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一章
清晨, 天还没有亮,薛遥熟练的钻进狸珠的院子,敲了敲门, 房中没有点灯, 薛遥正要出声, 门便自己打开了,狸珠已经穿戴整齐。
今日是练剑的第一日, 狸珠竟起来了,薛遥稍挑眉, 随之放下了动作,“我前去剑谷看了看, 此地最不乏的便是修炼之地。”
“只是灵力稀薄, 初修炼,筋脉难免会疼痛难忍。”薛遥道。
“前一日师尊是如何同你说的?”薛遥又问他。
他们已入灵法君门下, 便改了口,闻言狸珠道:“师尊说灵力难见, 万法诸同,待我修为高了之后, 自然知晓应当如何运用。”
“如今修为浅薄,尚且看不出什么。”狸珠老实的回答。
冰冷的寒夜, 山上气温更加低一些,狸珠想起原先怕冷的人,他不由得捏紧自己胸口处的指骨。
“如此,先练剑便是。”薛遥道。
狸珠又看了一眼后院的方向, 他们三人的院子, 薛遥在前院,他在中间, 李云锦在最后。
“可要叫他?”狸珠问道,见李云锦房中的灯还在亮着。
“他与我们不同,修习的是影子,夜晚练习,如今应当方休息……若是想喊他,下次你问问他便是。”薛遥说。
狸珠应声,他们二人一同前去剑谷,薛遥选的山峰位于后山山峰之上,此地险峻,前来的人更少。
剑谷之中蒙上一层蒙蒙的雾气,狸珠侧剑而立,筋脉之中传来疼痛,如此练习了三日,每每回到院中,手几乎不能抬。
如此过了一个多月,他和薛遥日日前去剑谷,中间有休息的空隙,他们能碰到同门中的弟子。
狸珠注意力都在练剑上,未曾有所注意,直到迟钝的反应过来,有些弟子见到他总是欲言又止。
这一日下了雨,狸珠来明镜台已经有两个月,他们的师尊灵法君鲜少现身,只在他们修为有进步时前来指点一二。
整座碧桃山充斥着细密的雨丝,落在泥土上形成大大小小的镜子,雾气更加的浓郁,雨水从屋檐顶落下,他院前有两名弟子在等着。
面容有些眼熟,狸珠先前见过,只是他们未曾搭话,狸珠见两名弟子一位手背在后面,面上尴尬,另一位则是忐忑不安。
“两位有什么事吗?”狸珠问道。
“江狸珠……我们是隔壁剑阁的弟子,听闻你擅长医治,束宥他自从下山回来之后,手掌便一直未痊愈……你可否为他看看。”说话的弟子紧紧盯着他看,常见练剑性子莽撞,语气有些生硬,生怕狸珠拒绝。
狸珠稍愣了一下,随即道:“可以,只是我未必治得好,只能试试。”
他这么说,两名弟子都松了口气,方才开口的弟子对他硬邦邦道:“你只管试便是,我们相信你。”
“只要你治得好,日后若是有事,随时喊我们帮忙……不说别的,打架整座山没有弟子能打得过我们两个。”
狸珠“……”
他打开院门,抬眼便见薛遥抱剑在房门前,引得两名剑阁弟子同时傻了眼。
薛遥下巴抬了抬,“我方才都听见了,你们有事找他来问他便是,何必看我脸色。”
“这是自然,”另一名弟子唤作钟锤,闻言摸摸脑袋,“你们二人成日在一起,江狸珠成日扑在练剑上,我们怕耽误你们两个修炼。”
狸珠开了门,让束宥坐下,藏在背后的手掌随之伸出来,对方掌纹之中诸多茧子,一看便知是常见握剑的手。
手掌上有一些细微的伤口,这些伤口无足轻重,最中央虎口处的一道伤裂开可见骨头,鲜血凝固成黑色,若有若无的邪气笼罩其上。
“可是被邪祟咬了?”狸珠问道。
他眉眼清澈,像是倒映的湖面,仔细查看了伤口,不似一般的邪祟,两人莫不是碰到了棘手的邪祟。
“是只小鬼,原先我没有当回事,回来之后上了伤药,之后发现越来越严重。”束宥说。
钟锤在一旁道:“我敢确定,那小鬼没这么大的本事,这便是问题,按理说被小鬼咬了一口,不至于如此。”
狸珠仔细的查看,他按住了束宥的伤口,随着他使力,在黑色的血块旁出现了一道浅浅的薄膜,泛出淡青色,如同伤口被水包围了。
“你可有接触其他的邪祟?”狸珠问道。
束宥闻言回想了一番,随之摇摇头,“我们路上没碰到什么邪祟,那只小鬼路上便处理了没能带回来。”
狸珠掌间集聚灵力覆盖其上,灵力附着在伤口上,直到那层像水一样的绿色薄膜消失,凝聚的血块逐渐变成正常血色,黑色消失。
待狸珠松开手,伤口同时恢复正常。
束宥和钟锤睁眼看着,钟锤瞪大了一双眼,盯着看了半天,“这便好了?”
“束宥,你可还疼?”钟锤又问道。
束宥闻言摇摇头,对狸珠道:“多谢……小江公子若需要帮忙,随时联系我,我愿意为你赴汤蹈火。”
“此番不至于。”狸珠看向两人,他确实有需要帮忙的地方。
狸珠看一眼门外,和薛遥对上目光,犹豫了一下,到底没有让薛遥出去。
“听闻近来鬼相乱世……我想寻些鬼相有关的典籍,姬圣怜……你们可能为我寻来?”
“这些都是禁书,你想查他的身世?”钟锤看狸珠一眼,随即对狸珠道,“不过你算是找对人了……我们先前曾在一处幻境发现了鬼相的记载,如今被封锁,可为你取来。”
“你只管等我们的消息便是。”束宥在一旁点头。
临走前,钟锤又道:“你查看典籍之事,不可让其他人知道……若是让灵法君知晓,兴许要送你去戒律堂,这还是轻惩。”
待两人走了,薛遥什么也没说,倒是向他透露了外面的消息,“前日沐微迟来信,鬼相已被封印,传言江雪岐已身死。”
狸珠下意识地去碰那道指骨,他抿起唇,没有回应薛遥,窗外雨声淅沥,他一并随之出了片刻神。
冥冥天地之间,雨幕遮掩了山峰,只有远处万丈高峰若隐若现,他仿佛在雨幕之中能看到一道虚无缥缈的白影。
钟锤和束宥所说的典籍在幻境之中,并不容易取,再来找他已经是三个月之后。
三月转瞬而逝,狸珠已经熟悉剑谷,可御剑飞行在剑谷之中穿行,日日练剑至深夜,如此修为日夜精进。
钟锤送来了两本图册,再三强调他不要被其他人发现了。
图册古朴泛黄,上有隐隐绰绰的人影,狸珠当日揣着两本书册上山,他特地寻了一处没人的地方,便去了碧桃山的峭壁处。
此地靠近仙问山,平日里无人踏足。
虽是险峻峭壁,兴许是因站了九天之上的浮光,此地生长了成片的蒲柳草,在阳光下开出来白色的冰晶之花,绚烂而夺目。
狸珠注意到墙壁上雕刻的有仙君神像,仙君闭目沉思,眼眸半阖,俊容天成,良爱慕钦。
他多看了几眼,薛遥所说不错,此面容与江雪岐的脸有几分相似。
此时外面天幕又下起了雨,狸珠正好在此地避雨,他把剑放在身旁,从怀里拿出来了那两本书册。
待他掀开书册,其上没有文字,只有墨水画上去的人形,好似人影落在上面,白影浮动墨发垂落,未曾有脸,只看身形他便认出来了是江雪岐。
人面之花浮动,绯雾迷从,魍魉深处,黑夜幽都屹立之处,白骨曲现,宛转成形。
自鬼界而出,是何人生前魂魄。
狸珠看懂了前半部分,待他再往后翻,后面几页均被人撕毁了。
再看另一本,另一本所画的是另一位鬼相。玄水缚灵,原身是一书生郎,取得功名之后被旁人所替,难平前去讨回公道,不料对方与当地官府合谋,将他沉入水中活活淹死。
其上有缚灵凡世名姓,唤作谢淮安。
狸珠又翻看被撕毁的部分,什么都没有,此图册之上有禁制,旁人未曾动过,如此可是另有人撕毁……为何要撕毁?
可有什么见不得人的。
狸珠盘腿而坐,耳边有水珠从岩壁滴落的动静,一滴水落入湖面,一道道波纹扩散而出,待他抬眼看去,便在水镜中见到了自己。
与此同时,狸珠几乎僵立在原地,他杏眼中映照着水面,水面倒映着他与他身后的仙君神像。
他身后的仙君神像半睁双目,似在垂目看他。
他来时应当没有记错,仙君分明是闭目沉思,何时睁开了双眼,他竟不知。
狸珠下意识地便握住了剑柄,浑身警惕起来,他转眸看过去,面前的石壁雕琢出清朗面容,仁慈悲悯的双眸正俯低看他,明镜台前,佛生万物,一滴水落,万物红尘缥缈而过。
他难以描述此刻的心境,仿佛随着水滴落下一并沉落,汇入百川纳海之中,由浪潮洗涤而过,心若明镜高悬。
此一瞬间,他犹如窥见了神面。
外面还下着雨,狸珠莫名慌乱起来,此地没有邪祟,却仿佛有更为令人敬畏之物,他拿起剑便转身回到了雨中。
待他出了峭壁,离开仙问山很远,他才感到那股畏惧消散,心中稍稍安下,握剑的手指仍在发抖。
狸珠的发丝被淋湿,沾湿在脸颊边,皮肤白净如同槐玉,他身上冰凉,被雨水浸润,他停留在原地,反应了半天,倏然去摸自己怀中。
他怀中空空,两本书册落在了那里。
如此,可要前去拿回来?
狸珠有些纠结,他正犹豫着,见远处的人影,薛遥抱剑也看到了他。
第一百零二章
“你说你亲眼看到仙君睁眼了?”薛遥抱剑问他。
狸珠点点脑袋, 他确定没有看错,摸摸自己的脑袋,“我有东西落在那里, 若非如此, 不会让你陪我前去。”
“仙君魂归已有千年, 不过倒也有可能显灵……我随你去看看便是。”薛遥道。
他们二人原路返回,有薛遥在, 狸珠没那么害怕了,他带着薛遥去了那处他找的峭壁处。
“如此偏僻的地方, 难得你能找到。”薛遥跟在他身后道。
“便是这里了。”狸珠领着薛遥来到了神像前,峭壁沿着碧桃山侧面而生, 仙君依旧闭目神思, 与先前五异。
狸珠睁大眼看着,他的书册掉落在一旁, 方才下了雨,这会天气又放晴, 有风势吹过,书册之上多了一朵桃花。
他连忙去把书册抱起来, 那朵桃花拿在手里,犹豫了下到底没丢下。
“我看没有分毫变化, 可是只对你显灵?还是我们来的时间不对……或者是狸珠你鬼迷心窍了?”薛遥对他道。
“不要看仙君神像与你二哥哥有几分相似,便幻想起来,你不要做梦了。”
狸珠捏着那朵桃花,又忍不住扭头去看神像, 邃收回视线, 对薛遥道:“那可能真是我看错了。”
“为何会与二哥哥相似,原来不止我一人觉得。”狸珠低声说。
“你可忘了, 你二哥哥千人千面,他不止这一张脸,变化多端………”薛遥敲了一下他的脑袋。
狸珠下意识地捂住脑袋,他应声,又对薛遥道:“这书册之中没什么有用的线索。有关白衣鬼相所记载的甚少,模棱两可,玄相倒是记载的多一些……缚灵生前名姓谢淮安,他原先是一名应试秀才,考中之后被人夺取功名,之后含冤沉水而死。”
“若是有此番类似的案件,你一定要多加留意。”
薛遥闻言沉吟片刻,随即道:“我知晓了,若知他生前,查他倒是容易一些………此番我们帮不上忙,只能祈祷仙道能在青鬼与红棺相之前找到他。”
狸珠和薛遥在院门前分别,他回到了自己院中。在书桌前,他把那朵桃花放下来,这才抬头去看外面,如今已经半年过去了。
现今是金秋十月,何处来的桃花,晚秋的桂树倒是绽开了枝叶。
他不得其解,雨幕之中沾湿了桃花花瓣,过几日便忘怀此事,倒是因了仙君睁眼常常惦念,总要跑过去看看。
如此他练剑的地方便换到了峭壁处,日复一日,风吹雨淋,未曾再见到仙君开眼。
来年春日,峭壁之处有春意从裂缝之中破土而出,绿色的嫩芽,随着春雨的浇灌而不断生长,挣脱开石壁,一点点地令石壁破开变形。
细密的雨丝之间,狸珠的身形也随着又一年春日春笋一般拔高了。他白净的指尖生长出来一片片茧子,抱剑长身而立。
那张脸一并随着长开,杏眼弧睫如扇,朝着两侧扇开,眸如清星明月,净若含潭春池,鼻梁侧起弧度,唇色若朱红的桃色,身姿修长轻盈,单薄而又清灵。
狸珠注意到了裂缝之处的细芽,不过两月之间,既已抽枝生出了小树那般高的身形。
植物的生长速度有这么快吗?
狸珠忍不住惊讶,他没有盯着看太长的时间,随之收到了薛遥的传音,灵法君要见他们。
“狸珠,速速前来,师尊要查验修为。”
狸珠离开峭壁处,他临走的时候看一眼,原先此地寸草不生,如今却满园春色,生机蛊然与别处的荒芜形成鲜明的对比。
怀春殿内。
薛遥与李云锦已经过来了,狸珠最后入内,灵法君这次是女子相貌,一身的桃碧春裙,折扇将发丝绾起,唇畔两侧各自点了一刻朱红的痣。
“你们来明镜台已有一年,我不在时倒是听了些传闻,你们三人各自修炼,勤苦程度剑阁内皆知。”
薛遥在左侧,狸珠在中间,李云锦在右边。
在灵法君说话的这么一会,狸珠看着他们三人的影子,他长高了,薛遥却窜的更快,李云锦身高倒是没什么变化,他和李云锦如今差不多。
倏地,他身旁人的影子消失了,狸珠愣住了,那道黑影随之钻出来,在他面前变成了一团黑影,凑到他影子旁,和他挤在一起。
狸珠觉得有些好笑,唇角忍不住扬起来,又看了眼李云锦,李云锦也在看他,朝他眨眨眼。
“如此……便从李云锦开始吧,李云锦,让我看看你的修炼成果。”灵法君开了口。
李云锦闻言操纵影子,影子缓缓地脱离地面站起来,直立化成人形,复刻出了对面灵法君的模样。
同样的女子身形,发戴折扇长裙落地,手中桃枝剑宛转成形,假灵法君破空使出来了招式,桃枝剑意横生,只一下,“啪”地一声,穿破了正殿,削断了半边灵力阵法,剑意朝着天边而去,另一侧的灵鹤遭殃了。
灵法君:“……”
这是他的招式,模仿的惟妙惟肖,甚至灵力更强。
“不错,李云锦,只是你的影子能维持多长时间?”灵法君一拂袖子,被劈碎的墙面变回了原样。
李云锦闻言伸出手,竖起来一根手指。
“一个时辰?”灵法君问道。
李云锦点点头。
“倒也算是进步巨大………薛遥我便不必看了,前一日你与剑阁的比试我已经听闻,你只管控制好阴咒便是。”灵法君说。
狸珠闻言瞅薛遥一眼,薛遥来到明镜台,进步更加飞快,前几日打败了一众剑阁的弟子,听说打的一众弟子心服口服。
剑阁多武夫,毫不顾忌面子,只有修为高低一说。
“狸珠,你呢?”
“师尊,我在剑法之上只稍有增进,灵力倒是比先前充盈一些。”狸珠说。
他长剑翻转而出,在灵法君面前展示了一套剑招,与此同时,放出来了事先准备好的邪祟,邪祟在他的剑意之下,黑色的怨气悉数散尽,反而化成了灵力。
“这便是我近来领悟的………我杀不死邪祟,先前是送他们前去超度,如今能让他们转变成天地灵力。”
狸珠说着有些忐忑,忍不住看灵法君一眼,三人之中他进度最慢,薛遥和李云锦都超出他许多。
“………其他方面呢?”灵法君问道。
“其他的便是,弟子方向感极好,因了逃逸功夫了得,擅长编织阵法。”
狸珠说着,展示起来,随手捏了一道灵力,在掌心之中便编织形成眼花缭乱的阵法。
这些都是他无事时研究的,上不了台面,狸珠的指尖稍稍蜷缩。
他半天听不到灵法君的评价,不由得抬眸,抬眸与灵法君对上目光。
灵法君正色道:“狸珠……我倒是有一件事要问你,我得了些传闻,你在剑道书院时未曾有这般的努力。”
“如今修炼是为何?”
薛遥在一旁道:“师尊,修炼便是修炼,何来为何一说。”
李云锦在一旁赞同的点点头。
狸珠想了想,对灵法君说了实话,“弟子愚昧,先前有兄长在侧,兄长处处护我,我不必思考自身安危。”
“今时不同往日,我想无所顾忌,待日后前去江州查明真相,在鬼相前不至于手无缚鸡之力。”
“你说的是哪个鬼相?”灵法君朝他看过来,明显意有所指。
狸珠垂眸未曾回答,他低头的时候,胸前戴的指骨一并磕落在地。
好一会,他才开口,“已有一年时日,弟子未曾改心,若他当真有害人之心,我自会亲手除他……只是我尚且没有那个能力。”
“你知晓道理,为师便宽心有些。人鬼殊途,你若没有自保能力,不过是为人刀俎任人宰割。”
“少年情思,最是叛逆,周围人越阻拦,有些糊涂鬼偏要逆天而行。”薛遥在一旁道。
狸珠用剑柄不轻不重地磕了薛遥一下。
“此番你们三人的修为也练的差不多了,你们拜入我门下,便知我手中有桃坞幻境……幻境之中已为你们三人各自准备了试炼。”
“待你们三人出来,便是下山之日。现今四地起庙,九州之内已有数座城府出现了鬼相专供之地………此地一日幻境三日,你们把握好时间。”
灵法君说着把发尾的折扇拿下来,折扇在他手里变幻成一座巨大的屏风,屏风之上无数山水琳琅,仿若一方人间,随着灵力覆盖其上,慢慢的变幻而出。
李云锦随身携带纸笔,在纸上写出来了字拿给灵法君看。
——为何不能我们三人一起。
“自然不可以,你们三人主攻的方向不同,李云锦,待你出来之后,再等他们二人便是。”灵法君道。
狸珠闻言看一眼李云锦那侧,对李云锦道:“李云锦,我们早些出来便是。”
说完,他见薛遥踏入金光之中,随之一并被金光席卷,面前一阵天旋地转。
灵法君的桃坞幻境是试炼秘法,若是破不开幻境,他们便会困在这里一辈子出不去。
狸珠最不擅长的便是幻境。
金光逐渐的消失,狸珠睁开眼,他发现自己置身在一片桃林之中,眼前是乌黑桃木枝,阳春三月,桃花盛开,随着花瓣落下,一朵花枝落在他面前。
他躺在地上,在桃树之下,狸珠碰到了桃花枝,他从外面摔下来,此时便如同从万丈高崖掉落,身体骨头摔裂了几处,暂时动不了。
狸珠睁眼看着天空,这般他兴许要先躺几日才能动弹,正思索着怎么办,若是碰到邪祟他岂不是要先身死了。
一道黑影落下来,狸珠扫见了一角白色衣袍,随之艳丽俊容映入眼帘,青年墨发白衣,熠熠生辉的一双明烈眼眸,鼻梁高挺,口若朱丹。
他日思夜想的主人,如今出现在他眼前。
“………二哥哥?”
第一百零三章
眼前的青年与江雪岐无二般的容貌, 细看之下却有不同,那双漆黑的眼眸未曾如深潭一般难见,反而清明温和, 如净叶明镜, 未曾讳莫如深。
“小公子, 你可是识错了路,此地离村子还有十余地, 你哥哥在何处?”对方嗓音温和动听,像是清明的弦。
如此像是江雪岐好声好气哄他时的模样, 狸珠有些呆,他眨眨眼, 自然不会认错。
这是桃坞幻境, 既不是江雪岐,可是化作江雪岐相貌的邪祟?
狸珠这么想着, 心下便有了几分顾忌,可惜他如今难以起身, 只得开口回应。
“我不幸摔落此地………敢问公子名姓。”狸珠闷闷道,眼珠子未曾转过, 一瞬不眨地盯着对方看。
“我先前受了天难,不可轻易告知人名姓, 我名中有一怜字,你唤我单字便是。”
怜……怜公子,狸珠把这个字在嘴巴里绕了一圈,默默地记了下来。
对方说完便扶着他起身, 狸珠侧眼过去, 目光停留在对方的手指上,修长如玉的一双手, 只是左手尾指的部位缺失了一截指骨。
缺失的部位实在眼熟。
狸珠一边感受着胸膛处的指骨,一边问道:“怜公子……你的左手,这是怎么回事?”
他们只是萍水相逢的路人,怜未曾对他说太多,只看了一眼自己左手尾指,轻飘飘地便将话题绕了去。
“少时受了些伤,小公子,你家在何处,我看你两处脚踝都伤了,暂时不能走路,我送你回去。”
狸珠只稍动了一下灵力,便察觉到灵力没有了,非但如此,他的剑也不知道掉落在何处,他如今和凡人无异。
如此待在这里,要么等着有人来帮他,要么等着邪祟过来把他吃了。
与其被别人捡走,不如被二哥哥捡走。
狸珠有些心不在焉,他应声道:“我无父无母,家中只有兄长与奶娘,奶娘如今在不可及之处,兄长受难难见。”
他嗓音低落,眉目侧着,摔落时碧色的衣衫被刮破了好几道,鼻梁和眼尾处各有伤口,偏生他皮相生的柔弱,此番示弱的模样,格外惹人疼爱。
貌似少年郎,楚楚招人怜。
狸珠说的不可及意思引人误会,怜听完之后便对他多了两分同情,对方触碰他的脚踝,嗓音温和动听。
“如此,你既无亲人,便先与我同路,我照顾你便是。”
先前自是只有江雪岐才待他这么好,狸珠脚踝处一疼,没有了灵力阻隔,四肢都变得粗笨起来,更加不能承疼,他咬了咬牙,眼珠一瞬不眨地盯着人看。
他看着怜起身,白衣拂起时艳丽眉眼垂落,容姿翡仪,怜复又蹲下,侧颜横落,露出一截修长脖颈,将他背起。
狸珠被背起来,他双手抓着对方衣角,在对方行路时悄然地侧开一点手指,碰到怜的发丝,在对方耳后找到了熟悉的两颗小痣。
此幻境如此真实,连二哥哥的小痣都能复刻的一模一样。
怜背起他行路,温声问他,“你方才唤二哥哥……可是前面还有兄长姊妹。”
“未曾,我只有一个哥哥。”狸珠趴在怜背上开口。
他眼珠转在怜的侧脸,顺着打听道:“怜公子,你呢?为何会在此地,家中排行第几?可有兄弟姐妹。”
“我没有兄弟姐妹,来此地是要前往村落,不想路上会碰到小公子。如此能帮到小公子……倒不枉白跑一趟。”
对方性子如此温良,与他熟悉的江雪岐又似有所不同,狸珠忍不住胡思乱想,又继续打听。
“那你家住在九州何处……父母是何许人也?”
