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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071章 但去莫复问


    一名护卫当即上前领路。四位舆夫脚下运劲, 雄壮的体格借着轻功瞬时腾空寸许,展翅般飞蹿出去,带得轿身跟着上下起伏, 甚至有种在夺命狂奔的忙乱。


    宋回涯手腕一震,剑势疾如雷电,霸道荡开周遭层叠而来的光影, 若虎踞鹰趾, 傲然威猛,无以摧折。脚下一步两步,凶蛮不顾地迈前。


    骤然爆发的搏杀之意, 很快便从对面密不透风的阵型中撕开一道口子,宋回涯敏锐察觉,剑锋调转, 朝着那气势发颓心生退却的武夫专注攻去。


    那武夫被?她紧盯, 看着她锋利的剑尖凝成?银白的细点, 发出声声短促的风啸,不住朝自己胸口与咽喉刺来, 惊恐之下又连连后退, 生出种孤立无援的绝望。


    侧面一刀客见难以制止, 将要斩落的兵器凌空转向, 蓦地朝着门后的宋知怯砍去。


    女童正捏着把汗看得入神,心脏猛地一突, 两手一撑就要机敏跳开。刚一动?作,才?发现蹲得太?久,加之天?寒地冻, 肌肉被?冻得麻木,截然不听使?唤, 情急中拽得自己一屁股跌坐在地。


    那刀也来得实在太?快,她清澈的瞳孔不断放大?那抹串着半融雪花的刀片,觉得小命也越飞越远。


    这边生死?一线,宋回涯竟忍住不回头。


    电光火石之际,始终悄无声息坐在角落的郑九出手了,宽袖拂风,一掌将身前摆放着的那尊泥塑横拍过去。


    泥塑重?重?砸在刀片上,崩裂飞溅成?无数碎片,刺向袭击的刀客。同时一根细绳圈住宋知怯的脚踝,将她拉扯出那块危机四伏的险地。


    郑九应变得急,顾不上留力,宋知怯瘦小的身躯在拖拽下好比被?巨浪拍打的一朵水花,在地上接连翻滚数圈,直到撞上墙壁,才?勉强停下趋势。


    这一下摔得她七荤八素、天?旋地转,趴在地上半晌动?弹不起,吃痛地喊了句“娘诶……”。


    刀客一招落空,亦是大?惊,眼珠急速转动?,搜寻那无端出现的武者?踪迹。


    郑九空出手来,从地上弹射而起。他骨架削瘦,身法有种说不出的灵巧飘逸,腰身拧转间,两手从背后隐蔽地挥出数把短刀。


    刀客抽身速退,刚用?刀背打落暗器,便听见有人对他高喊:“当心!”


    他下意识回了下头,一双冰冷似铁的手先行从背后锢住他的脸,扭动?脖子往反向掰去。


    刀客惊恐残留的双目中,最?后一个画面,是宋回涯的长剑正从背后刺穿一个护卫的胸口。


    长剑抽走?时,喷涌而出的血液红得刺眼,失去支撑的护卫缓缓滑落在地,刀客宛如镜中的另外一面,也跟着倒了下去。


    现场竟一时没了声音,只剩下瑟瑟的北风。


    此?时宋知怯按着后脑冲出来厉声叫声:“我去你大?爷的!哪个烂肚肠的狗东西那么不讲江湖道义,连你那么小的活祖宗都要杀——”


    她见到地上的两具横躺着的尸体,满嘴的污言秽语戛然而止,又一溜烟躲了回去,生怕冒头惹得他们拿自己泄恨。


    “鬼手易九?”护卫中有人认出他,声音沙哑,不敢置信地开口,“你怎会与宋回涯相识?”


    郑九慢条斯理地捏住自己手指,往外一拔,关节处发出清脆的响声。


    那人顿了顿,又道:“你素来不管江湖事?,缘何今日忽然来插手?”


    郑九说话一向来都是和和气气的,就听他一字一顿地吐出四个字:“关你屁事?。”


    宋回涯:“……”


    远处谢谦光正捂着伤口趁乱奔逃,滴滴哒哒淌下一路的血迹。跑出足有十来丈了,宋回涯仿佛才?发现他,足尖勾起尸体手中的兵器,错开半步,以左脚为轴,旋身横腿踢去。


    刀刃化作利箭,破风而去。


    无人援救,谢谦光被?刺中的背影抽搐了下,不甘扑倒在雪地上。


    护卫们的心气也散了大?半。


    一个宋回涯已是万分棘手,再加上鬼手门的当家,能有几分逃脱的生机?


    先前说话的武者?干涩笑了两声,嘶哑着半是提醒半是警告道:“尘俗之人,纵是蜗角虚名、蝇头微利,也是舍不下的,所以才?会出来替人卖命。如今才?想抽身远祸,恐怕是没有机会。”


    寒冬的风雪凌冽如刀,将道道伫立的人影割出饱经沧桑的孤寂与萧索。


    人影浮动?间,舆夫身形矫健,步履如飞,一路朝北狂奔,很快远离了那兵戈是非之地。


    高成?岭从座位下的暗格中翻出纸笔,简短写明“陆向泽”的身世与来历,盖上私章,折叠好后交予外面人。


    “马上送去京城,务必要我爹亲启。”


    “是。”


    领路的护卫应下一字,接过信件后仓促远去。


    高成?岭这才?松下口气,坐在软垫上,静静思量,片晌后欢喜地笑出声来。


    他手指按在膝盖上,就着哼唱的小曲拍打节奏,像是已经看见了陆向泽与魏凌生这对师兄弟的丧亡景象。


    帷帐外逐渐有了些人声,并愈发热闹,伴随着商贩的叫卖呐喊,该是重?新进了华阳城。


    舆夫小声开口:“公子,要去院落里休息会儿吗?”


    虽留下一众高手阻拦宋回涯,高成?岭心下亦不安宁,念及陆向泽正在来京途中,不敢懈怠,谨慎道:“不必了,走?。都打起精神来!”


    眼见要进入闹市,几人严阵以待,警惕应道:“是。”


    纵是华阳城里也鲜少出现这等华丽的轿舆,一行人从街道上过,两侧路人皆放缓脚步,新奇地聚在边上围观,还有人呼朋唤友,跟在轿子后方一路尾随。


    一泼皮无赖样的青年混在人群中,嬉皮笑脸地指着轿子说着什么,在舆夫即将靠近时,忽然被?人从背后推了把,“哎哟”大?叫着摔到了轿子前头。


    舆夫如处堂燕雀,刚要发难,那泼皮倒是醒觉,生怕开罪了贵人,还没辨清方向,已屁滚尿流地朝边上爬去。待让出路来,忙拱手胡乱朝轿子叩拜告罪:“对不住啊,对不住!几位莫要见怪莫要见怪!”


    轿子的另外一面,挑着担子的货郎停下步来,也伸长脖子朝那边看。


    明烈日光下,薄如蝉翼的刀片极不起眼,稍不留神的功夫,随他一个抬手的动?作,从他指间射出,穿过厚重?的帷帐,刺向轿内人。


    几名舆夫端量泼皮两眼,未觉出丝毫端倪,无意生事?,便不做追究,只加快脚步,意图尽早穿过这条拥挤的街巷。


    货郎表情夸张地大?笑,嘲讽那泼皮原是只软壳的王八。


    轿舆内,高成?岭脖颈的侧面,深深扎入一枚两指宽的刀片。毒素顺着血脉迅速上涌,他双手死?死?捂住喉咙,大?张着嘴,竭力之下却只能发出抽气的声音。


    那微弱的动?静恰巧被?外面那厢泼皮的辱骂声给遮掩下去。瘦猴似的青年冲向街对面,不由分说,揪着货郎的衣领与其扭打起来。


    “定然是你这个畜生玩意儿方才?使?坏,在背后推攘你老子!”


    “关我何事??你这混账东西,自己没用?,不过笑你一声,就来找我晦气!”


    无人察觉处,高成?岭从软座滑落,挣扎着伸长手臂探向垂帘。几案上的金炉随他动?作被?掀翻在地,扬起的飞灰扑在他未阖的眼球上。短短几个呼吸,毒性发作,人已不能再动?弹了。


    舆夫脚不停步,待行至城郊,周遭人烟稀少,一辆早早套好的马车停靠在土道旁,才?又开口请示道:“公子,换马车吧。”


    他说罢静等片刻,没听见回音,迟疑稍许,抬手示意,与同伴将轿子放了下来。


    车夫戴着草帽立在旁边,身上披了层厚重?的蓑衣,撑得体型庞大?,好似只野熊。


    舆夫弯下腰,凑到门前:“公子?”


    迎面一游方术士手执布幡,摇摇晃晃地走?过来,潦倒模样好似喝醉了酒。


    舆夫齐齐抽出别在腰身的兵器,又听到背后传来一阵“叮叮当当”的响声,竟是先前那与人争吵的货郎,对方手中摇着面拨浪鼓,悠悠走?来,乐呵呵地道:“主子都死?了,狗还那么忠心护着做什么?”


    舆夫骇然之下又颇为麻乱,下意识望向轿身,将四面围得更?紧了些,不敢当下就去探查高成?岭的境况,只当这几人是诈唬。


    为首壮汉强压着心神客气道:“不知几位好汉从哪里来?能否高抬贵手,让一条路?”


    术士一身灰色长衫,没骨头似地拄着布幡,讪皮讪脸地笑道:“寂寂无名的江湖草莽。若真要论个出处,就当是高攀,算作宋门主的朋友吧。”


    又听远处飘来一声音调侃:“没见过面的朋友?”


    几名舆夫倏然扭头,果然还是个熟悉的人——那衣衫脏旧的泼皮盘着条腿坐在老树上,一根手指点着术士打趣道:“不怕宋门主追赶着来打你,怪你败坏她的名声?”


    舆夫紧绷道:“看是没有转圜的余地了?”


    术士掐着手指装模作样算了番,老神在在地说:“高家的求死?之路走?了几十年了,哪里去找什么余地?”


    舆夫还要再说,忽而一拳迅猛砸在他的腹部,饶是他心有防备,也避不开这快若奔雷的拳击。胸口五脏六腑仿佛被?捣碎成?肉泥,要从喉咙里呕出来。


    车夫摘下草帽,挥动?着手臂活动?肩膀,此?时转过身来,一身雄壮体魄才?显露无疑,蓑衣下全是紧实的肌肉。他朝边上啐了一口,脾气火爆道:“哪那么多废话?等得你爷爷都快睡着了!”


    货郎摇动?着手中的拨浪鼓,唇角带笑。


    低沉的云雾中翻腾着细密的雪,打斗声很快消散,货郎哼着小调,伴着鼓声,走?上前,一脚踢开挡在轿门前的尸首。


    他扯下悬挂的垂帘,见里面的青年面色青黑,血液已近干涸,冷淡收回视线,问道:“这小畜生要怎么处置?”


    泼皮青年擦拭着脸上血沫,笑容灿烂道:“郎君叮嘱过,说老爷最?喜欢吃狗肉,他特意挑了几条好狗,现下运去京城,恰好能赶上给老爷贺寿。路上可得养肥了,别饿着那几只宝贝。”


    他抢过货郎手中的拨浪鼓,在“叮叮当当”的响声中怅叹说:“至于?另外几位江湖同道嘛,好歹算是天?涯沦落人,还是挖个坑给他们埋了吧。免得曝尸荒野,死?无全尸,太?过凄惨。”


    术士捶打着腿脚,问:“信送出去了吗?”


    “送出去了,我亲眼瞧着驿站的快马出的城门。”泼皮满嘴幸灾乐祸的语气,“等老爷见到信件,定然就会知晓,公子犯了大?忌,招来杀身之祸,平白断送了自己性命。这世上惹谁不好?偏要到宋门主面前求她杀了自己。多大?的胆识?”


    车夫记挂朋友,声线粗犷地催促:“赶紧收拾干净,去看看易九,别叫宋门主恼怒下把他当菜剁了。”


    第072章 但去莫复问


    崎岖山道上, 雪似梅花,层层妆点。


    护卫劈断拦路的荆棘与?杂草,确认没有机关, 立到一侧,右手按着刀,坚毅的面庞上刻着沉稳。待高观启走过, 还是禁不住斜了视角, 朝山下的方向瞥去一眼。


    “你在忧心什么?”高观启淡然说,“从他走出京城开始,便再?也回不去了。”


    高观启抬手拍打落雪, 冬日枯黄的枝叶又失了颜色。


    他回首眺望,来路远在云山湖水外,高处则耸立着一座活在无数传言中的木寅山庄。


    “这条路不知多少年不曾有人走过了。”高观启微微眯着眼睛, 怀念道, “我?父亲第一次带我?走这路时, 还曾面色和蔼地抱着我?,教我?辨认南北。说这高崖之下的苍生, 来日都在臣服在我?脚下。哈哈, 你说他再?想起昔日, 是羞愤更多, 还是憎恶更多?”


    护卫不敢答话,只弯低了腰。


    高观启转过身, 继续往山顶爬去。


    护卫忍不住问:“宋门主若真不记得旧时恩怨,未与?谢谦光起冲突,决定放他一马, 该怎么办?”


    “那是因为你不了解宋回涯,也不了解那小?杂种?。”高观启成竹在胸地笑道, “谢仲初知道高家太多肮脏事,谢谦光又是那么一个上不了台面的货色,那野种?留他做什么?无用的废物,自然是死?了最干净。宋回涯就算要一笑泯恩仇,小?杂种?也会让她想起来的。”


    他说完反省自己骂得太脏了。许是多年图谋圆满在际,有些过于得意忘形。又改了个称呼,快意笑道:“我?的那个好阿兄啊,最不知天?高地厚,或许还以为自己立了大功。若是早上几年,这消息不定真能叫他讨到好处。可惜,现如今,天?下人谁会在意陆向泽姓甚名?谁?大梁好不容易才结束近百年的穷兵黩武,他要来败国?亡家,自然由不得他活了。”


    “人人都精明,想做名?利双收的黄雀。可惜太精明的人不够聪明。分不清究竟谁才是螳螂。她宋回涯是吗?魏凌生是吗?”


    高观启越说越是慷慨,越是激昂,血液随着狂热的情绪奔涌起来,仿佛此?刻伸手就能扼断高家人的命脉,纾解这十几年里难解的积愤。


    “我?愿意将这座木寅山庄拱手相送,不是只为买宋回涯一剑,更不是要买陆向泽一命。我?要高家的百丈基业就此?崩塌,我?要高清永跟那贱妇不得好死?,尝尽悲苦,再?去九泉下为自己的累世孽债赎罪!”


    前方的山路出现一段延绵的石阶。


    高观启踩着石阶阔步上前。


    老儒生站在石阶尽处,面容被雪光遮掩,只见一身衣袍在风中涤荡,高声?朝他吼了一句:“滚!”


    护卫如临大敌,手中兵刃已然出鞘。


    高观启反手将他按住,和和气气地开口:“老先生,我?又不是来找你的。”


    亭台内烧着纸钱的付有言听见动静,就要起身赶去查看,一只布满皱纹的老手沉沉按在他膝盖上。抬首望去,就见对面的老道慢条斯理地喝了口茶,慈眉善目地朝他笑说:“小?友,此?事与?你我?无关,莫要操心。”


    老儒生挡住去路,朝下咆哮说:“老夫再?说一遍,滚!”


