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长剑通体明净透亮, 剑柄的位置泛出清碧幽色,陈色如一盏明亮的青灯,剑刃又开合似月下光影, 透亮如同幽影宝玉。
只看外形便知是一把好剑, 江雪岐近来鲜少出门, 日日在房内,原来是在为他做剑。
狸珠眸中发亮, 视线落在剑上便移不开了,“二哥哥, 我能不能摸摸看。”
“自然,本就是为你所铸……狸珠想怎么摸都可以。”江雪岐说。
狸珠闻言便上手了, 方碰上剑柄, 一股清碧幽影一晃而过,掌间能感受到其中灵力在运转, 比他原先用的剑灵力温和明晰百倍。
“二哥哥……这般贵重的礼物,我……”他很喜欢, 可是他不知道怎么报答江雪岐才好。
“原先我腿不及地,是狸珠一直不辞劳嫌的照顾我……此剑我不过是找了一些材料, 铸成并不费什么事。”江雪岐在床边坐着,眸中温烈明和。
狸珠悄悄地抿唇, 他眼珠转过去,看到白衣少年温柔的模样,脸有些红了,摸着剑爱不释手。
“二哥哥, 它可有名字?”
江雪岐道:“此剑唤作明心, 取自仙首经,明心见性, 覆明载天。”
狸珠摸摸剑刃,一抹光晕闪过,他隐约察觉的到,原本他的剑道一直不擅长,此剑似乎能够破解玄关。
“谢谢二哥哥。”狸珠抱着剑坐在白衣少年身边。
他想起今日薛遥与沐微迟所言,便看向对方,问道,“二哥哥,先前我听孟香说过,有些人见到二哥哥,他们说每个二哥哥都不一样,这是为何。”
狸珠睁大一双眼疑惑,见白衣少年垂下眼睫,眸间一片平静。
“狸珠,你知我少时便服食了许多药材,夫人请了诸多的大夫过来……有段时期容貌曾变化过,之后我便不愿意见人。”
“兴许狸珠如今所见也并非本我,”江雪岐眼珠漆黑,“我很擅长变化容貌。”
“……好吧,”狸珠抿起嘴巴,这么说兴许他也没见过二哥哥的真实模样,不禁有些在意,他看向江雪岐,手指不安分的乱动。
二哥哥不愿意给他看,自有二哥哥的道理。狸珠情不自禁地想,就算对方容貌丑陋,他也不会介意。
兴许看出来了他的心事,江雪岐对他道,“日后若是有机会,会给狸珠看的。”
“……我知晓了,”狸珠干巴巴地应一声,还一直抱着剑,对江雪岐道,“二哥哥,我不会嫌弃你的。”
“狸珠莫要嫌弃我笨拙才好,”江雪岐温声说,“可还要去找薛遥练剑。”
狸珠未曾听出白衣少年的弦外之音。
他方和薛遥吵架,自然不想过去,对江雪岐道:“二哥哥,我们马上要南下前往离州了,这几日便不练剑了,我晚些会去问易峰换些东西,为行程做准备。”
“我带来的是一些药材,都是温补的,对二哥哥的身体有好处。”狸珠又补充了一句。
江雪岐闻言看了一眼对方拿过来的药材,问易峰有些弟子很擅长推销,把不容易见又好采摘的灵药高价卖出去。
狸珠带过来的是一些形似海螺的东西,据说是难见的异兽血肉,浸沾过灵气,他见好多弟子争着买,便顺带着买了一份送给江雪岐。
“这是海兽的肾器,服食之后能够滋阳壮物。”江雪岐缓声说着,注视着对面的清碧少年。
“大多是同窗买来送给未来道侣的。”
闻言狸珠呆了一下,随即脸红起来,嘴巴张了张,干巴道:“二哥哥,我不是这个意思,是顺路买的……当时见许多弟子排队。”
“无妨,”江雪岐眉眼垂落,嗓音温和,“既是狸珠花了高价买的,便是珍贵之物,万不可浪费。”
明知道江雪岐兴许在逗他,狸珠还是脸红到耳尖,抱剑坐立不安,找个借口便要溜走,“二哥哥,我想起来衣服还没收,我先回去了。”
方站起身,他的手腕被握住,触碰的皮肤传来灼烫的触感,江雪岐嗓音低沉,“狸珠,若是用剑有不明白的地方,随时可以来找我。”
“……我知晓了。”狸珠晕乎乎的,待江雪岐松开他,他便一溜烟的跑了。
狸珠回到了自己的院子,他院子里当真晾的有衣裳,因为东既明走得早,他见东既明洗的衣裳也在水缸里,便帮着一块晾了。
他晾衣裳的空隙经过水缸,依稀看到一道黑影,再看过去的时候,水缸边悄无声息多了个人。
狸珠吓了一跳,看清是李云锦之后瞪过去,这人不知道什么时候跟着他回来了。
上回他和薛遥拿李云锦练剑,他有些心虚,一边收拾衣裳,他问道:“李云锦,你有什么事吗?”
