟上,他身后之人却上前耳语了几句,登时,他目露质疑道,“不知壮士家中人口几何,可能用得到我这百车之货”
话音未落,跨马跟来的庞钟大声喝道,“大胆商贾,竟敢不敬我代郡郡守!”
说着,他又上前不解道,“将军,您买这些做甚?”
但他是绝计不想阻拦的,即便李牧不私卖牛羊,这偷拿郡中钱粮补堤修坝之挥霍,亦够他吃一壶的了,多挥霍些才好呢
李牧解释了一下,庞钟立马高兴赞道,“将军真乃爱民如子也!”
对面的“商贩”小伙子却受宠若惊地惊呼道,“原来壮您便是代郡郡守,小的方才多有得罪,还请郡守大人多多包涵”
李牧笑道,“何来的得罪?不必介怀,快随我进城吧!”
小伙子却满脸堆笑道,“既然是郡守大人要买,小的便再让利二斤黄金吧,郡守只需给二百一十八斤便可!”
这小伙子正是李信。
当日,精兵乔装的商队驮的,本是些棉布与精盐,但经历一场暴雨后,他敏锐地意识到代郡最缺的乃是药与煤石,正好太原军营旁有煤场仓库,一行人便顺势拉了满满数十车,又在路上恰巧碰到一队贩草药之商队,当即买了下来。
如此一来,待守卫通禀李牧他们所贩之物,对方定会全买下来,如此便能伺机接近对方。
李牧虽不认识他,他往日却是在桓猗府中见过对方画像的,是以,方才一眼便认出来了,但若暴露身份,李牧必会如临大敌般将他们赶出城
李信带着精兵们跟在李牧身后,淌着泥水将货物运到郡衙仓库卸下后,天色已暗了下来。
领了货款后,他正寻思着该如何找个借口留下来,却见吩咐完众人将货物分发下去的李牧爽朗开口道,“这天黑地湿的,天上还飘着雨,你等要找住处也不便,列位若是不嫌弃,可在我这郡中驿馆凑合一宿,不过,只能一二十人凑一间”
李信忙欢喜笑道,“多谢郡守恩典!小的们历来是风餐露宿的,能有个屋子已是天大的荣幸,哪敢嫌弃郡守的好意?”
一行人便随李牧安排的随从前去驿馆住下了,好在此地离郡衙不过两里地。
次日鸡鸣时分,李牧刚起来漱口,便听侍卫一脸怪异进来禀告,“将军,那些秦商天还没亮,便随众人前往河渠去了,那领头的,还带人在挖渠中淤泥引水”
呵呵,定是想攀附郡守的高枝,我赵军有数十万人手,还稀罕你等帮忙?真乃不知所谓的商贩!
李牧一听不由心生疑窦,对方今日不就该走了吗?他急急放下陶碗披衣带侍卫往农田奔去。
抵达之时,果见那自称“信”的小伙子,正带领着那群秦商挽着袖子在挥舞锄头,他忙上前大声劝阻道,“列位请快快上来吧,尔等并非我赵国士卒,实在不必这般费心前来襄助”
再者,对方若是不慎挖到石头,将郡中斥巨资购置的铁锄磕坏了,实在是让人有苦难言啊.
李信却抬首笑道,“承蒙郡守昨夜招待,我等商量过了,愿将家主祖传之挖沟法告知郡守,贵地治水一事迫在眉睫,若用此法修渠,洪水排积之速将加快数倍”
实则,这是他先前监管郑国渠时,学来的一点皮毛。
李牧不由心中大喜,“哦?信小兄竟还知晓修渠之事?还请指点一二!”
对方若全然不懂,又何必留下来惹祸上身?想来,他必是真懂几分的。
李信硬着头皮点头道,“在下略知一二”
说着,他努力回想着当年郑国的侃侃而谈,指着脚下的渠道道,“这挖渠之前,还需先建一道前窄后宽的分水之堤,行同犁铧之状,再分别接两道长堤,一劈为三,由三条沟渠共同分担来势汹汹之猛水,如此,便比这一条沟渠能排走更多洪水”
李牧登时眼神一亮,跳下沟渠一把拉起李信,“信小兄实乃治水之大才也!如此精妙之法,本将平生闻所未闻,还请小兄留下前往四处河道查看,以助我代郡一臂之力!”
李信忙道,“郡守不必客气,只是若要按我之法修渠,这旧渠便不能再用了,届时,需耗时数年、耗钱粮无数”
李牧忙笑道,“信小兄不必担忧,秦国国库之金玉远不如我赵国丰足,亦能花十年修成郑国渠,我赵国岂不能乎?本将已递上奏章,想来我王已派人将修渠所需之钱粮运来”
如此一来,“商人信”便成了“水工信”,也是在这时,李信才意识到郑国之治水之法是何其独树一帜,而王上当年敢冒险重用此人,又是下了何等之决心!
八月,代郡的雨总算停了下来,但一大摊民生之事仍缠绕着李牧,大街之上,原本爽朗爱笑的北地民众,如今只剩双眼茫然无神,对来年的日子充满了绝望,怎能不让他心如刀绞?
如此一来,随着与李信的关系愈发热络起来,李牧开始寻思着,若暗中与这小兄合伙经商,挣来更多钱粮,助代郡百姓摆脱水灾带来的饥荒,倒也是可行的
据他所知,邯郸那些文臣,大多明晃晃参与了城中酒坊与女闾之经营,早赚得钵满盆满了。
正在他左思右想准备开口寻对方商量之时,侍卫来禀:赵葱来了。
李牧压下心中疑虑,前脚刚出院子,便见赵葱举起诏书厉声道,“赵国将士听令!本将奉王上诏令,前来接替代郡郡守之职,即日起,这北地数十万大军由我来统领,李牧,将兵符交来吧!”
说着,在郡衙众人的诧异中,命人将诏书传给他看。
李牧强行压住心中愤怒与不解,打来绢帛一看,果然盖了他熟悉的赵王印玺!
再一想到赵葱素来与郭开走得极近,倒也立刻明白这是怎么回事了。
总归,无论他心中是如何波澜起伏,此刻在外人看来亦是面无表情的。
他交绢帛递给那侍卫,平静道,“代郡刚遭百年不遇之洪灾,诸事尚未妥当安置,赵将军不必急于一时,还请待我将百姓与沟渠”
话音未落,却听赵葱怒吼道,“李牧,你竟敢违反君王之诏令,是要造反么?还不速速交上兵符!”
李牧暗叹一声,心知此事已成定局,便命人取来兵符,哪知刚交到赵葱手上,便听对方狞笑着突然大喊道,
“王上有令,李牧暗通秦将桓猗,出卖赵国之利益,命本将当场将这叛贼斩立决!本将出发前,相国亦有叮嘱,今日能斩杀李牧首级者,受上赏,可得黄金千斤,给我杀!”
这不过一瞬之间,便突如其来的变故,不但让李牧愣住了,便是追随李牧多年的郡衙侍卫,一时也没反应过来。
直到看到赵葱带来的精卫当真蜂拥而至,他们也急忙拔剑上前与对方厮杀起来,一时兵器交接铮鸣声不断。
赵葱见李牧已怒气腾腾抽出长剑,急忙收起兵符,也加入了混战。
李牧边挥剑边厉声道,“赵葱,还不速速收手?本将要去邯郸找王上陈情!本将从未与秦人有过来往!”
赵葱皮笑肉不笑道,“可惜啊,王上无心再听你这叛贼狡辩,受死吧!”
莫说如今为治水抢草,代郡军营数十万将士皆在各县乡奔波,便是他们今日在场,如今,赵葱才是赵军主将,若是襄助李牧,他们亦将面临灭族之灾。
郡衙这些留守的侍卫,虽愿以死效忠李牧,但他们这两百人又如何敌得过赵葱带来的五千人?
很快,李牧虽不知事态为何会突然发展到如此境地,但他看着同袍接二连三死于自己人之手,早已杀红之眼,几乎是陷入癫狂之态地边挥剑边大声喝着,“退下!尔等速速退下!赵葱要杀的是我,与尔等无关!赵葱,放他们走!”
赵葱冷哼一声,“相国要我等亲手砍下你这逆贼首级,这等蠢货死有余辜!”
李牧大吼道,“本将从未通敌叛国,为何要这般自相残杀?”
赵葱冷笑着一言不发刺向冲上去的侍卫,招招致命。
那些侍卫们依然默默咬牙上前,试图杀出重围,奋力拔剑挥向精卫。
能为将军杀出一条逃生之路,能为将军而死,他们无怨无悔!
为黄金杀红了眼的精卫们,亦以极其威猛之势挥刀砍向郡衙侍卫,一个,两个,十个,一百个
也不知多了多久,倒在血泊里的侍卫越来越多,围在李牧身边的侍卫越来越少,此刻只剩下稀稀疏疏的二三十人,正被如狼似虎的赵国精卫团团围住。
李牧虽是战无不胜之大将,却也是肉体凡胎之凡人,这般以两百人对五千人之刀剑厮杀,他亦是受了伤。
赵葱得意地摸了摸头上的玉冠,笑眯眯举剑上前指着李牧道,“你看,你若主动朝本将这剑奔来,他们本不必死的,分明是你贪生怕死,才拖累了他们,呵呵,战神李牧?不过是丧家之犬耳!”
那些二三十个皆受了伤的侍卫里,有人却厉声道,“休要胡言!将军活着可护住赵国万万人,我等活着却连将军一人也护不住,死又何惧之有!呸,我等皆是自愿为救将军而死!”
侍卫们忍着刀剑之伤,异口同声道,“我等皆是自愿为救将军而死!将军,对不起!”
对不起,我们今日纵是死了,也没能护住您!
赵葱将剑锋指着这些侍卫,面目狰狞道,“好啊,你们既然这般喜欢死,便一道去黄泉作伴吧,给我杀,砍下李牧之头颅,其余人拖去乱葬岗喂野狗”
李牧压住左手血流不止的伤口,英雄末路,原不过是瞬息之间,原不过是如此不堪呐
他认真看着侍卫们的面庞,认真道,“多谢列位!黄泉路上,我等”
话音未落,站于外围的精卫之中,却响起一阵鬼哭狼嚎之声,赵葱猛地转身上前一看,却被一道火红之物砸中下腹,登时翻滚在地,嚎得比精卫们还响亮,越来越多的火红之物砸在他们身上,院中立刻陷入恐慌的混乱之中。
赵葱却指着一个没被砸中的精卫,忍痛吼道,“蠢货,你是猪狗吗?还不快去砍下李牧的头颅,快去!”
精卫这才回过神来,黄金千斤,是我的了!急忙喜滋滋举剑跑去。
下一刻,赵葱却听到他比死了亲爹还悲痛的声音传来,“李牧去何处了?!李牧呢?”
他们并不知晓,李牧与那二三十个侍卫,此刻正坐于数辆疾驰的马车之中,一路逃离代郡而去。
李牧看着对面熟练扯着麻布、以军中手法为自己包扎之人,脑中已飞快浮现一个本不可能的答案,心绪复杂开口道,“你竟是秦国军中之人?此番要将我带去何处?”
第86章
第86章
他对面, 正低眉垂首认真为他包扎着左臂伤口的,正是前几日被他视为治水大才的“信”。
若说方才,对方趁郡衙大乱将他们带上马车之时, 他心中充满了无尽的惊诧与感激;那么此刻,对方毫不遮掩的熟练包扎手法,却让他心头涌起太多猜疑。
须知, 要到数百年后的隋唐时期, 才开始为出征的将士们在军营配备一定数量、涉及内外伤病与针灸的军医,正所谓“尚医军主、医药之人,二十人以上, 以兵数增之”是也。(1)
而在眼下这战国乱世,列国大军开拨之时, 至多会如《六韬龙韬王略》之兵书所言,为王者之师配备方士或巫医两三人, 以简陋的草药和他们炼制的丹药来为将士们“除百病”。
这所谓的除百病, 实则一病也除不了——医士人数比起动辄数十万大军而言, 实在太少了。许多厮杀时受了外伤之士卒, 常常还未等到医士到来, 便已在失血过多、伤口化脓感染的痛苦中死去。
纵便他们能侥幸得到医士的照料,喝下那等清热解毒的草药, 吃下那等让人亢奋的丹药,也不过是图个精神寄托罢了, 死活伤残全凭天意。
正因如此, 列国经验丰富的大将通常会在操练新兵之时, 将一套通用的包扎之法授于士卒, 若他们对阵时被刀剑伤及要处流血不止,便能及时扯破军袍包扎止血, 至少不会因失血过多而死亡。
是以,李牧据此,笃定对方必是秦国军中之人,很快,一连串的疑虑便随之而来了——
既然如此,追随对方的五百名“商贩”又是何种身份?此人隐瞒身份接近自己,究竟意欲何为?他们在自己遇难之时,正好出现在郡衙之外,当真只是巧合吗?
面对他的质疑,对方只似有似无“嗯”了一声,手上麻利的动作并未停下。
李牧的面色顿时愈发严肃起来,他开始以一名将领的专业目光,认真打量着面前的年轻人:他的呼吸十分轻缓,手劲很稳,扯着麻布条的右手指腹之上,还有一层薄茧
乃是长期持剑练武之人!
他脑中登时一道惊雷闪过,倏地抽回左手,瞬息之间伸出未受伤的右手,一把用力扣住对方右手之命门,厉声道,
“竖子!原来你并非秦国之士卒,而是秦将!此番赵葱前来代郡杀我,必是你秦国对我王所施之离间计,否则,你又岂会恰好带着商队前来接近我?哼,秦王先以计令我王派人杀我,再命你赶来代郡来救我,是想以恩人自居?他倒是煞费苦心,颇看得起我李牧!可惜啊,我李牧一生行事光明磊落,最恨蝇营狗苟算计之徒!”
“你秦国号称中原第一强国,却不敢与我在战场上一决高下,只敢暗地里施行这等阴谋诡计,着实令人不齿”
身为立誓要守护赵国百姓的将领,他自是半分不喜秦国。
说到这里,他手上加了几分力度,喝道,“马上命御者停车!本将今日便是死在赵国,亦绝不会踏上你秦国之土半步!”
也难怪他会骤然生疑,这时代,非但读书识字是贵族专有的权力,便是武术亦只有贵族子弟才习得起——莫说授业师傅昂贵的束脩,便是一把青铜或铁制刀剑,也动辄要数十斤黄金,穷人如何能买得起?
而列国军队之士卒,多是被朝廷征召的穷苦庶民,又何来钱粮长期习武?
再以他知晓的秦国军爵之事而言,原本是人人皆要为功业而上战场的,但豪强贵族们多会选择捐粮千石,来为子孙换个爵位,再设法以其他途径立功——即便偶有这等富家子弟充当秦卒,他们向来自持身份,又岂会在代郡亲自下河渠挖淤泥?是以,他迅速判断出对方乃是秦将。
若今日之事乃是秦国离间计,他只会愈发厌恶秦国,绝不会跟着此人前往秦国效力!
但李牧未料到对方亦是当世名将,加之自己眼下终究被赵葱带来的精卫伤了一臂,力气有些不及往日。
下一瞬,方才还一言不发的李信,便飞身一跃使了个巧劲,反客为主将他的右手压住。
李牧奋力用左手去反击挣扎着,正要怒吼一声“士可杀不可辱”,却见对方硬朗的面庞上浮起无奈之色,率先开口道,
“叔父,事情并非如你所想那般,我王并未插手赵葱之事,亦未施甚离间计,此事稍后我会向你解释你左臂之刀伤力道极深,险些便伤到了骨头,切莫再用力”
李牧闻言猛地停下挣扎,死死盯着对方的眉眼看,面色却愈发愤然起来,“信信?你竟是李信?!”
他先前判断此人为庶民,亦是因对方自称名为“信”,并无姓氏,在秦国,确有许多这样有名无姓之庶民。
而李信,乃是大名鼎鼎的陇西郡守之子,更是列国颇为忌惮的年轻一代秦将。
好哇,怪不得先前于道旁初见之时,便觉得此人莫名有几分熟悉,心生亲近之感,原来,这小子眉眼有两分肖似我!
