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81章 白云无尽时
高观启走出大门时, 脸上半边已经肿起,清晰可见的四条指印,红得好似热铁烙上去的, 从唇角一路鞭至耳后。
护卫跟上车厢,从柜子里翻出一瓶伤药,高观启鼻翼翕动, 拒绝道:“闻着味大。不用了。”
护卫打湿一条巾帕, 让他敷在脸上,见他恹恹地靠着车厢休息,无力说话, 便出去对驾车的同?伴打了个手势,复又?朝宫门赶去。
车内暖香正浓,熏得人昏昏欲睡, 车子在一阵嘈杂人声中停了下来。
高观启睁开眼睛, 眸光烁亮, 一片清明,大步跳下马车。
走进书?房时, 年轻的君王正趴在地上, 一脸郁郁地弹着面?前一堆黑白色的棋子。
高观启行了一礼, 得他敷衍的一个挥手, 提起衣摆跟着席地坐下。
青年仰头冲门口的内侍点了点下巴,侍奉的宫人倒退着走出门外, 只?留他二人在场。
高观启两指按住面?前的一枚黑棋,朝青年手边的位置推了出去,青年随意抓起一把散落的白棋, 与?他在空地上胡乱落子。
高观启陪他玩了一会儿,见他快失了兴致, 才开口道:“陛下还在生闷气?”
他半边脸疼得麻木,导致咬字有些?含糊。
青年忍了忍,终是没忍住,对着前方?痛骂道:“那帮老东西?,平日里装得何其冠冕堂皇,好似忠心于我,一腔赤诚,只?差指天誓日了!可是今日你带来的那人就跪在这地方?,这个位置,他们?连一眼都不敢多看?,全在东拉西?扯,甚至帮着魏凌生说话!”
高观启眼神温和地注视着对面?这位正在抱怨的青年,将他面?上一丝一毫的变化都收入眼中,不时点头应和。
他与?这位君王幼年相识,脾性相投。自认该是世上最了解对方?的人。比魏凌生这位血脉相连的族兄看?得更深。
这青年,说他恶,他并没有那般暴戾嗜杀的秉性,有时听得民生疾苦,心绪感怀,还会哀哀落下两滴眼泪。
可若以为?他善,那也是荒唐。这位君王从不将他人的性命放在心上,天下的百姓于他眼中不过伏倒的草芥,可生可死,独独不能挡他的路。天下的道理加起来,都比不上他自己的利益。
他有种?无知的残忍、漠然的冷酷。多少人叫他纯良憨厚的外表给欺骗了,连魏凌生曾经也天真以为?,他能学好,做一位仁君。
高观启想到这些?,心头便有种?抑制不住想要冷笑的冲动。
他低眉敛目,忧心忡忡道:“陛下这次怕是误会他们?了。”
青年转过脸,眼神中有些?许不满,无声质问?他这句话的意思?。
高观启收拢地上散落的棋子,将黑白分于两侧,情真意切地与?他细细解释:“陛下,陆向泽是什么人?若是放在五年前,陛下要将他五马分尸,想来那几位老臣也不会多说一字。
“可惜啊,这几年里,魏凌生给他最精锐的士兵、最勇猛的部伍,送去源源不绝的粮草与?兵器,助他在边地筑起坚不可摧的城防。多年绸缪,如今陆向泽已杀出了无上的威势跟民心。杀得北面?胡人退避,群小伏首。大梁多年受辱,能争得如今态势,实乃万难。朝中老臣即便心向于陛下,亦得受其所迫,容忍这二狼的野心。莫说他们?,实不相瞒,连我父亲也是投鼠忌器的。”
青年以手肘支撑,慢慢坐起身来,瓮声瓮气地道:“人不是你带回京城的吗?”
高观启生怕他误解,一股脑地澄清道:“我带那孽种?回来,是为?应我大哥的嘱托,可我在城中遇上陆向泽的人马,亦不敢当面?挑破,便是顾虑于此?,怕他们?以民意缚了陛下手脚。岂料那帮金吾卫来得太快,为?首将领根本不听我的劝阻,威逼着我将人带走。当时我就预感不妙,陛下您心胸坦荡,容不得这等?污邪手段,果然正正着了这两个奸人的道了。”
青年不停翻转着指尖的棋子,追悔已是不及,更是愤懑。
“经此?一着,叫魏凌生在朝中立下威势,我父退却,不少原先摇摆的臣子,怕都要向他投靠。”高观启放低了声音问?,“陛下,今日是谁作主,将那小子直接带到殿上来的?或是谁在陛下身边吹的耳旁风,才叫您一时失策?”
青年思?忖许久,闷声说:“大理寺卿此?前与?我提醒,说近日城中会有不小的风波。高家?敢放陆向泽的消息,定然备好了后手。届时我只?需借力而为?,便能杀去魏凌生的气焰。今日要带人上来,是我自己拿的主意,我以为?是你父亲的谋划。”
高观启笑容微妙:“原来是他。”
青年漫不经心地点着身前棋子,片刻后犹疑道:“可他是我的心腹。”
“心腹?”高观启接过他手中的棋子,举在半空,嗤笑说,“血缘亲情尚不足信,‘心腹’二字又?有几分重量呢?能压得住人心鬼魅吗?”
见青年若有所思?,高观启语重心长地多说了句:“陛下,大理寺卿之位多的是良才可以坐,唯有二心之人留不得。这消息根本不是我高家?传出的,他若真是有心之人,就该提醒陛下审慎才是,而不是连事态都未明晰,就在背后怂恿挑唆。”
青年抬头与?他对视,像是才看见他脸上的红痕,抬手轻轻碰了一下,心疼地问?:“你爹打的吗?下手这么重?”
高观启抽了抽嘴角,落寞笑道:“在他眼里,我做什么都是错。在他眼里,我只?是个心肠歹毒,连手足兄弟也可以见死不救的人。”
青年迷糊道:“这又?是哪门子的事?”
高观启说:“陛下以为?,季氏那几个余孽的下落是从哪里查出的?魏凌生手眼通天,多年来瞒得密不透风,为?何突然就闹得人尽皆知了?是我大哥从几位江湖游侠的口中探听出蛛丝马迹,顺藤摸瓜,才明了背后真相。”
高观启捂着自己红肿未消的脸,情绪复杂道:“只?是他太过胆大,以为?身边有一应高手定能保他周全,执意留在华阳城里,还正面?遇上了宋回涯。部署完几件要事后,再没了下落。如今想来,怕是叫陆向泽给暗杀了。魏凌生见瞒不住,索性将计就计,才有了今日种?种?。”
青年当即愤愤不平道:“这与?你有什么干系?也能怨得了你?二郎,你没错,是你爹太偏心!”
高观启闻言,既大为?感动又?很是惆怅,万种?委屈无从分说,紧抿着唇角说:“陛下,世上也只?有你会认为?,这是我父亲的错。”
青年靠近过去,与?他并着肩安抚道:“二郎,你是个聪明人,满朝文武,也只?有你最懂朕。”
高观启胸膛起伏,垂着脑袋没有说话。
青年弯下腰,去看?他的表情,担心他是哭了。见他只?是皱着张脸,怏怏不乐地出神,遂握了握他僵直的手。
青年曲起膝盖,愁眉苦脸地问?:“二郎,你说,那个姓季的小杂种?该怎么办?”
高观启不假思?索道:“放了。带他回京,是最大的错误。既不能毙命,本不该亮刀。应将人牢牢藏在手里。”
年轻的君王抉择不定,又?去拨弄起面?前的一堆棋子,说:“可他是季氏余孽,放虎归山,我总是不安心。若是再出一个陆向泽,该如何是好?”
高观启恢复过来,反问?他:“陛下,哪里是山,谁又?是虎呢?如今宋回涯与?陆向泽都在京城,想要在他二人眼皮子底下,悄无声息地铲除那小子,只?怕会弄巧成拙,平添事端。陛下若实放不下,将他送出京城,余下的事交给我就好。想来陆向泽不敢明目张胆地遣人护送。伺机杀那么一个废物,轻而易举。死在外头,总与?陛下不相干了。”
青年问?:“宋回涯何时回来的?”
“与?我前后脚。”高观启说,“这一路她都溜猫逗狗似地跟在我身后,所以我才笃定她别有用心。陛下如若沉不住气,只?怕又?要中他们?圈套。您但凡一动念头,狭隘短视的帽子就得落您头上了。”
青年还是忧虑摇头:“当年宋回涯便是这样逃出生天的。”
高观启耐心地说:“是我父亲太小觑不留山了。可世上也不会有第二个不留山了。”
青年终于被说动,转而问?:“你手上还有多少可用之人?”
高观启将收拾好的棋子抓进瓷罐里,风轻云淡地道:“谢仲初虽然死了,可树下的猕猴都还在等?着吃饭呢。猛虎擒兔,亦尽全力,陛下放心。”
青年点头,与?他一起收拾满地的狼藉,抬头朝他露出欣慰的笑脸:“二郎,只?有你是真心为?了我好。”
高观启动容道:“士为?知己者死,只?要陛下肯信我就好!”
二人聊到傍晚。青年要留高观启用饭,被高观启委婉推辞。
出了宫门,路过一队卫军时,高观启停下步伐,勾唇笑道:“告诉你们?郎君,恶人我替他做了,我想要什么,相信他心中清楚。静候佳音。”
第082章 白云无尽时
宋知怯坐在马背上, 因困倦不住点着脑袋,身?体歪歪斜斜地就要摔下,总在关键时刻被宋回涯一把拽回。
天色未亮, 二人便在城门外等候,随人群缓缓向前挪动。
冬日?的晨风有种浸骨的寒意,宋知怯将脑袋裹得严严实实, 只?留下呼吸的缝隙, 闭着眼睛睡得天昏地暗。
等她又一次睁开眼,人已?被提着后衣领站在一座朴素的宅院前。脖子里?透进几缕冷风,冻得她不住哆嗦。
宋知怯笨拙擦去唇角口水, 将帽子一寸寸往上推去,看清眼前的景象,一脸痴傻地问:“这是哪儿了?”
宋回涯牵着马进去, 答说:“进城了。”
宋知怯小声?嘟囔道:“我好像没看见城门。”
她扭头在两侧转了一圈, 发现京城也没哪里?不一样。两腿发软, 在门槛上坐了下来,打了个哈欠, 托着下巴, 又开始打盹。直到一屁股后翻下去, 才彻底清醒过来。
她爬进院内, 将门掩上,发现宋回涯已?打来两桶水, 自发坐到炉灶前烧火,帮着将东西整理下去。
二人尚在清扫院中灰尘,外头竟有客来。
宋知怯抱着扫帚跑去开门, 见外头站着个面容极为俊秀的男人。
她也跟着师父见过不少样貌出众的青年才俊,就是两位师叔, 风姿仪表已?俱是卓群,可骤然对上面前这人,还是有种被晃了一眼的错觉。
这人五官精致,气?质恬淡,看着拒人千里?,举手?投足中又有种别样的风流,颇有些不真实。
宋知怯初初惊讶后,觉得眼前这人有些面善,可看了许久也没记起是谁。
男人亦极有耐心地站着,歪着头由她打量。
宋知怯忍不住先问:“你是谁啊?”
郑九提起手?上的两壶酒,笑道:“听闻宋门主进京,特来拜会。”
宋知怯大惊,指着他道:“你是那?天那?个——”
她一时想不出合适形容词来,光记得对方割下谢谦光脑袋,面无表情?地扔进背篓,说要拿去亡妻坟前祭奠的阴森形象了。
哦,还有将她摔得眼花耳鸣这一状。当日?身?上撞出的几块青紫,现在还没好全呢。
料不到是这样一个仪容俊爽的人,一时龇牙咧嘴,脏话也不好意思出口了。
宋回涯听着声?音走?出来,随意打量两眼,不客气?地往他手?里?扔了块麻布,热情?邀请道:“原是旧友来访,快快请进!”
郑九当下都想走?了,见她二人已?打扫得差不多,无奈轻笑,只?能挽起袖子过去帮着干活。
宋知怯准备关门,探头一看,发现后面还紧跟着一人。是位体格健硕,虎背熊腰的武夫。
这人宋回涯是记得的,正是当日?驾车来接人的马夫。
男人手?上也提着袋东西,快步上前,照猫画虎地朝宋回涯一礼,不等招呼,自发轻车熟路走?进门去。
见宋知怯主动朝他递出了一把扫帚,更是毫不见外地出手?捏住女娃肩膀,用巧劲往上一提。
他以内息顺着根骨走?了一圈,发现这小娃儿资质着实一般,不禁嘀咕道:“宋门主为何?会收这样的徒弟?”
宋知怯还没回过神来,壮汉已?经松开手?走?了。她呆了片刻,才意识到自己遭人奚落,眨了眨眼睛,追上去好脾气?地说:“我自然也有过人之?处,才能入我师父的法眼。”
宋回涯笑着旁观。
壮汉一脸新奇,问:“哦?你有什么本?事?”
宋知怯朝他勾勾手?指,示意他附耳过来。壮汉不疑有它,刚弯腰靠近,就见一拳头朝自己面门揍来。
到底是江湖上混出过名堂的高手?,只?微一偏头便躲了过去。
见宋知怯面露悻悻,壮汉登时抱胸得意道:“好鬼精的小女娃。可惜你这黄豆大点的拳头,就算真砸到爷爷脸上,也不过是蚊子叮了挠痒痒。何?况你还打不到!”
宋知怯气?得跳脚,鄙夷道:“那?么大个人了,欺负我一小孩儿,可真要脸面!”
说话间,外头又来一客人。小院陡然热闹起来。
瘦猴似的青年两手?空空,嬉皮笑脸地迈过门槛,与宋回涯抱拳问好:“居然是我来得最晚。久仰久仰。”
这人身?材矮小,落步极轻,走?起路来摇头晃脑,有股不正经的流气?。正是当日?那?位假扮泼皮的侠客。
今日?他换了身?稍显整洁的衣衫,可浑身?的气?质依旧像是个玩世不恭的无赖,该是个真正跑江湖的浪客。
宋知怯正憋闷着无处发火,见这一个个怪人都往家中来,随意逮着一个便找茬,尖锐刺道:“不愧与你这莽夫是朋友,嘴上登门拜访,连个礼物都不带。”
青年无故遭一顿冷讽,备好的客套话都没来得及说,诧异地朝她看去。
宋回涯不温不火地叫道:“宋知怯。”
宋知怯惊觉自己得意忘形,又露了本?性,说了句极不妥的话,当即朝着青年连连大礼作拜,告罪道:“对不住!对不住大侠!我这人嘴巴坏,乱说话,大侠莫与我见怪。”
转头欲跟壮汉也道声?歉,可见到对方那张颇为欠揍的脸,纠结片许,仍是有些扯不下面,委屈巴巴地道:“师父,是他先骂我的。”
瘦猴当即了然,笑着打圆场道:“哪里?要这般客气?定是这莽汉失礼在先。在下沈岁,江湖上也叫我无常风,学的腿上功夫,跑得比常人快些。宋门主随意,觉得哪个顺口便叫哪个。”
那?边壮汉悠悠一句:“身?长只?有六尺高。那?短腿抡起来是快得没影。”
沈岁额头青筋暴突,脸颊两侧微微鼓动,看得出后牙槽都快咬碎。若不是碍于宋回涯在,怕是已?一脚将那?壮汉脑袋踢得没影。
沈岁嘴唇翕动,无声?骂了两句脏话,为表大度控制着嗓音,字正腔圆地喊了一声?:“宋门主!”
宋回涯被他抑扬顿挫的声?调弄得鸡皮疙瘩都要起来了,轻轻“诶”了一声?。
宋知怯也躲到她身?后,死死抱住了她的大腿。
“这厮——”沈岁指着壮汉,笑容扭曲地揭穿道,“这厮从?前就是个烂赌鬼,空有一身?蛮横力气?,可偏生不长脑子。年轻时运气?不错,沉迷赌坊,后来叫人做局害了,败光家财不说,连命也险些赔上。郎君替他还了债,为逼他戒赌,说他如若再犯,就杀了他。”
壮汉下意识将手?背到身?后。
沈岁不留情?面地点破:“他左手?只?剩三根手?指,是因死性不改,被郎君按着剁了。后来又禁不住他人蛊惑,酒后看朋友作赌,跟着押了一两,被郎君发现。郎君说他留着双手?还有用处,若真砍了就没必要再活,于是叫人照他肚子捅了几刀,生生死死地折磨,这才长了记性改好。江湖上的人拿他取乐,都只?叫他赌鬼。”
宋回涯听着,一时有些惊愕,不知该作何?评价,试探问道:“所以你死心塌地跟着你们家郎君,是求什么?报复?”