玄衣少年性子孤僻安静,成日里不是在练剑便是在睡觉,天天睡眼睫下依旧深色沉重,好像八百年没有合过眼一样。
他问出来,李云锦盯着他看没有讲话,视线幽幽的,他发觉有几分莫名其妙,把衣裳叠好,转身要进门,衣袖被扯住了。
李云锦拽着他,手里不知何时多了一张纸条,纸上有歪歪扭扭的字迹,鬼画符一样。
:可不可以再砍我一刀
狸珠见状稍稍瞪大眼,真是无理的要求,不知李云锦是不是记得上回的事,他心虚起来,“上次是我不对,我向你道歉,你不要告诉二哥哥。”
对上那双幽幽的眼,他道完歉了,李云锦还抓着他不松手,他脑袋里冒出问号。
若是再砍李云锦一回,兴许李云锦是以此要砍回来,他打不过对方。
“松开我,我要回去了。”狸珠开口道。
他甩甩胳膊,李云锦撒了手,他又瞅一眼人,进门之后便把门关上了,再瞅过去的时候玄衣少年的身影已经不见了。
狸珠未曾见到的地方,有一道影子悄悄地从缝隙里钻过来,从他的影子钻进他的袖口。
他晾完衣裳便去了问易峰,路上感觉袖口沉甸甸的,他揣着手瞅了瞅,什么都没看见。
没看到袖口里的一道影子开始呼呼大睡。
狸珠换了沿路的地图,还有一些常见的灵药,剩余的灵石则换成了他爱吃的一些点心。
“虽说已经开始辟谷,但还是忍不住想吃点心,为何二哥哥能做的很好。”狸珠自言自语,这么一会空档,他袖中的一团黑影动了动。
从问易峰回到院子,狸珠在院门口再次看到了一道玄衣身影,对方在他窗台放了些什么东西,随之便离开了。
狸珠走过去,窗台前五颜六色的堆满了各种各样的点心,有梨花糕、青团、荷叶红枣糕、银耳莲子羹,灵草做成的点心……各式各样,刚出炉热乎的。
他左看看右看看,没看到李云锦的人影,刚刚明明看到了,放下点心人就走了。
这是送给他的吗?为何要给他送点心。
狸珠摸摸热腾腾的点心,然后放下来,点心便在窗台上没动,他只吃自己买的。
东既明回来的时候注意到了,问道:“为何要放在窗外?”
狸珠随意地说:“不知是谁送来的。”
东既明回来之后发现自己临走前的衣裳已经被晾干叠好,放置在他床头,书桌上还有等份的点心和上药,狸珠顺路买时帮他买过了。
他平日里没有多余的灵石去买这些东西,他也用不上,显然不像狸珠那般随心所欲。
东既明看向桌上的点心,在他看过去时,对床的少年便开口了。
“小明,我今日没有练剑,去了问易峰,顺道便给你也买了一份,听说南下邪祟作乱,路上兴许用的上。”狸珠躺在床上看话本,压根没注意东既明的表情。
他对东既明好,只是因为他们住在一间院子,并非出于同情,换成任何一个人,他也会做相同的事情。
他自己察觉不到,偏偏这份巧妙的情感,未曾刺痛东既明的自尊心,东既明只是垂眼看了片刻,轻声道了句“谢谢”。
嗓音没什么感情,仿佛并不在意。
半夜,狸珠发觉袖口热乎乎的,他打坐时分神片刻,随即睁开眼,瞅向自己的袖口,一个黑乎乎的团子从他袖子里钻出来,团子拽着他的袖口呼呼大睡。
……这是什么东西。
狸珠戳了一下黑乎乎的团子,形似胖鸟,不知什么时候粘到他身上的,未曾感知到邪祟的气息,他脑袋短暂地陷入思考之中。
迟疑的回想起来,他们这届弟子之中,擅长用影子的是哪位。
狸珠想到此,直接抓住了黑乎乎的团子,被他这么一抓,团子醒了,杏眼对上一双黑豆一样的眼,依稀和李云锦有几分神似。
“……李云锦,是你吗?”团子在他手里挣扎了一会,趁他不注意,转眼之间便消失了。
狸珠瞪眼看着对方溜走了,气不打一处来,这是什么意思……挂在他身上睡觉?
实在是没礼貌。
给他送点心也没用。
第二日一早,点心依旧在窗台上,狸珠抱着那些点心,他知晓李云锦这个点在何处,直接便去了问剑峰。
清晨天没有亮,槐树之上,玄衣少年倒挂在树上睡觉,安安静静的,若不是衣裳被吹的飘起来,兴许会被误以为是树上的黑鸟成精了。
“李云锦。”狸珠此时能确认了,气息一致,前一日便是李云锦,他把对方送来的点心全都扔在树下。
被这么一喊,玄衣少年睁开眼,面前穿着清碧衣裳的少年生了一副好容貌,雪肤容姿,水盈盈的杏眼容若春水,唇畔艳红动人。
此时那双杏眼睁大,少年腮帮子鼓起来,把他送的点心丢在地上。
“李云锦,还给你的点心,日后不准挂我身上睡觉!”