平日里谁会打听这些,如此算是无礼。怜未曾因此不回应,对他一一道:“小公子所说的九州是何处,我不知父母何许人也,天地便是我的母亲。”
狸珠愣了下,不知九州是何地是什么意思,他此时才有空打量起周围的环境。此地在一片桃林之中,方才未曾察觉,如今越往里走,空气中若隐若现浮现出一阵血腥气。
乌木桃叶之上有点点滴滴沉疴的鲜血,尸身随处可见,长戟与长幡旗连天而起,白骨枯落凋零盔现。
远处一片渡鸦自天边飞过,天边的月色高悬,隐隐印出一片绯红之色,如鲜血染红,浸透暮色行云。
“怜公子……当今是几何?”狸珠问道。
怜侧目看他,停下来绕过了枯骨,见到有些污秽之物与财宝混合在一起,未曾停留。
“如今是无麓三十年。”
无麓……在仙道之前,距今已有千年,当时九州未曾合并,天下一片混乱,邪祟与妖邪当道,人间苦不堪言,九州形同炼狱。
四方鬼相便是此处而起,仙君尚未出世,仍旧流落人间。
灵法君的桃坞幻境不畏四时……如此便将他分到了一个邪祟横行、战乱无忌的时代,而他又手无缚鸡之力。
狸珠好一会没有说话,他在怜背上,怜未曾走远,当下已经入夜,寻了处战壕处的草屋把他放下来。
他进来时看到桌角侧有干净的碗和被褥,还有一柄年代久远的铁剑……因时间过久,泛出青铜之色。
“……你住在这里?”狸珠问道。
怜闻言点头,扒开最角落,在草席底下,放了一些干燥的药草,他把药草放进碗里,又随意的找了石头,把药草研磨成药汁。
做这些时狸珠便在一旁看着,这草屋算是个遮挡风雨之地,却离战壕非常近,与那些堆积的尸体间隔不到十米。
“怜公子……住在这里岂不危险,尸体堆积之地,多滋生怨气。”狸珠说。
怜已经发现,眼前这救回来的一直盯着他的脸看,他侧眸看过去,缝隙之间可见屋外黑影浮动,随着夜幕来临,怨气一并汇聚,邪祟横行。
“你不必担心,我会保护你。”怜开口。
这句话不知又戳中狸珠哪根弦,狸珠唇角抿紧,他低头看着怜把碗放下来,随之脱他的鞋袜。
鞋袜脱下来,露出狸珠受伤的脚踝,修长的一截小腿从裤脚下伸出,皮肤比月光还要白,骨骼匀称的脚踝处如今凝了两圈青紫,肿胀的馒头一般大。
狸珠的脚踝随之被握住了。
连带着脚掌,触碰到一片干燥的掌心,怜抓住了他的脚,一边把他的腿抬起来,侧头看着,漆黑的眼睫盯着脚踝处,仿佛能透过皮肤看清内里的骨骼。
狸珠注视着对方的眼睫,深长而落,漆黑双目澧丽逼人,却又神情温柔,看万物似有温度,引人忍不住在意。
他二哥哥平日里便这般看他,他自然看不出来分别,如今对方反倒不认识他了。
他现今的修为,怎会分不出邪祟与人。
“咔嚓”一声,怜将他的骨骼复原,狸珠未曾出声,倒引得怜看他一眼,怜微笑起来。
原本容貌便生的明艳,如此微笑,双目似有繁星,引人迷惑而沉醉。
“你若是疼……喊出来便是,我自不会笑话你。”怜开口。
狸珠的双脚被复原,他没有讲话,对方还贴心的为他穿好了鞋袜,如此细心,他立刻抱起自己的膝盖蜷缩在一旁。
这幻境是什么意思?让他与江雪岐待在一起,可是要骗他。
可是对方身上没有邪祟气息,还是修为比他高他察觉不出?待他沦陷之后自然便要处理他。
狸珠脑袋里胡思乱想,怜复又看向外面,起身拿了角落处搁置的青铜剑。
“我去为你寻些吃食,很快便回来,小公子等我便是。”
他如今自然跟不上,只得应一声,掀开了草屋的帘子,眼见着怜提剑出去了,未曾有丝毫惧意。
狸珠不由得盯着对方的背影看,有些担忧,见怜提着剑路过尸体堆积处,一道影影绰绰的白影从怜后面出现。
单薄的身影,长袍遮地,长发盖住了脸,只露出青白的手臂与身躯,飘着跟在怜身后。
狸珠的嗓子眼立刻提起来了,他瞪大了双眸,想也不想的便出声提醒。
“二哥哥………你后面——”
他话音未落,便见怜转身,那把青铜剑分量极沉,在怜手中却如同一把轻盈的短剑,轻而易举地侧过来,未曾发出声响,甚至无灵力散出。
青铜剑砍掉了鬼头,鬼影随之消失不见。
他方才喊的那声怜自然听见了,侧眸看他一眼,白衣身形在夜幕之中侧立,墨色发丝飘扬而起,眉眼一并随之浮动,如若皓月繁星。
对方朝他温柔一笑,明净如同佛台上物,清寒雅致,瑰丽动人。
……
碧桃山上。
“你为他们三人布置的是何种幻境……若是太难,当心他们三人没有十年八载出不来。”剑阁长老对灵法君道。
远处仙雾缥缈,山峰在云雾之中若隐若现。
“我也不知是何幻境……能不能出来,自是他们的命数。”
剑阁长老闻言意外,倒笑起来,“怎会不知……可是随意地丢进去,幻境随缘而遇?”
如此也未猜中,灵法君幻化成男子身形,看着棋桌上的布局,下了一子之后开口,“若是随缘而遇,他们三人修为进步飞快,兴许眨眼间便出来了。”
“哎!你看看你看看,又被你堵死了。若看布局谋算能力还是你在上乘。”
“你的三个徒弟,你是如何为他们谋划的?”剑阁长老问道,三人各有长处,此试炼若是能提高他们三人的心性再好不过。
“先前我有所犹豫,说到此我反倒没有把握。”
灵法君缓缓地开口:“因由缘起,聚合离散,前世之景,过往白隙。”
“我将他们……各自送往了自身前世。能不能从中出来,只得看他们的造化。”
第一百零四章
“这些都是他们随身携带的军粮, 里面放了充饥丸,吃上一顿可一日不饿,如今是夜晚, 你暂且委屈一番。”怜回到了草屋, 把从死人身上扒出来的粮饷递给他。
那把青铜剑被搁置, 狸珠看了眼,怜手指上沾了一些泥色, 军粮存放在竹管里,竹管外侧还有鲜血。
狸珠想说自己不吃也可以, 身体先一步察觉到他的意图,肚子率先叫起来, 许久未曾拥有过的饥饿感重新席卷他。
空气安静下来, 狸珠有点尴尬,他只得接下来, 对怜道:“多谢。”
怜未曾追问他方才喊二哥哥一事,狸珠打开竹管, 内芯缓缓的推出来,食物在嘴巴里没有味道。
“怜……你为何不吃。”狸珠问道。
只有他一人进食, 怜侧身在他身旁坐下,闻言眉眼抬起, 眼中神色温和。
“我先前已经服食过充饥丸,如今并不饿。”
狸珠还想问其他的,他看一眼怜身侧的剑,对怜道:“你……会剑术?”
如今并不是仙道时期, 仙道之前千年, 那时候没有百家仙门,乱世之间, 自行会剑术的并不多见。
怜回答他道:“略通一些。”
狸珠看出来些许,凡是问到和怜身世有关的问题,怜总是简略得当,他便没有再打听了。
“我二哥哥,与你眉眼有些相似。”狸珠靠着墙壁开口道。
怜温声回应,“世间不乏容貌相似之人。”
狸珠忍不住又看一眼对方,夜色已经完全融入,草屋里未曾点灯,只有些许的月光洒进来,勾勒出怜的相貌,密密匝匝的眼睫垂落,眼尾落下一小片阴影,像是蕴藏了清冷月色。
半夜,风透过缝隙吹进来,狸珠下意识地挪了挪,挪至怜身侧,他抓住怜的衣袖,触及到一片雪白的衣料,温度随之传来。
几乎是他一动,怜便睁开了眼,侧目看他,漆黑如墨的眼似融入了一片小小的深潭。
狸珠被抓包,他视线闪躲,手上却未松开。
“我平日里总是这般抓着哥哥睡………你若是觉得难受,我松开便是了。”
“未曾觉得难受,小公子请随意。”怜开口道。
狸珠靠着墙侧头盯着人看,手掌抓着怜的衣角,怜未曾责怪他,在闭眼之后却与他稍稍隔开一些,保持了一定距离。
灵力被夺了去,明心剑不知所踪,他的身躯化成了凡人之躯。狸珠当真感到困意睡了过去,他睡相一直不好,先前与江雪岐在一处,自是自顾自地便往江雪岐怀里钻。
半夜他似又闻见了清冽的雪香,手上还扯着人衣服,下意识地往熟悉之地钻,感受到对方胸膛处的温度,狸珠毫无戒备的呼呼大睡。
月光洒进来,雕琢着艳丽的面容多了几分清冷之意。
怜闭目邃睁眼,清长眼睫落下,垂眸看着怀中少年,非但要抓着他的衣袖,还怕冷一般寻人-肉垫子。
不知此人哥哥先前如何溺爱,这般性子,待人毫无防备之意。
他保持着一个姿势未动,温热的气息蹭上来,卷曲的眼睫蹭到他衣衫,与他气息交缠。
先前未曾碰到过这种情况,他到底不习惯与人亲近,于是推开狸珠些许,将狸珠搁置在一旁,离狸珠远了些。
方推至一旁,熟睡的人似有所感,顺手便又扯住他的袖子,没一会自顾自地又往他怀里钻,如同一块温吞往他身上粘的糖块儿。
狸珠上来他便推开,顺带着纠正狸珠的姿势,如此两个人一夜都没有睡好。
第二日清早,狸珠只觉身上好几处都不舒服,尤其肩膀和手腕,他侧头看过去,怜已经醒了,在草屋外寻了柳枝和清水回来。
“小公子先洗漱,待会我为你看看伤,我们今天再赶一天路就能到村落。”怜开口。
狸珠凑近看了眼,方才未曾看错,怜眼睫下有很淡的鸦青,他关心道:“怜公子……你可是前一日没有睡好。”
怜闻言稍顿,把草药放在一旁,对他道:“未曾。”
狸珠问不出来什么,看出来这人性子内敛,他不再多问,脱了鞋袜由怜再为他上药。
他便坐着不动,注意到怜还在桌旁未动,便好奇地瞅了一眼,这一眼引得怜默不作声地又把药汁端起来。
狸珠平日里未曾这么迟钝,不知对方这意思便是今日他能够自己换药,他待江雪岐总是会任性一些,反应慢许多。
“此地桃林尚是战场……附近的村落可会受影响?”狸珠问道。
“兴许会,我们去碰碰运气。”怜开口,一边低头眉眼垂落,修长分明的手掌握住他的脚踝,低头为他换草药。
“我先前未曾问,你要去何处,我们还不知顺不顺路。”狸珠问道。
怜松开他的脚踝,对他道:“我此去西行,前往西方鬼魅之城。”
以为他是担心有危险,怜说,“小公子且放心,待到你脚伤好之后,我们自会分开。”
意思是不会带他一并前往鬼魅之地。
听到分开二字,狸珠莫名有些不舒服,侧过脑袋道:“我并非那个意思,没有要与你分开。”
剩余的狸珠不说了,他现在没有灵力,怜带着他也是累赘。
怜也默契地没有再提此事,待为他上完药,他们在天亮时出发,怜全程背着他,他惊讶于怜能背上他三个时辰不带喘气的同时,又有些不好意思。
更让他羞愧的是他如今当真是凡人之身,怜在路上为他摘了些野果,他吃完没多久便想上厕所。
偏生他如今双腿支撑不住,他憋了半天没有开口,到后面实在坚持不住。
生理需求困住他,狸珠还在怜背上,悄悄地抓住人,脸上憋的通红,小腿肚子在颤抖,在人背上起起伏伏,腹部仿佛都在摇晃。
狸珠见马上就要穿过竹林了,到时更不好开口,他抓住了怜的墨色发丝,忍不住道:“怜公子……能不能停一下。”
他细白的指尖攥紧,额头冒出来一层汗,面庞发热,耳尖也透出一层红,杏眼瞅着人,卷曲的眼睫一并蒸透汗湿。
闻言怜侧脸看他,“小公子可是腿麻了?”
狸珠摇摇头,对方背了他这么一路,他便有些不好意思,但是实在憋不住了,闷声道:“先前吃了些野果……我想上厕所,怜公子能不能帮帮我。”
如今只能让怜帮他,进了村落他也不会央求他人,早晚都是要丢脸。
怜闻言稍顿,随之把他放下来,仍然扶着他,方要松开他,他脚踝一疼,下意识地拽住人,整个人倒怜身上。
灵法君这是为他选的什么幻境……莫不是为了让他适应丢脸。
狸珠十分尴尬,面上维持着镇定,对怜道:“怜公子,我站不住,你能不能帮帮我。”
竹林里的竹叶飒飒作响,狸珠拽着怜的衣角,他和怜对视,在对方一向温和的面容上看到了几分停滞。
此番情境实在尴尬,狸珠默念还是有灵力的时候好,如此还要麻烦对方,对方顶着江雪岐的面容,他如同当着二哥哥的面出恭。
狸珠的羞愧怜看在眼里,怜尽收眼底,对他道:“可以。”
“抱歉,我……谢谢你。”狸珠想说什么,他又马上闭上嘴了。
他双腿使不上力气,只得怜在背后扶着他,如此便像是从身后抱着他,对方的双臂轻而易举便能把他抬起来。
狸珠背对着人,这样看不到怜的脸,可是他能察觉到怜的视线,若有若无的看过来。
对方只是警惕四周,狸珠觉得自己再不解决马上要尿裤子了,他为何总是在这人面前丢脸。
他胡思乱想着,身后的怜却以为他是自己动不了不知怎么办,于是腾出来的那只手为他慢条斯理地解开了系带。
狸珠脑袋嗡一声便乱响起来,他脸上蒸出的绯意绵延至耳畔,对方的视线落在他耳边,他被人看着反而难以解决。
小腹却因为酸胀感胀的发疼发酸,狸珠又被人按着,他眼角扫到身后人的双手,对方仍和他保持着距离,他小腿肚子抽了抽,随之忍不住的发出了一声动静。
一声压低的颤音,清润的嗓音变了个调。随之淅淅沥沥的水声响起,狸珠简直没法见人,他侧头便把脑袋埋进怜肩侧,恨不得找地缝先钻进去。
兴许是察觉到他的感受,怜体贴的为他重新穿上裤子,对他道:“小公子,此为人之常情,不必羞赧。”
这么开口,狸珠重新回到人背上,这会没再应声,趴在怜背上,连头都没抬一下。
他眼角能够扫到自己发丝垂落,与怜的发丝相缠在一起,他不大高兴,对方轻描淡写,他抿起嘴巴,把他们二人的头发分开。
在天黑之前他们赶到了附近了村落。
此时太阳西至,狸珠远远地看一眼,受邪气沾染,一到晚上,天边便浸出血色。如今月色浮上,村落十分安静,没什么人气。
怜背着他踏入村子,狸珠五官敏锐,小声地对怜道:“此地毫无人气,且邪祟之气严重,你小心一些。”
如果他猜测的不错,这村落像是下水村一般,兴许已无活口。
怜推开了院门,院中死气沉沉,槐树受了血气浇灌长出阴枝,阴枝之上叶子受血气浸染,如同密密麻麻的人面。
在院中井水处,倒下两名村民,村民瘦骨嶙峋,肉贴骨,颧骨突出,双眼发乌,双双倒下尸体已经凉了。
狸珠已见惯了生死,并没有什么感觉,他察觉到什么,待怜把他放下来,他侧靠在槐树旁,见眼前人双目浮动,怜在尸体前停驻良久。
慈悲之怀,萧瑟落景,垂目展神思,形似佛前像,闭目悯凡尘。
第一百零五章
怜将两片槐叶放到了村民身上, 槐通阴,有超度之意。
狸珠在一旁忍不住多看两眼,这般模样实在新奇, 待怜安置好了尸体, 他才在槐树旁开口。
“怜公子……此地多半受邪祟侵袭, 村民兴许已悉数遭殃。”
怜应声,关怀他道:“我接下来要去村中查看, 小公子可要随同。”
“我随同会让怜公子束手束脚,”狸珠有些犹豫, 又摸摸自己脑袋,“但是与怜公子前去, 兴许我能帮上忙。”
狸珠眉目清明, 引得怜看过来,怜在原地停驻片刻, 随即又在他面前俯身,将他背起来。
他们二人便这样一间一间的查探, 村子百余户,死法悉数相同, 只有一家有幸存之人,幸存村民已奄奄一息。
“可是路过的仙长……此地遭遇邪祟袭村, 邪祟狡猾,在我们粮食里染了邪气,村民无人幸免……不求仙长救我性命,只求仙长看看我儿, 他才三岁………”
倒下的村民难以起身, 在靠窗的位置横躺,视野里只能看到他们二人, 看不到窗外院中已没了生息的孩童尸体。
狸珠靠着墙边撑着,他见怜上前,那把青铜剑放到了一侧,怜去碰老伯的脉搏,尝试为对方止住邪祟之气。
苦于凡人之躯,难以承受灵力,邪祟之气已深入骨髓,难以去除,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对方气数将尽。
这个时代不似千年之后有诸多灵药药草,乱世方起,百姓手无缚鸡之力,完全受邪祟宰割。
“怜公子……可否能扶我上前看看。”狸珠开了口。
他见怜神情内敛,忍不住开口,闻言怜看向他,随之扶他过去。
“小公子可是会医术?”怜嗓音低沉,墨黑的眼珠看向他。
狸珠摇摇头,“我只是想试试,不知行不行。”
他先天灵力特殊,兴许可以搏一搏,这么想着,狸珠闭目神思,掌间碰到村民的额心,他在冥想时似能听见远处的神召。
那声音若有似无,从天际飘过来,落在耳边犹如灵祝,吟诵声缠绵宛转,连接远方神灵。
此为他闭关修习所得,冥想时灵力更加纯净,犹如神祝显灵。
村民的一声惊呼打断了他的思路,狸珠睁开眼,见无形的光晕在他掌间出现,村民枯瘦的脸颊逐渐复原,眼眶处的乌黑褪去,身体一点点恢复了。
怜看到此幕,在一旁敛起沉思,亲眼所见狸珠净化了邪祟之气,村民当场感激涕零。
“此乃真神!仙长如此施恩,小人感恩不尽!!此生无以回报。”村民眼眶通红,他已经倒地三日,一点点地等待死亡,如今柳暗花明,与死神擦肩而过,不得心绪起伏。
村民跪在地方结结实实的给狸珠磕了三个头。
狸珠有些出神的看自己的掌心,灵力与剑皆失,他净化邪祟的能力却仍在,可是因为前者是修炼所得?而后者是天生便有?
他收回神,连忙扶着村民起身,可惜他原本便被怜扶着,够不到人,只得道:“您不必多礼,这是我应该做的。”
他原本想说此为仙道弟子之责。
“此地已受邪祟灭门,这把剑能够令邪祟畏惧,待你屠杀邪祟之后,此剑会更加锋利,今后你需一人行路。”怜把那把剑送给了村民。
村民再三感谢他们二人,狸珠歪在窗边看着,见怜轻易的便把剑送了人,在他们仙道弟子眼里,自己的剑是非常重要的。
待离开之后,狸珠才开口:“青铜剑赠人,日后你怎么办?”
闻言怜未曾回眸,腾出手随手捡了一根桃枝,桃枝递给他。
“并非只有那么一把剑,天地万物,皆可为剑。”
桃枝原本是桃枝,经过怜一碰,狸珠抱着桃枝,明显的察觉到桃枝发生了变化,已经不是先前的桃枝。
变得坚硬充满灵力,轻易能刺穿邪祟。
“………你到底是什么人。”狸珠问道。
怜温声开口:“我只是小公子凡尘之中的过客,奉命诛邪,便是我的责任。”
“倒是小公子既有过人之处,平日里多谢防备才是。”
狸珠没有讲话了,村落已经没有活口,怜并未走远,去的是附近的寺庙,此地有一座小庙,建在村外。
庙宇四面环绕着白色玉石雕琢的白马,乌黑瓦片砌成屋顶,青铜门前草木纵深,寺庙在战乱之后便荒芜了。
狸珠隔着老远便感受到了浓重的邪气,邪祟想必藏身在此。
怜将他放下来,对他道:“此番危险,不可前去。”
狸珠乖乖地在树下坐着,问道:“那若是你进去了,邪祟来抓我,应当怎么办,怜公子可要丢下我。”
“不会。”怜回答他道,随之在地上用桃枝画了一道圈,把他和树圈在里面,狸珠好奇的看着,感受到一道天然的灵力把他隔在其中。
便是结界。
“小公子好好待着,莫要乱跑。”怜对他道。
狸珠看看自己的脚,“……”他应当也没有逃跑的能力。
他眼睁睁地见着怜拿着桃枝进去了,只进去了不到一刻钟的时间,此地邪气便散了去,青铜门打开,青年从庙中出来。
青年白衣之相,身后是垂眸的神佛,艳邃之面,眸若怜生,白衣墨发,随着踏出青铜门,身后的神佛一并随之隔绝。
手中桃枝,纵然红尘。
狸珠抬眼见怜出了寺庙,此地邪祟纵然不厉害,怜只花了不到一刻钟的时间,造诣天赋显然不凡。
他不由得想起江雪岐的天资,问怜道:“怜公子,你可会傀儡机关之术。”
怜好相与的回答他,“我不知小公子在说什么。”
前年之前未曾有此说法,后世仙君一统九州才出现墨家与阴阳纵横之家。
连着赶路数日,狸珠在路途之中起了试探之意,他见到路边的石头便收集起来,还捡了许多花花草草。
他捡东西时怜只是看一眼,见没有什么危险,便随着他去了。
几日的时间,狸珠便用柳枝和皮面做出来了千年之后的机关,虽然是简易版,普通人解出来却也需要一些时间。
“怜公子……你看看这个,可要试试。”狸珠摆弄已久,把十二面皮鼓递了过去。
这十二面皮鼓由两百块拼凑而成,各自一面为一个图案,如今顺序被打乱,解法便是将每一面的图案重新拼凑在一起。
怜闻言接过来,方才为他拾了野果,上回他憋尿,这回怜便没有给他拾水份多的果子,大多捡的干果。
皮鼓在怜手里,怜垂眸看着,修长的指尖翻过鼓面,几个转合下来,图案便复原了。
狸珠在一旁瞪眼看着,他方才在心里数了数,这十二鼓面他原先和江雪岐玩过,江雪岐花了多长时间他数过,记得清清楚楚。
若不是一个人,怎么会连解出来的时间都一模一样。
还会为他捡果子、背他行路,对他耐心又包容,每日为他检查伤处。
“怜公子,你如此聪明,只花了半柱香的时间。”狸珠抿唇道。
“并非我聪明,我并不会解,”怜说,“只是方才看到了小公子打乱顺序,按照原路顺回去便是。”
他打乱的步骤能清楚记得也很了不得,狸珠又发觉怜一路上未曾问他名姓,只是唤他小公子。
“我不叫小公子,我有名字………我叫江狸珠。”狸珠用杏眼看着人道。
怜闻言应声:“如此……我记下了。”
“小公子早些歇息才是。”
还唤他小公子,狸珠有些不高兴,到底没有再说什么,他抱了蒲团便在怜身边坐下来,脑袋歪着靠着人打瞌睡。
他并非日日无所察觉,前几日怜尚且推脱,后面几日便随他去了,他晚上便可以枕着人睡。
“二哥哥……”狸珠低低地喊了一声,抱着蒲团安心入睡,留怜在原地维持着姿势打坐。
他满心满意地把人当成二哥哥,怜自然也是待他极好,如此相处十几日,狸珠脚踝有所好转,逐渐能走路。
平日里怜不再背他,也未曾提让他离开之事。
平日里还会为他寻吃食,他在路上观察出来,怜很少吃东西,更没有方便之需,如同后世修仙弟子一般,已舍去凡尘。
哪怕是修仙弟子,练习辟谷也需一些时日。
他们一路上穿过了尸山之地,鲜少见到人烟,走了将近十日,才逐渐地见到人烟,远远地见村落被邪气环绕。
“来人啊!有没有人啊!!救命啊!”隔着一段距离,狸珠便听到了女子哽咽的声音,他见怜加快了步伐,他一并跟上去,转眼见到被大树压倒的女子。
女子衣钗和发裙都乱了,包袱散落在一旁,看样子十六七的模样,面容沾上泥巴和血迹,眼泪和雨水混在一起。
如此狼狈之相,见了他们二人顿时喜极而泣,朝他们二人伸手。
“两位公子……救救我!!”
狸珠和怜一并使力,把树干抬到了一边,女子的双腿已被压的不能动弹,狸珠准备上前,怜已经先他一步,直接便把女子抱了起来。
“……………”
随着女子惊呼一声,怜已经把人抱到一旁,掀开女子的衣裙查看女子双腿坏死伤势。
山野何曾见过这般俊俏的男子,怜的模样生的太好,方才为了求救未曾顾忌,当世男女有别,女子当即红了脸,抱着双膝支支吾吾。
狸珠在一旁看着,杏眼黑白分明,怜未曾顾忌那些,只管救人。
“你不必担心,我只是查看你的双腿,若是接骨晚些,兴许会坏死。”怜嗓音温柔,待弱者伤患,总是多一些耐心。
狸珠摸摸自己的耳朵,随即扭过头去,侧脸去看一旁。
第一百零六章
怜为女子处理了伤势, 以布条把女子的双腿缠住,伤患处上了伤药,女子连连道谢, 此时怜才与女子保持距离。
“你可是来自身后的村落……发生了何事。”怜问道。
女子连声道谢, 害羞的看着怜, 有问有答道:“仙长,那并非村落, 不过是邪祟的障眼法,实则是一座小城……这事需从三月前说起。”
“三月前我们城主的女儿生病, 城中大夫相看无用,因此城主大人广招江湖各地的医师, 路过的黑眼盲僧前来为城主女儿治好了病, 之后便得到了城主的重用………可惜好景不长,很快城主被盲僧所杀, 那黑眼盲僧如今联合邪祟在城中治世。”
“我好不容易逃出来,怎想此地被树木所砸, 还以为要命丧此地……还好遇见两位仙长。”女子说着便哭诉起来,抬头觑了怜一眼, 故意抬了抬貌美的侧脸。
乱世之时,若是能找到仙长为伴侣, 便有了庇护之地,女子见他们二人相貌了得,转眼便打起了主意。
她用手帕擦了擦脸边,污泥被擦掉, 红着眼眶捂着自己心口, “既被仙长所救,小女子无以为报, 若是………以身相许,不无不可。”
狸珠原先还能熟视无睹,耳朵动了动,不由得看过来,黑白分明的双眼盯着怜的背景瞧。
若是怜答应了,他便把断指扔给对方,这幻境他再寻别处出去便是。
女子被怜亲手所救,对方以身相许理所应当,何况凡世的女子单纯善良,愿意许以怜也算是怜的福分。
怜正要拒绝,察觉到一道难以忽视的视线落在他身上,他稍侧眸,便与身后人对上目光。
狸珠正盯着他看,目光好似要将他盯穿。
那目光有些越界。
他虽未曾尝过凡世情爱,却也知晓些许,如同妻子正在看出轨的丈夫。
怜稍停顿,改口道:“举手之劳,姑娘不必放在心上,我已有心属之人。”
拒绝的如此直白,女子稍有些尴尬,很快便释然了,随即打起了狸珠的主意。
“那………那位小公子呢。”
已有心属之人,狸珠脑袋乱糟糟的,他才和对方相处几日,自然不会是他,那会是别人吗?
