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5章 第 195 章
入夏后, 天气燥热,正?午太阳底下晒得人皮肤发干难受。俞慎思躲在道旁亭子中纳凉,小久却不嫌晒, 站在路边一直踮着脚张望,忽然兴奋地跳着起?来朝他招手,叫道:“小叔叔, 来了, 来了!”
俞慎思起?身走出亭子避开遮挡的树木, 见到远处官道上?一行车马奔来, 在干燥的阳光下扬起?漫天飞尘。
须臾,车马驶到跟前, 缓缓停下。俞慎思忙迎过去。俞慎言掀开帘子见到幼弟,激动地跳下车张臂扑上?前抱住俞慎思, 欣喜若狂,“思儿,没想?到是你来接我?们。”
“我?想?早点见到大哥, ”俞慎思也激动地开怀欢笑,“大哥一路可?顺利?”
“顺利。”俞慎言拍拍弟弟的背,松开手臂来满眼欢喜地将弟弟上?下打量,发现弟弟成熟不少,就是身板看?上?去还是那么清瘦, 让人心疼。幼弟这几年?的经历他从信中全都知晓。自己在西北不易, 幼弟在江原和京中也不轻松,还要面对高明进。
“辛苦你了。”
俞慎思调皮道:“大哥说这话小弟就惭愧了,有大姐、姐夫和二哥在, 我?想?辛苦,也轮不着啊。倒是大哥这几年?辛苦。”
俞慎思也打量俞慎言, 面皮粗糙,不似以前在京时白白净净,身体健壮结实许多,握笔的手如今长了茧子,眉眼间也多了经历过沙场血战的将士才有的刚毅威严。如此变化便能让人窥得他这几年?的艰辛。
这时赵宁儿下车来,赵宁儿除了肤色黑了些,没有太大变化,许是做了母亲的缘故,眼神反而?没有以前清冷,温柔许多。
俞慎思抱拳施礼,“见过大嫂,大嫂一路辛苦。”小久也跟着他见礼问安。
赵宁儿笑着抚着小久的肩头?,关心地询问他读书习武的近况。然后询问俞慎思家里的情况。
“家里一切都好,都想?大哥、大嫂和珏儿。”不见俞如珏出来,他问起?来,才知回来的路上?珏儿吃坏肚子病倒,这会儿在休息。
俞慎思走到马车边,撩起?车帘朝里面瞧,兽皮毯子上?睡着一个胖乎乎的小女娃,五官和赵宁儿很像,此刻面色不太好。他心疼孩子,吩咐身边随从,待会儿回城请大夫到宅上?。
赵宁儿宽慰道:“不必太担心,路上?请大夫瞧过,没大碍,如今回来,养两日就好了。”
“珏儿在车中睡不好,大哥、大嫂咱们先回城吧,爹娘和大姐他们估计都等?急了。”-
回城路上?俞慎言与俞慎思同乘一车,兄弟二人久别重逢说不完的话,先是说分别几年?的相思挂念,然后说起?西北和朝中的事,自然而?然提到高明进。
“现在是什?么情况?”俞慎言问。
俞慎思道:“前些天陛下在朝会上?命人将他的那份认罪书当文武百官的面宣读,是要不留余地地彻查。现在
除了高家和与高家相关的人还关在靖卫司诏狱,其他犯事官员都移交三司,对外?公开审理。”
“陛下对他还是留了情面。”
俞慎思点了点头?,“其实这么多年?他不仅为郭家敛财,也帮朝廷敛财。大哥应该记得当年?刘庆辅科举舞弊案。当年?东南军饷,运河治理,各处都需要钱粮,而?国库亏空,他向陛下献计设局查抄刘庆辅和一批富贾盐商,解了朝廷燃眉之急。如今清田纳税之策顺利推行,让国库有了盈余,陛下又是爱才之君,不可?能不念及他这些功劳。@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他还有一狡猾之处,当年?新策提出得罪整个官绅阶层,他料到自己的结局,便开始将贪墨之财全都拿出来赈灾救济和资助官府、军队。前几年?东南的军饷,有一部是南原商人资助,便是他的安排。若非是高明通父子不甘心最后留下了几十万两,想?查到证据还没这么容易。”