第四十二章
临走前几日, 狸珠都忙着在缝东西,他还换了些布料和棉花来,二哥哥送了他一把剑, 他实在不知道回什么好, 想起来原先二哥哥一个人睡觉喜欢抱着人。
他便做了个布娃娃出来。他不擅长针线活, 针脚缝的歪歪扭扭,按照江雪岐的模样缝的, 娃娃墨发白衣,衣角有鹤纹牡丹, 幽绿若暗的耳环,揣在怀里刚刚好。
熬了好几日, 临行那一日才做好, 狸珠抱着自己丑唧唧的娃娃去找了江雪岐。
他们一行人要南下前往离州,任务安排都在薛遥那里, 天不亮便在山下集合,狸珠提前去找了江雪岐。
“二哥哥。”狸珠手指缠了好几道纱布, 怀里捧了个娃娃,把娃娃拿给白衣少年看。
“这是送给二哥哥的。”他是按照江雪岐的样子缝的。
被他缝的布娃娃胖鼓鼓, 有些地方还漏棉花,看起来和面前的白衣少年一点也不像。
江雪岐目光落在他手里的娃娃, 眼中敛着神情,问道:“狸珠这几日便是在忙这些?”
这几日都没有练剑,狸珠点点脑袋,他缝的慢, 又笨手笨脚, 花费的时间便长些。
看着江雪岐的神色,他又担心起来, 若是江雪岐不喜欢怎么办,他唇畔不由得绷紧。
“二哥哥送了我剑,我不知道怎么才好……便缝了个娃娃,想送给二哥哥。”
狸珠说着不由得别扭,收回目光道:“果然太丑了,二哥哥若是不喜欢……”
话音没落,他的指尖被碰到,手里的娃娃被白衣少年拿走了,江雪岐对他道:“未曾不喜欢。”
江雪岐抱着布娃娃,看上去有种古怪的和谐,狸珠忍不住瞅好几眼,见江雪岐把娃娃抱着,看样子准备带着出门。
“二哥哥,也不必抱着,收起来便是。”狸珠大抵能猜到,江雪岐平日里存在感低,却总是引人议论。
尤其是沐微迟等人,如今都在盯着江雪岐。
“这是狸珠亲手为我缝的,我还未好好看看。”江雪岐侧眸,泛幽的耳饰一并稍转。
晃荡的耳饰与布娃娃重合,狸珠用的并不是宝石与翡翠,他用的是便宜货,两文钱买回来的石头充当。
狸珠只好收回目光,揣着手干巴道:“二哥哥喜欢便好。”
他们两人一并到集合的地方,因了离仙道大会还有很长一段时间,他们路途之中还要铲除邪祟,便没有那么紧张。
山下纸鹤已经停稳,一部分弟子已经先行,剩余的弟子有他与江雪岐、薛遥,沐微迟,李云锦与琉璃。
他和江雪岐来的最晚,薛遥在纸鹤旁看了他们一眼,凤眸扫过,目光在江雪岐身上停顿。
白衣少年自上次任务之后鲜少露面,与他们更是从不单独相处,如今出现在众人面前,怀中还多了个丑唧唧的娃娃。
过分明艳的容貌,依稀笼罩着一层鬼气,墨发白衣,眉眼无波无澜,如一具牡丹丛生的白骨空壳,怀中所布之物,与原先的气质格格不入。
见人到齐,薛遥开了口,“走吧,他们已经先一步,此次我们分为两路,沿路分散清除邪祟,最后在离州汇合。”
狸珠遥遥地看一眼,纸鹤之上,剑道书院的轮廓逐渐地变得模糊,一点点地消失在白雾缥缈之间。
接下来是新的篇章,远处响起了钟声,似乎从寺庙传来,狸珠瞅一眼身边的白衣少年。
有二哥哥在的地方,便算是家乡。
他见江雪岐碰到了漏棉花的地方,指尖一松,那一处便自动缝合,里面的棉花不会漏出来。
他们两人原本坐在角落,在调整好纸鹤的方向之后,薛遥便朝他们几人看过来。
他们几人各自之间保持着距离,薛遥站在中央,那里有一处纸糊的桌椅,薛遥稍施加灵力,对他们道:“都过来……接下来我们要一起执行任务,互相之间还是熟悉熟悉比较好。”
那双凤眼挑过来,沐微迟最先动了,去了薛遥那里,琉璃随之而动,狸珠和江雪岐一起,最后一个李云锦挂在纸船边睡着了。
“……”薛遥,“可有办法把他叫醒?李云锦。”
被他喊的少年没有醒来,琉璃见状手中长剑一道剑光劈过去,玄衣少年察觉到危险,随即睁开眼。
那一道剑光擦着李云锦飞过去。
一桌凑齐了六个人,狸珠坐在薛遥和江雪岐中间,对面是沐微迟,沐微迟身边是琉璃和李云锦。
“想必不用我互相介绍了,大家都各自认识,此次途中我们最好和同伴互相了解,邪祟如今灵识不断地增长,根据沈羿传来的消息,有些低级邪祟已经学会模仿人引诱害人。”薛遥从他们几人身上扫过。
“有时更会冒充修仙弟子的同伴,我们接下来要去的不夜城中便是如此……那里的邪祟性情古怪残忍,喜好扮作修仙弟子的同伴,直至将对方骗入陷阱之中虐杀而死。”
薛遥说着,变出来了数道卷宗,最中央的是地图,卷宗之上记载了近日刚传来的不夜城中发生的命案惨案。
狸珠随意的扫了几眼,单单是看文字描述便不忍直视,遇害的修仙弟子有些被放入水缸闷死,有些被放在一起被迫同类相食,有些则是被作为邪祟的食物分食。
薛遥:“我调查了这些卷宗,邪祟与其说是在针对仙道弟子进行虐杀,不如说是更像在做某种实验……我们此次前去需要弄清楚他们的目的。”
“还有一条线索,此次不夜城中的邪祟得了青鬼泛幽之势,擅长变幻形态……身体可幻万物,也拥有能把仙道弟子变成其他形态的能力。”
薛遥指了指其中的一条案宗,最近的一条,当地邪祟把修仙弟子变成了夜壶,最后被活活的烧死。
“在到达不夜城之前,希望诸位之间互相了解,最坏的可能性,若是被变成夜壶,也能被同伴认出来。”
薛遥看着他们:“诸位可有异议?”