“报复?我为何?要报复?他是我恩人啊。”赌鬼很有自知之?明地道,“郎君又没捏着我小命,我若要走?,他不会拦。正是因为拿我当朋友,才费尽心思地帮我戒赌。他要下不去死手?,我至今还是瘫烂泥。”
宋知怯还是头一回见到对自己也能如此?毒辣的狠人,话都有点说不利索了,结结巴巴地问:“你、你……你知道不该赌啊?”
赌鬼两手?环胸,坦率道:“我知道啊。”
师徒二人一齐哑声?,没了话好说。不大理解他有这份毅力,当初又为何?会沉湎于赌博。
赌鬼有感而发,恳切说道:“好赌的人,就是骨头贱。莫赌。”
他弯腰,一指点在宋知怯额头,凶神恶煞地吓唬她道:“若是哪天你这小丫头也误入这歧途,我可以帮你。”
宋知怯看了看自己手?指,坚定摇头,拒绝他的好意。
这二人互相抖落完对方底细,想起还有一位同?伴,默契地将目光转了过去。
郑九正细致地在一旁擦拭桌案,将打湿的麻布拧干,折成方块,察觉到视线,冷淡瞥向正闲聊偷懒的几人,只?觉他们都有些碍眼,索性端起水盆往屋内走?去。
宋回涯顷刻觉得郑九周身?闪耀着浩然正气?的光辉,该是全江湖里?最正常最高洁的好人。
这才是淤泥里?的清荷,深潭下的明珠啊!
宋回涯摸着徒弟脑袋,叮嘱道:“往后你要恭敬叫他九叔。”
宋知怯心悦诚服地点头。
壮汉心生嫉妒,指着自己问:“那?我呢?”
宋知怯口快:“赌鬼。”
壮汉:“……”
沈岁幸灾乐祸地大笑,一拍额头,想起什么,朝宋回涯道:“差点忘了正事。今日?既来拜会,还是备了礼物的,只?是没有带来。郎君曾赠过我一块不错的精铁,只?是我这人不善把弄刀枪,所以一直闲置。不知宋门主的徒弟惯使什么兵器?我托人打完送来,当是见面礼了。”
宋知怯两眼发光,不好意思起来,扭捏道:“太贵重了吧?”
沈岁说:“算不得什么。留着白白浪费,换做金银,又拂了郎君好意,不如赠予不留山,卖个脸面。”
赌鬼震惊怒喊:“你来时不是这么说的!”
他感觉自己真心错付,惨遭小人背叛,吸了口气?,痛心控诉道:“来时你叫我等别太殷勤,届时被人拒了面上不好看!”
沈岁只?当耳边有只?苍蝇在绕,小拇指掏了掏耳朵,又笑嘻嘻问:“宋门主想打什么兵器?”
宋回涯还未教徒弟正统的武学路数,只?带她练了一段时间的根基,思忖片刻,低头问道:“十八般兵器,你想学什么?不必拘泥于跟师父学剑。”
宋知怯一脸崇拜地吹捧:“师父你什么都会啊?”
“嗯。”宋回涯避而不谈,复问一遍,“你想学什么?”
郑九擦干手?从?屋内走?出,识破她的心思,笑道:“你师父如今无门无派,倒是将别的宗门当成自己家了。你想学的东西,不管她会不会,都能替你‘借’来。”
宋回涯理直气?壮地说:“武林同?道本?该亲如一家,何?必高立门墙,拒人千里?呢?我只?是去求教,武道若无切磋,谈何?进步?”
这鬼话赌鬼听着都觉得有些害臊,与想象中宋回涯的伟岸英武实有落差,忍不住呛了一句:“宋门主当年烧毁不留山藏书阁的时候,也是因为亲如一家?”
宋回涯面不改色,反指责道:“谢贼谢贼,贼人哪能算同?道?我不留山的武学典籍若是进了谢仲初的手?,才是对不起师门列祖。”
在场几人都被她的这套歪理噎得语塞,细想又觉得也是个道理。
宋知怯抱着脑袋苦思冥想,有些拿不定主意。
宋回涯说:“慢慢想,不着急。”
第083章 白云无尽时
宋知怯埋头思?考的功夫, 院内无人接话。这猝不及防的安静叫众人都有了些许尴尬。
沈岁先按捺不住,过去?用手肘推了推郑九,频频以眼?神催促。赌鬼则捏着喉结, 一声声清嗓干咳。表情有些殷勤。
宋回涯瞧见几人小动作,笑?着看向郑九。
郑九被?沈岁一把推上前,也不纠结, 过去?打开自己带来的两壶酒。
宋回涯刚要说这里没有能待客的器具, 那边赌鬼自己备了,从纸包里翻出?几个杯子,一圈摆在院落中间的桌子上。
宋回涯在几人示意中过去?落座, 端起酒杯在鼻间闻了一下,但没有喝。将杯子放回桌上,手背轻敲, 示意几人明?说。
郑九酝酿着开口, 拐了个大?弯, 问:“宋门主要在京城留多久?”
“不清楚。”宋回涯说,“我在等。”
郑九:“那之后呢?要回不留山吗?”
宋回涯听?他这番旁敲侧击, 顿时?明?白了, 笑?道:“你想跟我回不留山?”
郑九爽快承认:“想。”
宋回涯却是有点笑?不出?来了, 神色中沾上一抹黯然, 说:“可?这世?上,没有不留山了。”
“我等景仰的不留山, 难道只是一座山头吗?那山是一直是在的,可?却无人能撑得起门户。江湖里只认‘宋回涯’这个名字,而非不留山百年的声名。”
沈岁的声线略偏尖细, 尤其是在他情绪激动时?,说出?的话纵是无心, 听?起来也好?似是在争吵。他粗鲁地?挤上前,端过一杯酒仰头饮尽,抱拳郑重道:“宋门主所?立之地?,无论是哪处孤野老林,深僻荒山,都叫不留山。”
郑九平和道:“我见宋门主收了个徒弟,若不是我错想,该是宋门主自己有一份重振师门的愿景,所?以今日厚颜前来,问个答案。若宋门主不弃,郑九愿效劳左右,以报旧恩。”
赌鬼见宋回涯好?似无动于衷,也是急了,直截了当道:“我几人的来历,方才都与宋门主说清楚了,不是什么名门子弟,过往更称不上光彩。不是无处可?去?,只是漂泊久了,想寻个地?方落脚。不知宋门主看不看得上?”
宋回涯指尖转动着酒杯,对着沈岁问:“你杀过多少人?”
沈岁正色道:“很多。”
宋回涯:“杀过平民吗?”
沈岁犹豫片刻,如实道:“杀过。可?都不无辜。”
宋回涯无波无澜地?问:“为什么?”
沈岁的五官本算不上周正,这番踌躇斟酌的模样瞧着更像是在奸猾算计。
他天?生长了一张不讨喜的脸,性格再不果决,难免受人误解。
他若想取信宋回涯,大?可?先随意编个谎话出?来诓她,可?深思?熟虑后,只是摇头。
“好?吧。”宋回涯摊开双手,温声道,“你也看见了,我身无长物,囊空如洗,就算今日真的心血来潮,建出?个山门来,这样的地?方,你又能得到什么呢?”
沈岁姿态放得很低:“我并无它?求,看门护院,跑腿送信,宋门主用的上,我都可?以。”
宋回涯笑?说:“屈才了。”
她还是问:“为什么?”
沈岁从没觉得这么难熬过。宋回涯的执着追问像是要将他的真心从胸膛里生剖出?来比量。
可?他根本没什么能与人说道的志向,只有一地?拿不出?手又抛不掉的可?悲尊严。
空气要在肺部炸开,人好?似矮了一头。他感觉自己低进泥里,努力伸长了脖子,才艰难吐出?一句:“我想叫人看得起。”
“呵呵。”
沈岁听?见了宋回涯的笑?声,分不清那里头的意味,面色刚一下涨红,又听?她说:“我也是。”
沈岁狐疑地?抬起头。
“我最初学武时?,正是因为这个。”宋回涯的眼?神并没有他以为的鄙夷,反是一片柔和,“我收这徒弟,也是因为这个。一只蝼蚁想挺直腰杆,活得像个人样,不是天?底下最理所?当然的事情吗?能做到的,都是了不起的人。”
沈岁仿佛一下子痴傻了,心脏剧烈乱跳,震得他晕头转向。喉结蠕动,唇角缓缓翘起,浑身暖洋洋的失了头绪。只飘着视线,看天?看地?、看花看树,满脸俱是飞扬的光彩。
郑九一杯酒在手中端了半天?,绵着眼?皮,像是魂游天?外,此时?才举起轻抿一口。
宋回涯又转向赌鬼,客气道:“其实我很奇怪。你若不觉冒犯,我想问你个问题。”
赌鬼忙行?了个夸张的大?礼,恭维道:“宋门主随意。只要不问我家中钱财藏在何处,我定知无不言。我这人也不像沈岁,最不在意的就是那张薄薄的脸面,您尽管问。”
宋回涯说:“不留山在江湖上其实只剩一角空名,以我浅见,兄台活得恣意,既没什么难解的遗恨,也没有什么未展的报复,不必来就我山门。”
“我当是何事。”赌鬼满不在乎地笑道,“因为我不聪明?啊。”
宋回涯正在思?考他这意思?是不是在骂自己,赌鬼又道:“可易九是个聪明?人。郎君谋算精深,你师弟亦有大?宏图在身。他们都觉得你能成事,我自然得跟着你。旁的事我不擅做,但跟着聪明?人能少犯错,这点道理我还是晓得。”
他爽朗笑?道:“说不定哪日,我能捞个功成名就呢?谁还没个指望?”
他说着自己也不好意思起来,羞赧挥手:“喝酒喝酒!”
宋回涯不由笑?道:“这位好?汉,谁说你不聪明??”
郑九垂下双手放在膝上,坐得端端正正,一脸等待考校的期待,轻笑?着问:“是要轮到我了吗?”
“不用了。我与你合眼?缘。”
宋回涯几不可?闻地?叹出?一口气,短短几字,说出?来居然有种?沉甸甸的重要:“不留山从此,又多了三人。”
郑九谦虚颔首,高举酒杯,隔空与她相敬。
沈岁与赌鬼本在欢喜陶醉,强忍着才没在脸上表露,转眼?见他们两个一副酒逢知己、心有灵犀的模样,那点志得意满里就多出?了股浓烈的酸味,怎么都不对劲了。
二人本是势不两立,见面就要撕咬两口的关系,这会儿一高一矮、一壮一瘦地?靠在一块儿,开始交头接耳,声音大?得满院的人都能听?见。
沈岁拿腔捏调地?说:“易九真是长了张好?脸啊,任谁来也能与他投上眼?缘。”
“是啊。我可?不像易九,靠着张脸四处留情。”赌鬼挺直腰背,可?惜太过不学无术,一时?想不起“洁身自好?”四个字,舌头打结地?转了圈,骄傲地?说道,“我干净!”
宋回涯再大?的定力,都差点绷不住笑?出?声来。
郑九对他二人那不学无术的空空脑袋显然习以为常,听?着他们变脸似的挤兑,也不过气定神闲地?随声附和:“是。”
可?惜这并不能叫沈岁满意,青年恼羞成怒道:“谁要听?你说是?我们又不是在同你说话!”
宋知怯没在理他们,自顾着坐在一旁的小凳上,掰起腿,弯着腰朝鞋底看。
她总觉得先前踩着了什么东西,走起路来不舒服,定睛分辨了会儿发现是块冻硬了的狗屎,于是从地?上捡起根木棍将它?挑了下去?。
宋知怯在衣服上擦了擦手,回过头,就见郑九闭着眼?睛,一副不忍再看的表情。
边上赌鬼同是绷着脸,紧抿的唇线写满了此刻一言难尽的心情,后才悠悠吐出?一句:“师侄……你可?不能这样。”
……她这就成师侄了?
宋知怯不明?所?以,认真想了想,诚心问:“你们走路能不踩狗屎吗?街头巷尾可?那么多野狗呢。”
“我不是说这个……”壮汉吸了一口气,万没想到有朝一日能从自己嘴里说出?这四个字,“有辱斯文!”
宋知怯不屑扯扯嘴角。
斯文?她连斯文俩字都写不端正,还能怎么辱了它?了?
她见几人聊完了,拍拍屁股走上前,老气横秋地?背着手,打听?道:“你们是做什么的?”
赌鬼说:“跑江湖的啊。”
宋知怯脸上写满了操心:“跑江湖也不能天?上掉钱啊。你们是做什么营生的?”
她觉得不留山的前景有些渺茫,招进来一窝的穷鬼。想到苍石城里那帮吹嘘自己是大?人物的江湖客,每日跟地?痞流氓似的到处打秋风,脑门不由一抽一抽地?疼,捂住嘴惊呼道:“不会是靠讹人吧?!”
几人深感羞辱。沈岁与赌鬼争先恐后地?道:“你这小丫头,怎么污人清白?!”
“我等虽长相丑陋,可?也是有气节的!你拿我们与谁做比对?”
“你怎么不说说你师父,是靠的什么挣钱?”
宋知怯张大?嘴巴,正要畅言——她师父几次赚钱……脑海中闪过血腥的几幕……似乎比讹人还要可?怕,都是在杀人之后。
她猛地?沉默了,嘴唇跟着颤了颤。
那两人审视的目光一下射到了宋回涯身上。
宋回涯也是懵了,但混乱中更想不起自己过去?是靠什么谋生,只感觉这盆黑水泼在背上,比六月的飞霜还要冤屈。
好?在此时?郑九说了句话为她解围:“宋门主一剑千金难求,只要点头,多的是人为她奉上金银财宝。可?宋门主不慕荣华,视金钱为外物,自然也不会钻营此道。”
师徒二人如蒙大?赦,顶着冷汗用力点头,无端有种?逃过一劫的庆幸。
“至于他二人,赚几两卖命钱。”郑九慢条斯理地?道,“我是个唱戏的。”
“我也会唱曲儿哩!”宋知怯拍拍胸脯,“我可?以帮着九叔一块儿唱,九叔只用分我一点赏钱。”
眼?见她就要当场露一手,宋回涯担心她又唱出?什么淫词艳曲,那自己在江湖可?能真要身败名裂了,当即一把捂住她的嘴。
宋知怯将师父的手掰开,说:“老瞎子也是教过我几句正经词的!”
她在脸上堆出?憨态可?掬的笑?容,朝着郑九抱拳卖好?:“九叔如果愿意教我,我也能学,我唱得可?好?哩!”
宋回涯尤记得郑九当日鬼魅般的身形,步法行?云流水,身姿柔似细柳,可?一招一式又暗藏余劲,势破竹。单论攻法技艺,这绝对是位一等一的高手。
宋回涯心思?一动,跟着笑?道:“九哥,既然我这小徒真心愿意跟着你学,不如你教她一点真本事?”
赌鬼耳朵动了动,怪声怪气地?喊:“九哥?!”
沈岁则是撇着嘴角,“啧”了一声。
郑九说:“有你在,我教不好?。”
宋回涯若有所?思?:“蒙童入堂求学,是没有父母在旁照看的。那你把她领走吧,我晚上再去?接她。”
“??!!”
宋知怯一个弹跳疾步后撤,全身肌肉都在表达着惊悚。
郑九欣然应下:“可?以。”
他从来是慈眉善目的,可?宋知怯光是被?他看一眼?,就感觉即将要挨无数板的戒尺,颤声哀嚎道:“师父——不要啊!”
宋回涯又想起一事,奇怪道:“你们几人都是高观启的门客,放你们离开,他也舍得?”
要知道这些隐世?的高手,就算一个也难遇难求。
她话一出?,正对着郑九挤眉弄眼?的壮汉顷刻安分,在院里闲闲地?溜达两圈,就那么鬼鬼祟祟地?走了。
沈岁“嘿嘿”笑?了两声。
宋回涯看向郑九。后者也不靠谱地?笑?了起来。
宋回涯微微后仰,指着自己说:“我,去?向高观启要人?”