李信指着他左手麻布上,新渗出殷红一片血,急切道,“是也,叔父,侄儿正是李信!你莫要再动了,看,这臂上又流血了,须得快些止住”
说着,便伸出另一手去捉他的手臂,李牧将左手一挥,躲过了对方的捉拿,边盘算着何时跳车逃走胜算最大,边沉声道,
“莫要喊我叔父!你我两支各事其主,手握数十万大军,本该此生避嫌,秦王此番竟命你乔装前来,岂非想借机令我王误会?这等诡计,不是离间计又是甚?罢了,看在你我未出五服的份上,我今日不杀你,还不速让马车停下!”
李信却露出一丝淡淡的微笑,“可惜叔父如今一臂负伤,倒未必杀得了李信,不如让我先替你包扎好?”
“再有,以叔父行军之智谋自当能想到,代郡距邯郸数百里,便是快马行走一趟亦需数日之遥,若我前来是为离间计,岂有前脚刚到代郡没两日,亦未对外散播我之秦将身份,这离间计便骤然成了的?而方才赵葱念的诏书上,并无半字提及我李信之名,赵王要杀叔父的罪名,是‘与秦将桓猗往来’,可见,要置你于死地的并非我秦人,而是赵国朝堂之人啊”
虽然,王上此番确实是派他来行离间计的,但这计谋还未来得及使出去,赵王便要自毁栋梁,李信又岂会让秦国在李牧心中,担下这以计谋人之名声?
总归,无论李牧怎么想,他皆会一口咬死不承认——没做便是没做,今日他乃是清清白白以局外人之身份,搭救李牧于性命攸关之际,问心无愧。
李牧听了这话,今日接连被意外刺激得有些糊涂的大脑,顿时渐渐清明了起来。
是啊,虽然李信带五百秦卒乔装为商贩来接近我,为的必是施行这离间之计,但眼下,赵葱夺他兵权、他我侍卫、要他的命,口口声声说的,皆是他与桓猗有勾结
他蹙起眉头细细回想着,莫说私底下与桓猗有何往来,实则自从秦国上回佯装攻邯郸实则灭魏之时,桓猗不顾名声猝然收兵撤跑后,自己便从未再见过此人
此番朝中进献谗言之人,必是郭开那奸贼,但王上又是凭借何种证物,信了这子虚乌有之言?
这时,他脑中忽然白光一闪,猛地想起一年多前那场宜安之战,桓猗退兵时给他写了一封密信!
当日他给司马尚看过后,便将其带回邯郸本想进宫时呈给君王,对方却劝他,以君王之昏聩与郭开之卑鄙,若将此事如实禀告,反会为自己惹来一身腥臊,不如严守口风半句不泄露,是以,他当日便吩咐心腹近卫烧掉那信
想到前些日子那名突然失踪的近卫,他的眼神渐渐冷冽起来,原来,对方是带着那未烧之密信攀上高枝了。
思及此,李牧瞥了瞥臂上被汩汩鲜血染红的麻布,长长叹了一声,
“纵便如此,你此番前来亦心怀不轨,莫再与我套近乎白费功夫,我绝不会为不以阳谋谋国、而擅以阴谋谋国的秦王效力!当年,若非你秦国昭襄王先是命人买通韩将冯亭,假意献上党嫁祸我赵国,再顺势发起长平一战,又在战事中施以离间之计,让老将廉颇被临阵撤下,赵国何至于一败涂地到十室九空之境况?我李牧此生只会抗秦,绝不会降秦”
李信闻言登时也收起了笑容,一脸肃色道,
“叔父既然对我秦国恨之入骨,自可找出种种说辞,将列国常见的尔虞我诈之计,独独推在我家王上一人身上,仿似只有秦国如此不堪你却假作看不见,我秦国历代之君,一不似赵襄子那般冷心绝情,以谋杀亲姊夫谋国,二不似赵惠文王那般见利忘义,以横插秦韩之盟约谋国叔父自然更看不见,兵不厌诈乃列国惯行之招,无论是离间计还是美人计,数百年来哪个诸侯没用过?偏生我秦君一用,便成了擅长阴谋诡计之小人?”
说到这里,他直视李牧的目光,也随着声音而陡然锐利起来,
“非也!至少,我秦国之君光明磊落,从不以暗杀下毒之卑鄙手段前去谋害列国之君,反倒是燕国与你赵国君王,却派人前去咸阳刺杀我王,比起赵王这卑鄙无耻之阴谋,这美人计与离间计,分明是堂堂正正的阳谋!若君王不近美色,国家又哪会被美人蛊惑而亡?若君王不近奸臣,忠臣又哪会被流言中伤而死?叔父,你愿誓死效忠的,便是这样一位卑鄙、好色、宠奸的昏君么?”
李牧看着对方盛满愤怒的双眸,有心想反驳,一时却不知该从何说起,活了三十多年的他,竟头一回因旁人的话而迷茫起来。
他愿誓死效忠赵王吗?不,这任赵王究竟有多昏庸,赵国无人比他看得更清楚,前些日子,在他听闻赵王竟命人前去刺杀秦王、偷盗小公子之事后,便时常于半夜噩梦中惊醒——
他担忧的,正是这愈发癫狂的昏君,哪一日会突然派人来夺了他的兵权,从此,北地百姓将再次陷入匈奴人无尽的劫掠之中。
他愿以死守护的,是赵国百姓。
说起来,他生来已晚,自是无缘亲身参与那场让赵国元气大伤的长平之战,但在父辈的谆谆教诲下,在举国之人对秦人的仇恨下,他在年纪很小时便已明白,秦国,乃是与赵国有血海深仇之国。
待他长大从军之时,秦国早依从范雎的“远交近战”之计,将战略目标从赵国改为魏国,他倒也能在数年间安心驻扎北地,只想着有朝一日领赵国骑兵踏平阴山以北,一举灭了匈奴,如此赵国便能再次崛起,与秦国一决高下。
哪知,当今秦王除掉吕不韦而手握大权后,竟再次将战略调整为攻赵,在朝中哗然大惊之时,他更是数番奉命抵抗秦军之进犯,如何可能对秦国产生分毫好感?
如此心境之下,他自然从未心平气和地承认过,也因对赵国之忠诚,从未敢往这角度深想过——
这五百年来乱世之中,先是各地诸侯纷纷自立为王,后来数百个小国逐一被大国吞并,再后来强国又吞下大国,很快这天下间,除却少数甘为藩属之小国,便只剩下几个强盛大国。
而山东六国之城池土地,又是从何得来的?不也是在波云诡谲的大争之世中,用尽阴谋阳谋,从小国弱国手中夺来的吗?
便是他愿流干最后一滴血守护的赵国,亦是与韩魏合力瓜分晋国而来的,而他视为第二故土的代郡,更是赵襄子设局谋杀代王得来的
如此一来,秦国妄图吞并天下之狼子野心,岂非也正列国妄图吞并天下之狼子野心?
只不过当今这百年里,列国因昏君辈出,而从当日的大国强国,沦落到被他们灭掉的小国弱国之境地罢了。
非但如此,李信有句话还让他生出几分冷汗——纵便变法后的强秦君王,在攻打列国时是如何肆意跋扈,他们却从未派过人,做出谋杀列国君王之苟且行径,而赵王派魏无知刺杀秦王一事,如今却是天下皆知!
若这般细算起来,究竟是哪一国更坦荡,又是哪一国更卑劣?
想到这里,李牧心头的迷惘却有增无减,他无意识地握紧了右手拳头,不,此乃李信诱敌之计,绝不能再顺着他的话想下去
他勉强对李信淡淡笑了笑,站起身道,“无论怎样,君不仁自有天谴之,我身为赵臣,却不该再与你这秦将再有任何纠葛待行至城外,你借我辆马车”
李信见他这般言辞松动,已绝口不再提秦国如何卑鄙阴谋之言,便知晓自己方才之言触动了对方,既然离替王上收拢李牧又近了一步,他岂会半途而废?
遂上前一把拉住对方道,“叔父,你要带着他们回去送死?还是要去邯郸找那昏君解释?你所说的天谴,便是代郡那数十万困于洪灾之民吗?你可看清了,马上要死于今岁饥荒的,不是赵国昏君,也不是郭开奸贼,而是你一心想守护的赵国之民啊”
李牧猛地扭头看他,怆声道,“我此去邯郸,正是为救他们,以赵葱之性绝不会善待百姓,我此番要亲自将代郡灾情告知我王,毕竟此地数十万条人命,皆是我王之民届时,若我一人之死能平息王上之怒火,能为他们换来些粮食,死亦足矣!”
李信急忙劝道,“叔父,你怎的这般糊涂啊,你眼下并非赵臣了!赵王既罔顾事实要杀你,即使你真去了邯郸,他又怎会听你陈情?届时,他定会将你斩杀当场!再者,他若真在意百姓,何不派人快快拨付钱粮前去修河治灾?你若死了,不管赵葱还是赵王,定是不会管他们死活的,届时,这数十万代郡之民,全活不过这个冬日”
李牧缓缓闭上了眼睛,是啊,若君王果真要赈灾,代郡再远,连赵葱都带人赶来了,他数道急奏催促之下,朝廷的钱粮怎会迟迟未到?
若他仍是代郡郡守,自能暗中想些法子救助百姓,可眼下
正在他万念俱灰之际,却听李信扬声道,“但我秦王却能救他们!”
李牧倏地睁开利刃一般锐利的眼睛,“秦王?”
李信顺势扶着他重新坐下,将他左臂渗血的未成品麻布解开,见对方不再挣扎,便重新扯了一截新的来为他包扎,边扎边道,“叔父莫非不知,当日韩国南郡假守宁腾降秦是何故?”
李牧迟疑一瞬,开口道,“听闻,乃是韩王以熟菽豆下发粮种,宁腾为救南郡之民,便与蒙武约定,以得秦国数十万石粮种而降?”
李信脸上漾起了自豪的笑容,“非也,早在蒙武带兵前去之前,我王便力压群臣之反对,对写信来求助的宁腾许下此承诺,再者,非但南郡所发之粮种为熟菽,实则整个韩国各郡之粮种皆为熟菽,是以,在韩国投降后,我王命人运去数百万石粮种救助当地百姓春耕”
李牧听着这话面露诧异,眼中锐色已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涌起的希望之色。
他认真看着对方的面色,试图从中找出一丝半毫说谎的痕迹,谨慎确认道,“秦王竟如此顾惜韩国之民?可我当日听闻邯郸传来消息,却称秦国只给了南郡一地之粮种”
李信边飞快按压伤口止血,将布条裹上去,边冷哼一声,“邯郸传来的消息?那叔父可曾知晓,韩王又是从哪里得来的熟菽种?”
李牧摇首,当日他并不在邯郸,而北地远离中原,许多与列国相关的八卦消息都传不过来——作为忠臣,他自不屑学郭开那般四处安插耳目。
李信抬首看着他,一字一句道,“赵王,是赵王以高产之种为幌换给韩王的!叔父若不信,届时可到咸阳一观,当日我秦国纲成君使赵之际,亦便得到赵王盛情赠送的数车熟菽如此君王,叔父若想指望他救代郡之民,恐怕难于登天”
话音未落,对方左手已微微颤抖起来。
李牧伸出右手按住因极致的愤怒而骤跳如鼓的胸膛,眼底已燃起一片怒火——韩国地贫,全境八成之地皆种满耐贫的菽豆,若以熟菽种哄骗韩国百姓种下,待秋收之时,韩国举国将陷入饥荒之中,赵国便可顺势吞并这弱小邻国,倒也是能坐收渔翁之利。
但这计谋,远比离间计美人计更卑鄙阴险数百倍!
百年间,诸侯皆遵循战事不殃及平民之周礼,而赵王此举,虽可省赵国之兵力,却让上百万韩国百姓面临饥荒之绝境,那可是上百万条活生生的命呐
他本不愿相信此事的,可理智却迅速让他信了——
若硬要说是秦国的手笔,却全然不可能,一则,他曾听司马尚提起过,韩王畏秦如虎,身为藩臣却连秦王赏赐的物品皆不敢近身,全拿去赏了大臣,如此之下,韩王岂会收下秦国所赠之菽种?
二则,前些年韩赵夺城之际,他与守将宁腾交过手,此人心思缜密而睚眦必报,绝非等闲之辈,此事若真是秦国所为,他岂会向秦王求援?
倒是当日,列国因灾星而结盟之际,韩赵两国往来十分密切,而这计谋,亦处处透着郭开那等无耻之徒的影子
这一刻,他终于亲自打碎一切早就该破灭的幻想:如此视庶民之命为草芥之君,确乎是绝不会在意代郡百姓死活的,可自身难保的他,亦是救不了数十万百姓的
思及此,李牧一把抓住李信的手臂,沉声道,“若我此番随你前往咸阳,秦王当真会助代郡百姓度过数月粮食之青黄不接?还会拨钱粮为他们修筑新河渠堤坝?”
李信暗暗掩下眸中喜色,胸有成竹道,“这是自然,请叔父大可放心!只要代郡成为我秦国之土地,我王绝不会亏待代郡百姓”
李牧这才松了口气放开他,又紧锁眉头道,“但我妻儿老小皆在邯郸,赵王虽一时半刻不会动他们,但有郭开那狗贼在侧,加之我逃跑之事若传回邯郸,恐怕”
李信忙高兴道,“叔父勿要担忧,待我等快马行至太原郡,我便命人快马回宫,求王上先设法救出他们!”
李牧撩开车窗,看着满地的泥泞与匍匐的牧草,忧心忡忡叹道,“这恐是极难的啊”
只盼着赵王与群臣,能记着他祖上为王族立下之大功,多拖延些时日!
但他们没想到的是,咸阳宫里的明赫,早在李信接到李牧上路之时,便通过李信当日触摸火鸟无人机碎片传导回去的信号获知了此事。
当他假借“老神仙”之口,将此事告诉嬴政后,睿智的年轻秦国君王,已第一时间命蒙恬亲自前去设法救人。
是以,在李信趁着追兵未至带着李牧逃离赵国之际,蒙恬也带着数十车奢美礼物赶往了邯郸。
按嬴政的计划,说是救人,不如说是“买”人,事从权急,他许诺蒙恬可随便赵国开价,反正秦国很快便能抢回来的。
他打算利用秦国因神力而提前获得的信息差,让赵王以为他此番“买”下李牧族中众人,是打算公然以他们为把柄来威胁李牧入秦。
自然,若赵国大将李牧还活着,赵王是绝不会答应此事的,偏偏眼下,他定会估摸着,赵葱既已将李牧杀死,这李氏众人纵便落到秦国手中,亦不过是废子数枚,对秦国毫无用处,却能为赵国换来许多好处——代郡离邯郸远比咸阳前去更远,在蒙恬快马抵达邯郸之时,赵王并不知晓李牧已逃出生天。
在他眼中,反倒是秦国如今,绝不可能知晓他要杀李牧一事。
果然,待蒙恬带人日夜兼程赶往邯郸求见后,赵王听完,脸都笑成了一朵花,好不容易得到宰秦国的机会,岂会不加倍珍惜?他根本无心过问秦国此举意欲何为,反正秦国连空口讨城这等不要脸之事都做得出,更何况堂而皇之来要李牧之家人?想来此番定是想笼络李牧归秦,去地府笼络吧!
他先是迫不及待列举了一堆李氏对赵国何等重要之事,继而话锋一转,“秦王如此盛情相邀,寡人着实不忍心拂他之意若秦国愿以九座城池来换,寡人便可即刻下诏,命李氏阖族随尔等迁去秦国,好与陇西郡守一家团聚”
看看,寡人多贴心,连理由都主动为秦国找好了!
第87章
赵王如今敢狮子大开口要九座城池, 自是今日大利赵国之形势,赋予了他无限勇气——
自周天子被秦庄襄王废黜后,秦国征伐行事间愈发肆无忌惮, 大国只得忍气捧着它,小国更是谦卑敬着它,数十年来, 只有列国朝它送礼纳贡的, 哪有秦君反过来赠礼给旁国君王之美事?
可今日,眼前年轻的秦国特使蒙恬,非但一改往日秦使赴赵之傲慢, 竟还罕见地带来了这许多礼物,岂非意味着, 秦王对拉拢李牧一事势在必得?
偏偏,秦王能抢走城池土地, 却抢不走李氏一族之人心, 他若悍然发兵强行从邯郸抢走李氏众人, 李牧只怕愈发恨秦入骨啊!
