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回过神时, 身后空荡,老夫人的身影早已经消失在林间。
寂静的林中,只有风拂过树叶发出的沙沙声。
眼瞧着只剩下这位车夫, 陈在溪将双手环抱住,忙上前两步道:“会, 我会水。”
空荡处放着辆窄小的马车, 车轮上沾满了灰尘,笼在车间的灰色车帷也很破旧。
小李拍了拍车帷上的灰尘, 看向陈在溪的双眸好奇。
眼前这位小姐穿着件上好的长裙,梳得是高门大户里才会梳得鬓,头上的玉簪也是小李没见过的好东西。
小李歪头,虽有些好奇, 但哥哥说他们这一行,收钱办事, 万不能多问的。
“我大哥昨天摔断了腿。”小李说着, 一边翻身上马,动作利索:“今天我是帮他来送人的,想起昨天他和我说要小心些, 是不是要快些将你送走?”
陈在溪不知老夫人是如何安排的, 她看着车檐上的泥土,顿了下后才将双手压上去。
爬上车后,陈在溪点头:“是。”
话落, 她弯着腰往车内走, 才只是刚迈开腿, 却感受到心脏处, 如针刺的疼。
上眼皮同时抽搐起来,没由来的, 陈在溪感受到一股强烈的恐慌。
小李已经将手搭在车辔上,“其实还是要看你犯得事严不严重了,你要是犯的事严重,那我们就不走小道了,现如今查得严,要是遇到官上的人,那保准要被抓起来的。”
“我,”陈在溪捂着心口坐下,她将双手抵在额上,面色已经惨白,“可能……可能还挺严重的。”
严重吗?她其实还没想过后果。
小李见多出逃的人,却没见过她这般娇滴滴的小姐犯多大的事。
他大哥为人仗义,性子也爽快,是这一代出了名的车夫。
他从小跟着哥哥拉人带货,见多了犯事以后要私逃的人,只要给钱,他们一般什么人都敢带。
但大哥腿伤,这一次只能让他出来顶一顶。
小李还算耐心地解释:“你不知道?Q群每天更新晋江红袖书耽全网独家文,搜索5②4九零8一92这几日大理寺才处置了桩大案子,杀鸡儆猴,我听人说,这几日下面的人抓得可严了。”
“你犯了什么事儿啊,我看你家境挺殷实的,只要不闹到大理寺那,给点钱就能摆平。”
“我也不知道,”陈在溪苦着一张脸,“小师傅,我想再想想。”
陈在溪记得,她是有问过老夫人的。
老夫人怎么说来着?
老夫人不屑地看着她:“你走了便走了,我是知礼的祖母,我这般同他说,他还能过来找你不成?”
老夫人嗤笑着:“你知道知礼有多忙吗?现下圣上亲近他,重要的事情都只交给他做,事情一多,便顾不上你的。”
老夫人骂她傻:“长点脑子吧你,没时间后悔了,就是知礼真过来找你,你以为你还能活着?”
那些声音在脑海中很吵,吵得陈在溪极其害怕,只能紧紧篡住手心。
她是一个三心二意的人,有意勾搭表哥是为了退婚,她拿走了老夫人给得一百两金子,要私逃到景江去找情郎。
是,除了老夫人编造出得那几句,这话也有八成真。
是啊,陈在溪缓缓松开了手。
她为什么会觉得表哥还会来找她?
表哥这般冷的性子,甚至连笑起来都是寡淡的。
娶她是因为她主动,是那一夜她问表哥能不能娶她。
表哥后来说喜欢她,但又有几分喜欢?那她现如今是这般三心二意的人,表哥也会喜欢她吗?
你完了。
设身处地的想一想,这样的情况下,表哥若是还来找她,那她的确离死不远。
原来按照律法,像她这般的女子是会死得啊。
可是比起未知的以后,陈在溪更愿意相信自己的梦。
她低垂眸。
看见掌心上,一根极细的红线被她揉成一团。
陈在溪用指尖去触,心间的疼再度侵袭而来,那些梦的画面,晕倒的瞬间,都换作成真实的痛感。
她只能艰难地呼出口气,轻声问:“那小师傅,若是不走小道,还能怎么走?”
***
推开门,书房里一切照旧,高柜间没有一丝灰尘,每日都有人擦拭。
环顾了眼四周,白术小跑到柜旁,从柜中取出一块鱼符。
取完了东西,他终于松口气,一边往外走。
抬眸时,见宋知礼站在园中,男人一袭黑袍冷肃,并未有过多波澜的样子。
到了这一刻,白术彻底拿不准他是什么意思。
“大人。”
将鱼符拿在手中,白术颤颤巍巍地问:“是,是去找表小姐,还是捉表小姐?”
这二字的意义完全不同,白术不敢胡乱猜忌。
宋知礼侧过头,平静地看了他一眼。
有细碎的光亮映在他侧脸,男人冷硬的面庞上没有任何表情。
他垂眸,缓缓展开了手心。
翡翠叶子很轻,他昨夜亲手替她戴上的。
说不要就不要,小姑娘都这般娇纵吗?
宋知礼没见过像她这样的姑娘,连抽泣声都极轻,可认真哭起来,又磨人的很。
若是生气了,便得事事依着她来。
让她读得书她没读完,让她习得字最后也没习。
罢了。
成婚后,他自会慢慢教她。
思及,宋知礼抬步。
“去接她。”
***
老夫人派得人已经赶往林间,正沿着原先计划的路程往前追。
但这一片路极偏,林间有高树遮挡,只微弱的日光,寻常人在林间容易分不清方向。
刚派出的人竟没一个回来。
但大人定下的命令是在天黑以前找到人,十一面露难色,害怕耽误了时辰。
大人已经将私养的暗卫调出,若是天黑以前还找不到人,他们这些人怕是要废掉半条手臂了。
十一站在原地,深深呼出口气,只恨不得自己去找。
不知过了多久,耳畔边才传来熟悉的声音,是十九带着人回来。
宋知礼拉开车帷,朝跪在地上的人看去。
“沿,沿老夫人说得路去找了,”十九低着头,双手却止不住颤抖起来:“但是没看见表小姐,只找到她用过的马车。”
宋知礼摩挲着手中翡翠,询问:“没找到?”
十九将头磕在地上:“表小姐只跟着一位叫李生的人走了,这李生是当地有名的车夫,常年在这一代生活,对这一代地势熟悉,有他带着表小姐藏匿,很难在天黑以前找到人。”
宋知礼沉默了瞬,面色冷淡:“既是不熟悉,便找熟悉的人来找,还得让我一句一句教?”
话落的瞬间,他将放与案上的匕首随手一骰。
刀锋刺入血肉的声音很轻,但在寂静的林子里,这声音足够清晰。
十九捂着胳膊,却连眉头都未皱一下。
“十一,”宋知礼走下马车,“去找这李生住在何处。”
这一代往左走,还有一个渔村。
平安村的人靠打渔为生,这里的人长年同江河打交道,整日中有半日是泡在水里的,而剩下半日,则在上京卖鱼。
李家是村里有名的一户,渔村偏僻,去往上京的路上,大家伙都指望能搭一乘顺风车。
在这样的小村中,找到李家这户并不难。
十一不敢松懈,走到一扇门前停下,没有犹豫地将门拉开。
主人家是个上年纪的老头,长年日晒,他皮肤像是被风化般粗糙。
听见动静后,陈生哆嗦着双腿往门边走,抬眼见到一身黑衣的十一,吓得浑身发颤。
十一不敢废话:“李平恩这人可听过?”
“不,不认识……”陈生被吓得不清,抬手便想将门合上。
十一眼一斜,手搭在佩刀上,露出黑色手柄上的暗纹。
“大理寺寻人,包藏者一并拿下。”
听见这几个字,陈生腿都软了,当即便跪了下来,手指着一边:“李李家就就在往右走的第三户,大人,大人我不认识,我根本不认识他们……”
这一代的木房子老化,风一吹便吱呀响,村里发生了什么,李平恩在屋中听得一清二楚。
听见大理寺三字以后,李平恩皱起眉,将近日里送过的人全都想了一翻。
在刀尖上赚钱,不是没有失手过,前日里送走了个赌鬼,赌坊里的人找上门来,硬生生打断了他的右腿。
这对他来说却不是什么大事。
招惹上大理寺?
他虽是只看钱,但凡是被闹上大理寺处决的案子,他从不会碰啊。
李平恩看了眼伤处,掀开被絮就要往暗门走。
只是起身的瞬间,长剑出鞘,剑气凝人,不过一瞬,直刺入他的左腿。
这一剑足够利落,李平恩尚未反应过来,没了支撑点,他直直往下跌。
他跌倒在地,听见脚步声,僵直着头往前看。
黑色鞋履上沾染着泥尘,来人一袭黑袍,泛着暗纹的布料上也沾染到了泥渍。
莫名违和,他还想往上看,下一瞬,头往下一压,只敢生理性地往后缩。
宋知礼垂眸看着他,冷声道:“你是李平恩的弟弟?”
“大人我就是李平恩,”李平恩害怕牵扯到弟弟,不顾腿上的伤口,连忙跪下:“我就是李平恩我就是李平恩,有一辆马车,平时靠接私客赚钱,大人你有什么事情就冲着我来。”
“今早你弟弟接走了一位女子。”
他用得是陈述句,语调冷静到让人不敢反驳。
李平恩赶紧点头。
“你弟弟丢了车跑了,你且好生想想,他会带着人往何处走。”
他语调极平,不带情绪的冷静,到越发让人觉得诡异。
李平恩再度抬眼,这一次瞥间了坠在男人腰间的鱼符。
这般压迫人的气势,腰间还坠着鱼符,李平恩面如死灰,只知道自己弟弟若是被抓到就完了。
他全身战栗,跪在地上的双膝已经不稳,刚想说话,耳边落下声——
“想好了再说。”
宋知礼摩挲着手中的翡翠叶子,神色越发冷冽,语调却缓和下来:“我家夫人怕黑,还等着我去接她。”
第72章
天气还尚彻底转凉, 林间生机盎然,高树的叶子足以遮天蔽日,将每一束光亮都遮挡住。
陈在溪没走过这种路, 算是吃尽了苦头。
盖住小腿的裙摆总被杂草碎石勾住,她低头扯, 又一次耽搁了赶路。
许是察觉到陈在溪的不适应, 小李转过头,犹豫着将藏在袖中的小刀递了过去。
陈在溪微微愣神。
“我们这儿的女子, 不穿这么长的裙子。”
以为她不乐意,小李又解释:“我知道你们大户人家的女子讲究多,但我们得快些了,早些到天水县早些休息, 你莫……”
话未说完,陈在溪将手压在刀柄上。
她半蹲下身, 对着裙摆比划着, 不知怎么下手。
陈在溪只好扯住裙摆,用刀锋一点一点割开一个口。
“小师傅,你现在能帮我扯一下吗?”
小李没说完的话止住, 他摸了摸头, 上前一步,干脆利落地扯开了她的裙摆。
粉色裙角只盖住小腿,陈在溪没穿过这般短的裙子, 忍不住抹掉眼角的泪花,
小李将裙角随手扔下, 念叨了句:“真搞不懂你们这些城里人, 我们平村的女子才不在意这些。”
“没事,”陈在溪缓过神, 哽咽道:“只是一时不适应,麻烦你了小师傅,我,我现在能快些走了。”
“嗯。”小李转过身不再说话。
其实这样的赶路是枯燥也是新奇的。
原来叶子的边缘可以将皮肉划开,杂草茂盛到要用手拨开,而高树遮天,竟能彻底将云层遮掩住。
她从未接触过这样的生活。
走了不知多久,心脏剧烈跳动起来,陈在溪努力平静。
眼瞧着天色可能暗下,她缓缓捏住裙摆,声线颤抖:“小,小师傅,我们真的能走出去吗?”