俞慎言沉着脸暗暗叹了声,“总好过拿去挥霍奢靡,他也算最后还存一点良知。”
俞慎思不以为然,摇头?道:“他不是良心发现,而?是权衡利弊后被迫选择。如果不是家中暗探和沈家的线人一直盯着,高旷已经将钱财转移到海外?,甚至带着高家人偷渡去南海。若真那般,二哥二嫂就成了高家的替死鬼,俞家和沈家也会受株连。”
俞慎言望着幼弟露出几分欣慰,这几年?幼弟独自在朝中面对高明进,被逼成长不少。他笑着拍了拍幼弟手臂,感慨道:“一切快结束了。”
俞慎思却笑道:“一切才开始。”
俞慎言迟疑一瞬,会意地点头?,笑着改口:“是,一切才开始,前途漫漫。”-
俞纶还在对外?称病,俞慎言回京后便先回家见父母,和家人团聚,次日才进宫面圣述职。
皇帝见到俞慎言喜悦溢于言表,君臣相谈许久,说尽西北之事,直至日头?西落,如当年?他向皇帝献策一般。
皇帝在召俞慎言回京起?就在想?要怎么安排他,一直没寻到合适的位置。吏部蔡尚书想?让这个学生走白尧的路子,谏言让其继续留在翰林院供职,或者到詹事府、左右春坊。
兵部侍郎杨锋知道俞慎言是个实干官员,便提到兵部职方司一位郎中上?个月丁忧归乡,欲将人要到兵部,顶替这个位置。皇帝思量后,也不是十分满意,但目前是最合适的位置。念及赵宁儿随夫前往西域联络众部,与西北将士并肩作战之劳,加封赵宁儿诰命,以示恩宠。
官眷后宅中有句话叫“进士易考,诰命难封”,这话倒是不假,朝野上?下为官者如云,但是其妻加封诰命者却不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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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宅夫人们私下里夸赞赵宁儿有眼光,当年?下嫁给一个看?不见前程的八品小官,未想?到短短几年不仅夫君升官,自己也跟着夫君封了诰命。
俞慎言听到这话,反驳道:“宁儿的诰命不是因?为我?,是她自己挣来。但凡她是个男儿,以她这三年?在西北的功劳,也能为自己挣个一官半职。”
这话传出去,众人不由?想?到了赵海川将军的夫人,随夫镇守东南二十多年?。将门之女,有其母之风-
俞慎言夫妇此次回京风光之事暂且不说,且说俞慎言回京的消息,高明进不知从谁口中听说,向靖卫提出要见俞慎言,靖卫以靖卫司的规矩为由?拒绝。高明进提了多日,靖卫无奈,只能将此事禀告高晖。
高明进当初知晓俞慎言可?能回来,高晖已经怀疑他想?耍什?么花招,现在得知兄长回到京城便想?要见,岂能是善事。
“大哥不会见你。”他断然拒绝。
高明进再次请求:“为父知道你所?虑,为父已经落到这个地步,还能对他有何伤害?为父只是想?临终前再见见他,这已是为父与他的最后一面。”
高晖不为所?动,“大哥连最后一面也不想?见你。”
高明进从板床上?起?身,蹒跚地走到牢门前,抚着门栏咳了声,道:“为父养了他十年?,在京中看?了他六年?,为父知晓他性子,你将此话告知他,他会来见为父。”
这也是高晖不会让兄长见他的原因?。
兄长不似他心肠够冷,也不似三弟因?年?幼对高明进没有任何感情。兄长与高明进十年?父子,幼时得过他多年?疼爱,受他教授诗书写字,对他的怨恨之下还有一丝丝年?幼时的父子情。
高明进就是知晓了兄长心中尚存这点父子情才想?要见,他又岂不是想?要利用?这点父子情?
高晖想?到前段时间高明进问他的一句话,此刻猜到高明进的意图。“你是想?大哥借着现在功劳在身,恩宠正?盛,让他替高昀高晔他们向陛下求情?”
