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儿恭谨道:“殿下,崔家送嫁妆的队伍已经到了。”
长公主梳着高髻,斜插的金凤步摇坠着的长流苏,扫过肩头。
她拿着本月各庄子的账簿,似乎对丫鬟口中的嫁妆毫不放在眼里。
她轻启丹唇,嘲讽道:“既送来了,那便让下人送去二公子房里去便是。难不成我堂堂一国公主,还会瞧得上她那些东西?”
长公主想到这门婚事,就心里颇为不平静,只面上得拿足气势,不能让旁人看了笑话。
她也不知道陛下到底是做什么,竟要给谢庭熙赐这样一门好婚事。
崔家的嫡女,就算再不出众,再庸庸碌碌,配个高门嫡子、侯门世子那都是绰绰有余。
她咬碎银牙,心有不甘,怎么偏偏将她许给了谢庭熙。
“殿下……”秋儿小声道,“那崔家的人说,后面还有太子妃为二姑娘的添奁。”
秋儿道:“足足有一百二十八抬,还有太子殿下钦赐的墨宝。这……日后她过了门,还指不定得有多大的排场呢?!”
长公主闻言,攥紧手里的账本。
不是说崔家二姑娘素来不受宠,连个庶出的女儿都比不过吗?
她也正是因此,前面才会那般薄待崔清若。
倘若,太子妃娘娘真如此看重她,那往后有了她的襄助,这新妇在府里岂不是没人管教得了不成。
谢庭熙这个孽种,居然有这般造化,日后有了岳父家的倚靠,自己或许就再压不住他了。
蓦然,她想起去年那件事。
不,那件事谢庭熙自己都答应了,他若说出去,他自己都小命不保。
长公主抚了抚鬓边流苏,问:“那二公子瞧见那些聘礼,不知是何表现?”
秋儿忙道:“二公子哪见过那么多好东西,奴婢瞧着他眼睛都直了。”
长公主满意地点头。
谢庭熙他就算有几分才华如何?一个没有母亲照应的庶子,还不是好坏都由她。
此时站在院里的谢庭熙打了个喷嚏。
小六子关切问:“公子可是身子不舒服了?您今日,站在这儿看了许久,难免受凉。这些东西没什么,您不若进去。”
他眼眸一暗,问:“他们要搬到什么时候?”
小六子喜气洋洋道:“这才哪到哪,新夫人在崔家可受宠了。这些东西,先放这儿,等会儿好生安置,等新夫人入府,亲自一一检点。”
他听了这话只是捻了捻庭前回廊旁的绿竹青叶,瞧着不知在想什么。
小六子讨好道,“时下京城流行牡丹,公子不若扒这翠竹移去别处,种上几株……”
他的话还没说完,谢庭熙就抬眼看着他,表情不变:“不用。”
复又低下头,摩挲竹叶的纹路,不禁想起那人仿的绣帕。
花那么多心思嫁来谢家?
他觉得这人挺好玩的。
旁人有这功夫,怕是皇妃都当上了,她却只心心念念嫁给他。
就是她的这些嫁妆,挡着翠竹晒太阳了,等她过门,就快些把这些东西收捡好再说。
他如鸦翅轻颤,拢住眼里的细光,瞧着沉暗无波。
娶妻有什么好的。
果然,他还是一点都不想成婚。
-
亲迎的前夜,崔夫人难得拉着次女,说着些体己话。
崔夫人慈爱道:“日后,你嫁去了谢家。那长公主不是好相处的人,你凡事不必一味忍让。”
崔夫人眉头拧着,哼了一声,“咱们崔家的姑娘,还轮不到她来作践。”
崔清若点头,其实她知道崔夫人的傲气从何而来。
今上与一母同胞的长公主,都只是宫里的小宫娥所生。
先帝的后宫那才是真正的朝堂翻版,随便拎一个妃子,都是世家大族的名门贵女。
若不是今上生母暴毙,被过继给了当时的王贵妃,封了太子。后在王家的鼎力支持下,力压众皇子,陛下哪能有今天。
如今世家落了下风不错,但君王有手段则已。
若是,下一位帝王接不住,怕是世家卷土重来也未可知。
崔夫人道:“我原是想着送你去东宫,与你长姊好有个照应。如今,倒是让谢家捡了个便宜。”
崔清若垂眸聆听。
崔夫人瞧着这个女儿。
大概是即将分别,总算心里少得可怜的舐犊之情占了上风。
她拉着崔清若的手,轻笑:“以后就是谢家妇了,若吃了苦,就回来给娘亲说说。”
她不准痕迹地把手抽出,从善如流:“好。”
心里却明白这话信不得。
薄情了十几年的人,又怎么可能有真感情呢?