“快了快了。”小李用双手拨开杂草。
“你慌什么?”回过头见她发抖,小李有些不理解:“你们城里人怎么都喜欢这般问,我从小就在这山里长大,这里的每一处我都走过,除了我哥,没人能比我更熟悉这里。”
“嗯。”心脏仍然有些难受,陈在溪勉强笑了下。
眼前这处的杂草茂盛,已经及腰。好不容易拨开杂草,锋利的边缘又将手掌心割出小口,疼痛袭来,陈在溪仍努力往前走。
只是稍一不疏忽,脸侧又被划开,细细的伤口落在裸露而出的每一寸皮肤上。
比起来时的轻松,她此刻狼狈到不在像自己。
重复了无数次这个动作,遮天的树叶才终于散去。
稀薄的光落在双眸,她怔了怔,抬起眸。
视野一瞬旷阔,远处的山连着山。
这里竟是一处悬崖。
小李已经大着胆子走到悬崖边际,垂眸朝下看,看着看着,他笑了出来,问:“高吗?”
“高……”陈在溪不敢往前,还愣愣的。
小李却不怕,只道:“你是高门大户的小姐,自然觉得高。”
“我不是高门大户的小姐。”其实她离悬崖边还有一段距离,但还是害怕地往后退:“但我也觉得高。”
“怕什么,”不知想起什么,小李轻松地说:“跳下去也不会死。”
“啊?”看着小李这副模样,陈在溪全身僵住,不可避免地进行联想道:“那我,我们要跳下去吗?”
“骗你的,”小李拍拍手朝她走去:“我哥收了你家阿婆这么多钱,我要是让你跳,回家他不得给我一顿打。”
陈在溪手足无措起来。
“我们走下去,走下去!”
小李叹气,哥哥说得对,城里人都是傻瓜,可不能逗。
他指着前面的路又解释:“前面有路的,从这儿下山,半个时辰就能到山底,山下呢有我家的船,我们走水路,不出半个时辰就能到天水县,还不会遇到官人。”
一长段话解释完,陈在溪“哦”了一声,回过神来。
小李熟稔地朝前走,随口安慰了句:“这条路我带过很多人的,我将他们每一个都带出去了。”
“嗯。”陈在溪一边点头一边跟上。
寂静的林间,只能听见风的动静与脚步声。
她不习惯这样的万籁俱寂,无话找话般:“小师傅,你总这样送人吗?”
“为了赚银子嘛,”不知道想起什么,小李顿了下,才重新开口:“有时候也觉得自己做得不对,但若只是靠打鱼而生,那我和哥哥这辈子都买不起上京的府邸。”
“那,那你们现在能买上京的府邸了吗?”
“要问我哥哥,但我觉着,送完你就差不多了吧。”
小李耸耸肩:“其实我有些好奇,你又是犯了什么罪?我还从没送过你这般大的姑娘家呢。”
“我……”陈在溪没想好如何说。
没等她说话,正带路的小李却在此时停下,他皱起眉,总觉得有些奇怪。
他回过头:“你听见什么声音没有?”
思绪被打搅,陈在溪也跟着回头,可是身后空旷,并未有人影。
按理来说她应该松口气的,可心脏在这一刻高高提起,她紧紧捏住手心的红线,迫使自己冷静。
“有,有吗?”
明明高山之上,只有一望无际的云层才对。
“就是不对。”
小李喃喃自语。
灰蒙蒙的雾气氤氲开,水汽湿濡,眼前的景物就像一幅画一般。
原本模糊的人影,在这话落的瞬间,渐渐清晰明了。
小李转身的动作僵住。
雾气浓厚,还未看清来人的脸,压迫先一步袭来,使得他下意识地就想低头。
硬生生克制住这个念头,小李抬眸往前看。
最先看清的是一袭黑衣,目光随即定格在来人腰间的鱼符上……以及他手中的一截粉色裙摆。
喉间一哽,小李彻底僵在原地。
山色朦胧,男人彻底从雾气中走出,一袭黑衣逐渐清晰。
有水汽在四周浮动,将男人的眉眼虚化,陈在溪觉得有些陌生。
是克制不住地颤抖,心脏紧缩后的难以呼吸,使得她下意识退后。
她怎么可能不害怕。
宋知礼注视她的颤抖。
看着她的神色一点一点转为恐惧,双睫轻颤起来,颤抖着,像蝴蝶离开地面时的展翅。
他看着她朝后退一步,是害怕的姿态。
可奇异般,他心中未曾有一丝气愤,甚至还感受到一丝浅薄的愉悦。
他指腹微动,轻捻着那截嫩粉色裙摆。
不听话又能如何?
他总归是,要接她回家的。
“表哥。”
被他这般看着,陈在溪带着哭腔的声音紧张,终于忍不住开口。
宋知礼仍看着她。
看清她脸侧被划开,有细小的伤口交错着,裸露出得每一寸肌肤都被弄脏。
“怎弄成这副模样?”他问她。
“我……”
陈在溪紧紧捏着裙摆,还是很紧张。
很奇怪,明明表哥的语调还是同以往一样,但陈在溪就是觉得害怕。
最害怕他这副平静模样。
“过来。”宋知礼看着她,越发有耐心。
他轻哄道:“同表哥回家,表哥替你擦。”
陈在溪无声地摇头。
就是这样,她害怕。她做不到他这副模样,她也没办法平静。
“我……”
一连后退几步,她真的不想同他对视,也不想看他平静的眸子。
慌乱间,陈在溪只得将目光落在小李身上。
无论看什么都可以,她只想躲避掉男人的目光。
刚一转过头,男声随之落下,悠然询问:“想同他走?”
陈在溪摇头。
一旁的小李还盯着那块鱼符。他早已被吓到魂飞魄散,只睁着一双眼,连动也未动一下。
他生在渔村,也不过是个普通人,他根本不敢,不敢有任何动作。
陈在溪意识到什么,忙开口:“没有的表哥,我,我没有同他走,我也不会同他走的。”
男声冷淡:“表哥不喜你看他。”
陈在溪立刻别过眼:“表哥我没有看他。”
强忍着害怕,她跟着上前一步,一边道;“表哥我们回……”
才刚刚抬步,有风声传入耳畔,很轻很轻。
锋利的刀刃割破空气,银光闪烁,直直朝她的方向逼近。
寒气将她耳边的碎发带起。
这一瞬间,时间被拉得好长好长啊。
陈在溪觉得自己要死了,然后下一瞬,刀刃从侧着她的身侧而过,直直刺进一旁人的心口。
什么都停止了。
怎么办。
她听不见自己的心跳声了。
“表哥……”
她怔怔地呢喃了声,后知后觉地抬眸看向他。
近乎漠然的神色同记忆重叠,宋知礼缓步朝她靠近。
陈在溪近乎崩溃。
是鲜活的人倒下了,割破布料,刺进血肉的声音还环绕在耳畔。
她是不是也要死了?
慌忙间她开始后退,不断重复着:“表哥你救救他,表哥你救救他好不好……”
她乱起来便手足无措,完全意识不到自己在做什么。
没几秒,她退无可退。
身后只有空荡,纤细的身影仿若贴着云层,陈在溪却感受不到。
女声很轻,还在重复:“求你了表哥,你救救他……”
“陈在溪。”
宋知礼停下,他念她全名,语调沉下:“停下来,表哥应你。”
“表哥会救他吗?”
陈在溪抬手擦泪,有些委屈。
“嗯。”男声沉静:“往前走,表哥应你。”
陈在溪稍侧头,僵直住不敢动了。
有细碎的石子滑落,她看见自己站在山巅之上,往后就是万丈深渊。
“表哥我不敢动,”陈在溪眨着眼,哽咽了声:“我好像要死了?”
“胡说什么。”宋知礼冷下声音,朝她靠近。
两个人之间的距离被拉进。
很快,他很快便能拉住她。
只是所有意外都是发生在一瞬的。
小李不知何时爬了过来,跟着抬起手来,用力往前一推。
其实不需要人用力的,因为她实在是太轻了。
她太轻了,朝后跌落的一瞬,裙摆随着气流舒展开,就像美丽的蝴蝶展翅。
她太轻了,下坠的瞬间,便紧闭上双眼,感受着到风声穿透耳膜,她觉得自己飞了起来。
这一推耗尽了小李的所有力气。
小李爬在石子上,鲜血正顺着刀柄往下流,他艰难地呼吸着,嘴角缓缓上扬。
微笑僵住。
抬起眸,他看见一旁的黑衣男人,没有犹豫地跟着跳了下去。
第73章
三更天, 夜色浓稠,本该是黑暗的。
直到一群人涌入平安山,火光凝聚成一片, 几乎将整座山都点亮。
不知找了多久。
白术同十一追回来,先发现了山上的尸体, 与此同时, 沈确领着人往山下走。
彻夜未眠,也无人敢掉以轻心。
直到第一抹微光透过云层, 沈确带着人,终于在山下找到了一点痕迹。
隔着长河,沈确勉强看清对岸的人影。
他抬步走去,只看见石子上, 散落的血迹。
没等他细看,白术从山上赶下来, 他站在河岸的另一边, 放声大喊道:“沈大人,长公主刚来,圣上大怒, 让你务必在今夜就将人寻到。”
“……”
谁来说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沈确没应, 额上已布满冷汗。
他看着倒在浅岸处的人影,缓步上前。
男人倒在浅岸处,溪水洗刷着他的发丝, 他闭着双眼, 眉眼淡然, 面容平静。
怔了半响, 沈确才敢抬手试探眼前人的鼻息。
还活着,他拍拍心口, 知道自己这官是保住了。
手搭在宋知礼的后脑上,沈确想将人拖起来。
刚松口气,他一垂眸,却见到一手的血迹。
两眼一黑,脚下一个不稳,沈确差点一头栽进一旁的河中。
被这样的江河淹没是什么感觉?
是窒息的压迫。
是看不见光。
鼻腔被堵住,密不透风的冰凉会将整个人都包裹。
猛地睁开眼,陈在溪支起身。
她还未从回忆中缓过神,胸腔正剧烈起伏着。
昨夜的记忆历历在目,她呼出口气,缓缓将自己蜷缩起来。
小师傅没有骗她。
从那么高的地方坠下,醒来时竟真的无事。
不只是无事,她甚至感受不到一点疼痛,只剩下那股被水淹没的窒息感。
陈在溪弄不明白。
室内寂静,一股鱼腥味浅淡,不知过了多久,她才从记忆中回过神。
朝右的木门在此刻被人敲响。
“阿婆。”
陈在溪轻声应道。
下一瞬,门被拉开,一个带着灰蓝色发巾的老人走进屋。
乔阿婆上了年纪,走起路来极其缓慢,她躬着腰,一步一步走到床边。
“小姑娘你醒了?”
陈在溪点头:“嗯。”
“你是平安村里的姑娘吧,”乔阿婆眼睛不好,她反复揉了揉,担忧道:“你是哪家的,阿婆找人送你回去,你们这些姑娘现在可真是胆子大,还敢一个人出来摸鱼……你爹娘也是,都一个晚上了还没来找你……”
絮叨声在耳边,陈在溪默默听着,没一会儿便泪流满面。
她脱下了自己的粉裙,换上了极不合身的麻衫,粗糙的布料磨得她全身泛红。
但心中的难过好像又不来源于此。
她无声流泪。
乔阿婆没见过像她这般哭得女孩,稍稍一顿,只好话音一转:“算了,小姑娘你也不要难过了,瞧瞧你这不是没事吗?其实每年都有人从上游沉下来,这要怪还得怪做爹娘的没看好你……”
“可是我没有阿娘了,我回不了家。”
陈在溪觉得有些迷茫。
还要回宋府吗?可既是回了宋府,怕是也活不长吧?