二哥哥在此地已心有所属?
狸珠脑袋里嗡嗡作响,未曾听到两人的话音,只盯着面前的梨树枝发呆。
“他不知情爱,姑娘还是莫打他的主意。”怜开口道。
“这几枚灵石可保姑娘不被邪祟发现,时效有两个月时间。姑娘待腿伤好之前先在此地好好休息。”怜将女子背到附近寻到了一处屋子,还为女子提供了充饥丸,够女子一个月吃喝。
待一个月之后,对方的伤势应当好的差不多了。
他还需前往城内,不可在此地久留。
女子感激涕零,无以回报,只得弯下腰为怜磕头,抓住了怜的衣角。
“公子所作所为,小女子无以为报……此后铭记于心,向良向善……只是不知可否知晓恩人名姓。”
怜衣角未曾沾凡尘,闻言回道:“幸而救下姑娘性命,姑娘不必铭恩,只求你安稳平安。”
两人在屋内,狸珠未曾进去,听的模糊不清,只听到了最后一句。
他不知对方何时这般的温柔辞色,作甚还说这般话,原来语调神色不止对他,他不过是万千受伤民众之一。
怜很快便出来了,他们要前往进城,狸珠跟在怜身后,他一字未言,待他们踏入邪气围绕之间,便知晓是障眼法,其中真实样貌是一座城池。
“小公子,此番前往危险,可要在城外等我。”怜问他道。
狸珠闻言哦一声,点点头道:“如此,我们分开便是。”
一路上狸珠没少依赖人,这会答应的这么果断,倒引得怜沉默下来,怜看他半天,温和的目光似有包容。
狸珠转身便走,他虽没有灵力,先前修为已不低,此地的邪祟应当也奈何不了他,就算奈何得了他,身后的人分明也懒得管,他只得自己想办法。
城门处紧关,狸珠在附近找到了一处暗门。他随手从自己衣裳暗扣拔出来一根银针,两三下便开了暗门的锁。
待他进门之后,发现身后的人随之一并进来,如此沾他的光,他看一眼怜,随之收回目光,走的快了些。
街巷之间笼罩着一层黑雾,处处家门紧闭,狸珠能透过门感受到人气,隐有几家灯光亮着,只是光线微弱。
说明此地的城民尚未被邪祟所害,他不由得松了口气。
穿过两条街了,身后人还在跟着,狸珠随处翻身入了一户人家,身后人随之落地,他不由得看过去。
“你方才不是说分开走,为何还要跟着我。”狸珠不高兴道。
“小公子一人进城,我放心不下。”
青年一袭白衣,眉眼在夜色熠熠生辉,嗓音低沉温柔。
“我会的可多了,不必你担心。”狸珠眼珠转过去,他又不是傻子,看不出来这人有与他分开的意思。
原是他太笨了,竟还以为只是说说。
狸珠按了按脖子挂着的指骨,片刻之后收回手,身后的怜再次出声。
“小公子,此地蹊跷,家家户户未见女眷,此户中也是如此,我们不妨前去看看。”
狸珠脚步停住,方才他们只是在街巷之间穿行,如何看出来家家户户没有女眷,他不由得看过去。
面对他的探究神色,怜神情依旧平静。
狸珠没有问,他脚步转向屋内,不知怜平日里如何查探,他推开门便进去了,怜顿住,随之跟在他身后。
这院中的主人正在休息,狸珠想起来自己现在没有灵力无法入梦,他只得把人叫醒,随之捂住了对方的口鼻,担心对方会吓到。
“你不用害怕,我们是路过此地的修士,见此地怨气深重,不知原因,你可知城中发生了何事?”狸珠问道。
他面貌天然灵纯之姿,清仪之态,双眼毫无惧意,且良善纯然,引人信服。
被捂住口鼻的男子点点头,随之狸珠松开手,男子便跪在了地上。
原是黑眼盲僧掠夺此城之后,把年轻貌美的女子全都带走了,如今在王宫里寻欢作乐,日日折磨女子,他们只得含恨忍耐。
凡是反抗者都被先杀女后灭门。
狸珠与怜打听了情况,他们当日在男子隔壁房间里休息,狸珠思考着对策,见怜出去,眉眼动了动,人没一会便回来了。
手里多了一套女子的衣裳。
面前随之多了一道白影,白衣青年到了他面前,垂眸看他,嗓音温和,“不知可否能请小公子帮忙。”
狸珠已经认出那是衣裙,是女子的衣裳,兴许是怜前去找男子要的妻子衣裳。
莫不是要他扮作女子?
“你是要我扮作女子?”狸珠问出来,他眼珠随之转过去,想也不想便拒绝了。
“我自不会同意,你找别人便是,方才城外的女子为何不带过来?如此便不必找人假扮了。”
他扭头看去一边,察觉到有目光落在他身上,怜的嗓音随之传来。
“她双腿难行,小公子身高尚及,若是我扮作女子,兴许会被一眼识破。”怜缓缓开口。
狸珠不讲话了,他还准备想别的事情,不靠对方又不是不可以,他自会有办法混进城里,可是还有一事令他耿耿于怀。
“我若帮了你,你如何回报我?”狸珠脆生生的开口,他日日修炼,原本少年气已经被磨平了许多,如今又重新出现。
怜自是不知如何回报,只问他:“小公子想要如何回报。”
“你说你已有心属之人,我可以换上这衣裳,你需告诉我心许何人。”狸珠开口道。
怜抬眼看他,眼中漆黑如墨,对他道:“心属之人是女子,小公子可要知她名姓。”
如此一句,便惹得狸珠心梗,顿时呆住了,原先一直是二哥哥欢喜他,何曾被拒绝过,他不由得心中难受。
心脏莫名被压的发紧,狸珠讨厌这种感觉,这试炼莫不是用意在此,任何时间任何地点,若是二哥哥不喜欢他,他该怎么办。
狸珠又难过又委屈,面上却装着镇定,再傻也听出来了怜的话音,他不由得抓着衣裙,一字未吭地抓着衣裳去了屏风后面。
他自己默默换了衣裳,换衣裳的时候瞅见了脖子上挂着的指骨,是他太贪心了些,在哪里都要二哥哥喜欢他,怎会有这么好的事。
狸珠原先学的静心明性此时都失效,他换上了衣裙,裙子是艳丽的红色,轻薄衣裳衬出他的身段,肌肤白净胜雪,骨骼起伏凌厉衔接,杏眼横生纯澈,薄唇稍抿,犹如烈火中裹挟着白雪。
他心不在焉,自是无暇关注这些,待换好了衣裳,他便寻了处地方坐下,离怜远了些。
脑袋里胡思乱想,看见怜便生气,为何是他要离得远些,他复又挪回去,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
狸珠抱着自己的膝盖,任他在哪里,怜没什么反应,似乎并不在意。
他原先准备打坐撑着不睡,没一会便困意上涌,闭上眼前瞅见了熟悉的白衣,下意识地便伸手抓住了。
有一便有二,先是抓衣角,其后便是自觉地赖人怀里,狸珠早已熟练掌握,顺势便钻进怜怀里窝着,睡梦中不忘发挥粘人。
兴许是今日有心事,他睡得便没有那么沉,狸珠半夜时睁眼,他手上还抓着人衣角,猝不及防撞入怜的冷艳面容。
狸珠立刻反应过来,对方先前说了什么,他心中一梗,未等怜开口,他便主动地推开了人。
怜被这么一推,垂眸间随之看过去。狸珠抱着自己的蒲团寻了处角落,不再与他一处。
第一百零七章
鬓边发丝垂落, 发侧一朵逼真的红色牡丹花,衬映地那张脸愈发出挑。杏眼侧过来如同两道钩子,脸侧白净雪白, 轻轻一挽唇, 犹如春色来临。
绯色长裙从腿侧撑开, 修长笔直的双腿若隐若现,如此除了胸脯处稍平摊些, 倒真像是稍高挑的女子。
狸珠和怜前往城中,不待他们自动请入门, 只需被白日街巷之间巡逻的士兵看见。
士兵见到漂亮的女子,便按照吩咐要将狸珠送入城内。
狸珠被两道长戟阻隔, 怜妄图上前, 却被士兵拦住。
“哎!我们城主大人只要女子,你跟着去作甚, 我们要把他带走献给城主,不可阻拦。”士兵以长戟对准了怜, 嗓音之中带着威胁。
“………”怜不畏不惧,转眼便想到了什么, 对士兵道:“若是我妹妹真能得到如意郎君尚可,我不知城主大人会如何待他……如此, 我宁愿与家姊命丧于此,不愿她前去受苦。”
听闻此,两名士兵对视了一眼,他们复又看向狸珠, 打量了狸珠一番, 凑在一起窃窃私语。
“如此姿色,若是放走实在可惜, 城主若是得了她,定会封赏我们……这小子,待入宫之后解决了便是。”
两名士兵商议完了,收了长戟对怜道:“我们城主自会好好待他,你若不放心随行前去便是。”
“只是我要给你忠告,”士兵说,“城主大人刚封了一批邪祟,若是你跟随前去,入宫之后受到危险,到时可不归我们管。”
怜应承道:“自然。”
士兵于是带着他们二人一并入城,狸珠好歹是前去献礼的美人,士兵们为他准备了一辆马车,怜只得随着马车跟在其后。
狸珠方才听着,此时掀开车帘,与马车旁边的怜视线对个正着,担心他耍花招,他一探出头来,士兵便跟了上来。
“大人,可否能让我哥哥上来………他身体不好,经不起这般折腾。”狸珠开口道。
士兵拦在他和怜中间,一口拒绝了,“他一个男人,走两步路怎么了,不必你操心他。”
“你该好好想想,进宫之后如何讨城主大人的欢心。”人是他们送去的,若是狸珠表现的好,他们兴许能得到更多的利益。
狸珠闻言不再言语,前往王宫花了半个时辰,士兵们把他送到了一处偏殿,此地有几名专门调教人的嬷嬷。
他看了一眼墙壁上挂着的工具,便知士兵的用意。
“我哥哥呢?你们把他带去了哪里?”狸珠偏头问道。
“你只管放心便是,他自然不能同你一起见大王。”士兵随意地敷衍他。
狸珠便没有再问,凭怜的本事,脱身不在话下,倒是他,要先从这间屋子里逃离才是。
这偏殿之中守着士兵,狸珠在其中两名离开之后,便拔掉了发丝之间的发钗,发钗被他临走前磨得锋利无比,在暗处泛着银光。
“这是送来的第几个了……看上去比前几个听话点,兴许耐折腾一些。”
“先把她抓过来,把药上了,今晚之前搞定,莫要坏了城主大人的兴致。”
嬷嬷开口,嗓音尖利,犹如枯枝搔刮耳膜,狸珠瞥见了两道缝隙之间透过来的人影。
待人从梁柱之后过来,狸珠躲在梁柱侧旁,手中银钗毫不犹豫地便刺进了士兵的喉咙。
几点鲜血喷溅而出,随着他拔簪,梁柱之上喷落一片鲜血。
另外一名士兵正欲出声,他离狸珠有些距离,狸珠看过去,直接抽走了茶几,随之刺进了士兵的后颈。
剩余的嬷嬷更好处理,这嬷嬷帮着邪祟不知作践了多少女子,狸珠将她绑起来,塞进了柜子里,能不能活命只看她的造化。
他这边刚处理好,从偏殿后窗翻出去,两座殿门之间有一条小巷,怜正好从对面出来,他们两个对个正着。
两人对视一眼,外面尚有巡逻的士兵,他们两人默契的没有开口,一前一后通过巷子钻出去。
外面巡逻的脚步声很快变得急促,兴许是发现了变故,狸珠察觉到多了火光,待他们二人到了邻近的院子,脚步声更加的清晰。
“快……一个个的搜,那两名贼人定没有跑远。”士兵的声音从门缝处传来。
“我们现在可要出去?”狸珠问道。
怜闻言开口,“我原先以为,小公子会忍到见到城主为止。”
这便是委婉的问他了,狸珠不由得不高兴,他若是继续在那里待着,还要上劳什子的药,他才不愿意。
“我不似哥哥这般本领高强,若是到那一步,兴许难以逃出来。”狸珠说,怜方才同士兵说他们是兄妹,他便以此嘲讽一番。
怜并未说什么,他们需等到巡逻的士兵过去,未曾想巡逻的士兵未过去,先推开了他们的院门。
狸珠闻声看过去,他看向怜,与怜一同进了屋子里。屋子里没有躲藏之地,只有一处内屋里的侧柜,因有镜子做掩饰,不容易看出来。
“啪”地一声,士兵一脚踹开了门。
房间里静悄悄的,士兵推开门,整座屋子没什么动过的痕迹,几名士兵一并进来粗暴的翻找。
“每一处都找一遍!不可放过!”
“他们竟敢在宫中行刺,实在是胆大包天,城主大人已经吩咐,那女人抓住之后随我们欺辱。”
话音透过柜子穿进来,狸珠不由得神色凛然几分,杏眼侧过去,握紧了身侧的银钗。这钗子到底不是合适的武器,早知道走时从士兵身上找把匕首。
狸珠这么想着,他感受到了另一道明显的气息,这镜柜空间狭窄,要容纳下两个大男人实在是艰难。
他看出怜尝试要与他保持距离,狸珠没有怎么动,他们二人发丝相缠,怜比他还要高,在镜柜之中只得低头,侧过去时气息落在他脖颈。
狸珠一手撑着壁面,另一只手握着银钗,他抬眼便与怜目光相对,在黑暗之中看到那双沉黑的眼眸。
狭窄的空间里气息压抑,鼻尖前有若隐若现的雪香,他惊讶于怜身上雪香时有时无,不知他此番在怜眼中的情景。
怜因了身形稍稍侧身,一手撑在狸珠身侧,如此像是揽着狸珠的腰肢。因了狸珠还在与他置气,脑袋稍侧过去,他可夜视,便见狸珠修长的侧颈,墨色发丝遮掩不住雪白的皮肤。
清亮的眼睛微微警惕着,红唇抿紧,侧过来看他一眼,两人目光相对,狸珠下意识地便扭过去。
狸珠方要动作,腰侧随之一紧,怜按住了他,不让他乱动,以免发出动静。
这般他们二人贴的更近,狸珠腿侧碰到怜的膝盖,他有些不适,下意识地咬唇,不知时间竟过得如此之慢,他脸颊蹭到雪白的布料,擦着怜衣领处。
手掌按着他的腰,狸珠想要闪躲,不适透过腰侧的皮肤传来,他呼吸间与怜的气息交织在一起,鼻尖几乎撞在一起。
狸珠尽量放轻了呼吸,他对上怜的眸底,漆黑环境里没有亮光,隐隐察觉到对方的视线在他脸上。
“此地没人……他们定是逃到了附近,继续搜查。”士兵开了口。
若不是他没有灵力……他若是有灵力,这些邪祟岂是他的对手。
待士兵们都走完了,好一会,狸珠才伸手推开柜门,他小腿肚子酸疼,不知是不是柜中空气稀薄,蒸的他脸红,气息都喘了些。
怜先他一步出来,随之朝他伸手,狸珠看人一眼,自顾自地出去,他小腿肚子骤然抽疼,他整个人便朝前倒去。
前方有人他自然不会摔倒,只是方才还要处处避开,如今摔个结结实实,栽进怜怀里。
怜未曾犹豫地接住了他,狸珠脸颊蹭着雪白的料子,察觉到头顶的视线,方才对方要扶他他不愿,如今又投怀送抱,不知这人又要如何想他。
狸珠自觉懊恼丢脸,可他小腿肚子还在抽筋,一时半会缓不过来,只得埋在怜怀里瓮声瓮气地开口。
“我腿脚不便……抽筋了,有劳怜公子扶我片刻。”
“………”怜在他头顶平静道,“无妨。”
只是视线在他耳根处稍停留,狸珠摸了摸自己发热的耳朵,待他小腿不疼了,他立刻推开人,自顾自地去了一旁。
怜未曾提方才的事,狸珠脑海里思考着对策,如今宫中定已戒严,今日不行动拖一日便有女子受难。
如此,他们不如直接混入那黑眼盲僧的殿中。
“我们先去邪祟那处看看情况,如何?”狸珠问道。
“我正有此意。”怜说。
狸珠已经混入宫中,没必要再着女装,他方才看到柜子里有衣裳。
他拿着衣裳,怜自然知晓他的用意,原本打算去屏风后面换,狸珠捏着衣裳,他为何要躲闪,于是又停下来。
原本怜在看他,看出他打算原地换衣裳之后,立刻便收回目光,看向别处。
狸珠:“…………”
他不由得生气,三两下把衣裳脱了,脑袋里胡思乱想,他们都是男子,这人发现他的心思便对他避之不及。
待他解决了此地的邪祟,便和这个坏蛋分道扬镳。
狸珠盘算着,便忽略了周围,他脱下里衫,脖颈侧过去换上长袍,未曾注意到蜻蜓点水侧过来的目光。
那视线只轻轻地从他身上晃过,轻地好似未曾发生。
“怜公子,我先前对你有所冒犯,向你道歉,你与我二哥哥模样实在相像,我才会如此,你不必如此躲着我。”狸珠不大高兴地开口,黑白分明的眼珠一瞬不眨地盯着人看。
“你放心,待解决了邪祟之后,我们便好聚好散,我不会纠缠你。”
第一百零八章
怜抬起眼眸, 眸中漆黑若潭,清冷的光晕从眼睫散发出来,闻言盯着他看了片刻, 温声对他道:“我未曾觉得小公子对我有纠缠之意。”
狸珠这几日已经品出来, 眼前这人惯会装的温温和和, 吃人不吐骨头的性子。
他瞅怜一眼,未曾说什么, 倒是路上,怜问了他一句。
“小公子二哥哥是何模样?”
狸珠下意识地又瞅一眼人, 郁闷的想正是眼前人模样,还问他是何模样, 只是二哥哥自不会让他受委屈。
“我二哥哥是全天下最好的人, 他容貌翡艳,雪姿仪人, 不但样貌生的好,待人温和有礼, 且聪明过人,剑道造诣极高, 什么都会,很有耐心。”
虽说有时性子恶劣, 却是真心实意待他好的,想到此,他又有些难过,隔着衣衫摩挲着指骨, 眼睫扇落一片忧色。
“如此, 当真是如意郎君。”怜评价道。
“……”狸珠嘴巴抿起来,听不出来对方是否有弦外之音, 这是在夸他自己吗?
“这殿中邪气透出,我前去看看,小公子在此地等我,如何。”怜问他。
话音落下,狸珠意识到他们已经不知不觉地来到了前殿,此地只有几名士兵守着,不知这黑眼盲僧是疏于防守,还是过于自信。
狸珠应声,他进去也帮不上什么忙,清楚邪祟交给怜便是。
“这回不必给我画圈,我有自保能力。”狸珠说道,他更想趁着怜进去查探一番周围。
“这般我难以放心,小公子既不愿待在原处……拿着这玉坠便是,这玉坠可保护小公子。”
路过狸珠已见怜赠出了许多宝物,凡是路过帮助之人都有赠予,不知是出身太富贵,还是当真不看重这些物什。
一枚颜色碧透的玉坠递给了他,狸珠瞅了眼,与先前所赠送的不同,能感受到无尽的灵力,是上等宝物无疑。
他把玉坠放在掌中,沉甸甸地落在掌心,颜色碧透泛着幽绿,几近墨色,底部隐隐还刻有一个怜字。
当真名字有怜字,未曾骗他。
狸珠接过玉坠便与怜分开,这等宝物,怜只是暂时借给他。这么想着,狸珠揣着玉坠去了后院。
后院有士兵守着,黑眼盲僧在此地修了一处铜雀楼,里面关的都是城中掳过来的女子。此地幽气森森,每处院子都紧紧锁着。
狸珠混入其中,他打开了一间屋子,入目便是女子屋舍的陈置,窗边的女子发丝凌乱,衣衫被蹭破了好几处,露出来的手腕好几道划痕。
走的近些,狸珠发现女子奄奄一息,倒在桌边,狸珠去探她手腕,体内有邪祟之气,兴许是受了邪祟的玷污,邪祟深入体内,加上意志消薄,命不久矣。
他见桌上有茶水,倒了一杯凉茶,随之喂给女子,强迫女子喝下,女子这才有些许反应。犹如僵尸一般反应迟缓,双目空洞无物,看着前方如被抽了魂。
“已经没事了……你不必担心,此地有神祝路过于此,会救你们出此铜关。”狸珠手掌放在女子脑袋上,闭目冥想吟诵。
凡我神灵,传授显象,恕人间难,降灾于此,开化净灵,百业障退。
随着吟诵声起,神祝显现,狸珠睁开眼,女子身上的邪祟之气褪去,凌乱发丝中的面容恢复,幽幽地睁开眼。
女子在昏睡之中只求身死,却无疑窥见了神灵,好似神明在她耳边吟诵祝福,让她恢复生志,她睁眼见狸珠,以为自己当真见到了神灵。
女子不由得痛哭流涕,昔日委屈悉数涌上,人间苦难无数,跪地先朝着狸珠跪拜。
“神仙……我可是见到了神仙………神明大人为何还要救我……我只求一死。”
狸珠见女子浑身笼罩着绝望的气息,他不由得心口一滞,看这女子的年纪,不过十五六岁。
“你先起来……莫要寻短见。人世百转,百年才可投胎成人,莫以他人的过错来惩罚自己。”
狸珠见小姑娘的额头都已经磕红了,他连忙弯腰把人扶起来,他碰人时,绕他是救命恩人,小姑娘还是不由得一颤。
他注意到了,早知不换下女装,若他是女子,对方兴许便不会害怕她了。
小姑娘只是警惕了一番,狸珠并无任何恶意,小姑娘发觉之后,便由他扶着,抱着他失声痛哭起来。
“神明大人……你当真是神明大人吗?我爹爹娘亲都被害死了,我受了邪祟玷污………我不知应当如何活下去。”
“我想娘亲爹爹……我想去找他们。”小姑娘紧紧地抓着他的袖子,把他当成了唯一的稻草。
狸珠手掌滞留在半空中,闻言稍稍抿唇,随之掌心落在小姑娘脑袋上。
“爹爹娘娘只是去了另一个世界,邪祟之仇,我会为你报,莫哭才是………我答应你,若你出了此地之后还想去找爹娘,到时我带你去找他们,如何?”狸珠弯下腰来,他笨拙地为小姑娘擦眼泪,言辞神色温柔。
“这里很快便会恢复人间,神祝显灵,邪祟退散。”
小姑娘哭的眼泪停不下来,眼前天仙一样的男子俯身为她擦眼泪,她被对方温柔的目光笼罩,仿佛真听见了吟诵声。
似有金光朝相笼罩在眼前人身上,在她眼中熠熠生辉。
“你说的可当真………到时可会带我去找爹娘?”小姑娘哽咽问道。
“自是当真,死是非常痛苦的事情,这是毒药……你方才既答应我,以一年为期,如何?若是一年之后你还有寻死的念头,到时服食便是。”狸珠说。
“这毒药需放置一年的时间才能有效,若是提前吃了,会七窍流血死不掉,一直瘫痪在床。”
狸珠把一颗药丸递给小姑娘,是他用路过摘的灵草做的,服下会让人做个美梦,和人间糖果无异。
听闻提前吃死不掉还会受罪,小姑娘顿时有些犹豫,半天才接下来了。
“当真只需要一年的时间吗?”