狸珠摇摇头,李云锦和琉璃未曾表态,算是默认,沐微迟说了个“没有”。
薛遥的目光随之转向江雪岐,“江二公子……你意下如何?”
江雪岐眼睫扇起,“我没有异议。”
狸珠在旁瞅薛遥两眼,不知薛遥在打什么主意,听起来丝毫挑不出来错处,让人无法反驳。
“我们还有几日的路程,这几日两人一组住在一起,今天晚上我与江雪岐一组、琉璃与李云锦一组,狸珠与沐微迟一组。”
“剩余几天按照顺序调换。”薛遥说。
原来在这里等着!狸珠不由得瞪大一双眼,薛遥必然是为了监视江雪岐,他不高兴道:“了解白日里不能了解吗?晚上还要一间屋子做什么?”
“狸珠,你与你二哥哥成日待在一起,应当也给其他人一些了解江二公子的机会。”
薛遥说的轻描淡写,“你也应与其余几位多多相处,若是被变成了其他形态,才会有被认出的可能。”
狸珠还欲说什么,被江雪岐按住了,江雪岐垂眼看着他,“无妨,狸珠若是想过来,随时可以过来。”
薛遥:“你若是不介意的话,可以我们三人一间屋子。”
李云锦一个屁都没放,闻言沐微迟皱起眉头,若是变成三人一组,意味着他们三人也要一起。
半天,李云锦才写出来一个纸条,纸上是狗爬的字迹。
——男女授受不亲。
薛遥扫一眼,对李云锦道:“不必担心,诸位的人品我很相信,想必琉璃小姐也是这么认为。”
琉璃轻轻地点头。
狸珠远远地瞅一眼安安静静的琉璃,他早就听说过,琉璃在入剑道书院之前是王城护卫,最擅长的便是暗杀,用一张薄薄的刀片便能活寡邪祟。
他们也没有那个胆子敢对琉璃做什么。
他又看一眼沐微迟,第一日便让他和沐微迟一组,他对沐微迟完全没好感,若是沐微迟当真变成了夜壶……兴许那时沐微迟第一件事要做的是让他当做什么都没看见。
当夜。
狸珠被分到了第三间屋子,他在床边坐着,沐微迟一并进屋,对方在茶几桌边坐着。自从他们在剑道书院重遇,基本上没说过什么话。
“我平日里打坐不会太久,也需要睡觉,我们两个轮流休息如何?”狸珠才不想和沐微迟同一张床。
闻言沐微迟稍稍皱眉,他擅长如此,并不言语,片刻开口,“我不需要休息。”
那正好了,狸珠三两下霸占了床铺,他脱鞋袜时察觉到若有若无的视线落在他身上,雪白的长袜放到了一边,脚趾踩着被褥翻身入铺。
隔壁房间里。
琉璃点了灯在擦她的剑,她面容生的英气,瑶州多温软女子,以羸弱为美,她天生气质偏冷硬,眉眼翻过去时如凝了一层冰魄,令人不寒而栗。
李云锦进屋之后自动找了窗边的位置,倒挂着开睡,灯边擦剑的女人骤然停止了动作,李云锦随之睁开眼,房间里安安静静的。
片刻之后,琉璃开了口,“为何非要倒立着睡。”
李云锦:“……”
隔壁的隔壁。
薛遥和江雪岐显然划分开界限,名为互相了解,两人一句话未曾说,他的目光落在白衣少年身上,试图找到些许破绽。
那副容貌天生阴气,可对方身上半分邪祟气息都无,仿佛当真只是受先前药物影响。
薛遥闭上眼,半分感受不到对方的气息波动,如同死人一样。兴许只是对方的修为在他之上。
他睁开眼,见白衣少年仍在看怀中的布娃娃,视线无比珍重。
薛遥凤眼扫过,不过是江狸珠随手缝的破布娃娃,倒不必如此稀罕。
第四十三章
狸珠睡觉时喜好翻身, 睡相不怎么好,对面打坐的沐微迟好几次见狸珠把被褥踢到一边。
被褥在床边垂着,几乎要落地。
动静引得沐微迟睁开眼, 床榻上的少年修为低且弱不禁风, 若是在路上出个什么差错, 无疑只会给他们添乱。
沐微迟于是起身,他瞬身到狸珠床榻边, 为狸珠重新盖上被子。
刚盖上没一会,床榻上的少年翻了个身, 再次把被褥踢飞了。
沐微迟:“……”
一整个晚上,这般好几回, 狸珠早上睁眼的时候发现自己被裹得严严实实, 被褥包裹着他如同蚕蛹。
他瞅一眼,沐微迟依旧在闭目打坐, 袖口处有什么黑乎乎的东西。
狸珠顺手一抓,又抓出来黑乎乎的团子, 通体黑色的胖鸟,一双黑豆一样的眼, 如同影子折叠在一起,摸上去还是热乎的。
这人不知道什么时候又钻进他袖子里, 扒拉着他睡觉。
沐微迟目光在他手中的胖鸟稍停顿,因了他们二人不熟,并没有多管闲事。
狸珠揪住小胖鸟便要去找薛遥,这破鸟成日里钻他袖子, 他铛铛铛地敲门。
薛遥为他开了门, 他瞅见了白衣少年,下意识地唤了声“二哥哥”, 没忘自己的正事,把胖鸟丢进薛遥怀里。
