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去冬来,时间走得飞快。
马车停在一户小院落门口,言子绪从窗口探头,瞧见一眼熟的人影兴奋地朝他们跑来。
车帘被拉开,沈照直接跪下行了个大礼,“公子!”
谢濯臣淡淡道:“以后无需这些虚礼。”
“是。”
沈照起身,一眼扫过马车里的三个人,视线在衣裳华美的言子绪身上多停留了一会儿。迟疑片刻,他捏着自己的粗布衣角转身,选择了和车夫坐在外面。
言子绪像是见到了什么稀奇事,谢濯臣说要再等一个人,怎么是这小乞丐?他满怀好奇又不敢问,便朝沈烛音挑眉,怂恿她开口。
但沈烛音像是霜打的茄子,焉了吧唧的。她靠在马车壁上,裹着斗篷半睁着眼睛,一副困了又睡不着的样子。
“你怎么了?”言子绪瞧她不对劲,“生病了?”
沈烛音摇了摇头,冲他摆摆手让他不要再问。
其实是昨天又噩梦了,没睡好而已。
谢濯臣沉默起身走出马车,什么也没交待。过了半刻钟他没回来,反而沈照再次掀帘而入,有些局促地坐到了原本谢濯臣的位置上。
马车开始缓缓向前。
“他不进来吗?”
谢濯臣不在,言子绪终于放开声音说话。
沈照欲言又止,好一会儿才理清思绪,“公子说他在外陪车夫。”
“有病。”沈烛音嘟囔一声,突然坐直了。
别人不知道,但她清楚。娘亲她们走后,府里谁都可以欺负他们。有一年冬天,谢家几个庶子联合起来将谢濯臣推进了湖里,他在寒凉的湖水里挣扎到没有力气,被救上来时身体冷得像尸体,大夫说他还能缓过来算得上奇迹。
自那以后,他便开始畏寒了。
沈烛音将手伸出窗外,冷风轻而易举带走掌心的温度,她赶紧缩了回来。
扬月城在北面,越靠近只会越冷。
沈烛音左右看一眼,“你们谁去把他叫进来呗。”
“我劝过了,可公子坚持如此。”沈照满脸为难。
言子绪挠挠头,“他怎么也不像会听我话的人吧,你自己怎么不去。你俩今天都没说话,该不会在吵架吧!”
沈烛音沉默。
言子绪顿时睁大了眼,“真的假的?你敢跟他吵架?你出息了沈烛音!”
“你有病啊。”沈烛音白他一眼。
这算吵架吗?她也不清楚。
反正昨晚她说,他在明知道她有暴露身份的风险时不仅不找她,还跟别人赏船游玩的时候,他不但不反驳,还责怪她胆大逾矩。
她心里就是过不去,不想主动理他。
“说说,快跟我说说!”言子绪对此有莫大的兴趣。
沈烛音冷眼看他,并扬起了拳头。
言子绪学着她的样攥起拳头,眨着眼挑衅,好像在说“谁怕谁?”
沈烛音目不转睛地盯着他,逐渐眯了起来,满是威胁。
这熟悉的压迫感……言子绪愣了愣。
柿子要挑软的捏,他当即将自己的拳头转向,朝向沈照恶狠狠道:“就你上次跟踪我们是吧!”
沈照低下头,“小的只是按吩咐办事,暗中保护小公子罢了。”
言子绪愕然,“谁的吩咐?”
“自然是公子。”
沈烛音呆住,好一会儿才缓过神来,他口中的“小公子”不是言子绪,而是她。
沉闷的心情又变得复杂。
“他自己人呢?”
沈照如实回答:“公子心情不好,不愿露面。”
让阿照看着她,自己躲开,那岂不是和现在一样?沈烛音心想。
言子绪大失所望,还以为是爹爹或者娘亲觉得他一个人孤身在外不安全,派人暗中保护他呢。
就说嘛,他们不可能将这么重要的任务交给一个乞丐。
“就你还保护别人呢,你这肩膀还没我宽!”他想抬手展示了一下自己的力量,只可能衣服太重,没抬起来。
沈照不服,但碍于身份差异没有反驳。他虽然看着瘦小,但在鹿山城那片地方,他可不是单打独斗。遇事叫上兄弟,无论是争地盘还是耍威风,跟人打起来他们还没输过。
只是日子过得朝不保夕。
不过现在好了,拿着公子的钱在客栈住了些时日,后来有一个自称是公子表哥的人带他去拜师,将他安顿。
沈烛音鄙夷地看了一眼言子绪,就他还瞧不起阿照?这位将来杀的人比他见的人都多。朝中争斗那些年,刺杀谢濯臣的人源源不断,全都折在他手里。
顶尖杀手,只是现在还没长大呢。
等等……可他现在已经是谢濯臣的人了。沈烛音微怔,这是她重活一世发生的改变,还是阿照本就是谢濯臣养成的?