如果表哥知道她还活着,会把她抓进地牢,还是一刀杀了?
怎么会这样,明明活了下来,她却觉得自己和死了没有区别。
越想越难受。
“你小小年纪是来这儿寻死的?”耳边,乔阿婆的声音变得尖锐起来:“早知你是要死,我还将你拉回来干什么。”
她语气很凶,陈在溪吓了一跳,当即便摆手:“阿婆,我,我没有寻死。”
“那不就行了。”乔阿婆跟着呼出口气,态度又缓和下来:“你不是寻死,那你原是打算干什?”
“原是打算去……”陈在溪眨了眨眼。
是不是可以就这样死去,她是不是可以,就像这样‘死去’呢?
***
乔阿婆说,从清平县到清浙江阳,得有一千里往上的路程。
要先乘马车到随安,一路过去,得花上十天半月。
随安紧靠着清浙,清浙一代水路多,若是到江阳,恐怕还得坐船。
临行前,乔阿婆将还未干透的粉裙还给陈在溪。
除了粉裙外,还有一支玉簪,一根红线,以及挂在裙上的荷包。
这些都是从她身上翻出来的。
陈在溪看着手上的物件。
荷包里装着一份路引和十两银子,路引是老夫人找人置办的,而银子是临行前,绿罗放进去的。
红线,红线绕在手腕上,可以保平安。
“……”
这四样,就是她唯一的家当了。
陈在溪不知如何形容这种感觉。
有些害怕,又有些期待。
她的家乡景江是很小的县城,她连着赶了半月的路,才从景江到上京。
可上京城太大了,她不喜欢。
她好像,终于可以离开了。
天色稍晚,乔阿婆仍送她出门,她说既是救了人,便要将人安顿好才有功德。
在清平县,陈在溪点了两碗馄饨同她一起吃。
清汤上飘着翠绿的葱花,她喝了口汤,又有些想哭。
“走吧。”乔阿婆已经缓缓放了勺子。
院里还有鱼未腌制好,等送走了陈在溪,她还得回家腌鱼。
秋日已至,云层遮掩日光,这样的天气,是黯淡的。
乔阿婆的身影缓慢移动,她右腿比左腿要短一截,看起来很不灵光。
但她很有力量。
既是年迈,也将她从河中捞了起来。
陈在溪拉开车帷,看着眼前这一幕,忽然就平静了下来。
对未来恐惧消散,眼前这一幕,是她对上京的最后记忆。
***
车夫告诉陈在溪,一匹马一天最多能走七十里。
一共一千里路,走走停停,花了十二天。
所以到随安的那一天,天气已经彻底转凉。
陈在溪付给了车夫四两银子。
理了理荷包,在除却这十二日的花销,她手中只剩下二两。
二两银子,又是两千文。
好在街上充斥着熟悉的市井气,都是江南小镇,这里同景江给陈在溪的感觉一样。
她站在街角,身上还穿着那件薄薄的粉裙,每当有风拂过时,陈在溪便环住双臂,站在原地等风拂过。
水乡小镇的风,湿湿凉凉,吹得人难受极了。
陈在溪还想赶水路,但冷得她实在走不下去,只好找了家面馆,点了一碗素面。
清汤油亮,同样飘着葱花。
抬手刚拿起竹筷,从身后走出一个人影,小二擦着她的手肘而过,碰掉了她的竹筷,然后一脚踩上去。
此刻是饭点,面馆里生意极好。
小二并未注意到陈在溪,捧着碗匆忙离开。
陈在溪弯腰将竹筷捡起,重新从竹筒里拿出一双。
市井里的面馆,每日都是这么些人,总来吃面的人早互相熟悉。
大家聊街角新开的茶铺,聊茶铺里弹琵琶的女子。
陈在溪听着耳边的交谈声,默不作声地吃着面。
她在想,等到了江阳,舅舅会是什么模样呢?
第74章
江阳同景江都在清浙一代, 但两地相隔甚远,一个归属景州,一个归属江州。
因此, 刚到江阳时,陈在溪有些不能习惯。
江阳的秋季太黯淡了, 万物凋零, 天空被乌云笼住,只有极少的日子能着见光。
许是被江河贯穿, 这里的空气比景江还要湿冷,也时常刮风。
一个月以前,她来江阳找到了舅舅。
舅舅说,他也是一个人跑来的江阳。
他还说他一开始是来江阳卖花, 后来见卖花赚不到银两,便回景江学了门手艺。
他学会了炒茶。
江阳虽小, 但江阳白茶却闻名全国, 会炒茶后,他便试着在江阳开了一家茶铺,开始贩茶。
每年的春天, 便是一年中最忙的时刻。
他要去村里挨家挨户的收茶, 在将茶运回镇上炒制。这一道工序是最为繁忙的,等忙完了这镇,得空了, 清闲了, 他还要带着茶, 一路往北去贩卖。
若是贩得好, 秋天便能回来,若是贩得不好, 便要等冬天回来。
陈在溪从未采过茶,但在舅舅在叙述中,她开始对茶叶感到好奇。
住在江阳的时日,她每日闻茶香,日日饮白茶。
江阳白茶的香很淡,是清淡的冷香,这样的味道,总让她想起表哥。
在江阳的第三个月,陈在溪才学会习惯白茶的香,她开始很少想起有关于上京的事。
这是她在江阳度过的第一个冬天。
初冬的天气,风吹在脸上刺骨的疼,舅舅舅妈特意带她去天香阁制冬衣。
一共制了三身,她最喜其中一件粉袄,兔毛柔软,每每有风拂过,她可以将头埋下,当脸颊贴着衣领上的兔毛时,她便觉得不那么冷了。
而过年那会儿,是一年中最冷得时日,既是穿了袄子,也还是觉得冷。
闺房里开始燃整个江阳最好的炭,无烟无味,一燃便是一整天。
漫长的冬日,陈在溪都呆在闺房里看书,她偶尔也练练字,但更多的时间里,她都是在绣花。
她开始喜欢这样细致地消磨时间。
***
近日里,上京城中流行起一种叫米糍的糕点。
白色的外衣就同窗外的雪一般,但内馅却是五彩的,在漫长的冬日里,这样的色彩实在喜庆。
临近除夕,老夫人给学堂里的老师放了假。
这是一年中,宋佳茵最喜欢的一段时日。
她可以不用去学堂,可以日日出门玩,可以拿压岁。
一早,宋佳茵同长姐宋妙仪便约好了去食米糍。
宋府的糕点师傅样样拿手,尤其是这江南的点心,送来时,嬷嬷还让下人拿了两盏白茶,同米糍一起食用。
室内燃着红罗炭,淡淡冷香从炭中弥漫,屋内又暖又香。
宋佳茵同宋妙仪坐在美人榻上饮茶。
寒冬腊日,窗外皆是白茫茫一片,衬得那雪中红梅愈发鲜艳。
赏了会儿景后,宋佳茵收回目光,她挥挥手,将守在屋内的人都遣散了去。
除夕将至,宋佳茵放下茶盏,问:“大哥还未休沐?”
“祖母说大哥今日回府。”
呆在闺中的日子难免有些无趣,宋妙仪一边说,一边抬手戳了戳面前的米糍。
屋内寂静下来,宋佳茵饮了口茶,便又问:“妙仪姐,大哥以后还会娶妻吗?祖母有没有和你说,在溪……”
话还未说完,宋妙仪适宜地打断她:“你莫要再提妹妹了,若是让祖母知道,怕是又要罚你的。”
被长姐凶完,宋佳茵委屈地应了声:“我就是没想到嘛。”
委屈完,她又开始好奇:“大哥真失了记忆?我怎么感觉他和从前没有区别呢。”
宋妙仪摇头:“大哥往日里便不常说话,只是……只是他如今对祖母和安和也很沉默。”
“唉,那祖母得难过了,”宋佳茵叹口气,“其实今日这茶挺不错的。”
“是江阳的白茶。”
冬日过半,临近除夕,圣上下旨,朝中休沐七日,合家团圆。
除夕的前一日,大理寺中空荡下来。
枯枝上已经堆满了簇簇白雪,红墙雪色,一片寂静。
室内,宋知礼坐在长桌旁,垂眸看着手中的折子。
是前日送来的折子,他抬手,掀开泛黄的纸张。
是一桩关于私盐的案子。
还未往下看,厚重的木门被人拉开,白术走进屋。
室外飘着大雪,雪粒落在发间,冻得他颤了又颤。
白术走上前,恭敬道:“大人,家里派人过来,说是想让您早些回家。”
白术说着,小心翼翼地往前看。
黑衣男人面容平静,眉目间是冷淡的,带着几丝疏离。
听见这话,他未曾有过多的反应。沉默了会儿,他将放在折子上的手收回。
白术赶紧低下头,等他落话。
自那事过后,他再也不敢揣摩大人了。因为在这位大人身上,他已经猜不出什么。
没了记忆的大人比以往更冷。
从前大人虽是不喜公主的絮叨,但还是能听上那么一两句,现在可是……
正出神着,耳边落下道冷淡的男声:“回北院。”
大人说这三个字的语调到是同以往一模一样。
白术下意识地接:“大人,公主今日也来了,和老夫人一起等着您。”
宋知礼什么也没说,他站起身,缓步走到门前,执起伞往雪中走。
天地间都是白茫茫的。
他看着雪,想到耳边的哭泣声和那些自称家人而落的眼泪,内心毫无波动。
“大人。”
白术追上来。
“回北院。”
休沐的几天,宋知礼仍在处理案子。
白术沏了盏茶端进室内,只觉他像是感受不到疲倦。
宋知礼执起笔来,白术见墨块见底,便走到一旁的高柜,从匣中找出新得换上。
他已经放轻了动作,但还是发出细碎声响。
白术知他爱清静,但心下一紧张,手上的动作便彻底乱了。
没想到“啪哒——”一声,一个木匣翻落,连带着匣中的纸张也一同倾出。
室内本寂静,这道声音来得突兀。
宋知礼侧头,将视线落在地上的纸张上。
轻飘飘一阵风拂过,将散落在地的纸张吹开。纸张上皆是黑色的小字,黑密密麻麻,写得实在不堪入目。
白术见他留意,想到老夫人说要提及以前的事,白术想解释:“大人,这是……”
宋知礼连眼都未眨一下,他收回目光,双眸中沉静,没有一丝好奇:“无碍,既是以前,便都过去了。”
***
大年初一,街上挂着成片的红灯笼。
陈在溪是被鞭炮声吵醒的,不知是不是冬日的原因,她开始嗜睡,有时甚至需要丫鬟特意走近才能将她唤醒。
而深冬,走出门便是天寒地冻,可既是呆在温暖的室内,她也觉得冷。
还好舅舅托人买的汤婆子也送来了,上面绘着粉花,陈在溪很喜欢。
于是初一这日的晚上,她抱着汤婆子去街上看戏。
江阳的春节同景江一样热闹,这样的氛围,她早已经习惯。
她最喜欢看灯,兔子灯花灯被串成长长的一片,暖色的灯在这样的冬日里,真的很明亮。
陈在溪一时间入了迷。
“姐姐……”
回过神,她看向一旁的男童,才想起来:“啊,木木要来看舞狮的,舞狮还在前面呢。”
男声稚气:“好,姐姐我们走吧,爹爹给了我压岁,姐姐带我看舞狮,我帮姐姐买喜欢的灯。”
回家的路上,陈在溪一手拿着汤婆子,一手提着兔儿灯。
不知何时又飘起了雪粒子,落在身侧,她觉得有些冷。
回到屋中还是觉得冷。
这一觉好像睡了很久,很久之后,吵醒她的不是炮竹声,而是一道尖锐的女声。
沈岚刚从娘家回来,她爹娘皆是镇上有名的郎中,她自小便跟在爹娘身后学习。
她已出师很久,面对一些小病小磕碰早已是得心应手。
但这孩子的病让她极其头疼。
她身子越发弱,近日里尤为严重,吹不得风受不得凉。
她翻了好些古书,整个冬日都在熬药,才好不容易将这孩子的身体稳定下来。
一想到这里,沈岚揉了揉额头,气道:“你看看姐姐,你说你看什么舞狮,以后都不许去看了。”
“娘,我还以为姐姐已经好了……”
躺在床上的陈在溪听见后,颤了下手。
她缓缓睁开眼,双眸中沉静:“舅母,我睡了多久?”