高明进未答。
高晖更觉得讽刺,他们姐弟四个他可?以不择手段加害,而?高昀兄妹三人,他却千方百计为他们谋后路,甚至临终前还想?着利用?他们姐弟救他们。
“高明进,你怎么有脸!”高晖怒恨,咬牙切齿地斥骂。
高明进又咳了两声,身子有些不稳,撑着门栏坐在一旁矮桌边,语重心长道:“他们亦是你的亲手足。”
高晖闻言勃然怒斥:“他们是你的儿女,不是我?的手足!你别白费心思,等?着三司那边案子审结定罪吧!”说完决然地转身离开,并吩咐看?守的靖卫,“定罪前看?紧他。”-
入夜后,诏狱内越发阴暗湿冷。
诏狱另一端的一间牢房内,高昀坐在板床边望着熟睡中清瘦虚弱的弟弟,满眼心疼。在他的眼中,弟弟性子内敛沉闷从小不喜说话,但是很听话,无论是长辈的话,还是他这个哥哥的话,弟弟都听,甚至知道是错的,他也会听。
他曾因?为这个教训过弟弟,听话是好事,但是也要分是非对错。
弟弟说,因?为是至亲骨肉,是一家人,无论对错他都要护着家人。也因?为此,在被靖卫提审的时候,即便受刑昏过去,他也未吐一个字。
看?到弟弟这般,他无法去责怪弟弟,他就算错了,他也只是想?尽自己所?能保护爹,保护亲人。
他帮弟弟将被子掖了掖,这简单的动作已经消耗了他许多力气,不禁咳嗽两声。高晔许是身体太弱睡得太沉,高昀的动作和咳声没有惊扰他半分。
“小晔,你想?保护爹,保护家人,二哥也想?。”他又克制不住地咳了一声,身子瘫软,双手撑在板床上?,低低的声音道,“爹的罪太重,谁都无能为力。二哥能做的,只有保护你,保护娘和昕儿。”
高昀又看?了弟弟一阵,这时外?面响起?了三更的梆子声。此时是诏狱内看?守最松的时候。
他站起?身,因?为病这么久身体太虚,他撑着墙走到牢门边,透过门缝朝外?面瞧,没有见到看?守的人。一般这个时辰靖卫不会频繁过来巡视。
他顺着牢门慢慢跪下,含泪对着外?面三叩首,“爹、娘,请恕孩儿不孝。”抬起?身已经泪流满面。须臾,他撑着木栏站起?来,回头?再看?向板床上?熟睡中的弟弟,轻声道:“小晔,二哥希望你能活。”-
高晖还在睡梦中就被敲门声吵醒,来人禀报:“高昀自-杀了。”
他急匆匆穿戴赶到诏狱,见到高昀躺在牢房地上?,一副吊死的惨状。旁边牢门上?,一条用?囚衣撕成布条做成的绳索还拴在那里。
高晖心里一时间不是滋味。他再恨高明进,也终是做不到对高昀铁石心肠。
他走到高昀身边,蹲下-身抓着高昀已经没有一丝温度的手。几个月身心折磨,高昀瘦得只剩下皮包骨,手握在掌心,好似握着一把冰凉骨头?。
幼时喜欢追在他屁股后面“大哥大哥”叫个不停地的小男孩没了,用?这种极端的方式结束自己,是在替父赎罪,也是想?用?自己自-杀为弟弟妹妹换一条活路。
高晖眼中酸涩一股暖意涌上?,“你没察觉吗?”他质问跪在一旁的高晔。
高晔面如死灰,眼眶红肿,魂不附体,目光呆滞地望着高昀的尸身默默流泪,对高晖的问话充耳不闻。
高晖轻轻松开高昀的手,摆放在身前,站起?身吩咐靖卫将人抬出去,高晔还是一动不动跪在原地。
当靖卫将高昀抬走后,高晖看?着失魂落魄的高晔,心生怜悯。高晔与高昀是同胞兄弟,从小感情深厚,如今眼睁睁地看?着兄长死在自己面前,甚至是因?为自己的疏忽让兄长有了自-杀的机会,岂不自责自恨。
他上?前一步去扶高晔,高晔缓缓地抬头?看?他,一双泪眼充满悲痛绝望,他不知道要怎么去安慰。忽然,他察觉腰间一动,腰刀已握在高晔的手中,刀尖正?对向自己的腹部,他急忙出手抓住,夺下腰刀,反手给了高晔一耳光,怒斥:“放肆!”