    风雪间的陡峭山岭如同天?地开凿出的一扇锦绣屏风。


    高观启偏过头,看着重叠山影中低头走来的削瘦身形,唇角笑意更盛,开怀乐道:“老先生,这话您说了不算啊。”


    少年脸上不见平日常有的憨实痴愚,眼神中有种?复杂难言的沉郁,又有种?风雨终临的平静,面无表情地投向他。


    高观启抖抖宽袖,朝着少年寒暄道:“季小?郎君,好久不见。”


    ·


    宋回涯与?郑九合力?杀去几人。剩下寥落几名?护卫早已无心恋战,只艰苦支撑,于生死?煎熬中辗转反复。


    待算得时间,觉得高成岭该已脱身,为首武者低喝句“散”后,诸人迫不及待往南北遁逃。


    宋回涯与?郑九各自追袭。


    未出多远,就听空旷长路上,又一人策马长驱而至。


    宋回涯以为是高成岭布置的后手,蝇虫鼠蚁似源源不绝,眉头皱起,正感?闷火。却见马上两道箭矢若流光飞来,是冲着窜逃的武者而去。


    护卫挥刀去砍,失了预料,刀身竟未撼动箭势,反被那流畅的弧光弹开。胸口顿时被射出一个大洞,无力?回天?。


    对方迅速又搭上一箭,截去前方生路。宋回涯伺机剑出封喉,与?那神箭手前拦后截,留下他们性命。


    马蹄声?愈近,来人一身黑色劲装,斗篷翻扬,右手举着把大弓,俯身拍拍骏马的脖颈,纵身从马上飞下。


    他掀开兜帽,露出下方英俊而温润的脸,走到宋回涯面前,犹豫片刻,还是低头恭敬叫道:“师姐。”


    宋回涯若无其事地轻笑,赞许道:“好箭法。不愧是叱咤百战,豪气纵横的卫国?英雄。”


    陆向泽低垂着头,耷拉下来的眉眼好似听见的不是夸赞,而是损毁。苦思?半天?,没憋出一句。


    宋回涯也未多说,转身回去找自己徒弟,怕她一人待着害怕。


    宋知怯已从荒屋中跑出,朝着她张开手臂大喊:“师父!”


    宋回涯将她一把拎住。郑九那边也回来了,后面跟着几个市井打扮的游侠,还多出辆马车。


    几人相会时,货郎熟稔大笑道:“遗憾,晚来一步,没凑上宋门主这边的热闹。”


    他转向陆向泽,只礼貌点头算作招呼,没有多话。


    郑九从荒屋中取回自己的竹篓,将杂物都扔了进去,走出大门,在地上随意捡了把刀,过去砍下谢谦光的头颅。


    宋知怯目睹这血腥一幕,回忆起他先前摆弄那泥塑头颅的画面,以为他是有什么特?殊嗜好,不由打了个寒颤,两手紧紧抱着师父的大腿。


    郑九不多看一眼,抓起头发扔进背后的框里,解释一句:“拿回去,放在我?娘子坟前祭奠。”


    宋知怯心下大声?叫道,往后谁要是拿人头祭她,她能吓得从棺材板里跳出来给对方一巴掌。


    几人利落将尸体裹上草席抬进马车,又扛着锄头将染血的土壤翻新一遍,以免吓到过路的商客。


    收拾干净后,拱手作揖,与?宋回涯告辞。


    宋回涯喊住他们,困惑道:“我?一直有个疑问,你们为何要叫我?宋门主?”


    几人面面相觑。


    “这世上只有一座不留山,不留山也只有一个宋门主。”郑九道,“宋门主在一日,不留山就在一日。这不是宋门主自己说的吗?”


    宋回涯恍然:“哦……”


    可惜她这不孝逆徒已将师门败了个干净,曾经那座不留山是不复存在了。


    郑九补充:“郎君说,他还等着宋门主重振不留山。”


    宋回涯了然道:“哦,原是那厮不怀好意,在奚落我?啊。”


    郑九笑着摇头,但没为高观启辩解,弯腰进了马车。


    等无关闲人都散去,宋回涯提着剑坐到门槛上,将剑身横在膝上,摸出块布细细擦拭上面的血污。


    她问:“这么巧,能在这里遇上?”


    陆向泽与?她并排坐下,捏着拳头,几经斟酌,还是讨嫌地提醒一句:“高观启这人……”


    他想了几个词都不大贴切,最后只道:“不大可信。”


    “我?知道他在利用我?。”宋回涯不以为然,往剑上吹了口气,“可是他送了我?一座金山啊,我?怎么能跟他生气?”


    这等稳赚不赔的买卖,就算高观启脸上刻满了“不怀好意”四个大字,宋回涯也乐得做。


    谁叫她是个宽宏大量的好人。


    陆向泽知她脾性不再?多劝,旋即道:“师兄说师姐不大记事,让我?来将一些缘由与?师姐解释清楚。”


    宋知怯蹲在二人后方,表情严峻地点头。


    宋回涯朝她使了个眼色,女童依依不舍,打着喷嚏进屋避风。


    第073章 但去莫复问


    陆向泽左手按住大弓, 冻得红肿的手指扣在弦上,发觉即便有拔山扛鼎的巨力,亦有些难以拉动“当年”二字的分量。


    多年前那叫作另外一个?名字的人生, 早已在日月轮替的碾磨下?,流散于岁月之中,只余些残破碎末, 拼拼凑凑写成一个?“恨”。


    千言万语, 千头万绪,临到嘴边都作罢成空。


    良久、良久,他?长长吐出一口气, 从自己的来历开始详细讲起。


    “我本名季归年。我父季知达,是武夫出身。因钦慕街谈巷说中的少年豪侠,弃身报国?, 半辈子都在戍边烽火中厮杀。后来险在马蹄下?丧生, 断去一条腿, 才结束这段戎马生涯,回京领了个?闲职。他?不喜这种闲散冷落、无所作为的日子, 自请出守外郡。他?非经?纶济世之才, 可胜在勤勉、清严、忠直, 辖下?民安其业, 颇有治绩。


    “安王失势后,我父也几经?贬谪, 不为大用。直至师兄回京,于朝中站稳脚跟,才复得重任, 提为越州太守,执一州政务。只是上任不到两年, 南方大旱。”


    靠在檐下?的骏马跺了跺脚,甩去鬃毛上的雪粉,对?着陆向泽的方向温顺低下?头颅,叫了一声。似想靠近,走了两步不见他?抬手招呼,又?缓缓退了回去。


    陆向泽喉结滚动,心平气和?地往下?叙说,无论如何克制,字里行间都有种尖锐的嘲讽。


    “我父与各县官吏征募米粟,救济贫弱。坚持数月,库钱仓粟皆空。祸不单行,又?起大疫。可朝廷赈灾的粮草始终出不了华阳城。


    “走投无路的百姓只能?沿途流离,成千上万地汇聚在城门外,我父亲不敢开门放人,又?不忍驱逐他?们离去,进退维谷之下?,只能?使?个?昏招,召来城中富商,集出一笔银钱,请人送去华阳。顾不上此?举是否会叫人留下?把?柄。”


    “银子果然好使?,送出不过几日,那边就来了消息。像是就等着我父亲孝敬,只怪他?先前不识大局、不知变通。”


    “我父亲得信后,嘴里不停念叨着‘太好了、太好了。’,那日大早就带着人去城门外等候。转运使?传来的消息说是早晨到,我父拄着拐杖,一直站到傍晚,才见车马遥遥出现?在官道上。”


    城内的灯火三三两两点了几盏,太阳的余热已近消退,风声忽然紧密起来,吹得黄昏光影下?的几道憔悴人影摇摇欲坠。


    季知达拄着拐杖,姿势僵硬地上前,见车道上仅有几辆运送的板车,随行的人倒是来了不少,心急如焚,又?不擅那些场面话,寒暄两句后便迫切道:“几位使?君忧劳,辛苦一路护送,只是,城外孤劳疾若有几万人,州内各县亦有诸多百姓不能?自食,这几车粮草怕是难解灾急。”


    为首的高成岭亲切与他?应话:“季公安心,人马还在后面呢。我知季公心系灾民,便等不及先带着人过来了。”


    季知达嘴唇翕动,终是不敢多话,不住擦拭着额头冷汗,嘴里感激道:“好,好,我替百姓们多谢陛下?慈悲,使?君仁义?。府中已设下?薄酒,请几位先去歇脚。”


    “不必了。”高成岭抬手婉拒,一派爱民如子的殷切模样,表情肃穆道,“百姓们尚饿着肚子在城外苦熬,我等哪里还能?有心先去吃酒?季公操劳多日,且去休息吧,我这就带着他?们前去设所发粮。”


    季知达感念诸多,对?其交口称赞,热着眼眶将众人迎入城中。


    季知达本只打算回家?换身衣服,便跟着去城外帮忙,多日未眠,忙于奔走,已是精疲力竭。腿脚更是疼得厉害,旧疾复发,难以支撑。现?下?心中忧虑有了着落,再熬不住,一靠在榻上,便昏睡过去。


    他?做了个?噩梦。


    梦中雷霆交击,轰打着晚景中的关楼。他?立在城头,俯身看?着宛如沉浸在血水之中的城池。


    几双指甲尖利的手仿佛从地狱里伸出,抱紧他?的伤腿愤恨抓挠。


    他?又?惊又?惧,心中无限悲凉,以为城中百姓受他?拖累,已在灾荒中丧生,跟着可怜痛哭,道自己已是尽力,不知他?们还有什么冤屈,日后尽力为他?们申诉。


    他?腿脚疼得像被活生生剥离开血肉,坐在地上哀痛抹泪,渐渐有些察觉自己是身在梦中,奈何身躯沉重,被疲惫压得醒不过来。


    直到大门被人撞开,震动发出的巨响叫他在战栗中睁开眼皮。


    “爹!”


    季归年站在榻前,一身衣衫被扯得凌乱。


    季知达见他?如此?,困意烟消云散,心头慌得厉害。眼泪混着冷汗一同糊在脸上,内衫也被浸得湿透,浑身止不住地发凉。他?压低嗓子问:“怎么了?”


    季归年不知该怎么说,手中染血的刀尖低悬着,含含糊糊地道:“死了。”


    季父骤然暴怒,咆哮道:“谁死了!”


    季归年肩膀耸动,不敢看?他?的眼睛,泣不成声,断断续续地道:“那帮畜生,把?城外的灾民,给屠了……”


    季父感觉梦中那万钧的雷电撕裂了现?实的苍穹打到他?头上来,耳边无数道轰鸣齐响,妄图将那荒唐的事实掩盖过去。


    他?面色惨淡,急急要往门外冲去,结果脚更碰地,便跟断了似地拽着他?重重扑倒。


    “爹!”


    季归年过去将他?扶起,拿过一旁的拐杖塞进他?手中。


    季父眼前阵阵发黑,好半晌才忍过那剧烈的眩晕感,一手握着木拐,一手死死扼住儿子搀扶的手腕,哽咽问:“他?们来赈灾,怎么就开始杀人了?”


    季归年瞳孔涣散,眼前全是横死的百姓,何曾见过这般残酷的景象,怕得没了分寸,语无伦次道:“本是在发粮,可是米里掺了许多泥沙,不知怎么许多人都开始争吵起来,天太黑了,分不清是谁在惨叫,随后他?们带来的人便直接动了刀。我在后方调度,待我发现?,人已死了大片,能?跑得跑,不能?跑的,全被打成乱贼,一刀砍死,我阻拦不住。差吏们被踩死几个?,还有几个?不知去向。动静传进城里,百姓也跟着吵闹起来,差役不足用,我只能?先叫他?们去城中抚民。现?在城外,全是他?们的人。”


    季知达听明白?了,讷讷道:“他?们是来剿匪的……”


    他?拍着胸口痛心疾首道:“他?们不愿给粮,他?们是拿我的百姓当匪贼啊!”


    季知达踉踉跄跄地往外冲,发冠半途掉了,长发一半披散下?来,赶到城外时?已是一副近乎疯人的模样。


    暗沉的烛火在夜色里扑朔,被火光围绕的人正对?着几名受伤的武者嘘寒问暖。


    光线照不出泥地上浓重的血色,只是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腥味,憧憧暗影处依稀可见的是堆叠的尸首,一张张不能?瞑目的脸孔全是对?先前那场无情杀戮的控诉。


    “救人啊……救人啊!”


    季知达挥着手臂,招呼边上的众人,见无人听从,一瘸一拐地上前,笨拙翻看?地上的灾民,想找出几个?活口。


    昏花视野中水光晃动,恍惚间他?仿佛看?见被压在尸体下?的一双孩童的手在动。


    季知达连忙蹲下?身,希冀地伸手去拉。


    结果只抽出一截被斩断下?来的残肢。平整断口上的血液已经?干涸,背后照来的火光仿佛给了他?凌迟的最后一道。


    “啊——啊!”


    季知达惨叫,浑身颤抖着将那残肢抱进怀中,佝偻着背跪在地上痛哭。


    那垂心刺骨的痛楚与悔恨一下?子抽干了他?的生气,叫他?背影瞬间衰老。


    “爹……”


    季归年双膝一软,跟着跪了下?来,额头磕在地上,愧疚得难以成言。


    季知达艰难收敛住失控的情绪,抬起头问:“为何啊?为何?你们大可以不来,何故非要来杀这些苦命人?”


    高成岭从围绕的人群中走出,冷眼注视着这一幕,光影交错的轮廓下?,唇角弧度微微上扬,理直气壮地答道:“季太守病糊涂了?我是在剿匪,是在治世安民。”


    “他?们只是灾民。”季知达双眼发红,快喘不过气来,呐喊着道,“他?们本是。一直待在自己县里的,实在领不到粮了,才来这边求口饭吃。”


    他?举起怀中的手臂,声嘶力竭地质问道:“孩子……这只是个?孩子,怎么会是匪贼?你们若是有半点人性,怎么能?下?得去手?”


    高成岭问:“这群流民是不是往北来了?要到京城去?”


    季父愤恨地瞪着他?,没有说话。


    高成岭又?说:“沿途的官吏有没有喝令他?们退回?他?们是否仍执意群聚在此??是否逼得商户不敢进城,逼着要官府拿出粮食?”


    “朝廷本就吃紧,是陛下?泽披苍生,心怀仁善,悯其不易,特?命我来赈济。岂料这群贱民不仅不心怀感恩,还得寸进尺,动手伤人,互相残杀。”


    高成岭两手交握,弯下?腰,笑吟吟地发问:“这不就是悍匪吗?”


    季知达再不能?忍受,一把?夺过边上护卫的佩刀,两手高举着劈向那华服青年,癫狂嘶吼道:“我杀了你这孽畜!”


    他?还未近到高成岭跟前,边上护卫已冲上前将他?制住,另有四五人过去压在季归年身上,死死按住他?的四肢,叫他?不能?动弹。


    季知达杀红了眼,奋力挣脱束缚,挥舞着拳头要与高成岭同归于尽。


    边上壮汉一脚踢去,老者被掀翻在地,后脑磕上石块,晕死过去。


    “爹!”


    季归年目眦欲裂,强行撑起上身,欲要反抗,下?一刻手臂被人从后生生拧断。他?咬住了牙忍住没痛呼出声,看?高成岭的眼神恨不能?生啖其肉。


    高成岭拍拍衣袖上的灰尘,冷淡地说:“风尘飘摇,群小动乱,我奉命剿匪,你季氏是对?我有意见,还是对?陛下?有意见?”


    他?沉下?脸,横眉倒竖,义?正辞严地训斥道:“疾乱不治,恶邪不匡,使?民陷于饥馑疠疫,死伤无数。且苛酷贪污,贿赂官员。你季知达罪行桩桩件件罄竹难书,想是久居越州早有异心。”


    高成岭抬手一挥,傲慢道:“全部拿下?!”