“一年也是极其漫长的过程,人族用一年的时间便能孕育出生命……如此,岂不算天地奇迹。”狸珠道。
他救下小姑娘,随之想到此地关的还有许多女子,便一间院子一间院子的前往,其余的女子状况大多相同,有些只被折磨的更惨,哪怕去除邪祟之气也救不回来。
狸珠救下来那些女子,待他从铜雀楼出来,下楼时眼前一黑,他不由得愣住,随之按着自己的太阳穴,方才的黑暗如同错觉。
莫非是今日冥想太多,看来回去好好休息才是。
狸珠这么想着,他抬眼便见怜毫发无损地从正殿出来,一众士兵沉默寡言,眼见着白衣男子手中提着盲僧的头颅。
脖颈之处的鲜血顺着滴落,黑眼盲僧死不瞑目,被怜扯着发丝,怜将头颅丢给了殿外守着的士兵。
“城主女儿可还在?”怜问道。
一众士兵面面相觑,知道城中已易主,对怜道:“公主被关押在关山楼。”
“放她出来,日后由她治城。”怜开口吩咐。
狸珠在旁看着,没一会士兵便把城主公主带过来,女子穿着一身素色衣裳,面容枯燥,见到他们二人,神色稍有打量。
“邪祟已除,此为结界之石,由你保管,可护此城池不受邪祟侵入。”
怜交代完便离去,城主女儿尚未从此变故之中缓过来,连忙命人前去唤人,前去已无人影。
城中的邪气散了去,狸珠起初没什么感觉,待他走在街巷之间,低头看自己的双手,身体好似被抽去了力气,他步伐越来越慢。
脑袋昏昏沉沉,狸珠在怜身后看着怜的背影,对方的背影有时模糊有时清晰,他跟着怜来到了城门处。
如此,他们二人便要分离了。
狸珠这么想着,他想开口说话,嗓间却一疼,喉间似有东西堵着,他见怜转过身,脑海里嗡嗡作响,只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
“小公子可是前往铜雀楼救了那些女子。”怜已知答案,仍旧开口,未曾听到答复。
他转过身,见身后人脸色苍白,随即倒下晕了过去。
“啪嗒”一声,狸珠松了手,那块碧青色的玉环被摔得四分五裂。
………
狸珠感觉手轻脚轻,脑袋被烧成了浆糊,鼻腔和嗓间都被堵着呼吸困难,他眼中因此聚了一层晶莹的泪花,睁眼见到一张艳丽的面容,日思夜想的人在面前,他便要朝着人扑过去。
只可惜他如今没有力气,只得干瞪眼看着,艰难地出声,眼泪落下来,软软地唤了一声“二哥哥”。
“二哥哥………难受。”狸珠眸中泪光,抓着被子盯着人看。
他只看得见,未曾注意周围的环境,见面前的人张口,听不见对方说什么,却看到了对方手里拿着药碗和汤匙。
“小公子既醒了,先把药吃了。”怜开了口,对于狸珠把他错认,未曾说什么。
然而他话音落下,狸珠只是盯着他看,杏眼水盈盈的,一瞬不眨,抓着被子盯着他瞧。
“…………”怜半天没动,片刻之后,沉默地端起药碗,汤匙放至狸珠唇边。
狸珠乖乖吃药,他自然知道二哥哥会亲自喂他,他因此瞅了瞅人,发烧脸上烧的通红,又瞅一眼人,随之抓住了面前人的手。
汤匙送上前,怜被抓着一并往前,他垂眸间,视线笼罩着狸珠脸红的模样,狸珠含着粥咽下,随之又喊错了人。
“二哥哥。”
怜被抓着,狸珠的面容在他眼前一晃而过,随之唇畔一软,手腕被抓住,狸珠羞怯地亲了亲他的嘴巴。
“二哥哥………你亲亲我。”
第一百零九章
“小公子, 可看清楚了我是谁?”怜握住了狸珠的手腕,触碰到皮肤,灼烫的温度随之传来, 触感柔软缠眷。
狸珠这时哪分的清楚, 高烧烧去了神智, 心心念念之人就在眼前,怜的话音落在他耳边断断续续, 他脸颊通红,水意盈盈的眼眸盯着人瞧。
“我自然知晓………二哥哥。”狸珠由着手腕被握住, 他这会情绪格外敏感,自是察觉出怜不大情愿被他触碰。
“二哥哥可是要抛下我?”狸珠不由得问出声, 脑袋里嗡鸣一片, 鼻尖一酸,胸腔闷闷堵着, 发烧身体难受,如此心也一并跟着害病了。
雪白的皮肤被蒸红, 唇畔抿着,眼睫卷着不知是汗珠还是泪珠, 杏眼映着面前的人,发丝被汗湿落在鬓边, 如笼罩了一层清弱的月光在他身上。
如此模样,我见犹怜,形骨薄削,弱影孤凄。
怜眼珠垂着, 墨色的眼珠笼了一层光晕, 对上身前人的目光,想起对方为何会染上高热, 救人所致,沉默片刻,到底未曾推开。
此少年郎孩童心性,本性良善,舍身救人,是他带对方前往城中,因果缘数,责任在他。
怜未曾推开,手掌碰到被褥,被角盖住狸珠身侧,狸珠却不要被子,只要往他身上扑。
“二哥哥!”柔软的唤声落在他耳边,怀里撞上一团温热,狸珠扑至他怀里,自顾自地抓着他的衣角。
高烧气息一并是灼烫的,落在颈边,怜手掌放在怀中少年腰侧,只轻轻地扶着,对怀中少年道:“小公子,方吃了药,好好休息才是……不可这般折腾。”
怜说的话都像是落了耳旁风,怀中少年毫无反应,他方给狸珠搭上被子,低头看去,见狸珠又在盯着他的嘴唇看。
黑白分明的眼,蒸红的脸颊红扑扑,鼻尖在他衣衫处蹭到,与他对上目光,似有些羞怯。
想来是把他当做了那位二哥哥,才会起此情思。
狸珠还盯着人瞧,他方才说让二哥哥亲他,对方却不愿,他因此还在受伤,抓着人不愿意撒手,不安分地乱动,为何不愿意亲他。
才这些时日,便对他厌弃了吗。
“二哥哥先前说要与我成亲……原来都是骗我。”
狸珠低声讲出来,一道阴影落下来,他的视线随之被手掌遮住,对方不愿让他再盯着看。
“………”怜头一回喊了他的名字,“狸珠公子,我未曾骗你,你不必难过。”
还叫他狸珠公子,何时这么生分,狸珠一边觉得头晕目眩,一边又心里难受,他不大高兴,握住了挡住他眼睛的那只手,放在嘴边便用力的咬了一口。
他以为自己用了很大的力气,实则只是轻轻地咬了一下,齿痕尚且未留下,倒是在怜虎口处舔吻一番,惹得怜不得不按住了他。
“………狸珠。”怜如此出声,狸珠才像是听到熟悉的音色一般,老实了些许。
人很快便又晕了过去,怜重新为狸珠盖好被褥,只是手指还被抓着,床上人似乎担心他离开。
怜还需前往附近为狸珠采草药,不可久待,离去时到底还是挣开了人,回来时狸珠便不认得他了,再喂药时如何也不愿意吃。
热腾腾的药汁送至狸珠唇边,狸珠人昏迷了过去,怜捏住两片柔软的雪腮,令狸珠张嘴,药汁方送进去,狸珠便吐了出来。
雪白的里衫沾染了药汁,弄得四处都是。
怜动作稍稍停滞,接着继续喂,如此反复三遍,才喂了三分之一,狸珠倒是因为衣衫沾湿难受而不安分。
这处屋子是随意找的,墙面上供奉的有神佛之像。神佛之像前,线香早已凋零,神龛之中佛面肃穆,在冰冷的环境中俯视凡尘。
怜扯下一条白绫,以白绫遮住双眼,如此才去触碰狸珠,为狸珠换衣裳。
双眼难见,触感与其他感官仍可及。碰到床榻之上少年柔软的发丝,指尖触及耳垂,往下是脖颈,连接着衣领。
怜闭上双眼,他把床榻上的少年抱起,一手环抱着狸珠让狸珠起身,另一手为狸珠解开衣衫系带。
轻盈的气息交缠在一起,少年与他相触便安稳许多,方才还不愿意喝药,如此是昏迷了也会使性子。
指尖碰到少年的腰肢,在腰侧皮肤一晃而过,怜面不改色,方触过,狸珠半梦半醒间睁开眼。
“二哥哥……你眼睛怎么了?”狸珠小声问了出来,双手碰到怜耳后,未曾等到怜出声,他便先一步解开了白绫。
如此,四目相对,狸珠脑袋烧的迷迷糊糊,扯着白绫很快又晕了过去。
怜:“……”
狸珠醒来是三日之后。
他烧退了些许,由高烧转成低烧,原本无意识的时候好意思让怜喂他,如今他不好意思,隐隐记起自己先前做法。
“我自己来便是。”狸珠开口,嗓音仍虚弱,高烧的潮红褪去,脸色透出苍白。
怜于是把汤药碗递给他,视线在他脖颈的位置一扫而过,随之收回目光。
“怜公子………我昏迷时,可对你做了什么?”狸珠指尖扣着被子,他抓着被角心神忐忑,不确定自己是梦还是当真对怜那么做了。
若是真的,实在是丢脸至极。
好一会,没有听到怜的回答,他不由得抬眸,怜这才开口。
“未曾,狸珠很安分。”
狸珠松了口气,看来只是梦,他虚惊一场,又看自己穿着的里衣,里衣比原先大,他穿着不那么合适。
“你昏迷时药汁撒了,我自作主张为你换了衣裳。”
“如此………有劳怜公子为我费心,谢谢你。”狸珠扯着里衣袖子,复又松开。
“怜公子,我身体已经好的差不多了,你不必留此照顾我……这般岂不是耽误你行程。”狸珠扯着被子开口,不敢去看怜的神色。
这几日定然麻烦了对方许多,他没忘记先前怜所说,若不是他生病,兴许他们已经分开了。
狸珠密密匝匝的眼睫落下,阴影笼住眼珠,裹挟着细微的情绪闪烁不定,唇畔抿起来,指尖抓着被角。
“是我领狸珠入城,此番责任在我,在狸珠身体无恙之前,我不会离开。”怜对他道。
“责任怎会在你。”狸珠抬眸,与怜对上目光,那双沉目不似作伪,他莫名心随之一颤,快速地收回了目光。
当晚,怜出门回来,带了吃食回来,不似先前的野果野菜,而是热腾腾的点心,凡食带了好几样回来。
“怜公子,这些是从何处得来的?”狸珠不由得好奇问道。
怜:“此地离城池不远,入城便能买到。”
提起钱财,狸珠想起来怜给他的那梅玉坠,他伸手一摸,什么也没找到,他晕倒不知道放到哪里了,兴许丢在了路上。
“怜公子,你给我的那枚玉坠……待我之后赔给你。”狸珠小声道。
“……”怜眉眼垂下,对他道,“不必,并不是值钱的物件。”
狸珠把怜带回来的点心吃的干干净净,他好几日没有吃东西,身体正需要能量,吃东西时发现有目光落在他身上,他顺着看过去,与怜对上目光。
“怜公子,未曾见过你沾染凡露,可是已练成辟谷?”狸珠问道。
怜应声,还十分贴心的为他倒了一杯茶水。
狸珠休息一天躺下,半夜不怎么困,翻来覆去的睡不着,他手腕从被子里探出来,耳边听到动静,手腕随之被抓住。
他顿时睁开眼,和床边的怜对上目光,怜握着他的手腕,帮他塞回被子里。
狸珠不由得背过去,对方一如先前那般照顾他,他已知晓对他这么好只是因为他救人所致。
他要控制住自己不要胡思乱想才是,早日从此幻境里出去。
又三日之后,狸珠身体好了,在院子里活蹦乱跳没什么问题,脸上也恢复了血色,他上下检查自己的身体,未曾检查出异常。
狸珠忍不住又有些担心,他身体好了,先前怜所说他无恙便分开,如此岂不是要分开了。
怜却未曾提及此事,对他道:“城中传来消息,离此地两百里的城池有邪祟作乱,我们今日动身出发。”
狸珠点点脑袋,又对怜道:“怜,可否为我寻一把剑……我原先的剑丢了,你会为器物开智……我兴许能帮上你的忙。”
这没什么难的,怜当日便取了材料,随手捡的石头所制,造出来的剑通体雪白,剑柄处碧青泛光,沉甸净邃,与他那把明心剑一模一样。
这世上当真会有两个人能做出来一模一样的剑吗?
狸珠在一旁看的呆了呆,不由得问道:“此剑……怜,你可否能为他赐名。”
怜未曾应承,“狸珠随意便是,此为狸珠的剑……明净气质月光之石与你相配。”
“如此……便唤作明心吧。”狸珠抱着剑左看右看,细看之下有几分不同,一没有刻字,二哥哥可是在明心剑上刻了字,而没有二哥哥雕琢那般精致。
毕竟怜只随手用了几样材料,能制出来如此工艺已经难得。
知晓他们前去的是哪座城池,狸珠特意寻了地图,他一路随着怜走,发现怜不必看地图,便知晓最捷径的路。
怜多半不走安全的路程,何处危险便去何处,沿途之中,令邪祟闻风丧胆。
越往北走,邪祟之气愈发显现,且地势相隔,北境地势高,天气愈发的寒冷,他们往北走晚上需要点火把。
狸珠逐渐地感到冷,难以适应的程度,知道空中飘起了雪花,才两百里地,此境受邪祟影响天气多变。
他裹着氅衣,只露出来被冻得发白的小脸,在山洞里踌躇半天,咬唇看向对面的人。
“怜公子……今晚我能不能跟你睡。”
第一百一十章
怜侧目去看身侧的人, 注视身侧人面容。氅衣裹紧身躯,墨色发丝垂落,眉眼被遮住, 只露出一截下颌线, 穿出的指骨细长泛红, 透出冰冷的寒气。
他的身体并不畏寒,却能感受到身侧人的体温。
怜垂着眉眼, 身侧之人紧紧地挨着他,似有顾忌, 又好似情不自禁地依赖,抓着他的衣角, 闭目睡得并不安稳。
山洞之中一片寂静, 外面下起纷扬大雪,银光素裹冰寒冷风, 在洞穴之中穿过,徐徐风声落在耳侧。
平日里未曾留意过男子身躯, 怜眉眼如墨,只在狸珠身上稍稍停留, 视线一扫而过,便知身侧人骨架修长纤细, 窝在他身侧团成一团,好似先前见过的狸猫。
怜伸出手,掌心放在狸珠脑袋上,掌心覆盖出一层微弱的光芒, 随即温度落下, 狸珠脸色好转,蜷缩的身躯一并稍稍展开。
风声在耳侧落下, 怜闭目倾神,在发觉到异样时已经稍晚,山洞之中浓稠的黑雾一闪而过,朝着他们这处席卷而来。
“啪嗒”一声,怜睁开眼,掌中长剑撕裂邪祟,邪祟尚未发出惨叫声,转眼便被撕碎。
……
“怜公子,你的手是怎么回事?”狸珠指了指怜的手掌,没忍住问出来。
早上便发现了,一路上一直没有问,到底忍不住,狸珠瞅了好几眼,眼珠一瞬不眨地盯着那处伤口看。
怜未曾包扎,掌心一道血淋淋的口子,伤口已经结痂,泛出些许黑色,看上去像是被邪祟所伤。
“前一日可是在我睡着时有邪祟出现?”狸珠猜测道,一边又忍不住自责,他前一日什么动静都没听到。
怜闻言道:“对付邪祟时不慎所伤,并无大碍。”
话是这么说,狸珠在路上瞧见了灵草,还是去采了一些,此地天气诡异变化,前一日在下雪,如今风声哀嚎,裹挟着雪花飞扬雾蒙一片。
“再往前一个时辰,便到此行城池。”怜对他道。
狸珠应一声,他们在原地稍作休整,他看看怜,又低头看自己采摘的灵草,犹豫半天,还是上前。
平日里怜照顾他良多,他如今关心,也是理所当然。
狸珠这么想,他唇畔抿着,对怜道:“怜公子,我方才见路上有些灵草,兴许对你的伤势有益……我为你包扎一番如何。”
“如此放着,不方便执剑。”
稍低的嗓音,杏眼之中清澈明烈,抬眼看人时情绪稍遮掩,掩去了担忧的迫切情绪,好似清雪轻轻地抚落心头。
对方好一会没有讲话,狸珠顶着怜的目光,他内心在打鼓,这人莫非此时也在衡量,担心他越矩不成。
狸珠眨眨眼,尴尬的正要收回手,便见对方伸出手,他抬头,和低垂着眉眼的怜对上目光。
一片漆黑幽深,对视时心绪随之浮动,狸珠连忙收回目光。
——砰。
狸珠仿佛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只是帮个忙,为何会这么别扭。
他收起胡思乱想,低头把捣烂的灵草挤在怜掌心之中,覆盖住那处伤处,随之用布条轻轻地包起来,包出来很丑的蝴蝶结。
狸珠做这些时,察觉到有视线落在他身上,他碰了碰布条,拇指擦过怜的指尖,碰到一片温凉。
“怜公子,我包的并不好看,你不要介意。”狸珠瞅了人一眼。
怜看看掌心,未曾说什么,收回手,眉眼侧过去,指尖稍动。
“此地有蛟龙作祟,比先前的城池都要危险,狸珠公子仔细考虑一番是否要前去。”怜开口道。
“我自然要去。”狸珠盯着人说。
他很快收回目光,他原本便是仙道弟子,斩杀邪祟天经地义,可想起自己的修为。
狸珠低头看看自己的手掌,又摸摸身侧的剑,对怜道:“我试试便是……不去未尝不可,前去兴许会给怜公子添麻烦。”
“只是……你一人前去,我担心你。”狸珠嗓音低了几分,指尖不安分的摩挲着剑柄,唇线紧崩直。
“………”怜沉默片刻,嗓音温和冷淡,“狸珠不必担心,我有自保能力。”
只说了这些,未曾说不让他去。
狸珠这么想着,又忍不住看人一眼,他哦一声,继续与怜赶路,扫见路上有冬果,他便没忍住前去摘取。
树枝上落了一层厚厚的雪,狸珠稍稍前倾,他够不到枝头的果子,瞪眼看着,手指方碰到枝丫,裹着纱布宽厚的手掌探了过来。
他闻到清淡的冷香,眼角扫到怜分明的下颌线,身后人浓艳的墨眼微垂,修长的指尖碰到果子,随之放进他手里。
狸珠身体稍微绷紧了,他有些不适应,虽是寒天,脸上却在发热,掌心之中是怜为他摘的果子,扫到身旁人的一角白衣,手指随之缩起来。
“……多谢。”狸珠道了谢,看人一眼,冬果随意擦了擦便填进嘴巴里,他和怜对上目光,察觉到怜在看他,他随之扭过去。
如怜所说,一个时辰之后,他们到达被黑雾笼罩的城池。狸珠与怜踏进城门,天空之上黑雾笼罩,寒天百里,此地百姓受风雪侵蚀,在路上化为冻死骨。
狸珠看着怜上前,怜停驻在尸体前,皓月白衣与雪天融在一起,眉眼之中融化了寒意,似与天地融在一起。
他何时见过江雪岐这般神情,江雪岐未曾有过多的怜悯之心,如今见怜如此,他心倏然一痛。
想要抚平对方的眉眼,揉碎纷乱他心的三千风雪。
“二哥哥,我看此地井水有异,兴许是因水而起,你前去查探邪祟下落,此地村民便交给我……如何。”狸珠开口道。
他能够察觉到这些村民的气息,大多已经神魂不在,有些却依旧被封印在此,兴许他能帮上忙。
狸珠一着急,称呼随之脱口而出,他说出来才反应过来,怜一并转过来看向他。
空气之中安静下来,狸珠有些尴尬,眼睫落下又扇起,对面的人应承一声。
“嗯。我很快会回来,有劳狸珠在此等我。”怜对他道。
狸珠在原地看着怜离去,那一袭白衣消失在黑雾之中,他收回目光,随之转过去查看村民尸骨。
尸骨已与冰块融为一体,狸珠用剑破开了冰层,兴许是温度原因,尸体还保持着原本的样子,映出一张张惨白的脸。
狸珠查看了村民的尸体,唇腔里俱然发黑,染上了邪祟之气,无一例外,应当是服食了邪祟所下的污秽之物。
有些是最近受难,方受难没有几日,狸珠跪在地上,他已知自己能力,手掌落在村民身侧,闭目敛神,掌心蔓延出一道光芒。
——神灵在侧,若能显灵,此地村民受邪祟遇难,命不该绝,昭天显象,掩化污秽,还以长生。
狸珠耳边传来了吟诵声,他脑海里一片空白,似乎有灵力从很远的地方传过来,落在他掌侧,柔软的光芒笼罩在他身侧,心地一片祥和安宁。
“咳咳——”咳嗽声传来,狸珠睁开眼,他掌心光芒消散,随之寒冷铺天盖地而来,掌下的村民醒了过来,吟诵声消失,他随之松了口气。
指尖在发颤,村民脸色依旧苍白,骤然见到他,下意识地往后退,尚且不知发生了什么。
狸珠只觉全身的力气都被抽了去,眼前险些发黑,看来虽有异于常人的灵力,此灵力却并非能轻易使用,此时他凡人之躯,更难驱使。
“抱歉……我并非邪祟,你不必害怕,可否请公子帮个忙,扶我过去,我可以救你们。”狸珠手掌撑在地上,他缓缓开口,脸上没什么血色,气游若丝。
村民犹豫了一番,随之在雪地里扶起他,亲眼所见狸珠掌中金光浮出,当真是仙人前来,拉着狸珠的手腕便跪了下来。
“当真是仙长大人……仙长大人救小人性命,救命之恩无以为报,我还以为会死在邪祟手里……如今仙长显灵,神君未曾抛弃我们……未曾抛弃我们。”男子紧紧地抓着狸珠,嗓音哽咽,头磕在地上,发出重重的声响。
狸珠手指被抓着,他脸色苍白如纸,被男子这般拉着,对方拽着他犹如救命稻草,男子眼泪落下来,他堪堪地撑着才没有晕过去。
枯井之中。
万丈黑雾往下蔓延,怜一跃而下,身体被黑雾吞噬缠绕,黑雾复又散开,坠落水面之上,怜身侧威压散出,拨开了邪祟之气。
漆黑的水洞之中,黢黑的鳞片闪闪发光,巨大腕口粗的蛇尾一晃而过,冰冷的竖曈在半空之中睁开,黑雾之中浮现出巨大的龙头。
半蛇不蛇,半龙不龙,此为蛟,多乱世出现,祸一方城池。
怜一身白衣,背负青铜剑,湖面之上泛出涟漪,面容在黑雾之中浮动,眉眼稍垂,一片金光无声酿开,威压浸透整座地宫。
黑雾顷刻之间散去,“砰”地一声,蛟龙发出震耳欲聋的怒吼,整座水井之下的地宫随之颤动,偌大的蛟尾朝着怜席卷而去。
威压以恐怖之势蔓延,犹如滔天巨浪席卷而过,落在怜身前,被一道无形的威压隔开劈碎。
“嗡——”地一声,怜掌中青铜剑翻转,长剑翻出剑意,身侧无量金光蔓延而出,在他身后交织成巨大的闭目神像。
梵天垂落,怜悯之心。
剑意连成一朵金莲,朝着蛟龙聚拢而去,水面波涛翻涌,怜身侧吟诵声俱起,无数神音前来助阵,晦涩的青铜剑朝着蛟龙而去。
蛟龙被一剑穿心,落在墙壁之上融成壁画。
此为后世所载,蛟龙作祟,仙君经过,人间显相,一剑斩恶龙。
第一百一十一章
火光若隐若现, 狸珠睁开眼,怜的五官在火光之中柔和温暖,见他醒来, 怜随之起身。
“你身体如何。”怜问他。
狸珠昏睡过去, 他只记得自己当时帮村民解开了邪咒, 村民跪在地上向他道谢,之后的事情他便不记得了。
“怜公子, 我可是睡着了……如此又麻烦你。”狸珠不大自在,他坐起身, 看看四周,这是闲置的屋子, 看样子他们还在城中。
怜起身为他盛了一碗汤药, 闻言看过来,漆黑的眼底似海面翻涌, 情绪遮掩其中,汤药放到了他面前。
“狸珠尽力而为, 不必强勉自己。”怜嗓音低沉冷淡。
狸珠听明白了意思,被对方的目光注视着脸上火辣辣的, 他不由得指尖稍用力,攥紧了被褥, 对怜道:“我未曾勉强自己,怜公子,若是我付出一些代价能救人,如此不算是吃亏。”
方说完, 狸珠眼前一阵头晕目眩, 他忍不住咳嗽起来,嗓间似有什么东西在堵着, 有些不舒服。
他手指碰到唇缝,脸上稍红,顶着怜的目光道:“北境寒冷,我如今肉体凡胎,受凉自会这般。”
狸珠嘴硬道,说完又有些懊恼,自己下意识地在这人面前逞强,他眼帘垂着遮住了眼底的神色。
怜未曾拆穿他,只轻轻地把药汁放到了一旁,又从不知道哪里为他找来了一床被褥。
“此地的邪祟……已经解决了?”狸珠端起来药汁,在手里捂着,他方才尝了一口,苦的要死,便放在手中不愿意喝了。
他睁眼瞅人,发现怜正在看他,那双眼含墨平静,怜应了一声,垂眼对他道,“狸珠可是觉得药苦,这药汁我熬了三个时辰,早知道应当放一些蜜饯才是。”
闻言狸珠抱着汤碗呆住了,听闻对方为他熬药熬了三个时辰,他不由得道:“自然不是……方才有些烫,我想放凉一会。”
狸珠说完便抱着药碗咕嘟咕嘟,一整碗药汤喝完了,苦的他整张脸皱起来,胃里翻江倒海,他差点吐出去。
“慢些。”怜在他身旁道,他一转眼,对方手掌摊开,怜不知何时变出来的蜜饯。
狸珠嘴巴里都是苦味儿,他有些郁闷,为何方才不拿给他,他又不好说什么,瞧怜一眼,蜜饯全部拿走了。
“怜公子,多谢,”狸珠说着,又问道,“那些村民怎么样了?我先前见他们还有一些受咒不长,兴许还有一线生机。”
怜:“邪祟已除,剩余的村民已无大碍。”
狸珠闻言松了口气,他想了想自己这般又耽误怜的行程,怜斩杀邪祟的速度实在太快。
“那个……怜公子,我身体状况似乎有些耽误,若是你着急走,我们在此地分开便是。”狸珠睁眼瞅人,唇畔随之抿起来。
他手里还抓着蜜饯,认真的盯着人瞧,就差把心思写在脸上。
“………”怜沉默片刻,对他道,“在此地斩杀邪祟十分顺利,村民还需观察,并不着急前往下一座城池。”
“此话可当真,哥哥未曾骗我。”狸珠眼里闪烁,不能唤二哥哥,唤哥哥便是。
“……怜公子。”狸珠见怜半天没反应,又担心自己唐突,因为着急脸上红了一片。
“……未曾。”怜站起身,“我去看看村民。”
说完人便走了。
狸珠还在床边坐着,他眼睁睁地看着人走了,不由得不高兴,没一会不高兴的情绪又散去,如此总算是好的。
到了晚上人才回来,回来时沾了一身的血腥之气。
一袭白衣未曾沾染分毫,怜眉目沉静,推开门时洒落一地月霜,血腥之气一并扑面而来。
“发生了何事?可是邪祟又起?”狸珠问道。
怜想起方才发生的事情,除了被狸珠救下了那两名村民,其余的哪怕解开了邪咒,受邪祟之气缠身,变成了人不人鬼不鬼的邪妄之物。
月色如霜,寂静如雪。
“未曾。”怜只丢下这么两个字。
狸珠便没有多问,担心怜会丢下他,他只盼着自己身体赶紧好起来,早早的便睡下了。
半夜他醒过来,发现床边一道人影,怜在他身旁打坐,眼睫垂落,五官在夜色之中浮动,澧丽逼人。
狸珠突然便没有了困意,他悄悄抓住被褥,先前说不担心他,为何还要在他床边守着。
他一寸寸临摹怜的五官,从眉眼到鼻梁再到唇畔,他盯着看人没有反应,轻柔的月光落在上面,莫名浸染了一层神圣的意味。
分明是在骗他。
狸珠凑了上去,唇畔碰到床边人的嘴唇,他抓着被褥,轻轻地蹭到面前人的鼻尖,柔软的唇齿相触,蜻蜓点水一般碰上。
这是他的心上人。
如同亵渎了神灵,狸珠心跳加速,他做了坏事,眉眼甚至不敢睁开,扭头便转了过去,在黑暗之中不敢去看人。
夜晚十分安静。
狸珠心脏砰砰乱跳,他竖着耳朵好一会没听到动静,这才放下心来,安心的睡了过去。
未曾察觉到床侧之人睁开眼。
……
床榻上的被褥睡得乱七八糟,狸珠随意地整理一番,他尝试下床走一走,身体似乎恢复的差不多了。
怜推门时他正在换衣裳,低头系自己腰侧的系带,在怜进来时他不自在的扭过去。
“怜公子,我的身体已经好的差不多了,我们今日可要行路?”