“薛遥,你管管他,他成日钻我袖子里睡觉!”狸珠不高兴道。
薛遥被迫接住了黑乎乎的团子,对上那双黑豆眼,几乎立刻便明白了是怎么回事。
“李云锦,你先变回人。”薛遥淡定道。
黑色胖鸟一拍翅膀,在薛遥掌心处消失,随即变成人形出现在不远处,玄衣少年立在纸船边,墨色的眼睁眼望着他们几人。
狸珠已经在江雪岐身边坐下了,大清早的瞅着白衣少年,左右看看,薛遥应当没对江雪岐做什么。
“李公子还有这般的本事,为何要赖在狸珠身边?”江雪岐在旁目睹了全程,朝着李云锦看过去,嗓音看似平静。
他们两人是室友,从进剑道书院到离开,如今还是第一次说话。
薛遥一瞬间察觉到了不详之气,他凤眼扫过去,发现白衣少年身旁的少年分毫未觉,想起来上回他们在李云锦身上做的实验。
操纵影子需要用睡眠时间来补偿,所以李氏个个眼圈深重,好些像是常年睡不醒。
薛遥:“李云锦,可是狸珠的灵力对你有用。”
闻言玄衣少年举起了一张纸,纸上是方写的字迹。
——在他身边能睡着。
沐微迟出来的时候正好听见了后面的几句对话,一大清早琉璃在纸船边练剑,见状沐微迟便道:“如此,不如让他们二人一组,日日睡在一起,对李云锦有助力,对江狸珠也没什么损失。”
这是拿他当枕头了吗?未曾问他的意见,狸珠立刻看向沐微迟,这人提出来的馊主意,他不大高兴。
“这应当征得狸珠同意,不可随意进出他的房间。”薛遥开了口。
狸珠在一旁附和,“薛遥说的不错。”
他眼珠忍不住转过去,薛遥到底还是和几人不一样,他便原谅前几日薛遥怀疑二哥哥了。
“狸珠可有觉得哪里不舒服?”江雪岐问出来,看向他的袖口,指尖碰过去,便在上面落下一道灵力。
“未曾,”狸珠摇摇头,江雪岐第一时间便是问他的感受,他腮帮子鼓起来,随即道,“我想跟二哥哥睡。”
他话音落下,空气安静了一瞬,嗓音清脆动人,狸珠意识到了什么,见薛遥凤眸冷淡地转回去。
沐微迟装作没听见,李云锦整个跟着蔫吧了。
“在到不夜城之前,先听薛遥的便是,”江雪岐嗓音温和,眸中漆黑一片,“先听话,如何?”
狸珠哦一声,当天晚上他和薛遥一起住,他在床榻上方踢开被子,薛遥便过来给他合上。
对方在他床边坐着,他被盯得睡不着,便睁开眼,对上一双凤眸。
“薛遥,你看着我做什么。”狸珠瞅过去,把被褥扒拉下来,难不成这个时候薛遥是要喊他起来一起打坐。
“近来我想好好休息,白天我已经打坐很长时间了。”狸珠说。
他一去找二哥哥,这几人都在看着,他觉得没意思,便自己回来了。
薛遥早就注意到了狸珠带的那把剑,问道:“那把剑,是他送给你的?”
提起这个,狸珠稍稍来了些兴致,应一声,“是二哥哥给我做的。”
“二哥哥不仅会铸剑,还会做傀儡,他前些日子未曾去问道峰便是在铸剑,你莫要再怀疑他了。”狸珠补充道。
薛遥对他道:“若是铸剑,我也可以帮你铸。”
狸珠哦一声,他瞅薛遥一眼,“那下次有需要我再找你。”
“薛遥,你还有什么事吗?”狸珠扯着自己的被褥,虽说他们二人很熟了,但是被这么看着,他还是有些不自在。
少年未曾应答,看样子薛遥是要在他床边守着他打坐,他总不可能像赶走沐微迟那样赶走薛遥。
狸珠于是转过去,没一会脚尖踹到了什么,隔着被褥,他的脚踝被握住。
薛遥的声音传过来,“江狸珠,若是睡不着便起来打坐。”
“你如此贪睡,日后去仙门应当如何。”
狸珠闻言呆了呆,他白日里已经打坐了五个时辰,薛遥连夜里都放不过他,他在被褥里发出来气音。
“不用你管,我有二哥哥保护我。”狸珠故意加了一句,他顺带着踹了薛遥一下。
被他踹的少年显然不会那么惯着他,依旧隔着被褥握着他的脚踝,狸珠不愿意被抓着,胡乱的扑腾了一番。
被褥被卷在一起,狸珠直接踹开了被子,脚踝处传来清晰的触感,他只穿了一身里衣,忍不住道:“薛遥,你抓我做什么,放手。”
薛遥淡道:“不能踹人。”
越是这般,狸珠越是不乐意被管着,他下意识地便挣扎,空出来的那只脚又踹了一下,随即“啪嗒”一声,被褥被踹到了一边。
薛遥不打坐了,直接按住了他的腿,这般轻轻地一拽,狸珠整个人都被拖过来,他整个人被薛遥压着,这下完全踹不了人了。
这样的姿势,狸珠对薛遥的脑回路实在无语,他尴尬又生气,脸上发热,这般被薛遥笼罩着,他憋了一肚子气。
“还不是你先抓我,松开!”