高晔本?就身体病弱,被这一耳光扇倒在地,他此时才哭出声来,昂首对着高晖痛哭喊道:“二哥死了,二哥死了!我?没有照顾好二哥,我?没有察觉他的异样,我?让
二哥在我?的身边死了!”高晔捶胸号啕大哭,“该死的人是我?,不是二哥,不是二哥!”
“该死的人是高明进!”高晖愤怒地教训,“他一人作恶,害了所?有人!你们母子,还有我?们母子!”
高晔崩溃大哭,一声声喊着“二哥”,最后悲伤过度身体没撑住晕厥。高晖安排靖卫看?着,别让人醒来做傻事。
高明进得知高昀自-杀,高晔伤心生不如死,悲痛之下咳出血来,人也瘫在了板床上?-
高昀自-杀的消息立即在朝中传开,不少官员感叹。皇帝听闻高昀惨死,高晔在兄长死后亦企图自-杀,无声地叹息。
俞家听到消息纷纷沉默,俞慎思回想?起?那个笑容干净的单纯少年?,心中隐隐作痛,他尚不足十七之龄,什?么也没做错,就因?为有高明进这样的父亲,要受这些折磨,最后惨死。
“三司那边案情进展如何?”俞慎微问。
“有陛下施压,太子主?理,百官盯着,没人敢搞小动作,一切顺利,现在已经审得差不多了,据昨日所?报,这几日就能够结案。”
俞慎微叹了声气道:“不知道那两个孩子会是什?么罪。”
俞慎思见俞慎微神色,是有一些不忍。俞慎言和高晖二人也因?为高昀之死动了恻隐之心,不太忍心。
最后高晖开口道:“高大人的案子还属于靖卫司在审,最终定罪不经三司,依陛下旨意。”
俞慎言道:“按理是如此,但陛下将高大人的认罪书公之朝堂,其他犯官移交三司,最终定罪还是要考虑三司的态度。”
俞慎思也道:“无论最后是怎么定罪,必然是陛下和朝臣们商议后的结果,我?们的身份回避此事最好。”
俞慎言和高晖双双沉默未言。
李帧开口附和:“小思说的是,这件事陛下不追究小晖的罪责已经是恩宽,也是看?在俞家的份上?,对于高晔和高昕是怎么处治,你们最好回避,万不可?让陛下觉得俞家恃宠而?骄、得寸进尺。”
几人点了点头?-
数日后,俞慎思去勤德殿奏事,恰逢太子、三司陪审的官员,还有几位六部九卿的长官在殿内议事。不用?打听便知道是结案定罪。他看?了看?手中的奏本?,也不是十分要紧的事,便与内侍道了声让他待会儿传个话,待这边结束了自己再过来。
恰时一个内侍从殿内走出来,见到他在,匆匆走到跟前道:“陛下知晓俞员外?今儿过来,已经有了旨意,让俞员外?过来就进殿候着。”
俞慎思有些摸不准皇帝的意思,便向内侍打听殿内现在情况。
内侍道郭家和其他犯官的罪已经基本?商定,现在正?在定高明进的罪。
俞慎思闻言,心里骂了句自己,没提前打听消息,撞了这个时辰过来,遇上?这事。皇帝有旨意,他只能硬着头?皮进去。
进殿就听到都察院的官员谏言要对高明进处以腰斩之行。俞慎思听这两个字,不由?自主?地脑海里闪现去年?观刑画面,胃里顿时开始翻涌,眉头?也稍稍跟着蹙了下。
这时太子出言反驳,本?朝有定制,除十恶不赦之罪外?,三品以上?官员犯罪不斩首,更毋要论腰斩。
都察院御史则争论道,高明进杀妻亦可?视作十恶之内,不能姑息。
皇帝问其他官员,多数支持都察院的官员,看?得出他们对高明进的仇恨憎恶,死都不能解恨,必须酷刑才能。
皇帝问了一圈后问到俞慎思,所?有人目光都落在他身上?,也全都好奇俞慎思对这个残忍毒害自己生母的生父是怎样的态度。
俞慎思再次觉得今日出门没看?黄历,不该过来。
他知道众人都是什?么心思,表面上?听着是依照律例对高明进处以酷刑,实际谁的心里都掺杂私恨,这恨还是因?为新策。而?新策是皇帝全力支持推行,他们不能怪罪君父,便转嫁仇恨在高明进身上?。皇帝心中自然也明白此。