“没多久。”沈岚清咳了一声,抬步上前:“舅母刚回家拿了药。”
“是我想出门的舅母,”陈在溪眨了眨眼睛:“其实我总觉得有些闷,也想透透气。”
“……”沈岚摸了摸她的头发,“好,那再等等就春天了,等春天到了,我让你舅舅带你去采茶。”
“好。”
陈在溪应了声,觉得后脑勺有些酸胀,她揉了揉头,问:“舅母,还能医好吗?”
“这有什么不能医的,”沈岚笑了笑:“等开春就好了。”
漫长的冬季是枯燥的。
她的绣工比起从前,已经好了许多。
呆在闺房里的日子开始乏味,余下的冬日里,陈在溪总想起绿罗,便时常看着窗外出神。
陈在溪无比期待春天。
***
开春以后,气温回暖,上京城里的颜色多了起来。
宫中送来的布匹被老夫人分到各个院落,红的粉的蓝的绿的,各色料子,同春天一般有生机。
送到北院的料子,却沉闷的有些压抑。
老夫人挥挥手,分好了布料后,她呼出口气,朝一旁问道:“佛广那边,有消息没有?”
李嬷嬷有些为难:“就,就大师说他是算命的,不是看病的,余下的事情,该归太医管了……”
老夫人做出头疼的样子。
这半年里她不好受,补药是成日成日的饮,但不见成效。
烦心事太多,她瘦了不少。
可太医不是没来过府上,只是去了北院,大医看不出大碍。
王太医同她说:“宋大人的性子你自是清楚的,他性子太平,少了一段记忆,于他而言……他怕是觉得无碍。”
“……”
老夫人心里清楚,说到底,还是知礼自己不在意记忆。
她渐渐歇了这个心思。
沉默了会儿,不知想起什么,她忽而开口问:“尸体找到了吗?”
李嬷嬷摇头。
初春的天气,比冬日里要适宜许多。
今日早朝,因春节被耽搁的私盐一案惹得圣上众怒。
清浙一代的盐商实在太多,而知县收了钱,同盐商串通,也早已是一伙的人。
圣上将此事全权交给大理寺。
想要彻查此案,便免不了要去江州一趟。
下朝后,沈确照常去了大理寺,找王大人谈及此事。
谈及江州,王大人面色却轻松:“有宋大人在,我还用担心这些小事?”
沈确有些惊讶:“圣上真让他去?”
“宋大人现如今已恢复,圣上也放宽了心,王太医不是说,记忆于他,并非重要。”
“行吧……”沈确耸耸肩,有些好奇:“刚没认真听,去哪儿?”
“仙凤,白淮……”王大人想了想:“哦,还有江阳。”
第75章
头一批白茶在四月初进行采摘。
四月初的天气已经回温, 云层不在是黯淡的,偶尔也会有晴天。
整个腊月,陈在溪都乖乖呆在闺中, 她终于度过了漫长的冬季,身形消瘦了不少。
在闺中的日子闷透了, 她还没忘记采茶的事。
早起用完药, 陈在溪便期待道:“舅母,舅舅昨日说要采茶了, 在溪可以去看看吗?”
沈岚便转过头看陈在溪。
女孩声音清脆,好不容易有了些生气。
春日里的光落在她颈侧,将她肌肤映照得透亮,却是纤弱的, 易碎的。
沈岚叹气,刚想说些什么, 便察觉到衣袖被人扯住。
陈在溪捏着她的衣袖, 轻轻晃荡:“舅母,在溪已经好了许多了,夜里也不会在被梦惊醒。”
她一撒娇, 沈岚便不说什么了, 只是拿起一旁的红木梳,替她顺发。
江阳的女子,习惯将头发梳在一侧编成麻花辫, 稍讲究些的, 还会在辫中加一根绸带。
正是春日, 沈岚从屉中挑了根绿色的, 将它同女孩发丝缠在一起。
等将发编好,她看着陈在溪, 叮嘱:“那便去半日,晚间来医馆,舅母带你和木木去食饭。”
陈在溪点头,一双眸在光下灵动,是极乖巧的模样。
沈岚看着她,心里又是一阵酸涩。
这些年终究是苦了孩子。
在溪是知允唯一的孩子,知允走后,她同林渝也曾找人打探过。
可景江里都念郑氏的好,她那时太忙碌,便也信以为真。
哪知郑氏这般怀心肠,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思及,沈岚有些心疼,站起身送她:“既是要去,舅母让你舅舅找人来接你。”
林家的宅院不大,但院中被打理的极好,一到春日,各色花都盛开了。
临走前,陈在溪照常给花浇水。
这是她第一次去茶山,去舅舅口中的“绿海”。
山路有些崎岖,陈在溪许久未出门,稍微有些吃不消。
等下马车时,她面色苍白起来,只站在原地缓了好一会儿,才敢抬步往前走。
抬步时,她目光落在眼前的茶山上,陈在溪恍然意识到自己站在春光之下。
高山之上,茶树一层一层递延下来。这样的风光在江阳常见,却是她未曾见过的。
闷了一整个冬日,现下只是看看这些茶山,陈在溪也极欢喜。
舅舅林渝还在半山腰,远远见着她同她挥手:“在溪。”
“这是你那个外甥?”林渝身旁的人见着后,语调有些惊喜。
“她还小。”林渝只说了句,便不再搭理一旁的人,朝陈在溪走去。
“舅舅,”等他走近,陈在溪才好奇地朝竹筐看:“这是我日里喝得白茶吗?”
“头采的茶,等舅舅炒制完便送去家里。”
见她好奇,林渝顺势将竹筐放过去给她看,又解释:“头采的茶不多,一年也就这一次。”
不知想起什么,他接着感慨:“你母亲便极喜白茶。”
“是吗?”
舅舅常提起阿娘。
陈在溪也想回忆,可关于阿娘的记忆,少知又少。
因为阿娘很少同她说什么。
“长姐只喜这头采茶,往年她总说要来江阳看看。”
林渝看着她,说了几句便又叹气:“她大抵没和你说过,她性子太倔,未将你交代好。”
“舅舅,现在也很好,”陈在溪看着眼前的茶山:“在溪现在知道了,下一次见阿娘时,我会同她说我去了江阳。”
***
开春的季节,万物复苏,林渝同沈岚忙碌了起来。
春日的天气虽然回暖,但仍有些冷,陈在溪便好生呆在院中,浇了小半月花。
四月中旬,林渝收完了第一批茶。
炒茶的过程更为繁复,层层工序,极为复杂。
一连忙了数日,得空后,林渝带陈在溪出门透气。
他带她去看炒茶。
下马车后沿着乡间小路走,陈在溪难得出来一趟,内心是极欢喜。
“我同你舅母就是在这儿认识的。”林渝一边说一边领着她往前走。
转了个弯以后,视线变得开阔起来,抬眼往前看,数个铁锅被置在空地上,几个身着灰色长衫的年轻人,正将手放在铁锅中翻炒。
“这些人是舅舅今年收的几个徒弟,还在学习。”林渝解释完,又让人去搬椅子来:“之青,之青?”
一连叫了两声,身侧的人却未曾回话,林渝朝一旁看去,惊讶道:“张大人?”
张漳等了小半天,终于将他给盼来了,此刻缓缓走出屋。
林渝反应过来,忙上前一步将陈在溪挡在身后,拱起双手弯腰道:“张大人今日怎有空来此?”
“近日里县中不太平,我想着来你这儿透透气。”
张漳巡视了眼屋内随口问:“头茶可是备好了?知县大人还等着来送客。”
“早备好了,”林渝道:“今早便挪出了,明天便送去白淮县上。”
张大人是知县身旁的人,林渝对着他,只得笑脸相迎:“大人今日亲自前来,可还有急事?”
张漳没应,他将视线落在他身后,示意道:“这位是?”
“我亲外甥。”林渝紧张道。
这句话他语调加重,张漳听了,笑:“既是林兄的亲外甥,便都是一家人。”
林渝面上没了小,他转过身看着陈在溪,语调冷淡:“你舅母还在医馆等着你。”
“我去找舅母。”
今日大抵是看不了炒茶了,虽不知发生了什么,但陈在溪知道舅舅想让她走。
林渝点点头,亲自送她,等见到人上马车,他唤了声:“之青,送小姐去医馆。”
将一切交待好,一转眼,张漳追了过来。
林渝维持不住笑容:“张大人,我可就这么一个外甥。”
张漳只得解释:“是圣上派得人要来了,若不是没办法,我也不会来找林兄您。”
林渝没说话。
“林兄,此次圣上派大理寺的人来,定是要重查一翻的,等人来了江州,你以为你就能拖了干系?”
林渝微动:“知县大人如何说?”
“还能如何?”张漳反问了声,缓缓道:“知县说,上京里的大人来江州,若是没让大人们满意,我们这些人就得换了。”
“我掏空家底也只拿得出五十两黄金,这回又要筹多少?”
张漳摇头:“知县大人已备好了黄金万两。”
“那大人找我是?”
“知县大人说,这回来得人可不一般,钱同美人,一个也不能少。”
张漳面色发愁:“大人听见消息都忙了半月了,这不是上次听之青说你还有个外甥……”
话未说完,林渝转过身往回走,步调急促。
方才的马车早已经逝去,眼前空荡,只剩下满山的绿色。
林渝的脸上彻底没了笑,直截了当地便问:“你准备将我外甥送给谁?”
“林兄你别急,“知县大人找了许多人,你就当你外甥是去凑数的,过几日我便将人送回来,事成以后……”
“张大人说我做了何事?”林渝反问他:“真查起来又能和我有什么干系?张大人现如今这么办事,也别怪大理寺的人找上我时,我说些不该说的话。”
“知县他……”怕他真撕破脸皮,张漳一顿:“我明日将人给你送回来。”
***
晃荡了好一会儿,陈在溪觉得,这一次回家的路,好像格外漫长。
漫长到她拉开车帷时,天都快黑了。
朝远处看,云层是灰色的,光落下来,也是黯淡的。
没多久,嘈杂的声音多了起来,就像是进入了闹市。可陈在溪记得,镇上已经许久没这般热闹了。
想了想,还是感觉有些不对。
她拉开车帘抬眼看去,心中的疑问还未问出口,颈间就是一疼。
她昏迷了整整一夜。
不知身在何处,鼻腔间萦绕的白茶味散去,反而变成了一股浓厚的脂粉香。
陈在溪眼睫颤动,睁开双眼。
“你睡了很久诶。”
落在耳畔的声音陌生,陈在溪躺在床榻上,愣了好一会儿才起身。
“我……”思绪一点一点回笼,她揉了揉眼,抬眸打量室内。
屋内点着几盏灯,奢靡的光落在金子做的床榻上,正前方,几个身着鲜艳的女子正围在一起玩叶子牌。
陈在溪看了半响也没看出什么,意识到还有人在哭。
她又朝哭声的方向看去,是右边,有两个姑娘正抱在一起小声抽泣。
这里的人全是女子。
意识到这一点以后,陈在溪浑身发凉,她咬着唇瓣,不敢说话。
“妹妹你眼睛可好看,你定能被挑上的。”
有人同她搭话,她只敢小声问:“可姐姐,这,这是哪儿?”