    第074章 但去莫复问


    连月干涸无雨, 使?得狱中潮气?退散,只是依旧有股弥散不去的?霉味,从各个阴暗角落传出。


    请来的?郎中草草给?季知达包扎了伤口, 又为季归年将手臂接上?,没来得及多?叮嘱几句,就被边上?的?官吏推攘出去。


    季知达到底年老, 好不容易将伤口止住血, 夜里开始高烧。


    季归年扯下衣袖,用水沾湿,不停给?他擦拭。扭头?看向幼弟, 抬手挥去空中的?蚊虫。


    他幼弟尚且懵懂,被从家中抓来,关进狱中, 还不知晓发生何事。见?父亲受伤, 趴在床边哭了一阵, 累了以后?睡过去,醒来又缩在季归年脚边, 抱着他的?腿发愣。


    见?季归年愿意搭理他, 小童哭丧着脸问:“三哥, 爹什么时候醒?”


    季归年强颜欢笑, 低声哄他:“明天就醒了。你自己去睡吧。”


    童子摇头?:“我睡不着。”


    季归年说:“那也去闭上?眼睛,一会儿就睡着了。”


    童子虽然年幼, 可也懂父兄为难,没有胡闹,过去抱着腿坐在墙角, 揉了揉眼睛,继续捂着嘴独自啜泣。


    季归年心?酸不已, 又不知所措,此时才冷静下来,一件件事地想,思考自己哪里做错,今后?该怎么做。越想越是迷惘,为浪潮般的?自责吞没,痛恨自己的?无用。


    天快亮时,季知达昏昏沉沉地半醒过来,半睁着眼,止不住地颤抖,口中呢喃呓语道:“我做的?原来不是梦啊,是他们找我索命来了。是我引狼入室,是我残害万民……”


    季归年轻轻擦去他脸上?的?水渍,亦是心?痛如绞,只低低在他耳边唤道:“爹,是我啊,我是三郎。爹。”


    他想着能?叫父亲片刻清醒也好,又觉得他暂时病着糊涂许也算是慈悲。握着父亲的?手像握着烧红的?铁,不知是父亲的?手太烫,还是他的?手太冷。


    季知达听他声音,呼吸渐缓,眼神?真的?清明些许,定定对着他瞧,模糊的?视线要?将他的?身影临摹清楚,温柔回了声:“我儿。”


    季归年强行挤出个笑,眼泪却是不争气?地夺眶而出,他扯着衣袖用力擦了把脸,换了轻快的?语气?道:“我在的?,爹。你好好休息,我守着你。”


    季知达眼皮沉累,用力睁了睁,眸光好似春日的?湖水,荡漾着温柔的?波光。


    他说话的?声音变得极轻,自己是不知晓,平静与他交托:“我儿,我年轻时太过意气?,你两位兄长都随了我性情。你大哥被胡人所虏,用马匹拖行致死。你二哥困于城内,被敌人砍杀,至今尸骨不齐。”


    季归年睁大了眼,第一次听他说起两位兄长的?死因。


    季知达禁不住又开始落泪,泣不成声道:“我曾同他们说,细数人世光阴,即便长寿之人,也不过三万余日。蹈节死义,快哉杀敌,就不算白活。


    “可都是年轻的?儿郎,哪能?真不怕死?我愧对他们,每年清明最怕去给?他们上?坟,怕他们死后?还在怨我。如若死的?是我也好,可我偏生命硬,活至今日……你往后?记得替父亲去。”


    季归年想打断,叫他莫说丧气?话,张开嘴,还是点了点头?。


    季知达又说:“给?你大哥带壶酒。他死的?时候还年轻,我以前答应过他,带他去江南的?游船上?吹风喝酒,没有机会。再给?你二哥烧件漂亮的?衣服,他最好扮风流潇洒,是个爱美的?人,你可以夸夸他。记得了吗?”


    季归年唇角咬出了血,手背上?全是泪痕,应道:“记得了。”


    “好孩子。爹对不住你,拖累你了。”季知达支撑着抬起手,轻轻抚摸他的?脸,“我最对不起的?是你母亲。你母亲太心?疼了,她纵然理解我的?志向,亦有视死如归的?气?概,胜过许多?人,可忍受不了一次次的?骨肉分?离。她两个儿子再无归期,所以叫你留在身边陪伴。我知道你有未展的?抱负,但你能?不能?,替我照顾好你娘,叫她别那么伤心?了。”


    季归年恐惧道:“我会的?,爹,可娘最挂心?的?是你,你回去见?见?她,才能?叫她不伤心?。”


    季知达听不清他说什么,自顾着道:“你若有机会,就去问问殿下,我季家的?好儿郎们,究竟是为家国而死,还是为君王而死?究竟是为百姓而死,还是为权势而死。我……”


    他后?面的?话没有说出口,可季归年看得出他的?口型。


    他说:我悔啊……


    他说:不值得。


    季归年觉得历万般劫难,受万种苦,都敌不过父亲口中这一个“悔”。一刹那对他心?中那痛至淋漓的?绝望感同身受,连安慰都不知从何落脚。


    这凄寒长夜久得渡不去了,人也不知该往哪里去。


    失魂落魄间,甚至不知该怎么活。


    “三哥。”


    季小郎君听得一知半解,爬过来跪在二人身边。用手扯了扯季归年衣袖,见?他木然坐着,眼中失了神?采,吓得大哭,又贴到父亲耳边问:“爹,你什么时候好起来?”


    季知达忙说:“爹就快好起来了。你要?听你娘和三哥的?话。”


    季小郎君瞅一眼三哥脸色,憋住了要?说的?话,爬到父亲身边,依偎在他怀里。


    父子二人紧紧抱在一起,在阴冷狭小的?牢狱中取暖。


    多?年过去,那种自骨髓深处刺穿的?冷意依旧刻骨铭心?。


    “我当年只有十七岁。”青年说得缓慢,停顿下来,觉着这句话像是在为自己开脱,又自嘲笑道,“师姐十七岁时已经?离开不留山,独自闯荡江湖。我两位兄长也已在边关建功立业。可我不行。我受双亲庇佑,习武学?艺,除了一身拳脚,属实没什么用处。遭逢这番变故,才有了些许长进。”


    宋回涯想着自己,离开不留山前,也未比他好上?多?少


    ?。这种长进,若是可以,不要?也罢。


    她听得沉默,放下手中长剑,收回鞘中,不合时宜地问:“你有三个兄弟?”


    青年摇头?,说:“我小弟其实不是我娘亲生,只是没人知道。上?面原本还有两位姐姐。边地不大太平,北面二十一胡,常年有胡人在外骚扰劫掠,一旦冲破城关,守将的?家眷都难逃羞辱。我父亲不敢将她们留在身边,出生便送走?,请故友照看。如今都已经?成亲了,夫家也是温厚的?良善人,想必还不知道自己有这一段身世。也不必叫她们知道,多?担这份恩怨。”


    宋回涯拍了下腿,惋惜道:“可惜了,应该将高成岭那祸害留给?你杀,叫他兄弟抢了先手。”


    “杀他一个,不解我恨。害我季家家破人亡的?,又哪里是他?”青年目光没有焦距地落在远方,眼底烧着隐忍的?怒火,“高成岭不敢直接杀人,只能?假意押送我们回京受审,想叫我们死在路上?。看顾的?除却几名?官吏,还有一行江湖人。其中一个是高清永身边最凶的?那条狗。那杂种本是蠡族第一勇士,族人被灭后?,独自在北面流荡,靠着袭扰其余各族讨活。不知怎么被招揽到高清永手下,摇身一变,成了大梁人。那次随高成岭一同来的?越州,正是防备有人出手相救,好顺藤摸瓜,一网打尽。”


    宋回涯听他说到这里,也有些想起来了。


    当年她一面为师长报仇,一面躲避谢仲初的?追杀,过得朝不保夕,惶惶如丧家之犬。一日忽然收到魏凌生的?急信,不明不白地叫她往越州去,她便背着剑一路向南。


    旱情波及不止一州之地,别处灾情更甚,惨烈些的?城镇甚至死伤殆半。


    宋回涯一路行来,见?到许多?空荡了的?村庄,大多?人去楼空,有些推门进去暂宿,还能?撞上?自缢在房梁上?的?尸首。该是过不下去,自己求个痛快。


    凡是横死在荒郊野外的?,她顺手都会给?葬了,如此生死到头?也算有个归宿。只是漂泊的?日子太久,剑下杀的?人太多?,睁眼时总有片刻的?恍惚,分?不清是醒是梦。


    她不是一直那么的?矢志不移。日日枕戈待旦,如履薄冰;夜里与死人相伴,无所依托,叫她觉得累了。


    听着世人的?谴责与诋毁,时常也迟疑,她是不是真的?杀意太盛,罪孽滔天?


    走?的?路上?,南方终于下雨了。


    这场大雨来得太晚,可下得尽兴。好似积攒了数月的?雨水要?在一日间全部?倾倒出来。


    干涸龟裂的?土地上?漫起了水,枯萎的?植被复又茁壮挺立,农户跪在田里失声哭泣。


    山上?埋得浅的?坟墓也被雨水冲开,露出下方瘦骨嶙峋的?腐烂尸体,随着泥流朝山底滚去。


    山脚外四五里处的?一家客栈,宋回涯遇到了押送的?队伍。


    彼时她正坐在客栈里吃饭,就见?一伙人顶着大雨朝这边赶来。


    囚犯中的?一名?老者已病得直不起身,全靠边上?的?青年搀扶才能?蹒跚行步。随后?紧跟着十来位案犯的?家眷,形容憔悴,脚步虚浮,可见?来路上?吃过了苦头?。


    队列的?后?方,隔着数丈的?距离,又坠着一群人。鱼龙混杂,不知是什么来路。


    有的?衣不蔽体,像是逃荒的?流民。有的?背负行囊,像是奔走?的?行商。还有的?高大威猛,像是游历的?侠客。


    负责押送的?官吏连同一群武夫抬步走?进客栈,敲敲柜台,喊着让店家上?酒。


    老者意识迷离,跟着想要?进去,尚未迈过门槛,被随行的?官吏返身抽了一鞭。


    那恶吏指指门前一块空地,叫他们坐在雨中等候。


    掌柜的?殷勤上?前招呼。


    伙计匆忙拿起一壶酒,走?到宋回涯的?桌前,朝她手里塞,给?她使?着眼色,示意她赶紧走?。


    见?宋回涯坐着不动,甚至不加掩饰地打量起墙边说笑的?那群人,伙计满脸愁苦,小声提醒道:“这位姑奶奶啊,这地方你还敢待?不见?那些人都躲在外面吗?快走?吧!”


    宋回涯抓起桌上?兜里,接过酒,随意丢下钱,起身离开。


    她没有走?向远处的?人群,出了大门后?,借着轻功飞身翻上?屋顶。


    客栈内说话的?声音陡然小了下去,几人仰头?朝上?查看,片刻后?才又若无其事地继续闲聊。


    宋回涯盘腿坐下。戴着的?斗笠挡不住瓢泼的?大雨,冰凉的?雨水透过孔隙,从她额角成串滑落。


    她将剑平放在膝上?,听见?客栈内传来几人狂放的?笑声。


    “那老东西要?死了吧?我刚才看是快没气?了。”


    “那老头?命大着呢,刚出城门的?时候,我就以为他要?死了。这一路苟延残喘,捱到现在。”


    “我看就是命太硬,才克死他一家老小。怎不干脆死在战场上??好歹还能?赢个身后?名?。”


    “他哪是命太硬?分?明是脑子太蠢。否则岂会为了几个贱民,众目睽睽之去杀我们郎君?”


    “客官,菜来咯!”


    推杯换盏,谈笑风生。


    “一帮流民是浆糊做的?脑子,叫季知达收买了人心?,跟着也就罢了。那群练过几下拳脚的?莽夫也赖在后?头?是打算做什么?”


    “这群人,自称是武林中的?豪杰义士,实则不过是冥顽不灵的?贼寇余孽。嘴上?说得漂亮,可全无胆量,只敢做缩头?的?王八,在后?面跟着看着,图个心?安。你问他们是否要?为季氏鸣冤,他们是不敢承认的?。”


    “这江湖早已没了骨头?,他们要?看,就由着他们看。若真敢出手,还能?趁势敲打他们一顿,叫他们认清自己身份。莫起不该有的?心?思。今日刘大哥在,何须理会他们?”


    “季知达若能?同他们一样识时务,我等又何必白废这番功夫?”


    一群人鄙夷大笑。


    宋回涯衣衫被淋得湿透,望着延绵万里的?烟雨,劝说自己该走?了。她已麻烦缠身,别又添一道重罪,落个四面楚歌。


    她垂下眸光,见?到羸弱的?老者躺在地上?,疼得蜷缩成一团,抱紧手臂,嘴里不住喃喃:“下雨了……下雨好……”


    青年跪在他面前,用身体为他挡雨,表情悲凉地看着他阖上?眼睛。


    后?面的?妇人怀里抱着个半大的?孩童,柔声叫了句:“老爷?”


    片刻后?听不到应答,停了呼唤,将脸与怀中的?小童贴在一起。


    沉重的?锁链随几人手脚晃动发出琐碎的?响声,后?方的?亲眷抱在一起发出凄婉的?呜咽。


    “季叔若是反贼,那季叔救下的?人算什么?穷人就不算大梁的?子民吗?”


    “老爷何苦做这官啊?白白送死,也无人怜他。”


    “此去几百里路,哪里能?走?得到?”


    几人对着后?方的?流民摆手道:“走?吧,你们都走?吧,跟着有什么用?他们杀人如割草,惹怒了他们,也只是多?一个与我们陪葬。”


    宋回涯摸着自己的?剑,又低头?闻了闻发苦的?酒,觉得自己也该走?了。


    她跳下房顶,不急不缓地迈步,路过那群愤愤不平的?看客时,偏过头?,诚心?问道:“你们跟在这里,不是要?救他们吗?怎么不去?”


    一青年义愤填膺地骂道:“高家人着实可恨!上?贪下奢,排除异己,心?狠手辣,天下全凭他们一手遮天,莫非没有公理了?可悲啊,天下再没有几个季太守这样的?好官了,连他也受那奸臣残害……”


    “所以,”宋回涯的?斗笠滴着水,一字一句问,“你们怎么不去?”


    对方很是诧异,这才认真审视她,满脸写着“大言不惭”四字:“他们是朝廷的?人,是官府的?人!怎么能?杀?”


    宋回涯说:“你觉得他们错,也不敢杀吗?”


    说话的?人退开半步远离她,惊呼道:“你这人疯了?!”


    宋回涯笑了。


    她想起师父落葬的?那天。


    春日的?绵绵细雨中,她目送师父上?门。随后?一个人坐在山腰的?湖边,抓着竹竿钓鱼。


    宋誓成提来壶酒,与她一道坐着淋雨。


    麻乱的?雨脚不住往她心?里漏滴,宋回涯问:“我能?为师父报仇吗?”