郑九飞快应道:“对。”
这话听?着,怎么都有些不自在。
沈岁搓着掌心,心虚气短道:“其实我们先前已与郎君提过,只是真到这关头,又有些不忍心开口。”
郑九说:“郎君如若有求,只要不违道义,即便已不在京城,我等还是愿意为他出?手。”
宋回涯略作思?索,被?叫了那么多次的门主,是该展现一下身为门主的风度,点头道:“好?,那我就帮你们跑一趟。”
第084章 白云无尽时
去得不巧。
宋回涯提着剑翻上墙头时, 高观启家?中正围了许多人。
听着像是在兴师问罪,骂得正是火热。
宋回涯光明正大地从?厅堂门口经过,挑了处远离人群的窗户, 干净利落地翻身,跳进室内,再借着轻功, 壁虎似地游上横梁, 爬到他们头顶了,都无人察觉身边又多了道影子。
高观启坐在正中,蔫头蔫脑?地由着人骂。
为首气?势汹汹的, 是个比高观启要年轻些的男子,宋回涯听见他咬牙切齿地叫“二哥”。
宋回涯换了个舒服的姿势坐下?,托着下?巴与高观启遥遥对上了视线。
后者若无其事地挪开眼, 唇角轻抿, 露出些许烦闷的神色。
高三郎以为这是对他, 勃然大怒,抽出身边护卫的佩剑, 一把指向?兄长的鼻尖, 暴跳如雷道:“高观启!我大哥那几名护卫的尸首已经挖出来了, 里头唯独少了我大哥。如若人真是宋回涯杀的, 她要我大哥的尸骨做什么?何况那些人身上的伤,根本就不是剑伤!就算你百般抵赖, 我也?知道,此事断然与你脱不了干系!”
高观启闷声不语,低下?头去。搭在桌案上的手蜷曲成拳。
宋回涯知道, 此刻他才是真的不胜其烦。
高三郎看着他这幅死?气?沉沉、任人宰割的模样,怒火几乎要将胸口烧穿, 恨不能真将人一剑捅了。五指握得发?白,长剑猛然一挥,劈在旁边的花瓶上。激愤中开始口不择言,只为羞辱。
“母亲早提醒过我,说你这人阴损狠辣,最擅诈伪,此前势弱,不得不求庇于我等,才肯伏低做小,装得一派纯良,实则狼心狗肺,不念恩情。我还不信,总是为你开脱。原来是我眼瞎,竟没看出你是条长着毒牙的恶犬!”
高观启木然不动。
青年又骂:“你真是心思深沉,这么多年我竟没看出你一点错来。若不是大哥死?了,我还在拿你当亲兄弟。”
他在高观启耳边怒吼道:“你跟你母亲一样,都是忘恩负义,不知好歹的烂货!所以才会将自己送上绝路。你们就是蛇蝎,一肚子歹毒的心肠!杀了我大哥,你还想独自快活?痴人说梦!我告诉你,早晚我也?要将你大卸八块,送去地府见你那早死?的娘!”
宋回涯本欲作壁上观,在暗处盘腿看了许久,见高观启今日只缩着脑袋装孙子,反看得她心头憋闷,忍不住哂笑出声。
堂内众人皆是大惊,仰头朝上看来,才发?现她悠闲坐在梁上,肩上搭着把剑,不知来了多久。
护卫当即抽刀拔剑,将年轻男子护在中间,警惕呼喝,问她是谁。
宋回涯漠然无视,双眼只盯着高观启,冷言冷语地嘲讽:“高观启,你这孬种,平日怎么不知你如此窝囊?狗叫人踹了,尚知道龇牙咧嘴地咬回一口,你现下?这等废物的模样,真是连条拔光了牙的野狗都不如。他骂你的那些,倒是在夸你。”
高观启眼神凶戾地朝她斜来。
他脸上的掌印还未消去,多出成块可?怖的青紫,瞧着比先前更?严重了。
宋回涯挑眉,放肆笑道:“高侍郎,几日不见,你这张脸倒是变得比以前顺眼多了。”
高观启压抑着吐出一字:“滚。”
宋回涯气?笑道:“你冲我凶什么?只敢对我耍本事?我宋回涯是哪一点叫你瞧出了好欺负?见到我时叫嚣得何其厉害,结果叫人一只爪子就给摁死?了?这是你爹还是你弟?真有本事,就拿出平日的一分傲慢,教训他们。”
几人听她自报家?门,挪动脚步围得更?紧,头皮阵阵发?麻,紧闭着嘴不敢出声,唯恐惹恼了他。
高三郎却是不管不顾,借着那股高涨的怒意,推开挡在面前的不知谁人的手,向?她质问道:“是不是你杀了我大哥?”
宋回涯懒得拿正眼看他,在掌心拍着剑,不以为意道:“你算什么东西?也?敢来找我问话。”
她压低上身,朝青年勾勾手指,嚣张挑衅道:“你大哥,是我杀的。你想如何?”
底下?一干护卫不敢大意,反带着青年退了几步。
宋回涯张狂大笑:“原来也?只是个欺软怕硬的废物。”
青年从?未忍受过这等奇耻大辱,指着她厉声警告道:“这,是京城!”
宋回涯看着他,淡淡道:“我,是宋回涯。”
那不可一世的口气,带着极尽强烈的蔑视,似乎将什么都说了。
青年手指抽搐了下?,就算周围高手如林,还是本能的生出些恐惧。停在半空的手臂收也?不是,抬也?不是。
宋回涯提剑站起身来。下方众人如临大敌,几欲扛着人夺门而逃。青年也?是呼吸一窒,碎步朝后方躲去。
宋回涯指着高观启,道:“这个人,到底算是我的一个对手,与我明枪暗箭地斗了几年,没个奈何。你们这般折辱他,是不将我放在眼里。传出去,损我脸面。现在我给你们一个机会,滚。”
护卫片刻不留,当即架起青年朝外奔去。出了大门,才听见青年不算响亮的一声咒骂。随即坐上大马,落荒而逃。
等人走远,那跟泥塑似毫无反应的人才活了过来。
高观启站起身,眼神带着噬人的凶戾跟血光,声线颤动道:“一个下?贱的野种,也?敢道我娘的不是!说起忘恩负义,他姓高的也?配?他高清永一个乡野出身的泥腿小子,见了我娘还得卑躬屈膝,生出来个小杂种,真以为自己是什么凤凰,居然飞到我娘的头上!”
他黑着脸往外走,顺手搬起一张椅子砸在门上。额头上的青筋涨得紫红,让人怀疑会不会马上爆裂开来。
宋回涯跳下?横梁,用手一撑,身轻如燕地翻过窗户,越到高观启面前,背靠着回廊的一根长柱,抱剑冲他点了点下?巴。
高观启气?得发?昏,无暇理会,径直从?她身边穿过。
走过拐角,高观启停步回头,见宋回涯绕着柱子转了半圈,还在背后看她。
高观启将怒火压住,呼吸平顺了些,说:“你这人怎么阴魂不散的?”
宋回涯全然没有自知之明地笑了一下?。
“你不去见你的好师弟,来我这里做什么?”高观启阴阳怪气?地道,“你之前不是还说杀我吗?”
那是多久之前的话了?
宋回涯左顾右盼,说:“你这里有好戏看啊,一个个敲锣打鼓的,可?比我师弟那里有趣。”
高观启一点就炸,犹如被人抓了尾巴:“所以你是特意来看我笑话?!”
宋回涯说:“什么叫看笑话?我方才可?是真情实意地帮你了,若不是我仗义执言,你还要再听你那三弟多少骂?”
“仗义执言?!”高观启咬着这四?个字,气?得笑出声来。
他转身往回廊外走了两步,坐到石阶上。几次长长的吐息,后背紧绷的肌肉才放松下?来。
宋回涯见他终于冷静,跳到他对面,弯着腰笑道:“怎么样?我的名号起码能帮你剩下?多少麻烦,阴魂可?没这本事吧。”
高观启掀开眼皮,不咸不淡地扫去一眼,说:“可?惜了,你又不是我的人。”
宋回涯赞许点头:“说明你这人不喜欢做白日梦。”
“你……”高观启气?不顺,又实在没心力同她吵,别过脸说,“罢了。”
宋回涯退开两步,在他院中闲逛,漫不经心道:“怎么,听起来你似乎还有些遗憾。不会是想跟我宋回涯做朋友吧?”
高观启说:“若是你宋回涯想与人做朋友,在这世间,想必没有人会不高兴吧?”
宋回涯这样的人,招人恨,也?招人忌惮,唯独不怎么招人讨厌。
他问:“我与你算是朋友吗?”
宋回涯从?上至下?扫了他两眼,似是评判,觉得他马马虎虎能与自己够上点关?系,大方道:“狐朋狗友吧。”
高观启问:“那你是狐狸还是狗?”
宋回涯一点便?宜也?不给人占,机敏道:“我是朋友,你嘛,即是狐狸又是狗。”
高观启也?不生气?,只嘲讽地低笑一声。提起拖在地上的衣摆,拍了拍灰尘,盯着宋回涯的眼睛说:“宋回涯,你这人,素来喜欢说些讨人喜欢的谎话。”
“我?”宋回涯以为自己听错了。
“我这人吧,嘴巴毒得很,倒是不怎么喜欢说谎。你误解我就罢,居然觉得讨人喜欢?”她指指脑袋,“你是不是方才孙子装久了,这里出毛病了?”
高观启问:“吃饭去吗?”
宋回涯不假思索跟了一句:“你付钱?”
高观启的表情很是一言难尽,嫌弃道:“不要这样一副穷酸样,跟我走吧。”
宋回涯见他是往门外走,跟上去的时候问了一句:“你府里没厨子?”
高观启说:“府里的东西有什么好吃?”
他领着宋回涯,直接进了家?富丽堂皇的酒楼,
刚坐下?点完菜,跑堂又小跑着过来敲开雅间的门,将陆向?泽引了进来。
高观启不见意外,拉开身边的一张凳子,说:“我请客,陆将军赏脸,不如一起坐下?吃两口?”
陆向?泽对他的态度有些微妙,疏离道:“当不起高侍郎的贵客,我师姐的账自然有我付。”
高观启笑说:“清官自然不能和我这样的贪官比。反正花的是高家?的钱,陆将军客气?什么?”
宋回涯听着觉得有理,说:“对,让他付。”
陆向?泽欲言又止,将话憋下?,走到高观启的对面落座,也?不动筷,只盯着面前的人。
高观启吃了两口,倒没这样厚的脸皮,还能吃出什么滋味,识趣告辞:“看来我在这里,陆将军吃得不如意。那我就先走了。二位慢用。”
陆向?泽略一点头:“不送。”
等房门合上,脚步声顺着楼梯往下?传去,陆向?泽才将位置换到宋回涯身侧,委婉地问:“师姐进城先来找高侍郎,是出什么事了吗?”
宋回涯手上筷子一顿,回过神来。
……糟,看场热闹,把正事给忘了。
“不是什么要事。”宋回涯给他倒了杯酒,催促道,“有不花钱的饭就先吃饭,不要糟蹋。吃完将东西给我徒弟带去。”
第085章 白云无尽时
陆向泽是吃过了来的, 没什么胃口?,陪宋回涯随意动了几筷子,便侧着耳朵去听外面隐隐预约的曲声。
屋内香气浓得有些呛人, 边上碳火烧得通红,发出噼里啪啦的响声,烘得人微微冒汗。
陆向泽见师姐闲来无聊, 抽了桌上那细口?瓷瓶里的一枝梅花来玩, 才开口?说:“季小郎君那边已?安排妥当,随时可?以出城。但周先生要等到你来才肯走。”
宋回涯了然道:“好,明天我去送他们。”
她把梅花插回去, 见陆向泽坐着不动,又不说话,闹不明白他是要做什么, 与他对视片刻, 问?了句:“你师兄呢?”
陆向泽说:“在下?面。”
宋回涯:“……??”
她将信将疑地走到窗边, 推开一条缝隙朝下?面张望,未见到街上停着什么马车, 又直觉魏凌生不是那种?会在天寒地冻里执拗等待的性格, 何况早过去那么长?时间, 多半是陆向泽在开她玩笑。
她听见的片刻竟有几分?当真。
陆向泽不紧不慢喝了口?酒, 长?长?“哦”了一声,耐人寻味地道:“师姐心中?, 原来还是有在记挂师兄的。”
宋回涯过去照着他后脑拍了一巴掌,笑骂道:“欠打?。你也别吃了。”
她出去叫了跑堂上来,将几碟干净的饭菜收拾进食盒。走下?楼梯, 被从大门灌进来的冷风吹得一个寒颤,定睛一瞧, 看见个十?分?意外的身影,不由脚步定住了。
魏凌生坐在靠近门口?的一张小桌上,面前只摆了壶茶。茶水上已?没了热气,该是等了又等。目光斜斜向外,看着街上车来人往,不知在想什么。
宋回涯下?意识转头,错愕瞪向陆向泽。
不等她将谴责的话说出口?,陆向泽先行抢断道:“师兄说,不想跟高侍郎一起?吃饭。高侍郎走了之后,师姐让我先吃,我当是师姐叫我闭嘴。后来我说了师兄在下?面,师姐不信。”
宋回涯:“……”
陆向泽将自己责任推了个一干二净,便说:“我先走了,去给师侄送饭。”
宋回涯硬着头皮上前,扯出个笑容,喊:“师弟。”
“我在。”
他回答得很快,像是早就等人叫他。
这一声殷切的应和叫宋回涯那些打?好的腹稿都流空了,搬不出理由解释,似乎都不合时宜。
魏凌生看出她的不自在,没有丝毫被冷落的怨悱,反是体贴道:“我坐在这里想事?情。”
宋回涯招手示意跑堂过来换壶热茶,在他对面坐下?,笑着问?:“想什么?”
魏凌生说:“想师姐。”
宋回涯又是词穷:“哦……”
魏凌生眸光半掩,温和的注视中?有种?郁郁寡欢的幽沉,又缓缓说道:“我在想师姐,最近几年过得怎么样。”
伙计领来热茶,先给二人倒了一杯,擦了把桌面将茶壶放下?。
宋回涯说:“你可?以直接问?我的。”
“师姐会说过得很好。”魏凌生摇头,“可?我知道不是。”
宋回涯先前在雅间里喝了酒,没感?觉到醉意。此?时一杯热茶摆在面前,水雾腾腾而上,倒叫她有了些虚实难分?的迷乱。
她看着丝丝缕缕的白烟,笑说:“师弟不必替我担心。各人有各人的活法。我确实觉得自己过得还算不错。”
魏凌生听了,受情绪波动,低下?头一阵猛烈的咳嗽。他想压住喉咙里的痒意,却是将眼?泪都逼了出来,脖颈上的皮肤跟着泛红。
宋回涯将他面前的水推过去。
魏凌生之前坐在门边吹风,耳朵、手指,都被冻得一片通红,摸到茶杯的瞬间,手被烫得抽动了下?。紧跟着握紧,端起?来喝了一口?。
他声音变得嘶哑,听着叫人伤心,像克制不住流露出的一丝情意,说:“没有旁人用我担心。”
宋回涯想,从前的魏凌生应该比现在要擅长?花言巧语得多。不至于说一句话,都要经过千回百转的思虑,最后还是零零散散,几经宛转。
魏凌生只是喝了口?茶,可?看他眼?中?软柔的微光,倒像是醉了。
他说:“我刚上不留山时,其实不喜欢师姐,也不明白为何师叔为何要破例收你做弟子。师父常在嘴边提起?你,叫我多与你学,我很不服气。”
宋回涯听得新奇:“师伯叫你跟着我学?我少时的确顽劣,他自己都时常想抽我一顿。”
魏凌生回忆道:“师父说,我出身豪阀,蒙祖上厚荫,从未受过世人贬毁,自然是哪儿哪儿都好的,可?受不了挫。我就好比是天下?剑客都喜爱的那种?宝剑,最优等的材质,最出色的匠师,可?是过刚易折。宁愿争得玉碎,也不容风雨。但是,师姐不一样。”
宋回涯静静听着,含笑道:“他说的是我的好话吗?”
魏凌生说:“忘了。”
宋回涯:“忘了?”
“没听进去。当年太过目中无人。”魏凌生说,“只记得师父当时的意思,大约是说,若是天塌下?来,师姐就算跪着,也能将它顶起来。有师姐在,他从来放心。”
宋回涯不禁有些鼻酸。
魏凌生端起?剩下?的半杯冷茶,下?意识就要喝,宋回涯伸手将他的杯子按住,说:“茶都凉了,就不要喝了。我陪你出去走走。”
魏凌生顺从地跟着她起?身。
走到外面,才发现不知何时日已?近暮,夕阳余晖照着高楼,地上飘着枯落的黄叶,屋檐、街巷,都犹如铺满了金灿的华光。
宋回涯起?初是抱着剑走,走了没一段,发现有人在古怪地打?量她,于是将剑放下?,提在手里。
过了会儿又觉得这姿势累手,索性将它背到了身后。
可?手里少了些东西,还是觉得不习惯,又将它取回来,抱在怀里。
魏凌生莫名笑了出来,笑容很是生动,带着种?如沐春风的暖意。
宋回涯放缓脚步,歪过脑袋看他,问?:“怎么?”