所以对方这回只能放下身段, 前来恳求他下诏命李氏迁居秦国, 如此,便算不得是被秦国强迫的。
虽然赵王算着时日, 猜到李牧眼下,必已成赵葱之刀下游魂, 但秦王并不知晓此事呀, 他铁了心要趁机连本带利, 捞回四万匹马和元城的损失!
不过话说回来, 此事乃一锤子买卖,代郡之中李牧身亡一事, 想来很快便会传遍列国,若与秦人拉扯太久,让他们知晓李氏一族再无用处反倒不美
是以,他暗暗打定了主意,此番若能得到九座城池固是意外惊喜,但秦人若要讨价还价,他亦会尽快应下打发他们的,能得到七座八座城池也不赖嘛。
他提完要求,便一眼不眨地、面带微笑地盯着蒙恬,对方若说出“不”字,他就会立刻以“秦赵数百年前乃一家”为由,主动少要一城。
他见对方垂眸思索,半晌不曾开口,便主动暗示道,“这李氏一族足有数十人,若寡人骤然下令命他们迁徙离赵,着实有些强人所难啊”
蒙恬神色淡淡笑了笑,正要开口,这时,郭开却急急跑进殿中,一来便跪拜在地,大呼道,
“王上,您切莫中了秦人之诡计啊!李牧乃我赵国顶梁之大将,秦王此番想将李氏一族迁去咸阳,乃是为了钳制李牧啊,还请王上三四!”
说着,他抬袖擦了擦脸上的淋漓大汗,暗骂不停,该死的秦使,竟想坏本相大事!
先前,蒙恬一到邯郸便按嬴政的叮嘱,先携重礼去了相国府拜见郭开,他试图以重金买通对方、说服赵王下诏迁出李氏一族。
哪知,传闻中热衷敛财、毫无气节的奸相郭开,这回却义正言辞拒绝了,还命人连人带礼物给他推出了院门,并警告他即刻离开邯郸。
蒙恬虽是一头雾水,却也深知眼下形势急迫,若代郡传回李牧逃亡一事,这李氏一族他便铁定带不走了,故而匆匆命人调头进了龙台宫。
郭开此番不再见钱眼开,自然不是他良心突然发现,想为秦国省下一笔冤枉的开销,而是他刚接到耳目传来消息,镇守邯郸的司马尚已买通赵葱心腹,获知对方此番前去代郡,乃是奉了赵王和他的密令,要杀李牧而代之!
他料定,以司马尚往日在朝堂数番为李牧说情的性子,定会设法查到自己诬陷对方一事,并会伺机将此事暗中告知李氏一族,而引来对方对郭氏一族之报复——要知道,眼下并无李牧谋反之明证,仅凭一封桓猗单方面写来的信与几句语焉不详的流言,即便王上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瞒着朝堂先杀了李牧,亦无法以同样的法子杀李氏一族。
因为,李氏祖上屡为赵国立下奇功,如今李氏一族在国中虽深居简出,十分低调,却与宗室朝臣皆保持着密切往来,这也是先王在世时,他因嫉恨李牧抢走风头、而数次进谗未果之缘由——先王深知,自己这一支王位的由来,有李氏先祖支持惠文王沙丘之变大功,而如今满堂朝臣与宗室,亦是这功劳的既得利益者。
相比之下,因商贩得势而跃为新贵的郭氏一族,不过是世代庶民之家,远比不得对方在赵国根深蒂固。
赵葱虽是君王派去的,但自古以来,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李氏是不会找王上报仇的,却会找他郭开报仇!
郭开揣摩着,李氏一族历来人才辈出,连那分去秦国的李信祖孙二人,不也是难得的将才么,而他郭氏一族到如今,也不过只出了他这么个绝世大才,即便自己眼下把持着赵国朝堂,让李氏一时无法找他报李牧之仇,但数十年之后呢?
待新一代李氏子孙大有出息之时,郭氏岂非要被对方生吞活咽了去?
若这回他设计杀的是无甚后台之大臣,自不担心对方家族报复,偏偏那人是李牧,偏偏司马尚要多管闲事!
而司马一族亦是赵国大族,族中更有数人活跃在朝堂,他想杀对方灭口也是不易的。
是以,他打定主意,只杀李牧一人是断然不够的,必须让赵葱与庞钟暗中借着职权之便,搜集李牧贪墨郡衙钱粮、勾结匈奴贼子之“明证”,借此逼王上将李氏一族斩草除根
哪知,这该死的秦人,竟毫不害臊地打着笼络李牧的算计,堂而皇之上门来要人!
若秦国无李信那支血脉在陇西,他倒会顺水推舟地劝王上,将李氏迁去人生地不熟的秦国,笑眯眯看着他们这外来之家族,会如何被关中权贵排斥挤压而败落
可如今若让李氏一族去了秦国,反能让他们借陇西李氏之势极快站稳脚跟,这天长日久的总归是隐患,他如何放心得下?
故而他一听蒙恬不死心地进了宫,便急急坐马车赶来劝阻此事。
赵王闻言不由面露讶异,急忙以眼色暗示对方道,“爱卿此言何意?此番分明是陇西李氏挂念亲眷,这才托了秦王派人代他们奔赴邯郸寻亲,此乃天伦之乐事,又岂会不妥?”
他暗忖着,郭开分明知晓李牧已死,秦国将李氏迁去亦无法钳制对方,想来,是想配合寡人唱黑脸以抬高筹码?
如此也好,在郭开这般激烈的反对态度之下,秦人为顺利得到李氏,反倒会方寸大乱
果然,察觉出郭开确实想极力阻拦此事的蒙恬,立刻拱手笑道,“赵王神机妙算,外臣不胜敬慕之至!此番我秦国前来讨要李氏之人,确是受李氏族长李崇所求,他兄弟当年一别后,便数十年未曾见面,十分牵挂,故而”
虽然这话漏洞百出,但双方对此事皆是心知肚明,他不过是顺着赵王搭的台阶找个由头走过场罢了。
赵王本就最喜听世间吹捧之言,此刻早已笑得愈发欢喜,他高兴地打断对方话头道,“本王十分深明大义,又岂会阻拦李氏亲眷团聚,只要秦国愿献上城池”
郭开的声音一时都急促得带上了些尖利,他大喊道,“王上,此事着实万万不可,还请王上勿要中了秦国之奸计!”
纵便,秦国为了得到李牧愿以城池换李氏一族,但这城池可到不了他郭开手中,而李氏若不除,却会为郭氏埋下隐患。
赵王满意地看着殿下咚咚磕头劝谏的郭开,笑得愈发开怀了,世人皆称寡人之相国乃大奸臣,却不知他此番为给赵国多谋些利益,不惜伤及自身,是何等赤诚的大忠臣!
蒙恬眸色深幽瞥了郭开一眼,又想到出发前王上的再三叮嘱,深知此事愈早定下愈好,以免此人从中生事,便笑语吟吟道,“既然赵王如此爽快,可否稍稍少两座城池,若能以七城换李氏”
赵王闻言,登时笑得眼睛都快睁不开了,正要兴高采烈地应下,却见郭开踉踉跄跄起身上殿,一把抱着他的腿嚎哭道,“王上,此事断断不可应下啊,若秦国以李氏一族之性命将李牧笼络走,我赵国危矣!”
赵王愈发高兴起来,弯腰温柔地摸了摸郭开头上的玉冠,以示安抚之意,爱卿好演技啊!
他忙压下心中狂喜,努力肃了肃面色,收回嘴边差点一口应下的话语,故作为难道,“蒙内史啊,你看,这寡人便是有心想成全李氏团聚,可我朝中大臣却认定,此事乃秦王想笼络我大将李牧,唉”
下一瞬,他便听蒙恬斩钉截铁道,“此事着实让赵王为难了,便依赵王所言,我秦国拿九座城池来换吧!不过李氏族长如今年事已高,只盼着能早些与家人团聚,还请赵王今日早些下诏”
赵王顿时喜笑颜开道,“好!好!待秦赵立下盟约,寡人即刻下令来人,研墨!”
郭开一时既恨秦人愚蠢,非要拿九座城池来换一堆废子,又恨君王今日竟半句也不听他的劝,他扬起脸哭喊道,“王上,王上啊,您就听臣的劝吧,勿要信了秦人之鬼话啊,他们惯来是言而无信的啊,这九座城池,您定是拿不到的啊”
蒙恬冷声道,“郭相这话便不对了,我秦国城池数百座,岂稀罕这区区九座城池?”
赵王忙兴冲冲劝道,“欸,请蒙内史勿要介意相国之言!听闻贵国颇产黑煤,亦遍种高产之粮,寡人早已渴慕久矣!故而,这城池大小并非最要紧之事,只需是盛产黑煤、高产粮食遍布、人口有数十万之城便可,不知阁下有何推荐”
郭开闻言却眼珠一转,猛地停下了假嚎哭,对啊,自己今日鬼迷心窍,竟只一心记挂着李氏会报复之事,全然未想到这茬?
他毕竟从骨子里就是个精明商人,自然知晓,若手握黑煤与高产之粮,能赚到多少银子——那是世代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金山呐!
比起眼下唾手可得的宝贵物资,李氏一族之事,倒算不得眼下最重要的了。
试想,若郭氏子孙守着这黑煤与高产之粮种,纵便资质平庸,亦能坐等数钱成为世间罕有之巨贾——商贾可是要为朝廷缴纳商税的,巨贾给朝廷缴纳的钱粮更是惊人之数。
如此一来,任凭他李氏子孙如何显赫,亦动不得郭氏半分,而随着时日的增加,这仇恨自然也会越来越浅,正如当年长平之战,赵人是何等憎恨秦人,如今,这浓烈的恨意不也随风而逝了吗?
打定主意后,他便开始飞快思索着,该如何从这九座城池里分到两三座。
蒙恬闻言亦是目光一闪,好哇,你这谋害忠良的昏君,惦记的不光是我秦国之城池,还有黑煤与高产粮食,你也配?
但他牢牢记得当下的第一要务,并未当堂恼怒发作,亦知若骤然应下反倒会令赵人生疑,遂笑道,“这城池里有煤山,倒也不算难事,想来我王定会应允,但这高产之粮食却不能分给贵国,需得待我秦国秋收后”
郭开忙一骨碌爬起来,急道,“那如何能成?秦国既将城池献与我赵国,这城池中一切作物也当归我赵国所有!”
赵王见郭开这般积极,只当是他的戏演完了,急忙附和道,“是啊,我等今日签下盟约,这城中一切人口牲畜粮食,便该归我赵国”
蒙恬暗暗冷笑不已,面上却勃然大怒道,“罢了,此事原也是我王善待臣子,为了却李氏老族长之心愿才派我前来,哪知既然贵国却一再得寸进尺,毫无诚意可言,如此便无须再交涉此事,还请赵王将我送来的礼物归还,外臣这便告辞!”
说着,拂袖转身就要走。
郭开忙大喊着“蒙内史请留步”,赵王亦蹬蹬快步上前道,“既然秦王爽快,寡人又岂能不爽快乎?这九城之作物,我秦赵各要一半可好?”
蒙恬这才顺水推舟回来,假意面露不忍道,“罢了,想来我王亦不会计较那半数之粮,便依赵王所言签下这盟约吧!”
郭开忙上前满脸堆笑道,“还请蒙内史将舆图取来,我亲自来拟定这盟约”
赵王马上一脸期待看向蒙恬,却见对方诧异道,“舆图?我此番出门只带了那数十车珍宝玉器,哪来的舆图?我王莫非是天上仙人,早早便能料到赵王不要珍宝重器,而要以我秦国之城池来交换?再有,我既应下赵王此事,自当归秦后,恳请我王为贵国挑些黑煤产量极高之城池,眼下我又哪晓得何城之煤产量高?”
郭开闻言一时又喜又忧,登时一脸纠结与赵王对视片刻,对方虽然言之有理,但秦人是出了名的狡诈,当年张仪使楚之时,以八百里商於之地骗楚怀王与齐国断交,事成后却只肯给秦国八里之地,正是因双方并未在舆图上,标明所赠之城池
蒙恬一看他们的神色,便知晓,眼下有黑煤与高产粮种为饵,对方定不肯轻易舍下这无本万利之买卖,遂冷笑道,
“怎么,赵王与郭相这是不肯信我王?二位莫忘了,前些时日,我秦国命贵国公子归秦献元城之际,也无半张舆图在手,唉,二位既这般再三试探,想来李氏族人对赵国确是万分重要,哪是我秦国区区九座城池能换到的?既如此外臣便不再叨扰了”
郭开见蒙恬如此决绝,心头不由骤然一慌,即便眼下无舆图为誓,秦王亦未必会违约,可蒙恬一走,他这两三座金山便铁定没了啊!
他忙朝赵王使了个颜色,跑上去一把扯住对方的衣袖,谄笑道,“蒙内史误会了,我王既要您送来之珍宝,亦要秦国之城池的,呵呵我与我王自是万分相信秦王之高洁人品的,还请蒙内史稍候,我这便去拟写盟约”
如此一来,双方便当场签下交换盟约,因秦国所献之城待定,故而盟约上只写了“遍布黑煤与高产粮食之城”,如此一来,赵王君臣料到秦国亦赖不了账。
几人前脚刚签下盟约,赵王后脚便迫不及待下诏,以“成全赵地李氏与秦地李氏相聚”的名义,勒令李氏一族数十人即日启程离开赵国。
李氏一族猝然接到这道诏令,自是心惊肉跳,全然看不透赵王此举何意,他们本想找宗室之人探个究竟,但赵王派来的数百名侍卫,却一直守在李府院中,寸步不离地催促他们快快收拾行囊。
众人只得仓促收了些值钱的金玉之物,携上祖宗牌位,匆匆坐上蒙恬一行卸下珠玉的马车,在疾驰的步伐中,满腹惊惧地前往咸阳而去。
最前方的马车里,年过六旬的李玑面色沉沉看着对面的蒙恬,冷嗤道,“尔等宵小之徒,莫非以为今日糊弄了我赵国昏君,便能以我李氏家小为质,来要挟我儿于战场间对你秦将让步?哼,堪称痴心妄想”
自古君命不可违,赵王如今要逼他们离开邯郸,他自是无可奈何,但若非这秦人煽风点火,君王又岂会下此荒诞诏书?
他正要怒气冲冲再骂秦人之无耻,却听蒙恬一脸正色道,“李太公请息怒,我此番是奉命前来接各位与李将军相聚的郭开设下奸计陷害李将军,赵王前些日子便派出赵葱前去杀他而代之”
李玑闻言身子猛地一晃,面色苍白起身拉住他的手臂道,“什么!?请快与老夫细细讲来!”
他知道,赵葱前些日子,确是带兵出城了!
而另一边,带李牧出逃的李信一行人却遇到了大麻烦。
在他们走后不过三个时辰,便有四万前往各县修渠的士卒回到了代郡,如此一来,被红彤彤的煤块烫得哇哇大叫而迟迟未出发的赵葱,便立刻命刚回郡衙的庞钟带他们前去追杀李牧。
这些边地士卒,与常年追随李牧的贴身侍卫不同,他们是朝廷从庶民中征来的平民,虽然敬慕李牧,却远未敬慕到愿赌上全家性命的地步。
是以,奉命追杀李牧的,正是他昔日的四万同袍。
而李信一行人眼前的麻烦,除了身后赶来的追兵,还有前方因浸泡多日而骤然坍塌的山坡——眼前,可容三车并行的逃生之路被堵住了,莫说马车无法通行,便是人也无法跨过堆积成山的泥石走过去。
李信边命人快速搬挪路上的泥石,边劝李牧带着侍卫们先寻个地方藏身,如此,纵便赵军追来,只要当事人不在此处,对方亦无法笃定,商队便是救走李牧之人。
李牧却指着车上的嫣红血迹,摇头道,“不成,赵葱此人心狠手辣,向来是宁肯错杀不肯错放的,加之我等此番皆受了伤,便是逃也逃不远”
他靠着车窗旁又侧耳听了一遍,后方似乎隐有脚步声响起!
便一把揪起李信道,“此刻抢路已来不及,但你们不必随我送死!那狗贼要杀的是我,只要我留在此地,你带众人去寻地方藏起来,他定不会分神去搜寻,快去!”