    宋誓成没有回答,只沉闷地喝酒。


    雨势快停的?时候,宋誓成忽然开口叫她的?名?字:“回涯。”


    雨水落在浮萍上?,将一团团圆叶冲散打翻。打向宽大的?荷叶,如蹦玉跳珠一颗颗滚开。


    宋誓成答她:“回涯,这世道烂透了,多?得是为人伥鬼还不自知的?人。


    “他们会将自己的?罪过随意栽到你的?头?上?。有人敢做他们不敢做的?事,那人便是恶。有人敢说他们不敢说的?话,那人便是妖。嘴上?说着为民,可手上?刀杀的?最多?的?便是民。嘴上?谈着仁义,可半句不由人辩驳,用来排除异己的?刀便是仁义。


    宋誓成放下酒壶,目光平静望着远方。


    远处一间简陋的?亭台,亭前的?石阶上?布满青苔,檐角悬挂着一个铜铃,被风吹得清脆作响。


    雨水从空中飘落,落在酒壶上?、湖面中,叫周遭万物都有了嘈杂的?声音,也叫宋誓成的?话在这嘈杂的?生机里变得异常清晰。


    “所以你要?讲道理。这个道理不是为了和别人讲,是为了和自己讲。出剑之前,先问问剑,问问心?,若自己觉得无愧,那便不要?去管世间的?荣辱跟誉毁。万般路皆在脚下。”


    他无波无澜地道:“杀吧。”


    宋回涯举起酒壶,仰头?大口饮尽,砸到地上?,抬手擦去下巴的?酒渍,摘下斗笠。


    也轻声道:“杀吧。”


    第075章 但去莫复问


    季归年小心为父亲整理着碎发, 替他将衣襟抚平,借着雨水擦去?他脸上的泥污。


    不过短短几?日,季知?达的样貌已衰老得难以辨认, 此时没了?呼吸,倒是?神色安详。看?是?走得痛快,并无?太多怨恨。


    季归年的手贴在父亲胸口?, 感?受着他最后的体温。掌心的经脉剧烈跳动, 给他种?父亲还一息尚存的错觉。


    “哒、哒、哒……”


    脚步声带着迸溅的水花,停在他面前。


    紧跟着一把长剑指住他的面门。


    季归年木然抬头,滂沱的雨水接连打进他的眼眶, 又逼得他不得不低下头。


    朦朦胧胧的水雾中,他只看?见对方布满老茧跟旧伤的左手。那只手紧紧握住铁剑,握得指尖发白, 腕部青筋暴突, 依旧挡不住肌肉在小幅抽搐。


    “怎么, 怕了??”宋回涯问,“怕他们怕得站不起来了??”


    季归年将这话听进耳朵里, 心中惨怛至极, 一时间生不出任何?的悲欢喜怒, 七情六欲仿佛都烧成死灰, 随风湮灭了?。见她手抖得这样厉害,甚至想跟着嘲讽一句:你才是?怕了?吧?


    客栈内的官吏见有?异样, 已相继抄起武器冲出门来。只一刀客岿然不动,气定神闲地坐在窗边,抽出筷子, 端过桌上那碗热气腾腾的面条吃了?起来。


    宋回涯未有?回头,将手中斗笠横掷过去?。


    冲在最前方的壮汉未及躲避, 气血受内力冲撞翻涌上来。


    边上的武者一手按在他后心,稳住他的身形,抽刀将斗笠劈作两半。而宋回涯的剑已先一步顺着他喉管割开。


    血液泼在季归年的脸上,温热的触感?叫他打了?个寒颤。他深吸一口?气,血水顺着大?雨冲进他的嘴里。


    咫尺难辨的冥晦光色中,风雨仿佛无?边无?际,却有?一把劲锐的长剑割裂了?茫茫水幕,断开这场凌冽威逼的暴雨。


    宋回涯的剑已换到右手,左手依旧颤得厉害。


    季归年看?着,呼吸变得急促,人好似又活过来。


    刀客端起面碗走到门口?,全当眼前这一幕幕是?下饭的酒菜,看?得津津有?味。


    季归年从地上爬起来,喘息中听见了?自己?的心跳声,全身蓄力朝一名差吏扑去?,横过手臂,用铁链挡住敌方的砍杀,趁机腾挪至对方身后,勒住他的脖颈。


    多日粒米未进,季归年的手脚虚软得像是?没了?骨头,被那差吏带得摔翻在地,只凭着一股劲咬牙坚持,直至将那差吏生生勒死。


    他捡起地上的刀,回头看?见一众亲眷写满惊恐无?助的脸。走了?两步,又转回去?,解下差吏腰上的钥匙,跪在地上,去?解身上的铁锁。


    刀客喝完最后一口?面汤,从腰后抽出兵器,冲入雨中,身形骤然拔高,带着凌厉的冲势,好似千斤重?的巨石朝宋回涯砸了?过去?。


    宋回涯几?乎难挡他的威猛,只是?一剑就落入下风,连战连退,只能借着身法勉力支撑。


    刀客亦不深追,收了?攻势,左手托住刀身,似在掂量宋回涯的斤两,末了?笑着评点道?:“你的剑法还算不错,可惜杀的人不够多。剑这样的兵器,唯有?人命才能磨砺出它?的锋利。你光是?逃,有?什么用?”


    刀客说?着抬起一手,带着不可一世的盛气,嘉许似地道?:“你这般年纪,能有?这样的身手,配叫我知?道?名字。说?吧,你叫什么?”


    “不留山。”宋回涯扼着隐隐刺痛的手臂,字正腔圆地回道?,“宋回涯。”


    “不留山原来还有?余孽在?”刀客佯装惊讶,“你师父、师伯,都已经死了?,满门覆灭,仅留下三个乳臭未干的黄毛小儿,也敢这等猖狂?”


    宋回涯全然没有?自己?不敌的惧意,也笑问道?:“你怕了??”


    “我怕?哈哈!”刀客捧腹大?笑,眼神怜悯,加重?了?语气讥诮道?,“你配吗?”


    宋回涯望向?自己?的剑,说?:“我的命就悬在剑上,活一日也好,十年百年也罢,都是?自己?博来的。死在何?处,死在何?时,我不在意。大?梁疆土,万里云山,哪里都有?我不留山前辈的尸骨,皆可做我的葬身地。你呢?”


    宋回涯说?着笑意愈盛,扬起脸,眸光烁亮,气势如虹:“你若不能将这天下都杀绝了?,总会有?我这样不怕死的人,等着取你的命。你敢日日将自己?的脑袋悬在梁上吗?”


    刀客唇角上扬,眼底却无?笑意,只蕴藏着阴狠的厉色,目光极具侵略性地落在宋回涯身上,似是?在考量该先砍下她哪只手脚,好慢慢折磨。


    季归年一瘸一拐朝他们走来。宋回涯目不转睛地盯着刀客,抬手轻挥,语气不善道?:“滚。少废我口?舌。”


    季归年犹豫一瞬,再次转过身去?。


    后方的游侠们见宋回涯率先出手,且顶住刀锋。一群人应声而散,唯恐牵连,也有?一群人蒙住脸孔,上前搅乱战局,为季氏挣来时机。


    现场打杀声一片。


    季母解开了?铁锁,拿起刀,踉跄着去?后院牵出一匹马。客栈的伙计不敢阻拦,早已埋头躲进柴房。


    季母抱起幺儿,捧着他的脸,情意绵邈,满含不舍地低语道?:“我儿,我宁愿你做一个凡庸的痴儿,也不要学你爹,说?什么碧血丹青,他……”


    季母终是?不忍再说?下去?,最后怀抱着幺儿片刻,将他推离开来,痛哭道?:“走吧,我的四郎。走吧!”说?罢将人甩上马背。


    季小郎君死死拽着她的手不肯放,大?哭道?:“娘,那爹呢?!”


    季归年跪在地上,朝着父亲郑重?磕过三个响头,再也不看?,眼眶血红地背过身。


    他要送母亲上马,季母只摇头。边上叔伯推来一女童,恳求道?:“也带她走吧!”季母便将那孩子也扶上马背。其余成年人则朝着不同方向?,各自奔命。


    妇人对着季归年说?:“今日离去?,若能留得命在……”


    她想叫儿子天高水阔,走得越远越好,离了?这片天,不必再回来。可临到嘴边,那呛喉的悲楚涌了?上来,到底是?不能甘愿,脊背颤抖着咆哮道?:“回来给你爹报仇!杀光了?那帮崽种?!”


    季归年最后看?一眼母亲,点了?点头,狠下心肠,跳上马背,策马离开。


    妇人再无?牵挂,释怀一笑,举刀杀入乱战。


    宋回涯与那刀客缠斗数十个回合,几?度被逼至绝路,身上多出数道?口?子,皮开肉绽。疲累加伤病叫她难以为继,只一股强烈的求生之意叫她屡次化险为夷。


    其余侠客见她已是?强弩之末,担心引火烧身,跟着觑机离去?。


    宋回涯飞身欲往西逃,刀客穷追不舍。她一脚蹬上路边老树,内力震得万叶齐声,枝叶上挂着的丰沛雨水尽数化作水箭朝下方射去?。


    刀客下意识闭上眼睛,抬手挥挡。宋回涯一个鹞子翻身,执剑从高处刺来,在他眼角到下巴划出深深一道?。


    刀客怒叱一声,捂住受伤的眼睛,要拦宋回涯去?路,背后又传来另一道?呼啸的刀风,他凭着直觉反手杀去?,不料判断失误,对方那刀却是?正正砍在他的手上,立即将他手指削去?一根,佩刀跟着甩飞出去?。


    刀客勃然大?怒,全力拍去?一掌。


    宋回涯冲入侧面树林,最后回头扫过一眼,就见妇人仰倒在地,一头长发散在雨水之中,身下鲜血团团晕开。她睁着眼,朝季知?达的方向?伸出手。


    也是?一个铁骨铮铮的英烈,只是?没几?人知?道?她叫什么名字。


    ·


    “宋回涯十四岁就开始杀人了?。离开不留山后,她再无?一日安宁。”


    高观启的睫毛上沾着碎雪,对着面前的少年缓声道?:“死在她手下的亡魂铸就了?她响彻武林的威名,想必她自己?也数不清自己?究竟杀过多少人。当时她就知?道?自己?为何?要出剑了?吗?我猜她该是?不知?道?的,毕竟她又不是?什么生而知?之的圣人。”


    “她只是?想活着。有?人来杀她,她便也杀别人。所以逢山开山,遇神杀神。”


    高观启踩着石阶,又往上走近两步。


    “当年我父亲连她的名字都不记得。只说?这个人,杀可以,不杀也可以,是?个不值得他放在心上、比路边野狗还要卑贱几?分的小杂种?。即便不去?管她,不定什么时候就会死在哪处阴沟。可人还是?要杀的,因为他不容许这样一个大?逆不道?的贱民活在他脚下。谢仲初这件事情没做好,打断她一条手臂算什么?当初就不该放宋回涯离开不留山。”


    对面少年哼出一气,鼻腔间发出声短促的嘲笑。


    高观启不以为意,笑容中露出片刻的回忆神色,说?:“我也曾有?机会可以杀了?她。我第一次见到宋回涯的时候,她正抱着剑坐在一棵枣树下。救出你季氏一家后,她连逃跑都没了?力气,摘了?几?颗枣子才吃到一半,就熬不住睡着了?。我刚一靠近,她便拿剑对着我,连我是?谁都没看?清,就要杀我。片刻后才又懊悔,仓皇不宁地逃了?。”


    高观启的脸被雪光照亮,沉思着道?:“我是?该杀了?她的,可我当时看?着她的表情,觉得她真是?可怜啊。杀人杀得太多,连手里的剑都看?不清了?。既不贪生,也不畏死。


    “那时我相信我父亲说?的话,过不了?多久,宋回涯就会死在某处无?名的街巷。届时最后一个记得她名字的人,不定还会是?我。”


    高观启摇了?摇头:“然后呢?多年过去?,我父亲再提及她,次次都恨不能将她诛而后快。”


    他站到了?石阶的最高处,与老儒生相对而立。


    山上的云好似被冻住了?,任寒风肆虐也凝结不动。


    老儒生心慌,大?声掩饰道?:“我比你了?解宋回涯,你说?这些废话有?什么用?”


    “我只是?想告诉小郎君,人事万物的兴衰迭代,从没有?不流血牺牲便可以达成的。你只恨,旁人不会将你放在眼里。你想退,他们不会容你高枕无?忧。只有?杀,才能杀出道?来。”高观启目光灼灼地盯着少年,声音字字清晰,“小郎君,莫非不想为季氏满门的冤屈讨一个公道??莫非真不想亲自问一问那高堂座上人,配,还是?不配?”


    老儒生见少年沉默不语,知?他心中动摇,情急喊道?:“他是?要你去?送死!当初你拜我为师的时候,说?过自己?无?父无?母,无?挂无?碍的!宋回涯也向?我再三保证,说?你与前尘再无?瓜葛!这世上聪明人多得多,哪里再需要添你一个?”


    高观启哂道?:“魏凌生就是?因为这般天真,信了?世上能说?得通道?理,所以当初才害得自己?跟宋回涯险些命丧黄泉。他难得几?次妇人之仁,都叫他铸下大?错。‘天不再与,时不久留,能不两工,事在当之。’,先生想徐徐图之?世上何?来第二次机会?”


    他转向?老儒生,奇怪道?:“当初宋回涯是?怎么中的毒,魏凌生又是?怎么受的伤,老先生不会不知?道?吧?”


    第076章 但去莫复问


    付有言偏过脑袋细听, 老儒生却不言语了。


    亭间忽起大风,刮得盆中?星火飞腾,点点沾在青年的衣服上?。


    付有言手忙脚乱地按住即将飘走的纸钱, 又被那扑面而?来的灰烬与浓烟熏得鼻眼发红,咳嗽不止。


    清溪道长把着拂尘信手一扫,那些?被风卷得四散的烟灰随他动作打着旋儿, 又乖乖飘回了火盆里。


    付有言朝他微微欠身, 老道慈和问道:“亭台里风恶积寒,小友为何不在灵堂前烧纸?”


    付有言的视线游向山间,手中?整理着纸钱, 腼腆笑说:“我爹葬在下面呢。我是想?告诉他一声,我娘过去?找他了,请他早早来接一路, 别?叫我娘觉得害怕。”


    “原来如此?。”清溪道长点了点头, 顺口搭了一句, “宋回涯也是个少孤之人?。”


    付有言听他语气,似与宋回涯旧日多过交情, 遂小心翼翼地询问:“请问前辈, 宋回涯究竟是怎么中?的毒?”


    清溪道长问:“小友知?道多少?”


    付有言老老实实地说:“我只听我娘偶然提起过, 说宋回涯当年中?过一种无?解的奇毒, 她师弟为她四处寻药,后来也好了。”


    也正是因?此?, 付丽娘才一直深信,高清永的手上?许还握着能治他病的良药,是以多年任其驱遣, 苦守木寅山庄,不敢二心。


    清溪道长没有直白回答, 垂下视线,慨叹道:“世人?都说,宋回涯年少行事太过张扬,没学会几个道理,先?逞出一个‘勇’字。出门杀人?也敢乱报自己的名姓。才二十来岁又闯下一桩大祸,劫了朝廷的要犯。遭什么罪过都实属应当,九死?一生也算不得惊险。”


    他顿了顿,怜惜道:“其实,我倒是能理解一些?她当时的糊涂念想?,多是不想?坠了不留山的声名,觉得便是叫她一人?受千夫所指、担尽恶名,也好过宋氏兄妹自此?销声匿迹、再无?人?知?。”


    清溪道长的神情有片刻的失神,眼神缥缈空虚,触绪而?悲,感怀唏嘘:“我只道听途说,也能猜到?,她那些?年里过得凄楚飘零,备尝艰辛。我那两位朋友若是还在,单只见她远行他乡,独自一人?走这风雪茫茫的山路,想?必都是要心疼落泪的。哪里敢想?她离家后吃过多少苦?又岂是区区‘寻常’二字可?以潦草说道?”