她以为魏凌生是在笑她不停地摆弄长?剑,也笑着道:“兵器这东西,不用的时候就是碍手。不过剑还是稍稍比刀要好,比弓也方便。”
魏凌生感?觉从前的宋回涯又回来了,言语变得流畅,有种?明烈的真诚:“我想跟师姐说说好话,见到你之前,我想了很多。我知道师姐其实不会与我生气。就算是在盘平城里,什么都不记得的时候,师姐也没对我说过什么狠话。”
这话宋回涯听得自己都迟疑了,她当时没有说吗?
魏凌生道:“可?我又怕师姐不信。怕说得太多,师姐会觉得不耐烦。”
他说着忽然停顿下?来,大概是后知后觉地想起?宋回涯说过的那些狠话了。
可?很快又叫他自欺欺人地忽略过去,嘴里道:“师姐待我极好……”
他求什么,宋回涯总是替他去做。可?他从不敢直白说明。要拿仇怨、利益、恩情,诸多的借口?,用花言巧语装饰成最漂亮的理由,才敢宣之于口?。
宋回涯说他一句虚情假意,又是哪里有错?
“收到师姐那封信,其实我读不懂。”魏凌生看着宋回涯的样子,像是开心,又像是难过。
许多年里他都分?不清,他对宋回涯的防备,究竟是因为对她的怀疑,还是因为自己的薄情寡义。
“有时候我想,若是师姐什么都清楚,不过是在骗我、哄我,是不是从没瞧得起?我过?心里又是怎么想的呢?”
他说得语无伦次,有些话自己也没想明白,这样说究竟是什么意思。
宋回涯停下?脚步,唤了声“师弟”。
魏凌生紧张得放慢呼吸,全心全意地等她开口?,却只听她散漫地一笑,态度轻佻地调侃:“师弟,你这样说,我都要以为你是不是喜欢我了。”
魏凌生的眼?睛微微睁大,瞳孔中?的人影在霞光中?斑驳涣散,分?成许多道重叠的影子。
宋回涯抬手指了指。
魏凌生偏头看去,才发现是到自己家了。
陆向泽脱去了外衣,一身热汗地倚在门口?,嘴里咬着个馒头,目光清澈地看着二人,一脸写着“可?算回来了”的表情。
宋回涯的关切看不出破绽,一如往常地温和道:“师弟,外面冷,回去吧。”
魏凌生定在原地,神色恍恍惚惚,好像还有翻江倒海的心绪要说,可?宋回涯不由他理清楚,甩了下?手里的剑,搭在肩上,洒脱地转身走了。
宋回涯走到远处,走到安静的地方,感?觉今天连风都有种?莫名的安闲,停了一下?,低声笑了出来。
她果然是喜欢听魏凌生说这些哄人的漂亮话。
他的眼?神总是能轻易叫人相?信,此?刻他的温情中?有着连绵的情意。
似假还真的事?情演得久了,恐怕连他自己都有些分?不清。
就像魏凌生明知她劣迹斑斑,却又觉得亏欠她更多。其实宋回涯骗他,比他骗自己要容易。
可?要问?什么喜欢……他们这种?草野浮沉的亡命人,何必多余地刨根问?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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岁末景短,夜来梦来,过了许久才到第二日天亮。
宋回涯依约去接老儒生出城。
她一路畅通无阻地进了魏府后院,就见陆向泽独自躺在回廊上晒着太阳。
宋回涯过去拿下?他盖在脸上的书,奇怪问?:“你今日怎么没去上朝?”
陆向泽被阳光刺得眯起?眼?睛,有气无力地道:“病了。”
“你病了?”宋回涯绕着他走了一圈,见他面色红润,气壮如牛,委实没看出半点虚弱的端倪,将书扔回他怀里,揶揄道,“是昨天晚上头发多掉了几根,还是没有胃口?少吃了半碗饭?”
陆向泽翻身坐起?来,活动了下?肩膀,大好体魄,却撑不起?萎靡的精神,一脸颓唐的丧气,开口?就叹:“再上两□□我就真要病了。那议政的朝堂比卖菜的市集还要热闹,每天吵得口?水纷飞,一个个德高望重的老臣就差撸起?膀子亲自上了。卢尚书见到我就从鼻子里哼气,大理寺的人则排着队数落我无耻,吏部的人更是恨不得绕着我走,更不用说高清永背后的一众党羽……我又不好动手打?他们,忍得难受。”
宋回涯听得满头雾水:“都是些什么东西?你干了什么天怒人怨的事??”
这话说来实在又臭又长?,各人心思里全是对自己利益分?金掰两的算计,既不坦荡也不磊落,宋回涯指定不感?兴趣。
陆向泽拿着书本给自己扇风,含糊其辞地敷衍过去:“总归我如今不受待见,与其进宫去挨骂,还不如在家里躺着安生。”
扇了会儿觉得太冷,又讪讪把手放下?。
宋回涯想说,他既如此?游手好闲,不如去教?自己的师侄练练武功。那边老儒生背着个包袱,长?吁短叹地从房间里出来,也是一副没精打?采的模样,冲她瞥了眼?,说:“来了啊?上路吧。”
……听得宋回涯以为自己是要上黄泉路。
陆向泽送他们到门口?,说:“马在城外,我不能陪你们出去了。”
宋回涯挥手将他打?发,见老儒生心神不宁,边走边随意找了个话题,想分?散他的心神。
“我师弟的身体如何?昨日见他,似乎咳得厉害。”
老儒生说着来气,语气冲道:“不如何。他的病哪里是老夫几贴药能灌好的?同你一样,是块占着茅坑的臭石头!”
宋回涯对着郎中?是半点脾气不敢有的,挠挠眉毛,小声嘀咕道:“……这话说得好难听。”
“也是。”老儒生斜眼?睨她,一阵冷嘲热讽,“你才是那块臭石头,他不过是同你这位好师姐学了一样的倔脾气。”
宋回涯干脆闭嘴,何故平白找骂。
二人出了城门,从一商户手中?牵来两匹马。站在林边等了大约半个时辰,就见一行乔装打?扮过的武者押着季小郎君走出城门。
负责押送的人里有位眼?熟的朋友,也是当初同郑九他们一道去华阳城的侠客,估计是怕她认不出,今日扮的还是货郎。
他顶开头上斗笠,隔着人群朝宋回涯笑了一下?,再没多余交流。沿路洒下?追踪的药粉,磨磨蹭蹭地往南行进,暮色时住进一家二层楼高的小客栈。
待到夜阑人静,宋回涯从客栈外墙飞身攀上二楼。
季小郎君紧张得几日没敢入睡,怀里抱着两件旧衣服,一直蹲在房门口?。脑海里将几句嘱托翻来覆去地背诵,听见背后传来细微的响动,迫不及待地转过身,四肢并用地从窗口?爬出去。
宋回涯抱住他,从高处一跃而下?,少年嘴里发出小声的惊呼,更多是兴奋。两脚落地后,张开双臂朝老儒生跑了过去,一把将他紧紧抱住,将头埋进他怀里。
老儒生见到他之前,是想过要跟他生气的,这会儿发现怀里的少年在抑制不住地发抖,立马心软了,摸着他的后脑,跟找到失散多年的亲人一样,想抱着他先好好哭上一场。
宋回涯打?了个手势,叫他师徒二人先别温存。老儒生用力抹了把泪,拽着徒弟的手道:“走!”
几人日夜兼程地往西走了三五天,确信身后无人追袭,老儒生跟她说:“不用再送了,你回去吧。”
夜深时分?,两人在路边生了堆火,少年靠着树干,刚一闭眼?便沉沉睡去。
老儒生悬吊了月余的心总算放下?,反而没了困意,与宋回涯一同围着火堆守夜。
宋回涯问?:“你们之后打?算去哪儿?”
老儒生久久看着树下?蜷成一团,睡得并不安稳的少年,低声道:“我是一直不想趟什么浑水的……”
他转向宋回涯,发灰的眼?白里是抵不住的疲倦,兴叹一声:“可?惜事?不遂人愿。”
宋回涯说:“你要是喜欢清净,离了这里,去找个远绝尘嚣的地方,别再跟着我风里雨里地犯险。我能顾得好自己。”
老儒生却说:“没有这样的地方。”
少年睡梦中?翻了个身,大抵是觉得冷,嘴唇哆嗦着发出轻微的呻&吟。
老儒生翻出一件外衣,过去披在他身上。
宋回涯用树枝拨了下?火堆,觉得这一幕似曾相?识。
老儒生回到她身边,压低了嗓子道:“宋回涯,你也带着你两个师弟在外漂泊过,应该知道这种?感?受。若选择一辈子躲躲藏藏,那一辈子都没有清净。人又不是老鼠,可?以缩进地道里,永远不见天日。”
天上的一钩残月没入云后,橙红的火焰在劲风中?回旋升腾。
宋回涯被他问?得一愣,火舌顺着枯枝舔上她的手背。她按住被灼烫到的右手,先前那种?熟悉的感?觉褪去混沌的外衣,在她脑海中?变得清晰起?来。
那时候宋誓成的死讯刚传出不久,三人踪迹暴露,引来一群仇敌。
宋回涯枕戈待旦,夜不敢眠,带着两位师弟穿越崇山,躲避追兵。
她一门心思只想走得更远。到了傍晚,路过一处村庄,远远瞧见白屋炊烟袅袅,还能听见柴门中?几声犬吠。
宋回涯打?算趁夜绕过村庄,魏凌生叫住她,为难地提醒道:“师姐,阿勉还太小了。”
宋回涯这才注意到小师弟。
当年阿勉还不到十?岁,随她翻山越岭奔波一路,两腿早已?战栗不止,要死死拽着魏凌生的手臂来稳住身形。
魏凌生虽比他年长?,可?没学过多少武功,亦比他好不了多少。
半大少年闻言,硬撑着一口?气坚强道:“师姐,我不累。我能走。”
宋回涯看着他稚气未脱的面孔,忽而感?觉到一股前所未有的疲惫,放低了声音说:“师姐累了,休息一会儿。坐吧。”
她靠在路边的石壁上,想着稍作停留,再将足迹清理干净,不要留任何疏漏。在脑海中?细细思忖了遍,不知不觉闭上了眼?。
昏昏沉沉之际,一道突兀的脚步滑落声,猛然将她从噩梦中?惊醒。宋回涯心脏剧烈跳动,下?意识去摸身边的剑,身上肌肉尽数绷紧,人已?起?了一半,才看清是魏凌生在山坡上摘花。
他随意拍拍膝盖上的沙土,将那花枝上多余的叶子摘去,别到阿勉的衣襟上。
阿勉的衣服灰扑扑的,脸上也一片没颜色的惨淡,看见花呆滞了好一会儿,又仰头傻傻望着师兄。
魏凌生扎高袖口?,朝他微笑,阿勉于是也无声地笑。
宋回涯看着这一幕,震撼失神,身形缓缓往后倒去,指腹摩挲着手中?剑,破皮的伤口?感?受不到任何的刺痛。
这一幕太过鲜艳,像被人用沾着天光的浓墨点过,宋回涯只一回首,脑海中?都是那支别在胸襟的花和阿勉被照亮的眼?睛。
就是那一日,宋回涯在五味杂陈中?告诉自己:逃是没有用。她得平了这条路,带着师弟回不留山。
老儒生的声音隔着邈邈的岁月传了过来,问?道:“你能明白吗?”
宋回涯看着荡漾的火光,点头说:“我明白。”
老儒生眉目舒展,带着种?释然的松弛,与宋回涯说的同时,自己也下?定了决定:“我打?算饶道去北面,到光寒山下?看一看。那边鱼龙混杂,倒是不怕仇家。或许还能遇上几个朋友,唠唠家常。
“这段时日我仔细想过了,我不应该教?他做一个畏首畏尾的懦夫。他虽小,却是懂道理的。难道要为了顾念我一个老头子,真去装一辈子的憨傻痴儿吗?那老夫我也太没用了。”
他看着宋回涯,听宋回涯说了句“也好”,心里又定了些,笑道:“等这些麻烦都过去,我到你们不留山做客。”
宋回涯也很期盼,应道:“好。我等你们来。”
没多久晨光大亮,是到要分?别的时候了。
季小郎君早早醒来,去远处的河边打?了水,随意揉了把脸,抢先把包袱都背到身上。
老儒生倚着他,面色踌躇地瞥了宋回涯好几眼?,临走时按捺不住,拉着张长?脸粗声道:“我真走了啊,你自己当心点,别又弄得只剩半口?气,来找我救命。我又不是什么神仙。”
宋回涯笑说:“有劳您老操心。”
她说了句客气的人话,叫老儒生越发提心吊胆,不知道这祸害是真将他嘱托听进耳里,还是等不及他离开,要去翻江倒海。
少年扯了扯他的衣袖,老儒生才勉强将那些不好听的絮叨给忍了回去,闷闷“嗯”了一声,摆摆手走了。
刚破晓的日光犹如一团朦胧的云雾,笼住曲折的山道。
三人骑马背向而行,身影很快隐没在凄紧的风声中?。
回去的路宋回涯走得慢了些。一来一回,用了小半月的时间。
京城的天气没一点转暖,依旧冷得叫人打?颤。
宋回涯刚进家门,还没喘上口?气,沈岁已?消息灵通地溜达过来,站在门外,扒着门框,探出半边身子,一副不好意思的模样,说:“宋门主回来了啊。”
第二句就是:“之前的事?情宋门主说了吗?”
宋回涯顿时头大道:“马上去,马上去。”
“好嘞!”沈岁笑眯眯地说,“我也不是要催,宋门主您瞧着哪日方便,不着急这事?。”
说罢甩着手心满意足地离去。
宋回涯喝了口?水,换身衣服,刚出前街,对面赌鬼大摇大摆地走过来。
壮汉见到她表情夸张地喊了一声,装出偶遇的惊喜,抬手招呼道:“宋门主回来了啊!”
宋回涯无语了,不想看他拙劣的演技,告饶道:“我现在就去找高观启。”
赌鬼眉开眼?笑道:“那我就不打?扰宋门主了。快去快去。”
第086章 白云无尽时
宋回涯熟门熟路地翻过高墙, 在前院转悠了一圈,没找到人。正觉纳闷,绕过回廊一路深入, 才?在湖边看?见个静坐的?背影。
湖中仅剩一片凋残的?枯荷,颜色苍黄,折断的?老茎直挺挺地杵在水面上。湖水一片深绿, 稀稀疏疏地浮着从?别?处飘来的?落叶, 偶尔才?有一抹金黄的?鱼尾游过,很快又?沉入水底。
“这?么有闲情逸致,在这?里……”宋回涯站在他身后, 探着脑袋看?了半天,也没找出什么有趣的?东西,干巴巴地问, “看?水吗?”
高观启回过头, 给她的?不?解风情递来一个鄙夷的?白眼。
这?一照面却是将宋回涯给惊到了。
面颊消瘦、唇色惨白, 全然不?见往昔的?光鲜,不?比身前那几片雪压霜欺的?干荷好上多少。不?过短短数日未见, 衰颓得像是变了个人。
宋回涯嘲谑道:“你父亲是开坛做法, 招个阴魂来缠你了?演得这?么像。”
高观启说:“我做事?, 几时不?用?心??”
他将手里的?鱼食都洒下去, 拍拍手,提起一旁泥炉上正热着的?酒。
宋回涯见他半条手臂的?肌肉都在发颤, 以致于连个酒杯都握不?稳,一口?酒送不?进嘴里先洒出去一半,古怪问道:“你病了?”
高观启嘴里没句人话, 张口?就是奚落:“是啊。想?是跟那病痨鬼说了两句话,被?染了病气。”
宋回涯一听就知道他说的?病痨鬼是谁, 听不?顺耳,呛声道:“也可能是你坏事?做尽,报应来了。”
高观启还有心?情说笑:“你小看?我了。世上若真有报应,我做过的?恶事?,可不?是病一场能抵得消的?。”
说着不?忘带上他的?好父亲,一块儿骂上几句:“高清永更是挫骨扬灰一百次都嫌不?够。该一次次受尽极刑,一遍遍地生不?如死。”
他说着又?喝一口?。喉结用?力滚动,艰难将酒水咽下。
宋回涯半蹲下身,皱眉道:“你生病了,还喝那么多酒?”
