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章
两年后——
曾经的仁县县城狭小,一条主街,左右开着些小铺子,几乎无人踏入,百姓瑟缩苦楚,神情麻木。
现如今,县城以县衙为中心,建成宽敞的四方街,宽阔的街道向四方延伸,商铺有序地林立在街道左右,百姓行商穿梭在其中,神色怡然。
东西一条街上,皆是客栈酒楼食肆,东街上一间名为“四方客栈”的客栈大堂里,机灵的伙计刚带着两个住店的行商进到客房中,便悄悄凑到掌柜跟前,小声道:“掌柜,那俩人不对劲儿……”
掌柜一听,小心地瞧一眼客房的方向,压低声音叮嘱。
伙计便出了门。
傍晚,两个行商从客房中出来,装模作样地跟掌柜打听县里吃食和特产,方才出门。
掌柜和伙计对视一眼,尽在不言中。
两个行商边走边四处打量,神色之中不掩震惊和贪婪,时不时耳语交流,踩点,做标记,天色暗了方才回到客栈之中,假作休息。
第二日第三日皆是如此。
第四日夜半,整个仁县寂静无声之时,两人悄悄攀窗爬出客房,潜入到漆黑的街巷中,不多时,与一行同伙聚首。
他们低声用着蛮语交流几句,便持着凶器悄无声息地摸向一间白日里客似云来的成衣铺子后院。
探子踩点了几家铺子和几家富户,他们今夜大干一场,立马就能发达。
歹徒搭人梯攀墙而上,用皮子铺在墙头,隔住尖锐物,小心地翻身上墙……
“咻——”
“咻咻——”
几只箭破空而来,墙头上还未坐稳的三个歹徒瞬间栽向墙下。
其他歹徒察觉到危险,持刀转身,作防卫状。
同一时间,十来个衙役拔刀,欺身而上,配合着缉拿歹徒。
打斗声,兵器相撞声,痛呼声……打破了深夜的宁静。
附近的宅子里,皆门户紧闭,其中一家,房中传出窸窣的声响——
“又打起来了?”
“听声儿是。”
“好像又没声了……”
“应该是抓住了,睡了睡了……”
巷子里,衙役们结束行动,死的拖走,活的带回县衙。
翌日,平平无奇的清晨开启新的一天。
自打仁县越来越好,客商增多,突厥探子也越来越多,县衙有令,若是发现有异常之人报与衙门,衙门进行调查后,抓捕归案,将予报案人以赏金奖励。
是以,本地百姓察觉到不对,立即便会悄悄派人向衙门举报。
这两年,县衙和百姓配合得当,百姓看歹人的眼越来越厉,县衙的衙役们抓探子也越来越敏捷,伤亡越来越低,治安也日渐变好。
百姓习以为常,巷子里,相熟的凑在一块儿议论起昨夜的事儿——
“你们听说了,昨晚上又抓了。”
“这是今年冬天第几次了?”
“一到冬天,那些突厥强盗就猖獗,什么时候能消停?”
“不撞南墙不回头,潜进来的人少,讨不了好。”
……
武阳穿着齐整的衙役服,腰上挂着衙役的佩刀,手握刀柄,一身正气,威风堂堂地穿行在巷子里。
有识得她的行人,问好:“武衙役,巡逻啊。”
“正是。”
有人打听:“武衙役,昨夜抓了几个歹人?是突厥的吗?”
“莫要打听。”
武阳严肃回应,昂首挺胸地继续向前巡视,待到面前无人,终于绷不住,露出一个得意的憨笑。
两年前,武阳她们几个女子通过初考,待到复考时,皆成绩优异,顺利通过,只是终考比武,其他人均落败,最终从全县选出二十个衙役,只有武阳和另外一个女子成为了仁县开天辟地的第一批女衙役。
两人引以为傲,也十分珍惜这个机会,付出了更多的辛苦去练武,屡次建功,抓了许多歹人,也受过伤,流过血。
全县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两个女衙役,她们的名声甚至响彻整个云州,也有行商听说了女衙役的威风,将他们的故事传到了中原各地。
而其他闯到终考比武的女子,则获得了进女学的机会,后来有陆陆续续招过一些本地的普通女子,既可以进学,也能赚护卫的酬劳贴补家用。
马上要走出巷子,走到人流密集的四方街上,武阳收起笑脸,姿态越发威严。
四方街正中,乃是一块长宽十步的四方形空地,常有商贩在此挑担售卖,街西北乃是一座二层茶楼,再往里,便是女先生们无偿教授百姓之所,旁边,是本县唯一的一间书肆。
再往深处,便是县学和女学,仁县学风浓郁之所在。
武阳走到书肆前,瞧见一熟悉的倩影,目光便挪不开,脚下也停了。
书肆中的女子空着手回身,见到她,灿若桃花,“阿阳~”
武阳不受控制地跟着笑起来,明知故问:“先生,买书啊。”
她像个大狗,若是有尾巴,飞快地摇晃。
乔四娘笑盈盈道:“来看看有没有争娘子的诗集。”
争娘子的文名,先在南边儿显露。
她的作品,不同于女子们惯常读得闺阁之作,见识广博,气度不俗,不拘一格,又有女子的婉约细腻,是以话本和诗集在闺阁之中十分受欢迎,连男子都会买来拜读,是以书肆卖的极紧俏。
外人不知争娘子真身是谁,她们这些人却是读过话本的,知晓是方静宁,一路同行到云州,又有共同的秘密,读起来便体会颇深。
武阳不知道争娘子是谁,只献殷勤道:“我每日巡逻,日后每日过来帮先生问问,一定帮你买到。”
乔四娘走在武阳身边,言笑晏晏,“我请掌柜帮我留了一册。”
武阳失去帮她的机会,瞬间失落,眼尾都垂下来了。
更像大狗了,尾巴都跟着垂下来了。
乔四娘含笑,转而道:“我来时遇到你阿娘打酒,托我劝你,早早说亲。”
武阳兴致缺缺,“先生不必理会我娘,成亲也没什么好的。”
“为何?男大当婚女大当嫁。”
“先生呢,不也正当婚?”
