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清若是新妇,当然会好生打扮一番。
往日里穿得老气横秋,从不穿鲜艳衣裳的人,头一次换上鲜活的红色,人都明丽漂亮了几分。
冬青见缝插针道:“姑爷,您看夫人这身多好看。”
谢庭熙原本低头拿着书在看,依言抬头看了过来。
窗外晨曦洒落,照在他的身上,为他镀了一层柔光。
和昨夜那个淡漠疏离的人判若两人。
崔清若原以为他不会理会,没想到他却抬头望了过来,她于是下意识地低头。
他仔细打量她这一身。
崔清若想到昨天这人的一句“吃辣椒没”,生怕他又说出个奇怪的话。
没想到,他温和笑道:“甚美。”
这句话砸到她心上,她心里五味杂陈。
在崔家的那些年,为了不引人注目,她素来是能不出风头,就不出风头。
什么粉的红的衣裳,那是看都不敢看,穿都不敢穿。
如今穿上这衣裳,还得了这样一句赞誉,她心里居然有几分酸涩感动。
她瞧着他不似作伪的神情。
经过一夜交锋,她能确定这人是不蠢的,人品……至少现在满足她的要求。
人后开几句玩笑,人前给足面子。
他真的尊重自己,不只是随口一说。
明白这一点的崔清若,立时绽放出明媚的笑容,走上前抽走那人的书。
伸出手想挽住对方,却被他悄然避开。
他道:“走吧,他们该久等了。”
虽然扑了空,但她眼里仍是真诚炽热的神情,独属于新妇的甜蜜温情。
没关系,来日方长,她不信这人不会喜欢她。
-
谢家虽然如今败落,不及当年,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府里虽瞧着不及王家那般极尽奢华,但与崔家比之差别还算不大。
崔清若观察四周的环境,谢家的仆人瞧着个个都低眉顺眼的。
诺达的谢府,明明来来往往的仆人很多,却安静得出奇。
她一时没注意,被脚下的门槛绊了下。
身旁同行的谢庭熙扶住她,小心嘱咐道:“小心,别摔着。”
早上的这人突然柔情,是因为有旁人靠近。
他现在也是在做戏不成?
她悄悄瞧了瞧周围。
谢家的仆人这么多,难不成这人只要出了自己的寝居,都是如此?
她莞尔一笑,“多谢夫君关怀。”
他却不再回答她,但放慢了脚步,还在下一次跨门槛时,提醒了他。
她瞧了瞧这人淡漠的样子。
温和的性子,行为举止却总是拒人千里。
这人真是说不出的有趣。
“拜见父亲、母亲大人。”
两人相携着,一同拜见了上首的谢大人与长公主。
他二人齐道:“起罢。”
按礼,她是新妇是要给父母敬茶。
谢父虽有风流名声,但并未为难她这个新妇,随意接过她奉的茶,喝了口作数。
只是当她向长公主敬茶,她的这位婆母,就不像公公那样好态度。
她恭谨道:“婆母万安。”
长公主晾着她,未接她的茶杯,只道:“崔家也是钟鸣鼎食的人家,怎么教出来的礼仪,居然还比不得那些小门小户的女儿。”
闻言,她仔细揣度了长公主的意思,改口道:“殿下万福。”
长公主才接过这杯茶,饮了口,吩咐秋儿,“赏。”
新妇敬茶自然婆母是要给红包的,只是此时此刻,这原本的好意,却变成了高高在上的赏赐。
这样的轻慢,换了别家的贵女,怕是无论如何都咽不下这口气。
只是她习惯了,与其傲着口气,不如低头寻个出路。
于是,她温顺道:“多谢殿下。”
她在谢庭熙身旁落座。
这人垂首,瞧着一副温吞的样子,连刚才那般的事,好像都无法惹他上心。
心头莫名沉郁,还好她很快调整。
两人本就是圣上错点鸳鸯谱,这人若立马对她情深一片,她自己都觉得不可信。
放下心头的莫名情绪,她反而觉得明白这谢府怪诞的气氛来由了。
有个时时刻刻揪着天家身份的主母,这个家能够安和起来,才让人难以置信。
长公主向她解释:“新妇过门,本应让你认识认识府中长辈。只可惜,其他几房早就分家出去,这总不方便让她们前来。”
难怪,她说为何堂上就只有谢庭熙的兄弟,再无他人。
只是,虽说是分了家,但同宗嫡系的。
到底是不方便,还是没把她这个新妇放眼里,那就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了。
长公主慈爱道:“谢府如今人丁稀薄,日后新妇还是要与二郎,为咱们府里添丁加口才是。”
这是她第一次在这个诡异的谢家,找到与崔家的相同之处。
它们的主母,都一样的……注重子嗣。
她羞涩一笑,一语不发。
倒是身旁的人,出声为她解围:“多谢殿下关心,只是如今……清若,尚未及笄,总是急了些。”
清若。
她甚少听见旁人这么亲密喊她。
往日里,若是她阿娘喊她“阿若”,那必然是没什么好事。
这是她十几年的日子里,头一次听见别人不带目的,如此亲热地喊她名字。
清若,比阿若好听多了。
就算心里猜到这人只是演的,她心里还是像泡进了蜜糖罐子一样,呼噜咕噜,甜糊糊,说不出。
但就是下意识忍不住勾了勾嘴角。
长公主的目光微冷,眼里的厌恶一闪而过,被她意外捕捉道。