作为他自己来说,高明进虽然该死,死十次都不足以赎罪,但是他的思想?终是无法接受这种惨无人道的酷刑。何况在外?人看?来高明进终究是他的生父,在这个父权孝道当道的时代,即便高明进有再大的罪,这种处以酷刑的话也不能从他的口中说出来,否则即便他的做法是对的,今后也是滚滚骂声。高晖大义灭亲已经被诟病,遭一些文人背地里斥骂。
高晖是为了避祸,不得不那么做,他大可?不必。
他恭敬地回道:“禀陛下,臣附议太子殿下。我?大盛自太-祖皇帝至今,历经四朝,尚未有对臣下用?腰斩之刑的先例。先帝曾言仁君无对臣下用?酷刑者,谏君以暴,陷君不仁。”
俞慎思搬出先帝的话,又搬出仁君,都察院等?支持酷刑的官员也不便再争辩,心中却不甚满意,觉得没有将他活剐已经仁慈,如今腰斩都不能,太便宜了高明进。
数日后,结案定罪文书经过几次更改,皇帝才朱批下发。
俞慎思请旨去送高明进最后一程,皇帝犹豫几息,最终恩准-
天已入伏,外?面燥热,太阳底下走几步就渗出汗来。俞慎思来到诏狱,在门前遇到高晖。高晖望着后方内侍手中拎着的东西,心中忽然说不上?来的难受。
明明是他亲手将高明进抓捕,明明他一心想?要为母亲报仇,明明自己做的一切就是为了今日,可?如今知道高明进真的要伏法受诛,他心中竟然像有针扎微微刺痛。
也许,他和兄长一样,再恨他,他曾经也是他们的父亲,也曾真心地疼爱过他们几年?,还是对他存着一丝父子情。
“小思,你……”他有些担忧。
俞慎思明白他之意,道:“我?没事。”然后目光请求地望向旁边的耿越。
耿越明白他的意思,拍着高晖道:“曾校事那边还有事要办,快过去吧!”将高晖带走。
待高晖走远,俞慎思才踏进诏狱,里面森然阴冷,空气中充斥着血腥气,让人呼吸有些不舒服,他皱了皱眉头?,在靖卫的带领下来到高明进的牢房前。
高明进面色蜡黄,形容枯槁,眼中无光,盘腿坐在矮桌边,搭在膝盖上?的右腕还缠着布带,布带已经脏污。整个人带着病态,身体已经垮了,却努力提着精神撑着身体坐姿不颓。
靖卫打开牢门,高明进抬头?望着他,上?下打量一眼,面上?露出一抹牵强苦涩的笑意。
“老夫未想?到,最后来送老夫的会是你。”
“如今也只有我?还愿意来送你。”俞慎思笑了下走进牢中,瞥了眼有些脏污的地面,一名靖卫取来一个干净的矮凳放下。他在高明进对面坐下。内侍将食盒放在桌上?,一样一样从里面取出酒菜。
“这些都是御膳房精心准备的。”俞慎思布好菜,提起?酒壶给高明进斟满酒。
高明进看?着面前几道精致的菜肴和醇香的美酒,道:“替老夫叩谢陛下恩典。”
“嗯。”俞慎思瞥了眼高明进右手的伤,问,“还能举筷吗?”也许是因?为这是最后一面,俞慎思面对高明进没有之前的不待见,反而?有了一些耐心。
高明进握了下右手腕,稍稍活动手腕手掌,尚算灵活
俞慎思冷嘲道:“算命先生说我?命里克你,可?实际是你克我?。”才让高旸年?仅三岁就惨死在破败的老屋内,临死前连一口饱饭都没吃上?。而?他如今却好酒好菜上?路。
“此伤与你无关。”
“自然与我?无关。”俞慎思理所?当然地道,一个刚出生的婴儿,岂会影响远在两千多里外?的他。算命先生的话若真,现在活着的是高旸。
高明进望着自己手腕的伤发呆,似乎意识被拉回了很多年?前。俞慎思便借此随口道了句:“听闻是天黑走路不小心摔的?”@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高明进长长叹了声问:“你信?”