气息纠缠在一起,他们两个如同扯头花的孩童,偏偏狸珠在劣势方,他眼珠转过去准备看准时机直接把薛遥从床边踹下去,抬眸对上一双凤眼。
薛遥不知道在想什么,凤眸稍垂着,依旧压着他的一双腿,狸珠脑袋冒出来问号,随即见薛遥稍稍俯身。
对准他的耳朵便要蹭过去。
狸珠愣住了,身前的少年还未碰到他耳尖,只气息落在上面,俯身时仿佛神佛一并随之垂眼。
“薛遥,你在做什么——”他下意识地便要推开人。
“砰”就在薛遥要碰到他时,门外突然传来了动静,薛遥随即停下,朝门外看过去,狸珠抓紧了空档,连忙把薛遥踹开了。
狸珠迅速地爬到了角落里,他抓住被子给自己盖上,杏眼防备的看着薛遥。
薛遥起身,打开了门去看,是李云锦从房间里出来了。
这不过是一个小插曲,薛遥查看完又回来,仿佛没有注意到他防备的姿态。
狸珠一直留意着薛遥,他瞅着少年继续在床边坐下打坐,闭眼神态自若,仿佛刚刚什么都没有发生。
简直莫名其妙,狸珠钻进自己的被子里。
“狸珠,该起来了。”清晨,狸珠听到了有人喊他,他睁开眼,对上一张俊美的面容,是薛遥在喊他。
狸珠揉揉自己的眼睛,他看薛遥一眼,“薛遥,你是不是有病。”
“还有两日便到不夜城了。”
薛遥在他面前俯身,抓着他的脚踝,为他穿雪袜足履,低头的模样耐心十足,做起来自然而细心。
“……”狸珠吓得不轻,他目瞪口呆,狐疑地看着面前的少年,对上那双凤眸,他鸡皮疙瘩要起来了。
“薛遥,你……放开,我自己能穿,你是有什么事要求我帮忙吗,倒也不必这般。”狸珠憋半天憋出来这么一句。
薛遥未曾回答,指尖碰到狸珠的脚趾,下一秒,门口传来了敲门声。
“砰砰砰”十分有规律的三下,显得不紧不慢。
“你快去开门吧,我自己来。”狸珠立刻把薛遥推开了。
房门自动打开,门外是江雪岐。
“二哥哥。”狸珠自己穿好了鞋袜,见了白衣少年便把方才的事抛到了脑后。
薛遥在原地站着,和白衣少年对上目光,对方很快转眸,他看着两人离开,视线中带着几分若有所思。
“二哥哥,是我耳朵上有东西吗?”狸珠好奇地问道。
江雪岐未曾言语,指尖碰到他的耳尖,他下意识地侧过去,前一日薛遥也一直盯着他耳朵看,难不成真是有东西?
“未曾。”江雪岐开了口,指腹轻轻地蹭过他的耳垂,问他道:“方才怎么出来的这么匆忙。”
“因为二哥哥在外面,”狸珠憋了憋,没把薛遥犯病的事讲出来。
“薛遥很照顾狸珠,”江雪岐开了口,“在书院便是……狸珠似乎很喜欢他。”
闻言狸珠瞅过来,他对上白衣少年眼底,对方眼底一片凝涌的深墨,他总感觉很危险。
“我们是朋友,二哥哥,薛遥虽说看似严厉,实则正义宽仁。”
不知为何这两人互相敌意那么大,他希望两人能好好相处。
“……”江雪岐片刻之后说,“既然是狸珠的朋友,便也是我的朋友。”
第四十四章
白衣少年垂眸温柔的模样, 如此便妥协了,狸珠呆了一些,不由得脸红起来。
江雪岐从不会让他感到为难, 他揣着手, 有些难为情, 瞅江雪岐两眼,扯着江雪岐的衣袖, 脑袋蹭了过去。
“二哥哥,你真好……”狸珠闷闷地说, 他不知道如何表达了,心脏跳的厉害, 觉得江雪岐这般宽容大度的模样, 实在令人心动。
“狸珠,这并不费什么事, ”江雪岐任他扯着袖子,手掌碰到了他的脑袋, 很快便松开了。
“只是我不怎么会与人相处,狸珠多教教我才是。”江雪岐嗓音温柔, 眼底墨色悉数收敛。
“二哥哥不和他一般见识便是。”狸珠小声说,他猜测薛遥犯病定是为了试探二哥哥, 只是不知薛遥的脑回路。
这么做到底是为了什么。
江雪岐轻轻应声,“嗯”一声,便算是回答了。
今日他们便能到不夜城城外。不夜城因为夜市繁华而出名,此地夜晚城间灯火通明, 近来因为此地邪祟作乱, 城外布下禁令,不夜城只进不出。
他们六人从纸船下来, 薛遥对他们道:“莫如风他们已经到了若水城,我们两队的时间相差无几。”
狸珠不明白薛遥这般分队的原因,他问道,“薛遥,为何不按照上次的分法?”
