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云初的肩背宽阔,容她安稳坐落,但可能是恐高的原因,她的心脏有点发空。
只扫了他一眼,便匆匆收回视线,她憋红一张小脸,没怎么看面具的图案,嘶啦一声,将一片挂在顶部的面具扯了下来。
听到小贩惊喜的声音:“魔煞面具,十枚灵石。”
十枚灵石是什么概念?
十枚灵石可以在夜市买一颗聚灵丹,挑选一把普通的长剑,购买储物中等规模的锦囊……再加五枚灵石,甚至能买到飞行法宝,免去舟车劳顿之苦。
而一个小贩卖的面具居然高达十枚灵石。
暮烟乐在凌云宗生活了一段时间,对物价已有几分了解,听了,忍不住大声哔哔:“你家的面具太贵了吧!”
想到自己没钱,还得让裴云初买送给他自己的礼物,她顿时觉得有必要为他的钱包做打算,低头小声说:“哥哥,我们再去别家看看。”
小贩耳力相当好,一听这话,改口道:“八枚,只要八枚。”
暮烟乐仍绷着脸。
裴云初则端详着面具,安安静静的,不说话。
小贩估摸着买面具的事还得看小姑娘,男子一身锦衣,气度矜贵淡漠,看着是那类很遥远的贵胄公子,家里金山银山,平时买东西靠仆役就行,不会亲自逛夜市,但他来了夜市,可见是小姑娘想逛。
他对她十分纵容,允许她坐到他的肩膀,跟带三岁小孩似的。只要小姑娘同意,这笔生意绝对能成。
小贩苦口婆心:“小姑娘,我家面具比别人家贵,但物有所值啊。工序比别人多,我花三天才能做好一张面具。你看上面的纹路,材质,不是普通劣质的货色。质量好,价格相对上涨。”
但暮烟乐听不进去,注意力放在面具的魔煞图案上。
以前春华小学的后街,经常有人摆摊,卖给小学生一些东西。早饭,零食,烧烤是最多的,也有一些玩具,比如模型车,娃娃,奥特曼,面具等等,她看过那些面具,图案粗糙,廉价感很强。
但眼前的这张,半张似笑非笑的人脸,眼角的弧度上扬,有两层颜色,底色是银色,而占据最大面积的是黑色,黑色纹路顺着额角蔓延,灯下泛起若隐若现的流光,充满诡谲和阴森感。
暮烟乐突然感到犹豫,裴云初杀了魔尊后,花了几年找到新的魔胎并封印起来,可见他对魔物厌恶排斥,如果买魔煞面具,是不是不太好。他这人还挺迁就她的,万一他勉为其难买了,估计他也不喜欢,不愿意戴,或者戴一会儿就藏好了,永远不拿出来。
那么买面具的意义就没了,她挺希望以后还能看见他戴面具。
她不禁问:“哥哥,如果买了,以后你还会戴吗?”
“会的。”裴云初转动面具,眸子隐约含笑,“小烟乐送的东西,我为何不戴?”
暮烟乐一下子觉得高兴,朝小贩道:“就买这个。”
裴云初付了钱,刚递到小贩的手中,她的手迫不及待抢过他手里的面具,将他的脸严严实实盖上,只露出殷红的薄唇。
在刚戴上的一刹那间,天边忽然一阵惊雷。
远处似乎有人在吵架,刀剑撞击的金属声,尖锐地划过耳畔。
她的指尖发颤,看着他的样子,忽然间一阵强烈的预感浮上心头,心跳莫名不安地狂跳。
如果说戴上面具前,他俊雅的长相,皎洁若月,神采毓秀,像缥缈的谪仙,而戴上面具后,气质却大变样了,深沉感,冷漠感加重,像深不见底的幽潭,也像树影婆娑的黑夜,见不到一丝的光明。
她的预感极不妙,忽然间想把魔煞面具摘下,手指停留在他冰冷的额角,但很快,裴云初捉住她不安分的手,移开他的面具。
他当成她想戴,慢悠悠的笑:“是我的了,不要抢。”
“魔煞的象征不太好。”她挣扎半晌,“能不能换一副,你不是不喜欢魔煞吗?”
“小烟乐第一次逛夜市,第一件事就是给哥哥挑礼物,不论你挑什么——”
裴云初走向人流,温和而轻松,“我都很开心。”
-
逛了大概一个时辰,暮烟乐收获颇丰。
手里捧着大大小小的东西,右手豆沙包,左手一盏精致的六角灯,发髻顶着一头的钗簪玉饰,手腕戴了几圈银手镯,裴云初像玩上瘾,看到什么好看的首饰就往她身上戴,她觉得自己变成了换装游戏里面的娃娃。
暮烟乐累了,头好重,眼皮往下耷拉,差点从他的肩膀下方一头栽倒。
幸而裴云初及时捉住她的手,见她顶不住了,他撩起眼皮,瞥了一眼亭台上方的钟石盘,此刻是晚上子时。
裴云初低声问:“小烟乐想睡觉了?”