“别怕,是知县要将我们送给大人物。”
女人的声音很是向往:“若是我被看上,我便可以离开这老头去上京……”
陈在溪不清楚她在说些什么,但她知这绝不是什么好事。
“我还从未去过上京,等去了上京,我在不要回这里了,我宁愿……”
耳边的声音还在继续,陈在溪捏着手腕上的红绳,先是有些迷茫,随后呼出口气。
舅舅会来找她的吧?
这个才念头冒起,她内心平静了许多,便乖乖坐在原地。
片刻后,眼前那扇紧闭着的门被人猛地拉开,门拉开的瞬间,院外的尖叫一同传入室内。
这动作就像是一个契机,陈在溪还不知发生什么,室内变得混乱起来。
霎那间,所有人都在逃窜。
尖叫声哭声混在一起,她站起身,想弄清发生了什么。
透过打开着的门往外看,黑压压的人影将院子围起来,她看不清他们的脸,只知道每个人的手中都有刀,
下一瞬,就有人提刀往前,一刀砍掉了一个人的头。
头颅落地是一瞬间的事情,鲜红的血迹涌出来,散了一地。
好多血,好多好多。
陈在溪用手捂住眼睛,缓缓跌坐在地。
那些带刀侍卫很快将宅院控住,开始一间房一间房都搜罗起来,
没多久,一只手落在陈在溪肩上,就将她往上一扯。
疼痛袭来,陈在溪觉得她的肩膀都要裂开了。
她忍着没哭出,却还是红了眼眶。
“起来起来。”
带刀侍卫见她跌回去,不耐烦地将她往前踢,吼道:“都给我起来啊,不许哭不许叫,老实点!”
这一脚则落在背上,她本就没什么力气,踉跄了下,控制不住地朝前倒——
方才同她搭话的女人瞧了,连忙跑来。
后面发生了什么,陈在溪觉得她已经快记不清了。
那些哭声,她不想听,那些血,她不敢看。
之后被送来了这。
室内没有光,她们一众人被关在这个屋子里,这里除了铁栏,什么都没有。
是地牢,这是她第一次来这种地方。
被困在这里的两天,狱卒并不给她们饭食,到点以后,就来一个人往里面扔几个馒头。
狱牢里这么多人,几个馒头又怎会够,于是一到点所有人便都围过去,一窝蜂地抢食。
可总统就这么些东西,总是会有人抢不到。
今日不知扔了几个馒头,此刻一群人挤在一堆人抢食,还没分出一个结果。
陈在溪不敢过去。
她当然是饥饿的,可昨日不过是尝试着往前,她手腕上便多了一堆指痕,那些人掐得她喘不过气,
早知就不去看茶了。
陈在溪很后悔,到现在,她只希望舅舅能早一些来接她。
“好了,别在那哭了,快过来吃饭。”
从一窝人里挤出来,陶婷拍了拍手中的馒头,分过去一半。
陈在溪抬起手,露出的一截手腕上,全是红痕。
她接过馒头,双手捧着,红着眼眶不吭声。
缓了好一会儿后,她才看着旁边的人道:“对不起姐姐。”
陶婷没搭理她,自顾自吃了口馒头,她泪流满面:“唉,自去了百花园,我都多久没过过这种苦日子了,原以为还能去上京,现在看来,怕是要死了。”
“……姐姐,”陈在溪揉了揉眼:“姐姐知道什么吗?”
“你这个妹妹只是长得好看,怎么傻得什么也不知道。”陶婷抱怨了声,又开始擦泪。
过了好半响,她轻声解释:“是那老头贩私盐,我跟了他好几年了,他倒也狠心,还舍得将我送给别人。”
“私盐?”陈在溪不懂什么律法,但也知道这是极严重的罪。
“他同知州勾结好些年了,我以为不会出事的,现下知州反水,前日是他派人将县府抄了。”
陶婷解释完自嘲一笑:“老头拿我们行贿,知州拿老头开涮,看来这大理寺的人,果真不一般……”
她说了好长一段话,陈在溪一时没理清,只是迷糊地呢喃:“……大理寺?”
话落的瞬间,原本昏暗的地牢里,多出来几道光。
狱卒的影子映在墙面上,随着光影晃动着:“大人们这边,都抓在了此处……”
第76章
狱卒的声音殷勤, 落在寂静的室内,很是清晰。
陶婷拍了拍一旁的人,示意她快抬头看。
陈在溪慌忙抬眼, 见狱卒的身后跟着几人,他正领着几人往前走。
视线便不由得落在那几人身上, 一群人中有高有矮, 看着看着,陈在溪浑身一怔。
走正中的男人让人无法忽视。
穿着身黑衣, 身躯修长,同身边的几人比起来,他是鹤立鸡群的存在。
陈在溪一眼就看到了他,他太干净了, 同这逼仄的空间格格不入。
男人步调有序,往前走时, 眉眼漠然, 目不斜视。微弱的光落在他身侧,给人冷肃的压迫。
“大人,这些都是前日里从白淮抓回来的, 从知县府里还另搜出了黄金万两……”
狱卒的声音愈发殷勤, 一行人没有停步。
长路的一旁,铁栏做成的门合上,严丝合缝, 不给人一丝逃离的机会。
陈在溪回过神, 她眨眼睛, 杏眸中没有焦距, “刚,刚说到哪里了?”
“刚不是你在说话?”
陶婷看她一脸不对劲, 上手摸了摸她脸。
手下的肌肤冰冷,陶婷捏了捏,又将手背盖在她额头上,发现她整个人几乎没有温度。
陶婷一顿:“天啊,妹妹你不会又要晕吧?”
“大抵是旧病复发,我几日未吃药了,舅母说我的药一日也不能断。”
陈在溪将思绪拉回,语调柔和的解释。
还记得刚来江阳的那一个月。
有一日,她同木木去医馆找舅母,却未想没走几步便失去意识地倒下,从那以后,舅母便开始给她调理身体。
只是连着几日未用药,舅母该担心了吧……
她不说话的模样过分纤弱,陶婷收回手,忍不住嘟囔:“好端端的姑娘家被抓到这里,怎么比我还倒霉。”
陈在溪也觉得自己的运气好像不太好。
只好咬了口干噎的馒头,已经快两日未饮水,她原本湿濡唇瓣渐渐失去眼色,整个人也如同秋日的花,渐渐枯萎。
吃到最后,陈在溪有些吃不下去,喉间仿佛被堵住,心口也变得很闷,她彻底喘不上气,只无力地靠在墙壁上。
这一觉睡得不太好,意识昏沉间,锁链碰撞的声音将陈在溪吵醒。
连着在这阴暗处呆了几日,疲惫感来袭,陈在溪不想动,只坐在湿冷的地上,抬眸往前看。
来了几个狱卒,其中一个手上提着盏灯。
光照亮室内,满屋子的人几日未见光,此刻都有些不适应,捂着眼睛躲避。
狱卒扫了眼牢中的人,清点了下人数以后,询问:“谁是郑意?”
缩在角落的一个女人抬起手来,女人头发完全松散,乱糟糟的,灰头土脸般。
陈在溪眯起眼睛看她,觉得她有些熟悉,是前日里玩叶子牌的人。
狱卒看了她一眼,又念了三个名字:“张紫烟,林柳然,陶婷。”
被念到的人皆有些惶恐,狱卒看着几人,不耐道:“都出来,上头的大人找你们呢。”
“姐姐?”
靠在一边的陈在溪见陶婷起身,她动了动手,慌忙拉住眼前人的衣角,惶恐道:“姐姐你走做甚?”
她隐约意识到什么,但还是无法接受,她做不到一个人。
“妹妹,我就是陶婷呀。”
陶婷起身,摸了摸她头以后,缓缓跟上狱卒。
陈在溪看着她的身影,忽然落泪。
她不知狱卒唤几人出去是做什么,但也意识到不是好事。
她不知道陶婷还能不能回来。
狱牢关押着许多姑娘,来时干净的面庞全不见。大家几日未饮水食饱饭,灰头土脸般,正要死不活地倒在地上。
在狱中的二日,若没有陶婷的照看,陈在溪想自己是坚持不下去的。她太弱了,此刻就像失了巢穴的幼鸟,盯着双手,如坠冰窖般难受。
舅舅舅母会来找她吗?
陈在溪再也睡不着,睁着眼睛默默等,不知等了多久,她才听见熟悉的铁链声。
忙抬眼,这个狱卒未提灯,昏暗不明,她看不清,只听见几个人被扔在了地上。
狱卒看也未看众人,冷漠地又念了几个名字。
被念到的人面色皆惨白,若是有不走的,狱卒便上前,拖着人往外走。瞬间,哭声和反抗声充斥在牢中。
陈在溪等众人散去,才知道大家大家到底在惧怕些什么。
抬步走去找陶婷,光线太微弱,她看不清人便开口叫了好几声,却没人回应她。
陈在溪闻到了一股血腥气,怔愣了下,她才继续朝前走。
空地上堆了几个人,颤抖了半天,她将手放上去找陶婷,一摸便摸到满手湿润。
血。
全是血,全是血。
凑近看,眼前几人的衣裳破裂,大抵是鞭痕。血迹弥漫开,若是再细看,几个人的身上不知道有多少伤。
杏眸已然湿润起来,她颤着手,勉强将陶婷从其中扒出来。陶婷的状况显然也没好到哪里去,但比起剩下几日,她身上只有鞭上的痕迹,让陈在溪松了口气。
陈在溪不停唤她名字,双手紧紧握着她,沾了满身的血。
哭叫落在人耳边,已经昏过去的陶婷还真被她唤醒了。
看着女孩湿漉漉的眼眸,陶婷眯着眼,无力道;“妹妹,我同你说,若是有人叫你,知道什么便说什么,不要犹豫,会被人看出来……”
她一连说了三句不要犹豫,连闭上眼以后都还在嘀咕。
陈在溪知道她未死,松口气,但随之而来的惶恐席卷着她。
轮到她们时已经过了许久,狱卒好像并不知剩下人名字,只用手点,再一个一个地拉出去。
这是一条很长的路,长路两旁的房间都用铁栏围好。越往深处走,死气越重。
陈在溪没忍住侧头看了眼——
蹲在地上的男人脸已经被毁,头发也被剪得稀碎,男人的一双眸死寂沉沉,直直盯着人。
她不敢相信这竟是活人。
一路上都不敢乱看,只埋头往前走,手腕直颤。
狱牢中最深处的屋子,是用来给犯人用刑的。陈在溪被推进屋,还踉跄了下。
屋子里点着灯,最右面的墙上挂着刑具,密密麻麻一片。已是春日,正前方还燃着盆火,烙铁摆在一边。
陈在溪见了忍不住朝后缩,下一瞬,却被人猛地往前推,左右手都被人挟持住。
长桌旁,一个狱卒拿着笔,问:“姓名?”
她不敢犹豫,“陈在溪。”
“同罪人石进是何关系?”
“不认识。”
狱卒看了眼她,抬手写了句,又问:“白淮县知县,你不认识?”