“就让一个小乞丐保护你,对你也没那么上心嘛!”言子绪眼珠子一转,开始挑拨离间。
吵架好啊,他们一吵架,他和沈烛音相处就不用当着谢濯臣的面了。
沈照不善的眼神不着痕迹地扫过言子绪,难怪公子让他提防这人,果然不安好心。
外面的风吹起了车帘,寒意灌入车里。沈烛音思索片刻,望向言子绪,拍了拍身边的位置,“你坐这来。”
“啊?”言子绪挠挠头,不知她何意但十分配合。
其实他本来就想坐她边上,只是碍于谢濯臣在场,不敢靠太近。
沈烛音捋了捋头发,在他挪到自己身边后,毫不犹豫地歪头靠他肩膀上。
“……”言子绪心上一震。
沈照猛地睁大眼,二话不说掀帘而出去告状。
沈烛音轻哼一声,果然是来看着她的。她料想这回谢濯臣肯定会进来,只是没想到那么快,而且马车突然一颠,她被震得身体一倒,言子绪眼疾手快把她接在怀里。
这个时候谢濯臣进来了。
“……”
场面忽然变得很尴尬。
沈照见状摸摸鼻子,默默转身,在车夫身边坐下。
车夫在外大声问道:“刚刚碾到坑洼了,里面的公子你们没事吧!”
“没事。”
谢濯臣替他们作了回答,声音又轻又沙哑。
沈烛音忙不迭坐直坐稳,呆滞片刻后又像之前一样靠在车壁上,低垂眉眼,不说话,也没有情绪。
“我……她……”言子绪怀里一空便手忙脚乱,对上谢濯臣的视线后坐立不安,“刚……颠了一下你也知道!”
他忽然就明白沈烛音为什么突然靠他一下了,她为了不让谢濯臣在外吹风受冻,是真不管他死活啊!
“你请!你请!”言子绪退回原位,拱手将沈烛音身边的位置相让。
谢濯臣没过去,坐在了侧边,除了用眼刀剜了言子绪一眼之外,什么也没做。
沈烛音状似无意地瞥他一眼。
他长得像他母亲,皮肤很白,以至于能明显看出来他此刻耳廓泛红,指骨亦是。
他每年冬天都会大病一场,沈烛音默默祈祷,千万别赶上这个时候。
明明是他们吵架,为什么受折磨的是自己?言子绪满脸愁容。他们两个依旧不讲话,表面看起来一个比一个淡定,好像马车里这诡异的氛围是他造成的一样。
他会不会还没到扬月城就被谢濯臣刀了啊!言子绪忐忑不安,弱小可怜。
这天晚上,沈照恍然大悟,为什么公子出远门办事还专门带上他?当然是因为需要传话筒啊!
沈照无语,公子和小公子,明明隔得最远的距离不过一道帘子,咳嗽一声对方都能一声不落地听到。但要问对方接下来的往哪走、中午吃什么、需不需要喝水……非得叫他转达。
知道的以为他们说兄弟,不知道的还以为是闹别扭的小夫妻。
……
抵达扬月城的时候赶上了这里今年的第一场雪。
鹿山从来没下过雪,沈照觉得稀奇,得了谢濯臣的允便去雪地里撒欢。
时隔两年再踏足故土的言子绪心情复杂,并没有想象中那么激动,反而怅然。
“咳咳……”
谢濯臣背身低咳,手中忽升暖意。
从他身边经过的沈烛音强行将暖手炉塞他手里,又装作没事人一样头也不回地走在前面。
谢濯臣快步追上,将手炉还给她。
“我没你怕冷。”他说。
这是三天来说的第一句话,甚至也没看着她说。
沈烛音怕冷,每到冬天就懒倦,喜欢窝在被窝里,出门得先把自己裹成粽子。
她觉得自己上辈子一定属于某种会冬眠的种族。
她低哼一声,“某些人可是年年冬天都要去鬼门关走一趟的。”
“砰!”她把手炉往地上一丢,“爱要不要!”
“你……”
不等谢濯臣开口责备,沈烛音小跑着追上言子绪和沈照,结果没走两步就脚滑,扎实地摔了一跤。
沈烛音:“……”幸亏穿得多。
她原本还想冷酷地离开,留给谢濯臣一个潇洒的背影来的。
谢濯臣捡起手炉又要去捡她,但她灵活地爬了起来,用比之前更快的速度跑了。
好像有人追似的逃了。
谢濯臣只觉又好气又好笑。
他们两个在冬天无比脆弱的人,就这样一起挨过一年又一年。
谢濯臣突然忆起,每年病得迷迷糊糊的时候他都在想什么呢?
在想,他不能死,他死了桃花一个人要怎么办呢?
可她现在,身边好像不止有他了。
她有喜欢的人。
今年冬天,于他好像要更冷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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