李信一把抓住他的胳膊,“叔父,万不可如此!莫要急,待我好生想个法子”
二人正争执不下之时,却听身后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俱是猛一回头,这就追来了?
哪知,李牧定睛一看,来的却是乌泱泱一大群短衣褐裳的代郡百姓,他们扛着石锄铁锹提着筐篓,正在雨水中疾奔而来,不由有些疑惑。
打头的中年男子见到他,却急忙朝身后众人挥手道,“二三子,快停下!李将军果然被滑坡泥石堵住了快,我们来给李将军磕个头,再快些给他挪路!”
李牧在代郡多年,又时常率军队帮百姓收割粮食牧草,许多百姓都见过他,记得他的音容笑貌,他在郡中被认出是常有之事。
说着,也不待李牧反应过来,众人便匍身于泥泞的路上对他跪下,李牧忙上前劝他们,这些百姓却抹了一把脸上的泥水,快速爬起身来匆匆举起工具,加入了秦国精兵的抢路队伍,无一人再开口。
不多时,众人身后的道路上,出现越来越多飞奔而来的百姓,他们皆是一言不发,便扛着工具去挖那挡住前方道路的泥石。
李牧忙上前拉住一人想问缘由,对方却指着他的左臂,言辞恳请地劝他快些回马车歇息,他们很快便能将路打通了。
说完,这百姓便将篓筐里的泥石提去倒在后方数十米处。
李信看着他们全将这些泥石挑着、提着倒在后方的道路上,不由得眼睛一亮——这些百姓,是想帮他们拦住身后的追兵!
他忙吩咐精兵也这般倾倒泥石,又挽起袖子加入了这场烈火朝天的无声战斗之中。
李牧和被救下的二三十名侍卫,因受了伤被众人劝了回来,站在一旁看着眼前这场景,这些先前厮杀时毫不畏惧的七尺男儿,此刻却渐渐红了眼眶。
这些百姓,定是听闻到风声了,才会特意跑来帮他们。
正如他们所料,代郡百姓确是听见这消息,才匆匆从田间河渠家中四处赶来的,他们担心近日暴雨之下,将军会被这两日新滑坡的泥石堵住去路,。
但李牧等人不知晓的是,这些百姓能这般及时得到他要逃跑的消息,还是赵葱派人快马加鞭四处通报的呢。
因为,他带来的精卫大半被煤石烫伤,又发现郡衙前数道马车辙迹,估摸着对方人手不少,自己手下这几十个侥幸没被烫的,纵便追去亦难杀掉李牧。
是以,他索性马上派他们以新郡守的名义,前去警告各处百姓:一旦发现李牧反贼,便当即刻将他捉来郡衙或当场杀掉,若有敢窝藏罪徒者,全家死罪!
可他哪里知道,这些百姓不懂朝堂争权夺势之事,也不懂李牧为何好端端的要“谋反贪墨”,但他们会凭借本能的良心去判断——
李将军是数趟从匈奴铁蹄下,救了他们全家的大恩人,更是这回洪灾中,一趟趟真心拯救他们性命与财产的大善人,这回商队进城,李将军还买下宝贵的秦国黑煤与草药,派人家家户户分发一些这般好的将军,纵便他真谋反贪墨了,又是甚么十恶不赦之事?又干他们庶民何事?
他们只知道,新郡守要追杀李将军,世上坏官这般多,为何一个好官却要死?他不该死!
而今岁粮食只收了一成,朝廷又绝不会管他们半分,他们这些活活等死之人,还怕甚么全家死罪?
所以他们一路狂奔,一路邀请沿途亲友乡邻前来,便是想设法助李将军顺利逃跑,纵便对方没遇到滑坡顺利逃了出去,他们也能寻些泥石来挡在路上,让新郡守的人马过不去。
在数千名百姓与秦国精兵的沉默合作下,半个时辰不到,他们面前的泥石山堆,便被搬到了身后。
李牧上前深深行了一礼,“诸位今日之大恩,李牧没齿难忘!还请二三子勿要忧心粮食之事,我此番前往咸阳,一是为逃命,二是为求秦王开恩,给我代郡万万民一条活路”
话音未落,这些累得满头大汗的百姓,却纷纷挥起手来,他们目露不舍却又坚定催促着,“请将军快些走吧!走得远远的,只有您活着,我们才有盼头啊,快走吧”
李信也悄悄揩了揩眼角,又笑着问这些百姓堵了后路,却该如何回去?若被发现该如何是好?
百姓们指着一旁的山,对他行礼道,“壮士,我等可翻山回去,不过多耗些时辰罢了,不会被发现的,还请壮士护送我家将军早些去咸阳”
李信看了看万分不舍的李牧,又看了看重新上车套马的精兵们,遂拱手道,“大恩不言谢,请各位勿要因今岁歉收而做出自弃之举,放心,有我家秦王在,二三子绝不会受饿,后会有期!”
说着,便一把拉过李牧上了马车,大喊道,“继续前行!”
身后的百姓们站着看了许久,直到长长的车队彻底消失在眼前,才抹着眼泪结队翻山回去。
依然沉默的人群之中,他们原本绝望等死的心情,却因方才二人之言,纷纷涌起了一丝微弱的希望:若秦王真能送来粮食,该有多好!
虽然他们清晰地知晓,秦国之王,又岂会管赵地之民?但他们纵便有美梦可做,亦是极好的
正值八月金秋时节,秦国各地之喜庆场面,与赵国北地的戚风惨雨截然不同,只下了四日暴雨便被君王“祈祷”止住的秦国,已开启热火朝天的秋收农忙。
农忙时节,无论是各地煤场,还是咸阳工坊皆是要照例关停的,大伙今年都洋溢着无比欢快的笑容,麻利地忙碌在金灿灿、白绵绵、红彤彤的田间地头——金灿灿的是稻,是麦,是玉米,白绵绵的是大朵大朵的棉花,红彤彤的是辣椒。
还有那埋在地下的花生、红薯与土豆想到这里,大伙皆忍不住咽了咽口水,这些高产新粮食,究竟是个什么滋味呢?
棉花与辣椒是分茬成熟的,能陆续摘上好几趟,而其他的作物多是一趟收完的,故而各郡县长官将采摘不同作物的、拾捡麦穗稻穗的全分了工。
而治粟内史根据去岁的经验,又早早劝君王下了一道诏令,让各地早些收割稻麦菽,晚些再收玉米——他发现,晚个十来日收的玉米疙瘩,那些细密的干瘪颗粒便会鼓囊起来,如此一亩之田,产量便能多上几斗。
此刻,日暮时分的章台宫中,刚练完五禽戏的嬴政换了身袍服,正端坐于紫檀木高桌前,含笑翻看着各地传来的秋收喜报,殿中随侯珠的亮光映在他眼里,衬得他的眸光璀璨而热烈。
半晌,他放下手上的奏章,边想着今岁将有何等巨量之收成,边唤了声“蒙恬,研墨”,身旁的蒙毅便应声上了前。
年轻的君王听着与蒙恬不同的严肃嗓音,心情甚好的他便抬头看着对方,笑道,“蒙毅,往后寡人若再唤错名,便亲自为你做伐柯人,可好?”
在君王戏谑的目光中,蒙毅的脸庞虽以飞快的速度迅速被羞涩染红,他手下研墨动作却仍是不疾不徐的,声音也仍是严肃而庄重的,“回王上,按律,臣如今不过三等簪袅之爵,是担不起一国之君来做伐柯人的。”
嬴政见他一板一眼之性子,与蒙恬截然不同,便爽朗笑道,“无妨,那寡人便将你升至左庶长?”
这话,终于让沉稳的蒙毅瞬间破了功,他急忙绕到殿前跪下道,“王上,此事万万不可!按律,诸般奖赏皆需有功可依,臣并未立下一跃而升至左庶长之功!”
嬴政看他的目光便含了几分赞赏,若换了旁的年轻贵族子弟,必会趁着这半真半假之承诺欣然领恩,但蒙毅却毫不动心。
怪不得神画之中,蒙恬前去军营历练后,他会选择蒙毅来担任内史。
此人刚正不阿,敬秦法而守秦法,正是君王身旁该亲近之人。
他亲自上前挽起蒙毅的手臂,郑重道,“既然你不爱爵位,可愿担任章台宫内史?”
蒙毅眼中登时闪过一丝欣喜之光,下一瞬却摇首道,“多谢王上赏识之恩!但臣身为昆弟,绝不能趁阿兄不在便抢了他的官职,此乃不悌之举。”
蒙恬被打发去邯郸后,君王便命人将他从煤场,召至章台宫代为履职,但他并无鸠占鹊巢之心。
风姿俊逸的君王便笑着拍了拍他的手臂,“寡人见蒙恬有将帅之才,待他此番回来,准备让他进军营历练”
蒙毅闻言,登时大喜不已,忙朝君王认真致了谢,莫看阿兄在这章台宫行事颇为周全,实则他早就盼着子承父业了。
这时,殿门处一道小炮仗高呼着“父王,您最爱的宝贝又来啦”,小人儿转眼便被疾步下殿的君王稳稳接到了怀中,蒙毅急忙回到殿上继续研墨。
他暗暗琢磨着,宝贝?珠宝与贝壳,着实是贵族珍爱之宝物,九公子倒挺会造词的,既是王上之宝,又是王上之贝
长身玉立的君王温柔抱着明赫站在殿中,伸出温润的手掌摸了摸小家伙的短发,又是满头大汗。
遂无奈取出棉帕轻轻为他拭去,小鼻头上,脸上,额上,发间他边拭边温声道,“往后跑慢些,可记住了?出些汗倒无妨,寡人总忧心你摔着了。”
这份担忧,自然是小崽专属的,前些日子,他听闻隗状那长孙摔掉了一颗牙,却是半分也不心疼的。
明赫笑嘻嘻仰头亲了亲父王,承诺绝不会让自己被摔到,便认真趴在他衣袍上,深深吸了一口松木冷香,这熟悉的香味总让他很安心——这辈子的他,也是有父亲疼爱的孩子了!
嬴政将棉帕递给宫人后,见小家伙已抬起头,正皱着秀挺的小鼻子,乌溜溜的大眼睛巴巴看着他,一脸苦恼道,“父王,孩儿担心这趟蒙恬若接不来李将军的家人,他往后还会被赵国拿捏啊甚至以他的性子,可能还会重新自投罗网”
蒙毅闻言,奇怪地瞄了小家伙一眼,九公子从未见过李牧,怎知晓他是何等性子?
嬴政忍不住伸出手,又戳了戳他圆乎乎的脸颊,笑道,“你且放宽心痛快与韩信玩耍,蒙恬此番定能将人接来的,怎么,吾儿前几日才刚担忧过此事,这般快又担忧上了?”
明赫立刻一把捉住父王的大手,将其贴在自己的小脸上,烦恼道,“是呀父王!孔子说过,人无远虑,必有近忧嘛,我现在最大的忧愁便是这事”
蒙毅又奇怪地看了他一眼,怪不得朝中官员都说九公子是神童,连孔子的话他都知晓,果然名副其实。
嬴政轻轻抚着小家伙的脸蛋,哭笑不得,世人皆以为他这强秦之主无所不能,实际上,他拿这爱操心的小家伙,简直是半分法子也无啊!
他只得再次提醒道,“寡人吩咐过蒙恬,无论赵国想要何物皆答应下来,如此,你认为赵王还不肯让他接走李氏一族?”
明赫却焦眉愁眼道,“孩儿担忧的正是这个,如果彻底满足赵王的贪欲,自然能接来李将军的家人,可若赵王想要的不是金银财宝,而是秦国的城池呢?”
嬴政温和看他一眼,再望向殿外之时,眸中却闪过一抹幽邃,若赵王真敢开口要城池
他笑道,“给他便是,反正秦国很快能打回来。”
明赫急切道,“可是父王,孩儿认为,以赵王的贪心,他肯定不会只要一座城池的!而以蒙恬的性子,他也是肯定会愤然拒绝的”
嬴政抽出手,抚上他紧皱的小眉头,柔声道,“吾儿放心,无论蒙恬如何愤怒,他皆会按寡人之吩咐应下赵人条件”
君王顿了顿,在小家伙澄澈的目光中,声音也倏地变得清冷起来,“但赵王若真敢开口索要我秦国数座城池,他便会连一座城池也拿不到。”
第88章
明赫一听这话, 一双水汪汪的眼睛顿时变得愈发亮晶晶的,他高兴地问道,“父王, 莫非等李牧一家入了秦,秦国就马上会开始攻打赵国了吗?”
嘿嘿,这样一来, 就算蒙恬前脚答应了赵王要一百座城池的要求, 也会转眼变成空头支票哦,这就叫恶人有恶报!
赵王那种派人刺杀父王的无耻小人,也配别人跟他谈诚信?呸。
嬴政对上他满是期待的眼神和笑脸, 不由微微一怔,继而眼含柔情地细细解释道, “非也。眼下,我秦国军营将士们多已回乡忙着秋收, 相较攻赵一事而言, 早些将粮食收入囊中更为紧迫。”
先前那几日的倾盆暴雨, 早淋得秦国所有人俱是心惊胆寒, 生怕秋收前, 再来一场恶雨毁了原本的丰收盛况,是以, 在众人的日盼夜盼中,只待头一茬庄稼刚成熟之时, 举国上下便心照不宣地飞快开始了收割采摘。
粮为安民之本, 稳军之根, 春耕与秋收一事, 在重视农耕的秦国永远是头等大事。
更遑论,今岁秦国土地上, 遍布产量数倍于往年之高产粮食,若要在九月底秋霜降临前将其尽数收完,便需朝廷多派出数倍人手前去田间帮忙——地里的稼穑农物等不得人,早一日落袋为安,便能早一日让朝廷与民众大松一口气。
而这赵国早一日打或晚一日打,却也无甚差别,总归这一日很快便会到来,没了李牧的赵国,又还能指望何人来经年累月地抵抗秦军、消耗秦军的粮食与力量?
再者,此番秦国田地,有郑国渠四通八达的河渠疏浚积水,又有小崽以仙珠及时止住暴雨,秋收堪称丝毫未受影响,但赵国可没这般好运道,还不知有多少百姓面临着饥荒
当初攻打韩魏之时,百姓为感怀秦国之慷慨解困、而夹道欢迎之势,他一刻也未曾忘记,民心如水,可载舟覆舟…
既然赵国百姓很快也会变成秦国百姓,他不介意再以施粮之法收拢人心,让秦军少遭遇些抵抗。
而且,君王原本亦隐隐有几分忧心,虽然小崽一直知晓,秦国迟早是要灭掉六国统一中原的,但若秦军真要攻占邯郸之时,小家伙会不会有些微的失落之感?届时,他又该如何让小家伙重新快乐起来?
毕竟,小崽降生于人世之时,是以赵国公子的身份,无论他平日是如何不喜赵王,故国被灭,终究非甚值得欢喜之事,此乃人之常情…
然而,小崽此刻期待的眼神、欢喜的面色、迫不及待的语气,无一不让他立刻便释怀了心中的担忧——这小家伙分明是真心实意地认为,灭赵,乃是一件天大的喜事!
这个认知,一时更让君王心头涌起心满意足的愉悦:他的小崽,确乎是只肯认他这一个父王的,也只肯认秦国为故国的!
明赫紧紧搂住父王的脖子,看着他眼角眉梢的笑意,也跟着咧开嘴,傻呵呵笑得更高兴了。
父子相对笑了一会儿,他又贴了贴君王的脸,奶呼呼继续问道,“既然秦国现在暂时不攻赵,但赵王如果真敢开口要三四五座城池,我们究竟要怎么做,才能让他一座也得不到呢?”
嬴政眼中飞快闪过一抹锐芒,摸着小脑袋轻声提醒道,“当日,蒙恬前去之时,并未携带城池舆图”
明赫睁大茫然的眼睛望向父王,“噢?”
他确实不懂古代献城盟约的具体流程。
嬴政看着他乌黑的眼珠里,倒映出来的自己柔和面容,笑道,“无舆图标记而献出之城,这城池嘛,大小与名称自然由寡人说了算,譬如惠文王之时,齐楚联盟,便被张仪以商於八里地打破”
嘿,君王这一解释,明赫立刻便懂了,这就是所谓纵横家的耍赖之道嘛!