密不透风的屋子,被烧得通红的烙铁,陈在溪想着想着缩了下,手臂就被人用力往后扯。
她何曾被这样对待过,回过神磕磕巴巴地解释,语调里已经带着哭腔:“我,我是江阳人,是被人送过来的,我不认识。”
“江阳?”狱卒听见这句,摸了摸头,“江阳人怎会在这?”
“我也不知道,”她抽泣了声:“是,是被人送来的。”
“送来的?”狱卒翻了翻手上的书,“张漳认识吗?”
陈在溪摇头。
狱卒已经不耐起来,“张大人,江阳的县丞你不认识?”
陈在溪还想摇头,脑海中却有什么画面闪过,她忽而想起那日,在舅舅身旁的人。
舅舅好似就唤他张大人。
这件事会牵扯到舅舅?
想到这里,陈在溪犹豫了一瞬,身旁便有长鞭高高抬起,似是她在不说话就要落下。
心脏提了起来,她不知如何回答这个问题,也不敢细想。
越紧张越乱,她不知舅舅同那人是何关系,因为害怕,心脏一阵绞痛,冷汗密布在额头上。
在牢中关了两日,她滴水未进,此刻情绪又如此起伏,身旁的鞭子还未落下,陈在溪就先昏了过去。
狱卒将她扔在地,有人抬脚踢了踢她。
与此同时,身后的木门被人拉开,方才审问陈在溪的狱卒放下笔,连忙迎了过去。
推开门的是十一。
江阳和仙凤那边的案子还未处理,十一来这一趟,是想来看看审出来些什么。
“十一大人……”
十一有些不习惯,只摆了摆手道:“叫我十一就行。”
他对着室内张望了眼,见倒在地上的人影以后,十一随口道:“这是?”
狱卒立马解释:“十一大人,这女人跟江阳那边的案子好像有牵扯,但是人已经昏过去了,我们正想叫醒她。”
十一点头,示意他快些。
一个狱卒连忙端着盆水上前,另一个狱卒扯着陈在溪的头发往后仰。
十一打了个哈欠,从上京来江州的这一路他都没睡好,现下也有些困。
侧过头往下看了眼——
粉衣女子被迫往后仰,一张脸尤为熟悉的脸露了出来。
麻花辫落在女子肩侧,绑在发中的绸带脏兮兮的,她衣裙上竟还有血渍,同泥渍混在一起,让他不敢再看下去。
全身的血液在一刻都仿若凝结,十一张了张嘴,还没等他说出什么来,就看见那盆水已经顺着泼下去。
一盆水顺着她,几乎将她淹没。
表小姐不只是瘦了,她面色惨白,水滴顺着尖尖的下巴往下淌,现如今给人一种,闭眼以后就醒不来的错觉。
完了。
十一哽咽,无比庆幸宋知礼失了记忆,好让他这双手能多留一会儿。
庆幸完,就只剩下不知所措。
十一只会杀人,从未处理过这样的事,所以这一刻,他第一个就想到了白术。
他武功虽比白术好,但为人处世方面,一直不如白术,但白术留在了上京。
十一忙叫了几声停,几个狱卒听见后不知所措,只剩下他一人急得团团转。
表小姐竟也未死,她既是未死,现如今也不能死在他手上。
那白术会如何做?
来江州时,他们几个弟兄在清风堂一起吃了一顿饭。
十一还记得,白术说大人真失了记忆,连表小姐也忘了,同表小姐有关的事也不会听。
现如今宋府里人尽皆知,宋知礼对记忆尤为漠视,对那些亲人的回忆也不甚在意。
白术说,他猜大人是故意于此的,他对亲人没有感情,也不同无用的人交际。
十一摸了摸头,更迷茫了。
大人连老夫人也不认,又怎会认表小姐。
此刻将人拖去大人那肯定也不行。
第77章
昨日才在白淮县落脚, 对于一个新的环境,十一尚未熟悉。
他将狱牢中的三人处理完,找了个医女将表小姐带去医馆。
十一也不知自己做得对不对, 心有些乱,他皱着眉回忆过往。
大人在军营的第一年是千户, 没几年又升成了副将。西城一战后, 大人受重伤回京,命决一线, 得百姓夸赞。
上京里的百姓说他是真将军,十一却清楚,大人不是为了城池,也不是为了大晋一战。可能只是因为, 死在他眼底,实在算不上什么。
冷情的人没有顾忌。
这么多年来, 大人并未变,
但他从崖上跳下去,为了表小姐?
这同他的性子实在不像。
乱糟糟分析着,十一懒得再想。
算了, 等处理完狱牢中的事, 他再去医馆找表小姐。
十一将记录供词的纸张理好,打算带回刑狱里找十五和王大人一起理。
白淮的刑狱司修建的有些简陋,绕过有些斑驳的地面, 十一推开门, 一边抬眼往前看。
长桌旁, 平日高谈阔论的王理丞今日平静, 只拿着笔在折子上豢写,一脸沉稳。
左边的十五面上也没有表情, 今日怎么回事,怎都这般沉默?
十一觉得有些古怪,走近一看,才瞧见长桌的一侧还坐着一人。
穿着麻布衣的人听见声响转头,面庞稍显疲态,一双眼却精明。
“知州大人。”十一认清来人,拱手道。
知州起身,拱手解释:“江州出事,劳烦宋大人来一趟,我这心里总有些不安,说到底,还是我未将手下的人管好,才劳圣上和宋大人忧心。”
一长段话砸下,十一有些懵,他看看沉默的十五,憋出来二字:“未曾。”
知州便又问:“听闻宋大人喜静,下官特意让人将客栈重新收拾了一番,宋大人可还满意?”
“嗯……”十一不确定地回答:“应该是满意的。”
“私贩盐这事发生在我们江州,我这心里也极不舒坦,”知州叹气:“我已让手下人去江阳仙凤了,势必协助好宋大人办事,只是不知宋大人先去何地,今日便特来问问。”
十一了然点头,刚想说些什么,原本沉默的十五开口:“知州大人,白淮的案子都还未明了,何来去别地一说?”
知州忙道:“下官前日里已让人将知县府抄了,剩下的事……”
“理丞同司直正在整理供词,等将账簿找到,宋大人自有考量。”
“账簿?”知州摇头:“知县府中未藏着账簿。”
“那劳烦知州大人帮忙找找?”十五反问:“这般重要的账簿,可定不能被人私藏了才是。”
“……哈,怎么会有人私藏呢。”知州一哽,扯开话题:“今日登门拜访,实则还是因为听见了些风声。”
“刑狱里来人带走了个女子,此人是知县后宅里的人,我实在不知大人是何意思啊。”
来白淮以后,各司其职,今日只十一去了狱牢。
王理丞同十五齐齐转头看向他,面色疑惑:“十一?”
“是。”十一摸摸鼻子。
知州接话道:“从前便听说石知县好美色,府里养了好一些美人,现下看来的确属实,十一你若是……”
“不不,”十一正色道:“只是见此人眼熟,怕是宋家在白淮的亲戚才带出来。”
“原来如此啊。”知州眸光一闪,若有所思。
现下还得整理供词,十一见他无话,便抬步将人送走。
他回屋后,十五将他拉到一旁:“大人在白淮哪有亲戚?你这般态度,若是知州误解了态度该如何?”
十一没听懂:“我特意说了是亲戚,还能怎么误解?”
“送金送人都不知送过多少次了,你怎么又忘了?”十五气得拍胸口:“你看那知州多谄媚,你这般说,他眼睛都亮了,你赶紧将人送狱牢来。”
“不能送。”
“你真是个傻子,”十五都气笑了:“你现在不把人带回来,那知州就能把人送去大人床上,你是想死吗你?”
官场里的弯弯绕绕,十一未摸明白,方才也只是实话实说。
他不解:“可我说了只是亲戚。”
“官场里谁说实话啊?”十五见他认真,直问道:“真是亲戚?”
“是表小姐,我在狱牢里见到表小姐了。”
“哪个表小姐?”十五一哽,见他这般正色:“……人呢!”
“我也不知如何是好,便让人送去医馆了。”
白淮县不大,从刑狱到医馆也没多少路,两人走得匆忙,一路赶到医馆。
十一带着十五往里医馆里走,这一处医馆是他托人找的,特意花了些银两让女医把人带走。
十一问她:“方才让你照看的女子呢?”
寻常百姓,最是不敢得罪官爷,医女实话实说,不敢有一点隐瞒:“不是官人找的人吗?刚,刚有人把她接走了啊。”
***
江州私盐一案牵扯广大,现白淮知县已全部认下,只始终不承认账簿一事。
知县被单独关押在一间屋子,由狱丞审问了半日。
宋知礼去了一趟狱牢,室内不明,他见倒在地上的人影,冷声问:“说了吗?”
“用了刑,但就是不肯说,”狱丞犹豫着:“那宋大人,还要用刑吗?”
倒在地上的人已被折磨的不成样子,刑狱的手段尽数用了,狱丞却没想到他嘴这么严。
石进意识模糊,听见有人来,他勉强睁开眼往前看,想说些什么。
宋知礼平静地看着他,置身事外般漠然,双眸冷静:“不用问了。”
“找人去一趟镇州,再将他已过继孩子送回江州知府上。”
男声淡然,一字一句都清晰。
石进听见这句,忽然有了精神,甚至呜咽了几声。他没有力气,颤着手往前爬,喉间溢出声响,是极痛苦的模样。
宋大人怎么知道过继一事?
这是他同知州最后的交易。
知州替他送走儿子,叮嘱他什么也不要说,只等宋知礼亲自审问。
石进心下有些慌,他不知宋知礼还知道多少,张了张开唇。
“宋,宋大人……”他指尖颤抖,眼瞧着快触上眼前人的衣角。
宋知礼未看他,接过狱卒手中的长剑。
他未曾停留,转过身走出屋子,修长的指骨执一块绸怕,细致地擦手。
天色已晚,男人的背影沉寂,狱丞转过身看他衣袍,黑色衣角上,染上一抹血迹。
白淮的案子已经理清,宋知礼回了客栈。
楼中清净,早已不接待旁人,他抬步上楼,一袭黑衣融进了暗色中,愈发冷肃起来。
十一同十五追过来,没敢拦人。
三楼里间,宋知礼止步,推开门。
屋中未点香,他忽而嗅到了一股极甜腻的淡香,这淡香随着他走近,逐渐明显。
陈在溪就是在这时惊醒的。
在医馆时她曾短暂醒过,眼下睁开眼,只觉后脑一阵疼,连呼吸都很艰难。
这是一个完全陌生的环境。
室内未点灯,她怕黑,颤了颤便要起身找灯。可支起身,才发觉自己的外袍都被褪去,此刻只穿着轻薄的寝衣。
陈在溪打了个寒颤,忽觉有些不对,就仿佛……屋中还有人一样。
落在屋内光很浅淡,稀薄的光亮勉强勾勒出眼前人的影子,有些熟悉。
“是你吗表哥?”她有些犹豫,不确定地唤道。
等了许久,没有人回答她。
原来是梦啊,她就说她方才还在医馆的。
陈在溪走下床,步伐轻松起来。
她许久未梦到表哥了。
“表哥,”陈在溪靠近,眼前的面庞清晰起来,她不确定地嘀咕:“许久未做梦了,是因为今早见到表哥了吗?不然怎么又……”
许久未做梦,陈在溪害觉得有些新鲜。
刚来江阳的好长一段时间里,她有些不习惯,隔几日便会做梦。绿罗会在梦中陪着她,表哥有时也会出现在梦里。
也就是这时,陈在溪发现自己不太会骗人。
原来伪装出来的喜欢和依赖,也是会花掉真心的。
所以难过和不适应也全是真的。
好在她还有舅舅和舅母,她现在放下了,或许等舅舅将绿罗接过来,她就全都放下了。
“表哥,”这几日在狱中,她日日不安,陈在溪唤他,娇声抱怨:“我近日很不开心,狱牢里好黑啊,那些狱卒不给我饭吃,还用鞭子吓唬我……”
一股脑抱怨了许多,陈在溪用手背去抹眼泪,又开始哭。
等哭累了,她双手抬起握住眼前人的手腕,她将宋知礼的手搭在腰间,委屈道,“表哥你摸摸,我还瘦了。”
落在腰间的手有些烫,表哥没有反应。
是啊,这是梦,梦里的表哥从未说过话。
她第一次希望这个梦能长一些。
她宁愿在梦中也不想回狱牢了,等睁开眼,狱卒发现她在医馆醒了,会不会又来审问她?