狸珠换上了怜为他准备的衣裳,清碧色的长袍,腰侧的系带向里收,侧面一朵清水荷花缓缓地盛开。
“小公子可以再休息两日。”怜说。
“……我不休息也没关系,身体已经好的差不多了。”狸珠说着,特意拿起剑朝怜示意。
他这般双手举起来,又像是要朝人扑过去,狸珠意识到不妥,很快便收回手,抱剑揣手站好了。
“怜公子放心,我自己的身体,我自然有把握。”狸珠说。
话是出发前说的,怜带着他出发,他们告别了城池,方走出去不到几里地,狸珠便觉身体乏力,步伐越来越慢。
他跟在怜身后,忍不住咬唇,自己先说出来的,没想到会啪啪打脸。
在他要强忍着继续走时,前面的人停了下来,怜朝他侧目,两人四目相对,狸珠意识到自己被看穿了。
为何总是在这人面前丢脸。
“怜公子,没关系,我还能走。”狸珠话音方落,见怜朝他走过来,随即在他面前俯身。
“还有一段路程,上来。”怜对他道。
狸珠累的脸上蒸红,稍稍犹豫,随即趴了上去,抱住了怜的脖子,他在怜耳边道:“怜,真的可以吗,这样你会不会很辛苦。”
“………”怜闻言转头,狸珠在身后,唇畔气息擦过,险险地蹭过去。
狸珠下意识地避开了,脸上红了一片,他虽然擅长偷亲,明目张胆是万万不敢的,他才不想被对方笑话。
空气中安静下来,怜什么也没说,狸珠在怜背上抱着人,如此又让怜背着他,他一路上似乎都在被怜照顾。
“怜公子……谢谢你。”狸珠趴在怜背上小声道。
“……小公子不必道谢。”怜的嗓音随之传来。
怎么又成了小公子,狸珠有些不高兴,可他又猜不出来怜的心思,趴在怜背后便睡了过去。
他们路过有时会碰到一些小邪祟,那些邪祟不敢靠近,只隔着不近不远的距离悄声议论。
“来看看是谁来了……可是那白衣相?罹难这回恐怕要遭殃了。”
“嘻嘻,我才不会告诉他,等着他从魁首的位置上下来。”
“四地起庙可是建的这小子的神像……看他背上还背着个娃娃,可是什么宝物?”
狸珠心想他才不是什么宝物,这些嘴碎的邪祟真讨厌,他都听见了,他趴在怜背后,一颗小石子飞过去,议论的邪祟便消失不见了。
连着几日狸珠走走停停,大部分时间都在怜背上,如此他很不自在,可身体似乎偏偏跟他作对,他越着急,接下来几天反倒越来越难受。
总是感觉冷,睡觉时差点扑进火堆里。
眼皮子沉重,昏睡的时间变长。
眼前发黑,没什么精神。
原本还在路上,再睁眼时狸珠发现又换了个地方,四周一片漆黑,似乎在寺庙里,他靠坐在蒲团上,身边点了火堆,怜守在他身侧。
“怜公子……可是到了城中?”狸珠问道。
“此离城池还有些距离,你的身体已不适合行路,我们在此地休息几天。”怜回他道。
他用的是“我们”,这两个字莫名戳中了狸珠,狸珠小声道:“都是因为我……怜公子,实在抱歉。”
狸珠觉得自己有些过分,此时此刻他还是想和怜待在一起,哪怕此是在幻境之中,他们路上多耽搁一日,邪祟作乱便多一时,人间永无宁日。
他手指不安分的乱动,想让对方丢下他的话怎么也讲不出来,火光笼罩时他随之抬眼,一片柔和之中,怜的手掌放在了他额头上。
“你不必担心……很快就会好起来。”额头传来安心的温度,狸珠只能透过掌中缝隙去窥伺对方面容。
他们置身在当地神庙,此间尚未有神君,供台之上以人间相铸神,佛台之上男子面容沉静温和,一袭白衣掌中翻剑,闭目怜悯众生。
偶得一窥,台上仙君神像与眼前人面容重叠。
不似凡尘之中。
“我自然信你。”狸珠感觉自己嗓间似乎有东西堵着,难以形容的污浊之气,他掌间捂着咳嗽了两声,下意识地扭头去看台上的神像。
先前未曾见佛台有像,可是近来所铸。
何人救此凡尘,引人间供奉。
狸珠低头看自己掌心,粘腻了一摊污浊之血。
第一百一十二章
“狸珠, 可是在出神?”
狸珠听见熟悉的嗓音,他想也没想的下意识便往后藏,掌心碰到墙面。
他和怜对上目光, 下意识地摇头道:“方才看到了神像, 觉得和哥哥有些像……可是凡间为你所铸?”
怜未曾回眸, 只回道:“凡世多铸貌美之人,兴许只是借了容貌。”
如何会只借容貌, 这世间从不缺貌美之人。
狸珠这么想着,他哦一声, 掌心紧紧地攥着,脑袋里胡思乱想, 他先前未曾生病。
这几日身体愈发显出症状, 方才又咳了血,这幻境之中, 莫不是想让他遭受病痛折磨。
“狸珠。”身旁人唤他,他自然而然地便扭过去, 嘴唇碰到柔软之物,怜把东西填进了他嘴里。
药汁的味道扑面而来, 整个舌苔都是苦的,狸珠唇畔碰到怜的手指, 他被苦的说不出话,只含糊地看人。
“这是什么?”狸珠问道。
怜:“我前去寻的灵草,兴许对你的身体有好处。”
狸珠哦一声,不知怜从何处寻来的, 他忍不住问, “你识得灵草?这些是从何处学来的。”
“先天便会。”怜开口,一边往火堆里又添了两把柴, 火光明灭,怜嗓音平和。
“那你会不会看病,能不能帮我看看。”狸珠凑过去,他当真想让怜为他看看,面容挤出来一丝笑,杏眼澄澈动人。
若只是身体病痛,原先二哥哥一直受病痛所扰,二哥哥撑过来了,如今幻境之中也在他身边,他并不害怕。
怜闻言放下柴火,当真要为他相看,狸珠立刻避开了,他原本脑袋凑在怜肩膀处,这会扭了回去。
“算了,还是不要看了,就算我生病了我也不会害怕。”狸珠眨眨眼,这会便自豪起来,“我可曾和你讲过,我二哥哥原本身体便不好,他很厉害撑过来了,我自要向他学习。”
怜一向情绪无波无澜,此时见狸珠眉眼明亮动人,一旦提起那人,立刻春色纷飞,语气之中难掩欢喜悸动。
未曾对何人提过兴趣,如今倒是头一次对他人产生兴趣。到底是何人,会引眼前人这般欢喜。
与他模样相似的二哥哥。
“如此,狸珠的二哥哥可是害病去了。”怜平静问道。
狸珠愣了一下,他皮肤苍白,脸上却被火烤的红通通的,杏眼水盈盈的,此时不由得瞪了起来。
这是怜头一回问这样的问题,怎么听起来都像是在咒人。
“你……我何时说二哥哥去了,他现在还好好的,只是在我见不到的地方。”狸珠不高兴道,他浑身刺往外冒,哪怕是二哥哥本人,也不可说这般的话。
“不过,我现在已经见到了,日后还会与他相遇。”狸珠抱住了自己的膝盖,又瞅怜一眼。
怜未曾回应,狸珠靠在火把边昏昏欲睡,入睡之前,他睁眼见怜的容貌,忍不住伸手抓人。
“怜……我只问你一件事,”狸珠低声道,“佛台之上……可是你。”
如果是他的话,他那日在仙君神像前,见神像显灵,可是故意赠他桃枝。
狸珠抓着怜的衣角,怜未曾言语,容貌澧丽沉静,火光明灭交织,与身后的神像重叠,垂眸之相别无二致。
如此,便算作是回答了。
狸珠撒了手。
火光明灭之间,怜低头看着少年熟睡的面容,入人梦境实在容易。他手指在怀中人脑袋上一点,便入了狸珠的梦。
狸珠朝思暮想,梦见最多的便是江雪岐。
这一日也是如此,梦到他和江雪岐前去做任务,薛遥拦着他们,不愿意让他们去。
“江狸珠。莫不是忘了你先前如何答应我的,你不是说好了这段时间要与我练剑,与你二哥哥又去做劳什子的任务。”薛遥侧目看他,抱剑凤眸冷冷,拦在他面前十分有压迫力。
“我今日的剑已经练完了,二哥哥一人前去我不放心,”狸珠一面对薛遥便会紧张,担心薛遥真不让他去。
到时他打不过薛遥,兴许会被拖走。
桃树之下,狸珠身后便是白衣少年,少年一袭白衣,容貌艳丽夺目,虽有惊澧之姿,存在感却并不强,似乎有意遮掩。
眉眼漆黑深浓,若有若无的邪气笼罩其中,非神伺之相,虽着白衣,身侧却隐隐有黑雾若隐若现。
怜在梦境之中见白衣少年,两人容貌无而致,只是气质截然不同。
此不过梦境一场,倏然,白衣少年看向他,似察觉到他的存在,漆黑深目转过来,与他四目相对。
白衣少年倏然一笑,邪气横生,黑雾瞬间模糊了面容。
“我不管!我就要去……薛遥,今日你若是不让我去,我再也不要理你了!”狸珠生气道,他对着薛遥炸毛,薛遥额角青筋隐隐蹦出来。
“行,你去可以,我要和你们一起,到时辰了便回来。”薛遥说。
“二哥哥,薛遥真讨厌!他为何总是跟着我们!”狸珠在梦里肆无忌惮,把平日里不敢说的话说了个遍。
“江狸珠,你在嘟囔什么呢?可还记得我们的任务,此次任务是入幻境,你可不要被骗了。”薛遥抱剑转过头,置身在桃林深处,仿佛是在提醒他,又好似只是随口一说。
“我自然知晓,你放心便是。”
“二哥哥……二哥哥?你怎么了?”待怜回过神来,他已置身在狸珠身侧,白衣少年消失不见。
他变成了对方。
怜低头去看自己掌心,他未曾应声,狸珠便凑过来,另一边凤眸矜贵的少年冷冷地盯着他看。
“二哥哥?”担忧的杏眸映入眼帘。
“………没事。”怜开了口,他随之看向狸珠,在梦境之中跟在狸珠身后。
狸珠不似白日里对他那般客气拘束,在梦里更加活泼一些,有空闲便抓着他,绕着他同他讲话,情绪欢快。
“二哥哥,你若是心情不好要告诉我,我让薛遥变戏法给你看。”狸珠下意识地便抓着人,他扯江雪岐的袖子,见江雪岐闪躲,不由分说地便牵住了人。
怜:“……”
“我可不会变戏法,江狸珠,不要随意给我加技能。”薛遥在前面道。
“我会变戏法,二哥哥,我们好不容易有时间见面,我想死你啦。”狸珠腻人的情话张口就来,眼里瞅着人,越看江雪岐越喜欢,凑过去便吧啦亲了人一口。
亲了一下之后狸珠身侧似乎有鲜花盛开,薛遥扭头时什么都没看见,惹得狸珠更加欢快,嘟嘟囔囔地和身侧人说小话。
“二哥哥?你怎么不亲我一下。”狸珠气息蹭过去,缠绕在怜身侧,带着腻人的甜香。
狸珠平日里便喜欢吃点心,给他买的人也不少,每日布着零嘴,身上也有一股清甜气息。
少年面容清隽,唇侧稍弯,杏眸黑白分明,似乎有星月蕴藏其中,熠熠生辉夺目动人。
怜在原地停住,两旁是桃木林,桃花盛开徐徐落下,有那么一瞬间,他似乎被蛊惑,心神随之缓慢地停滞了一刻。
“不亲便算了,我这般欢喜你,你一点也不想我吗。”狸珠很快便抛到脑后,问了一句之后又被薛遥吸引注意力,撒开手去了前面。
对方撒了手,怜指尖松开,他指尖稍动,眼睁睁地看着狸珠和其他人离开。
凡心所动,少年情意,与他相似无二致的面容。
“啪嗒”一声,火堆溅出来火星子,怜从狸珠的梦境出来,看向狸珠的侧脸,随之陷入沉思之中。
他回忆起梦中所见白衣少年,隐隐可窥见白骨。
“……”狸珠睡梦之中睡不安稳,眉眼动了动,怜随之将手掌放在狸珠额头上,狸珠气息随之平静下来。
……
“小公子可醒来了?”怜的声音传来。
狸珠呆了呆,如何又变成了小公子,他前一日早早便睡了,何时惹得怜不高兴,他完全不知情。
“……醒了,怜公子,早上好。”狸珠犹豫道。
“我身体好像差不多了,今日便赶路吧。”狸珠开口道。
似乎是怜寻来的灵草管了用,狸珠随怜出发,尽管身体虚弱,他还是走了大半日。
狸珠一路上都在看怜的脸色,他忍不住瞄好几眼,虽说怜平日便不爱说话,但是他知道怜与平日里不一样。
“怜公子,你若是心情不好……或者是我哪里做的不对,能不能告诉我?”狸珠试探道。
与梦境里别无二致的问法,只是语气更加担忧,目光悄悄地落在他身上带着探寻。
怜闻言道:“小公子从何得出。”
平日里喊他狸珠,不高兴了便喊他小公子,他又不是傻子看不出来。
只是自然不能和对方说,狸珠眼珠子转过去,对怜道:“我只是担心怜公子……怜公子若是不愿说便罢了。”
“………”怜朝他看过来,狸珠心提起来,随之温柔的手掌落在他脑袋上,狸珠闭上眼,怜只是探探他的体温。
接下来一路无话,狸珠以为自己身体好些了,他们前往的城池邪祟作祟,此地树木枯萎,水源干涸。
狸珠心里有猜测浮出,并不确定,他试探地在枯井前吟诵,若能治好井水,可解此地干涸旱灾。
一片枯景之中,清翡少年闭目吟诵,金光自他身侧浮动而出,枯木一点点的恢复生机,井水转动,生机重新浮现。
天边阴云密布,此地三年未曾降水,如今雨神显灵,顷刻间雨丝连绵。
吟诵声自天际而来,狸珠睁开眼,他脸色变得苍白,隔着人群与怜对上视线,察觉到怜目光有异。
下一秒,他再也忍不住,嗓间血腥之气涌上,吐出来一口乌黑鲜血。
那一刻,他发现了怜的表情发生了变化,如同悄无声息的墙面裂开了一道缝隙。
一袭白衣朝着他而来,鲜血与雨水混合在一起,狸珠栽倒,晕过去之前是怜的面容。
怜接住了晕倒的少年,手掌碰到少年胸口,碰到了闪烁的冰冷之物。
——那是一截指骨。
第一百一十三章
“既非人事, 何故引灵。”虚无缥缈的声音传来。
佛台前,怜置身神像前,周遭吟诵声自远处而来, 怜身侧金光浮动。
“弟子浮惑, 受天命来此人间, 寻找丢失的指骨,如今缺失已回, 既在身边,弟子不明天道何意。”
怜眉眼开化镀了一层金光, 于一众神灵低眉沉吟。
佛台之前,神明在他身侧环绕, 金光浮动之间, 遥远的音色自天边而来。
“你心中既有道义,无须请神, 天地赐你圣怜之名,俱消人间百难。”
随着金光消失, 吟诵声一并远去,空气之中暗淡下来, 佛台萧瑟之景,怜随之睁开眼眸。
人间佛台之上供奉此境神明, 神明未曾显身,因他四处除祟,如今人间俱是他面容神龛。
怜侧目看向梁柱边的少年,少年脸色苍白, 面容隐有黑雾浮动, 睡着时依旧紧紧地抓着那枚指骨,他看向自己缺失的部分。
不知天道何意, 过去现在或是未来,他何时将自己丢失的指骨交给此少年。
他上前去,在狸珠身前停下来,□□凡身,以身消难,难能可贵,如今沾染邪祟之气,受此磨难,病痛缠身。
佛庙里点了火,火光浸染在少年身侧,他靠近时惊了人,少年半梦半醒的睁开眼,清澈的杏眸映着他,苍白的面容挤出来笑容。
“二哥哥……你可是在担忧我?我没事,最近总是不舒服,但是这里是幻境,所以你不必担心,待我出去自会好起来。”
“莫要折眉引我心忧。”狸珠手掌碰上他的眉眼,眼中温柔明净,如同形削的雪色落在心间浸染思绪。
“……未曾心忧。”怜开了口,他碰到狸珠指尖,随即与其十指相扣,唇畔碰到少年的指尖,肌肤相触,灵魂如同短暂相及。
先前未曾告诉眼前人,他来此人间一趟,为的便是寻找丢失的指骨。
如今已经找到缺失的魂灵。
……
狸珠睁开眼发现自己在怜背上,他身上披了氅衣,身后雪景在远去,这是在往回走吗,他环绕着人,在怜背后出声。
“怜公子……我们现在要去哪里?”他只记得自己晕过去了,去看自己掌心,不知是不是错觉,总觉得掌心变得没有血色。
白惨惨的一片,发青发乌。
“如今往南去前往瑶池。”怜见他醒了,对他道,“晚些入城我会寻马车。”
去瑶池做什么?狸珠脑袋里冒出问号,北境离瑶池几乎跨越了整个九州。
他脑袋依旧晕沉沉的,趴在怜背后问了出来。
“怜公子,我们去瑶池做什么?”
“………”怜沉默了一会,对他道,“南境邪祟作祟,需前往一趟。”
如此再费劲地回去,狸珠不理解,他并没有问出来,想了想,到底还是尊重怜的选择。
“那个……怜公子,我如今身体状况似乎不太好,你若是为了我前去瑶池,不必如此………北境还有百姓在等着你。”狸珠嗓音有些低,他看着怜的侧脸,眼睫扇动。
虽说他私心里更希望怜陪着他,可是想起受难的百姓,若是怜为了他折转,如此邪祟作乱无人能除,每拖一日百姓都会多受一日苦。
“如此,我们二人便在此分离,留你一人,如何。”怜平静开口。
“………”狸珠指尖稍稍蜷缩,“麻烦怜公子随意找一处地方把我放下,你不必担心,我身体好些了,自会前去寻你。”
他脑袋还在冒烟,思考着自己一个人接下来怎么办,他本领不高,自保能力总还是有的。
一路上总是连累对方。
空气中安静下来,狸珠这才注意到怜没有回应,他转眸过去,只看到一截冷淡的侧脸。
狸珠:“………”
他的提议被当成了耳旁风,到了路过的村庄,怜找了处院子把他放下来,碰了碰他的额头。
“在此地等我。”怜只留下这么一句。
狸珠原本想站起来跟着怜一起,他手掌撑在地上,在准备起身的时候突然僵住,背后冒出一层冷汗。
在怜离开之后,狸珠又慢慢的撑起身子,只是如此便几乎耗费了他全部力气,他在怜背上毫无所觉,不知自己身体已经虚弱到何种地步。
背后冒出冷汗,手掌在颤抖,狸珠气喘吁吁,他不可置信的看向自己掌心,平日里站起的举动,如今对他来说竟是难以达成的天堑。
如此,他岂不是变成了废人。
狸珠头晕目眩,胸腔里似有石头在压着,他尝试动动手指,脑袋碰到墙壁,冰冷的墙面在脸边摩挲出痛意,时间不知道过去了多久,树影在晃动。
直到怜回来,他只挪动了一部分身体,双腿脱力难以站起,摔在墙边,手掌蹭破了一层皮。
怜推门而入时看到的便是此画面,狸珠狼狈地摔在地上,急得眼泪要出来了,喘着气尝试自己站起来。
“………”此番窘迫之态还被对方看见了,狸珠更加难受,他借神灵之力救了人,可是以此残躯作为代价?
他倏又想起原先薛遥替他看过的典故,典故之上所记载,天生治愈灵力,如此圣净稀有,通常伴随着惨痛厄运。
一双大手落在他的腰间,怜将他抱了起来,狸珠恨不得蜷缩成一团,把自己遮挡住,他手指蜷缩,眼睫扇着泪意压下。
“怜公子……我是不是快要死了。”他吐血时尚无反应,如今才有真实的感受。
狸珠耳边嗡嗡作响,依稀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被怜扶着坐起来,他脸边蹭着怜的衣角,埋在怜肩侧不愿抬头。
“你为百姓祛除邪咒,神明不会抛下你。”怜对他道。
“当真……你没有骗我。”狸珠抬眼和怜对上目光,怜眼眸垂着,深深密密的眼睫裹挟着情绪,拇指碰到他眼尾,为他轻柔的擦去眼泪。
“我从不骗人。”
狸珠抿着唇,他自信任对方,眼泪被擦去,他如今要靠怜一路背着,如此又有些低落。
“怜公子,我与你非亲非故,你一路上一直在救我帮我,如此我欠你的………何时才能还完。”
怜未曾言语,抱着他将他带上马车,不知从何处寻来的,马车上还备了碳炉,还有一些油纸袋,闻起来似是凡食。
“换做是其他人,我也会如此,狸珠不必觉得欠我。”怜开口。
狸珠不说话了,他方才情绪崩溃,折腾的耗完了力气,这会安静地待在角落,如同被抽去生机的蔫草,变得干巴巴的。
他要快点好起来才行。
怜驱使马车,他们行路行了三天三夜,碰到夜幕时,若有人家,便前往借住。
狸珠蔫蔫地趴在怜背上,怜一路上细心照顾他,他未曾有任何不适,如此反倒不自在,抓着怜的衣角,莫名有些怕人。
“砰砰”两声,怜敲开了门,此地是在村庄里,边缘村落的一户人家,这里得了结界庇护,未曾受邪祟侵扰。
前来开门的是一位老嬷嬷,怜向其说明情况,老嬷嬷为他们整理了一间房间。
狸珠坐在床边,凡间还是心善之人多,他脑袋里胡思乱想着,看着怜在他面前俯身,如今洗漱也要靠对方。
怜待他心如草木,他却心绪难平。
鞋袜被脱去,怜用手帕为他擦小腿,他这一路没有怎么走路,双腿变得苍白枯瘦,湿润的手帕擦过去,狸珠不自在地往后缩。
怜每日为他擦身,他身上干净舒适,还沾染了一部分冷香,待擦干净之后,他便自己裹着被子自动去了里侧。
他笨手笨脚地穿不好衣裳,身体虚弱难以力及,怜为他合拢衣衫,他在一旁问道:“怜,若是女子……你也会如此。”
“君子之礼,男女有别。”怜回道。
如此………他虽是男子,却对怜有辗转情思,身体难以掌控,被怜一碰,便不自在地有反应。
狸珠捏紧自己衣衫,他咬着嘴唇看向别处,怜的目光平淡冷静,落在他身上却如有实物,令他慌乱无措。
怜扫他一眼,对他道:“此为男子自然反应,狸珠不必羞愧。”
“………”狸珠闻言更是恼羞成怒,忍不住问道,“才不是………那你为何没有。”
“我与世间男子不同,心不在此间。”怜漆黑的眼眸看向他,似能看穿他的心思。
狸珠便不说话了,待他反应消下去,怜为他穿好衣裳,他们继续赶路。
从北境到瑶池,他们走了三个月的路程。
这三月,狸珠与怜同吃同睡,他白日里不曾出门,皮肤不见阳光更加苍白,犹如一片雪白的清霜。
他们来到了南山之下,瑶池穹光自天际而落,因他见阳光便不适,怜为他寻了斗笠,为他遮光。
如此不见面容,只在怜背上,斗笠遮面,看不见前路,只能听见怜的声音。
“公子可是要前往南山瑶池之上?”