崔夫人把一本小册子塞进她手里,故作神秘道:“你等会儿翻翻这个,这几日府里的嬷嬷想必也与你交代过了。”
她接过册子,面上浮起一丝红晕,把册子放在枕头旁,含羞道:“是。”
“日后嫁了人,那就是出嫁从夫,没有夫君的宠爱,活得总是不快活。”
崔夫人说这话时,眼神黯淡,被她都瞧进了眼里。
当年父亲和母亲的婚事,母亲自然是高嫁。
只是父亲心有周姨娘这个白月光,母亲从一开始的心有不甘,活成如今这样势力阴狠的性格。
夫君的爱吗?
她想,爱有没有都不重要,只要不是恨就好了。
两个人能凑合过就行。
崔夫人道:“明日卯时就要忙活起来了,你早些歇息吧。”
送走母亲,她取出那早已备好的嫁衣,放在枕边,沉沉睡去。
至于那本小册子,她懒得看,打算明日带去。
新郎官要敬酒,她怕是要在闺房里等上许久,到时候权当打发时间。
卯时天仍暗沉,她却已醒来,在丫鬟们的服侍下,换上了那件嫁衣。
十全老人为她梳了三下头发,老人沧桑的声音念叨:“一梳梳到尾,香闺对镜胭脂雪;二梳梳到尾,鹊桥高架鸳鸯飞;三梳梳到尾,夫妻执手白头约。”
待老人最后替她绞了面,冬青帮她盖上盖头,她的眼前只剩下一片鲜红与黑暗交织。
只有往下看,才能瞧着些光,身旁有人扶着她,走过一段又一段路。
最初是冬青,因为她摸过她的手,不细腻光华,虎口上还有一道小小的疤痕,是前不久搬东西时,不小心割破的。
然后是她长姊,那双柔若无骨的手和暗香浮动的棠梨香,只会是她了。
走了许久,换了好几个人,最后是一双完全陌生的手。
修长,骨节分明,不细腻却也算不得粗糙。
她听见旁边有人说:“这谢家二郎,瞧着还真是一表人才。”
那人扶她进了花轿,她仍感觉指尖那人的触感,那人的手微凉,或许他天生就是这样的。
就像她,偶尔不适时,同样会指尖泛凉。
她坐在花轿里,不安地拿出手帕绞着玩。
外面是一片欢腾的喜悦之声,轿子偶尔轻抖,让她本就紧张的心,也跟着轻颤起来。
谢家与她家隔得不算远,不知为何,往日里半个时辰的路程,今日却像漫长得没有尽头。
“新娘子下轿——”
她心里难得乱得无迹可寻。
连轿外喜娘的声音,她一时都没有反应过来,也没瞧见车帘被撩开出现的红绸。
喜娘又重复一遍,她才如梦初醒,然那段红绸亦不见了。
她正以为或许谢庭熙误会她故意怠慢,轻撩起盖头想要开口解释,就看见谢庭熙把手伸给她。
看不见他的神情,只听得见他清朗的声音:“先出来吧。”
她把手伸给他,被她搀扶着出了花轿,可能是坐久了,一时脚麻,忍不住踉跄了一下。
那人不动声色地扶稳她,旁的人只以为他俩亲近,并没发现她的失态。
她小声道:“谢谢。”
只是对方并未回应,也不知晓是否听见了。
那人将红绸递给她,她当然好好拽着,在他的牵引下,步履小心地跨过谢家的一道道高槛,直至堂室。
她听见傧相的话。
从拜天地,到拜高堂,再到夫妻对拜,二人循规蹈矩,一步步走完流程。
旁的看客为两人的喜结连理,不住地恭喜道贺,这样的喜悦感染她都忍不住勾唇浅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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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愈深,崔清若已经无聊到,拿着母亲给的小册子看了两遍了。
说实话,挺一般的,看着……也就那样。
毕竟,崔璨到了少年血气方刚的年纪,那种东西,他自己不看,那些狐朋好友送的都多得很。
母亲的册子,比起她因为管教崔璨,从他那收来的,确实有些太过粗劣了。
她正打算再拿出来瞧瞧,就听见门外的动静。
她把小册子塞进枕头底下,放下被她撩了上去的红盖头。
烛影摇红,那人开门复又关门,只听见脚步声愈来愈近。
她感觉自己的心跳实在是跳得太快。
那人用秤杆挑起盖头,盖头落下,那人只与她四目相对片刻,就转身走近小榻坐下。
自顾自倒茶醒酒。
她闻到了他身上的酒味,走上前去,娇声道:“夫君,我替你倒吧。”
那人扫了她一眼,随即收了目光,并不理会她,仍自己拿着茶壶,自己给自己倒茶。
“那我坐着,夫君若需要我帮忙,叫我便是。”她笑得温和体贴,柔情似水的样子。
可惜,面前的人似乎并不受用。
只是沉默地饮茶,末了,放下茶杯,凝神盯着她。
眼底一片清明,不见半分醉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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