陈在溪叹气,抬眼,见稀薄的月光落在表哥的双眸,他神色是熟悉的冷淡。
“其实表哥,还有一事也让我很不开心,”陈在溪放下他的手,揉着眼睛道:“表哥是来江州了吗?在溪今早好像看见你了,都有些害怕了。”
第78章
“她怎么还不醒?”
寒气极重, 在这样阴沉的地方呆久,有时陶婷会生出一种错觉。
她不如死了算了。
沉默了好一会儿,她转过头看身旁的粉衣姑娘, 想起第一次见陈在溪时的模样。
女孩很干净,一双眸清澈明亮。
可是现在呢?那些人到底要做什么?
可只要能活下来好。
陶婷呼出口气, 用指尖去触陈在溪的脸颊, 替她抹掉脸侧的泥渍。
感受到手下的人似是动了,陶婷忙抬手去推她, 连声唤:“妹妹?”
陈在溪茫然地睁开眼,抬眸时,眼前是熟悉的黑暗。
陶婷见她醒来,直呼出口气, 又将她从地上拉起,紧张地问:“昨日那些狱卒将你带去哪了?”
“我……”像是睡了好长一觉, 久到在梦中发生的一切, 都像是真的一样。
“说啊,我提心吊胆了一夜。”陶婷摸摸她脸颊,担忧道。
“我昨日被狱卒叫走, ”陈在溪回过神, 理着记忆:“他们将我带到了一间屋子,又,又问我好多问题, 还拿鞭子吓唬我, 我便晕了过去。”
“后来……我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要把我送到医馆, 是怕我死了吗?”陈在溪更疑惑了, “我怎么回来了?”
“那狱卒将你扔了进来,大抵是因为留着你有用。”
陈在溪不知那些人要问她什么, 但心中隐隐有了预感。
同陶姐姐说得一样,他们将她救下,是因为她昨日透露的什么,对案子有用吗?
陶婷见她沉思,皱起眉关心,“我方才叫不醒你,还以为你出事了,你身子怎这般差,真的吓死我了妹妹。”
“叫不醒我?”陈在溪捂着心口,想了好一会儿以后,她轻声道:“我大抵是犯病了?”
她曾在江阳便晕过一次,陈在溪意识到自己身子不好,好在舅母开始给她熬药,她好了很多。
可自被抓到这里以后,她几日未喝药,现下叫不醒,只能同这有关系。
“你还能醒就好,”陶婷拍拍她,将藏在袖中的馒头递过去:“吃。”
半个馒头的边缘已经风干,陈在溪接过,用手去触碰边缘,眼眶泛红。
狱牢里愈发沉寂了,在这里呆久,整个人从内而外的散发出一种死寂。
直到黑暗中亮起微弱的光,是狱卒提着灯。
片刻后,灯被放到一旁,狱卒拿出钥匙,将锁链解开,高声道:“罪人石进私藏私贩淡盐,籍没财产,宜准法处斩,其府支党,按律法依惩,杖责两百。”
没给人反应的时间,狱卒将人拖出来,拿着竹板往下行刑。
本朝私贩盐即是重罪,按照律法,应当初凌迟,斩首示众,以此为戒。
石进当职时行事猖狂,现如今他已经落败,连带着他们这些下人也被拖下水,没有无辜与不无辜,都不过是刑狱里一句话的判决。
处理起这些小人物,狱卒的手上没有留情,每一次行刑都高高抬起手。竹板落下的声音加重,地上的呜咽声越来越小。
一声一声,落在耳边,直至最后一丝声响也没有。
暗无天日的狱牢,唯一的光芒还在狱卒手中,陈在溪忽然觉得有些可笑。
她看着被狱卒压在地上的女人,双眸中一点一点失去焦距。
“要死了,”陶婷在这时将头环住,声音有些绝望:“都贩了这么些年了,怎么就突然落败了?”
陈在溪隐约觉得有什么不对。
她们这些后院女子,已是贱籍,按照律法,应当流放。
照现下这般行刑,他们是在逼死人。
陈在溪侧过头,面色惨白:“姐姐是知道些什么?”
“是知州来灭口了,”陶婷努力平静地下来:“知州曾来过府上,我们这些人都见过,现下大抵是大理寺查到了什么,知州他想将自己干净地摘出去。”
“那,那就没有办法了吗?”陈在溪盯着黑暗。
“私盐一案由大理寺派人审案,”陶婷顿了一下:“他们这是私自用刑,或许再等等,就有人来救我们了呢?”
虽是这般说,可她们这些小人物,既是死了,又有谁会管?
狱牢之下,浓厚的血腥气弥漫。
无论怎么忽视,都忽视不了皮肉撕裂的声音。
陈在溪都快要绝望了,不知过去多久了,一阵脚步声落在耳畔。
她紧张地抬眼,看见领头那人的腰间挂着木牌,木牌晃荡,勉强能看清写着大理寺三字。
领头那人手中拿还着盏灯,陈在溪刚燃起希望,却看见他将灯递给了一旁的狱卒,问他:“怎还未处理好?”
“杖责完就放,只是这些个女子太弱了,方才没气了几个。”
“没气了便拖出去吧,快些处理。”
这样轻飘飘的语调……陈在溪不可置信地瞪大双眸,她张了张嘴,说不出话。
所以死了的人,只要拖出去就好了?
狱卒一转头,就看见她不可置信的表情,走过去,他粗暴地就将陈在溪拉起,“你过来。”
被关在狱中几日,陈在溪连反抗都不敢,看着狱卒手上的竹板,她只剩下彷徨无措和害怕,
狱卒将她往一边拖拽,嘴里骂了几句。
陶婷知她娇弱,连声呼唤了几句妹妹。最后眼瞅着没有办法,她跌跌撞撞地跑到栏杆处,无助地叫唤:“大人,大人她还有用,她今早才被送来,她还有用……”
于是领头的人抬手,往下接话:“你过去看看。”
一个人跑了过去,念:“是昨日没审完就晕了的那个。”
“那先留着,”领头的人对狱卒说:“她还有用。”
在陈在溪闭上双眼认命时,压在她肩膀上的双手忽然松开了,她睁开眼缓了好一会儿,意识到自己逃过一劫。
可到手的人没了,狱卒转过头,看着搅局的陶婷,狱卒没有犹豫,拖拽起陶婷往一边一扔。
陈在溪刚站起身,就看见狱卒手上的竹板落下,直直砸在陶婷腰上。
她喉间溢出隐忍的哭声,陈在溪整个人都僵住,呢喃了声:“陶姐姐……”
方才,方才陶姐姐明明可以躲在后面的。
这样的逃过一劫,让陈在溪难受起来。
陈在溪抬步就要走回去,一旁的狱史却将她往外拉,她力气太小,根本反抗不了。
最后她被迫转过身,听着狱卒不断落下竹板。
陈在溪哭花了眼,她许久没这般难过,一整颗心都紧缩起来,同做错事一般无措。
意识逐渐在迷离的边缘,陈在溪一张脸憋得涨红,在绝望之际,余光瞥见了靠墙而站的十一。
“……”
她根本细想不了,只知道那真的是十一。
慌乱地,陈在溪朝右前方跑去,最后跌跌撞撞地跪了下来。
她艰难地呼吸着,拘谨地凑近乎:“十一,我,我是陈在溪。”
“表小姐?”十一语调有些疑惑,“表小姐,你怎么在这儿?”
“我……”陈在溪带着哭腔的声音断续,她有些着急,恳求道:“十一,我……”
“表小姐,”意识到她想说什么,十一退后一步,声音疏离起来:“此案牵扯重大,我无权干涉。”
“可她……”她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下人啊。
十一摇头,面露难色地打断她:“圣上下旨严查此案,表小姐我未骗你,我只是个随从,的确插手不了。”
后脑一阵一阵的疼,陈在溪手抵在额头上,缓了一阵,她听见自己问:“那我,我可以去求求表哥吗?”
十一皱起眉,立刻回绝:“不可,大人他……”
他只说了这一句,陈在溪“啊”了一声,也意识到,表哥又怎会帮她?
她只能失神般,看着自己的手,狼狈可怜。
十一叹一口气:“表小姐,我只同狱卒说一句,但若是不放人,我也没有办法了。”
陈在溪忙点头,精气神在这时彻底被耗尽,她闭上双眼,发出痛苦的呼吸声,
转过身的十一僵直住,明明才初春,他此刻热得满头大汗,双手紧张地下意识握拳。
***
干净明亮的屋中,有浅淡的香气从香炉里扩散出。几案边,一枝桃泛着浅浅的粉。
陈在溪拘谨地坐着,从慌乱地情绪抽离以后,她才开始后悔。
可是当时,又还能怎么办呢?
十一也没比她放松到哪里去,他推了刑狱里的所有事:“表小姐,若是遇见大人,许多事都可以不用再提,”
陈在溪知道自己还能好生生地坐着要感谢十一,她小心翼翼:“是什么意思?”
“……”
沉默了一刻钟,她意识到十一方才说了些什么话。
表哥好像失忆了。
第79章
陈在溪离开了那间干净明亮的屋子, 重回到熟悉的黑暗,阴暗潮湿的空气包裹着她。
十一对她感到抱歉,陈在溪却没有一点失望的情绪。
因为她同宋府的关系实在算不上深厚。
再次被带到那间刑室, 室内,刑具挂了满墙, 角落里的烙铁被烧得通红。
看着这一切, 那股窒息的感觉再度浮上心头,陈在溪捏着衣袖, 告诉自己不能那么没用,她总是要面对的。
审问如期而至,陈在溪也平复好内心。
她也想知道,他们留着她到底是要问什么。
狱卒手执毛笔, 审视着她问道:“同林渝是什么关系?”
“……”只一句话便将她问住。
陈在溪极缓慢地松开衣摆,她用力维持平静, 可恐慌弥漫开, 席卷心脏。
直到此刻,她觉得自己好像明白了什么。
是舅舅同那个张大人有什么关系吗?
陈在溪不敢细想,私盐一案若是舅舅有参与, 她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
狱卒只因为她说了江阳, 便查到她同林渝有关系。
她的话,会给舅舅提前带来麻烦。
她颇有些无措的沉默着,感受到室内的氛围愈渐压抑。
身后的狱卒看了她一眼, 走上前去角落夹烧红的烙铁。
陈在溪用余光瞥见, 脚后跟紧张地靠拢, 她缓缓闭上眼。
可预料之中的疼痛却没有到来, 狱卒停步,日漫韩,漫腐漫男女成.人漫都在Q裙⑤2④90819②朝前面看去:“可是郑哥, 这是十一送来的人,大理寺那边我们怎么交代?”
执笔的郑杨听见这话放下笔,皱起眉:“十一呢?”