“正是。”
“前去为何?南山由瑶仙掌管,若要求问仙灵,需上九千九百九十九阶,瑶仙难见,感化而出。”
“想救一人性命。”
“如此……需携他一并上仙山。”
狸珠听见了怜与其对话,他透过斗笠缝隙,看到一片山色,他轻言细语。
“怜……不必为我如此。”
南山之上,雪色与无尽天阶相连,狸珠的面容掩在雪色之中,他昏沉在怜背上,似要化作一片雪。
两人的身躯化作渺小的黑点,自山下而起,风雪之中,怜背起狸珠,他眉眼落冷霜,沉寂在无穷山阶之中。
风霜落满瑶池,一片雪白之间,染白了男子发丝。
何以感化瑶仙。
怜眉眼垂落,三千雪丝落在身侧,肃穆敛容,跪抚红尘。
——心欲难平,感念天恩,别无所求,只求身侧之人平安。
——病痛苦厄,愿倾其力代为受之。
第一百一十四章
“二哥哥!”狸珠睁开眼, 他做了噩梦,睁眼见到熟悉的面容,原本便抓着人, 如今切切实实地扑进了怜怀里。
狸珠抱住了人, 闻见了熟悉的雪香, 如此令他安心,他眨眨眼, 片刻之后才回神,触及到一片温暖, 贪恋地不愿意撒手。
“可是做了噩梦?”怜问他。
狸珠点点脑袋,怜未曾责怪他, 他没有撒手, 看了看四周,每次醒来都是在不同的地方。
“怜公子, 这里是何处?”狸珠小声问道,他回忆起来, 怜带他去了南山,爬了天阶, 之后的事情他都不记得了。
“这里尚在瑶州境内,南山脚下。”
狸珠复低头去看自己掌心, 身体恢复了些许血色,也没有先前那种头重脚轻的感觉了。
“怜公子,你………你。”狸珠捏紧了拳头,抿着嘴巴说不出话, 他盯着怜看, 怜还是先前那副模样,面上波澜不惊。
如今可是他的救命恩人了。
狸珠对上怜眼底, 一片墨色之中化开了温潭,他鬼迷心窍一般难以收回目光,气息交缠之间,他随即凑上前去。
对方未曾反应过来,狸珠得以碰到温软的唇畔,他随之热度从脸颊边升到耳朵尖,冷香透过唇缝,他悄悄舔了一口。
怜率先侧过脸,狸珠连忙推开,视线飞到一旁,手指无措地抓着被褥。
“你好好休息才是。”怜嗓音低沉,交代了这么一句随即起身。
待人离开之后,狸珠才偷摸地碰自己的脸,脸上热腾腾的,脑袋里也一团乱。
狸珠在床上翻了两圈,下床也没什么影响,先前的不适仿佛一夜之间消失了。
白日很快便过去了,晚上狸珠早早的睡下,他其实并不困,但是他们两人待在一起气氛有些古怪,他只得装睡。
尤其是怜看他时,更加不自在,他有点想把自己藏起来。
狸珠抓着被角,察觉到身旁有视线落在他身上,他悄悄地用力,倏然,被子上落下力道,耳畔传来动静。
他翻身,身侧人在为他掖被角。
先前只有奶娘这么照顾过他,除此之外只有二哥哥,怕他睡着时着凉,会把他裹得像蚕蛹。
狸珠放轻了呼吸一动也不敢动,帮他掖好被子之后人并没有离开,他闭着眼没有动弹,心脏砰砰乱跳。
好一会,狸珠眼睫扇落,他竖着耳朵没听见动静,困意上涌之际,察觉到眼皮落下轻柔的力道。
常年握剑,指腹上覆又薄茧,落在他眼皮的力道粗糙又温柔,摩挲在皮肤上,他眼睫触及对方掌心。
狸珠捏紧了被角,对方可是要偷偷对他做什么?是要偷亲他还是要摸摸他,他在脑袋里想了各种姿势。
然而怜只是轻轻碰了碰他的眼皮,随即收回手,再也没有其他动作了。
狸珠等了好一会,提着的心很快落下了,他扭了过去,有一丢丢失望,又想起怜的木头性子,很快便释然了。
第二日狸珠早早地起来,未曾见怜的踪影,他如今能自己下床了,自己收拾了一番,穿了比平常要正式的衣裳,一番打扮之后在屋里等人。
怜不在,他不敢随意出去,约摸午时人才回来。远远地看到了一道白衣人影,怜自然也看到了他,目光在他身上稍顿。
这里只有他们两个人,穿如此正式的衣裳怎么看都古怪,狸珠倒是把此事忘了个一干二净,只留意到怜的伤口。
怜手掌处有一道极深的口子,看上去像是兽类的牙齿留下来的,鲜红的血沾在衣侧,看上去分外刺眼。
“这是怎么回事?你碰见了厉害的邪祟?”狸珠问道,他下意识地便握住怜的手腕,忘记了自己新穿的衣裳。
狸珠唇线抿着,他拉着人坐下来,随即寻了清水过来,为怜清洗伤口。
先前这人未曾受过什么伤,他忘记了怜同样是肉体凡胎。
“在林子里碰到了异兽,不慎所伤,狸珠不必担心。”怜任他动作,坐在椅子上垂目看他。
“这么深的伤口……你为何不先止血,可是不怕疼。怜公子,你修为虽然高,但是也要稍微顾忌一些,还好伤到的不是要害部位。”狸珠不大高兴,说的便多了些。
他话音落下时这才意识到自己多言,不由得看人,他趴在怜膝盖旁,抬眸见怜眼底神色,怜只盯着他看,未曾言语。
狸珠不自在地转过去,他用清水为怜清洗了伤口,原先怜为他备的伤药倒是派上了用场。
他拿着药时又有些犹豫,想起自己为人吟诵时可解邪咒,会不会也能为怜治愈伤势?
狸珠这么想着,随即打消了念头,若是再发生先前的事情,并不值当。
他看着怜掌心,伤势狰狞可怖,情不自禁地便折眉,清澈的杏眼盈了一层水雾,握着怜的手腕,低头在那可怖的伤口上吻了一下。
“怜公子,疼不疼?”
狸珠抬头,杏眼星然,眼中俱是责怪,嗓音却温柔至极,如同轻飘飘的羽毛一般落在人心头。
怜手指弯曲,沉默了片刻,回复道:“原先并不疼。”
如今眼前少年关心他,反倒令他感到疼痛,如同心头被刺了一下。
“你下次小心一些,莫要受伤了,在外多多警惕才是。”狸珠跪坐在怜身前,说完之后便收拾了药瓶。
“狸珠。”怜突然喊了他的名字。
狸珠下意识扭过去,随即低沉的嗓音缓缓响起。
“今日如此装扮,可是要见什么人?”怜问道。
如此,狸珠才想起来这么一出,他衣袍上碧净的鹤纹,如今折在他膝下,他不禁脸红起来,顶着怜的视线更加无措。
这里只有他们两个人,他还能见谁。
“今日没有衣裳穿了,而且我好些时间没有出门,打扮打扮也是应当的。”狸珠说道。
他们仙道年间仿魏晋时期,男子爱好打扮十分正常,尤其是见心仪的女子,更加注重外貌品相。
“可惜如今只有怜公子能瞧见,我如此算作是白费力气了。”狸珠嘴硬道,因了怜问他,他起身时怜要扶他,握住了他的手腕。
起身时略有不自在,狸珠发觉怜未曾松手,不由得瞧过去,怜依旧抓着他。
“………”怜沉吟片刻,开口道,“未曾白费力气。”
“狸珠相貌如翡,极适合清碧之色。”
如此认真的评价,狸珠倏然脸红,他不大自在,见鬼似的看怜好几眼,憋了半天“哦”了一个字,随即提着药箱逃跑了。
“怜公子,我先前未曾问你,前往瑶池……那时我晕倒了。”狸珠摸摸自己的脑袋。
若是怜在他不知情的时候拿了什么请神,他觉得并不值得。
怜对他道:“狸珠不记得也无妨,天阶之上我许了神愿……如此看作天意。”
那他能好起来岂不是也看的是天意?狸珠这么想着,似乎是这样,不然的话除非怜是再世仙君,不然何以能动摇神愿。
“你救了我……我不知如何回报,凡是我能做的我都答应你。”狸珠说。
怜会不会趁机要和他分开呢?
狸珠盯着人看,他脑袋里胡乱猜测,又盯着怜掌侧丑丑的蝴蝶结瞧。
“不求回报,狸珠接下来照顾好自己便是。”怜说。
“怜公子,你当真是圣人。”狸珠忍不住说,又瞅怜好几眼,这并没有夸赞的意思。
他说两句,又忍不住朝人靠近,乖乖地坐在怜身侧,闻见清淡的冷香便安心了。
他们在三日之后出发,狸珠坐在马车之上,他怀里抱着怜为他买的凡食,见怜去打探消息,他顺带着听了两句。
“你可听闻了……前几日方出的征兆,南天现凶相,北境邪祟猖狂,恐鬼神出世,人不及祟。”
“救世主自南天而起,如今星象微弱,恐道心动摇,难以救世。”
“人族危矣!”
狸珠听了两句,救世主便是传闻之中的仙君,仙君在南天?不知是否会与他们擦肩而过。
他随即抬眼看向远处的白衣男子,怜置身在人群之中,墨发黑眸,白衣悯相,他姿态出尘,如同一抹洁净的弦月。
“……怜公子,如何了?”狸珠问道。
“近来城中戒严,不收异邦来客,恐要狸珠配合一番。”怜开口道。
如何配合?狸珠脑袋中冒出来问号。
怜未曾言语,只让他待在马车里,不让他露面。
马车缓缓地驶入城内,随即停下来,士兵拦住了他们,熙熙攘攘之间,怜递上了入城的通行文书。
“你们是从南天过来的?瑶州那处方有异象,我们城中暂时不接收。”
“快回去吧。”士兵摆摆手道。
士兵说完了,面前的白衣男子并没有反应,依旧在原地站着,只沉默了片刻,对他们道:“我发妻如今身体不适,瑶州未曾有良医,前来相看,并非无故入城。”
“妻子病危,难舍留他一人。”
“马车里的是你娘子?”外面传来的声音逐渐走近,狸珠在马车里呆住,不带他反应,士兵便掀开了车帘。
狸珠透过斗笠缝隙看到了马车旁的人影。
这便是怜想出来的主意。
他全身僵硬,怎么看他都不似女子身形,士兵看完之后便放下来了,为他们放了行。
“你娘子看起来似乎有些怕人……算了,你们早去早回,不可在城中逗留太久。”
“多谢。”怜轻声道谢,随即牵着缰绳,领着马车里的娘子入城。
“怜公子,你可是随意便问人做你娘子?”狸珠掀开斗笠,他看向怜,眉眼清亮。
“未曾。”怜对他道,“狸珠随我舟车劳顿,现今借名,你若不喜,日后我便不再如此。”
“……”狸珠坐了回去,“我未曾说不喜欢。”
第一百一十五章
“怜公子, 此城池如此戒严,可是有邪祟混入其中?”狸珠问道。
“嗯,此地邪祟擅长掩人耳目, 遮掩本体混入人群之中, 难以分辨。”怜对他道。
“城中已经发生数起命案, 作案手法极其残忍,我猜测是邪祟所为, 衙役正在追凶,若是人所为, 应当能查到作案之人。”
狸珠懂了,但是作案的是邪祟, 衙役自然难以查到。
“怜公子可否能跟我说说……那邪祟如何作案?”
怜:“城中已有七名男子遇害, 分别被挖眼挖心,且下–身受重物碾压, 遇害的男子皆有妻室,有两位是城中显赫人物。”
狸珠在一旁听着, 他闻言想到了什么,对怜道:“怜公子, 如此听来像是因怨作案。此城中有结界守护,外边的邪祟不容易进来, 倒更像是城中冤案积祟。”
“我先前处理过不少这般的案子,怜公子可有其他资料?比如近几年城中冤死的女子,尤其是被丈夫害死的……既毁男子下–身,兴许是怨念男子不专一。”
仙道年间大多一夫一妻制, 鲜少娶妻妾, 但是并非没有,何况哪怕一夫一妻制为常态, 男子不专一也屡见不鲜。
“……”怜稍停顿,看向他道,“确有此事。此地的案宗显示,三年前有一冤案被搁置,乃是城东的一户沈姓人家,丈夫卧床难起,女子为照顾丈夫熬瞎了一双眼,之后丈夫好转,身体好了之后娶了其他女子,她被丈夫与新欢同谋杀害,藏尸在院子中。”
“那女子唤作沈玉洁。”
“如此,她有作案之嫌……此等冤案未曾平起,多生怨念积祟。”
“狸珠所言不错,只是她如今躲藏在人群之中,难以捉拿。”怜沉吟道。
他们到了城内,狸珠从马车下来,下车时怜扶了他一把,他抓着怜未曾松开。
“不必心急,怜公子自然能认出来。”狸珠说。
他们二人指尖相触,狸珠瞧着人,彼此之间保持着距离,眸中互相映着对方,某些情意在不言而喻之中。
倏地,狸珠察觉到有一道视线落在他们身上,他颇为不自在,这才收回手,随即朝着身后看过去,他们停在茶庄旁,不远处角落的女子方才在看他们。
女子一身缟素,眉眼似有凋零,素净的面容,发尾以纸花点缀,在他转头时,两人对上目光。
狸珠看过去时,女子眼中似有情绪闪烁,他不明所以,很快便收回脑袋。
他和怜找了位置坐下,坐下时狸珠摸摸自己的眼皮,不知为何右眼跳的厉害。
店小二为他们上了茶,狸珠按着自己的右眼,问道:“二哥哥,你可知那女子模样?”
怜当真有女子画像,一张卷轴在狸珠面前摊开,纸上一张素净的脸,女子眉眼沉落,似在哀切,发尾一朵纸花点缀,像是画中人。
狸珠随即顿住了。
他下意识地抬眼看向方才的位置,那里的座位空荡一片,已经没了女子的人影。
“啪嗒”一声,狸珠起身时碰到桌椅,茶盏被震落发出动静,他突然站起来,怜朝他投以目光。
狸珠迅速地查看四周,茶馆里形形色色,女子的身影不在其中。
“我方才看见她了,她就在茶馆里……二哥哥,你在此地等我。”自然还没有跑远。
狸珠下意识地便要前去,他的手腕随即被握住了,怜按住了他。
“你身体方好转,莫要胡闹,我去追便是……交给我。”怜开口。
狸珠愣了愣,想起来自己现在能做的事,于是抿起嘴巴,应声道:“那你小心一些,早点回来。”
待他话音落下,怜身形随即消失。
方才明明他看见了……为何怜没有看见。
狸珠有些疑惑,很快打消了疑虑,抓住了路过的店小二。
“方才那处的女子……你可有看见她?”
“小公子,你说的是那处?”店小二指了指角落的位置,“你方才看错了吧,那处先前遭过横祸,平日里不会有人坐那里,座位一直都在空着!”
狸珠瞬间怔在原地,他脑袋里嗡嗡作响,低头看自己的双手,颜色正常,血管隐隐可见,他现在拥有一副正常的身躯。
另一处。
怜的身形转瞬之间到了巷子之中,萧瑟的墙景角落,黑雾缠绕之间,女子的身形出现,她一身缟素,面容发黑,半空之中浮现出隐约的字迹。
:你既为此世之主,为何妄纵邪恶?
她所杀都是不贞之人,现世无人惩罚他们,由她来让他们付出代价。
“世间诸法,并不由我决定,因果报应,此世自有轮回。”怜缓缓开口道。
——如此,你身侧已死之人,何以篡改他的命运?
只一瞬间,天地变了颜色,在此刻犹如静止,那一团黑雾已经得到了答案,在原地化作灰烬消散。
怜执掌青铜剑,他掌侧握着剑柄,掌心的伤势在此刻裂开,鲜血流出,那道裂缝一点点地扩大,似要劈开他掌纹。
他低头看向自己掌心,一片血色之间,深渊隐可窥见。
……
“二哥哥,我们为何要去寺庙!”狸珠在怜身后问道。
他回来时见怜毫发无损,邪祟也解决了,只是路上似乎在走神,他下意识地看向怜掌侧,怜却稍稍侧开手掌,未曾让他看。
“你可是少时在寺庙修行?”狸珠又问。
怜这次回答他了,“嗯”了一声,对他道,“佛寺清明,可解百惑。”
“可是这般?我少时读书不好,日日前往寺庙许愿,神君未曾惦念我。”狸珠说。
“……此为狸珠自身之事,神君难以相助。”怜说。
狸珠闻言瞅身侧人一眼,他哦一声,随即扯住了怜的袖子,“佛经我也看不懂,怜公子,待会能不能给我讲讲。”
温柔的眉眼,像是耀眼的玉石一般动人,纯澈清许,烈柔翡秀。
“……可以。”怜沉默片刻回应道。
“谢谢你。”狸珠对他道,随即又看向自己双手,“怜公子,还有一事。”
“我想了想,还是要告诉你,今日我去问了店小二,我分明看到了女鬼,店小二却说未曾见,可是只有我才能看见。”
他能见到阴气深重的邪祟,狸珠嗓音低了些,颇有些不自在,捏紧了自己的拳头。
他鼓起勇气问道,“怜公子……邪祟可是对我情有独钟?”
“………”怜眼底似有情绪酿开,狸珠认真的盯着人,怜却将手掌放在他脑袋上。
为何要摸脑袋,他好奇地看过去。
“兴许是这般。”
狸珠哦一声,他向下碰到了怜的指尖,悄悄地蹭上去,随即牵住人,见怜没有反应,他便改成了十指相扣的姿势。
“二哥哥,等等我,我看壁画能看懂。”狸珠眉眼弯弯的笑起来。
他们来到了此城中寺庙,寺庙已无人问津,壁画陈旧晦涩,不似后世那般直言了然,大多是靠文字描述。
梵文他又看不懂。
“怜公子,上面写了什么?”
其上所载:
——圣洁之灵,古往难见,现世救人间苦难,多夭折苦厄,难以长存,以身化祟,为救人世而生,纵然消湮如昙花一现。
所记载的便是有那么一类人的命运,他们出现在乱世之中,拥有难见的圣洁灵力,可净化邪祟,解一方苦世邪恶,他们的使命便是为拯救人族而生。
天道垂怜他们,赐予他们罕见的灵力,同时也赐予了他们苦厄寿伥。
他前往南天之上,请了瑶仙为其倾力,挽回了魂灵,却难改其命运。
“二哥哥,这上面写了什么?能不能跟我讲讲?”身旁少年眉目温柔,有些期待地看向他。
“我看这上面画的郎君好生俊俏,好些人朝拜,可是凡仙儿?”
“……其上所载,凡仙拥有净化之灵,可解一方苦难,故受人朝拜,在凡世威仪万千,人人喜爱。”
“当真是这般?定是骗人的!我现在虽然救了人,但是好些人并不知道我是谁呢。”狸珠忍不住道,他又看看壁画,按照怜的解释,似乎含义大差不差。
怜:“狸珠救了许多人,日后自会有人知晓,天地不会对你忽略不计。”
“不记得便算了,我救人又不是为了在凡世留下性命。”
狸珠眨眼道:“此为仙道弟子之责。”
“怜公子,这处可看完了,我们去看看那处神像如何?那处似乎有异常。”狸珠说。
他拉着人前去神殿,踏入神殿之中,才意识到此为一座仙君供奉之处,甚至千年之后他曾踏入其中。
仙君神龛,所载此地供奉救世之主,仙君路过神庙之中,察觉神像有异,此地邪祟借名作恶,被仙君一剑斩除。
狸珠心中有某种奇异的情绪,待他领着怜踏入之后,面前的神像低垂眼眸,沉寂圣地,一道阴影无声落下,身侧之人随即出剑。
一道剑光无声而出,朝着神像劈去,无形的黑雾随即消散,神像恢复了原本的静影沉璧。
狸珠置身在神像前,他先前都是匆匆而视,如今看的分明,台上仙君眉眼垂落,掌侧青铜剑浮动,一剑可斩百祟妖邪。
倏然之间,似有思绪破开,他脑海里嗡嗡作响,某个迷雾在心底逐渐地散开,浮出水面。
“怜公子,我先前有一事倒是忘记了……你先前不愿意说,如今能不能告诉我?”
狸珠问道:“……你可是此世之主?”
何为此世之主,仙君在飞升之前,一世为人间相,凡世两相皆有,大多铸人间相,人间相在乱世之中西行除祟,拥有此世救世之责。
“……狸珠,”怜对他道,“我非此世之主,生于此间,不过凡尘一粟,倏然而已。”
第一百一十六章
他们这一日在寺庙歇息。
狸珠抱着蒲团, 他坐在佛台之下,空气中残留有线香,深夜之时, 在月光映照时, 他看见了若有若无的魂灵。
他不由得看向怜, 怜闭目打坐,他便没有将人叫醒。
月色之下, 窗台与梁柱旁有黑雾出现,他未曾感受到邪气, 倒像是薄薄的一层阴纱,笼罩在窗台墙壁附近。
他朝着那一团黑雾伸出手, 眼见着黑雾在半空之中凝聚成人形, 如同一道单薄随时会消逝的魂灵。
在他面前展现出人形,对方未曾言语, 他却能听见传来的轻柔音色。
“过来——”那道黑影站在窗台边呼唤他。
似在夜色深处等他。
声音仿佛具有某种魔力,令人想要靠近, 狸珠下意识地便随之站起来。
几乎是他起身的那一刻,怜随即睁开眼, 冷淡的眸光横扫而去,窗边的黑雾随即消散一团。
狸珠依旧保持着站姿, 他与怜对上目光,略有些尴尬。
“怜公子,我方才听见了外面有人唤我……我下意识地便想跟过去。”
“他们不会主动招惹人,不要对他们好奇, 那些是阴间魂灵。”怜对他道。
狸珠随即乖乖的又坐下来, 怜主动地朝他伸出手,握住了他的手腕。
他顺着看过去, 兴许是担心他乱跑,如此有些不自在,他对怜道。“怜公子,这般我有些不舒服……能不能换一种。”
言罢,没等怜回复,狸珠主动地牵住人,十指相扣的姿势。
“这样就好了,若是我有意外,你随时可以察觉。”狸珠说。
怜垂眼看他,未曾应声,只稍稍用力,狸珠侧头靠在墙壁上,用目光临摹着怜的侧脸,随即将脑袋靠了上去。
今夜并不太平,狸珠方闭眼没多久,身边的动静令他惊醒,怜松开了他,在他身侧布了一道结界。
外面月色被遮掩,隐隐有邪祟的气息传来。
“在此地等我。”怜只留下这一句。
自从入幻境以来,狸珠看的最多的便是怜的背影。怜总是只身前去,他在一旁束手无策,一想起他是此世救世主,便又稍放下心。
单名怜字,江雪岐字圣怜,是幻境之中的巧合,还是当真与仙君有联系?
狸珠胡乱猜想着,抬眼见神君立佛台之上,怀里的蒲团放至一侧,他随神佛一并闭眼。
祈愿怜平安。
狸珠在原地等了一个时辰,未曾踏出结界,迟迟不见怜回来,他不由得焦急起来。
他只能在夜色之中等待,如同灵魂斑驳起锈迹,待黎明之际见到那道身影,心境才退却锈痕。
一袭白衣自黎明而出,怜执掌青铜剑,艳丽的面容被墨色发丝遮掩一部分,袖侧和衣袍上沾染了鲜血。
深红的血,映在雪白衣衫上,分外刺目。
前日包扎的伤势如今血色浸透纱布,怜第一次伤势这么严重,狸珠他不由得心提了起来。
“二哥哥——”
狸珠顾不得结界,他直接便跑了出去,怜察觉时已晚,待他踏出结界的那一刻,寺庙周围的邪祟之气蔓延而来。
他怔愣在原地,邪祟异常的快,但是怜更快,怜掌中青铜剑出鞘,一道漫天剑意朝着他身后而去,化作弦月长风将邪祟劈碎。
狸珠看的分明,他捕捉到一丝邪妄之气,快的几乎是错觉,待他再看,剑意已经散了去。
青铜剑落地,剑鞘滴落一滴鲜血。
“………”
怜未曾出声,他侧目看过去,面前的少年检查他的伤势,将手上的纱布拆了,他向后收手,却被狸珠紧紧地抓住。
那双杏眼盈出一层泪花,泪珠挂在眼睫上羸弱分明。
分明是他受伤,为何要哭。
“怜公子,你做什么?伤势不愿让我看吗?”
“为何要遮遮掩掩的。”
此时嘴巴变得格外厉害,怜沉默着未曾言语,由着眼前少年拆掉纱布,露出来里侧可见白骨的伤口。
掌骨从中间开裂,血肉横断,乌血堆积。
对面的少年倒吸了一口凉气。
“……怎会如此?”