“不信!”俞慎思道,听俞纶夫妇和俞慎微他们说,当年?伤得很重,骨头?都断了,右手几乎要废了,如今时隔二十多年?还会旧疾复发。就是一个古稀老人摔着也不会这么严重,何况当年?他一个二十多岁的大男人,哪里这么
娇气?
只是他一直说是从马车上?踏空摔石阶上?所?致,连下人也都这般说辞,所?以大家都默认了这个结果。
高明进好似有些欣慰似的,点头?道:“的确不是摔的,是被人打断。”
俞慎思诧异盯着他的手腕,顺着话题问:“何人所?为?”
“刘鳐。”高明进的声音透着寒气。
俞慎思脑海中迅速搜寻这个名字,朝野上?下他目前没听过这个人。此人能做下此事,还让他一直不敢言,应该有些身份,而?且至少也年?近半百了。
“他死了?”他大胆猜测,高明进后来攀附郭家又身处高位,不可?能不报这个仇。
高明进将松散的布带解开,开始重新缠绕,因?为身体虚弱,手上?也没有多少力道,动作有些艰难。他缠了一圈后道:“十年?前已经死了。”语气很平静,但手上?的动作明显略带颤抖,眼中也藏着恨意。
人已经死了多年?,竟然还没有放下,“你杀的?”
“是按大盛律处死。”他轻咳了声,手上?更加没有力气,俞慎思看?他慢慢一点点费力缠着无动于衷,旁边的内侍公公却看?着着急,好几次想?要开口上?前帮他缠。靖卫更是觉得费劲,想?三两下给它捆上?。
俞慎思此时想?到十年?前刘庆辅案,试探地问:“刘庆辅的什?么人?”
高明进未答,俞慎思却得到了答案,能理解他当年?为何坚持说自己的手是摔伤。当年?刘庆辅已经身在内阁,他一个举子有何本?事和权势在握的刘阁老斗,不过是以卵击石,只能隐忍。
十年?前他献计除掉刘庆辅,一方面是为了皇帝和朝廷,另一方面应该也是为了报私仇。
高明进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终于将手腕缠好,望着面前桌上?的酒菜,犹豫着拾起?旁边的筷子,握在手里虽不灵活,夹东西却没太大问题-
“你大哥还好吗?”高明进忽然转开话题,表现得很关心。
“嗯!”俞慎思点了下头?,然后给他透露,“大哥说高三老爷得知你和高家的事情大病一场,至今还卧病在床。这次大哥回京,他本?要一同进京来,被洪夫人劝住。”
“不来是对的。”高明进如话家常道,“陛下念及他们身在边疆多年?,与高家断了联系,这次晰儿又立了功,没有追究。他若是回京,反而?会连累他,连累晰儿。”
“是。”俞慎思点头?,又道,“不过他的病情不容乐观。索州护城之战,高昉受了重伤,命悬一线,高三老爷受到刺激,病情加重。估计……也没有多少时日了。”
高明进闭上?眼幽幽叹了声,眼角晶莹,夹了一筷头?菜送入口中慢慢咀嚼。
俞慎思愣愣看?着他,然后对跟着自己过来的内侍和外?面的靖卫道:“这里阴湿沉闷,请几位公公和力士先到外?面歇息,本?官和高大人要说的话有点多,要耽误些时辰。”
众人知道俞慎思是想?与高明进说些私话,相视一眼,想?到对方毕竟是父子,临终总有一些话要说,也能体谅。领首的公公道:“这里辛苦俞大人了。”带着下面的内侍出去。靖卫们也不怕这时候高明进还能够出什?么事,也便跟着出去。
牢房中只剩下二人,高明进问:“你想?问你母亲的事?”