    付有言刚平复的心绪又叫他三言两语给勾起,黯然心伤中?掩面而?泣,不停拿衣袖擦去?眼泪,只觉心中?的惨痛抑郁如何也挥之不去?。有为宋回涯的,也有为自己的。


    清溪道长朝他伸出手,付有言深吸一口气,控制了呼吸,恭敬递上?一沓黄纸。


    青红色的火焰点燃纸张的一角,熊熊往上?燎烧。


    “宋回涯中?毒,就在当年劫囚之后。魏小友有句话说得极对,入局的人?都是罗网下的鸟,天空再高再寥廓,与我等而?言,也是无?处可?逃。”


    清溪道长说着松开手,眸色幽深地看着最后一团明净火光,飘飘落入下方未灭的烬灰中?。


    残余的花火在一片碳黑中?星星点点地闪烁。


    ·


    越州,春末,夜深。玉盘似的明月挂在西流的星河上?。


    为季归年引开大半追兵后,宋回涯脚步沉重,拖着剑在荒凉城郊处穿行。循着路边留下的信号,找到?一座寂静的老宅。


    院前的小路已被经年的落叶掩盖,宋回涯仰头看了眼上?方新挂起的灯笼,没有敲门,直接从墙上?翻了进去?。见主厅灯火通明,径直推门而?入。


    屋内坐着一老者,正就着烛火查看手中?信件。见她出现,将东西收入怀中?,起身叫了一句:“宋姑娘。”


    宋回涯识得这老翁,当年常往不留山上?送东西,后来又亲自接走魏凌生,是她师弟最倚重的一位长辈。


    “严老。”宋回涯略一颔首,声音沙哑地问,“我师弟呢?”


    她将剑放在桌上?,单手拎起茶壶给自己倒水。


    怕叫那帮江湖人?追上?,这两三日里她昼夜不停地赶路,只吃过几个野果,喝过几口雨水,现下饥饿交迫,一时竟连个茶壶也拿不稳,泼出一桌水。


    严老要来帮忙,被宋回涯抬手虚挡了下。


    她笨拙地翻过茶杯,一连灌了几杯水,火烧似的喉咙也没得到?太多缓解。


    老者立在一边,回道:“郎君方才出去?了。”


    宋回涯坐了下来,一手仍按着自己的剑,问:“师弟急找我来,是出了什么事?”


    老者背对着她,似在朝门外张望,说:“郎君是想?请您帮忙救个人?。越州太守旧日曾是将军部属,与将军交情笃深,待郎君也颇为亲厚。这次是受了无?妄之灾,叫奸人?迫害,怕是去?不到?京城受审。郎君不忍他戴罪屈死?,请来几十名好手,想?请宋姑娘也来帮忙,先?护得季公平安。此?事不便在信上?详说,所以领我亲自来了趟越州。”


    宋回涯对朝堂上的风起云涌不甚清楚,只知?道魏凌生的父亲曾在边地戍守多年。可惜他报国雪耻的志向不与先?帝相投,屡屡犯颜切谏,引得君臣深怨。战死?沙场后,子女也无?有立足之地。


    魏凌生落草江湖,几经起落,最后迎他回去?、为他平路的就是昔年那群父亲的兄友。


    这样?想?来,高清永要杀季知?达,未尝不是要败魏凌生的人?心,掘他的根。


    宋回涯猜测他们要救的就是自己路上劫走的那伙囚犯,正要说季知?达已经死?了,张了张嘴,发现喉咙一阵刺痛,出不了声。


    她抬手摸向脖颈,才惊觉自己手指已然僵直,四肢沉甸甸的,难以动作。


    老者这时转过身来,垂下两手,目光复杂地望着她。


    宋回涯知?他投毒,却已看不清他的表情。视线内的事物皆带上?浓厚的重影,不过眨眼之间,便彻底陷入黑暗。


    宋回涯顺着人?影所在疾速刺出一剑,不出所料落了空,腹部随即受人?猛踢一脚,朝后摔去?,砸在墙上?。


    她以剑支撑,试图起身,奈何四肢百骸有如钝刀在割,骤一催动内力,喉间便不住呕血。


    她另一手搭在膝上?,抹去?唇角的血。心绪一片苍白,只道自己怕是要死?了。


    总将不怕死?挂在嘴边,末了当真死?得如此?落魄,果然有些?事是说不得的。


    宋回涯自嘲作乐,思绪百转,又听见外面传来脚步声,紧跟着是严老一声叱喝:“别?过来!”


    “师姐?”


    魏凌生的声音听起来远得有些?模糊。


    宋回涯侧过耳朵。察觉严老两步靠近,抽出把短刀,抵在她身前。


    她鄙夷轻笑,一把握住刀锋,毫不犹豫地往心口推去?。手心登时被利刃割破,血流如注。


    那伤的仿佛不是她的血肉。她面上?不见疼痛,只有叫嚣似的傲慢跟嘲弄。用肉体凡胎生生逼得对方手中?铁刃发怯,慌乱地要往回抽去?。


    “师姐!”魏凌生急得嗓音变了调,颤声乞求道,“不……不要。”


    宋回涯双目分明已盲,可?布满血丝的眼睛斜斜向上?,却仍有种猛禽紧盯着猎物的凶残与冰冷。映着烛光的漆黑瞳孔,好似被人?额外点过一笔,亮得慑人?。


    听着魏凌生温言劝哄,好半晌才有了反应,缓缓松开手。


    伤口已是血肉模糊,宋回涯攥紧手指,泰然自若地将血擦在衣服上?。


    “师姐……”


    魏凌生浑身的血液好似被冷水浇透,霎那间心灰意败,什么志求意气都被疲惫压熄了。他转向老者,嘶哑道,“严叔,我猜过许多人?,唯独从没想?到?你?会叛主。”


    他嘴唇翕动,甚至问不出“为什么”三个字。


    严老见他面容悲戚,竟先?抑制不住哭了出来,老泪纵横道:“我太失望了,郎君。我再等不了。”


    魏凌生惨笑道:“你?要杀她,不过也是为杀我。何必多余牵连我师姐?”


    严老闻言,却好似叫人?踩中?痛脚,激动指着他吼道:“我就是恨你?如此?!你?不要那些?慈悲,别?守着你?那些?仁义了!”


    严老捶胸痛呼道:“当年将军若不是被胡人?困在边地,不敢抽兵回京,如今谁主天下尤未可?知?。先?帝分明是窃国之贼啊!好不容易熬到?那贼人?死?了,他儿子登基,比他还不如!左右摇摆、蠢不自知?,偏偏又喜自作聪明、挟势弄权。他从来防备忌惮你?,可?你?呢?只你?还顾念那点兄弟情谊。对他悉心教导,为他除残去?秽。若是有用,将军不至于枉死?!当年我劝将军别?退,他不听我,如今你?也一样?!为何你?不能同高清永那般狠下心肠?总有人?要死?的,可?这毒疮得剐啊郎君!纵是削下肉来,几万、几十万,也得剐啊!殿下!”


    魏凌生听得呆住了,讷讷道:“所以你?信高清永?你?怎会信他的鬼话?他手段如何酷烈,他的私心你?瞧不见吗?”


    “我不管他私心如何,他愿意北伐。”严老强忍住抽噎,声音随追思柔软下来,“我儿想?家了。那么多死?在光寒山下的将士,该回家了。”


    屋外传来连天起伏的冲杀声。刀剑相击的锵鸣声好似疾风骤雨弥漫四野,听得人?心生恍惚。


    护卫拉住魏凌生,神色紧绷道:“殿下,有刺客,我护你?先?走!”


    说罢又扭头对严老苦口劝说:“严叔,拿出解药吧。你?与宋大侠又无?冤仇,没有非杀她不可?的理由。”


    “开弓哪来的回头箭?我没有解药。这药本是给郎君准备的,她来巧了。”严老苍衰的脸庞露出个苦不堪言的笑,“今日郎君若能留得命在,也请记住这个道理,一念疏忽,是错起头。”


    魏凌生执拗地站定不动,宋回涯又忙于调息压制毒性,院内兵器交奏声愈烈,护卫无?可?奈何,只能杀出门去?,拦住外面的刺客。


    “究竟是谁有错?!”


    魏凌生面上?肌肉痛苦得发抖,深深凝视着面前这位亲如父兄的长辈,咬牙切齿地道:“高清永或许曾也是个有进取之心的肱骨。可?是自先?帝去?世,他独握权柄,一切都变了!他只想?谋他高家的基业,再不管大梁的死?活!只这次灾祸,死?了多少百姓,充他一人?家财?”


    严老神色已近癫狂,一字一句地争辩:“自古变法者,皆不善终!没有权,如何变得了法?可?若要变法,何人?会让你?谋权?仁义道德,能叫多少人?敢舍命追随你??天下又有多少寒窗苦读的有为之人?,可?以无?畏功名利禄?光凭良知?,你?想?从庙宇之上?将他们拉下来?光凭抱负,你?想?叫将士横戈跃马收复失土?不可?能。要钱!要成山的金银!谋身与谋国,只能二择其一!你?什么都想?两全,不过是痴人?说梦啊……”


    魏凌生崩溃大笑起来,笑得泪流满面,痛彻心扉:“荒唐,太荒唐了!”


    严老也跟着苍凉哭嚎起来:“哪里还有路?还有哪条路?”


    他抬起染血的刀,颤颤巍巍地指向魏凌生,低声道:“对不住了,郎君。”


    他刚决绝地狠下心肠,欲要动手,角落的宋回涯如鹰隼突起,两手执剑,朝前一送。


    剑尖刺穿他的胸膛,又沉闷拔出。


    严老低下头,怔怔看着衣襟上?飞速晕染开的血渍,丢下手中?短刀,捂着伤口前行两步,再无?力支撑,直直栽倒在魏凌生跟前。


    “严叔……”


    魏凌生虚脱地跪到?地上?,探手摸向严老的脸,心中?浓烈的爱恨与刺骨的仇怨,这一刻都化?作一潭死?水,平静下来。他低声轻语地问:“你?怎么不信我?严叔,我答应过的,叫大梁再不受胡人?欺负。你?怎么不先?问问我?”


    “我怕……”严老望着结有蛛丝的屋顶,没有焦距的眼神中?最后流露出的是遗憾与不舍,嘴里呢喃着答他,“我怕呀……”


    一次又一次,一年复一年,等得怕了。不知?大梁的笛声,何时才能传过光寒山。


    宋回涯粗重喘息,受毒性侵蚀,耳边杂音渐重,听不清人?语。她担心自己很快五感尽失,不敢再多停留。站稳身形,拍了拍边上?的桌子,示意魏凌生先?同自己走。


    她用双手摸索着方位,可?目视处的一片漆黑叫她无?所适从,一脚撞上?横翻在地上?的木凳,刚要发怒,地上?青年倏然跃起,朝她冲来,抱着她的肩膀转了半圈,将她护在身前。


    从窗口潜入的刺客一掌正正拍在魏凌生的背上?。


    紧随而?来的护卫凄厉喊道:“殿下!”


    魏凌生闷哼一声,软绵绵地滑倒,喉间涌出热流,呛得他声音细碎:“师姐……”


    宋回涯心生悚怖,听见刺客被护卫击毙,蹲下身去?摸魏凌生的手,将人?揽进怀里。


    她碰到?了师弟的脸,触感一片潮湿,不知?是血是泪,手心那道未愈合的伤口跟着抽痛起来。


    魏凌生的下巴靠在她肩上?,一身素白的衣衫被染成暗红,反手抱住宋回涯,嘴里问着没结果的话:“师姐,我已经谨小慎微,为何还是犯错?”


    纷乱的争斗将门外悬挂的灯笼打落下来,风穿堂而?过,吹得宋回涯脊背发凉。


    魏凌生两手抱得很紧,意识开始涣散,在她耳边语无?伦次地道:“师姐,我也怕……什么都怕,唯独一样?不怕……你?知?道吗?”


    宋回涯知?道他要说什么——他最不怕死?。


    她深谙这种恐惧。师伯死?后,她日日夜夜都在担惊受怕。因?她别?无?退路,再输不起了。全念着师父、师伯的嘱托,当作生死?徘徊时救命的浮草。


    但魏凌生不能辜负的期许又有多少?字里行间都是惊心动魄的莫大恐怖。人?人?都催着他走,要他拿出一副铁石心肠,去?应对刀剑凿磨。


    魏凌生不知?疲倦地叫她,听不见应答,可?怜慌乱地求:“师姐,你?为什么不应我?”


    唯有宋回涯会对他说,“师弟,我在。”


    “师弟,你?若需要,师姐总是在的。”


    “有我在,没人?能杀得了我师弟。”


    “别?怕。”


    魏凌生的眼泪沾到?她的脸上?,乱七八糟地说道:“若是可?以,叫我去?换师姐,我也是愿意的……你?该不信……你?生我气了罢?我回不了头……”


    “师姐。”他昏昏沉沉,忘了自己身在何处,万念俱寂前,只记得说,“救我……”


    宋回涯的视野暗无?天日,耳边是无?数人?重叠的喊叫,可?能叫她听清的,只有魏凌生口中?反反复复的“师姐”。


    对方紧紧抱着她,边上?几人?来掰他的手,要带他走,也不肯松开。


    仿佛一条命只系在她身上?,是无?际汪洋里握着的最后一丝牵挂。


    第077章 但去莫复问


    大雪笼罩的废屋中, 宋知?怯往自?己身上盖了两件衣服,躺在角落,四仰八叉地睡着了。


    她嘴里打?着轻微的鼾声, 一口气?没喘过来,被自?己的呼噜惊醒,闭着眼睛嘟囔两句, 翻了个身又继续睡。


    宋回涯坐在门口, 侧身望着自?己徒弟。柔和的雪光照得她瞳孔澄净如水,可眼神却有些晦涩难懂。


    她转回身来,视线低落在自?己的手上, 手指曲张,握紧又松开?,思绪涣散地飘着。


    她想起当初在盘平城里见到魏凌生时, 对方脸上那种深重切骨的落寞, 此刻多少有所感悟, 觉得不?该对他说那些绝情的话。该是?真叫他伤透了心。


    听?着身边人也久久沉默,略显凝重的表情中是?几番欲言又止的紧张与拘束, 宋回涯收敛心神, 主?动问道:“阿勉呢?谢谦光为何说阿勉在北胡?”


    “他……”陆向泽的措词变得非常谨慎, 语速放得很慢, 委婉答道,“师姐该是?知?道, 大梁边境,鲜少安宁。关外常年兵荒马乱,胡虏彼此征伐残杀, 分分合合,屡有翻覆。


    “而今最?为势盛, 霸占大梁北面疆土,立国称帝的,是?一道不?清来历的混血异族。此人勇猛英毅,尽杀异己,逼得周遭部族臣服归降。自?称有我大梁的血统,说年幼时曾随汉儒求学,所以辖下也说汉话、写汉字,德行教化皆与我大梁相似,国号为宁,所谋甚远。


    “宁帝共有七子,其中幼子是?与大梁一叛臣之女所生,出生起便?被留在北章城,由生母照养。多年前,师兄意外寻到个小子,与那小杂种长得起码有九成相似,真是?天降良机。于是?筹谋布局,将人送去北胡,教他学习当地的风土人情……”


    陆向泽七弯八绕地说了许多,才终于提到阿勉。


    “师姐辞别之后,阿勉与师兄生了嫌隙。师兄也担心留他在身侧,无暇时时看顾,恐防不?了贼人暗算,便?将他送去与那少年相伴,顺道请他帮忙看顾,谨防差错,也算是?给他指了事做,不?至于胡思乱想。”


    宋回涯听?得无端浮躁,按捺住了没有催促,只沉沉吐出一口浊气?。


    陆向泽停顿稍许,续道:“此事仅有寥寥几人知?晓。严老叛主?时,曾与高清永隐晦提过一二。虽未言明,可也叫高贼起了疑心。这边师兄一出事,他立马命人将消息传了过去,想试试能不?能钓出鱼来,岂料真勾出了那小子的反心。”


    陆向泽对这段往事不?是?亲历,亦是?听?人转述。道明前因?后,从胸口取出几张信纸,小心展平交至宋回涯手上。


    几页纸张分明年代不?同,俱是?一位名?叫诚文的先生所写。


    最?上方的几页纸已因?折痕撕裂,宋回涯将其铺在膝上,用手压住边角,一行行看了过去。


    信中说阿勉来后,与那少年同吃同住,形影不?离,事事偏袒看护,得其深信。


    诚文先生夸赞阿勉聪慧机敏,谨重严毅,全不?似同龄人那般心浮气?躁,只是?思虑颇多,极少欢颜。


    又忧虑那少年难堪大用,虽温和敬顺,可性?情怯懦,满肚花肠、极擅巧言,几次假意欺瞒被他点破,仍不?知?悔改。当做另手准备。


    一行人沿着光寒山脚的城镇,一路搬迁。白?日念书、晚间练武,还要学习胡族各部的口音与风俗。待时机成熟,扮作行商混入北章,择机行事。


    二位少年平日闭在院中,不?得外出。街巷另外一头的那个小殿下学什么,他们就跟着学什么。


    月初一日,夜近残更,院中众人皆已入睡。少年从床上起身,蹑手蹑脚地穿上外衣,摸黑走?出房门。


    少年刚动,阿勉就醒了,闭着眼睛又躺了片刻,才抄起藏在床底的佩剑,起身追去。


    院中仅有一护卫值守,少年熟稔避开?,猫着腰朝侧面溜去。


    走?到墙边,少年警惕回头张望两眼,搬来垫脚的石块,正要投入夜色自?此远走?高飞,肩上忽而一沉,一双手搭了上来。


    少年浑身打?了个寒颤,回头见是?阿勉,先是?一慌,再是?佯装松弛,扯出个笑脸与他招呼道:“勉哥。”


    阿勉的剑背在身后,神色平淡,听?不?出情绪地问:“你要去哪里?”