他兴奋地嗷呜叫着仰头抱起父王一顿猛亲,亲完又拍手大呼道,“好聪明的父王啊!这个法子真的正正好,很适合赵王那种人哦!”
赵王,只要你真敢问秦国要城池,我们就真会送哦,来而不往非礼也!
果不出嬴政所料,八月中旬,蒙恬就顺便带着李氏一族来到了咸阳。
他先将众人安置到驿馆后,正要回宫禀告此事,李玑却一瘸一拐匆匆追来,朝他拱手道,“蒙内史请留步!老夫还有个冒昧之请,不知蒙内史…可否带老夫一道进宫拜谢秦王?”
先前,他翻来覆去回想蒙恬之言,最后终于确认:此事定是真的!
郭开那狗贼,早在先王时,便数番进谗要害他的长子,而赵国今王比之先王更要昏聩数倍!
如此昏君,又怎会派人去彻查这子虚乌有的诬构?又怎会在意李牧若死,赵国将面临必亡之局?
虽然他猜测着,秦人能如此巧合地前去救下李牧,又如此极速地来邯郸接走他们,其中必少不了些阴谋算计在里头。
但身为人父,身为赵国李氏族长,满心滔天愤怒的他,哪还有心思管秦国在其间使了何等阴谋?
他亦曾为赵国征伐多年,后来因大腿中箭受伤,无法再骑马驰骋才在家颐养天年,而李氏族中年轻子弟,除了李牧外,皆已为国捐躯于数场战事之中。
正因如此,比起那些动辄人口数百的赵国公卿,李氏一族人丁稀少,如今不过数十人,皆是老的老,小的小,全仗李牧一人在朝中顶着。
哪知,自家数代人百年间付出鲜血与性命,来为赵国王室忠心守护江山社稷,却换不来君王一丝体恤与信任!
若赵王肯稍稍信任李牧,远离佞臣挑拨,那么,任它甚么秦国还是楚齐之国,纵便使出再多离间计亦是枉然!
既想通了这一层,他又岂会将君王待李牧的薄情寡恩,反过来怪在救了李氏阖族的秦国身上?
但他一路左思右想,仍是不解赵王怎会痛快答应将李氏迁去秦国一事,便在途中再三追问蒙恬,直到被他逼急了,对方才无奈取出秦赵订下的盟约给他过目。
在看清盟约内容那一刻,这辈子从未在人前流露过半分软弱的李玑,却当即感动得红了眼眶——九座城池!秦国竟是拿九座城池换的他们一家老小,秦王待李牧,是何等的看重!
这天大的恩情,他又怎能不亲自进宫谢秦王?
他不知晓的是,蒙恬一路上正在好整以暇地,等着他追问“秦国是如何说服赵王放我等去咸阳的”一事呢。
将盟约拿给他看,亦不过是在对方的催促下顺水推舟之举,因为,蒙恬敏锐地察觉到,脸比城墙厚的赵王索要九座城池一事,倒也不是全无益处的。
至少,此事能让李氏全家知晓,自家王上为救他们付出了多大代价——
李信此番虽凑巧救出李牧,但凭对方之智,怎会猜不出,他一个秦将缘何要带人乔装赶往代郡?有此隔阂挡在秦国与李牧中间,即便他来到秦国,也未必愿意死心塌地王上效力。
但若李氏众人将王上以九座城池、换他们来秦一事告诉李牧呢?
眼下,赵王虽无抄斩李氏全族之意,但等过些时日,邯郸接到赵葱传回的“李牧逃亡”之讯,形势便会急转直下,赵王必会以邯郸李氏之性命威胁李牧归赵。
以李牧铁骨铮铮的性子,又岂会以妻儿族人之性命,来换自己一人苟且偷生?到时,纵便他心知赵王杀了自己之后,亦定会杀李氏满门泄愤,却也不得不主动转身返赵。
而眼下,王上救来了李氏一族,李牧再无半分后顾之忧,以他重情义之性,又岂会不真心实意对王上感激万分?
蒙恬深知,只有得到李牧的心,秦国才会真正得到一名当世顶尖大将,而且,他沿途还顺道让人为赵王准备了“惊喜”呢。
章台宫中,嬴政听闻李牧之父前来拜见,自是万分欣喜,忙命蒙恬将对方带了进来。
哪知,李玑甫一进殿便噗通跪下,含泪大呼道,
“多谢秦王仁慈!此番,您非但派人救出李牧,还以秦国九座城池,换来我李氏满族之生机”
嬴政忙疾步下殿,上前亲自以双手扶起李玑,安抚道,“太公不必多礼,快快请起!寡人久慕李将军之盛名,又岂会任由如此一位豪杰,丧命于奸贼谗言之口?”
李玑一听这话更觉泪意纵横,忙抬袖揩了揩眼角,再次躬身致谢道,“秦王仁义,您是我全族之救命恩人呐!”
纵便对方派人前去代郡,定是想施离间之计,但若无秦王这份爱才之心,秦人本可任由赵葱杀了他长子的,如此,秦国亦能顺势除去心腹大患,又何须费尽周折,冒着被追杀的危险救李牧来秦
嬴政见对方如此激动,不由心念一转,倒是性情中人!
想来对方也能琢磨出,李信乃是前去代郡施离间计才凑巧救了李牧的,与其让秦国在李氏族人心中背负“奸名”,不如趁此时机坦荡相告,总归这离间计尚未来得及用
思及此,他便诚挚地语带歉意道,“太公如此夸赞,让寡人着实于心难安呐!实不相瞒,此事细说起来,倒是寡人要向太公赔个不是,原本,我派李信带人前往代郡,是想让他离间李将军的,哪知”
李玑一听忙打断他的话头,反过来为秦国辩解道,
“秦王此言差矣!列国数百年来,勾心斗角之事不胜其数,秦国如此亦是人之常情,更何况,秦国之计尚未来得及使出,赵王便要暗中杀了我儿若无秦王授意众人施救,我儿李牧此刻恐已是刀下亡魂,请秦王放心,此事秦国只对我李氏有再造大恩,却无半分对不起我李氏之举啊”
秦王如此光明磊落,将他先前有意忽略的细节直接了当地挑明,反倒让他生出了许多好感——秦王这人,敞亮!
如此一来,他愈发急切地,认真打量着身前从容雅正的年轻君王,很快便拱手恳求道,
“此等大恩大德,老朽自知无以为报只能斗胆恳请秦王允我全族在秦地傅籍,从此,我李氏一族之青壮将世代为秦王所驱使,我儿李牧亦将为秦国征战沙场,绝不生出半分异心,唯有如此,方能报秦王今日之大恩!”
对方的身上,有天潢贵胄的矜贵之态,有强秦之主的威严气势,有清正明朗的灼灼目光,唯独无半分赵王那般的浅薄轻佻之举!
这般君王,本该一腔雄心攻城略地,早日手握四海之日月,又如何能为了他们一家,将秦将辛苦打来的九座城池,白白拱手赠与赵王那狗贼?
他定要让长子李牧亲手从赵王手中,夺回那九座城池!
嬴政闻言亦是欣喜不已,他深知,即便将李氏接来了咸阳,让对方傅籍做秦人一事也急不得,需得对方心甘情愿提出,他才可顺水推舟应下,在此之前,只能以贵客待之。
哪知李玑竟如此爽快,他自是急忙应下此事,又当场命蒙毅拟诏,以高出李牧在赵国一等的十四级右更高爵,封对方为平北君,并为李氏一族在咸阳赐下宽阔大宅与良田。
如此一来,待李玑随上门傅籍的秦吏返回驿馆之时,邯郸李氏从此便成了咸阳李氏。
秦吏一走,他便目光沉沉看向全族之人,将事情缘由一一解释后,又以族长之名训诫道,
“尔等都看见了,我李氏为赵国效力多年,得到的是兔死狗烹之下场!此番若无秦王以九座城池换走我等,非但李牧难逃一死,我李氏数十人亦逃不过一死!既然赵国背后插刀舍弃我李氏一族,李氏从此便要世代做秦人,为秦王奔波效力,助秦王逐鹿天下”
骤闻真相的李氏众人,无论男女老幼,皆沉声应了下来。
李氏子孙自幼接受的教育,是视秦国为仇敌,为赵国上战场抗秦,以命守护赵国疆土,可到头来,他们卖命的赵国要杀他们,而他们抵抗的秦国却要救他们!
七日后,李信终于带着李牧快马加鞭来到了咸阳城门,他原想先带对方进宫面君,哪知李牧忧心家中老小,执意要直奔邯郸先去救出他们。
一时,一个坚持要策马往城外走,一个却死命将他往城内拉,正在二人僵持不下之时,却听城门内,传来一道孩童带着哭腔的大喊声,
“阿父,阿父!呜呜呜快回来呀阿父,您要去哪儿啊瑜儿在这边啊!”
李牧乍然听闻这熟悉的声音,不由浑身一颤,猛地转身望向城门内——那被妻子抱在怀中、眼巴巴朝自己伸出双手哭喊的,不是自家幼女又是谁?
他一把甩开手上的缰绳,纵身下马朝城门口飞奔而去,却被守卫以刀戟拦住了,这才想起进出城门要验传,忙隔空大声安抚幼女道,“瑜儿莫要哭,阿父这便进来,阿父不走的!”
说着,又望向妻子有些红的眼睛,有心想安抚一番,却碍于城门人来人往不好开口,只得以眼神询问对方:她们母女怎会出现在咸阳?
他妻子姓王,单名一个姝字,亦是邯郸城贵女出身,她心性飒爽,素来无娇滴滴矫情之态。
饶是如此,自当日听闻自家良人险些被赵王派人所杀、眼下正跟随秦人在逃亡的路上之后,她便再也放不下心来。但看着家人个个强颜欢笑的神色,她也心知大伙如今皆在为良人担忧,哪能再哭哭啼啼扰乱众人心神?
是以,她只敢在夜深人静时独自以泪洗面,直到今日右眼突然跳个不停,心口也咚咚直跳,这才寻了个借口,抱着离不得身的幼女悄悄来到城门张望。
她有一种强烈的预感,今日良人会来到咸阳,会好生生活着来到咸阳!
此刻果真见到李牧,又见他左臂包着麻布,她自是既欢喜又十分担忧,哪顾得上看李牧的眼色?只第一时间着急问道,“良人,你这手臂怎的了?”
女子到底要心细些,她心知李牧没有验传,但带他来咸阳的秦人肯定有啊,遂又大声朝身后牵马走来的李信喊道,
“这位小兄,可否快些让我家良人进城?我要为他看看伤口!”
正在身后观察对方的李信闻言,急忙丢下马匹与车队小跑上前,取出腰牌验明身份后,便带着李牧进了城门,笑吟吟朝王姝拜了个礼,道,“侄儿李信拜见叔母!”
他暗暗揣测着,怪哉,分明王上并不知自家叔父遇险逃亡一事,怎会早先一步将李氏家眷接来了?
不过想到九公子先前送来那神奇的火鸟,他顿时又恍然了,想必是小仙童早已预知此事
一旁的王姝,正为这突然冒出的大侄子惊诧之时,李牧眼下却毫无心思介绍李信,他一把接过她怀中的幼女,边跟着她往城里走,边压低声音急切问道,“你与瑜儿怎来咸阳了?阿父他们可有同来?”
李信忙竖起了耳朵,只见王姝边瞟着李牧手臂的伤口,边温声道,“良人,还是我来抱瑜儿吧,你这手臂”
李牧直称无妨,早已大好了,仍是抱着孩子不撒手,听妻子继续道,“是秦王先前派人将我等接来的,如今我李氏一族全来了,秦王还为我等赐了大宅子,往后便能在咸阳安置下来了”
李牧闻言心间先是一松,继而又焦急看向妻子道,“大宅子?阿父怎能收下秦王赐的宅子,我李氏一族,此番已承了秦王天大的恩情,切不可再收这宅子了,欠下这等人情债,往后如何能还得清”
李信听着这话,心头却不由一抖,叔父这话说的,他要与王上算清人情债?这是不想做我大秦臣子之意啊。若他有心为王上效力,便会心安理得地,接下君王之赏赐
他飞快回想了一番,一时懊恼不已:是也,当日叔父只说随自己来咸阳,并未许诺会在秦国入朝为官,是他之过!
正在李信想着该如何劝服李牧之际,却听王姝笑道,“我等身为秦人,良人身为秦国臣子,得君王赏赐哪要还甚人情?你只安心为秦王效力报答他之恩情便罢了”
李信眼中精芒一闪,顿时望向李牧,秦人?臣子?
对方猛地顿下了脚步,不敢置信地看着妻子道,“尔等怎会这般早便在秦国傅籍了?我又何时成了秦国之臣?”
他怀中的幼女却拍着小手喊道,“阿父,咸阳好,秦王好,瑜儿喜做秦人,不喜做赵人,更不喜赵王,他是坏人”
李信忙狠狠用赞许的目光看向李瑜,好孩子,阿兄回头送你一份大大的见面礼!
李牧摸了摸女儿的头发安抚她,却见妻子一脸不解看向自己道,“我等在赵国既已活不下去,来了秦国自是要傅籍的啊,此事连同你被秦王封爵一事,皆是阿父进宫找秦王商议定下的,良人莫非不愿意?”
他有心为妻子解释一番自己的盘算,却碍于李信寸步不离跟在身旁,眼下又木已成舟,一时只得歇了心思,摇了摇头,便心事重重抱着孩子重新迈步朝前走去。
秦王之大恩,他固然是要报的,加之此番前来,他还想求秦王为代郡施粮,自是做好了要为秦国效力的打算。
但他乃是重情之人,先前为赵国效力多年,又多年将秦国视为死敌,两相情感权衡之下,自是不忍率领秦军踏上祖辈守护的故土,与昔日之赵国同袍为敌。
故而,他此番打算与秦王商议,不参与秦国征伐赵国之战,而用自己边境养马与训练骑兵之经验,为秦国养出大批优良骏马,再练出一支庞大的骑兵,数年后亲自率军前去攻打匈奴,为秦国占领阴山以北大片茂盛草原,如此,不但能补齐秦国军事最大的短板,亦能为秦国开疆拓土。
待功成事了报完大恩,他便会带着家人离开秦国,寻一处静谧之山林隐居。是以,他只愿以客卿身份留在秦国,并不想让家人傅籍做秦人。
但他未料到,自家阿父此番竟匆匆将李氏一族的命运,与秦国牢牢捆绑在一起了
思及此,他脑中猝然闪过一道灵光,不对!
阿父虽因腿伤告别朝堂多年,却与宗室大臣皆保持着良好往来,以他之智,定不会胡乱应下秦王此事,其间必有他不知晓的隐情
这隐情,定是让阿父对秦国万般感恩戴德,才会以李氏子孙为酬谢,来报答秦王之恩。
此刻,他再也顾不得避讳李信,忙看向妻子道,“姝,快将这一路发生之事细细说来,切不可遗漏一事!”
王姝闻言,便极为爽快地将他们是如何被赵王一道诏令赶出府宅,又是如何被蒙恬一路快马送来咸阳,秦王又是如何妥善安置李氏众人之事,全竹筒倒豆子说了出来。
李牧立刻发现了问题所在:他先前一直以为,李氏是被秦人偷偷贿赂邯郸守卫带出城的,哪知,他们竟是得了君王许可,跟着秦人光明正大出城的!
这两者乍一看都是出城,其间差距却是极大的:李氏若偷偷出城,从此在赵国人眼中,便坐实了叛臣贼子的名声,将被郭开等人肆意泼洒污水;而因君王莫名的迁居诏令出城,却有一股子无辜被迫离乡的无奈,反能收获许多同情。
但以他对赵王的了解,此人既能与郭开臭味相投,自是向来无利不起早的
阿父朝秦王报恩的隐情,必是出于此处!
思及此,他忙打断了妻子的话头,一针见血地问道,“你可知,秦国究竟是如何说服赵王,让他肯放我李氏一族出城的?”
此事王姝还真知道,那日阿父回来便对众人说了,但她想到秦国的付出,面上也带了几分心痛之色,“那狼子野心之暴君,自然是要了秦国的财宝与城池!”
李牧只觉浑身血液骤然一僵,财宝,是赵王必会要的,但他竟还朝秦国要了城池?而秦王还真给了?!