“我?不该问吗?”俞慎思冷声控诉,“我?母亲那般温柔善良的人,嫁给你十余载,为你生儿育女,为你打理家里上?下让你安安心心在外?读书,我?母亲未对不起?你半分,未对不起?你们高家半分!
而?你却狠得下心一碗一碗毒药喂进她的口中,活活折磨她两个月,看?着她生命一点点在你手里消逝。她是你的发妻,是你当年?托媒人数次登门求娶的人,是你说要执手白头?的人!”
高明进眼中泪光闪动,又吃了口菜,粗嚼两口端起?面前酒盏一口和着菜全都咽下,轻咳两声后,声音哽咽地道:“老夫又何尝不是被生生折磨了两个月,被这份愧疚折磨近二十年?。”
俞慎思讥嘲:“到这个时候,高大人口中还没有一句实话!”
“到此时,老夫何须再与你虚言?”
俞慎思戳破他的虚伪,质问:“你若真愧疚,当年?为何让高明通半道将我?们姐弟三人抛弃,为何在高家村的时候,对我?们姐弟三人屡次加害?为何没有善待留在身边的二哥?为何这么多年?对我?们四人三番四次加害?”
“老夫从没有想?过要害你们姐弟四个!”高明进疾声反驳。
“你还狡辩!”
俞慎思觉得荒诞,和高明进之间已经无法沟通。都道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而?他高明进将死,还要谎话连篇。
他强忍着心中的怨恨,对高明进斥骂:“高家村的寒冬,对我?们姐弟缺衣断粮,想?将我?们活活饿死冻死。后来欲让我?们染上?痘瘟病发而?死。还有大哥院试,要陷害他舞弊。后来你逼迫大哥去史馆,你派人欲让我?坠马而?死,你让高昉对我?加害,这十九年?桩桩件件,数不胜数,你千方百计想?要我?们姐弟的命!虎狼之恶,蝮虿之毒,都不及你万一!将你千刀万剐都不足以解我?心头?恨,赎你犯下的罪!”
骂到后面他情绪已经不受控制,愤怒的声音拔高,疾言厉色。
高明进也跟着情绪波动,猛咳几声,手中筷子抖落,撑着桌子急忙辩解:“那些不是老夫之意。老夫如果真想?要你们姐弟的命,你认为你们姐弟还能活着长大吗?”
“没你授意,谁敢这么做!你没杀死我?们姐弟,我?们姐弟还要对你感恩戴德吗?”俞慎思继续骂道,“你为了攀附权贵,杀妻杀子,禽兽不如!”
也许是腹中的毒已经在起?作用?,高明进紧紧皱着眉头?,继续说道:“老夫从来都没想?过要你们的命,老夫只是不知要怎么面对你们。老夫愧对你们的母亲,愧对你们,所?以老夫害怕,害怕你们知道真相,害怕你们仇恨,害怕你们报复……”
“所?以你想?尽办法打压我?们,怕我?们有出头?之日,想?把我?们姐弟按在泥里,想?我?们永远不知真相地在临水县默默无闻地活着!你简直恶毒至极!”俞慎思怒拍桌案喝骂。
高明进又咳了一阵,口中有血星溅在袖子上?。他没有反驳,默认了。
俞慎思稍稍稳了稳情绪,端起?旁边鸩酒给高明进酒杯倒满,愤恨地道:“你不想?杀我?们,可?你杀了高旸,这杯酒你该向他赔罪!”