暮烟乐想睡觉,也想继续玩,但她的生物钟实在太准时了,主要因为上课,作息相当规律,早晨卯时起床,晚上亥时睡觉,雷打不动,比裴云初起的还早。
她强撑着眼皮:“哥哥,我不想睡。”
说是不想睡,紧接着,连续打了五六个哈欠,像在打她的脸。
裴云初低声:“小骗子。”
听了,暮烟乐委屈至极,故意说:“我要下去,不想再坐了。”
她试图告诉他,自己很生气。
他听了,没有坚持,反而毫不犹豫地说:“行,多走走,人会清醒。”
暮烟乐觉得她似乎坑了自己一把,落地后,变成一只没精神的小尾巴跟在后面,眼睁睁地看着裴云初往出口走,她撅着唇,心里对夜市的留念强烈,舍不得热闹的小摊,舍不得各种香味四溢的美食,还有各种没见识过的法器珍宝。
她磨磨蹭蹭地回头看了好几眼,星河似的暖黄色灯光,倒映在她漆黑的瞳孔中。
地上拉出一条长长的影子,她心里想着下一次会是什么时候。
下一次,夜市会是什么样子?
陪她来的人还会是裴云初吗?
裴云初已经走到了出口的牌匾下方,她吐了一口气,追上去问:“哥哥还会陪我来吗?”
“嗯,每年我都会带你过来逛。”
裴云初正等着她,待她走到跟前,他低下头,瞥见她略显沉重的脸色,失笑道,“振作一些,下次很快就到了。”
-
这时候的暮烟乐,并不知道,他说的下一次,已经是很久以后了。
因为某些不得已的原因,
某些她这个年龄,无法预料到的意外情况。
他不会再像小时候这样,亲昵地背着她,走过摩肩擦踵的人群,走过漫长崎岖的道路。
故事里都称之为命运的东西,正在悄悄降临。
暮烟乐回到凌云宗,继续三点一线的生活,学会背诵《筑基经注》,掌握更多的文言文词汇量,学会打坐入定……两年的时光飞逝,除夕夜的晚上,宣卿平带着众多慧德堂的弟子,包括暮烟乐,一起去河边燃放爆竹。
露天的广场,绚丽的烟火升到高空,像一条笔直的线往上拉,突然在某个地方停住,绽放出美丽的线条。
十几岁的小弟子,和那些早已入门的师兄姐,热热闹闹围坐在一块,享受凌云宗为他们准备的美酒佳肴。
又是一次在异世界吃年夜饭。
跟上一次年夜饭差不多,暮烟乐的瞳孔映着一点光,基本上不怎么说话,偶尔苏菀兴奋地跟她聊起师兄们的八卦,她也只是敷衍地应付着说了几句。
餐桌的美食,不比现代的差,有鱼有肉,菜式丰富,但她的喉咙像被堵住了,胃口很差,吃不下多少饭。
不好浪费粮食,她勉强干掉一小碗,然后跟宣卿平讲了一声,一个人回卧房睡觉了。
卧房的门前贴了两幅春联,一张倒福字,鲤鱼形状的窗花平整地贴在窗花上,红灯笼的光照亮门前的路。
满目的红色。
两个世界的习俗大差不差,但也正因为太相似,她的心情变得极为恶劣。
按照往年的习惯,她需要守岁到晚上子时。
但她希望这一日快些过去,早早洗漱,脱下门服躺床上。外面的烟花声,人声隐隐传入耳畔,她不受丝毫的影响,闭上眼睛,放慢呼吸,没过多久便酝酿出几分睡意。
她做了一个古怪的梦境。
一张漂亮的脸,微微低垂着,她看不清晰对面女人的表情,却也能从脸颊的线条,看出这女人长得应当是很好看的。
女人比她大。
暮烟乐充满好奇,慢慢向她走近,随着距离的拉近,她看见她的下巴有什么东西在掉落,一颗接着一颗,无尽黑暗的背景下,像发光的珍珠。
她情不自禁屏住呼吸,心脏莫名揪起,仿佛一根细细的丝线紧紧缠绕。
这看上去并不像一个美梦,可她的脚步仿佛控制不住,继续向前挪动。
更近了,她低低的哭泣,若有若无钻进耳畔。
压抑而克制,将大部分的声音往肚子里咽,似乎藏着难以诉说的痛苦。
她是谁?
她为什么会出现在她的梦境里?
暮烟乐站到她的身边,周围的黑暗渐渐消失,暴露出环境真实的模样。
一间布置好的灵堂。
她吓了一大跳,视线慌乱地转了一圈,这才注意到女人的身上穿着白色的孝服,白到刺眼。
大概是她的家人没了。
暮烟乐的心情与她有了奇怪的共鸣,眼睛莫名酸痛,甚至感觉到喉咙的干涩。
仿佛她就是她。
她的悲伤,也是她的悲伤。
暮烟乐不理解自己怎么会做这么古怪的梦,而且与以前的梦不同,以前做梦她不知道在做梦,但现在她知道这里是虚假的梦境。她困惑地蹲下身,试图看清女人的脸,想看看现实里有没有看到过她。可是不论从哪个角度,女人半边的面庞都被一层阴影笼罩,瞧不清晰。
直到梦境最后,暮烟乐始终没看清女人的脸。
只有鲜红的几个字,苏醒前的几秒,忽然出现在梦境的最上方,预示着某些可怕的事情。
【倒计时六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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