他麻木地跟在妻子身旁,听着自己微微发颤的声音在继续问道,“哪座城池?”
王姝摇头道,“不知,阿父只说,那暴君不但收下了秦国带去的数十车金玉珍器,还与蒙内史立下盟约,要秦国拿九座盛产煤石与遍布高产之粮的城池来换,这才肯下诏放我们走的”
李牧抱着幼女的手登时青筋暴起,熊熊怒火在他心头燃烧着,烧得他恨不得立刻率军冲去邯郸,将那贪得无厌的赵王剁成肉酱!
九座城池,需良将率领数十万大军,死伤无数,攻打数年才能攻下,赵王竟能一边派人来杀自己,一边拿明知对秦国已毫无用处的李氏族人,来换盛产煤石与遍布高产之粮的九座城池,何其厚颜无耻!
怪不得阿父这般快就在秦国傅了籍,因为他知晓,李氏这数十人,不值当秦国付出如此大的代价啊。
而秦王身为当世野心勃勃之雄主,竟能为了他区区一个李牧,赠与赵国九座城池与煤矿、高产粮种,这是何等隆重的知遇之大恩!
士为知己者死,此等救命之恩与知遇之恩相叠,李氏一族怎能不心甘情愿为秦国肝脑涂地,九死而不悔?
李信听完却暗暗惊喜不已,好哇,如此一来,赵王虽无耻,但我王之举堪称恩重如山,叔父哪还会想着从秦国跑掉?至于城池,呵,我等秦将很快便能抢回来的!
果然,李牧默默思索了一段路后,强行压下心间涌起的热血沸腾,沉声对他道,“李信,即刻带我进宫面见秦王。”
李信忙转身看向精兵跟来的车队,笑道,“好,不过叔父与我还是坐马车快些。”
李牧当即让妻女上了马车,自己则与李信坐上另一辆,匆匆朝王宫疾驰而去。
当他来到章台宫大殿之中,看着面前笑得格外和煦的年轻君王,撩起衣袍跪拜道,“臣李牧来迟了,还请王上恕罪!”
他自称“臣”而非“外臣”,又称君王为“王上”而非“秦王”,言下之意,便是甘愿为秦国效力了。
在李信与蒙恬兄弟的惊喜目光中,嬴政疾步上前,一把将李牧的手臂扶起,喜道,“寡人仰慕将军久矣!将军今日能来,寡人万分欢喜,还请将军勿要多礼!”
李牧猛地鼻梁一酸,险些没忍住落下几颗辛酸的泪水来——他为赵国淌过数趟尸山血海,却从未得到赵王如此礼遇,反之,赵王数番辱他、疑他、踢他,到了最后还要杀他,而秦王却是这般礼贤下士,令人如沐春风!
看着秦王俊朗的面庞之上满是喜悦,他愈发不忍寸功未立、反要让秦国损失九城,遂沉声道,“王上,臣有一计,可让秦国不必真划九座城池给赵国!”
而此刻蓟城王宫的燕王姬喜,与寿春王宫的楚王负刍,在收到探子传回、蒙恬当日故意派人四处散播的“赵王马上能得到秦国九座盛产黑煤与高产粮食城池”之时,也在紧锣密鼓地与心腹商量着密计。
他们虽早就眼红秦国的煤矿和高产粮食,却绝不敢悍然发兵前往实力强大的秦国抢那些“金山”城池,但眼下,却完全可以趁赵国遭遇百年难遇的洪灾、人心不稳之际,猝然陈兵数十万于赵国边境,让赵王“主动”邀请他们瓜分那九座城池嘛!
第89章
燕国满堂朝臣纷纷附和燕王之妙计且不提, 但楚将项燕却无比清醒地知道,这是一个何其可笑的计策,此番, 他自是极力阻拦楚王破坏楚赵联盟的。
这联盟,是他数番劝谏楚王、绕过贪得无厌的郭开、联络同样忠心的赵将李牧寻求赵国宗室斡旋,历尽千辛万苦才结成的!
若楚王眼下, 竟要为区区几座城池之小利发兵威胁赵国, 便意味着,两国盟约就此被楚国撕毁。
如此一来,原本楚赵可互为犄角应合, 待秦攻赵则楚国从背后出兵,待秦攻楚则赵国从背后出兵这可令秦国腹背受敌而无法兼顾的守护本土之大计, 休矣!
他叹息着迈着沉重的步伐,再一次来到轻歌曼舞的王宫劝谏君王, 将劝了无数次的道理, 再次掰碎了苦口婆心劝道,
“王上, 既然您不欲与山东列国结盟、率先攻秦而先发制人, 那么,我楚国当务之急乃是为自保, 为数十年间不被强秦所灭啊!我楚国只有先存活下来徐徐养精蓄锐,如此, 来日秦国一旦出现昏君奸臣乱政, 便可整势出击、一击而中是以, 眼下必得遵守与赵国之盟, 绝不能为蝇头小利而得罪赵王啊!再者,我楚国本就盛产黄金, 又何需贪图那等黑煤与粮种”
这等财物再贵重,也比不上国家之存亡安危啊!
楚王听着项燕的絮絮叨叨,简直后悔不已——早知这老头子这般冥顽不化,寡人当日就不该将消息告诉他的,唉,原本还指望他担任大将前去威胁赵国的!
此刻,他已彻底失去敷衍对方的耐性,一把将手中精美的玉杯哐当砸在项燕面前,怒目道,
“项老将军百般坚持要与赵国结盟,又处处维护赵国,这是忘了你乃我楚国之将,而非他赵国之将?还是你一心想成为赵国之将,嗯?”
一旁舞姬吓得脸色发白停了下来,宫人急忙来捡拾玉杯的碎片。
项燕往一侧挪了几步,面对君王忽起的疑心,却半分不惧地昂首大声道,
“王上,老臣之所以力主楚赵联盟,正是因为我身乃楚人,死亦是楚鬼,绝不忍亲眼见着楚国因奸臣短视之谗言,有朝一日亡于秦国之手!若您不信老臣之心,大可命人取来利匕,挖开老臣胸膛一观!”
楚王顿觉心口一噎,气红了脸指着项燕道,“好,好哇原来寡人在你项燕眼中,竟是商纣王那等剖心之昏君!”
“寡人问你,你身为楚将,却口口声声称秦国是何等厉害,它又是会何等威风挨个剿灭山东诸国,莫非你竟从未想过,我楚国只需先灭了赵国,届时便能在赵地故土之上,设下数十万重兵,再与我楚国本地将士同时发兵夹击秦国?如此,何须再虚情假意与赵国斡旋,何须再忍气吞声任由秦国嚣张?此计连昭让都能想到,你却果真想不到吗?”
项燕闻言瞳孔骤然一缩,什么!如今不过短短几日功夫,君王竟将举兵北上、虚张声势吓唬赵国一事,改成了想顺道借机灭了赵国?!糊涂,简直荒唐至极!
他急忙上前一步,激动地大声反对道,“王上,灭赵一事万万不可啊!且不说楚国若想灭赵,必要北上借道齐国,若对方背信食言从背后偷袭,则楚军将陷入孤立无援而前后受敌!退一万步讲,纵便齐国不偷袭,一旦老臣与李牧打起来必会两败俱伤,楚赵两国皆损失重大,届时,反倒能让秦国不费吹灰之力便灭了我等啊!王上,只要秦国仍在,便绝不能让赵国北灭啊”
“王上,您看看呐,这天下列国之中,唯有我楚国与赵国相距最远,如今有秦国这只猛虎拦在楚赵之间,又有与赵接壤之齐燕虎视眈眈,楚国纵便真能灭了赵国,亦不过是白费苦心为他国做嫁衣罢了,老臣绝不能带兵灭赵啊,此计乃糊涂至极下下之策”
话音未落,项燕忽觉胸口一阵刺痛袭来,忙以手掩住心口重重喘了几口气,但他还想再劝。
而殿上的楚王,见他气得连胡子都在颤抖,还隐有气出心疾之态,一时理智倒是飞快回了笼。
他努力压下心头的恼怒,尽量露出一丝僵硬的微笑来——绝不能让这老家伙,怒极攻心背过气了!
忍!项燕乃是楚国最后与秦军对决时的顶梁大将,他必须忍。
这般想着,他急忙起身下殿扶着项燕,尽量语气温和道,
“老将军莫要气,寡人提起此事,并无半分怪罪老将军之意,只是先前听了昭让之言,颇觉甚为有理罢了项老将军请放心,此番楚国北上虽要借道齐国,但寡人必能说服齐国同时出兵伐赵,如此一来,早被燕赵打得气息奄奄的齐国,便再无兵力能偷袭我楚军”
项燕刚张口要反对,楚王又急忙道,“再者,老将军既然身体不适,寡人此番又怎忍劳烦将军挂帅出征?你且好生在家休养些时日吧!”
说着,他便抢在项燕开口前,朝殿外大喊道,“来人,即刻护送项老将军回府,好生守护他调养三个月!”
呵,寡人绝非昏君,纵是项燕再如何无状,我亦不会杀他,但眼下必须让人看住这老将,以免他横生事端坏我大计!
项燕登时面色大变,王上竟要软禁我,还是三个月?
他怒红着眼望向身旁高冠宽衣的君王,一把甩开对方的手道,“王上,赵有百战不殆之李牧驻守,便是王翦那等老将,与他硬碰亦得不到半分好处,纵便老臣率军亲去,恐也要僵持数年空耗粮草,怎能”
这时,殿外的侍卫已冲进来,在君王的眼色下,客气地左右“扶着”项燕朝外走去。
项燕心口不适之下,一时竟无法挣开,只得拼命挣扎着扭头大呼道,
“王上,无论您想派何人前去,此举对楚国皆是百弊而无一利的,还请王上三思啊”
半晌,项燕的身影连同声音一道消失在殿中,楚王急忙呼出一口郁气,转身回殿上跪坐于案前,颇有些隐隐自得之色。
他暗忖着,寡人之涵养风度,应当是列国君王中最盛者了吧?今日若换成韩王那等昏君,早将项燕这执拗的老家伙拉去砍了!
他心情甚好地端起宫人新换上的酒杯,挥袖让早躲去角落的舞姬与琴师上前继续表演,嘴角噙起一丝胸有成竹的微笑。
当年弑兄登基之时,他亦是怀着满腔壮志,想要收复楚国土地城池的,可在数番与秦人明里暗里的较量中,在昌平君被杀于咸阳街头的消息传来时,他便深深感受到势不如人的无力与绝望,从此索性放荡形骸,沉迷于华服美色之中,借此麻痹那颗蠢蠢欲动又痛苦万分的不甘之心。
而前几日昭让的一席话,顷刻间便让他好不容易藏好的野心,再次喷涌而出——
是啊,纵便此番能从赵王手中分到几座秦国煤石之城池,亦不过是些蝇头小利罢了。他想要的,分明是与秦国争夺这天下,在一一除去列国后,再将秦国踏平,让地域广大的楚国来当这天下霸主啊!
身为熊氏子孙,他如何能忘记当年楚庄王灭萧、折晋、收郑、伐宋,带楚军一路挥师北上饮马黄河,前往周王畿问鼎中原之威风凛凛?他一刻也不曾忘啊!
如今,只要能借瓜分城池之名,假意陈兵赵境之外,再伺机将赵国一举攻下,楚国便能在秦国身侧安插一柄利刃,到时再联合燕齐两国合而攻之,秦国堪称四面受敌。
如此一来,此联盟便绝非彼联盟——没了赵王那狂妄的蠢货蹦跶,四国之中,位置最关键的楚赵两地都掌控在自己手中,攻秦胜算便可足足大了三四成。
待事成后,因打通秦国疆域而能连接故土的楚国,便再无后顾之忧,只需反手再将燕齐两国灭掉
至于赵将李牧,他反倒并不担心,既然他要联合齐国一道伐赵,燕国又岂会不跟着闻风而动?而燕国都城蓟城紧邻赵国北地,直接与李牧正面交锋的必是燕军,而齐楚联军则可顺势攻打邯郸一带。
反之,若赵王为保邯郸而召回李牧,水草丰美的广袤北地数郡,便会尽数落于燕军之手
思及此,自觉胜券在握的楚王便端着玉杯起身,随着殿中靡靡的乐曲和舞姬妙曼的身姿,挥着宽袖歪歪斜斜跟着舞动起来。
他边跳边豪迈地张开双臂笑道,
“待赵国一灭,秦王又何足俱哉?秦国又何足惧哉?这泱泱天下,不日将尽入寡人彀中也”
乐不可支的楚王当天便下令,由昭让担任主将率领三十万大军北上,又亲手写了一封密信,一则朝齐王借道前往赵国边境,二则约对方共派大军伐赵。
若项燕在此,定会再次气咻咻提醒他一事:若此番与燕齐合攻赵国,待事成后,对方又岂会任由楚国独吞赵地?
章台宫中,浑然不知此事的年轻秦国君王,正带着匆匆赶来看热闹的明赫和韩信,兴冲冲地观察着五黑从陶罐中倒出的菜籽油。
这与猪牛羊之雪白膏脂截然不同的,呈黑亮亮水状的“新油”,散发出奇特而浓郁的香味,飘荡在整个大殿内。
一时,殿中之人皆有些难掩的兴奋之色,连素来不苟言笑的蒙毅,此刻面上也浮出几丝喜悦的笑意——
难怪众人如此激动,在这古老的时代,无论地里种出的庄稼对众人而言再如何珍贵,也绝比不上荤腥肉类之昂贵。因为庄稼种子由朝廷发放,种下去只需人力打理与天时眷顾,从耕种施肥松土排水到收割,样样无须花费银钱。
但这家禽与牲畜却不同。首先,要得到它们需要掏钱购买,而价格之高低,通常是与个头之大小相对应的——幼崽虽廉价些,但其抗病能力很弱,极易夭折。
其次,纵便一家人节衣缩食买来,无论是鸡鸭鹅还是猪羊,在长达数月乃至一两年的生长过程中,主人还需为它们备上足够的吃食,所有动物都是吃得越多,方能长得越肥美。
可在庶民只能一日两餐勉强填肚的时代,纵是大伙能寻到些山间野菜,皆会欢喜煮带回家煮来吃,人尚且养不活,又何来余粮养动物?
故而,列国养得起家禽牲畜的,通常是乡间富户豪强与城中勋贵公卿,有的甚至一年会养上数十上百只,用来享乐待客。
寻常庶民之家,罕有如韩丰那般身怀打猎之人,他们至多会在操办红白喜事之时,心疼地从全家口粮中省下些钱粮,去乡中屠户处割上一两斤肥羊待客。
而庶民一生中能吃到的油腥,同样来自乡邻红白喜事的宴席上。一陶碗摆着几片羊肉的葵菜,一陶簋冒着些油汪汪色泽的莱菔,是他们会隔三差五从记忆中,翻出来继续咂摸的美味。
今日这菜籽油的出现,便意味着:地里种的庄稼真能榨出油来,往后,平民之家也吃得起油了!
此刻,花了一两月时间,终于按说明书倒腾出卧式楔楔式榨油机的五黑,也神色颇为激动地,举着一年前得到的榨油说明书,滔滔不绝地继续禀报着,
“王上,臣此番才惊觉,原来这世间草木之果实,其间果然蕴藏丰富膏脂之液,只是,往日臣等不懂需借助木石之力如今一石油菜籽,可榨出四十斤菜籽油,据此说明书所言,被榨干的油菜饼亦能用来喂养家禽与牲畜,抑或用来肥田不过此榨油机操作之法,远比水磨要繁复许多,需以壮汉操作大力以木石相击榨出油,又要控制技巧,绝不可将油抛洒出来”(1)
嬴政神清气爽地接过对方手中的说明书,越看,他清朗的眉间喜色愈盛:原来除了油菜籽,小崽给的花生与芝麻亦是能榨油的,甚至,连列国常见的菽豆也能榨油!
他含笑听完五黑之言,又迅速盘算了一番,问道,“五黑子,照此说来,这榨油一事与百姓自行磨面粉一事,可是全然不同?”
五黑忙正色道,“正是如此,王上!这榨油一事断不可让百姓自行操作,若稍稍出些岔子,一人抛洒二两油,一万人便要抛洒数千斤油啊”
莫说亲眼见到众人手忙脚乱的场面,便是他此刻这么一提,心都痛得直哆嗦,那可是油啊!