“……无妨,只是轻伤,过几日便会好。”怜沉声开口。
“怜公子作甚要骗我……这也能叫做轻伤吗。”狸珠小心翼翼地触碰伤口。
怜避开了掌侧乌血,他用手背蹭了蹭狸珠的脸颊,动作轻柔,指腹抹掉了对方眼皮上的泪痕。
“为何会如此……可是邪祟所为,如此伤势需要缝合伤口,你为何不早些告诉我。”
天色已亮,狸珠按着人,怜沉默寡言,未曾如先前那般善语,只任他动作,掌侧的伤口勉强被缝合上。
“接下来的时日,莫要再用右手了,伤口每日都要检查。”狸珠要求道。
他一边说着,一边看怜一眼,见怜没有要拒绝的意思,他才稍稍放下心,心中却又忐忑不定。
如今北上,来时的路他们已经走了一遍,如今不知是不是错觉,前去路途之中邪祟更加猖獗。
只短短五日,怜几乎每日都要出去,狸珠虽说担心怜的伤势,但是不可弃沿途的百姓不顾,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怜出门。
几乎日日带伤回来。
“怜公子,近来的邪祟可是越来越厉害了?”狸珠问道。
他把手帕放进水盆里,又自顾自地对怜道:“我方才出门捡拾了一些野果,城外处处都是行乞的饥民,他们无力前往深山,这些果子兴许能帮到他们。”
闻言怜这才看过去,看到了好些空出来的竹筐。
“我知道你要说什么,你放心便是,我能感知到邪祟,若是碰到邪祟,我早早地避开便是……”狸珠用手帕给怜擦脸,他的手腕随即被握住。
“狸珠,”怜轻声喊他,似要说什么,随即被狸珠抵住唇畔。
“怜公子,我知晓你要说什么,自然不可。”狸珠神情有些不自在,他视线看向别处。
“我不想做无用之人。”
他盯着怜看,眸中情绪闪烁,犹豫道,“怜公子,何况你我之间的关系,神君岂能管臣民如何行事。”
“你不必担忧我,放心便是。”
他说的,怜未曾应声,从那一日开始,怜每日回来的时间倒是越来越早。
越往北境,路过城池民不聊生,邪祟侵蚀人族,尸山堆积,人间百难横生,疫灾现世,骸骨随处可见,犹如炼狱。
逢此境地,神庙修筑良多,天灾难消,遂奉神明,四地起庙,台上铸人间相,奉为救世之主。
狸珠亲眼所见千年前炼狱人间,人族厄难,横经尸林,此地邪祟喜好天井,抓了百名人族挂在尸林,由风吹过,自成天井。
一具具尸体在他们身侧飘过,死状神情各异,怨气横生,在他们经过时视线朝向他们,如同死不瞑目。
这一日狸珠惯例前去采集灵草野果,打算送往附近村落,今日还是传闻之中仙君的生辰,他打算给怜做碗面。
灵草处有邪祟守着,他被邪祟挠了一道,便提前回来了。
狸珠盯着自己的手腕看,他被邪祟所伤,手腕上的伤口很快便消失了,只留下一道很淡的抓痕。
抓他的邪祟是生乾兽,可吞噬活人肉身,却对死人没用。
他有些恍惚,回来时听到有人声,怜今日比他回来的还要早……可是来了客人。
“你既受天命,应当知晓自身使命,道心何以动摇,今日不杀他,日后如何应对其余邪祟?”
“……他并非邪祟。”
“将死之人带回人世,人不人鬼不鬼,此又和邪祟有什么区别。”
“你应当睁睁眼,看看人间纷乱……纵爱人间,不可爱人。”
狸珠背后靠着墙壁,不知与怜对话的是谁,说来他连怜的身世都未曾了解,怜对此闭口不谈。
待人走了,他在原地停留了一会,这才装作是方回来。
“怜公子,今日怎么回来的这么早?”狸珠自然的问道。
“……今日邪祟已除,便回来了。”怜看着他道。
狸珠先前未曾注意,他第一次见怜,怜未曾看他,待他如草木,如今目光落在他身上,温柔的情意包裹着他,好似冷香环绕在侧。
他能感知到其中的情绪,一并引他沉沦难出。
“那你可去看了村民们?此地若是邪祟侵扰,百姓一并受难,怜公子应当前去看看他们。”狸珠说。
“怜公子,你去看看吧,今日我什么都没能带回来……我看附近有些野菜,待你回来,给你做一碗长生面,如何?”
“狸珠,我无父无母,今日并非我的生辰。”怜开口道。
“我知晓啦,书中记载今日是你的生辰,二哥哥生辰也是今日,便算作是今日。”狸珠推了推怜,催促怜快些离开。
“………你在家中等我。”怜对他低声道。
狸珠点点脑袋,面上唇畔扬起来,待到怜离开,他脸上笑容一并消失了。
怜温柔倾世,换做是其他人,定然也不会下手,可偏偏是他,若对他一人心软,道心动摇,日后如何救世。
他当年拜入剑道书院,仙道弟子第一法则便是不可对邪祟心慈手软。
先前不明其中含义,如今才知晓。
师尊当真未曾骗他。
此幻境之中,千算万算,未曾算到症结在他自己。
………
怜手刃邪祟,青铜剑溅落一片污血,他未曾骗狸珠,他当真无父无母,不知自己生辰。
狸珠说今日是他生辰,不过是代他那位二哥哥,这般也算作是他生辰……不甘如此。
只是想到那人在等他,便又释然。
人间情爱早已悉知,从未沉沦,他不过是凡尘之中的过客,路过救下人间,只需活在佛台之上。
偶得间隙窥红尘,惊此一瞬遇凡心。
早些回去才是。
……狸珠在等他。
第一百一十七章
怜回来时, 便见狸珠在笨拙的盛面,一整碗长寿面,见了他, 狸珠神色有些尴尬, 脸上不由得涨红。
“怜公子, 我先前未曾进过厨房,兴许味道不好, 你多多担待。”狸珠说道。
两人对面而坐,狸珠托腮看着人, 先前未曾见过怜吃东西,如今低头拿碗筷, 多了几分红尘气息。
“怜公子, 快尝尝味道如何?”狸珠说。
“你可去看过那些村民了,他们现在怎么样?”
“已清扫了余下的邪祟, 为他们布下了结界。”怜说。
随即用筷子卷了面,怜漆黑的眼眸注视着他, 如今倒是愈发有先前的气质。
“看我做什么,看面才是。”狸珠说。
“先前, 并不知狸珠还会下厨。”怜垂眸道。
面条咽下去,在狸珠期待的目光之中, 对狸珠道,“味道很好。”
他并不沾凡食,这些凡食对他来说味同嚼蜡,尝不出来什么味道。
“不可断了, 许你世世长生。”狸珠托腮道。
夜晚, 狸珠和怜在一处。
先前他都是早早睡下,今日睡得晚一些, 看怜折的千纸鹤,这些纸鹤带有灵力,可祛除邪祟。
“怜公子,先前未曾问你,如今我的病也好了,日后我们要是分开……你会不会想我?”狸珠问道,他惦着千纸鹤的翅膀,未曾看怜。
自从怜背他行千里路之后,他再也没有提过离开之事,他们两人都心照不宣。
默认彼此接下来要一起走下去。
怜闻言睁开眼,侧目看他,眉眼如夜色一般沉黑,静静地看着他未曾言语。
“……狸珠要去哪里。”
“我只是问问,怜公子,你如今莫不是舍不得我。”狸珠眨眨眼,他指尖碰到怜的衣角。
“因何不舍,我与你无亲无故,这是你先前所言。”狸珠倒映进怜眉眼。
怜低垂眉眼看他,沉默片刻,随即握住了他的手腕。
空气中安静下来,烛光微弱,随着轻风晃动,冷香浸绕在他身侧,眉眼离他咫尺可触。
狸珠在那一瞬间呆住了,鼻尖碰到怜的鼻尖,他心怦怦乱跳,对上怜的眉眼,瞥见一袭春色,他僵硬在原地不敢动。
下意识地便闭上了眼。
耳边没有听见动静,好一会,狸珠嘴巴上也没有触感,他睁开眼,怜已经松开了他。
怜别开了目光,复又闭上眼。
“我舍身救人,狸珠莫要弃我才是。”
轻飘飘的一句,落在狸珠耳边,狸珠忍不住抿起嘴巴,又看了怜好几眼。
这个时候倒是会讨价还价了。
狸珠这么想着,他脑袋蹭到怜的衣角,对方的手掌按住了他的脑袋,遮住了一旁的烛光,他轻轻地蹭过去。
“怜公子,附近可有寺庙?”
“……狸珠要前去?”
“此地疫灾严重,我想前往为他们祈福。”
怜说了一处寺庙的地址,对方总是这么纵着他,他默默地记下来,在月光下临摹怜的面容。
“怜公子,你近来如此辛苦,好好歇息才是。”狸珠在怜耳边道。
怜未曾应声,狸珠随之凑过去,方才便当做是怜要亲他了,唇畔轻轻地蹭过怜的唇角。
他瞥见怜眼睫扇动,随即扭过去重新靠在怜肩膀上,闭眼装睡,察觉到有目光落在他身上,他未曾动弹。
第二日他早早地便醒了,怜走时似乎在他身侧停留了好一会,他察觉到了,只装睡未曾睁开眼,担心见到那张脸便会心生不舍。
人走了。
狸珠看着四周,这里是他与怜近来的避难所,随行之物很少,他来时只有一袭青衫,加上那把明心剑。
他重新拿起了明心剑,在桌旁坐了一个时辰,掌中执笔,想写一些话,却又不知写什么。
既做了决定,不应后悔才是。
窗外一阵风袭来,他们一路奔波,未曾注意四季,窗外复又春景,院子里的桃树开了,桃花纷落,花瓣飘落至他桌上。
狸珠碰到一片桃花,他盯着看了许久,心绪纷然,朱笔落下,留了一行字。
——你我殊途,且舍凡心。
说来有缘,他初来此幻境,现身置身在桃林之中,如今此地寺庙也在桃林之中,逢此春景,徒增萧瑟之感。
狸珠踏入了寺庙,满园的春色,神佛面容被遮蔽,经年不见佛身出现了几道裂缝。
线香环绕之间,狸珠跪在了佛台前。
神佛在此,他偶然路过此境,介与人间相相遇,无意惹惊鸿,只求此世太平安宁,圣怜救世,还以道心。
他为境外之人。
佛台前的少年拔剑而出,剑身银白侧锋,眸中清明澄澈,所拖身躯以剑自刎之姿。
缝隙之间,清碧衣衫见血,自衣襟喷涌而出,长剑贯穿心脏,掌侧沾血,滴落佛台之上,倒在神佛前。
……
怜在出门时莫名感到不安,他按住自己的眉心,记起自己该做的事,置身在人群之中,目视前方,背负青铜剑。
某一刹那,他心脏莫名窒了一瞬,令他不得不停下来,他稍停驻,随即心脏恢复如常。
他下意识地去触碰心脏的位置,垂眸见掌侧新换的纱布,遂放下,继续前行。
穿过形色的人群,人间为他立像,他自人世喧嚣处经过,无人知他名姓。
目之所及,倏然出现了某道身影,清碧衣裳的少年,面容清翡,杏眼弯弯,在人群之中看着他。
先前不知人间众,如今处处可见。
心在想他。
只半日未见,如隔三秋。
自青铜剑倏然飘处一道黑雾,腐蚀怜的面庞,若有若无的遮掩他,他垂眸见之,一剑斩断。
道心不稳,邪祟遂出。
斩杀此地邪祟,怜回程时见凡世街道,想起狸珠前几日念叨了点心,便前去包了一份点心。
前日所问,他有私心,不舍对方离去,只想让对方陪伴在他身侧。
想保护他一生一世。
怜行至院中,见桃树纷开,此为春象,未曾听见院中动静,他敲了两下门。
对方兴许会小跑过来给他开门,随即欢喜责怪他,不知今日身体如何,一路以来总是生病。
怜在院门口等了一会,未曾听到动静,他推开门,房中没有少年人影,只有一封信在桌上。
寺庙之中。
狸珠做足了心理准备,似乎并没有那么疼,只是他为何还在此地,没有立即离去?
莫不是让他变成鬼再走一遭。
狸珠胡思乱想着,他在一旁看着自己的尸体,早上还是好天气,晚上天色变了,阴森森的发黑,似风雨欲来。
不知怜知他如此行迹,会不会怪他。
狸珠很快摇摇头,此时,寺庙之外传来了动静。
他见到了熟悉的身影,白衣男子踏入庙宇之中,漆黑的眉眼如墨生冷,翻目佛台之景便映入眼帘。
狸珠不知时间过去了多久,从黑夜到半天,再到黑夜,怜在他尸体前驻足,盯着他散落的长剑看。
垂目之间,似有千山落下。
他见怜抱起他的尸体,抬眼看向神佛,似有秋声悄然笼罩,千言万语,化作四个字。
“………弟子不解。”
似是在问神佛,又好似在问自己。
狸珠见那一袭白衣消失,他随之一并被拖着走,不得不跟在怜身边。
见怜回到他们避难的院子,寒夜之中,怜抱着他闭目打坐,一旁还放有已经凉掉的点心。
血迹蹭到怜雪白的衣侧,污血随之酿开。
为何不放开他。
狸珠不得不在一旁守着,他想要触碰怜的眉眼,却触碰不得,由黑夜守到白日,天亮时怜带了所有的东西,背起他继续行路。
从白天走到黑夜,再从黑夜走到天亮。
他不知怜要去哪里。
只见怜在路途之中斩杀邪祟,不知用了什么法术,令他的尸体完好如初。
直至走到熟悉的村落,狸珠才有些恍惚,似是回去的路。
他们相遇之时,他跌落断崖,落在桃林之中。
怜重新带他来到了这里。
佛经上说,因果轮回,若是圆满,兴许还会有缘可续。怜把他带到这里,可是想再见到他?
狸珠不知,他只看见怜生前待他温柔克制,如今抱着他的尸体,轻轻吻在他唇侧。
那道身影融于天地之间,垂落的夕阳将其吞噬。
眼前之景如云烟一般散去,怜的身影离他越来越远,他在最后一刻依稀听见了什么沉重之物落地的声音。
轻盈若珠,却沉重晦涩,狠狠地砸在他心上。
“……狸珠。”
“………江狸珠。”
“狸珠,何时才醒过来……莫要沉浸在美梦之中。”
熟悉的音色落在耳边,狸珠眼前景象散去,他睁开眼,对上了一双冷然的凤眸。
……薛遥。
如今不是梦,他回来了?
狸珠跌落在阵台之上,他原本要撑着身体站起来,扫见身侧银白的剑刃,明心剑在他身侧从未远去。
“薛遥……我不是在做梦吧。”
“自然不是,你可知我在此地守了你多久?你是最慢的一个,可是又让邪祟骗了去。”薛遥轻飘飘的问。
狸珠方起身,心脏的位置骤然一疼,如同会心一击,痛意贯穿他的心脏,他全身失力。
在他跌倒前薛遥扶住了他,撑住了他的手臂,他跌进了薛遥怀里。
狸珠心脏的位置迟钝地泛上疼痛,筋脉连着五脏六腑,如同长针密密麻麻的扎在最柔软之处,他疼得身体颤抖。
“这是怎么了……我未曾责怪你,你莫要生气。”薛遥的语气突然顿住。
狸珠眼前一片模糊,有什么冰凉的东西砸在了手背上,泪珠跌落,他指尖颤抖,眼泪续续而落。
他抬眼便见薛遥凤眸扇落,随即脸颊边传来触感,薛遥为他擦掉了眼泪,嗓音轻柔了几分。
“……不过是梦一场,莫要伤心才是。”
第一百一十八章
“原先我尚且担心, 虽说花了三年时间,幸而顺利出来了。”灵法君开口道,随即稍稍顿住, 看向面前的三人。
薛遥与李云锦不曾沉迷于幻境, 前尘往事不过过眼云烟, 两人未曾受什么影响。
唯独狸珠,回来之后大病一场, 近来由两人照顾,身形单薄了几分, 双眼澄澈如碧波湖水,细看却恍若枯木。
“三年来, 未曾与你们说境外情景, 如今各州之间受邪祟侵蚀,仙道弟子忙于清扫邪祟暇不应接………如今你们既已出来, 也是时候下山了。”
三年之期,他不过是做了一场梦, 狸珠有些恍惚,灵法君的话音在他耳边断断续续, 他随薛遥一并叩首。
“薛遥,你需回离州一趟……那里同时出现了青鬼与红棺相的踪迹, 无论如何,你需回去看一看。”
“弟子知晓了。”薛遥应声。
他们三人向灵法君道别,狸珠从殿中出来,李云锦在他身后, 扯住了他的衣袖。
“……狸珠。”嘶哑的嗓音传来, 李云锦出声,喊了他的名字, 狸珠不由得顿住。
还是不习惯说话,李云锦从袖口里拿出来纸张,在纸上写了字。
——我们以后还会见面吗
他们三人此行目的地不同,狸珠要前往江州,李云锦去子赫,薛遥去离州。
狸珠见状,他十分想朝李云锦笑一下,只是笑容莫名有些勉强,只点点头。
“若能顺利回来,自会再见。”狸珠说。
临行前,狸珠去了一趟后山,那处是他原先日日练剑的地方,离仙问山咫尺之遥。
仙君神像雕刻在石壁之上,神佛之面闭目垂怜,眸中慈悲万千。
狸珠立在神像前,当日赠他桃花可是错觉?
他伫立良久,得不到答案,原先没有任何感觉,如今见此神像,心脏的位置隐隐发疼。
狸珠摸摸自己心口,他握紧了剑柄,随即转身离开,目光愈发的坚定。
下山这日下了雨,狸珠与薛遥在山下分别。
“待我解决完离州之事便去找你,狸珠,好好照顾好自己。”薛遥对他道。
“我自知晓……你也是。”狸珠道。
“方见面又要分别,希望下次重逢,我们再也不会分开。”薛遥坐在马车旁,凤眼横扫过来,随即按了按斗笠。
“江狸珠,别了。”
狸珠眼见着马车远去,在他视线中化成一个渺小的黑点,离他越来越远,直至消失不见。
他仍在千山之上,沿着雨色往下,入目的是一片湖泊,他撑了一把伞,一路走出明镜台。
三年时间,仿佛没有变化,也似乎有许多变化,路过的弟子少了许多,各自忙着凡世的任务,结界戒严,比三年前严密许多,战损英台上多了许多弟子名姓。
雨珠从伞边密密麻麻的落下,到了凡世边缘,此地一片萧瑟之景,因近来邪祟作乱,村落之间大多前往城中避难,外城村民一到日暮时分便早早地归家关门。
倒是还有一些谋生的村民守在这里,通常是为了拉客赚些银两,所为生计。
狸珠收了伞,他上了一辆马车,对车夫道。“我要前往江州……此去路途遥远,先生可要前去,若是前往,我路途之中会庇护先生。”
对方没有讲话,他却听见了拉动缰绳的动静,隔着车帘,狸珠扫了一眼,见车夫戴着斗笠,只能看到背影,以及拉动缰绳的手。
那是一双极其好看的手,十指修长,覆有薄茧,皮肤枯白,形似美玉。
狸珠只看了一眼随即闭上眼。如今当真是世道变了,富家公子也要靠接客谋生了。
马车缓缓地向前行驶,狸珠闭目打坐,不过行驶了一个时辰,他未曾放松警惕,几乎是邪祟气息出现的那一刻,他同时察觉睁开眼。
狸珠身形在马车里消失,他到了马车外,见周围黑雾环绕,如今在阴林之中,他掌中长剑出鞘,一道剑意过去,黑雾随之消散了。
车夫拉扯缰绳的动静顿住,似乎受到了惊吓,好一会没有反应过来。
狸珠把剑放在了一侧,随之在车夫身旁坐下来了,他对车夫道,“我在这里守着,你不必担心,继续行路便是。”
他说着扫一眼身旁人,身旁人戴着斗笠,那张脸完全被遮住了,完全看不见容貌。
“……小公子,不必在此守着,进去休息便是。”车夫开了口。
狸珠随之怔住了,他下意识地扭头去看身旁人,有一瞬间他以为自己产生了幻觉,只有那么一瞬,声色和记忆之中的人重叠。
明明是不同的声线。
狸珠随之摇摇头,眸中暗淡下去,他不要再被影响了才是。
“阴林之中危险重重,我在这里守着……至少过了阴林。”狸珠说。
车夫不再言语,狸珠的视线却时不时地转过去,盯着对方的身形看,可惜那斗笠遮得严丝合缝,他什么都看不出来。
“……你住在明镜台山下?”狸珠问道。
空气中十分安静,车夫一时没有反应,半天才反应过来,只有他们两个人,狸珠是在跟他搭话。
“是。”车夫简短地回答。
“我听闻如今各州之间邪祟猖狂,你可知道一些?”
车夫:“……仙门山下自然好一些,邪祟不敢过来,至于其他地方,我先前未曾去过,今日接了小公子,是头一回出远门。”
“我未曾去过江州。”
“听闻江州是个极美的地方,今日有缘送小公子前去,倒能见一见传闻之中的水乡。”
“江州确实美,”狸珠说,“若是夏天前往,能看到好些莲花,乌篷船密密地驶在莲花丛中,当真是绝景。”
车夫未曾言语,狸珠于是收回目光,定是他的错觉。
他们当日行至夜晚,狸珠虽说有能力保护车夫,他尚且能一天一夜不眠不休,但是考虑到车夫的体力,还是选择了休息。
当日在寺庙之中休息,狸珠进行了一番检查,确认安全之后他们在这里停留。
凡世之中,仙君神像随处可见,狸珠踏入时看了一眼,此神台之上为人间相,人间所载对仙君颇有忌讳,不知其名姓,只知其为救世之主。
他看一眼便收回目光,视线有意避开。
深夜,烛光若有若无的照亮一片天地,寺庙之外突然传来了女子的求救声,狸珠当即睁开眼。
“救命啊……有没有人啊……来人啊……救命——”
狸珠提着剑瞬身过去,见到寺庙之外惊慌爬过来的女子,她身上遍布邪咒,身后是一团慢吞吞追踪的黑雾。
正常的邪祟自不可能如此行路,此邪祟恶劣至极,故意留此女子性命,由着对方挣扎逃脱。
狸珠一剑便斩了那团黑雾,女子浑身发抖,身体几乎完全被黑雾侵蚀,密密麻麻的阴咒啃噬着她。
“救救我……”女子挣扎着朝他这边爬。
狸珠几乎没有任何犹豫,他在幻境之中学会了吟诵,已经熟练至极,他闭上眼,掌心之中有柔光出现,吟诵声自天际而来,轻盈地落在耳边,为女子祛除了邪咒。
“此为驱邪令牌……我已为你祛了邪咒,你拿着令牌,路上任何人喊你都不要回头。”狸珠单膝跪地,他把令牌放入女子掌中。
女子并不知短短时间发生了什么,邪咒已经祛除,她感激地看向狸珠,呆呆地接过了令牌。
直到女子的身形消失,狸珠才收回视线,他转身,车夫不知道什么时候醒来,远远地立在屋檐之下。
狸珠莫名觉得有些违和,对方何时醒来的,方才可是在看他,为何他没有察觉?
“……你醒了,可是被吵醒了。”狸珠问道。
隔着斗笠,车夫似乎在盯着他看,半天收回了目光。
车夫什么都没说,他们二人隔着不近的距离,他见车夫拿出了什么东西。
是凡世的机关皮鼓,一共有十二面,皮鼓在车夫手里,车夫没花多长时间,转眼间便把打乱的顺序复原了。
狸珠脑海里嗡嗡作响,他几乎是下意识地起身,瞬身至车夫身前,以对方无法反应的速度掀开了斗笠。
一张布满疤痕的面容映入眼帘,漆黑沉目柔顺温和,除了那双眼之外,脸上的疤痕骇人交错,五官平平无奇。
因了他掀开斗笠,猝不及防地对上视线,对方眼中透出冷淡的情绪。
“抱歉……我……失礼了。”狸珠向后退了一步。
车夫按住了自己的斗笠,扭过了头,对他道,“我脸上疤痕骇人,并非有意吓到小公子……还望小公子多多包涵。”
狸珠不由得抿唇,“是我不对……抱歉。”
他打消了疑虑,又看一眼对方手边的十二面皮鼓,坐回了原位,丢掉了脑袋里的胡思乱想。
第二日狸珠睁眼时车夫已经醒来,出寺庙时他见车夫停下来,他走出两步,不由得转身。
狸珠顺着看过去,只见车夫俯身,掌中似托了什么东西,他定睛一看,似乎是蚂蚁。
路过有蝼蚁挡路,此人停下来,为蝼蚁让路,垂怜蝼蚁,将其放生。
狸珠不由得顿住,他何时在意过蝼蚁性命,未曾留意过脚下,自然不会关心。
“先生圣人之心,既见蝼蚁,可窥半边苍生。”
“小公子过誉了,举手之劳,并非难事。”车夫温声回道。
因了车夫这一举动,狸珠观察车夫的时间更长,如此他长时间坐在案板上,又总是盯着人看,难免惹人嫌。
车夫注意到了,未曾开口赶他,只对他道:“幸有小公子垂怜,此番挣些银钱,家中妻女至少不必饿肚子。”
此为善意提醒,狸珠随之收回目光,这车夫实在有些自恋。
他不过多看两眼,就以为他对他有心思?