    不?等少年找出借口,又说道:“当初是?你自?己立表忠心,郎君几次问你,你都信誓旦旦,才叫你来的。”


    少年握着自?己双手,想到阿勉平日对自?己的宽厚包容,索性?坦白?直言道:“当初我吃不?饱穿不?暖,郎君说能送我一场泼天富贵,我自?然来了。可是?今时不?同往日,我争一争便?能争出道锦绣前程,为何不?争?有的活,谁又愿意死?”


    阿勉的眸光被黑暗削去了三分锐意,闻言并未动怒,也未威逼,只沉稳地说:“郎君为叫你能做这宁国的小殿下,费去多少苦心?你可以一走?了之,那些为你铺路的义士又算什么?”


    少年满脸窘迫,被他盯视的目光看得有些无地自容,不?住朝后慢退,试图与阿勉拉开?距离。待贴住了背后的墙壁,才觉得有些安心,缩着脖子,嘴唇嚅嗫道:“纵是同树的枝叶,还各有枯荣。世道如此,我管不了别人。”


    他侧倚着墙面,一派懦弱无能的模样,无辜望向阿勉,小声说:“勉哥,不?如你跟我一起走吧?”


    阿勉没有吭声,只在暗暗权衡,是否还需带他回去。


    少年见阿勉虽面上不?为所动,却也没有要动手的意思,以为他也有意,愈加不?遗余力地劝道:“勉哥,我不?知?郎君要让你顶替谁人,你也莫心存侥幸,觉得处境会比我好过。胡人残暴凶蛮,若被识破,你我都是?生不?如死的下场。我才十四岁,扛不?了事,夜里说句梦话就要掉脑袋的日子,我一日也不?敢想。郎君若是?还在,我咬咬牙便?真去了,算是?答效他的恩情。可是?如今他都要死了,我表这一腔忠心能给谁看?”


    阿勉声调骤然高扬,打?断道:“你说什么?”


    少年未察觉他语气?中的阴冷,当他动摇,故意往严重了说,以期断去他的念想:“郎君叫那姓高的给杀了,他师姐也要死了!我听?院中的仆役躲在廊下悄悄议论,说这消息连在北章都能传得沸沸扬扬,不?知?是?多久前发?生的惨事,或许郎君的尸骨都已入土……”


    少年说不?下去了,因?为一把剑正压住他的脖颈,锋利的刀片倾斜着划开?一道口子。


    他脸上的笑容陡然僵住,惊恐得不?敢动弹,几乎要当场哭出来,委屈诉道:“勉哥,你若不?信,自?己去问。非是?我信口雌黄,诅咒恩公来诓骗兄弟。”


    阿勉走?近一步,轻声细语地问:“你说,宋回涯怎么了?”


    他越是?如此,少年越是?畏惧他的反复无常,再不?敢胡言,手脚发?颤地答道:“我不?知?道。江湖朝廷都有人在追杀她,她躲进了一座寺庙,她师长的几位故旧瞧她可怜,替她拦住了那些追兵。有说她已经死了的、也有说她中了剧毒,必死无疑的,只是?如今还吊着口气?……”


    青年结结巴巴地说着,见阿勉似有触动,神色竟显得有些恍惚,不?由停顿下来,战战兢兢地道:“的确是?我胡诌夸大了说辞,兴许人还活着……勉、勉哥,你莫非认识,那位郎君的师姐?”


    阿勉将一种极深、极沉的眼神投向他,扯起嘴角,露出个他从未见过的伤怀表情,惨笑着道:“她是?我师姐啊……”


    说罢手上剑锋一转,无情割破少年的咽喉,再不?听?他言语。


    阿勉低垂着头,木然看着剑身上血珠滚落,看着地上淌出一圈圈的血水,魂魄仿佛被奔腾的急流拍到了浩瀚江潮的远处,同水花一样变得支离破碎。


    ·


    院落东面。天光初初破开?一线。


    诚文先生点亮烛火,事无巨细地记录下近日诸多琐事,又在脑海中回忆一遍,确无遗漏,缓缓将笔置于一旁。


    写完信件,诚文犹自?枯坐在案前,久久不?能醒神。待听?见耳畔传来“笃笃”的响声,才惊起地转过脸去。


    阿勉蹲在窗台上,面无表情地端量着他,不?知?已来了多久。


    半昏蒙的光线下,阿勉脸上染着干透的血污,眼神中是?一片近乎死寂的冰冷,与他四目相对时,唇角缓缓扬起,扯出个阴恻恻的笑。


    诚文被吓出了一身冷汗,镇定下来问:“怎么了?


    “他跑了。”阿勉说,“去意已决,心无悔意,我杀了他。”


    诚文先生猛地站了起来,身后木椅被撞翻在地,他不?着痕迹地用手盖住桌上的信纸,面有愠色地斥道:“那小畜生,今时今日才来贪生怕死,妄想一走?了之,可想过要害得多少人为他丧命?”


    阿勉跳下窗台,走?到他跟前,覆着阴影的脸庞是?同未晓晨色相似的晦暗,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只一字一句地道:“他说我师姐死了。”


    诚文面皮抖动,唾骂的话语陡然落空,倒抽一气?,急声道:“你师姐没死!”


    阿勉见状,却是?瞬间了悟师姐遭难,怕是?确如少年所说九死一生。从容的表情顿时垮塌,摇摇晃晃地退了两步,红着眼道:“……你们都骗我。”


    诚文先生说:“你师姐是?不?想你担心,才叫我不?要告诉你。可我能同你保证,宋大侠定然会平安无事。”


    阿勉怔怔地自?语:“师姐先前给我写信时,还同我说,叫我好好等着,她会过来看我。她不?过还拿我当不?懂事的孩子,挑一些好话哄我,哪怕她自?己都不?信。”


    诚文见人竟好似魔怔,直着眼睛,听?不?见自?己说话,上前用力按住他肩膀,柔声安抚道:“阿勉?你不?过是?累了,先回去休息。”


    阿勉喃喃,犹行梦中:“师姐次次说话都是?作数的,从无失言。她当年离开?时就是?说,等她做完她想做的事,她才要回来。否则那么多年,她岂会一次都不?来找我?”


    诚文见他如此,怕他一时冲动,就要冲回大梁,赶忙许诺:“阿勉,你若忧心不?下,过段时日,只要过了眼前时日!我定送你回去,见一见你师姐。”


    阿勉转过眼珠,看着他问:“见到又如何?难道她能随我回不?留山吗?”


    宋回涯当初求师伯别走?,师伯不?肯。后来他求着宋回涯别走?,宋回涯也不?肯。


    这份心意,他早看明白?了。


    纵是?前程万难,践冰履霜,宁可朝死走?到头,也没有回去一说的。


    可他已经不?是?五年前那个只能做累赘的孩子了。


    阿勉说:“我要帮她。”


    诚文脸颊的肌肉在抽动,一个念头呼之欲出,又被他迅速扼灭。


    “我不?能一辈子,躲在别人的庇护下,做个安享太平的废人。”阿勉笑了,推开?诚文搭在肩上的手,“我知?道你怎么想。你从开?始便?瞧不?上他,料定他早晚一日会退缩,即便?真有那骨气?去做这偷天换日的大计,多半也是?败事有余,所以才一直踯躅不?动。我也知?道你跟师兄另选了他人,不?是?非他不?可。可你没走?。你教导我时尤为悉心,难道不?就是?认为,比起他空有一张脸,我才是?最?合适的人吗?只是?你不?敢说。”


    诚文被他看破心思,一时语塞,那仅片刻的迟疑,叫他后面的劝阻变得更像是?干涩的托词:“小公子若是?出事,我该如何向宋大侠交代?”


    “交代?”阿勉的声音同神情渐渐坚定起来,“我师姐要的交代,无需他人来给。”


    少年转身,从窗口一跃飞出。


    诚文急追出去,高喊:“阿勉!”


    附近护卫闻声冲来,以为二人争吵,抬手虚拦,被阿勉轻松躲过。


    诚文指着他道:“拦下!”


    护卫拔腿去追,不?多时又回来,回报道:“街上人多,不?敢强留,跟丢了。”


    第078章 但去莫复问


    诚文?知阿勉去向, 但不?敢遣人?去寻,怕打草惊蛇,反致他危难, 只?等他回。


    一直到了深夜,依旧不?见人?影。


    诚文?躺在床上,两眼?涩得发疼, 疲倦中辗转数次, 还是?睁开眼?睛,披着外?衣从床上起身。


    他独倚在窗边,脑海中千头万绪浮涌不?定, 心神难宁。


    不?知过去多久,院中传来落地的脚步声,诚文?大惊出声, 喝了句“谁!”, 扑向桌边, 摸索着点亮了上方的烛灯。


    火光乍一亮起,诚文?端起烛台, 身后的大门?已被人?推开。


    躁动的乱流吹得火光迷离闪烁, 牵挂了一整日?的人?影终于?出现在他眼?前, 只?是?与先前又有许多不?同。


    诚文?惊魂难定, 一时大脑空白。


    阿勉走近一步,诚文?不?觉跟着后退一步。


    阿勉手一抬, 诚文?才看见他横着的剑尖上悬着个包袱,随他抛落在地,翻滚着映入眼?帘。外?面包裹的布匹分明已被血水浸透, 呈现片片浓淡不?一的暗沉殷红。


    诚文?手臂颤抖,融化的烛油随之倾斜着滴落在手背上。可那股滚烫的痛感抵不?过他此刻内心的震撼, 直到撞上身后的木桌,险些倾倒,因惊愕而麻木的大脑才恍然若醒。


    他靠在桌边稳住身形,垂眸望向被少年随意抛来的头颅,用手小心扯开布匹,使其露出正?面那张已经变了颜色的可怖面孔,不?敢置信地摇了摇头。


    阿勉摘下遮面的黑巾,透过微红的火光定定看着对面人?。


    “如何是?好呢诚文?先生。”少年表情空洞,可唇边带笑,活似一缕飘荡在人?间的无归幽魂,轻声叹息说,“我一时失手,将那小杂种给杀了。明日?一早,他府中侍卫就该发现这位小殿下死在了自己床上,你与我师兄,便再没有第二次机会了。”


    孤灯下的人?影,仿佛是?一角荒诞的残梦,在凄切的风声中,缓缓举起剑身,平放在身前。


    冰凉的月光铺在剑刃上,少年脸上的五官被剑光与火光切割得零乱不?全。


    阿勉说:“诚文?先生如此聪慧,大业当前,该比小子更懂取舍。我想即便是?师兄在此,也不?会拒绝。”


    诚文?发不?出一点声音,痴傻地站在原地。


    “我知道先生在担心什?么。我和他,其实是?有几分相像。只?鼻子、眼?睛、唇角不?像。”阿勉将剑刃割向自己的脸,一字一句道,“既出山门?,生死自负,与人?无尤。我不?留山的弟子,从未说过一个‘怕’字。”


    落在地上的鲜血,红艳如山野间孤傲的茶花,整片整朵地决绝凋落,恍惚中贯连了咫尺天涯的家?国旧景,只?远得不?知是?何年何日?。


    等脸上被割得血肉模糊,阿勉才松开手,扔下那柄陪他多年的长剑,坦然无畏说:“事已至此,先生,走吧。”


    诚文?虚软地跪倒在地,泣不?成声,深感有愧,朝南面重重叩首。随即强忍住眼?泪,起身牵住阿勉的手,走出门?去。


    书至此处,再无后续。


    每看完一页,陆向泽便将信纸接过,用火点了,任其烧成飞灰,卷入白雪之中。


    宋回涯拿着最后仅余的一页,逐字逐句地看,想从清秀端正?的字迹背后,打磨出那千里流荡的游子轮廓。


    可惜思绪总是?激荡,杂乱无章,只?一股胆怯之情在胸口?弥漫,引得心头颤悸。


    雪虐风饕,白纸被刮得拳曲。宋回涯将那纸张握紧,在手心揉成一团。


    上面沾着的雪花被她体温融化,晕脏密密麻麻的墨字。


    无需陆向泽开口?解释,宋回涯已忆起后事。


    当夜,诚文?在府衙后院放了场大火。府中其余人?尽数诛杀,只?留下几名被收买的侍卫出逃呼救。


    几位死士背着阿勉在城中逃窜,假意被赶来救援的兵士发现,用他身躯为自己挡箭,随即弃人?而逃。


    宋回涯醒来时,阿勉已被护送出北章。又因伤势过重,停在半道休养。宋回涯接到来信,不?管不?顾,找来匹马,拖着残躯,朝北面奔去。


    马不?停蹄地追赶,抵达时已过半月有余。


    诚文?为她指路,叫她只?见一面。


    宋回涯不?敢近前,侧身站在窗外?,透过缝隙看见阿勉脸上大片纵横的、已经结痂的伤口?,几乎要站不?稳。


    身上哪里都?痛,心口?更似有千万把刀割。见阿勉用力捂着伤口?,在镜子前痛苦颤抖,眼?泪止不?住就下来了。


    石化般看了片刻,在阿勉猝然抬头朝窗外看来时,到底不?敢相见,惶然无措地后退一步,躲了过去。


    阿勉似有所感,站起身,嘴里一声呼唤几要脱口而出,稍一顿足,又转向回到床上,用被子紧紧蒙住了头脸。


    宋回涯更生不?忍,遍生噬骨之痛,再抑制不?住,别过头决心离开。奈何脚步虚浮,未出几步便不?慎被路边一块碎石绊倒。


    她左手以剑支撑,跪倒在地,右手无意识地在地上抓起了一把泥沙。看着眼前的黄土很快被泪水打湿,强提口?气,爬了起来,从院墙的侧面翻了出去。


    等她逃也似地离开那条街巷,才浑身虚脱地停下步来,靠在路边的一棵老树上剧烈喘息。


    她后知后觉地松开一直攥紧的右手,手心的伤口?已然崩裂,被血水凝成一团的松散沙土簌簌掉落,只?剩下一阵阵止不?住的疼痛。


    宋回涯用衣袖擦去眼?泪,深深吸了两口?气,将万般杂念尽数抹平。不?敢过多停留,又回身往大梁赶去。


    等宋回涯回到越州,魏凌生仍是?躺在床上伤重。


    宋回涯站在门?口?,见他咳出一口?口?的血,又想到阿勉,感觉周边有一场燎原的大火,灼烧得天地都?变了颜色,比当初离开不?留山时的那一场更盛。


    魏凌生倚在床头,艰难地呼吸,见她魂不?守舍,神态中是?说不?清的怅惘跟凄戚,心头亦是?苦涩难当,深自咎责道:“师姐是?不?是?在怪我?”