“此次分队是按照邪祟的阶级而分,”沐微迟在一旁开了口,“莫如风他们前往沿途城镇清扫低级邪祟,我们要去的只有两三处,皆是受青鬼点化的高阶级邪祟。”
所以队伍的选择,他们这边更加危险,实力最强的几人在这一组,尽量筛减人数,如此若是碰到厉害的邪祟不至于被团灭。
狸珠“哦”一声,他又不在厉害之列,把他也抓进来。
他不由得看过去,见薛遥正在看地图,眉眼之中若有所思。
李云锦抱剑立在槐树之下,远远地看着不夜城的方向。此城建于数千年前,传闻此地原本为阴阳两界之间的缝隙,由三足金乌守护此地,金乌飞升之后,此地舍庙建城,赐名不夜,九朝浮醉,日日灯火通明,形似金乌之环不休不眠。
“此地城外有一处金乌庙,”薛遥开了口,“此地邪祟手段诡异,今天晚上分头行动,三人留下,剩余三人前往城中,留下的三人去金乌庙查探。”
狸珠瞅过去,薛遥扫他一眼,对他道:“弱病残与女子留下。”
弱病残与女人,分别是他,江雪岐,琉璃。
狸珠:“……”
如今还是白日,狸珠在树下坐着,虽说薛遥说的不无道理,他还是不大高兴。
“薛遥,既然已经出来,应当一视同仁才是。”
薛遥嗯一声,在他身边一并坐下,“我们不在,你保护好他们二人才是。”
另一边,玄衣少年不知道什么时候不见了。
狸珠扫过去,方才明明还在槐树下,他问道:“李云锦呢?他去哪了?”
薛遥顺着看过去,琉璃与江雪岐并不在意,沐微迟一并找人,没有发现玄衣少年的踪影。
“……李云锦。”薛遥给玄衣少年传音,传音过去才反应过来,李云锦平日里不说话,总是给他们写纸条。
“……”薛遥,“你们可有看见他去哪了?”
琉璃摇头,沐微迟不知,狸珠没看见,江雪岐扫一眼方才那棵槐树,开口道:“平日里他便喜欢槐树,兴许是被槐树藏起来了吧。”
此地槐树已有百年,枝叶繁茂,往下笼罩着一片阴凉,形似一道道鬼影。
在无人注意之地,李云锦被槐树枝干拖进地底,被拖进去的李云锦未曾反应过来,他察觉到自己到了一处适合睡觉的地方,闭眼便先睡了。
“真是奇怪,方才还在这里,他要单独行动吗?”狸珠问了一句,又瞅一眼地图,不夜城极其繁华,街道错综复杂足有百条。
一旦入城,若是在城中丢了,必定难找。
“江狸珠,你随我来。”薛遥把地图丢给了狸珠,狸珠接住了,他闻言挠头,左右瞅瞅,难不成要带他去找人。
只见薛遥到了方才李云锦所在的那棵槐树之下,一道剑光劈下去,槐树树皮出现一道痕迹,沉闷的深色血迹流淌而出。
与此同时,槐树之下出现一条通道,树根盘根错节,薛遥长剑扫过去,斩断了一排树根。
“二哥哥,你在这里等我一会,我很快回来。”狸珠捏着地图站起来,他同江雪岐交代了一句,便随着薛遥一并跳入地底。
树根偌大足有腕粗,这槐树莫不是成了精,狸珠跟在薛遥身后,只有最上方薛遥劈出来的穹顶透光。
他们脚边有几处白骨,薛遥在前方开了口,“此地槐树已经生了灵智,趁着行人不注意将其拖在这里活活耗死。”
“按理说,修仙弟子不会中这么低级的陷阱。”薛遥一边说着,一边来到了最深处,树干之上槐树树枝缠绕着玄衣少年。
被缠绕的李云锦正在梦乡里,对身边的危险毫无所觉。
偏偏挑了个最爱睡觉的,狸珠对李云锦的心大实在佩服,他看着薛遥的脸色,薛遥面无表情,这是他自己挑出来的队友。
“砰”地一声,一道剑光过去,斩断了李云锦身上的槐树枝,槐枝断裂,断截面血肉丛生,鲜血流淌,玄衣少年随之被摔在地上。
狸珠隔着距离都感到疼,不知道李云锦会不会摔坏脑袋,他睁眼看着薛遥把李云锦扛起来了。
这般薛遥一个人过来便是,还要他做什么。这么想着,他方一转身,便见来时的路已经被一道道盘根错节的树根遮挡,方才顶上的穹洞也在慢慢消失。
“狸珠,你可记得来时的路?”薛遥问道。
狸珠看着手里的地图,这些槐树枝不知何时悄无声息的过来了,他捏着剑道:“我试试便是。”
“薛遥,兴许要你帮忙,这些拦路的东西……”狸珠方开口,薛遥的剑光便过来了,一道剑光劈碎了那些槐树枝。
狸珠方向感极好,来时的路无法分辨,却能够靠空气中气流的变动找回来,他走着走着便发觉,此地槐树有意改变了气流方向。
来时的路并非来时的路,若是他们原路返回,只会通向未知之地。
狸珠在一片漆黑前停下,对薛遥道:“往这里走。”
眼前被槐树枝遮挡,气息阴森,寒气逼人,犹如深渊在侧,但是他依稀感受到了白衣少年的气息,便能确认。
薛遥并未问为何,依照他所言,一道剑光劈过去,森然威压渗透逼人,“砰”地一声,穹光骤然照亮,顶上是明亮的天空。
以及沐微迟探过来的面容。
沐微迟的声音从顶上传来,“找到人了?”声音传递进来带着回音。
薛遥回应道:“沐微迟,有一件事需要你帮忙。”
狸珠正好奇什么事,眼睁睁的看着薛遥扛着玄衣少年,直直地把玄衣少年扔了出去。
沐微迟险些被砸中,他堪堪地接住人,额角冒出来几道黑线。
“薛遥。”
话音未落,薛遥与狸珠瞬身而出,在他们即将离开时,底下的槐树枝一并随之追上来,狸珠的脚踝被刮了一道。
待他们二人上来之后,薛遥一剑封了槐树,此时便安宁了。
沐微迟顿了顿:“下回提前说一声。”一边说着,一边把玄衣少年扶着靠在树边。
狸珠注意到李云锦被槐树吞噬了一部分,身上衣衫碎了些,脸上也有几道伤。
他悄悄地靠近,此时正是实验的好机会,他不由得看向薛遥,“薛遥,我试试为他疗伤,如何?”