虽则秦国各处播种之物并不相同,油菜籽需生长于肥沃之田,土地贫瘠之地只适合播种菽豆,而花生与芝麻则是放在麦田套种的,但这几样皆能榨油,倒也不会出现榨油机闲置的情况。
嬴政沉吟道,“如此,寡人可命各郡县开设榨油工坊,在咸阳再开设一处总工坊由少府派人将榨油机运去各处安装,再挑选刑徒中身强力壮者,统一培训后分派前往各地榨油工坊,各地工坊既可榨油售卖,亦可收取少许酬劳为庶民榨油,还能以现钱,向百姓收购油菜籽花生等物”
这油菜籽不可直接食用,花生又太过味美极易勾人谗虫,而庶民亦绝不可能将之全拿来榨油,想来定是要设法拿些出来售卖的。
如此一来,朝廷便能得到更多榨油原料,至于这菜籽油花生油,眼下售卖的对象主要是秦国与列国豪强权贵——一旦他们闻过草木之油的香味,仅仅靠从佃户手中收来那点,又如何能满足他们动辄私下设宴的口腹之欲?
五黑闻言一喜,又忙追问道,“王上,开设榨油工坊一事自是极好的,如此,各地百姓便能便捷得到食用之油但臣想斗胆问一句,若庶民从家中背油菜籽前去榨油,这榨完的油菜饼又归何人所有?”
莫看这东西人吃不得,但对百姓而言,亦可用来掺着野草喂养几只鸡鸭,如此便无须耗费粮食了——鸡鸭吃菜虫长得飞快,这油菜饼可是有油腥味的,与菜虫也无甚区别了。
君王见他一心牵挂着百姓,便带着赞赏地笑道,“爱卿放心,寡人岂会与庶民争利?这油菜饼自然是归百姓所有,至于这榨油收取之酬劳,亦不过是些成本开销。”
纵便嬴政坚定来日要施行仁政,亦绝非是只有满腔仁义之心的君王,反之,他是饱学帝王之道的古代君王,向来深谙人性与驭人之道,君者,恩威并施也。
先前,朝廷免费为百姓盘火炕、设水磨、发食谱,乃是当时秦国历经数百年商君严法,庶民战战兢兢苦不堪言,他为百姓们分些甜头,一则为改善他们的生活,二则亦是为收拢人心。
而如今秦国有了高产之粮种,据治粟内史推断,今岁秦国各处百姓能留下的粮食,比往年足足多了三四倍之数,如此一来,家家户户纵是一日吃三餐,亦是人人能吃饱饭还有余粮的。
以朝廷眼下的处境,除却官吏之岁俸、数刑徒之口粮,还有军马大笔开销,山东四国要打,还有七国河渠要修,还有大大小小需耗费银钱之处,是断然无法样样为百姓提供免费之物的,以成本之价让利于底层庶民,已是他目前能想到最好的办法。
再者,若朝廷免费为百姓榨油,各处豪强权贵们必会设法“合理”地钻这漏洞:他们可先朝百姓收购油菜籽花生等物,却不收果实只收油,须知,油之售价自是囊括人工费的——如此一来,朝廷工坊岂非白白为豪强效力?
当然,为彻底杜绝这等现象,他下诏之时还会明确规定:工坊只以成本价,为庶民榨取自家食用之粮,每户有定额数量,超出者按市价收取。
总归,君王愿在能力范围内,多体贴几分底层庶民,却绝不肯让豪强多占朝廷半分便宜——甚至他还琢磨着,该如何从韩魏那些富得流油的贵族身上多捞些好处呢。
于国无寸功,却坐享大量土地与财富,偏生这些人还是昭示秦国“灭国而善待诸国豪强贵族”的吉祥之物,在统一中原之前,他一时还动不得
君王又与五黑商讨了一番开设工坊之细节,早就在一旁闻得悄悄咽口水的明赫,则趁机拉着韩信上前,小心翼翼接过陶碗深深吸了一口。
这时期宫里吃的是动物油,纵是熬制得再好,也总有股散不去的腥味,他已经好久没闻到这混杂着草木香的植物油味道了,十分想念!
他陶醉地近距离闻了几口,又将碗递给了如临大敌的韩信,鼓励他也快来吸一口香味。
韩信努力在衣裳上擦了擦,这才郑重其事地捧过陶碗,两只小手紧紧抓着边缘,生怕这宝贝被自己打翻了,刚端到面前,鼻子还没凑上去,那浓郁的香味便已扑面而来,好香啊!
这味道,让他情不自禁涌出了许多唾液,好想抱着喝一口啊,若非王上与五黑等人在场
他好怕自己会忍不住丢人现眼,慌忙将菜籽油重新递回到明赫手中,努力将唾液吞了下去,明赫看着他满脸通红的样子,又看了看手中的油,猜出韩信约摸是想吃这油?
这可不能生吃的!他既想趁机为韩信解围,又想提醒父王此事,便急忙捧着陶碗到嘴边,一脸天真看向五黑,问道,
“五黑子,这油好香啊,我想喝一口尝尝好吗?”
韩信忙诧异望向他,啊,原来九公子也想喝一口吗?看来着实是这油太香了,让小孩子都忍不住想吃它,而非我嘴馋呢
嬴政闻言,急忙弯腰朝小家伙伸出有力的手掌,笑道,“这草木之油亦是油腥,想来是绝不能喝的,吾儿若谗这菜籽油,待晚膳之时,寡人命人用它来炖菜,可好?”
明赫乖乖将陶碗交到父王手中,笑嘻嘻道,“好!”
五黑忙提醒道,“王上,臣榨出来便试过了,此油生吃是极苦的,需将它放入陶簋之中熬至白沫全消、黑烟升起之时,方是熬熟了,如此可去苦味”
嬴政颔首一一记下,见一旁的明赫边听,边一个劲的吞口水,猜出他定是想念仙山家中之油了,便将陶碗递给宫人,一把将小家伙抱起,轻轻揉了揉他的小脸蛋,笑道,
“小崽莫要着急,今日晚膳便有这菜籽油吃了,寡人会命膳厨按五黑子这法子熬制的”
明赫忙指着地上眼巴巴吞口水的韩信道,“父王,孩儿也想分些菜籽油给韩信尝尝,可好?”
君王笑着颔首,“五黑子今日送来五罐,吾儿可赠韩信一罐。”
韩信忙惊喜看向君王,端端正正拜了个大礼,“多谢王上!多谢九公子!”
明赫兴奋地捧着父王一顿狂亲,什么“您真是世上最好的亲亲父王”这种话都出来了,五黑早就习惯了,倒是蒙毅臊得一张脸都有些微微发红,只能暗暗安慰自己:小儿无状,童言无忌。
五黑一向来去匆匆,恨不得禀报完正事便赶回去继续干活,此刻与君王谈完工坊技术一事,剩下的财政管理盘点之事,乃是治粟内史分内职责,他自忖半分不懂,忙拜道,“王上,那臣便先行告退了”
哪知明赫却扭头看向他,眨巴着眼睛笑眯眯问道,“多谢五黑子造出榨油机,让我们能吃上香喷喷的菜籽油!但铁锅呢?我记得,你去岁曾答应父王,要造出铁锅来炖大鹅呢”
五黑猛一拍脑门,铁锅?他给忙忘了!
当齐楚燕三国几乎同一时间派出大军、奔赴赵国边境的消息传回咸阳之时,已是九月上旬。
章台宫中,年轻的秦国君王缓缓放下手中最后一封密报,凤目中闪过一丝疑惑。
他命蒙毅将几封密报,分发给殿中几位前来商议武将后,问道,“此事太过蹊跷,不知爱卿们如何看?”
平心而论,他相信秦国派去列国的探子,绝不会传回假情报,也相信齐楚燕三国若有半分佯装调兵的蛛丝马迹,定也瞒不过这些探子——他们本就是军中斥候出身,深谙“大军一动,粮草先行”之理,数十万人上路消耗之粮食,若有作伪岂能瞒得过他们?
但这正是令他大惑不解之处,密报之中言明,三国猝然发兵之理由,竟是都想与赵国分那九座城池。
且不说赵国最后能拿到怎样的九座城池,便是真有盟约所言的九座城池,值当三国百万大军赶往赵国吗?除非,要城池只是借口
这时,王翦面色奇怪地开口道,“王上,老臣以为三国所谓瓜分九城之言,想来,不过是寻了个借口,想借机灭掉赵国罢了。”
李牧亦沉吟着附和道,“王上,臣亦这般认为,三国居心不良。”
李信亦赞同此言,但三位武将面上,皆写满了不敢置信,正认真琢磨着这齐楚燕三国,此举究竟要做甚呢,却听桓猗一头雾水真诚地开口道,
“王上,臣也是这般想的,但臣没想明白,这三国君王这般举动,莫不是齐齐发了癫?若说他们联手来攻打我秦国,臣倒能万分理解,但他们竟去打赵国?”
赵国,乃是秦国攻打燕国最大的障碍,也是秦国伐楚最忧心的身后隐患,秦军每每伐赵之际,都少不得楚燕两国在背后使小动作来阻止。
如今,这三国竟要主动替秦国除去它?
他巴巴看了一眼君王俊朗的面庞,又看了一圈王翦等人沉默的面庞,不确定地问道,“臣以为,此事或许有诈?”
第90章
随着他的话音一落, 王翦与李信不由对视一眼,欲言又止地齐齐看向殿上的君王。
这正是二人方才猜出齐楚燕之意图,却一时不敢贸然提出对策的缘由。
三国莫名伐赵之举, 在他们看来简直匪夷所思,故而,根本无人相信三国真会伐赵。
此时, 李信率先忧心忡忡地开口道, “王上,臣以为桓猗所言甚有道理!赵国乃是秦国东进最大之障碍,他们岂会这般好心为我大秦除去?臣有些担心的是, 眼下齐楚燕打算假意攻赵,实则欲前往邯郸与赵军合兵一处, 转而南下攻秦”
“而我秦国眼下正值收割晒粮之时,除却边关守卫, 如今各处大营加起来只有数万留守士卒, 难以抵抗四国过百万之兵, 还请王上早日将各地士卒, 召回军营操练数日以整装迎敌!”
他猜测, 定是四国眼馋秦国高产仙种大丰收,又摸准了秦国今岁必会遣更多士卒回乡秋收, 这才沆瀣一气串通起来,打算以攻赵之名出其不意攻秦抢粮, 堪称无耻至极!
王翦却紧蹙眉头, 断然抬手否定道, “眼下形势不明, 我等切不可先自乱阵脚!若四国此番合兵而来,联军至少有一百二三十万人之众, 而我秦国各处大营之士卒,纵是全部召回亦不过七八十万,如此敌军多而秦军少,于士气大为不利,故而,纵便他们真要合军攻秦,秦国亦当先施计离间列国,悄然不战而分化其联盟,绝不可一来便硬碰硬”
李信略一思索,急忙认真点头附和,与王老将军之沉稳相比,自己还是急躁了些,姜还是老的辣啊!
君王闻言亦微微颔首,是也,秦国从不逞匹夫之勇,若打得过自会硬打,若打不过便会设法从敌军内部、找到矛盾而利用之
王翦继续道,“此乃其一。其二,若诸国此番使的是一套连环计,先是假意以威慑赵国之名集结兵马,再做出要真去攻打赵国之态,此外却故意露出马脚,让我等君臣猜测出他们实则要与赵国合兵攻秦,为应对百万大军,秦国只得急急召回各地士卒,甚至还将加急征召新的士卒试想,若秦国果真顺此而为,会产生何等后果?”
嬴政顿时目光一凛,若有所思道,“老将军言之有理!如此一来,秦国秋收之况将迎来劳力严重短缺,高产之种迟迟不能收完,将尽数烂于田间地头,或是被再次降临的暴雨泡毁”
王翦肃色点头道,“正是如此!这般一来,四国只需以百万重兵为幌虚张声势,并不会当真发兵伐赵或攻打我秦国,而秦国却要损失上千万石高产粮食,是以,此事之应对,还请王上慎之再慎呐!”
嬴政端坐于殿中,听完王翦之言,眸中涌起一丝更深的疑惑,此言固然有道理,但他总觉得何处不太对劲,一时竟又想不起来。
桓猗听到这里,怒火早就蹭蹭冒起了三丈高,一跺脚怒道,“好哇,原来那等混账东西并未发癫,这般周折竟是想算计我秦国,可恨至极”
他急忙噗通跪下,仰头目光坚定看向君王道,“王上,此等宵小之辈不足为惧!您无需将秋收之士卒召回,我秦国精铁所炼之铁剑兵戟,远比列国那等劣铁兵器强上数十倍,臣愿请命,率留守于军营之数万人出征,以兵器之利先发制人,逼迫四国鼠辈主动退兵,还请王上应允!”
桓猗生平最恨之事,乃是有人不将自家君王放在眼中,山东之国如今这诡计,在他看来,对方趁秋收打劫,简直是想将王上逼入绝境。
是可忍,孰不可忍!
他提出的法子,正是兵家“置之死地而后生”之计——秦国若不想误了秋收,便要趁早击破列国结盟之决心。
此计需派出一支毫不惧死的先锋死士之军,以精铁利刃在列国洋洋得意之际,率先发起一往无前的冲锋,以视死如归的豺狼姿态杀进敌营,以数万人之凶狠,一举斩杀敌军数十万人之性命,以此来威慑敌军。
如此一来,列国那帮屡次结盟攻秦、又屡次因利益不合而作鸟兽散的乌合之众,必会为己国军队之损耗而不满,更会担忧秦国接下来的士卒亦会同样凶残可怕,定不舍将带来的人马全折在秦人手上
这般之下,齐楚燕赵焉能不打退堂鼓,纷纷找借口班师回国?
自然,桓猗此番提出这计策,便做好了以身殉国报君之准备——秦军区区数万人纵是再如何凶猛,亦绝无可能从百万大军中全身而退。
嬴政疾步下殿,衣袂翻飞来到桓猗身前,俯身一把用力握住对方的双臂,沉声道,“爱卿快快起来,秦国绝不至步入如此绝境,此事休得再提!”
说着,他便顺势将膀大腰圆的桓猗从地上拽了起来。
桓猗却梗着脖子坚持恳求道,“王上,三国大军既已开拨,最晚十月便能抵达秦赵边境,请您让臣召集留守士卒加紧操练吧!”
因军功爵位制的缘故,秦军在战场上向来是最不畏死的,死了,他们的家人能得到朝廷发放的抚恤钱粮,若是杀敌立功而死,更能为家人挣到爵位土地——是以,他们怕的从不是战死,而是战败,以商君之法,战败是要受罚的。
桓猗这趟既想带着这几万士卒充当敢死队,便要提前打磨一番他们的凶残血性,势必要让众人之死,能为家人多换一级爵位,多留几分保障。
嬴政拍了拍他的肩膀,提醒道,“桓猗啊,勿要过于忧心,寡人倒觉得,兴许那列国君王所想之计谋,远未到尔等所忧虑之地步”
话音未落,正垂首回想整件事蹊跷之处的李牧,登时眼睛一亮大呼道,“王上此言是极,我等以身经百战之良将思谋,去揣测那列国昏君之言行,着实太过高看他们了!”
王翦忙问道,“李将军此话怎讲?”
李牧放开紧锁的浓眉,心中骤然松快地笑道,“诸位不妨想一想,此番楚国主将是何人?”
桓猗不屑地嗤了一声,“若来的是项燕,本将倒还要担心我那计谋施展不了,那劳什子昭让,不过是战场无名小卒耳!”
李牧点头道,“正是昭让!此番若是项燕率军前来,我等今日种种忧虑皆大有可能,需拿出十二分之谨慎来应对四国百万之兵!诸位请再想一想,项燕乃是楚军最强之将领,这趟野心勃勃的北上行军,他竟被楚王弃而不用,又是何故?”
嬴政心头那丝不对劲之感,也随着李牧的言语而烟消云散了,他笑着接过话头道,
“寡人以为,能让楚王怒而改用新人之缘故,必是项燕与他之主张截然相左确切来说,乃是楚王一心想整军北上,而项燕竭力劝阻此事。”
王翦眼冒精光飞快思索一瞬,不由抚掌大笑道,“必是如此,妙也!”