    “我谁也不?怪……谁也不?怪。”宋回涯泪眼?定定看着魏凌生。


    她走过去,摸向魏凌生的脸,手心触感滚烫,不?知是?自己在发热,还是?魏凌生的热意。


    “师弟……你我都?输不?起了。”


    ·


    “我们都?输不?起,季小郎君。从宋回涯出手救人?的那一刻起,从你三哥顶替陆向泽这个名字起,所有人?的退路便只?剩一条万劫不?复。”


    木寅山庄外?,高观启半阖着眼?,眺向浩荡白浪间的连绵山脉。


    “当初真是?我父亲想灭季氏吗?不?。其实他倒不?介意再与魏凌生多演两年和睦之谊。是?陛下忍不?住了。


    “高成岭残杀流民数十万,天下谁人?不?知他恶?你父亲死于?非议无口?申辩,满朝谁人?不?知他冤?怎么只?他这位君王受我高家?蒙蔽,识不?得忠奸?是?他想杀啊,他怕自己那位好堂哥,要夺他的帝位,所以养着我高家?人?胡作?非为,去断魏凌生的手足。来日?再将我高家?人?诛首,以填民愤,他便可以顺势成为一个忧贫悯乱、明察秋毫的圣君了。”


    高观启兀自发笑,笑声在冷凄山顶间有种格外?的讽意。


    他无视老儒生憎恶的目光,走到季小郎君近前,抬手指天:“说到底,魏凌生、陆向泽,亦或是?我高家?,其实都?只?有一条活路。”


    他微微弯下腰,朝少年拱手相邀:“季小郎君,同我走吧。魏凌生韬光养晦这许多年,如今只?差你这把火。你只?需登台上场露这一面,便能替他赢来万众民心。也能叫那些还在左右摇摆的人?,认清时局。缘何不?去?”


    老儒生还欲驳斥,瞥见徒弟的眼?神,却又哑然。


    少年垂首,闷声踱步到他面前,朝他深深一拜,不?言而明。


    他是?预料到这结果的,真见弟子一意孤行,虽有不?忿,还是?拂过长袖,长叹着顺从道:“罢了。人?生在世,又有几人?摆得脱‘执迷’二字。你想去就去,我困不?了你。”


    高观启愉悦笑道:“多谢老先生体谅。”


    ·


    宋回涯摸着左腕,当年断裂的骨头如今已经长好,可别离的痛楚跟毅然的决心,还恍如昨日?。


    稍作?细想,不?免对自己大失所望,感慨道:“师父叫我守住不?留山,我答应了。师伯叫我照顾两位师弟,我分明也答应了。昔日?允诺,竟都?成空言,一样也没做到。”


    陆向泽知她是?对同门?师弟情义深重,是?以诸般职责都?往自己身上揽,无从释怀,亦不?必他人?开解,还是?说道:“如若没有师姐,我已死在去往京城的路上。要说愧对,合该是?我。”


    他叫宋回涯师姐,不?单是?因为顶着“陆向泽”这个身份。


    当年跪倒在越州城外?时,他只?觉万念皆空,就是?来数十把刀将他慢慢割碎,他也全无所谓。


    直到宋回涯在他面前问出那句:怕了?在冰冷雨水中,一剑浇了他满脸的热血。他才幡然醒悟:是?啊,他有什?么好怕?


    他为何还要怕?


    陆向泽想叫她明白,她多年所行所为不?该以“空言”二字概括,认真说道:“师姐,我在边关见过数不?清的失意人?。俱是?满怀壮志地来,苦闷悲愤地走,撞得灰头土脸了才明白,当今世道,所谓慷慨最不?值钱。万死赴难,不?过是?换得朱门?后的笙歌达旦。身在故土,却远似他乡之客。”


    世间诸般不?平事,吹灭多少豪情梦?


    除却因对阿勉的惭愧而不?由自主?生出的谨小慎微,谈及它事,陆向泽本性中的直率随之展露出来,声音明朗有力,毫不?含蓄地钦佩道:“‘百星之明,不?如一月之光。’,师姐,世间不?缺想做英雄的有志者,只?少一盏能照孤城的明月。我在师姐身上见到了。不?管江湖上传过你多少恶名,论过你多少是?非,可在风尘莽莽的边关,师姐杀出过的血路上,那把凛然英武的剑,确是?点在失路之人?眼?前的一盏灯。”


    宋回涯闭上眼?睛,擦去睫毛上落着的霜雪,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是?该多念书。”


    陆向泽不?解:“嗯?”


    宋回涯笑说:“我徒弟整日?溜须拍马,翻来覆去也就一句——我师父是?全天下最好的师父。不?如你的这些漂亮话听着受用。”


    陆向泽也笑。觉得此刻手边只?缺两杯润喉的温酒,否则该是?畅意。


    二人?又一次安静下来。


    不?多时,方被念叨的人?睡醒了。


    宋知怯用力揉了揉脸,从包袱里翻出一包糕点。


    她手指被冻得僵硬,勾着一头的草绳,费了半天功夫才将绳结打开,一骨碌爬起来,钻到沉默的二人?中间,两手捧着,殷勤叫道:“师父!”


    宋回涯拿起一块。陆向泽没有心情,可不?想拂她好意,还是?抬起了手。


    岂料宋知怯直接转了个身,将东西?护进怀里。


    陆向泽稍愣,笑了笑地将手收回。宋知怯偷看他的表情,又凑了过去,一脸坏笑地道:“逗你玩儿的师叔,我怎么会对师叔吝啬一口?吃食?给你吧!”


    陆向泽:“……”


    他看向宋回涯,那眼?神宋回涯太过熟悉,就差冒出字来,问她怎么收了这么一个徒弟。


    宋回涯说:“因为有趣。”


    宋知怯往嘴里塞着东西?,借着拍肩的动作?,将手上的残渣蹭到陆向泽的衣服上,一股子狗仗人?势的做派,鬼头鬼脑地问:“师叔,你当时在客栈里可威风得很哩,怎么见了我师父就成哑巴了?你是?怕她吗?我可不?怕,我师父最疼我了!”


    陆向泽:“……”


    他眉尾困惑地上挑,宋回涯说:“先攒一攒,届时一并揍了。省得麻烦。”


    宋知怯听懂自己又被记了一过,立马乖巧起来,贴在师父身边,捏着嗓子问:“师父,我们什?么时候走啊?”


    宋回涯说:“就要走了。”


    “去哪儿?”宋知怯先前就听得稀里糊涂,睡了一觉,光记得一个名字,遂问,“是?去找那个叫阿勉的师叔吗?”


    她想起在断雁城时,她也见过那个戴面具的怪人?,对方说是?要找宋回涯,最后被她说谎骗过,不?由有些心虚。


    宋回涯失色一瞬,手上没吃完的糕点被捏成碎屑,她拍打去衣服上的残渣,若无其事地说:“先去京城。师父还有一件事要做。等事情办完了,就去接你阿勉师叔回来。”


    “哦!”宋知怯听她提起阿勉时语气都?柔和三分,想那或许是?她最疼惜的师弟,亡羊补牢,极力说着阿勉的好话,“师叔定然是?个做大事的人?,我上回见到他,都?没瞧见他的脸,也看得出他气概不?凡,给我吓得说了一通胡话。师叔大人?大量,不?会跟我计较吧?”


    宋回涯只?说:“不?会的。”


    宋知怯又问:“师叔长什?么模样?下回见到,我定不?能再认错了。”


    宋回涯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她最后悔的,是?当日?不?该就那样离去,没见阿勉一面。


    她不?记得阿勉的模样了。


    她再怎么也想不?起来,阿勉长什?么样子了。


    宋回涯过去拎起地上的包袱,说:“走吧。”


    第079章 白云无尽时


    雪后?初晴, 四野明净,天空了无尘土,一碧如洗。草叶上凝结的?冰层, 晶莹剔透,犹如天工雕刻的?琼玉。


    素银的?长路通向云天外的?京城,马蹄在哒哒声踏裂冰面, 严冬的?寒冷亦被繁华的?人烟驱散, 在残年将去?的?欢欣中多出几分?火热。


    陆向泽递上文书,在守城将士隐晦的?打?量中,走入高耸的?城门。


    古朴的?瓦檐上堆砌着梨花似的?积雪, 街上行人成群,陆向泽担心马匹受惊践踏,索性牵住缰绳缓慢步行, 一路过去?, 所见楼阁巍峨、车马如流、金阶玉堂, 诸般豪奢的?风光一时也险些迷了他的?眼睛。


    这一派歌舞升平的?盛景,是全无关外生死存亡的?悲凉。


    陆向泽匆匆在魏凌生府中换过一身衣服, 再述完职从宫中出来?, 已是傍晚。


    尚在黄昏, 日未落尽, 街头两侧已是灯火通明。青楼酒肆前门庭若市,五陵年少在歌女娇声中豪爽大笑。


    陆向泽穿过嘈杂的?闹市, 拐入一条冷清些的?暗巷,在路旁的?小摊上点了碗茶,悠闲喝着。


    边上茶客说起了有关他的?风流韵事, 他无聊听了两嘴,听得饶有兴味。后?几人又开?始压低嗓子, 议论起近日城中甚嚣尘上的?传闻,猜测他的?身份。


    陆向泽将茶钱放在桌上,起身离开?。


    走在去?魏府的?路上,街旁停了辆马车。陆向泽从昏黄的?灯光下走过,车上马夫立即跳了下来?,仓皇喊了一句:“陆将军!”


    一身怀六甲的?妇人随即在侍女搀扶中走了出来?。


    陆向泽回头,看了妇人一眼,妇人也看着他。


    明黄的?烛火好似无数醉梦里的?春光,柔柔地照在二?人有几分?相似的?脸上。


    那女子还未开?口说话,眼泪先滚了下来?,她立即拿手帕擦着脸,掩去?面上的?愁色。陆向泽低下头,朝她端正一礼,率先离去?。


    边上侍女想将他喊停,被妇人抬手拦下。


    几人牵着斜长的?影子上了马车,在夜幕中驶进铺着香气?的?长街。


    回到?家中,妇人仍是止不住地落泪。


    丈夫进来?,见她双眼红肿,坐在桌前定定地出神,忙冲上去?揽着她问:“这是怎么了?谁人惹你伤心了?”


    妇人叫他一问,情绪更是崩溃,抽噎着道:“我今日在街上遇见他了。一见面,我就觉得熟悉。骨肉分?离,第一次见面,却是谁也不敢相认,甚至连句寻常问话也说不出口。”


    青年听得心惊,想叫她住嘴,见她伤怀难抑,又忍了下去?。


    “我不该拦住他,本只?是打?算看他一眼,可实在是忍不住……他是我阿弟啊!”妇人捂着脸痛哭道,“季氏满门忠良,俯仰无愧,可是如今,在世人眼里,早已是断门绝户了。死的?无一善终,活着的?,也是迭经丧乱、颠沛流离。究竟是造了什么孽?莫非他们所图,是为一己私利?为何要遭这样的?报应?”


    青年见状心疼不已,帮着擦拭她脸上的?泪水。可手帕都?湿了,眼泪还好似流不尽。


    妇人闭着眼睛说:“若我姐弟几人,注定了只?能失于风波、不得相认,我也无话好说。可是陛下无端召他回京,人还没到?,说他是反贼的?消息已传得漫天都?是了。反贼啊,怎忍心扣他这样重的?罪名??是要做什么?不就是想夺他的?命吗?”


    青年皱眉,安慰说:“不过是些拿不出证据的?风言风语,朝廷岂会当真?”


    妇人挥开?他的?手,激动道:“若是能拿出证据呢?他高家人敢这般大张旗鼓地宣扬,哪能是无的?放矢?这些年来?,他们想杀的?人,有哪个杀不成?”


    说罢又低下头哀哀哭泣起来?:“我与他虽未尽过一日姐弟情谊,可到?底是骨肉相连、血浓于水。若不是这次闹得满城风雨,父亲特来?与我坦诚,我还不知道自己原还有两个这样苦命的?弟弟。”


    青年轻拍她背,听她哭诉,不发一言。亦难免有些怨怼,觉得岳父不该将妻儿卷入这场缭乱的?风波。


    妇人看穿他的?心思,深深吸了两口气?,拔高声音道:“我是心疼我的?阿弟。一个投身草野、居无定所,一个戎马倥偬、百死一生。可又想想,天下百姓受苦的?何其多?我虽侥幸,没受过那些磋磨,可难道我就没有恻隐之心吗?纵我不是季氏的?人,我也是要替他们鸣不平。”


    妇人侧过身,痛泣道:“我知道父亲为难,你也为难。你若是觉得我会拖累你,尽管舍了我吧,再别管我。”


    青年用力握住她的?手,脸上带着怒色道:“你这样说,莫非觉得我又是什么无情无义的人?!”


    他放缓语气?,解释说:“父亲虽和而不流,无意偏倚,可他又不是什么糊涂人。陆将军此时回来?倒是好事,而今边关态势已在弦上,百年之争尽在一举,容不得半步退却。你宽心吧,无论如何,父亲是不能叫他在京城出事的?。”


    妇人闻言,这才缓缓抹去?眼泪。


    烛火透过窗格,在长廊照出一团团的流光。


    陆向泽坐在石阶上,心不在焉地喝着酒,听见身后?脚步声靠近,哀哀叹出声来?。


    魏凌生刚要停步,毫不犹豫地转身。


    陆向泽哭笑不得,上身后?仰,半躺着叫道:“师兄,这就走了?”


    魏凌生略显无情地说:“免扰了你悲春伤秋的?兴致。”


    陆向泽今日非要拉着他谈心,感慨道:“我如今才算明白,师兄面对?师姐时,心里是何种滋味。总觉得利用了她,却在剐自己的?心肠。”


    魏凌生走了回来?。


    影子投在他身侧,颜色淡得像是湖中的?云月,声音也好似水流,听着有些渺远:“你是真心盼着她好,她也是真心盼着你好,为何觉得这是利用?”


    陆向泽说:“可是师兄当初为她说媒,不正是想着,有朝一日,许要她来?帮我?”


    魏凌生反问:“礼部?尚书家的?小郎君,难道不是个良人吗?”


    陆向泽看着手中斟满的?酒水,杯盏中反着皎皎的?月光,如天在水,真假迷幻。他摇头说:“与此无关。”


    陆向泽肩头一沉,身上多了件厚重的?外袍。


    魏凌生冰凉的?手指擦到?他的?皮肤,倒冻得他一个激灵。


    陆向泽坐正了些,扯住下滑的?衣领,正色问:“高观启什么时候来??”


    魏凌生说:“在路上拖延个几日,也该到?了。”


    万家灯火外,马匹穿过荒寂的?村落,踏上飘满枯叶的?山道。


    日升月落,时间?倏忽而过。


    离着京城还有一两里远时,高观启命马车停下,笑着同老儒生道:“就要进城了,还请周神医先下车,否则演不了后?面的?戏。”


    老儒生狠狠瞪他一眼,拂袖离去?。


    车厢再次晃动,高观启眯着眼睛望向对?面少年,笑吟吟地问:“后?悔吗?”