第一百一十九章
狸珠在夜间打坐, 曾短暂地陷入梦境之中。他梦见薛遥在同他告别,李云锦在远处看着他,他自己追逐梦中的白衣少年, 眼见白衣少年在他面前消失。
他骤然睁开眼, 额头冒出来一层冷汗, 双目垂落,低头看自己掌心, 突然想起了什么,去碰自己脖颈。
脖颈之间, 原先他佩戴的指骨,不知何时已消失不见。
狸珠掌中空空, 回忆起来, 不知什么时候丢失,似乎从桃坞幻境出来之后就没了。
窗侧的寒风迎面吹来, 狸珠感应到什么,他顺着看过去, 对面的人气息平稳,并没有睡着, 视线似乎落在他身上。
狸珠盯着车夫看了半天,那斗笠实在是碍眼, 他先前已做了失礼之事,他于是收回了目光。
离天亮还有些时间,他索性起身,行至窗前, 远处山间一片黑暗, 纵湮黎明尽头缝隙之间,苍穹逐渐变得透明发白, 无边夜色为黎明前夕。
他原本看着远处,此地院子连接了一片桃林,倏然一团黑雾浮现,形同鬼火一般在林子里若隐若现。
狸珠盯着看了一会,一道剑光过去,那团黑雾倏然消散,他想也没想便提剑追上去,临走之前在院内布了一层结界。
他踏入阴林之中,一股血腥之气扑面而来,白日时走到这里未曾察觉出不对,如今一到深夜,显出原本模样。
只见森林深处,深色泥土堆积犹如血浸,人体残肢汇聚在一处,相融组成了一团不知名的邪物,黑惨惨的散发着阴气,以人手作为足肢移动,掌中生长了密密麻麻的人眼。
似是人形太岁,污祟之物,无数只足肢缓缓爬行,尾部由人身拖曳而成。
“啪嗒”一声,只一瞬间,人形太岁朝着狸珠而来,速度快的不可思议,转眼之间到了狸珠面前。
面部由数张扭曲的人脸拼凑而成,翻白的双目朝向他,浓重的血腥之气冲天。
“砰”地一声,狸珠立刻翻掌出剑,一道剑光迎面劈过去,将人形太岁劈成了两半。
残肢在他面前散落,落地之后缓慢地移动,两半残肢拼凑在一起,重新恢复原样。
狸珠握剑的动作顿住,不知是不是他想的那样,他复又补了几剑,剑刃翻转之间,人形太岁被分成了数半。
残肢在地上蠕动,似心脏跳动的声音,缓缓地融合在一起,重新组合再现。
这种邪祟最为头疼,需抓住它的破绽,在他愈合的那一瞬间出剑,斩去它的愈合能力。
狸珠被人形太岁拖住,待他处理完邪祟已经天亮了。
他从阴林离开,如此算了一番此邪祟的破绽,下次再遇此邪祟,兴许能一剑斩之。
他回去时便在院子前见到了人,车夫不知何时醒来,正在院门前守着。
见他归来,车夫未曾言语,他们二人继续行路。
“我今日碰到了人形太岁,你在凡世可听闻过?”狸珠问道,他一瞬不眨地盯着车夫看。
“先前听闻过,此等邪物多在乱世出现………小公子清晨时分可是前往斩杀邪祟?”车夫嗓音温和动听,不似在凡尘里。
“正是,我倒是头一次碰到,这种邪祟杀不尽……哪怕用刀剑将其分尸,它们还会再次愈合……好在我方才找到了它们的破绽。”
狸珠:“这种邪祟大多是人体尸身堆积而成,出现一地,想必四地已起,我已将此邪物的诛杀办法写出来,四下散到修士手中,如此可抵四方人形太岁。”
他说着,靠坐在马车旁,晃了晃手中的纸张,虽说花了些时辰,得出来四时一刻便是人形太岁的斩杀线。
“……”车夫不懂这些,只对他道:“小公子着实厉害。”
狸珠没有接话,他只盯着车夫的后脑勺,对方察觉之后侧过来。
“小公子可是有话要跟我讲?”
“……没有。”
“有些想我兄长了,想快些回去,去见我兄长。”狸珠开口道。
他们二人到了临近的城池,狸珠把人形太岁的诛杀办法贴到了告示榜上。
“来啊来啊——路过来看一看,九州新公开的邪物榜,请诸位小心提防,非必要不要出城……”
“四时一刻……人形太岁斩杀线?这是真的假的?”
“假的吧!先前多少修士栽在人形太岁手里,那玩意儿太恐怖,看着慢吞吞的,不经意间就能冲上来给你一下。”
“听说它喜欢生吃活人,待修士无力反抗之后,从脸开始生啃。”
“都散了散了。”
两日之后。
“喜报——南境离州世子传来的消息,薛世子斩了南天作妖的魍魉,附有各类邪祟弱点,此为薛遥传给九州修士的简讯,还有百姓们如何规避邪祟之策……”
有人进行对比,其中人形太岁,薛世子特此注明,斩杀线四时一刻。
狸珠在下一座城池便收到了薛遥的天下诏书,看到熟悉的字迹,他不由得感叹,还是薛遥有办法,他们二人想到了一处。
只是薛遥做的更全面一些,路过的邪祟分类进行描述,作恶喜好与弱点都标明,修士与百姓都能进行规避。
“薛遥。”狸珠忍不住念出这两个字,如此倒想快些与薛遥汇合。
等他便是。
他数日之间已经发现,这车夫随隔着斗笠,却总喜欢窥探他的神色。
“薛世子……可是当世天才?”车夫问他道。
方才偷看他半天,现在问他这个问题,狸珠不由得反问,“你未曾听说过薛世子?既在明镜台山下,怎会不知薛世子是灵法君座下徒弟。”
“我先前避世,久不见人……许多事情并不知,在山下未曾听过薛世子名姓。”
“先生既已避世,为何又出来?可是为了家中妻女?”狸珠眸光偏转过去。
“正是,小公子当真聪慧。”
狸珠抱剑未曾应答,也不知信没信,说到底当世之下,在外对陌生人袒露自己底细才是不妥。
满口谎言说不定能保护好自己。
方出城,前路之中有女子求救,这回是怀孕的女子,孕肚已有八个月,挺着大肚子,在路途之中诉说着丈夫如何抛弃她,她已临近城门。
“小公子可否能帮帮我,我入城的通牒被他拿了去,没了通牒何以入城……若不是为了肚里的孩子,我不必四下求人通融我入城,我在城外生死随意。”
女子说着便朝着狸珠下跪。
狸珠未曾应声,他察觉出女子肚里一团血水,说是死胎,却依旧有心跳声,兴许生下来会是鬼胎。
先不说城中严查,何以送女子入城,鬼胎若留下来,兴许会反噬其母。
“先生,此番我倒是想问问你的意见,”狸珠看向车夫道,“此女子肚中鬼胎,兴许她尚不知情……你如何看?”
“……”隔着斗笠,车夫的目光似有若无,沉吟了一番,回复道,“我并非修士,此等难题不应问我。小公子但凭心迹。”
“如此,甚好。”
狸珠俯身,他和女子持平,对女子道:“姑娘,你腹中鬼胎不可留,现下两个选择……一,我为你除了鬼胎,可通融你入城。二,为你留下食物和药物,你在城外将此胎儿生下来,若你执意要它,便不可踏入人城。”
“……你怎知是鬼胎?我肚中胎儿我日日能梦见他同我咿呀学语……我怎知你并非骗我。”女子低声言语,往后闪躲,并不信任他。
如此便是凡间诸多因果之一,救人浮屠,未必会受到感恩,兴许会被反噬。
狸珠并不受这些桎梏,他对女子道:“如此,我没有办法证明,只看你选择,若你执意,我自不会平白帮你入城,不会放邪祟进入。”
“还望姑娘莫要责怪我。”
女子当下眼眶便红了,对他道:“是不是鬼胎……生下来才知晓,为何不能让我入城,若生下来之后他是鬼胎,到时任凭处理便是。”
“如此,未尝不可,我可以为姑娘写一封信,若是此地城主情愿,到时姑娘前去便是。”
这便是折中的办法,狸珠当真写下来一封信,命城中士兵送给城主,他出示了令牌,以明镜台弟子的身份。
顺带着为女子留下了药物与食物。
“小公子既已知晓她腹中鬼胎,为何不直接为她除去?”车夫问他道。
“若是不问她的意愿,我为她除去,岂不是只凭自身心迹。”
“因我会法术为修士,所以能不过问她替她处置,虽说结果是好的,但兴许并非她情愿。”
“我觉得不应如此,”狸珠说,“何以为之,借由好意,如此将自身意愿强行加在他人身上,岂不是另一种强迫。”
“按照小公子的说法,若有人想要往非利之地,自甘堕落,岂不是也要纵容任由。”车夫缓缓问道。
“………”狸珠,“并非如此,若是我,我兴许会好言劝说,若他依旧如此,便纵容许之,日后除之便是。”
“还有一事,先前未曾告知先生。”
“纵容许之,自然是有其能力,比如可看穿对方。”
一把银剑悄然无声地出现在车夫颈侧,狸珠眉目清明,他翻转长剑,长剑之下出现一道悄无声息的黑雾。
“我先前已见神佛,万千鬼相再难入眼。”
话音落下,狸珠一剑了之,车夫在他面前倒下。
“啪嗒”一声,剑刃只沾染些许黑雾,车夫的身形消失不见,一只木头雕刻而成的傀儡小人儿掉落在地。
狸珠收了剑,他俯身捡起傀儡小人儿,雕刻的无面男子,只能看出来刀功了得。
自从随车夫一路,一路多为试探,碰到的邪祟次数多的巧合,好像刻意让他遇见。
“……”倏然,他察觉到依稀有一道无形的目光落在他身上,他转身向后看去。
身后什么也没有,如同错觉,狸珠却知晓他的直觉不会出错。
……
接下来他驱车自行前往江州,路途之中碰到邪祟的次数少了许多,只是越往南,邪祟似乎越厉害,此地百姓几乎闭门不出。
城池之间各不通行,诸城避难,只有修仙弟子结伴而出。
他不由得有些担心薛遥那边,看来南方要比北方乱一些,离州又在最南,和瑶州比邻。
白天赶路,夜间偶尔会停下来休息。
狸珠杀了对方的一个替身,傀儡小人儿他觉得晦气,路途之中扔掉了。自从感觉到窥伺目光的那一日起,总是不经意间便能察觉到。
似有一道无形的目光,隔着半空在注视着他,穿透他肌肤每一寸,观察着他的行为举止。
狸珠感到不适,却无可奈何,若能做到如此,想必修为比他高。
修为比他高的邪祟,不说几位鬼王,若是鬼魅魍魉成型,必定是十分棘手的存在。
十日之后到达江州。
狸珠在抵达之前已经写了信回去,给秋落锦和宋阿姊,那边没有回信,他担心江州出事,紧赶慢赶,因为路途之中的邪祟,还是耽误了。
“可是狸珠公子?近来夫人病重,小公子的信已经收到了,夫人命我前来迎接小公子回府。”
江家派了人过来,如今是梅雨季,今年的莲花开的不好,江州大片的荷花枯了尽数,河堤的淤泥上泛,堆积在岸边。
狸珠随人回府,领他的童生脸色苍白,在踏入江府时眼底隐约带着畏惧,狸珠看在眼里,他未曾出声询问,只跟在童生身后。
“我奶娘呢?她如今在何处?”狸珠问道。
“小公子说的是宋阿姊吧,宋阿姊一年前被送到乡下,小公子若想去看看,晚些我带小公子前去便是。”
“府中气氛凝重……自三年前便如此,二公子他……以身伺邪,夫人也随着病倒了,小公子又不在,江家无人问津。”童生絮絮叨叨地说着。
狸珠闻言道:“……如此,是我来迟了。”
他在幻境之中耽搁了三年,三年时间,外面已经翻天覆地。
昔日繁华的江州,如今府中荷叶凋零,金叶牡丹褪色枯败,殿中零星下人,已是萧瑟之景。
“领到此便是,我回府是要取些旧物,晚些我自会前去看夫人。”狸珠开口道,他看出来了童生似乎畏惧见到秋落锦,越往前步伐越慢。
闻言童生如释重负,对他道:“如此,小公子若是有任何吩咐,传唤我便是。”
狸珠应声,未曾问府中下人都去了何处。
他直接便前往书房,如今他的修为无人能拦他,江府中有一片禁地,这里存放着江氏先祖遗留之物,除了嫡出血脉不可踏入。
狸珠推开了门,他目的是寻找某一样东西……书册,地宫,封印的禁书。
祭祖之处,那里位列着江家列祖列宗,黑压压的牌位,最后一座牌子上写着江氏雪岐。
江雪岐三个字被标红,其上覆盖了密密麻麻的阴咒,供台之上刻有咒文,此为夺舍邪咒。
江氏嫡子夭折,江家恐无后人,传召夺舍,奉仙君义名,字起君相,千秋万代,转世于身,故名江圣怜。
第一百二十章
在江州城外, 梵山之上,有一座圣天寺,三年前仙道将江雪岐封印在圣天寺中。
狸珠回忆起来, 先前他与江雪岐来过此地。圣天寺内供奉蛇母, 寺庙破败陈旧, 情景不复先前,先前来此地寻灵草, 未曾发现地宫衔接之处。
现在他找到了关窍之处,在墙壁缝隙处破开阵法, 一条窄道应势而出,遮蔽不见天日, 狸珠顺延往下。
地宫里阴冷森寒, 只有天窗透出些许光亮,狸珠点燃了火折子, 顺带着点亮墙壁边的长明烛。
巨大的锁链从墙壁往下落,十二道巨大的仙锁缠绕着中间的沉木黑棺, 其上无数仙咒缠绕而上,经文梵文经幡陈列在侧。
狸珠置身在阴棺前, 他没有感受到任何气息,仙门将江雪岐封印在此。
他掌中剑意翻转, 一道剑花挽出来,凌人剑势破空而出,朝着阴棺而去,一剑斩开了沉重的仙锁。
“啪嗒”一声, 锁链落下, 其上的仙咒自然散开,狸珠上前去, 他站在棺木前,盯着其上的咒文看,眼底压着些许纷乱的情绪。
“二哥哥……你可在此?”狸珠轻声问道。
无人回应他。
他用剑柄抵住阴棺棺盖,随即轻轻使力,沉重的棺木随即推开,映出空空如也的棺柩。
内里什么都没有,这是一具空棺。
狸珠当即愣住,地宫寒气侵袭,他背后冒出来一层冷意,眼角倏然扫到了什么,一道白影一晃而过。
“嘎吱——”
“嘎吱——”
陈旧之物摩擦墙壁的动静传来,地宫之中生长了一片已经枯萎的阴木,在阴木深处,一道白色人影融入其中。
此人一身白衣,面容被斗笠遮掩,枯骨一般的双手按着阴木枝,身躯在其中晃荡。
不知何时出现在此。
狸珠一道剑光过去,白影随即消散,地上出现了一具傀儡小人儿“啪嗒”落地。
……
离州城内。
“薛世子!是薛世子回来了!有世子保护我们,诸位日后不必再因邪祟担忧。”
离州城受薛遥庇护,百姓们拥护其世子之名,薛遥入城之后,热闹的气氛很快在城中传开。
在这和乐融融的人群之中,一名男子置身其中,他面容苍白,常年不见天日显得有几分阴惨,一身黑色的长袍,清贫而压抑。
浓郁的眉眼是天然的俊朗面相,可惜面上的愁云惨淡遮蔽,他印堂隐隐发黑,气色不消,站在人群之中,与周围的生机格格不入。
“薛世子……薛世子。”谢淮安念叨着这个名字,他手指上尚沾着墨迹,随即在人群之中消失。
“……你说要见薛世子?可是有要紧事。”薛府门前,侍卫看着面前穷酸的书生,薛遥虽爱民常见人,但是也并不是什么人都见的。
“你且说清缘由,我们会转述给薛世子,到时世子愿意见你自然会寻你。”侍卫耐心道。
他们跟在薛遥身边,学了一些温婉待人的态度。
“我自有缘由见薛世子,”谢淮安开口道,“我住在离州城外……近来总是梦扰,科举在即,总梦到兄长要谋害我,因此颇为难安。”
“你说做梦?”两名侍卫对视了一眼,随即问道,“那你兄长平日待你如何?”
“兄长平日待我很好……正因如此,我近来才忧虑于此。”
“梦都是反的,何况你兄长也并非对你不好,如此……你的事我们会向世子说的?你住在何处?”
“……我在黎城县。”
谢淮安被两名侍卫打发走,没有见到薛世子,他心绪更加纷乱,看一眼天色,马上即将薄暮,晚些天黑了不便行路。
他踏上了回家的路。
南境如今邪祟纵横,北境有四大仙门守着,情况要好上一些,而离州因为薛家在,加上薛世子美名,此地比周围城池要好许多。
百姓不必行路之间担心邪祟作祟。
他今日入城去看考场,想起妻子仍在家中等他,又颇为愧疚,既已入城,竟忘记给妻子捎带物什回去。
脑海中回忆起妻子的面孔,谢淮安脚程快了些许。
他本名一个信字,字淮安,原本取的是怀字,家中觉得不好,因了他命中有水相之灾,于是换成淮字,以克命灾。
谢淮安途径一片阴林,此阴林近来常传闻有人在此失踪,这里修筑的有一座寺庙,他每回入城都会在此地经过。
他路过此地寺庙,见台上鬼魅青面獠牙,老翁之面腹若魁肚,掌中金铃翁声作响。此等僧佛他从未见过。
更为奇怪的是这老僧身侧的红衣男子,红衣男子面容模糊,只看得到一身的红,掌中执了一支阴笔,在书册上徐徐落落写着什么,并不停歇。
他每次经过这里,都能看到红衣男子守在老僧石像旁。
“桀桀——”金铃声响起,在阴林之中回荡。
谢淮安与红衣男子擦肩而过,他听见了朱笔在纸张上摩挲而过的音色,似乎有很低的音色落在他耳边。
——玄水缚灵,状元天授,文采斐仪,才气骛高,命比纸薄,弱冠之年,妻离子散,手足相残,魂丧弱水,死后生怨,积久成疫。
声音若有似无,谢淮安只听了几句,不知这红衣男子是否在做法,他每每经过红衣男子,只觉背后发凉。
日后若是再入城,需换条路才是。
谢淮安匆匆行路。
家中贫寒,读书是妻子与大哥扶持他,两人待他皆不薄,世道纷乱,若是能在城中谋得一文半职,日子会好过许多。
黎城县的院子里,屋子虽简陋,却被妻子打理的井井有条,粟米瓢盆整齐地摆放在一处,窗台有妻子收集的玉石与栽种的葱苗。
窗户上贴了窗花,是妻子亲手剪的,双喜双福,寓意美满。
“沐梨……”谢淮安推开了院门。
院子之中静悄悄的,他到家时方天黑,厨屋里没有动静,屋里没有开灯。
这个时间,莫非是去了邻里?
“啪嗒”一声,他听见了屋里的动静,此时突然一道不好的预感浮在心头,待他推开门,便见怀孕的妻子倒在地上。
妻子衣衫纷乱,亵裤被人撕碎,身下鲜血淋漓,瘦弱的身躯倒在地上,脸上因为失血而变得苍白。
“沐梨——”谢淮安握住了妻子的手腕,妻子手腕发凉,不知倒地多长时间,他在城中徘徊,竟不知早些回来。
“我带你去看大夫……疼不疼?忍着些……”谢淮安的手腕随即被握住。
沐梨奄奄一息,原本眸中浮出的悲拗之色掩去,朝他摇了摇头。
“我……一直在等你回来,怪我……我若能早些得知大哥对我有那般的心思,今日便不会让他入门……只是苦了你……阿信,不能等到你考取功名那一日……”
沐梨眼角有泪滴落下,气息将尽,倒在谢淮安怀里,身体一点点变得冰凉。
“沐梨………沐梨………沐梨……阿梨。”
谢淮安碰到怀中人冰凉的脸颊,脑海里只有兄长害死妻子这一想法,他在深夜之中为沐梨收敛身容,随即拿了家中唯一的斧头前往兄长家中。
兄长并非他亲生兄长,少时母亲在兄长府上做工,兄长待他如同手足。
深夜,谢淮安没来得及清洗身上的污渍,他身上沾了妻子的血,玄色衣袍锈迹斑斑,斧头在月色之下亮起一道凌厉的光。
“你既然已经做了!认便是!索性一除后快!留了那小子日后考取功名!他不会放过我们齐家!”
“齐钟,先前我们待他不薄,如此也算是还了这些年的恩情!那小子这些年日日待在房中不曾出门,何时给过我们好脸色!”
“若是放过他,今后我们不会有好下场!他那妻子遭了欺辱,他怎会轻易原谅你!?”
谢淮安不知府中人已经在商量如何害他,他提着斧头到了兄长家门前,在敲门时忽又恍惚,直至兄长前来为他开门。
月光映照着对方的面庞,在那一瞬间,谢淮安有些想放下斧头,此番若是动了手,便全然忘了沐梨的交代。
若兄长肯认错,他把人送到官府便是。
“阿信啊……这么晚了,找我来有什么事吗?先随我进来。”兄长未曾过问他手中斧头。
领他入门,谢淮安也不知,他一旦踏入,便是一脚踏进了地狱。
他在兄长府中被活生生地捂死,只因他迟疑一瞬,手中斧头落地,任由对方将他害死。
“这可如何处理……尸身若是被人发现了,报官我们就完蛋了!”
“近来世子方回来,万万不可走漏风声!”
“把他与他那苦命的妻子放进缸底沉水便是……过个十天半个月,到时飘到其他地方,如何也查不到我们这里。”
冰凉的尸体,深口沉缸,厚重的河水。
谢淮安与妻子被装进水缸之中,连同妻子腹中足月胎儿,化作血水一并与河水相融。
他死时尚不瞑目,离科考不过三日,原先他写的一手好文章,乡里无人不称赞,仕气尚无处招显。
如今已入黄泉门。
……
半个月之后。
薛遥总觉得忘记了什么事情,想起来狸珠的交代,吩咐道:“去查一个叫谢淮安的人……他可在离州境内?”
“还有近来可有百姓求助?”
侍卫这才想起来这茬,先前忘了个一干二净,连忙把谢淮安之事与薛遥说了。
“他住在黎城县?听说黎城县近来出现了奇案……待我一并前去看看。”
“我要出城几日,”薛遥交代道,临走前,想到了什么,又对侍卫道,“若是江家小公子前来寻我,让他在府中等我。”
“好生看着他,不要让他乱跑。”
薛遥交代完了,随即背负长剑离开。
从离州城到黎城县不过半个时辰的路,薛遥看了此地案宗,原是一户姓齐的人家死法怪异,似乎是家中出现了血水,食用之后全府上下暴毙身亡。
此事原先官府有意瞒着没有上报,后来走漏传到了他这里。
薛遥途径一片阴林,此地风水怪异,寺庙修建的位置背阴,极易被邪祟侵蚀,他看了眼,横扫见青鬼神像,一剑便劈了去。
鬼魅邪相被劈碎,薛遥在原地看了看,尤觉不足,悯悲剑在手中翻转,一道剑光顺势而生,弯成一道弦月朝着寺庙而去。
“砰——”地一声,剧烈的一声响动,薛遥拆了整座庙,寺庙应声倒塌。
如此顺眼了许多。
“薛世子!可是薛世子亲自前来了!原本不是多大的案子,他们一家人被投了毒,哪有什么血水,纯粹是一派胡言。”
当地的衙役前来接见薛遥,薛遥闻言未曾回应,自顾自地开始检查几人的尸体。
全府上下一共二十一人,死相一模一样,薛遥瞥见了院中有口井,他未曾理会衙役所言,直接便上前去。
“哎!世子,我来便是,您不必亲自……”衙役要拦着已经晚了。
薛遥转上来一桶水,眼见着沉沉的血水流淌,血腥味扑鼻,凤眼不由得横扫而去。
衙役见状立刻噤声,神色之间有些尴尬。
“此地水相……多长时间了?只有这么一处?”
“只有这么一处……”衙役方开口,见面前人长剑出鞘,直抵他脖颈,眼前人和活阎王无异。
“其他户也有此相出现……但是没有这么严重,喝下去没有味道,只呈淡淡的颜色。”
“薛世子啊!哪怕水有问题,但是人怎么能不喝水!我们已经下发了告示,让他们烧开之后再喝。”
邪祟纵横之后,城下乡县自危,有些不愿意承担责任,大多发生命案之后藏着压着,如此反倒无意间包庇了邪祟。
薛遥联想到了什么,问道:“这附近……可有一户姓谢的人家?”
衙役闻言支支吾吾,又害怕薛遥,半天才说:“……那户人家半个月之前已经没了……世子且随我来。”
“说来也怪!自从这户人家不见之后,我们这里出了好几件怪事……先不说月初的时候发了一次水,好些牲畜都死了。”
“连带着渔船也淹死了好几条,紧接着寺庙里的神像开裂……当真是几年没见过的怪事。”
衙役领着薛遥到了一处院子前,院子空落落的,门窗前挂了一些晒干的凡食,纸花尚未褪色,应当是年前方剪的。
薛遥推开了门,陈旧的屋子映入眼帘,连带着未曾清理干净的血迹,屋子里陈设简陋,最多的便是书了。
书架上满满当当,全部都是抄写下来的书册,主人的字迹温绰凌厉,案几上有尚未写完的诗册。
——我见春山入红尘,怀恨此间多缠绵。
舍我七窍玲珑心,甘之如饴落幕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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