高观启笑容苍白:“疼啊……宋回涯。”
宋回涯觉出不?对,两指按住他的?酒杯,说:“你中毒了。”
“是啊。”高观启笑说,“宋大侠真是慧眼如炬,这?么快就瞧出来了。”
他这?张嘴是真招人烦,死了想?必都能自己修炼成精继续骂人。
宋回涯想?抬腿踹他一脚,见他半死不?活,又?怕直接将人踹死。跟着坐了下来,拿剑碰了碰他胳膊,问:“是高夫人替她儿子报仇来了?”
“呵。”高观启哂道,“她是恶毒,却没那个胆量,还得是高清永那畜生才?能这?般丧心?病狂。我真是等不?及要杀了他!”
宋回涯亦是开了眼界:“人活得久了,是能见到不?少新鲜事?。天底下居然还有你们这?样的?父子?”
“父子?”高观启嗤之以鼻,“我猜,他一直怀疑我不?是他的?亲生骨肉。”
宋回涯靠近过去,兴致盎然道:“哦?怎么说?”
高观启满脸鄙夷之色:“不?过是他为自己的?无耻寻的?一个借口?,有什么好说?”
嘴上还是痛快骂道:“高清永算个什么东西?而今位极人臣,忘了当初是乘的?我娘的?东风。我娘素来瞧不?起他,觉得他心?胸狭隘,即便真的?得志,也掩不?去一身小人之相。是我外祖父,极为欣赏他年?轻时的?才?情,定下的?这?门亲事?。本以为,他不?过是池塘里的?一条小小泥鳅,喂得再肥,翻腾得再厉害,也惊不?起多少的?风浪。岂料,呵,他还有能乘风化龙的?一日。”
高观启提及旧事?,冷静被?掀翻在滔天的?恨意中,目眦欲裂,呼吸急促道:“我外祖父一去,高清永小人得志,再无顾忌,将他藏在乡下的?逃生子给带了回来,明目张胆地让我喊他大哥。那野种也配?后来谋得权柄,更是将那贱妇杨拾春也接了过来,只为羞辱我娘。他摧眉折腰半辈子,纵然爬得再高,也在我母亲面前抬不?起头,只想?叫我娘屈从?服软,同那贱妇一样,对着他卑躬屈膝,好满足他可笑的?自尊。”
高观启没有血色的?脸庞因愤怒烧出了一片薄红,了无生机的?暮气也随之淡去,重新有了活人样:“那畜生这?辈子离死最近的?一次,就是我娘在家中偏院埋伏下的?一百刀斧手。可惜他真是命不?该绝,这?样也能叫他侥幸逃过!”
宋回涯眼皮跳了跳,也遗憾拍了下腿。
高观启咧嘴狞笑:“我年?幼时,高清永待我也是有几分慈爱的。全因彼时我不过是个孩子,他也尚未有今日这等野心?,所以勉强能匀出几分?真心?,分?我一些。后来我长大了,他自知自己作孽深重,拿我当催命的仇人、悬梁的刀刃。等那贱人在他耳旁吹了几次风,他慢慢就说服自己,真觉得是我娘先对不住他。笑话。”
宋回涯听他语气,竟品出了几分爱恨交织的味道,意味深长道:“高观启,你不?会还在留恋过去那段虚伪的?父子情深吧?那你可当真是天下最可怜的?人了,连我都忍不?住要同情你。”
高观启斜睨着她,眸中带着未散的?凶光,咬牙切齿道:“我只恨他当日怎么没死?真是阎王都厌他三分?,懒得收他!”
他举着酒刚凑到嘴边,被?宋回涯拿剑一拍,脱手飞了出去,下意识后仰身形,免被?酒水泼上,宋回涯的手已伸了过来,两指稳稳接住杯盏,一滴不?漏地拢回酒水,又?全部泼了出去。
高观启有些恼火,额角更是抽疼,吼道:“宋回涯!”
宋回涯将酒杯往他怀里一扔,敷衍应道:“吵什么?想?死的?话,不?必拉我作陪了。”
高观启唇齿干涩,舌尖满是浓重的?苦味,动了动嘴皮,又?自知吵不?过耍起无赖的?宋回涯,拂袖起身,冷哼着朝侧面凉亭走去。
宋回涯霸占了他原先的?位置,长臂一伸,朝他勾勾手道:“给我个杯子。”
高观启忍无可忍,抓起石桌上的?一个空杯朝她砸了过去。
奈何病骨支离,衰残无力,这?一动作反叫自己乱了内息,险些晕厥,捂着胸口?缓缓坐下,好半晌才?缓过劲。
宋回涯这?人蛮横无理,抢了他的?酒不?说,见他受疼痛煎熬,还在那边幸灾乐祸:“啧啧啧。”
高观启喝了两口?冷水,感觉胸肺处的?痛感更重,从?喉咙滑落的?液体?好似小刺密密麻麻地刮着,疼得他有些神志不?清。
气闷片刻,闭着眼睛叫:“宋回涯。”
宋回涯盯着面前的?湖泊,三心?二意地应:“说。”
“如果?……”高观启停顿稍许,视线模糊地望向对面的?人,问,“如果?,我是你师弟,你会不?会不?顾危险地来救我?”
宋回涯毫不?犹豫地说:“会。”
高观启说:“就因为我是你师弟?”
宋回涯转过头去看?他,斩钉截铁地答:“对。”
高观启莫名其妙地发笑,笑得肩膀耸动,呼吸紊乱,像是快要断气,才?挤出一句:“宋回涯,你这?个回答听起来,真是叫人不?甘心?。”
宋回涯的?语气像是故意要给他添堵:“不?可能的?事?情,谁让你自己还要多想??省点功夫,求让自己多活两日吧,免得大仇未报,人先死了。”
高观启该是真痛糊涂了,听着宋回涯这?般不?客气的?话,安静了没一会儿,仍不?死心?地问:“那如果?,能叫你自己选,你还会选他做师弟吗?”
宋回涯好笑道:“这?世上哪来这?么多的?如果??高观启,你脑子也病了?”
高观启执着地问:“要是有呢?”
宋回涯还是笃定地说:“会。”
“为什么?”高观启紧紧盯着她,可惜隔得太远,只能看?见宋回涯半张侧脸的?轮廓,他忌恨地道, “我以前觉得你很愚蠢。别?人要么求财,要么求名,而你什么都没有,只为了一声‘师姐’,就替他出生入死,赴汤蹈火。为什么?”
宋回涯笑容洒落道:“哪有那么多为什么?世上什么都能找得出理由吗?有人做事?要先计算好坏,至于我,不?过全凭开心?不?开心?罢了。”
“你为他去死,你还开心??”高观启的?态度有些咄咄逼人,匪夷所思地追问,“你究竟喜欢他什么?”
宋回涯一手提起酒壶,一手捞起佩剑,缓步走向凉亭,煞有其事?地道:“我这?人吧,最喜欢听好话。我师弟能哄我开心?,我一高兴,就帮他做事?。”
高观启当她是懒得找借口?,故意用?胡说八道来搪塞他,还是捧场地鼓起掌,吹嘘两句:“宋大侠威武不?凡,绝世无双啊!”
“太虚伪了。”宋回涯在他对面坐下,挑剔道,“何况这?哪算花言巧语,这?分?明是实话,实话你都说得这?般言不?由衷,说明你心?底分?明是瞧不?起我。还关心?我喜欢谁?不?必白费那心?思了。”
高观启叫她的?厚颜无耻给逗笑了,浑身充斥着没由来的?烦躁,也懒得与她继续掰扯,生硬说了句:“我可真是冤得慌。说了你也不?信。”
随即就要离开,免再受一肚子气。
宋回涯将剑横在桌上,朝他招招手。
高观启百般不?情愿,走出凉亭了,还是返身回来。
宋回涯揉了揉唇角,扯出个算得上和善的?笑容。
高观启朝后退去,正要骂她不?要做这?种瘆人的?表情,隔墙外一道清亮的?嗓音先传了过来。
“二哥!”
中气十足的?声音里,能听出来人的?热切。
宋回涯一下被?打断了思路,好奇说:“你家还有个妹妹啊?”
高观启却是眉头紧拧,本就阴沉的?脸色又?多几分?狂躁的?怒意。当人从?拱门冲出来后,脸上的?邪戾迅速掩盖下去,回头时,已换上一张温和亲切的?脸,意外道:“四娘,你怎么来了?”
宋回涯见他忍得如此辛苦,难得大发慈悲,生出些许同情。
高四娘手里提着两贴药,蹦蹦跳跳到了高观启面前,见到宋回涯,笑容一僵,审视两眼后,警惕问道:“你是谁?”
高观启面露难色,左手撑着石桌试图起身,站了一半,身体?摇摇晃晃又?跌了回去。
高四娘忙丢下手上东西搀扶住他,忧心?忡忡道:“二哥,你病成这?样,怎么还在外面吹风?你府里的?仆从?呢?都跑哪去了!”
高观启隐晦地瞥向宋回涯,只短暂的?一眼,又?屈辱地别?过脸去。
宋回涯腹诽一句,扮上黑脸,狂妄道:“我,因为我想?吹风。”
高观启拍了拍四娘手背,在她耳边肃然劝告:“你先回去。这?里的?事?不?用?你管。”
高四娘见兄长这?般身不?由己的?悲愤模样,哪里能由他受人欺负,张开手护在他面前,对着宋回涯怒斥道:“你就是宋回涯?你当这?里是什么地方?你以为有你师弟为你撑腰,就能随意来去?这?里是天子脚下!”
宋回涯悠然自得地坐着,端起酒杯抿了一口?,全然不?将她放在眼里。
高四娘回头看?了眼兄长,鼓起勇气,上前欲要拖拽。
宋回涯一手按到剑上。
小姑娘当即吓得哆嗦,结巴着道:“你、你……你不?是大侠吗?你难道要对我一个弱女子动手吗?”
宋回涯抓着剑身往前一递,锋利的?剑光陡然出鞘,滑出的?刀片准准贴在了高观启的?脖子上,进一寸见血。
她无所谓地笑道:“我可以杀他嘛,对吧?高侍郎。”
“你放下。”高四娘急得跺脚,“你放下!”
宋回涯轻慢一笑,还是将剑收了回来。又?伸长手臂,把杯子横到高观启面前,在桌上敲了敲。
高观启自觉拎起酒壶给她满上。
高四娘更觉受伤,不?可置信地瞪着眼道:“你还让他给你倒酒?你们这?些江湖侠客,就是这?样折辱人的??”
“不?是你们高家人逼着我回京城的?吗?”宋回涯说,“请佛容易送佛难啊,你知道为何要用?‘送’字吗?得叫你们知道,你们要杀我师弟,我就杀了他。”
四娘说:“你真那么有本事?,怎么不?去找我爹?”
高观启捂住心?口?,弯下腰发出几声含混的?闷咳,听着简直要将五脏六腑都给咳出来。
四娘吓得失魂,在一旁不?知该如何是好,摸了把桌上茶壶,发觉水是冷的?,只能拿怨恨冷冽的?眼神盯着宋回涯。
高观启扼住四娘手腕,再次催促道:“四娘,你先回去吧。你再不?走,她看?我不?惯,就不?止是要我伺候她端茶倒水了。”
宋回涯:“……”
她重重道:“对!”
四娘心?疼得落泪:“二哥!”
她不?忍心?,挣扎几次,还是咬咬牙道:“我……我去找范叔!”
怕宋回涯出手拦她,倒退着出了凉亭,朝外狂奔而去。
宋回涯本打算再吓唬她一把,见她满脸的?鼻涕眼泪,又?讪讪作罢。
等人走远,她嘴贱调侃了句:“你父亲恨不?得你去死,你这?小妹倒是挺关心?你啊。”
高观启却是笑了,眸光冰冷,极为厌恶道:“她被?养得千娇万贵,事?事?顺心?,自然可以天真无邪。可哪一处不?带着高家人的?恶?对父母的?苛待视而不?见,到头来关心?我叫我二哥,与我亲近,倒是显得她良善了?我只觉得恶心?。”
宋回涯不?说话。
高观启仍不?罢休,恶劣笑道:“若谢老贼的?儿子也是这?样个不?谙世事?的?好人,成日缠着你与你讨好,说要弥补你不?留山的?恩怨,你还不?得不?笑脸相迎……”
宋回涯听不?下去了,捂着耳朵道:“你自己不?痛快,败人心?情做什么?”
她抱起剑,思前想?后,踯躅良久,还是没提郑九等人,只说:“走了。”
她走到原先的?位置,抓起一把地上的?鱼食,洒进湖里。见满池碧波中冒出一条条肥胖的?鲤鱼,愉悦笑了一声,决定下次来把它们都钓了。
高观启忽然说了句:“先不?要杀他。”
宋回涯回头,发现他站了起来,正对着她,可眼神没有焦距,又?不?像是在与她说话:“你现在杀了他,我什么都不?会有。等他犯错。我等了十几年?了。”
宋回涯不?知道他跟魏凌生在做什么谋划,答应说:“好。”
“京城有的?要乱。”高观启主动说,“他们可以跟你走,但是要在高清永死了之后。”
宋回涯:“……好。”
高观启扯了扯嘴角,对什么都觉得索然乏味:“你这?是什么表情?我与他们本算不?上什么朋友,何况所求不?同。你觉得我会难过吗?”
宋回涯不?置可否。
“没事?了。”高观启半阖下眼,低着头,背过身去。一步步走得虚浮,力倦神疲地说,“近几日,不?要再来找我了。那贱妇该要动手,我杀了她儿子,这?样好的?时机,她不?会放过我的?。”
宋回涯想?说什么,末了又?忍下。阔步走出大门后,觉得郁结在胸,不?大痛快,在街上徘徊几步,又?调转回去。
她追上高观启,不?轻不?重地拍了下肩膀,在对方略带迷惘的?的?眼神中,飞速说道:“若是你临死之前过来求我,我也可以不?顾危险地救你一次,当是还你木寅山庄的?人情。不?过,也仅此一次。”
说完不?管对方是什么反应,感觉念头通达,舒爽了不?少,这?才?心?满意足地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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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回涯从?街边的?商铺里拐出来,买了两只烧鸡,又?买了两盒糕点,去看?自己多日未见的?徒弟。
这?段时间宋知怯都嘱托郑九照看?,宋回涯找到地方,推门进去,迎面就看?见郑九坐在靠墙的?一张矮凳上,手里捏着根绣花针,一丝不?苟地缝衣服。听见人来,也不?抬头。
宋回涯忍了忍,走过去问:“郑大侠,你真的?无事?可做吗?”
“你徒弟的?衣服破了,我要给她换身新的?,她不?肯,说这?是你给买的?。可你只买了两件。这?几天破了十多个洞。”郑九说着掐断线头,从?边上挑出根新的?颜色,抽空谴责地斜了她一眼。
他没说什么重话,宋回涯还是觉得有点挂不?住脸,迁怒地想?那皮猴是做什么去了,新买的?衣裳才?没穿一个月,就能破出那么多的?洞。
正奇怪宋知怯怎么没哀嚎着朝自己扑来,将手上东西放下,找了一圈,才?在不?算大的?院子角落,找到那个趴在地上不?停扭动的?人影。
宋知怯眼睛随着她转了好几圈,嘴唇哆嗦着,与她四目相对时,龇牙咧嘴地无声痛哭。
宋回涯看?得愣了。
郑九抱着衣服走过来,解释道:“她说想?学?点普通的?拳脚,我先练练她的?气力。”
宋知怯两条细小的?胳膊撑着身体?,不?住打颤,抬起脸,泪眼汪汪地道:“太难了九叔!休息一会儿吧。”
宋回涯见此都忍不?住摇头哀怜。
郑九二话不?说,背着手走开了。
宋知怯擦了把脸瘫软在地。宋回涯刚要勉励她两句,郑九手里提了根手腕粗大的?木棍又?走了回来。
宋知怯猛一个激灵,立马在地上趴好,鼻涕泡混着眼泪淌了下来,鬼哭狼嚎地摆着架势。
郑九掂了掂木棍,许是怕宋回涯忧心?,声音温柔地道:“我当年?练功的?时候,我师父打得我皮开肉绽,也不?曾伤到我的?筋骨。只要给我时间,我定能把她的?底子练好。”
顽猴的?身躯抖了抖,憋住口?气,不?敢吱声。
宋回涯很小声地说:“我其实倒也不?指望她多成器。”
郑九说:“你问问她,想?不?想?成器。”
宋知怯犹豫了,刚要给自己一个后悔的?机会。郑九又?说:“苦功没下到一成,眼泪先流了一担。她这?都忍不?了,不?是不?能成器,是连不?留山的?名号都顶不?住。”
见她尤在动摇,最后不?紧不?慢地补上一句:“谢谦光都比她能吃苦。”
这?话简直是在宋知怯的?胸口?上插了一刀,无异于天大的?羞辱,她大感惊悚,连连喊道:“我能!我练!”