    季小郎君正坐不动,冷静道:“不后?悔。”


    高观启赞许:“很好。袭承了你季氏的?家风。”


    季小郎君态度严峻地警告道:“可你若是因此害了我三哥,害了殿下,或是宋大侠,我就算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高观启忍俊不禁,轻拍了下大腿,不正经地调笑道:“说得我都?有些害怕了。我这人啊,最怕的?就是世上有鬼。季小郎君可千万不要吓我。”


    季小郎君饶是多年的?涵养都?有些忍不了面前这人的?无耻,学着老儒生拿眼尾斜人的?表情,冷冰冰地瞪他。


    高观启正觉枯燥,故意想要捉弄,又得了季小郎君几个白眼。不多时,马车停了下来?。


    外头的?护卫与守城将士起了争执,车辆迟迟过不去?。


    见高观启不肯下车,守将面红耳赤地争辩几句,趁护卫不备,忽然上前,强行掀开?车帘。


    高观启当即变了脸色,凌厉扫去?,冷笑道:“这位是我朋友的?亲眷,怎么,文书有假?要将他抓下去?盘问一番吗?”


    那守将看清角落处的?人脸,当即侧身退开?,并不与之冲突,恭敬行礼道:“高侍郎说笑了,多有冒犯。请。”


    马车这才得以放行。


    远离城门后?,高观启敲了敲车厢,马夫受意探进头来?。


    高观启吩咐道:“去?给?我那位好母亲送封口信,就说,大哥让我带来?的?人,我已经带进城了。可在城门处被魏凌生的?亲信认出,问她该作何安排。”


    马夫仔细记下,应道:“是。”


    高观启补充了句:“一定要先提我大哥,务必见到?她面,亲自说给?她听。否则她不会理你半句。”


    马夫颔首,跳车离去?。一旁护卫接过缰绳,长鞭抽下,高声呼喝令行人退避,策马在街上奔驰。


    就在临近高府的?长街上,十多名?身着布衣的?壮汉列成一队,拦住了马车去?路。


    护卫急急勒停骏马,朝前怒喝道:“何人挡在路中,速速离开?!”


    为首一人上前,作了个揖,彬彬有礼道:“多谢高侍郎千里迢迢护送我家小郎君归京,一路多有劳烦。家主思亲心切,特命我等过来?接人。改日备好厚礼,再登门道谢。”


    说着就要上前抢人。两侧护卫当即暴怒,大骂一声,抽出身后?兵器,直指壮汉面门,意欲将人逼退。


    气?氛剑拔弩张之际,高观启在车内懒懒开?口:“几位不知是从哪里得来?的?消息,怕是认错人了。马车里的?这位小兄弟在世上别无亲故,我心有不忍,将他带在身边照料。若要寻人,还是到?别处去?找找吧。光天化日之下明抢,未免太目无尊法。”


    为首壮汉嘴上好声好气?地应:“既然是自家人,我们总是认得的?。是不是,叫我们见一面才知道。”动作极为强硬,带领着身后?一帮兄弟就要动手。


    眼见双方?就要打?将起来?,一队金吾卫又奔跑着冲出人群。加上围观的?百姓越发密集,场面乱作一团,吵得人耳膜发疼。


    将士举着刀剑将两波人分?开?,厉声命道:“住手!都?退开?!”


    高观启这才走出马车,站在高处,装模作样地对?着将士诉苦道:“将军可算是来?了,这伙贼人好蛮不讲理。”


    将士仰头与高观启对?视,抱拳招呼,铿锵有力地说道:“我等收到?消息,说此地有贼人逃窜,特来?执捕。还请高侍郎行个方?便。”


    高观启表情明显一愣,很快又笑道:“贼人不就在将军面前吗?将军尽管拿下。”


    将士指向车厢道:“我等所说的?贼人,是指高侍郎车上的?少年。”


    高观启眸光转动,带着威胁之色望向那名?将士。


    将士上前一步,重复道:“请高侍郎行个方?便。勿要与我等为难。”


    几名?护卫手指扣住刀口,蓄势待发,小声试探道:“郎君?”


    高观启与金吾卫对?峙片刻,还是选择退让,侧身掀开?垂帘,拂袖一挥,示意季小郎君出来?。


    少年怯生生地朝四面环视,努力绷紧了脸,依旧难掩惶恐之色。他刚跳下马车,当即被两名?将士制住双手,缚到?身后?。


    那帮壮汉面有不服,伸手欲要推搡,金吾卫按住刀身,侧身上前,圆眼怒视,厉声警告道:“我等金吾卫,巡卫京师、治安平乱是职责所在。也知诸位兄弟戍边卫国、劳苦功高。可既在天子脚下,就该守京城的?礼法。若是再进半步,可休怪我等做出什么叫彼此难堪了。”


    为首壮汉终是奈何,带着兄弟退后?,强行扯出个笑,与那将士道:“得罪。”


    季小郎君被金吾卫带走,壮汉也相继散去?。高观启愤恨甩袖,回到?马车,从容给?自己倒了杯水。


    一名?家仆见争端平息,才敢小跑着上前,停在马车边上传话:“郎君,夫人请您过去?。”


    高观启未做应答,护卫心领神会,调转车头,只?朝着金吾卫追去?。


    今日朝会刚散,金吾卫搜过少年的?身,径直将人押入宫门。


    高观启坐在马车上,透过窗口注视这一幕,讥诮笑道:“这么多年,还是一点长进也没有。脖子上怕是没长脑袋啊。”


    第080章 白云无尽时


    书?房内, 年轻的君王正?与留下的老臣商议未决的政务。


    内侍弯着腰快步进来,附在青年耳边低语。


    短短几句话的功夫,青年听得面色连连变化, 忽白?又?忽青,视线在高清永与魏凌生之?间?来回徘徊,间?或不敢置信又?满是忌惮地掠过陆向泽, 最后沉沉定在高清永的脸上。


    青年似是征询, 语气不大肯定地道:“将人带进来?”


    见?几人皆未反驳,抬手一招。


    金吾卫领着季小郎君走进殿门,一群老臣随之?骚动。几人错愕转向陆向泽, 几人埋头充楞,还有几人如芒在背,焦灼不安。


    青年不知如何开口, 为难道:“这……”


    高清永身后一名官员出列询问:“陆将军, 可觉得此人眼熟吗?”


    陆向泽面色如常地从人群中走出, 与跪在地上的少年正?面相视,笑问道:“我与你认识吗?”


    少年浑身打颤, 畏惧地摇头。


    陆向泽轻描淡写地说:“还以为是我不记事, 看来的确不认识。”


    那人问:“陆将军不觉得, 这小郎君与你有几分相似吗?”


    陆向泽扭头反问众人:“像吗?”


    应声寥寥, 在空旷的殿内回荡,听着气势薄弱。


    那官员嗓音浑厚地道:“陆将军当?真不知道这小子是谁?他就是当?年季氏的孽种, 本?该处死,意?外被宋回涯劫走,侥幸活命至今……”


    一人不待他说完便打断道:“当?年宋回涯劫囚一事已争论过一回, 天南海北都有人说当?时看见?她在杀人,辨不得真假, 便是无凭无证。怎么今日又?拿出来说?”


    那官员说:“好,往事可以不论,那就先问问这小杂种,殿上的这些人里,有没?有一个,像他那销声匿迹多年的三哥?”


    一众老臣互相对视,交换眼神,面带愁苦地微微摇头。只觉悬了好久的刀,终于还是落下了。


    另有一人出场,与他一唱一和道:“叶少卿这是何意??”


    “京城中早有传闻,陆将军的长相与当?年季氏失踪的那名乱贼极为神似。世事当?真如此巧合?恐难叫人信服。”


    陆向泽失笑道:“风言风语岂能当?真?空口几句白?话,也敢搬到陛下面前?未免太过胡闹。”


    众人都将目光投向高清永,只等他出声表态。认为他手中该有确凿凭据,能叫这二人无从辩驳。


    可偏偏后者?一反往常,今日太沉得住气,好似被拔去?了满身尖刺,真成了个平易温和的老人。


    此时受众人瞩目,实在不能继续装聋作哑,高清永方撑开眼皮,对陆向泽抛了个问题。


    “陆将军从华阳城经过时,可有见?到我家大朗?”


    “没?有。”陆向泽神态倨傲道,“侍中为何会向我来讨要?儿子?该不是又?要?添我一条罪名,说我杀了高家公子吧?”


    高清远说:“他失踪多日,我担心他的安危。”


    陆向泽关?切地问:“即是如此,侍中为何不派人去?寻呢?”


    高清永浑浊的眼睛了无生气地转动,眼角肌肉微微用力,闪过满是杀意?的寒芒。松弛的面皮向下拉扯,有着令人望而生畏的威厉。


    他嗓音沙哑道:“昔年搜捕季氏叛贼时,留有几幅画像。”


    陛下等了等,不见?他有补充,拧着眉头问:“仅是如此?”


    不说多年过去?,早已物是人非,那草草几笔的人像,算得上什么铁证?换谁去?比,不定谁都能找出几分相似来。


    高清永仍是那副不可莫测的高深模样?,收回视线,虚虚看着前方。


    青年眉头皱得更紧,点名问:“卢尚书?,以你之?见?如何?”


    老者?眼睛一闭,面上有淡淡的死意?,上前两步,诚惶诚恐地答:“陛下,臣并未见?过那逆贼,不敢胡言。”


    青年又?指:“于老,你是见?过的,应当?还亲自抱过这孩子。”


    老者?低下头去?再□□复地打量,才模棱两可地道:“若是仔细辨认,是有依稀几分相似。可世上相似之?人繁多,不足以论证。臣不知。”


    青年抬起下巴,环顾一圈,问道:“还有谁有话说?”


    下方臣子纷纷避开他的视线。


    魏凌生此时才徐徐开口,仿佛看够了笑话:“季家的小郎君并非季知达亲生,是他夫人难忍丧子之?痛,从别处抱养来的。若是能看出与陆将军是一个模子……想必是年事已高,老眼昏花了。”


    青年胸中怒火翻腾,已快冲溃理智,听见?这句讽刺,也不能再掀高半寸。


    他见高清永只不咸不淡地说了几句,便置身事外袖手旁观,受魏凌生明?面相讥也不回应,终于认清他的心意。只觉被他戏耍,表情一片阴沉,也闷闷得不再出声。


    数人见局势反常,都收敛起火气,又?平淡吵了几句,跟着偃旗息鼓。


    一时间殿内竟鸦雀无声。


    无形的暗流在空气中疯狂涌动,几欲叫人窒息。


    内侍将腰弯得更低,目光紧盯着鞋尖,酷寒的天气里却沁出了满身的冷汗,连额上都湿了一片。


    “押后再议。”


    良久,上方青年强压住情绪,声线平坦地道:“先将人带下去?。”


    他拿过一旁奏章,重新说起与农耕相关?的事宜。


    待到临近午时,青年令众臣散去?,独坐在桌案后方,沉重几个喘息后,温和的面容中才爆发出狰狞的怒意?。


    他一把?抄起桌上的砚台,凶狠朝地上砸去?,尤不解恨,抓过一旁的瓷瓶,一下摔了个粉碎,嘶吼道:“废物!儿子叫人不明?不白?地杀了,他竟能忍住不管!这狗东西,身上难道没?有一根骨头吗!”


    边上内侍吓得齐齐跪倒,伏低上身,贴住地面,瑟瑟发抖。


    ·


    高清永从宫门出来,余光瞥见?高观启正?恭顺立在路边等候,装作视而不见?,只黑着脸从他面前经过。


    高观启同是闷声不响,神色越发恭谨,紧随其后上了马车,朝高府驶去?。


    卢尚书?好奇偷窥着那父子二人的背影,看得太过入神,平地绊了一脚,险些栽倒。


    陆向泽眼疾手快将他扶住,老者?抬手擦汗,正?要?道谢,看清他的面容,气愤将他手臂甩开,还用力掸了掸宽袖,誓要?与他撇清关?系。


    走出几步,实在气愤不过,又?调头回来指着他骂:“哎呀你这……你这活祖宗!一日安生日子也不给?过!老夫今日起码叫你吓得短寿三年!还有你!”


    陆向泽顺着他所指回过头去?,与魏凌生面面相觑。


    老者?想起方才陛下看自己的眼神;又?想自己兢兢业业、竭诚尽节,到头来却晚节不保,被迫与陆向泽站了一边的贼船,满肚子邪火横生,看谁都想骂上一嘴,转而指着宫门前的金吾卫道:“尤其是你!无事生非!吃饱了撑的!”


    那将士被他斥得呆在原地,嘴巴微张,茫然不已。


    陆向泽尚在思索,魏凌生不以为然地道:“卢尚书?性情就是如此。你师姐以前与他对骂,还拔过他的头发。”


    陆向泽顿时心生怜悯:那脑袋上本?也不剩几根头发。


    后方又?有几位老臣相继走出,窃窃私语一阵后,似是总算琢磨出一些门道,看待陆向泽的眼神已与先前不同,大有刮目相看的震撼。错身而过时,还盯着他喃喃慨叹:“想不到,真想不到……”


    比起阴谋算计,高清永居然也会棋差一着。


    ·


    另外那头,马车在高府门前停下。


    高夫人一直等在门口,来回踱步,见?人影出现,开口便问:“那贱种什么时候去?死?”


    高清永周身气场低迷,任谁也看得出他此刻怒焰滔天,脚步直直向前,充耳不闻地往厅堂走去?。


    妇人被他脸上的戾气慑住,又?看见?后方的高观启,冲去?抓住他的衣襟,尖声问道:“你大哥呢?”


    “大哥?”高观启惊讶问,“大哥没?回来吗?”


    妇人一把?按住他的手臂,细长的指甲用力抠进他的肉里,涂着铅粉的皮肤白?得惊人,癫狂咒骂道:“你少在这里惺惺作态!你早盼着他死,小畜生,你以为我不知道?他最后见?面的人是你,是你跟宋回涯合谋杀了他,是不是?”


    高观启迷惘道:“母亲,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妇人拉着他的衣袖往里拖拽:“你给?我进来!你敢不敢与你父亲对峙,说成岭的死与你无关?!”


    高观启睁圆眼睛,顾不上屈辱,声线颤抖着申辩道:“我只是收到了大哥的信件。他并未向我解释那少年的身份,也未同我详述他的绸缪,只是托我将人拿下,火速带回京城,交予大理寺卿。我本?想守在木寅山庄,拖延陆向泽几日,等候父亲回音,可大哥催促我即刻启程。我权衡再三,实在对缘由一无所知,怕误了父亲大事,只能先行回京。”


    妇人分明?不信,质问道:“那信呢?”


    高观启无辜道:“烧了。这样?重要?的东西,我哪里敢留?”


    妇人面上全是怨毒的恨意?,字字带针:“好!好!这一路上,倒是叫你将借口找周全了!”


    她转身扑在高清永的腿上,凄声控诉道:“老爷,你万不能轻信他的谎话,成岭是你的亲儿子啊!如今活不见?人,死不见?尸,谁来给?他公道?!”


    高清永一连灌下两杯冷水,用力闭了下眼,问:“谁人知会的金吾卫?”


    妇人见?他这幅神鬼莫近的凶相,不免也有些发慌,眼神闪避,攥紧袖口,往后挪去?,支支吾吾地想要?解释:“我是……”


    高清永不是要?等回答,将人推开,起身走到高观启面前,深深看了他一眼,毫无征兆地扬手,抽去?一巴掌。


    这一掌暴戾凶猛,高观启被打得身形踉跄,眼前有刹那发晕,扶住一旁几案才堪堪站稳。


    这突然的动作将妇人也给?吓住,惊呼一声,半晌没?有动作。


    高观启脸颊火辣辣地刺痛,嘴里顷刻尝到了血腥味。他就这样?侧着脸,不敢抬头去?看父亲的眼睛,怕自己克制不住当?场笑出声来。


    他知道高清永心如明?镜,已有定论,可是那又?如何?


    到底不能杀他解恨,还要?继续扮这虚伪的父子情深。


    高清永低吼道:“滚!”


    高观启擦了擦唇角,抖动宽袖将衣衫上的褶皱扯平整,挑不出一丝错处,端庄行礼拜辞:“父亲保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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