高明进闻言惊愕地抬头?看?着他,不可?置信地看?着那双和亡妻几乎一样的眉眼。旸儿从小眉眼就像亡妻。但从面前这双眼中,他确定对方没有说谎。
片刻后,他回过神,相信俞慎思所?言,旸儿从小就不是机灵聪明的孩子,怎么可?能长大是这般性子,怎么可?能读书科举拿下大三-元,怎么可?能懂那些稀奇古怪实验。
“你是谁?”
“你为什?么不问高旸怎么被你害死!”俞慎思刚压下去的怒火再次点燃,“他死的时候才三岁,饥寒交迫病死,死在高家村老屋。他至死都不知道自己是死在亲生父亲手中。从生到死,你都没有疼过他。高明进,你欠我?们姐弟是两条命!”
“旸儿……”高明
进眼中瞬间没了光亮,张口又是两声咳嗽,掌心一片血。
“旸儿……”他眼中一片模糊,颤抖着手端起?面前的酒杯一口饮尽,呛得咳了一阵,每一口都含着血,半个身子撑在桌面,眼泪滚落。
“高明进——你为臣不忠,为官不廉,为夫不义,为父不慈。早该到九泉之下给被你害死的人赔罪!你能活到今日,是上?天不公!”
高明进双手死死抓着桌沿来减轻体内毒酒腐蚀脏腑之痛,“思儿。”高明进忍着身体的剧痛,一字一顿道,“老夫最后求你一件事。”
“让我?照拂郭夫人母子?”俞慎思猜他会提这事,先打消他的念头?,“陛下只是将他们罚没为奴,没有将他们流放,已是看?在高昀惨死的份上?法外?开恩。”
高明进头?上?冒出密密细汗,艰难地忏悔:“老夫对不起?你母亲,对不起?旸儿和昀儿,老夫现在就去向他们赔罪,老夫不想?再连累他们母子。”
俞慎思从桌边起?身,冰冷地道:“这本?就是对你的一种惩罚,是你罪有应得。我?不是高旸,他们母子与我?毫无干系。”
“思儿……俞大人……”高明进紧张地唤道,腹中气血泛涌,猛咳一声,大吐一口污血,身子也撑不住歪倒在地。
俞慎思犹豫了几息还是转身朝外?走,高明进再次唤道:“俞大人,那本?官员贪污册子……”
俞慎思闻言立即停下来。关于那本?官员贪污的册子,从来没有人见过。高明进认罪血书写得详细真挚,该交代的不该交代的都交代了,也让人认为所?谓的册子是旁人的臆想?猜测,根本?不存在。如今案子到最后,竟然真有那个册子。
“在何处?”他转身急问。
高明进犹豫了下,大概是觉得自己真的撑不住了,瞒着毫无意义,磕磕绊绊道:“俞宅东跨院东北角山石下。”
俞慎思震惊,“你什?么时候将东西藏在俞宅?”
高明进没有答他,而?是抓着他的手用?尽力气请求道:“老夫求你照拂他们母子一二。”话未说完,人已经撑不住,眼神涣散慢慢空洞,未等?到俞慎思的答复,整个人意识已经模糊。
少顷,人没了任何动静。
俞慎思唤了两声,轻轻推了推,均是没有反应。高明进殁了。
俞慎思长长吐了口气,积压心中十九年?的浊气似乎都吐了出来。
他重新坐回桌边,静静地看?着高明进尸身片刻,最后上?前抬手帮他合上?双眼。
他起?身准备去叫人,却意外?地见到对面墙上?阴影里隐隐约约有字,他愣了下神,走过去细看?,上?面写的是一首诗。
诏狱长夜忆生年?,积恶如丘罪如渊。若得重来做松柏,不向权势低眉眼。
是高明进亲笔。
他回头?看?向地上?的高明进,他这一生才华满腹,才干无双,然没用?在正?途,最终作恶多端,自食恶果。若是没有当年?的断手之恨,若是庆西案他能抽身,是不是不会生攀附权贵之心?是不是俞兰和高旸都会好好活着?他们姐弟不会吃这近二十年?的苦头?。
可?是,人生无重来。
他回身走到桌边取过笔墨,在诗的左侧又附了一首:昔日读书志犹坚,权柄在握弃圣贤。愿君来世做松柏,赢得忠义两俱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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