第087章 白云无尽时
郑九的家里没几把正?常的椅子, 宋回涯收着两腿,颇为?憋屈地坐在一张小凳上。
她想同人说说话,可宋知怯顾不上理她, 郑九也没什?么闲暇,她百无聊赖,只好自己翻了?东西吃。
院墙外有棵歪脖子老树, 被风一打, 簌簌地往下?飘半绿的叶子。宋回涯吃了?个半饱,拿起扫帚去扫墙边的落叶。
郑九这也觉得她碍眼,眼珠盯着她转了?两圈, 开始轰赶道:“你要么回去,要么坐着别动。”
宋回涯冤屈地喊:“我?没出?声啊。”
郑九用木棍指了?指:“你徒弟的眼睛都快长斜了?。”
宋知怯本?在那?儿默默地哭着,闻言又一下?子笑出?来?, 呛得自己恶心犯呕。
宋回涯:“……”这孩子别是把脑子给练坏了?。
郑九摆了?摆手。宋回涯见?自己在这里徒遭人不待见?, 很?是没劲, 干脆走了?。
宋知怯脉脉望着师父离开,呜咽了?声, 有种前程昏暗的感觉。
郑九从屋内取出?一套暗器, 坐在太阳底下?, 细细地磨着刃口。
日光逐渐高?升, 可始终没什?么暖意,影子随流云虚虚实实地变幻, 北风去了?又来?。
在宋知怯以为?郑九已经忘了?自己的时候,男人放下?手,说了?句犹如天籁之音的话:“可以了?, 休息吧。”
宋知怯痛嚎一声,烂泥似地趴了?下?去, 不再动弹。
郑九单手轻巧地将她拎起,扔进屋里。等她换了?身衣服,支使她去买些菜回来?。
宋知怯巴不得能出?去,两手捧着将银子接过。
郑九想到她平日性情跳脱,脾气一上来?嘴上没个把门,今日见?师父回来?,别是说漏了?嘴,特意叮嘱一句:“出?门去的时候,不要叫人知道你是宋回涯的弟子。”
宋知怯在大事?上极有分寸,只是年?龄小,又会?卖乖,常叫人误以为?天真无知。她点点头,挎上篮子,脱缰野马似地往外冲。
出?了?小巷,宋知怯就有些走不动了?,两腿跟灌了?铅一样地沉。她将竹篮挂到脖子上,扶着墙壁蹒跚地往外挪。
走到一半发?现走过了?头,前街人声鼎沸,不知是到了?什?么地方。
鼻子动了?动,嗅到了?一股浓烈的香气,是将肉炖到软烂,掀开锅盖,在热气蒸腾一瞬间随之四溢开来?的酱香。
宋知怯馋得不行,顺着味道找过去,在一间酒楼的门口蹲下?,巴巴地瞅着桌上的饭菜。
她数了?数怀里的钱,心思飞到九霄云外,想着今晚要吃些什?么。耳边忽然响起一串叮铃哐啷的声音,还有东西砸在了?她的手上。
附近的乞丐眼明手快地冲上前,捡走滚远的几枚铜钱,但不敢靠近了?明抢。宋知怯迟钝地从脚边拿起一枚,在手上看了?会?儿,表情忽然变得狰狞,起身朝对方扔了?回去,大怒道:“谁要你的赏钱?你瞧我?哪里像个小叫花了?!”
给她扔钱的是一位两鬓霜白的儒雅男子,五官周正?,眉目间还能看出?年?轻时的清隽,可眼神颇为?淡漠,带着久居上位的傲慢跟威势。
宋知怯刚骂完,就有些害怕,因为?那?男人背后还跟着个护卫。虽站着未动,可一只手已按在了?腰间。
这动作她太熟悉了?,每个高?手都是这样“嗖”得一下?,就能射出?把暗器来?,取她的小命。
宋知怯本?能地想逃,可腿脚发?软,根生在原地不能动弹,要不是冬天的裤子穿得够厚,怕是能清楚看见?她的两条短腿正?抖如筛糠。
武者在等着男人的指示,而男人在面无表情地打量着她。
宋知怯回视着对方漆黑深邃的眼睛,有种野兽般的求生直觉——她若是现在转身就跑,下?一刻就该被砍倒在血泊里。
她感受到脖颈上的青筋正?有一股股强劲的血流往上冲涌,强迫自己不去避开视线,声音低了?点,将竹篮取下?挎在手臂上,又重复一遍:“我?不是小叫花。”
男人迟缓地有了?反应,开口问:“那?是老夫误会?了?,你蹲在门外做什?么?”
宋知怯确实饥肠辘辘,极度恐惧也没叫她忘了?饿,嘴里的口水不自觉地分泌,说话前先吞咽了?一下?,才很?有骨气地道:“我?是想吃,可我?不是要饭的。”
男人对着她,不知是想到了?谁,眼角肌肉微微绷紧,消沉的表情中闪过一抹追思。
宋知怯见?那?护卫的手慢慢从腰上收回,小心调转方向?,准备溜走。
男人开口挽留:“小姑娘,当是赔罪,我?请你吃顿饭,如何?”
听他说得和颜悦色,宋知怯不禁怀疑是不是自己小人之心,她迟疑了?会?儿,还是走上前去,大度地说:“我?爹叫我?别吃什么丢来的食物,可既然你是给我?道歉,那?我?也得给你薄面,还是能吃的。”
男人笑了?起来?,眼尾的皱纹舒展,气质变得慈和,说:“坐。”
宋知怯乐颠颠地爬上座椅,挽起袖口,开始狼吞虎咽。吃了两口记起道谢,朝边上人扯出?个明媚的笑容,喜气地拱手:“多谢爷爷!您可真是个大善人!”
男人放下?筷子,已不打算吃了?,只端着面前的一杯茶,吹开热气,不着痕迹地端量着女童。
宋知怯个子矮小,这半年?里吃饱穿暖也没蹿个儿,衣服套了?厚厚的几层,更显得她露在外面的一截手腕过于削瘦,加上皮肤表面发?黄的老茧,俨然是个从小吃苦的人。
护卫不解地俯下?身,在男人耳边询问:“老爷?”
高?清永抬了?下?手,算是拒绝。护卫才按捺住心绪,退到一旁不再作声。
高?清永问:“你家里是做什?么的?”
“我?家?我?爹是唱戏的,不过现在不怎么唱了?,在家里给人缝衣服。”宋知怯连篇鬼话信手拈来?,说着主动凑过去,两手掀起棉服上修补过的痕迹给他看。
宋知怯胆肥起来?,是个不知天高?地厚的主,只要对方不是动手就打,她一张嘴能侃得神仙都分不清东南西北。眼睛滴溜溜转了?一圈,热诚笑道:“要不我?给爷爷您唱一曲儿,算抵了?我?这顿饭钱,您看好不好?”
高?清永说:“可以。”
宋知怯当即爬到椅子上,照猫画虎地摆出?个唱戏的架势,像模像样地唱了?一段。到后面因时间太久不记得词了?,嗯嗯啊啊地瞎掰了?几句,引得周围食客纷纷大笑。
她也不怵,笑嘻嘻地跳下?来?,晃着腿与男人搭话:“爷爷,你在这里做什?么?”
高?清永说:“我?来?看我?的儿子。”
宋知怯下?意识回头瞄了?眼身后——是条长街,又天上地下?地找了?一圈,嘴里的东西变得有些难以下?咽了?。
高?清永都没跟上她的思路,等在宋知怯脸上见?到“节哀”的表情,才反应过来?,摇头说:“他没死。”
宋知怯拍拍胸口,舒出?口气:“那?你怎么不直接去看他?他讨厌你吗?”
高?清永沉下?脸,失望道:“是,他非常讨厌我?,从不听我?的话。还杀了?我?另外一个儿子。”
宋知怯眉心跳了?一下?,如遭雷劈,露出?个惊恐万状的表情。
高?清永的话寒意浸人,像一把刮骨的刀,缓缓道:“我?大儿子死了?,可实际上,我?更多是生气,却不怎么伤心。”
他说完,将眸光落在宋知怯的脸上,想看看她的反应。
宋知怯也在观察他的表情,脸上的惊骇没有半分的作伪,脑子飞快转动,忽地灵光一现,耷拉着眉眼说:“我?娘死的时候,其实我?也不伤心。”
高?清永眯起眼睛,讶然道:“为?什?么?那?不是你娘吗?”
宋知怯掰下?一根鸡腿,塞进嘴里,狠狠咬上一口,没心没肺地道:“她若疼我?,我?才能想到她是我?娘,可她生下?我?后没多久就走了?,我?当然流不出?眼泪。”
这话有九分是真。
她有些明白高?清永此刻的心态,是想能有人帮他找个借口,来?掩饰自己的冷血无情。
宋知怯苦大仇深地道:“我?才不觉得什?么血缘就能换来?亲情,天下?人的血都是红的,谁能看出?不一样?要我?说,真心才能换真心。可我?爹就不这样觉得。我?若这样说,他只会?觉得我?……唉,他会?打断我?的腿哩。”
高?清永点了?点头,似是赞同她的说法,怅然道:“他从小不养在我?身边。等我?将他接回来?时,他已经比你还大了?。虽愿意对我?亲近,在我?面前殷勤,可总觉得生疏。他很?怕我?,我?如何疼爱一个,见?到我?就惶惶不安的儿子?”
宋知怯不敢再跟他聊儿子了?,心里面也瘆得厉害。主动找了?话题,胡天胡地地瞎扯。将自己那?些年?当小叫花听来?的故事?,跟他说了?几件。
高?清永意兴阑珊,没怎么搭话。
宋知怯不想再吃了?,提着的心吊着的胆,就占了?她起码一半的胃口,此时肚里有点噎得慌,问:“爷爷,你为?什?么要请我?吃饭?”
高?观启喝了?口水,将杯子放下?,回忆道:“我?幼时家贫,进京赶考时,连双布鞋也买不起。我?母亲给我?织了?六双草鞋,我?从乡下?一路过来?,鞋子都磨坏了?。停在一家客栈外休息的时候,里面的人朝我?扔来?一串铜钱,与我?同村的书生,拍着桌子大声哄笑。”
宋知怯觉得这些人的贫苦,定?然不是自己的那?种贫苦。能念得起书,算什?么走投无路?
可从来?大人物说起自己的心酸不易,都觉得自己是世上最可怜的人,紧跟着才能嘲笑庸人的怠惰,与自己的勤勉。这是不能争执的。
宋知怯不知他是哪位祖宗,加上吃人嘴软,句句尽心尽力地伺候,于是义愤填膺道:“他们当初一定?是差你太多,除了?穷,找不出?别的事?情来?贬低你。爷爷,你当时怎么做?”
高?清永沉默了?下?,说:“我?同你一样,把钱扔了?回去。”
他看着宋知怯,对她不卑不亢、桀骜不驯的性情极为?欣赏,犹如在看过去的自己。连说出?的话也句句合他心意,与他灵犀相通。这样的人,竟不是他的亲儿。
宋知怯吃得满嘴油花,拿袖子一擦,拍掌叫好,不遗余力地吹捧道:“爷爷果然是个有大本?事?的人!难怪如今成了?位大人物,连穿的衣服都那?么漂亮!”
她弯腰看着高?清永身上的布料,很?是艳羡,又不敢伸手去摸,一脸没见?识的表情问道:“这就是他们说的绸缎吗?”
高?清永没有回答。
宋知怯又问:“那?些嘲笑你的人后来?怎么样了??”
高?清永摇头不语。
宋知怯好奇道:“那?你后来?考上了?吗?”
高?清永说:“考上了?。”
“你如今那?么有钱,一定?是当上大官了?!”宋知怯挥舞着手脚比划,问,“有县令那?么大?”
高?清永与他身后的护卫同是因她这句猜测笑了?起来?。
井底之蛙,连丈量天高?,都是以尺为?数。
宋知怯佯装不懂,不悦道:“你笑什?么?”
护卫不屑一顾道:“县令未必能见?得到我?们家老爷的面。”
宋知怯听得一脸认真,半信半疑地问:“你能有这样大的本?事??”
她两手环胸,学着大人姿势,老气横秋地道:“我?爹说了?,官字两个口,从来?是一代传一代的,除非有能谁也比不上的大学问,差不多得是天上的神仙那?样,拿笔写个字儿,都能写出?花来?……你家同我?家一样贫寒,想要当上大官,祖坟得冒多少青烟啊?我?得娘嘞,那?祖宗不都得被烧光了??”
高?清永听着她天真的描述朗声大笑,先前的沉郁散了?大半,只剩下?点点的愁情。
宋知怯生气道:“你们不要笑了?。”
邻桌的食客起身散场了?,伙计过去清理桌案。
宋知怯朝外瞅一眼天色,赶忙拎起地上的竹篮,慌张道:“我?得回去了?,我?爹还在家等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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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九在家中等了?半个来?时辰,依旧不见?宋知怯的身影,以为?是出?了?什?么事?,沿着街道一路打听,没寻见?人影,吓出?了?一身冷汗,正?要去知会?宋回涯时,就见?宋知怯从巷口一路狂奔过来?,背后犹如鬼魂在追。
郑九难得动了?怒,低哑的声音里带着丝紧绷的颤抖,质问道:“你去哪里了?!”
宋知怯也大声地回:“我?去买东西了?!”
她脚下?停不住,直接往郑九身上撞去。
郑九一把揪住她的衣领,将人提了?起来?,问:“东西买回来?了??”
“买回来?了?。”宋知怯将手里的篮子塞给他。
郑九接过一看,被滴了?满手的汤水,就见?里面是几盘被打翻的热菜。
“你买的什?么?”
宋知怯气喘吁吁地说:“我?在街上碰到一个……”
她深深吸了?口气,形容说:“应该是个很?坏的人!”
郑九:“?”
宋知怯走进门去,一屁股坐在小凳上,带得竹椅晃了?晃,稳住身形后,继续说:“他要请我?吃饭,我?没敢跑,陪他说了?会?儿话,他就把剩下?的菜送给我?了?。”
郑九:“??”
宋知怯低头在袖子里掏啊掏,摸出?一块黄金:“他还送了?我?一锭金子!”
郑九:“??!”
宋知怯放进嘴里咬了?一口,高?举双手激动道:“是真的!”
郑九终于能发?出?声音了?:“啊?”
宋知怯的每一句话都在他的理解范围之外,只有那?块黄金,真真切切地在夕阳下?反着光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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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里下?了?一场小雨,在风中细细密密地飘,尤为?的肃杀,半夜又变成了?雪,带着凋摧万物的寒意,深入街巷的每一处边角。
屋内的布衾犹如被潮气浸湿,冷硬如铁,饶是宋回涯都有些扛不住,夜里被冻醒数次,第二日天刚拂晓,便提着伞出?门买炭。
早晨积水的坑洼里,结了?厚厚的一层冰。宋回涯战战兢兢地在冰面上行走,半途正?巧碰到了?卖炭的老翁。
她帮着人将推车轧过冰面,驶进南边的集市,自己又拎着一袋碳,在附近的小摊上点了?碗热汤。
四下?寒风肆虐,宋回涯的身体借着热水终于有了?些暖意,捧着碗,随意地看,竟在人群中搜寻到一个熟悉的声影。
赌鬼与一年?轻姑娘站在一起。一个五大三粗的壮汉,手里攥着一条巾帕,在额头上蜻蜓点水似地擦了?又擦,对着那?姑娘满脸痴笑,半天也不将东西还回去。
姑娘表情略有生硬,嘴上说了?几句,赌鬼听着连连点头。
大抵是见?赌鬼迟迟不动,女子犹豫着朝路边退去,行了?个礼,看口型是说了?句“劳烦”。
赌鬼仿佛被勾走魂魄,全副的心神都落在她身上,往前走时还不忘频频回头,离宋回涯不过一丈之距,眼睛里也没瞧见?她的存在。
宋回涯用脚勾住边上的方椅,踢到路中间,赌鬼脑袋前面果然不长眼,直愣愣被拌了?一脚,正?要破口大骂,扭头见?到是她,惊疑一声,赶忙摆正?椅子坐下?,说:“巧了?,我?正?要找你去呢。有人托我?给你带句话。”
宋回涯调笑道:“喜欢人家啊?”
赌鬼被她看破心思,挪了?挪屁股,难为?情地问:“你觉得我?与她,相配吗?”
宋回涯觉得自己的眼睛都要瞎了?,不想再看他矫揉造作的姿态,转了?个身,厌弃道:“不相配。”
赌鬼岂能容忍他人断他红线,当即拍桌怒道:“我?现在好歹是你们不留山的半个门人,你怎么一点都不照顾?还瞧不起我?!”