果然,自己的夫郎在家里过得,当真是与自己一样不顺。
长公主笑着把话题绕了过去,道:“本宫瞧这新妇的发簪未免太素了,不如这样,本宫送些首饰给你。”
她道:“多谢殿下好意,媳妇……”
长公主打断她的话,道:“你母亲与本宫也算相识多年,怎么说,本宫都该好生待你不是。”
她只得答应:“多谢殿下。”
面上答应,她心里却泛起了疑惑。
她娘亲,未嫁时与王家走得近,长公主年少就痴慕谢大人。
因为早逝的先夫人王氏,连带着和王家沾边儿的,别说人,就是狗,都恨之入骨。
长公主是不是真以为,她母亲不和她们说这话……
她细想,或许从长公主来看,自己确实是该不知道的。
毕竟,曾经她娘亲对公主态度恶劣,那是因为那时世家强于皇权。
自从当今陛下,以铁血手段清洗世家后,世家里谁不是夹着尾巴,再不敢如往日般放荡。
……当然,这些人,不包括她娘。
世家几百年的根,就算陛下再有手段,那也不是一朝一夕除得了的。
崔家就是陛下手里最好用的刀之一。
这些年,因为崔家主母的身份和她长姊嫁入东宫的缘故,她母亲关起门来,那是谁都敢骂。
她尴尬陪笑,接过秋儿递给她的一盒子珠钗。
长公主亲手把一香囊交给她,“你是个听话的。往后,若是二郎让你受了委屈,你只管来找我。”
她瞧着长公主笑得温柔慈祥的样子。
如果说,她娘亲是没有脑子,一味正面出手,导致屡屡失败。
那长公主就不愧是天家人了。
恩威并施,双管齐下,既让人畏惧,又还搏了个宽厚名声。
“多谢殿下。”
她把香囊挂于腰间,笑得灿烂,瞧着是个小人得志的样子。
长公主把她的反应尽收眼底。
不就是个十四岁的小姑娘嘛,有什么不好拿捏的。
给几颗甜枣就听话了。
-
长公主立了规矩,也给了甜枣。
不过她确实确实大方。
冬青一个人拿都拿不完,再加上谢庭熙兄弟送的东西,三人大包小包拎着。
崔清若的珠钗匣子上还放了幅画,一不小心,就要滚落地上,幸好谢庭熙一把接住了。
她笑得眉眼弯弯:“谢谢夫君。”
谢庭熙不自在地转过头。
这个人怎么动不动就夫君长,夫君短的,实在让人……就是觉得烦躁。
见他这样子,她心里窃喜。
她就说,没有人不喜欢真心的。
“哟,二哥还拿画啊?”
不知是谁突然开口。
她抬头发现是谢珩之和府里另一位庶子谢瑞。
她心里冒苦水。
烦死了,打扰她逗她家夫君。
谢瑞继续道:“二哥不是六艺全都一窍不通吗?”
他转头对谢珩之感叹:“大哥,你也真是,把这样的真迹送给他,还真是暴殄天物。”
谢瑞一向讨厌这个庶兄。
原因是谢家尚未认回谢庭熙时,他是家中庶长子,还算是有地位。
结果,这人回来,就抢了他这个名头。
他素来都最喜欢有事没事,找这个人麻烦。
谢庭熙沉默不语。
谢珩之见这个弟弟还是这样烂泥扶不上墙的样子,心里就有了几分底。
娶了崔家嫡女如何?
他不过一个下贱的外室子,就算父亲可怜认回来了,他这辈子还是注定要被踩在淤泥里。
谢珩之心里轻蔑,面上却温润端方道:“三弟,你不能这么说。”
“再怎么说,子言也是你兄长。”
谢庭熙仍在沉默,崔清若却明白了。
她很想问一句这位嫡长兄,你们是不是但凡沾了个“嫡长”二字的,都喜欢水仙不开花——装蒜啊?
她冷声道:“不就是一幅画吗?”
她从谢庭熙手里拿过那幅画,徐徐展开,状似无知问:“这是哪位先生所作?”
谢珩之柔声道:“是前朝的松山遗老所作。”
谢瑞忙补充:“此画价值千金。”
“千金?”
她追问一句。
未等他们回答,就把画扔到湖里。
谢瑞一时失语,指着她道:“你!”
她笑:“这画是假的,想必大哥既是爱画之人,应该也是容不下赝品的。”
谢瑞哼了声,道:“那你又如何知道这画是假的?”
谢瑞不相信这平平无奇的崔二小姐,还真能一眼瞧出真假。
她微笑,“我自然认不出,只是长姊的添奁中,有这样一幅画。乃是太子殿下送的。”
她刻意加重最后一句。
她想,果然,只有嫡长女才能“挫败”嫡长子。
谢珩之心里气得很,面上却不能有所反应,只能点头道:“弟妹说的是。”
崔清若领着身旁的人离开,她忽地感觉谢庭熙在看她。
转过头望去,却发现,那人只是低头看路,并没有分一个眼神给她。
倒是身旁的冬青,眼里充满不可思议道:“夫人!你和以前不一样了。”
她闻言低头,轻声道:“哪有……我就是见不得,别人欺负夫君。”
说完,还少女含羞般飞快看了那人一眼。
可惜,他只是低着头,似没听见这话,更不可能看见她的眼神。
在崔家,她小心翼翼是因为她面对的是“崔家”,她没有任何别的依靠。
可到了谢家,曾经让她忌惮小心的“崔家”以及那些崔家人,反而成了她的后盾。
虽说听起来好笑,但终究不必如往日憋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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