乔四娘神色淡下来,“我厌烦男子。”
武阳眼神闪烁,想到从路过行商口中听到的稀奇事儿,闹了个大红脸,嗫喏:“我、我……能养家糊口,顶门立户,不想跟男子成亲……”
不想跟男子成亲……那想如何?
乔四娘早就练就一副知情识趣的本事,似乎听出了些莫名的意味。
武阳说完便有些后悔她的莽撞,连忙生硬地转移话题:“先生,我得回县衙,就陪您到这儿。”
说完,仓皇地逃跑了。
乔四娘:“……”
她倒是不想想歪,可她做得也太明显了些。
乔四娘自然比武阳懂得多,以前楼里的姑娘因着境遇相同,互相怜惜,互相取暖,她们没对外人多言,其实一道来的姊妹就有两对儿结成了对儿,正儿八经地过起了日子。
她以前偶尔会逗一逗憨直的武阳,如今武阳好似真的歪了,乔四娘心头不受控制地泛起涟漪,有些隐秘的不知所措。
另一头,武阳大步流星地掩饰慌张,一进到县衙,便直直地迎上一颗飞奔的小土豆。
一大一小眼瞅着就要撞在一起,武阳一把捞起她。
小凌云突然腾空,鬼灵精怪地眨巴了几下大眼睛,一只小手飞快地拍打武阳的肩膀,奶声奶气地催促:“快跑,快跑!坏人追!”
武阳下意识迈开步子,抱着小凌云撒腿就跑。
小凌云小手圈着她的脖子,软软地趴在她肩头,冲着身后咯咯地笑。
武阳边跑边回头望,就见连县丞在后头追。
他不知为何,气得吹胡子瞪眼,追跑还要保持着文人的风度,动作幅度不大,自是越落越远。
“许凌云!”
连县丞追不上,停在县衙大门里,怒喝:“你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
武阳见他不追了,步子慢下来,询问:“凌云,你又做什么了?”
小凌云满眼无辜,天真懵懂道:“凌云不知呀~”
武阳老实人,见她这般说,便没再问,抱着她绕了一圈,送她到县衙后门。
守门的护卫打开后门。
小凌云乐呵呵地跟武阳道别,进门前,倒腾着步子,来回拍了拍两个护卫的膝盖,而后学着县令大人的模样,一本正经道:“辛苦。”
两个护卫忍笑,同样一本正经地抱拳还礼。
小凌云心满意足,小跑进后宅,熟门熟路地跑到暖房前,小手使劲儿推开门,手脚并用,灵活地翻过门槛,进屋。
方静宁和许婉然都在女学,屋里没人。
小凌云踩着县令大人给她打的小脚踏,爬上暖炕,一个人也不怕,跪坐在炕几边儿上,自立更上,两只手捧着杯子咕嘟咕嘟喝了一杯水,又抱着点心碟,舒服地靠在被子上,眯着眼睛吃。
吃着吃着,小手停下。
许活处理完县务,听取了苦主的控诉,回到后宅,径直来到暖房。
小凌云睡得正香,嘴里还咬着糕点,不知道梦到了什么,小嘴一动一动,吃得吧唧响。
许活抠出陷在厚实被子中的小童,两手掐着她腋下,提起来。
她嘴里的糕点掉落,歪着头浑身没有骨头似的,犹自睡得香甜。
许活抓着她抖了抖,“凌云,醒醒。”
小凌云脑袋瓜左摇右晃,费力地睁开眼,胖乎乎的手揉了揉眼睛,还迷糊着,没看清人便不管三七二十一,率先给了一个甜甜的笑,“爹爹~”
许活面无表情地放下她,“站好,莫要讨巧,你今日犯了什么错?”