宋回涯问:“她方才同你说了?什?么?”
赌鬼听进耳朵里,却以为?宋回涯是要替他去说亲,顿时红了?脸,手掌用力摩挲着大腿,喜出?望外又忸怩不安地道:“她是郎君身边的一位女使。还不曾有心上人。我?与她相识已有四年?了?,也攒了?一些银钱……”
宋回涯听他要将自己有哪些财产也如数报出?,很?想给他脑袋来?上一棍,扶额无力道:“我?是问,她要你给我?带什?么话?”
赌鬼这才听清她的问题,抬起头努力思索,好在没忘得一干二净,转述道:“哦,她说,郎君被夫人带走了?,问宋大侠有没有办法。”
第088章 白云无尽时
姑娘见赌鬼半途被宋回涯拦住, 坐在摊位上与其攀谈起来,似乎已将她的嘱托抛之脑后,引领而望许久, 仍旧不见人起身,情急下?主动跑了过?来。
又担心会冒犯二?人,在数尺之外?停住脚步, 攥着袖口焦急踱步。
宋回涯甩开赌鬼, 到她身前,率先开口道:“你要找的人是我。”
姑娘有些不敢信眼前这位笑容和熙的女子?,就是传闻中杀人如麻的宋回涯, 又许是觉得?没?有那般巧合的事?情,正要找的人,恰在咫尺回首外?。
温婉的面容上闪过?诸多困惑, 呆滞了好一会儿, 才听?懂她的话, 又确认了遍:“宋门主?”
见宋回涯点头,才火急火燎地道:“我们郎君出事?了。前几日, 宋门主走了之后, 四姑娘又回来了, 带了夫人身边的几名护卫, 在府里好一顿翻找,没?找着证据, 就说是要给郎君医治,强行将人给带走了,到现在也没?个?消息。这可怎么是好?”
宋回涯早有预料, 是以没?有太过?惊讶,却不明白对方此时来找自己?能做什么。尚在思?忖, 就见赌鬼在她对面一阵挤眉弄眼,遂波澜不惊地问:“可他是被带去了高府,那里如何也算是他家,我能有什么办法?硬闯进?去不成?”
女子?这几日吃过?无数的闭门羹,以为她也是要推诿,心急如焚,就要跪下?,被宋回涯一只手托住。
姑娘面色煞白,低哼出声,疼得?脊背蜷缩,宋回涯意识到是握住了她的伤处,瞬时将手松开。
赌鬼怫然变色,粗着嗓子?暴怒道:“他们还打你了?!”
姑娘顾不上疼,只是无助诉道:“郎君这些日子?病得?厉害,久不见好,断不了汤药,是京城里都?知?道的事?。我们也实在是没?有办法,四处求了一圈,都?不敢管,才来麻烦宋大侠。就怕过?个?几日,高府抬出具尸体来,推说郎君不治而亡,我等能拿出什么证据?”
赌鬼见她感触落泪,哭得?凄惨,忙将巾帕从怀里抽了出来,口拙嘴笨地许诺道:“你先莫哭,郎君出事?,我们几位兄弟岂能袖手旁观?好端端的一个?人不会由他无故死了,你只管回去等消息,我定能给你想出办法。”
宋回涯也说:“你容我想想。”
这已是极好的答案,女子?知?道凡是宋回涯答应了的事?,就没?有潦草作罢,最坏也有个?结果,感激涕零,连声道谢道:“多谢宋门主!多谢宋大侠!”
侧了个?身对上赌鬼关切温热的眼神,恍惚像才发现他的存在,也与他行了一礼。
姑娘粗糙抹去眼泪,错步上前,要替宋回涯拎那袋煤炭。
宋回涯抬手虚挡,说:“赶紧回去吧,别叫你们夫人知?道你来找我,否则势必又要迁怒。”
姑娘欠身应是,还是将汤钱付了,取出银钱放在桌上。
赌鬼眼波盈盈地望着女子?背影,就听?宋回涯狗嘴里吐出一句:“郎有情妾无意啊。”
他气得?跳脚,大声驳斥道:“你胡说!”
他将女子?没?接的巾帕塞进?怀里,用手按住,红着脖子?争辩道:“她只是救人心切,才对我生分?了些。可我告诉你,我若是好好打扮一番,虽不及郑九那小白脸长得?漂亮,那也是道貌岸然。”
“道貌岸然?”宋回涯受不了这帮目不识丁的家伙了,“你跟我徒弟一起找郑九上课去吧。”
赌鬼死不悔改,嘴硬道:“怎么了?难不成赌爷我还能是个?正经人?装出的做派,怎么不叫道貌岸然?”
宋回涯正要弯腰去取地上的煤炭,就见长街的尽头,横停了一辆马车。
车前站着名武夫,隔着人群与她遥遥对望。
赌鬼用手虚挡与她耳语:“郎君自有打算,只是不好叫她们知?道。我与易九那厮过?两日要去探探,宋门主你若有意……”
武者?一步踏出,如猛虎争食,势不可挡。
宋回涯跟着朝前冲去,一脚踩下?,冰面碎裂的声音如银瓶炸破,瞬间蔓延出蛛网似的裂缝。
街上被撞开的路人发出尖锐的叫声。檐上凝结的冰霜被太阳融化,顺着瓦片滴落下?来。
女使驻足,摸了下?自己?冰凉的后脖颈,在惊叫声中抬起头。
宋回涯已到她身后。
空中劲风烈烈,二?人皆带着蓬勃的杀意。
只差了一把剑的距离。
那武者?屈指成拳,正中女使腹部,宋回涯的左手也抓住女使的肩膀,将人朝后倒推。
赌鬼大声咆哮,冲上前将倒飞出去的女子?接住,扶着她躺到在地。
武者?来不及收势,宋回涯的右手手肘已砸中他的脊背,将他轰然击倒在地。
这一招一式的切磋,不过?发生在电光石火的瞬息,周遭人群来不及散去,惊恐中摔倒大片,四肢并用地朝远处爬去。
女使被壮汉抱在怀中,嘴里呕出两口鲜血,张着嘴说不出话。赌鬼点住她的穴道,抱起她朝医馆。
宋回涯抓着武者的头发,迫使他将头抬起。
男人的脸砸在冰面上,被崩裂开的冰刺扎得一片血肉模糊,眼神已有些涣散,满嘴是血,扯出个?阴森的笑容,一板一眼地传话道:“宋回涯……你是有本事?,天下?第一的剑客,京城里没?人能奈何得?了你。可你不是自诩侠义吗?往后你活一日,我就杀一人。就从你身边人杀起,且看看是你的心狠,还是他们的命硬……你若真有慈悲心,就该自刎谢罪,给我儿偿命……”
宋回涯面如寒霜,松开手,武者?半睁着眼睛滑落在地。
街头的马车已不见了踪迹。
宋回涯走出一步,看向自己?握紧的手。
手心空空如也,没?有那把长伴身侧的佩剑。舒展开手指,掌心沾着粘稠的血,在昏昏光色中飘散出白茫的热意。
“宋回涯……”地上武者?撑着口气,此时竟还能笑出声来,“世上对错,从不看道理,只看拳头……你在等什么?”
宋回涯垂首看他,眸低一片漆黑,脖颈上青筋崩出,脸上却扬起一个?森冷的笑容,皮笑肉不笑地点头道:“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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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车内,高夫人的后背紧紧靠着车厢,面上是一片后怕的惊悸。等车轮滚滚远去,不见宋回涯来追,才虚脱地吐出肺部浊气。
她端起桌上茶水,魂不守舍地喝了一口,喝得?太急,水泼上她的衣襟。她慌乱去擦嘴边的水渍,唇上的胭脂随之被她抹花,嘴角是一片模糊的艳红。
她将滚落脚边的茶杯踢飞出去,低声安慰自己?道:不怪她挑衅宋回涯。身为人母,谁又能忍得?了杀子?的仇人,一日日在自己?眼前逍遥?
想起自己?枉死的亲儿,妇人又是痛彻心扉,混杂中泄恨的快意,捂着脸哭道:“我儿……你们这群贱种,全都?该死!”
·
脚步声急急穿过?回廊,停在门前。
手尚悬在半空,桌案后伏首的人先开口问道:“怎么样?”
陆向泽将手垂下?,快步过?去关上窗户,阖紧前,发现院中立着的白梅开了大半,又在昨夜雨中掉得?只剩稀疏几枝,案上飘进?几片粉白的花瓣,该是这窗户已开了许久。难怪室内也一片冽寒。
他回过?身道:“遣陈先生看了。动手的人留了余地。那女使受了些内伤,好在肋骨没?断,不算严重,修养数月便能恢复。”
“那就好。她若出事?,师姐该耿耿于怀,又觉是自己?的错。”魏凌生放下?笔,问,“能走吗?”
陆向泽想了想,说:“应该能。”
他憋不住指责道:“你做什么要在这里吹冷风?生了病要给谁看?”
“她若还能站得?起来,就叫她换上衣服,随我进?宫。”魏凌生避而不答,站起身道,“见了陛下?,她应该知?道能说什么。”
皇宫,书房。
女使碎步上前,还没?抬头叫人看清楚脸,已是泪如雨下?,加上腹部伤势疼痛,一下?子?跪伏在地,额头紧紧贴着地面,哭求道:“陛下?,求陛下?救救我家郎君吧!”
年?轻的君王暗暗瞄一眼魏凌生,见后者?无所触动,于是也定住心神,只冷静问:“怎么了?”
女使按住伤处,说话断断续续:“夫人不知?从哪里听?了谗言,深信郎君残杀手足,前几日郎君在家中修养,闭不见客,夫人带着一帮护院便冲进?来将他拿了……”
她疼出满头虚汗,咬牙坚持,数次停顿,才将事?情说完:“对着郎君毒打审问一番,要他亲口承认自己?罪行。见郎君不肯就范,又将他带去高府关押,几日没?有消息……”
她见青年?迟疑静默,膝行上前,用力磕头,凄声恳求道:“陛下?,郎君对您从来是一片赤诚,望陛下?念及旧情,救他一命!”
很快额前便磕出血来,身上浓重的药味也随之飘到殿上。
青年?眉头轻皱,朝后微仰。
女使贴着手背,虽带着哭腔,可咬字清晰,将此前的腹稿搬出,撇清与魏凌生的关系:“这种家事?,本不该闹到陛下?面前,实在是走投无路了!昨日我等家仆去求郎君的旧友,大家都?推说不见。今早又去老爷府上,求见郎君,也没?能如愿。我一时急切,追着夫人的马车跑到南市,叫随行的护院打了一拳,侥幸被大夫所救。郎君与大夫平日素不交好,如今却只有大夫肯带我来见陛下?。陛下?,求陛下?开恩啊!”
青年?还是默不做声,只偏头看着魏凌生,等他抉择。
女子?见状,跟着转头,求助地望向身后人,爬到他脚边,抓着他衣摆卑微求道:“大夫,我代我家郎君向你道歉,求你大人大量,网开一面。”
魏凌生朝后退开半步,女子?手上抓空,趴在地上失态哀哭。
魏凌生说:“仅听?这女使的一面之词,全无凭证,是不能入侍中府内搜人。可若是高府出了刺客,城中金吾卫循迹去查,是权责所在。”
青年?小幅动了一下?,说:“城中哪来的刺客?”
女使急促道:“一行胆大包天的流匪,混入城内窃取财物,几次得?手后,更是不知?死活,趁着夜深翻入侍中府去!”
青年?见魏凌生神色默许,才颔首道:“那就这样吧。”
女使哭着又拜:“谢陛下?隆恩!”
她用衣袖迅速擦了擦石砖上未干的血渍,歪斜着起身,倒退着离开书房。
魏凌生尤留在殿中,凝视桌案后的人。
他不说话,上方的青年?也不说话。
长久的静默过?后,魏凌生一笑,弯腰作揖,深深一拜,声线虽无波动,可也不似先前那般寡淡无情。他说:“臣也认识一位二?郎。”
青年?动了动耳朵,唇角抿紧,表情庄重。
魏凌生半阖着眼,长睫投出的阴影为他染上些许落寞之色:“当年?二?郎身染疫疾,除却仆役,无人近身。臣侍左右,衣不解带,守着他一日日转好。又一年?中秋,二?郎遇险,也是臣将他抱在怀中,替他挡刀吞剑,护他平安。
“不拘世荣,无关名利。几次生死相依,从未提真心二?字,却不疑手足情深。可惜。不知?从何时起,我与他兄弟之间,就只剩猜忌了。不怪世人总说,人心难留。”
魏凌生直起身,注视着高处的人:“陛下?若有机会,请帮我问问二?郎,是否还有一念,愿意认我这位大哥。”
青年?亦是动容,被他说得?两眼泛红,按着扶手就要起身,末了忍了下?来,问道:“当年?你与二?郎片言道合,确是真情,而今离心,又是否初心如故?”
魏凌生看着他,复又低下?头,满脸憔悴的病态,苦涩沉吟道:“‘一自高唐赋成后,楚天云雨尽堪疑。’,二?郎又要如何才能见我真心?”
说罢再不停留,转身离去。
青年?张口欲要挽留,可始终不能出声。
门扉闭合,天光骤暗。
屋内的垂帘被人一手拨开,陆向泽停下?脚步,看见宋回涯弓着背坐在墙角,借着窗外?的光色,一寸寸擦拭自己?的剑。
第089章 白云无尽时
这把剑并不是什么神兵利器, 陪伴宋回涯驰骋十多年?,早已没有当年?的锋锐。剑身上布满深浅不一的裂痕,有种?饮尽风霜的晦暗。
宋惜微将它?交给徒弟时, 多半也没想过,这把她在?山下亲手挑来的剑,今后会成为江湖风雨中最为夺目的一把。
宋回涯托着手中剑, 声音低沉地道:“今日她要替她儿子?报仇, 算是人之?常情,可?是,我很生气。”
她拧转手腕, 白耀的剑光晃过她沉冷的面庞,照出她长眉下的凌厉眼神。
“她可?以一念不忿,夺人生死。她儿子?可?以一声喝令, 割去数十万的人头。他们脚下尸山如海, 自己安坐高阁品茶听戏, 对万民涂炭全无半分恻隐之?心,何?曾还将自己当做寻常人?可?等这火烧到她儿子?身上了, 她才从那高高在?上的云端下来, 生出七情六欲, 道说骨肉情深。哦?原来她也是知?道生离死别的痛楚的?可?她怎配说她身为人母, 要别人向她儿子?谢罪偿命?她越是痛不欲生,我就越是觉得愤怒。”
宋回涯将剑归鞘, 抬眸,起身,狂傲道:“她凭什么觉得, 我不敢杀她?”
她持剑朝外走出,气势如虹。陆向泽退开?半步, 抬手欲拦。
帘影摇动?中,又一人推开?木门,陆向泽回头望去。
郑九立在?檐下,鞋上沾着些泥浆,鞋边的布料被门口积蓄的泥水渗透,没有进屋,语气平和地说:“当日在?院中,宋门主唯独没有问我,为何?要进不留山。其实我是想告诉你的。”
宋回涯压下怒火,问:“为什么?”
郑九答:“我想报仇。”
宋回涯知?他妻子?已经病丧,走上前问:“向谁?”
“向这世?间的不公、不堪、不平。”郑九说得很慢,稍稍停顿后,说,“我喜欢的姑娘,一辈子?都在?红尘里受苦,她什么错也没有,我不甘心。”
陆向泽欲言又止,可?没有插嘴的时机,也想不出该说的词,干脆安静下来,坐在?昏暗的室内,听他们二?人说话。
宋回涯放缓语气,问:“你与你妻子?感情深挚,是少年?相识?”
郑九摇头。
宋回涯问:“那是她娴淑貌美,叫你一见?钟情?”
郑九还是摇头。
宋回涯由衷好奇了:“那她应该是聪慧体贴,与你心意相通?”
