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才刚进院子,就见到一个弱小可怜的身影,坐在门里的石阶上等他们。
是个小姑娘,梳着可爱的双丫髻,坠着红绳铃铛作饰,听见声音立刻站起来,向他们跑过来。
这应该就是谢庭熙的妹妹谢芳年了。
崔清若担心她摔倒,伸手想扶她,却发现这人虽然看不见,但是瞧着一点都看不出。
她想了想,也对,这姑娘从小在这里长大,必然已经是非常熟悉了。
谢芳年笑得开怀:“恭喜哥哥嫂嫂喜结连理,日后一定要和和美美,白头偕老。”
看来小六子说得没错,谢芳年确实是谢家最好相与的。
至少嫁到谢家这么久,小姑娘是第一个祝福他二人的。
她掩袖轻笑,冬青在一旁看着,亦是十分喜欢这个四姑娘。
她从冬青手上,把那些准备的礼物,都塞进小姑娘手里。
她温柔道:“你如今也大了,该好生打扮打扮才是。我挑了些好的,都是些适合小姑娘的。”
谢芳年听了这话也没客气推拒,大大方方收下了,还伸出手摸崔清若的脸。
冬青想拦下她,这样的行为实在太失礼了。
只是她家小姐都没动,她也就不好出手。
崔清若明白这小姑娘是在“认人”,贴心地拿着她的手,在自己脸上游走。
谢庭熙见两人磨蹭了许久,开口打断:“谢芳年,玩够了。就别逗你嫂嫂。”
谢芳年哼了一声,转身跑了。
她跟谢庭熙说:“四姑娘年纪还小,你这样凶她不合适吧?”
谢庭熙道:“她就是喜欢你,想多摸摸你。”
说完就沉默了。
谢芳年平日里孤寂惯了,当然是遇到个温柔有趣的嫂嫂,就想着和她多说话。
只是谢庭熙这是生哪门子的气呢?
她品出一丝醋味,凑到谢庭熙面前,故意逗他:“夫君,该不会是吃醋了吧?原来,夫君这么喜欢我啊……”
有的东西说得多了,假的都能说成真的。
谢庭熙抬眸正好看见这人眼里的灼灼明光,耀眼动人心。
他按下心里的异样感,冷声道:“该去见小娘了。”
听见谢庭熙的话,崔清若也不再一味追问。
见好就收,让人自己品,往往效果会更好。
于是,她走近这人,主动挽着谢庭熙,笑得娇俏可人:“走吧,夫君。”
谢庭熙面色平静,只有内心在悔恨自己为什么要挖坑。
他总是忘了,崔清若是顺杆子爬第一高人。
终究,他也没推开那亲\热地紧紧拽着他的人。
叶舜华见他二人一同进来,笑得温婉:“子言来啦。”
两人齐声道:“小娘好。”
叶舜华没什么架子,也没有为难崔清若,拉着她在桌前坐下。
看着倒是似乎对她比对谢庭熙还喜欢。
叶舜华鬓边华发早生,眼角还有细纹,真说起来,她瞧着实在不算出众。
谢父是出了名的爱美人,也不知他为何会纳她为妾。
叶舜华轻笑,手轻抚着崔清若的满头乌发,神色怀念,笑道:“瞧着如今,子言能娶到清若这么好的娘子。我这辈子也算是死而无憾了。”
叶舜华的语气不像是一个母亲,反倒像是死士对主君的忠诚。
崔清若听了这话心里疑惑,面上却笑得甜蜜:“小娘尽管放心……”
她拉着谢庭熙的衣袖,那人弯腰配合她的动作,任她亲密地靠着他。
她道:“我会好好照顾子言的,我和子言,必定白头偕老、举案齐眉。”
谢庭熙没有附和她,只是把话题岔开:“小娘喜欢文墨,清若为您准备两方徽墨,您不若拆开看看。”
叶舜华白了他一眼,道:“你啊,揣着明白装糊涂。”
说罢,又对崔清若道:“清若,子言他这人不会说话。”
“他不说,但会做。这孩子是我看着长大的,小娘向你保证,子言一定会好好待你。”
崔清若不知该怎么回答,只是忽然间,她意识到自己就像个骗子。
骗得大家都以为她好喜欢这个人。
她悄悄看了谢庭熙一眼。
他沉默不语,和平日里疏离的样子无甚区别。
她小声道:“我知道的。我知道……子言很好。”
想了很久她只想到了这句话。
谢庭熙是个很好的人。
好到她觉得和这个人共度一生,她没有一丝勉强与不愿。
光是想想余生会有人陪着她,那个人让她如鸟儿掠山经海,不会束缚她。
她就觉得是一件很幸福的事。
谢庭熙打断两人的对话,“听说小娘也准备了礼物,不若拿来给清若看看。”
她瞧了这人一眼。
他怎么总是搅乱原本温情的场景啊。
叶舜华摇头失笑,终究不再多言。
感情这事外人插手,反倒容易弄巧成拙。
她取出一份八宝漆盒,道:“如今世家讲究排场,容易忽视那些旧东西。”
“我出身不好,没什么多的钱财,买不了什么好的东西。不过这些寓意却是好的。”
盒里放着六聘礼,其实她娘亲也好,谢家也好,都是准备了的。
不过,和叶小娘亲自送的比起来,总是缺了份心意。
她高兴地接过,丝毫不觉得这礼物寒碜,只道:“多谢小娘,我瞧着这些东西很好。”
镜子、尺子……虽说常见,背后装着的却是叶小娘沉甸甸的爱意。
她点头:“小娘放心,我定然好好照顾夫君,决不让旁人欺负了他。”
这话却让叶舜华疑惑了,她狐疑地瞧了眼谢庭熙,顿时心下了然。
笑道:“那往后,便要劳烦清若多上心了。”
她立刻答道:“不麻烦。”
叶舜华心里好笑,敛着笑意看着神情坚定、面色红润的崔清若,再看着旁边一语不发、脸色苍白的某个木头桩子。
有个人能陪着子言,她总算是悬着的心放了下来。
她了解子言,这孩子一个人一身剐浑不怕,可是却断然不会连累旁人。
她总不用再担心他踏错了路。
叶舜华脑海中闪过一个念头,于是开口:“清若,你去帮我喊一下年年好不好?”