李信也转忧为喜道,“老将项燕既然执意反对此事,便意味着楚王的谋算乃是不利楚国之举!”
桓猗咧嘴乐呵呵挠头道,“那楚王,该不会真想跟齐燕两国合谋灭赵?”
须知,若楚国此番真想与三国趁秦国秋收之机围困,倒着实会让秦国陷入进退两难之困境,而项燕也必会主动请命率军北上,怎会气得楚王罢去他的统兵之权?
眼下他能想到对楚国最不利之事,便是三国合谋灭赵了。
李牧亦笑吟吟道,“楚王放着良将之忠言不听,却愿听朝中奸臣怂恿,而齐燕两国之君明知楚国此举顾头不顾尾,依然派三十多万大军出动,意图一举瓜分赵国,可见他们朝中劝谏之良臣,亦是半分不得重用的。如此一来,这三国百万之师背后,只有昏君与奸臣在胡乱指挥,着实不足为惧耳!”
嬴政眼含笑意看着身前的四位大将,赞道,“善!爱卿们言之有理,如此一来,我秦国只需静观其变,以不动制其动!”
但该有的警惕还是要备上的,他意气风发转身朝殿上走去,吩咐道,“蒙毅,研墨拟诏,命各处军营留守士卒即刻赶往边关,秦赵、秦齐边境需加强戒备!”
蒙毅忙应了一声“喏”,便将备好的清水倒入砚台取来松烟墨研磨。
君臣们捋清思路后,一时都面有难掩之喜色,秦国忙于秋收而准备冬日再攻之赵国,眼下竟有人愿主动替他们打下?怎能不心生痛快之感!
向来持重的年轻君王,今日亦难得当殿放纵一回心头喜悦,他当场命人取来一坛黍米酒,在武将们骤然放出精光的期待目光中,命人斟满五个陶碗,分发下去后,他率先起身端起一碗,单手举着朝他们爽朗笑道,
“来!如此大恩,我秦国君臣自当在这章台宫中,提前为三国庆功!这碗酒,寡人敬楚王心想事遂!”
王翦乐呵呵双手举起酒碗,笑道,“老臣这碗酒,敬燕王旗开得胜!”
桓猗忙喜滋滋举高陶碗道,“臣这碗酒,敬齐王得偿所愿!”
李信也真心实意笑道,“臣这碗酒,敬三国早日灭赵!”
李牧隔着酒碗与君王遥遥对视,眼中有喜悦在隐隐闪动,他沉声道,“臣这碗酒,敬齐楚燕三国大胜而归!”
李牧没想到的是,他逃离赵国后,赵国并未传出他逃亡的消息,反之,“叛贼李牧已伏法”的公告,却迅速传遍了赵国各地郡县。
这消息自然是赵葱传出来的,当日,他派出的追兵因半路滑坡泥石挡道,待追到边境之时,早已不见李牧的身影,只得怒气腾腾杀了数百人泄愤。
在庞钟的催促下,他原本是想第一时间派人将此事传回邯郸的,但在信使即将出发之际,却又转念一想:郭开既肯将这代郡郡守要职落到自己身上,不正是盼着能借他的手除去李牧么?
若教郭开知晓李牧还活着一事,自己这统领数十万大军的位置,定不会再坐得安稳!
是以,他当即便唤住信使,烧毁先前那封密信,改写了一封“李牧已被诛”的密信送往王宫。
一时,全国上下一片哗然。
莫说那些因失去保护神而悲痛万分的百姓,便是朝堂之中,亦是乱成了一团。
当日,待宗室知晓赵王下诏、将李氏一族迁去秦国一事,已是数日之后,赵氏族长气咻咻来到龙台宫质问此事,却被赵王不耐烦赶走了出去。
他这过河拆桥之举动,彻底惹怒宗室众人,一时颇有剑拔弩张之势——赵国宗室可与秦国截然不同,他们庞大的宗室子弟们乃是世卿世禄制,不但享受着封地税赋,还养了少则数千、多则上万人的军队。
而李牧因造反被杀的消息传来之时,宗室众人便立刻怒气冲冲赶往邯郸,找赵王讨要说法。
倒也不是他们有多顾念李氏一族之功劳,或是有多信任李牧绝不会反,而是,他们从数番秦军攻赵皆无功而返一事,看出李牧于赵国之重要,不啻于当年白起于秦国之重要。
有李牧这当世名将为赵国守住国门,他们的土地财富,才能安安稳稳揣在赵国境内,无须担心秦人或匈奴人打进来而劫掠一空——正因如此,宗室也愿意与李氏一族保持良好关系,以笼络李牧为赵国死心塌地卖命。
一个对赵国如此重要之人,那昏君竟不声不响将他杀了,众人如何能忍?
在这熊熊怒火之下,宗室开始密谋更换赵王一事,在他们的推波助澜下,很快,赵国又传开了新的流言:李牧并未谋反,他乃是因郭开之谗言,而被赵王冤杀的!
这流言很快便如燎原之野火,疯狂蔓延到赵国的大街小巷。
先前,百姓们不忍让众人指摘战神李牧,大多人听闻他谋反被杀一事后,都会下意识地保持缄默不与人讨论,是以,此事朝廷虽公布了,民间却一片静悄悄,并未实现郭开期待的李牧被千夫所指之盛况。
至于那些早就知晓李牧已逃走的代郡百姓,更是默不吱声假意信了赵葱这消息,绝不敢让人发觉此事。
但这回,李牧实则是被冤杀的流言一起,赵国百姓便沸腾起来了,在他们心中,能为大伙抵挡北边蛮夷与南边秦人的李牧将军,可比那昏君重要万倍!
是以,既悲且怒的百姓们,开始在各地悄悄自发为李牧盖泥祠,并在有心人的授意下,让自家孩童吟唱“李牧死,郭开在,赵国亡”的童谣。
如此一来,宗室便联合部分利益一体的大臣多番上奏,以“郭开构陷忠臣触犯众怒,还请王上早些将此奸贼除去”的名义,逼迫赵王“杀”郭开。
他们自然知晓,赵王绝不肯杀他最信重的恩人郭开,正因如此,他们才会这般反复上奏,以让赵国众人看清——这一味包庇奸贼之昏君,德不配位,自该退位让贤!
正在赵王怒不可遏,听了太后的建议打算破罐子破摔,找来郭开商议要调遣军队将宗室族人挨个剿灭之时,楚军浩浩荡荡三十万人北上、并于蓟城与齐燕二王会盟一事,传到了邯郸。
明眼人皆能看出,三国此番若是要攻秦,又岂会单单撇下赵国?
于是,眼看就要爆发的赵国内乱,倒是顷刻间应声而止,宗室子弟纷纷命人快马加鞭跑回封地,秣兵历马严防死守,而赵王在惊慌失措之下,下诏传李牧回邯郸保护自己——直到郭开哭嚎着提醒他,李牧那逆贼,已被杀啦!
而闻知这天大喜讯的三国联盟,很快就迫不及待从距邯郸不远的蓟城发来国书,要求赵国立下盟约,将从秦国手上得来的九座城池,尽数献与他们,否则,百万联军将立刻伐赵。
赵王心痛难忍之下,权衡再三,打算派人前去讨价还价,留下三座城池而分六座给三国,却被郭开极力劝阻了。
郭开当日会改口同意蒙恬要带走李氏全族一事,正是觊觎秦国那九座有煤矿与高产粮种的城池,在他眼中,将其中二三城从君王手中哄骗到自己手中,乃是早晚之事,故而早将其视为郭氏之私产。
须知,赵王手上若有九座城池,他自能轻而易举分走两三座,但若赵王手中只剩两三座城池,他便会一座也分不到,如何肯让三国之人前来分走?
是以,以郭开之精明算计,自然认为当务之急该派赵国军队与三国开战,如此便能保住他的城池——赵国如今虽不如往昔强盛,但为与强秦和匈奴对抗,各地边军与朝中军营人数加起来,却也是有六七十万之多的。
他坚信,以赵国六七十万大军对阵三国乌合之百万大军,乃是胜券在握。
故而,郭开这趟坚持以“王上今日若妥协六座秦国之城,齐楚燕必会看出赵国软弱而得寸进尺,待明年再集兵百万,提出要瓜分我赵国数十座之城,届时,赵国纵便怒而发兵,亦白白损失了先前那几座秦国富饶城池啊”为由,再三劝赵王:命司马尚集结三十万人死守邯郸防备齐楚大军,再命赵葱率大军严守代郡应对燕军来袭,同时派人一口回绝三国之无礼要求。
在他连哭带劝的攻势之下,赵王很快感动得涕泪连连,深感相国乃赵国忠贞死节之臣,哪有不赶紧依言而行的?
殊不知,他此举正合齐楚燕三国之意,三国此番合兵百万,岂是只为那九座城池而来?不,他们要的,还有赵国广袤之中原沃土,与北地肥美辽阔的养马之地!
十月下旬,齐楚六十多万大军从蓟城出发直奔邯郸邺城而来,而三十多万燕军则气势汹汹南下攻打代郡,三国全力围剿赵国之战,正式拉开了序幕
而与战火纷飞的赵国相邻的秦国,倒悠闲地按时忙完了秋收秋晒,远比往年更丰盛的数千万石高产粮食,圆满收进了朝廷先前扩建的宽阔粮仓之中。
在完成秋收之后,嬴政又立刻下诏命各地士卒即刻归营,王翦李牧等人也立马着手操练大军,以做好三国意图偷袭之准备,一切皆在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这一年,秦国勤劳的庶民之家,无论是老秦人还是新秦人,在缴完朝廷税赋之后,家中至少能余下两三百石粮食——比起往年七八十石而言,这意味着,每一户人家都能吃饱了!
除了主食稻麦、玉米、菽豆、红薯土豆之粮,他们还按自家土地所种之作物,分到了油菜籽、花生、蔬菜、苹果等各色足以改善生活的副食作物。
如此一来,秦国各处城池乡闾之间,都撒满了百姓们的欢声笑语,他们忙着分享自家吃饱饭、尝到新作物的喜悦都来不及,又哪来心思讨论赵国之乱象?
前来阳武郡担任郡丞的萧何,正与乔装成逃难赵商、而下乡体察民情的韩非一道,坐在一处大槐树下,手中捧着百姓执意塞来的热气腾腾烤红薯,跟着大伙当众品尝着香甜的红薯呢——比起淡而无味的土豆,他们更是无比喜爱这红薯,毕竟,甜味对这时代的平民而言,是何其奢侈的享受。
往日腼腆而内敛的乡民,此刻正红光满面地在郡守大人面前,尽情地分享着他们丰收的喜悦。
一位精瘦的老者边吃边细细回味这津甜的香味,正对众人感慨道,“老朽只在幼时随阿父去远亲家中,参加伐柯之筵才得过半块饴糖未料到,活到这把岁数,竟还能吃上这一咬一口甜味的红薯,香啊”
大伙连声幸福地附和着,有人揉了揉鼓鼓的肚皮,打了个嗝乐呵呵道,“这秋收一过啊,我家中便足足连吃了三日白面馒头,管饱!这般好的日子,真是从也未曾见过!”
说着,他又满足地打了个嗝,此举若在列国贵族看来,着实是粗鄙不堪,但对这些庶民看来,他们却会因打嗝而无比自豪——能吃饱饭、吃撑肚子、吃到打嗝,是他们往日连做梦都梦不来的天大好事啊!
另一位认真舔完红薯皮上残渣的老妇人,小心将皮卷起来收好,打算带回去撕碎了喂刚买的小鸡崽呢,她附和道,“是啊,也不知大王是从何处得来的这般好物,这红薯真是顶顶好!它这藤叶能吃,果子一挖一大堆,个头顶顶大,生吃甜津津,熟吃又软又甜,简直是个宝物!要我说啊,大伙明岁春耕之时,若能将地里全种上红薯,便是最好的”
萧何一听,这可不成,朝廷早给郡中发过布告,称红薯土豆等物不能当成主粮大面积耕种,只可在土地贫瘠之边角处轮种,他忙瞥了韩非一眼,见依然面含笑意认真听着,并无开口阻拦之意,这才按捺住劝阻庶民之意。
下一瞬,却听另一位老妇人一拍大腿呼道,“这哪成?里正先前不是将我等召集在一处宣读过文书吗?这红薯与土豆,皆不能抢占了小麦稻米这等主粮的地盘,刘氏,你可莫要乱来!到时春耕,里正自会为我等划分埋种红薯与土地之地!”
旁人急忙你一言我一语地附和道,“就是!刘媪,你可莫要拿自家红薯乱去掩埋,伤了乡中之地啊”
众人劝阻之下,先前那老妇人忙讷讷称是。
这时,韩非却开口假意试探道,“诸位如今既过上了这等好日子,若此番齐楚燕三国顺势攻秦,尔等可愿与他们里应外合,推翻这秦王暴.政”
话音未落,方才还对他们格外和气的乡民,立刻纷纷变了脸色。
更有数名青壮扑上前,一把抢过赠给他们的烤红薯,冷笑道,“尔等狗贼,不配吃我秦国之薯!”
萧何忙与乔装成随从的侍卫上前,边护着韩非往村口方向挪,边故作诧异道,“诸位这般无礼,又是作甚?”
大伙却不肯再与他们解释,老的小的年轻的皆捡来泥块与树枝,追着他们边扔边骂道,“二三子,快拦下这等丧尽天良的东西!”
“我等见他们遭了大难才好心收留一二,哪知他们竟是三国派来的细作,是特意前来挑拨我等背叛大王的!”
“我等能有今日这般好日子,全是我家大王仁义心善,若换了齐楚燕之君,纵便有这高产粮食,又岂可为我等留下这般之多快将他们捉住交与里正处置!”
萧何一行好不容易才带着韩非,逃到藏于村口的马车上,坐在疾驰的车内,他不解地看向跑得气喘吁吁的韩非,问道,“郡守大人,您这又是何苦?”
韩非近日接连在阳武郡各地施行此计,有回遇到乡中有猎户,差点被对方以木箭射中后背,让萧何忧心不已,但韩非却仍是执意如此。
而他施行此计,正为调查阳武施行新法一年多年之真实民意——若以郡守长官的身份查探民意,庶民定会因畏惧官府而假意称好。
他要的,乃是庶民面对有人诋毁秦王之时,最真实的反应。若无半个官府之人在场,庶民亦肯翻脸愤然维护秦王,这便意味着,这阳武郡之新法,已彻底将对魏地旧民忠君之心,全然拉到了秦王这头。
这会儿,他笑眯眯看着萧何道,“此乃阳武最后一个乡闾,三十七个乡闾之民听闻我这等挑拨之言,无不义愤填膺前来追打我等,可见,新法已成,本郡不负王上所托!”
萧何看着对方面上的和煦笑意,不由暗忖,这位数十年对韩国忠心耿耿之王族公子,如今为秦国这般殚精竭虑,岂非已将满腔忠诚尽数交付于秦王?
想到当日殿试见到那位丰神俊朗的君王,他忽然有些好奇,对方究竟是如何收拢韩非之心的?
十二月的呼呼北风之中,赵国面临着愈发严重的内忧外患双重巨大压力:中原的司马尚一人力不从心,除了齐楚联军接连攻下中原数座城池外,先前洪灾最严重的北地数郡,庶民正因断粮而奔往中原谋生,士卒前去驱赶流民之举,却招来中原民众物伤其类的不满,一时民愤滔天。
很快,北地又传来噩耗——两军交战之际,赵葱竟趁机贪墨军粮,又命庞钟暗中与燕商谈好价钱,正在大开城门搬运粮草之际,埋伏于数里外的三十多万燕军却冲了进来,代郡失守!
而镇守云中与雁门的将领,本就因李牧被杀一事愤愤不平,无心再为赵王效命,此番两地将士抗燕十分敷衍,眼下,此两地亦危在旦夕!
消息传回邯郸之时,绝望的赵王与满朝大臣,于大殿之上痛哭了一场,这一刻,他终于想起了李牧在时,赵国边境是何等安稳,莫说齐楚燕之国,便是强秦亦奈何不了赵国半分!
他不由悲从中来,含泪哀声大呼道,
“上苍啊,寡人失悔莫及啊!若寡人的大将李牧还在,燕人那等鼠辈岂敢南下放肆!上苍啊,请让李牧死而复生,快快前来襄助我赵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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