郑九笑?说:“她不是多漂亮的人,也不聪明。我与她相识甚晚,论说起因,更不过是一时冲动?,见?她在?街边揽客,局促不堪,才掏了银子?与她搭话。”
他背过身,仰起头,望向不停滴水的檐角:“她不怎么会说话,对着我一直怕得发抖。我并没有要与她做什么,见?她可?怜,唱了两句戏词给她听,她听着笑?了,笑?完又对着我哭。真是无话可?说,明明我才是花钱的人,末了却要我去安慰她……”
天边霞光万道,千里溶溶,他眼中也透着成片的血红,温润的嗓音中夹杂着颤抖的沙哑:“没由来的,宋门主,就好比人间聚散,也从没个由来。”
他苍凉道:“若这世?道能安稳一些。或许我会在?某年?某月遇见?她。她在?田里耕种?,或是街边叫卖。做个极寻常的人,过极普通的日子?。我可?以打二?两酒,请她听我唱戏,每日荒度余生。我等凡庸之?人,只这点指望,偏偏这也不能如意。”
郑九心绪激荡,声调也随之?起伏不平,回身对着宋回涯道:“这世?间有万千人同?我与她相似。宋回涯,杀吧,杀个淋漓畅快,杀个血流成河,杀到他们再不敢,将我等视作草芥。”
他朝宋回涯郑重一礼,迈步离去。
西山日落,半天明艳半天阴。浓云层层倾轧,天幕低若触手可?及。
宋回涯等他背影消散,转过身,问:“你原先想同?说什么?”
陆向泽张着嘴,刹那间闪过诸多话语,最后都没出口,快意一笑?,说:“本是想叫师姐不要去的。想说,高观启已同?师兄商议好,夜里找人进去放把火,领着金吾卫趁乱闯进门去,直接将他救出来……”
“现在?的话。”陆向泽敛了笑?容,眸光坚定,说,“我愿意同?师姐一起去。”
·
“你把我儿的尸骨还给我,我可?以放你走。”
灯昏影暗处,妇人极力保持着平静,与对面的人商议。
高观启佝偻着身躯坐在?墙边,捂着嘴不住咳嗽,垂眸看见?手心的血液,只随意往衣服上擦了擦,背靠着墙,眉低眼慢,置若罔闻。
妇人加重语气,悲戚咬字道:“我只是想要他入土为安,只这一个心愿,你也不能全我?你把他尸首还我,我可?以既往不咎。”
高观启斜着视线,大抵是对她的惺惺作态太?过反感,吊儿郎当地笑?道:“你会见到他的。如果你真的想见他。”
妇人再克制不住,嘶吼着冲上前要与他搏命:“高观启!你不要以为我不敢杀你!”
高观启偏头躲了一下,妇人尖细的指甲划过他的侧脸,抓出一道血痕。
原本孱弱无力的青年?忽然爆发,一把掐住妇人的脖颈将她按在了地上。
妇人惊声尖叫,两侧仆从都来阻拦,因高观启的双手紧紧扼住对方咽喉,一时无从下手,只能高喊疾呼。
直至一刀客从门外进来,大手一挥,将一干人等全数扫开?,手中刀鞘往高观启腹部一点,再一提。便掀翻了高观启,震得他撞在?墙上,低头又是一口热血。
妇人从地上爬起身,形容狼狈,发型凌乱,趔趄了两步,才找到方向,心中杀意澎湃,抽出一旁护院腰间的兵器,就要刺向青年?,将这小畜生当场结果。
刀客眼也不眨,又是一刀,将妇人兵器打落,后退着跌回座椅。
可以看见他握刀的右手缺了一根食指,一道狰狞的伤疤从断指处贯连至手背。
刀客将刀杵在?地上,语气并无多少尊重:“夫人,您今夜还是早些回屋,不要出来。”
高夫人抓着扶手,眼神凶恶地瞪向他。
刀客与她对视,故作好奇地问:“夫人今日当着宋回涯的面杀人,难道真指望能吓住她,叫她灰溜溜地滚出京城吗?”
高夫人心有余悸,按着胸口没有作声。
刀客嗓音浑厚,玩味笑?道:“当年?她在?越州城外,与那妇人合力削去我一根手指,我虽不能亲自追杀,却也派人跟她多年?,对她颇有了解。她不是个会等隔夜再报仇的人,何?况夫人你今日放下誓言,一日杀一人。宋回涯最不能容忍的事,便是无辜之?人受她牵累。”
高夫人整理着仪容,神态倔强道:“我高府内外有多少能人,凭她一个也想来去自如?好啊,我还怕她不来!她今日只要敢进我高家的门,我一定要她有来无回!”
刀客十足肯定地道:“她一定会来,在?天亮将事情了结。京城里除我以外,没有人能护得住你。夫人,宋回涯杀人的招式很快,逃命的本事也很快,不是人多就能奈何?得了她的。否则无名涯下,她早已死了。”
高观启闻言大笑?道:“范昆吾,你不是蠡族的第一勇士吗?怎么改了个大梁人的名字,叫了高清永十几年?的主子?,就真以为自己是大梁人了?说得好似对宋回涯有多了解。你了解我们大梁的道吗?”
刀客对他的讥诮不为所动?,只说:“郎君不急与我嘲讽,先顾上自己的命吧。”
高观启面无惧色,笑?得抬不起头:“我怕什么?高清永日日夜夜都想要杀我,可?他敢吗?我外祖门生无数,遍及朝野,魏凌生比他更盼着我死。不如你现在?就杀了我,试试他们是否不念旧恩,弃我不顾。”
范昆吾不再与他废话,转而对着高夫人道:“请。”
妇人心有不甘,咬牙看着高观启,还是出了大门,回到后院。
范昆吾布下人手,将后宅团团围住,又在?各处伏下眼线,织出天罗地网。
安排好后,自己大马金刀地坐在?主道正中,只等今夜的不速之?客。
夜半。月黑无影。
范昆吾睁开?眼睛,就见?一人提着剑站在?廊前的孤光下。淡淡长影铺盖着青石,衣衫盈风,飘逸潇洒。
“宋回涯?”
范昆吾站起身,猜到她会来,却没想到她会如此光明正大,看清她的脸后,右手食指的断缺处跟着有些隐隐作痛。
宋回涯新奇道:“你认识我?”
范昆吾静了静,冷声道:“你难道不认识我了?”
宋回涯视线往下,落在?他右手的断指上,才做出一幅恍然大悟的表情,说:“哦,是你啊。”
范昆吾眼底掠过阴狠之?色。
世?间追求刀法极致的刀客没了一根手指——这些年?月里,他极想,极想,让宋回涯知?道这是什么感受。
可?见?人如此嚣张,范昆吾更想看她败在?自己狂妄之?下是何?种?模样。从袖口取出一支响箭,准备对着远处悬挂的铜铃射去。
宋回涯朝他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示意他不要惊动?太?多人,朝后指了指,随即侧步让出位置。
陆向泽手持一把大弓,跟着从阴影中走出。
宋回涯比着脖子?,做了个抹刀的手势。
三?人都是笑?了。
今日心腹大患聚在?堂前,鹿死谁手,各看本事。
范昆吾将响箭收回,轻吹了声口哨,暗处随即跳出数名埋伏的武者。
宋回涯一面朝后退去,一面如实告知?:“金吾卫会在?半个时辰后来。可?不是我没给你机会。”
范昆吾步步紧逼,肌肉紧绷,脚下速度越来越快,说:“够了!”
宋回涯表情一肃,冷笑?说:“我也觉得够了。”
她拔剑出鞘,与范昆吾的刀绞在?一起。
陆向泽趁势隐入黑暗,郑九等人纷纷从暗处潜入,朝不同?方向散去。
第090章 白云无尽时
沈岁猫着腰在长廊中穿行, 仔细探查高?观启的踪迹。
昏黄灯光中只能看见一个身手敏捷的黑影如猿猴荡过,听不见分毫的响动。
他顺利查探过一排房间,正要继续向前, 忽而听见前方有仆从在小声对话,赶忙收回脚步,连连后退, 几次尝试后, 闪身进了一间未锁的空屋,贴在门板上,等着外?面的两人过去。
那人声只到了屋前十步开外?, 当即又绕了回去。
沈岁竖着耳朵探听,全神贯注,等发现屋内有人埋伏时, 对方的刀离他眼球已?不足一尺之距。
沈岁闭上眼睛, 就地一滚, 险而又险地躲过。护卫的刀因用势过猛扎进木门,抽离的片刻, 给了沈岁喘息之机。
二人缠斗在一起, 你来我往地过了数招。
沈岁因光色昏沉, 又不熟布局, 不敢放开手脚,被神秘人逼至角落。
他后退中撞上桌案的边角, 后腰生?痛,分神回头查看之际,余光中扫见黑暗中的一抹寒芒, 正从后方割向他的脖颈。
沈岁知道自己多半是入了敌人圈套,危急中朝后一仰, 手肘支撑着躺上桌案,用脚勾住一只花瓶,踢向身后的敌人,同时避开要害,任由?右腿被正面那护卫的兵器贯穿。
他死?死?咬紧牙关,疼得双目猩红,动作未有停顿,手心的刀片顺着对方的脖颈划过,不顾腿上重伤,又迅速翻去背面,结果了埋伏着的第二人。
沈岁靠在墙边,闭上泛出泪水的眼睛,一鼓作气?,将?那刀从腿上拔了出来。内衫被冷汗打得湿透,亦不敢痛呼出声。扯下?两根布条扎紧伤口?,从腰间摸出一瓶药,
等那令人两眼眩晕的疼痛舒缓,他将?尸首搬去角落,从窗口?翻了出去。
·
另外?一头,宋回涯正与范昆吾打得难舍难分,二人你追我赶,沿着高?府外?围跑了半圈,各自拿对方没有办法。
宋回涯飞身上墙,率先攀上屋顶,不料脚底冰面打滑,一时不慎,险些栽落下?去。范昆吾紧随其后,刚迈出半步,身形一个晃荡,手中刀失了准头,落在宋回涯脚下?,砍飞数片青瓦。
宋回涯赶忙跳下?,范昆吾如影随形。
她竖起一根手指,朝后者摇了摇,惋惜道:“到底是少了一根手指,你这刀法,看起来不大行啊。”
这话好比一根尖刺直中男子心窝,刀客当即变了脸色,翻转间刀光莹白胜雪,快似雷霆,再次兜头杀来。
宋回涯不与他比拼蛮力,退避锋芒,转身游走。
范昆吾大怒道:“宋回涯,你跑什么?有本事就来分个高?下?!”
宋回涯一脸莫名其妙地笑说:“我来又不是为与你分高?下?,有本事你就杀了我。”
此时郑九横空杀出,右手一挥,从袖口?^射^出几枚暗器,截断刀客去路。
宋回涯匆匆回头,与他交换一个眼神,脚下?不停,继续往前冲刺。
范昆吾见有人从中作梗,火冒三丈,怒喝道:“你又是个什么东西?找死?!”
说罢抄着大刀,蛮横朝郑九头顶劈落。
郑九从袖口?甩出两把短刀,交错着挡住他的攻势。
空中铿锵一声金鸣,火花自刀刃上闪烁。
范昆吾眉毛跳动,只觉这刀没有往日那种一往无前的锐意,刚要发劲,刀片已?贴着对方的兵刃滑空,本该被他压制无法动弹的郑九也以?诡谲的步伐莫名向后移开一个身位。
范昆吾提刀穷追不舍,打算以?力破技。大刀挥舞间罡气?在周遭震荡出雷吼风呼的爆响。可郑九偏不与他抵死?交锋。
这人无论是刀法还?是身躯都极为的柔软,总在最后关头,像条泥鳅似从他手边滑走。
眼见宋回涯已?甩脱追袭,郑九也不恋战,佯装反攻一式,转身便撤。
范昆吾岂能忍受?低吼一声,抡起手中大刀,朝他后心掷去。
间不容发之际,一支箭矢自憧憧树影中破空射来,震在刀上。
刀片顷刻被弹飞,旋转着刺入后方的木门。箭矢只略略变了些弧度,继续朝着范昆吾袭去。可惜劲道与速度被削去三成,叫范昆吾适时弯腰躲过。
在这黑灯瞎火的夜晚,不知陆向泽是如何视物,又如何瞄准。
郑九借着轻功无声无息地腾跃而去,重新投入黑暗。
范昆吾几次出手遭人阻碍,胸中邪火燎原,有种蚂蚁顺着骨骼啃噬爬行却挥之不去的不痛快。重重几个喘息,浑身杀意几乎鼎沸,如何也压抑不住,跳上去拔下?配刀,在空中一顿胡乱砍杀,继续去追宋回涯。
宋回涯已?穿过森严的防守,贴着墙角游刃有余地摸进后院。
在屋中来回踱步的高?三郎抬起头,见一黑影从窗前倏忽闪过,还?以?为是自己眼花,厉声问了一句:“谁人在外?面?”
声音有如平地惊雷,将?一旁正昏昏欲睡的仆从吓得一个激灵,才意识到高?府今晚有种出奇的诡异。
宋回涯蹲在窗台下?,调整了下?声线,粗着嗓子道:“郎君留在屋内,切莫出来!”
“怎么了?”高?三郎走近窗边,觉得她的声音有些陌生?,但也未太?在意,紧张问,“宋回涯来了吗?”
回廊上的脚步声错乱传来,护院们察觉到宋回涯在附近不见了踪迹,正紧密搜查。
纵是那帮武者刻意放轻了动作,可在这冷清的夜里,哪怕是蚊蝇在耳边振翅,也堪比弓弦拉满后的松手弹射。
仆从将耳朵贴在门上听了会儿?,只听见有人跑动,却始终听不见人声说话,下?意识便以?为那些都是府外?来的强人,哭丧着脸同高三郎道:“郎君,外?头有好多……刺客!”
宋回涯声音一紧,肃然道:“快过来!”
她伸手推了下?窗,没推开,便急促叩了一声。高?三郎不做多想,当即从里面开了锁,将?身体探出窗外?。
宋回涯当机立断,不待他反应,一手扼住他的脖颈,另一手揪着他衣领,将?人拉了出来。
高?三郎险些惊叫出声,可喉咙里只能发生?含糊的呜咽,眼前一阵天旋地转,回过神来,已?被按倒在地,点?住哑穴。
他努力转动着眼珠,对上后方宋回涯低垂的视线,嘴唇翕动,面容惨白,眼中更是流露出毫无掩饰的祈求之色。
仆从只是一个眨眼的功夫,就发现人不见了,顿觉毛骨悚然。
加上开着的窗户吹得室内灯火晃颤,漆黑的室外?又回荡着此起彼伏的脚步声,这偌大房间内的寂静中弥漫着森森的阴气?,叫他不寒而栗,怀疑起外?面出声的究竟是人是鬼。
仆从摸去桌边提了盏灯,牙关打颤地往窗前挪,怕得快要哭出来,用气?音试探:“郎君?郎君你去哪儿?了。”
“嘘!”宋回涯从外?面将?窗户推上,小声吩咐道,“你坐到桌子后面,不要出声。有人过来敲门,确认了是高?府的护院,你就说宋回涯来了,郎君被范先生?带走了。”
仆从松了口?气?,站在那儿?感觉命已?没了半条。听话地书桌后走去,叫烛火能在窗格上照出自己的影子。
宋回涯挟持住高?三郎,拖着他往回走,打算拿他与范昆吾讲讲道理?。
这小子先前在高?观启的家里如此目中无人,此刻对上宋回涯和善的一笑,居然哭得梨花带雨。
宋回涯手背上滴了他的眼泪,嫌弃地“啧”了一声。
她换了只手,将?眼泪擦回到高?三郎的衣服上。听见拐角外?传来熟悉的脚步声,当即提着人朝那边走去。
宋回涯手里正抓着个累赘,无从应对范昆吾迎面的刀法,见到墙后冒出半截影子,先将?高?三郎抛了出去。
哪知范昆吾正叫怒火蒙蔽了理?智,一心夺她性命,见黑影无端飞来,看也不看便是当胸一掌,出手狠辣不留余地。
宋回涯始料未及,叫了一声:“诶!”
等范昆吾看清来人的面庞,已?是来不及收手,眼睁睁看着自己那一掌直接将?青年的胸口?打得塌陷,人横飞出去一丈多远。
高?三郎摔落在地,不可置信地睁大眼,嘴里吐出两字:“范、叔……”
嘴里血涌如泉,只须臾就咽了气?。
一时间两人都是愣住了。
宋回涯错愕看着范昆吾,范昆吾则是怔怔盯着高?三郎。
等反应过来,二人一致退开半步。
宋回涯没去探查高?三郎的死?活,就凭范昆吾那招的掌劲,姓高?的就算有九条命,今日也得见阎王。
宋回涯眼神转了两圈,指着尸体,畅快笑道:“狗怎么咬主人了?范昆吾,你把高?清永唯一一个还?算喜爱的儿?子给杀了,现下?还?同我打什么?他下?个要杀的人就是你。”
范昆吾心乱如麻,宛如冷水浇背,从内到外?,乃至整个魂魄都凉了个彻底。
什么仇恨什么怒火全部烟消云散,睁大了眼,第一时间的想法竟是落荒而逃,撇下?宋回涯不管,就要离开高?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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