崔清若明白叶小娘是在支开她。
叶小娘肯定有话要单独和儿子说,于是她乖巧地答应了。
她并不担心叶小娘会说什么不利于她的话。
谢庭熙这个人如果真是个为了母亲几句话,就会待自己不好的人,那也不值得她喜欢了。
她带着冬青去谢芳年房里找她。
她叩了两声门,却未听见有人回答。
她复问:“四姑娘在吗?”
仍然没有人回答她,不过空气中有一丝似有若无的汤药的味道。
她循着这药的味道,终于在后院找到了谢芳年。
她喊到:“四姑娘……四姑娘!”
谢芳年直到她都喊了好几声,才意识到有人喊她。
“是嫂嫂吗?”
谢芳年抬头看她,那双明明看不见的眼睛,却黑得如墨般浓郁,却又隔着层霜雾般,让人一眼就知道她是看不见的。
崔清若答道:“是我。”
她观察四周,谢芳年身旁居然一个侍候的人都没有。
整个小院,好像就只有给她们开门的那一个侍女。
连叶小娘身旁都没有人伺候。
崔清若觉得她对长公主的认知,更上层楼了。
她的婆母,不说多良善,也是确实刻薄了。
崔夫人见了,都得来取经。
谢芳年放下手里的小扇,不再专心侍奉那正在熬的药。
她站起来,似乎感知了一下,然后稳稳当当地向崔清若走来。
崔清若还在为自己从小六子那里,得到的这个小姑子很贤惠的虚假消息懊恼。
如果知道这个小姑子擅长医术,她肯定换一套礼物。这下好了,礼物没送到心坎上,等于没送。
她的小姑子把手搭在她手上,似乎在为她把脉。
约末片刻,谢芳年才重展笑颜,道:“嫂嫂的身体很好。”
崔清若很喜欢这个小姑子。
天真烂漫还热情善良的姑娘,谁又能不喜欢呢?
她问:“芳年,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学医的?”
谢芳年自豪道:“五六岁吧!我小时候身体不好,大夫总是来家里看病。”
“可是阿娘的月银不多,我看病都不够。”说着说着,她语调渐渐低沉,“兄长为了让我看病,就天天抄书赚钱。”
谢芳年道:“我觉得看病好花钱,后来我就缠着给我看病的大夫,让他教我学医术。”
崔清若听了话,只能说谢家……再一次让她重新认识了它。
她脑海里浮过一个画面,十来岁的谢庭熙,端坐桌前,认真抄写每一个字,只为了替妹妹挣药钱。
想了想,她觉得自己还是幸福了。
崔家再如何把孩子都当成棋子,那都至多只是偏心,还不至于把人往绝路上逼。
她又问:“芳年,你的医术就是这么来的吗?”
谢芳年摇头:“当然不是啊,那个大夫医术不好,很快我就出师了。”
谢芳年悄声道:“后来,我就女扮男装,自己去街上找师父了。”
她震惊道:“你不会被发现吗?”
“不会,”谢芳年笃定,“我就是个不受宠的庶女,谁会盯着我啊。”
她问:“小娘支持你吗?”
谢芳年立时道:“当然,这还是小娘给我找的法子。”
“小娘说……”谢芳年声音越来越小,然后拉着她避开冬青,继续道,“谢家就是被蛀虫腐蚀的栋梁,看似不可一世,实则蚍蜉撼树,就能一夕不存。”
谢芳年那双不能聚光的眼眸,却无比坚定:“阿娘说了,有一技傍身,方才是长久之道。”
听了这话,崔清若大抵明白了。
难怪她说,谢庭熙怎么说得出那些话。
有这样的娘亲,说不出那些体贴女儿家的话,才是奇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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