片刻后,合上的门被推开,推开门的人是十一。
陈在溪站起身,知道定是十一说了什么,所以那些狱卒才没有伤她。
光亮顺着缝隙透进屋内,让她有一瞬间不能适应。她张唇,无声地开口,却看见十一别过头,刻意同她拉开距离。
十一低垂眸往一旁走,露出站在身后的人来。
男人背着光,身躯在日光下,如同被虚化了一般,抬步走近,面庞一点一点清晰起来。
“宋大人。”郑杨小跑过去,躬着腰恭敬道:“宋大人可是来看供词?”
宋知礼扫视了眼屋内,双眸平静,“寻了两日,有账簿的消息了?”
郑杨想回答,可是心下紧张,还未开口,双手便一阵一阵地颤抖。
宋知礼轻看了他一眼。
郑杨喉间滚动,额上冒起汗珠,他忍不住低下头,缓过窒息以后,才开口说:“账簿还未,还未找到,今早查到石进屋中有几封信是送去江阳的,宋大人,我们猜测收信人的手中可能有账簿。”
说着,他尾音有些发颤:“她是,是同林渝有些关系,但她不肯说。”
“那宋大人,这该如何审?”终于说完,郑杨抬手擦汗。
听见这话,他像是才注意到屋中还有人,宋知礼侧过头,平静寡淡的目光落在粉衣女子颈侧。
刑狱室里本就压抑,此刻木门打开,将一室刑具照得清晰。
隔着长桌,两人对视。
颈侧有些发痒,陈在溪下意识退后,一抬眸,被男人眸中未收敛的漠然吓了一跳。
“不肯说?”宋知礼仍看着她,眸中没有起伏。
男人静立在面前,身躯修长,熟悉的黑衣却变得陌生。被表哥这般看着,陈在溪晃神,觉得自己有些呼吸不上来。
压抑空间里,那些刑具也将她堵得喘不过气,她慌乱开口:“因为,因为我不知道,我不认识。”
说完这一句,她不知道还能说什么。
陈在溪都被吓哭了,彷徨无措地站着,只眼角不断溢出泪花,连带着脖颈轻颤起来。
宋知礼看着她,觉得她这处白得有些晃眼。
满屋子人都没有在说话,若是陈在溪朝后看,便会看见,拿着烙铁的狱卒离她很远,几乎快要跪下。
看着这一幕,十一忽然有些心梗。
表小姐可真是……真是连话都不会说,十一忍了忍,才忍住没直接问。
这种时候,同大人套个近乎很难吗?
眼瞅着两个人都有些不对,十五拍了拍十一,十一上前一步连忙道:“大人可还记得这是表小姐,在宋府里借住过一段时日。”
“是吗?”
男人语调平静,陈在溪这才意识到,表哥是真的全忘了。
***
刑狱里的案子还未了结,十一将她送到了客栈,只让她暂时住着。
虽还未从案子中脱身,但好在这几日无人审问她。
陈在溪明白,是借着“表小姐”的这个身份,她现下才能好端端坐在榻上。
也有些可耻,从主动唤十一的那一刻起,她便在借宋府和表哥的光。
所以在十一说有事相求的那一刻,陈在溪甚至松了口气。
十一今日前来,面色比前几日都要认真。
“是大人,”十一为难道:“若不是实在没办法,我也不会来找表小姐您的。”
“大人他自失了记忆以后,偶尔会头疼,我本以为已经好了,但今日晨时,大人又犯病,现在都还没醒过来……”
陈在溪捧着茶杯:“我,”
她想说她什么也不会,又能帮上什么呢?
十一摇着头打断她:“方才医师才走,他说大人要多接触一些从前的事,我只是想到,大人这一年,还未同表小姐接触过。”
“我,”陈在溪捧着茶杯地手颤抖起来,“可是表哥讨厌我的。”
“怎么会呢?”十一擦擦汗,缓缓说:“表小姐若是忘了讨厌的人,再次同他接触时,难道不会想忆起为什么讨厌他吗?”
陈在溪乖顺地说实话:“可能,可能还是想得。”
“这就是了,大人自也会这么想。”
“可是不好,”陈在溪紧紧捧着茶杯,“若是想起讨厌的人,难道还有人会笑脸相迎吗?”
“十一,我不会的。”
她虽然笨,但也明白,表哥失忆分明对她是一件好事。
她……她甚至松了口气。
“可大人是因为表小姐您才失忆的,”十一皱起眉:“表小姐悔婚在先,大人跳崖去寻你,大人才失了记忆。”
“表小姐您不能……”
十一话还未说完,“哐当——”一声,被陈在溪紧紧捧住的瓷杯摔落在地。
“不是。”她想摇头,指尖微颤,她下意识回想起那日。
从那么高的地方跳下来,真的会完好无损吗?
“不是,不是的。”陈在溪想说没人会去救讨厌的人。
话到嘴边,她却缓缓揪住裙摆:“可我,我要怎么帮?”
十一双手握拳。
陈在溪一顿,继续说:“那,那若是表哥想起一些,你能把我送回江阳吗?”
“可以吗?我想家了。”
第80章
她的确想家了, 想让生活重新平静下来。
在江阳的日子很枯燥,她大多数时间都在闺中发呆。可极少数的时段里,她可以去舅母的医馆透气, 这个春天,舅舅还带她去看了茶山。
这样一成不变的日子, 陈在溪很喜欢。
没有狱牢, 也没有账簿。
这个春天,陈在溪很少想起在宋府日子。
可是现在, 察觉到十一的沉默,陈在溪揪着裙摆,试着又问:“可以吗?”
“好,我和大人说。”
十一点头, 终于反应过来,一时间情绪有些复杂, 他站起身, 带陈在溪往外走。
来白淮许久,陈在溪还未出过门。现下她发现,原来比起江阳, 白淮好像更暖和一些。
客栈最底层守着许多人, 十一却不停,带着她穿过这些人。
越往里越寂静,让陈在溪有些局促。
在江阳时, 街上总有各种叫唤声, 有时是卖花的女孩, 有时是来送糕点的老人, 大家都是鲜活的。
现下这般寂静,陈在溪想起在宋府的日子。
室内更为冷清, 十一推开门时,朝后看了一眼,却发现无人,只好折回去。
抬眼看见陈在溪站在长廊边,似乎是不敢上前。
“我,”陈在溪揪着裙摆:“我只是突然发现,我,我还是罪人,就这般跑出来,表哥大概会生气吧?”
是狱牢里的那一眼让她有些害怕。
陈在溪还记得,初次见宋知礼的那日,她哭了。
而在狱牢里的感觉同那日很像,表哥冷漠的目光,她也会害怕。
“表小姐先进屋。”十一没有多解释。
陈在溪只好跟着他往里走,屋内比北院更冷清,木窗被支起,白光透进,将一室照得清晰。
也将床榻上的人影照亮,男人闭着双眸,鼻梁的线条有些冷硬。
“前日里我同大人提了表小姐您,表小姐不必太紧张的。”
“但狱牢那还有些事,表小姐你先看着大人,我待会儿便来找你。”十一说着转过身,顺手将门带上。
封闭的室内,弥漫着一股淡淡苦涩,陈在溪对这种味道极熟悉。
原来表哥也会喝药吗?
意识到这一点以后,陈在溪忽然有些愧疚,这样情绪很浅淡,却令人无法忽视。
于她而言,宋知礼更像长辈,她有时惧他,有时又觉得这种惧好像不应该。
十一可能要想错了,表哥可能,不会有讨厌的人呢?
或许她本就该同表哥说实话。
表哥恢复记忆也没关系,她也可以和他好好解释。
陈在溪一边乱想,一边循着苦涩往前走,抬眸地一霎,心却一怔。
宋知礼不知何时已经醒来,正平静地看着她。
“……”她下意识张开唇,想说些什么缓解紧张,只是十一是如何同表哥说得?
陈在溪犹豫一瞬,才紧张开口,唤:“表哥。”
宋知礼未说什么,他收回目光,起身时,黑色长袍随之下垂。
陈在溪想到在狱牢里的那日,表哥也是这般模样。
一晃眼,便看见男人已经走到门边,背影冷清。
这模样有些熟悉,表哥从前便是这样的。
***
客栈里很整洁,一切都井然有序。
陈在溪不敢乱动什么,只坐在一把圈椅上,呆呆看着窗户。
想到十一说得话,她还是有些烦闷。
陈在溪实在不觉得表哥会为了记忆同旁人接触。
所以她也不知该如何同表哥接触。
已是午后,温度正好,从窗户透进的光落在裙摆上,暖洋洋的。
陈在溪想了一会儿,便困倦地闭上了眼睛。
她身形单薄,整个人窝在圈椅上,没一会儿便睡去。
意识昏沉间,陈在溪觉得颈侧有些痒,但她太困了,连手也不愿意抬。
睡了好一会儿,陈在溪是被闷醒的,睁开眼,她想起来什么,抬手去碰颈侧。
衣领将脖颈遮盖地严严实实,怪不得觉得闷。
她打了个哈欠,便将领口往下拉了拉。
一觉醒来天都快黑了,表哥仍未回来,陈在溪站起身,缓缓将圈椅挪回原处。
只是还未放好,便听见门被拉开的声音,陈在溪“嗖——”地收回手,朝后看去。
宋知礼刚从刑狱里出来,白淮的案子并不复杂,只是处理起来有些耗时。
一进门,望见她害怕的模样,他下意识蹙起眉。
这样细微的表情,陈在溪并未察觉到,她转过身,给自己打气,告诉自己要多同表哥接触。
陈在溪鼓起勇气,终于埋头上前。
只是没走几步,她闻到一股淡淡的血腥气,这气味盖过了屋里的苦涩。
眼前人的长袍上有些湿润,零星的痕迹坠在其间,陈在溪止步,想起刑狱里的那些邢罚,没忍住颤了下。
“表哥。”
陈在溪一紧张便唤他,没得到回应,她颤着给自己解释:“我,我从前喜欢这样叫你。”
还是没有人回她,门重新被合上,室内回到寂静,又变回空荡的样子。
陈在溪想自己是不是该去找十一,她好像不该守在表哥的屋子里。
表哥现在……也很不喜欢她。
支起窗户,陈在溪朝外看。客栈的最下方守着许多侍从,几乎将整个客栈都围起来,但她没看见十一。
叹口气,想了想她只好拉开门,朝楼下走去。
走过长廊,两边的房门都被紧紧合上,是没人居住的样子。
陈在溪回忆着,想起北院也是这般寂静。那她方才还在屋子里吵表哥……心下一慌,她脚步都急促起来。
客栈外边的门是被合上的,守在院中的侍从听见脚步声,但无人转头,只守在原地。
陈在溪只好主动去询问,“请问……”
话刚说了个开头,侍从转过头,冷漠地看着她,侍从手中的长枪在落日下,折射出亮眼的光芒来。
在狱中呆了几日,陈在溪胆小了许多,张了张唇便不敢说话了。
“……”
那她还是在屋子里等十一吧。
忽然泄气,陈在溪丧气地往回走。
她重新推开门,屋中没有药的苦涩,血腥气也散去,只剩下一股清冽的冷松香。
一抬眸,望见坐在窗前的白衣男人。
“表哥。”陈在溪搭在门上的手莫名颤了下。
“嗯。”男人应了声,忽而开口主动问她:“从前还喜欢什么?”
“啊?”
陈在溪有些没懂,她已经下意识地靠近他,又唤了声:“表哥?”
窗外,云层被染成橘红。
方才放置好的圈椅被人拉出来,宋知礼坐在圈椅上,左手抬起,正慢条斯理地理着袖口。
他抬眸看她,“除了表哥,从前还喜说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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