小凌云还没完全清醒,身体形成记忆,两只小手贴着腿,立正站直,反应迟钝地想不起来。
许活严肃,“许凌云!”
她但凡叫大名,便是不能随意含混过去。
小凌云眼神都清澈了,轱辘轱辘地转了转,心虚地问:“爹爹,坦白从宽吗?”
这是往常她犯错,方静宁维护她时常说的话,她记在脑袋里了。
许活严词拒绝:“休想!”
小凌云霎时蔫头耷脑,嘟嘟囔囔奶声奶气地坦白了罪行。
她已经开始启蒙,连县丞看着她从襁褓长大成扎冲天辫的小童,感情深厚,便自告奋勇提出为她启蒙,成了她的启蒙先生。
小凌云聪明伶俐,是个好孩子,唯独一点,整个县衙就她一个小娃娃,全都宠着惯着,颇为调皮。
一岁的时候,连县丞抱着她,她揪着老先生的胡子不松手,老先生宁可忍着疼也不拽开她的手,便可见一斑。
今天,她跟着连县丞在前衙,趁着连县丞不注意,偷偷把他的前裾系在了桌腿上,连县丞起身时没注意,险些绊倒。
许活厉声教训:“连县丞年纪大了,若是摔伤,你如何赔罪得起?年纪小便能行事无忌吗?”
小凌云淘气时没想太多,也没有那样的坏心,此时一听连县丞可能会受伤,一下子便怕了,“爹爹,我错了……”
“与我说何用?去向连县丞赔罪。”
小凌云便爬下炕,自个儿笨拙地穿上鞋子,时不时拿小眼睛瞧父亲的神色,鬼精鬼精的。
许活始终冷着脸,待到她穿好鞋子,披上毛披风,便迈开步子出去。
小凌云小跑才能勉强跟上她,亦步亦趋地跟到前衙,还未见到连县丞,便扯开嗓子嚎起来:“先生,凌云知错了,呜呜呜……”
干打雷不下雨。
自小的大嗓门儿丝毫没有变。
屋里,连县丞脚步仓促地跑出来,安抚:“莫哭莫哭,知错能改善莫大焉。”
许活无奈,这位,就是雷声大雨点儿小。
转瞬间,一老一小又亲亲热热了。
许活坚守住长辈最后的威严和底线,没有像其他人那般纵容小凌云,宣布了给她的惩罚:“去蹲一刻钟马步,罚站半个时辰。
连县丞求情,未能成功,掩面不忍再看她一眼。
小凌云哭丧着脸,依依不舍。
许活看不得两人在那儿唱戏,直接拎起小凌云的后襟,带走。
晚些,方静宁和许婉然回来,瞧见靠暖炕扎马步的小人儿,霎时便心疼了。
小凌云委屈巴巴地望着两人,“爹爹生气了,罚凌云,凌云站不住摔了几跤,不累,不疼~”
小小年纪,便深谙以退为进,如何能不惹人疼。
方静宁和许婉然明知道她古灵精,仍然忍不住心软,只是两人早就被许活叮嘱过,不可在其教导时与她分庭抗礼,便全都转向许活,看她的眼色。
许活与二人说了她的所作所为,冷酷无情道:“穿得厚实,摔不坏。”
小凌云做的确实不对,犯错受罚,天经地义,方静宁和许婉然只能回小凌云一个爱莫能助的眼神。
就知道没有用。
小凌云小大人似的叹了一口气,继续乖巧地扎马步,完成惩罚。
而方静宁明面上没有阻挠许活教孩子,却从别处找回来,理直气壮地与许活分床,让许活一个人抱被睡,“这几日,你一个人睡吧,我和阿姐陪着凌云睡。”
同样的话,这两年多,她说了无数次。
许活眼睁睁看着暖房的门在她面前合上,已经麻木。
几日后的晚上,方静宁还要留在小凌云身边睡,许活直接抱走她,“回房睡。”
方静宁不好意思,拍打她,“在孩子面前呢,庄重些!”
许活手稳稳地揽在她腰后腿间,大步出去。
暖炕上,小凌云只从被窝里露出个小脑袋,两只小手捂在眼睛上,手指缝张开,正大光明地偷看她们打情骂俏,小脸上是藏不住的笑意。
父母双亲感情好,孩子的快乐便是无与伦比的。
许婉然衣衫齐整地坐在暖炕边,温柔地看着她无忧无虑纯然快乐幸福的模样,完全地确信她的选择是正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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