先前做不到,这回换了一把非比寻常的剑,兴许能试试。
薛遥应一声,沐微迟随之看过来,琉璃转眸,江雪岐在不远处守着。
狸珠在几人的注视下,掌中的灵力通过长剑翻转,白色的灵力如同缥缈的云雾应蕴而出,灵力缠绕着柔柔地包裹着玄衣少年的面容。
狸珠一瞬不眨地盯着,他掌间控制着灵力触碰着李云锦的脸颊,在灵力柔和的浸润下,李云锦脸上的伤口一点点地恢复愈合。
他灵力非比寻常之事,只有薛遥和江雪岐知晓,沐微迟在旁看着微微皱眉,琉璃一瞬不眨地盯着。
李云锦正好在此时睁开眼,入目的便是狸珠触碰他脸颊的模样,脸边如同被泉水滋养。
疼痛消失,随之替换而来的是皮肉生长的细微触感。
狸珠稍稍睁大一双眼,杏眼瞅着自己的手掌,没想到真的有用,他下意识地看向自己脚踝处的伤口。
以同样的方法去碰自己的脚踝,却无法治疗自己的伤口。
“此等灵力,先前闻所未闻。”沐微迟看了片刻,明白了为何薛遥此行要带上狸珠。
“二哥哥,为什么我没办法治我自己的伤口。”狸珠疑惑地问出来,他只是问一嘴,实际上对自己的灵力依旧所知甚少。
未等他回答,薛遥便俯身,看样子是要查探他的伤口。
“薛遥,”一直安静的白衣少年开了口,江雪岐对薛遥道,“狸珠的伤……交给我便是。”
薛遥闻言看向白衣少年,对方神情自然,一副病弱之态,此时如同担心弟弟的兄长一样,只是散发的气场还多了几分其他的意思。
所有表现出的情绪都十分自然。
半分令人看不出破绽。
“我只是被蹭了一下,并不严重,二哥哥,我没事。”狸珠连忙说,他又担心薛遥刁难江雪岐,连忙起身站在江雪岐身前。
薛遥一并站起身,视线从白衣少年身上收回,“此剑为江二公子所铸,如此灵通手法,实在令人佩服。”
“世子过誉了,”江雪岐说,“狸珠天生纯净之心,灵力温和无害,此为心智所引……是他自己的造化。”
第四十五章
狸珠见两人又有些针锋相对的意思, 江雪岐温声细语的,再看薛遥的眼神,薛遥看江雪岐如同在看伪装的邪祟。
“薛遥。”狸珠唤了一声, 薛遥便收回目光, 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
“狸珠, 我没有其他的意思,希望你原谅我, ”薛遥沉吟道,“你二哥哥身体弱, 若是哪日被附身了兴许我们都察觉不到……多番试探,抱歉。”
沐微迟在一旁未曾言语, 薛遥这番话说的巧妙, 按照薛遥的修为眼力,若是不怀疑才有问题, 如此坦然,多次试探不过是为了他们几人的安全着想。
“……那你如今可试探过了, 如何?”狸珠抿起了嘴巴。
白衣少年在一旁静静听着,他收敛气息时如同万千尘世中的一粒沙尘, 气息令人难以察觉,极其容易被忽视。
江雪岐抬起眼, 回想起薛遥在船上所为,对薛遥道:“薛世子,若是想试探只管来找我便是……莫要对狸珠做一些奇异的举动。”
“……我很在意他。”江雪岐说着,轻轻扫一眼身旁清碧衣裳的少年。
这么一挑明, 便清楚了, 狸珠闻言连连点头,十分赞同, 瞅着薛遥不大高兴。
还有二哥哥说在意他,狸珠眨眨眼,他在众人的注视下脸稍稍红了。
“……”薛遥看着清碧衣裳的少年脸红起来,显然被身后人迷得出窍,这般倒成了他的不是。
“如此,是我不对。”薛遥扫一眼狸珠,片刻之后收回目光。
对方俨然听不进去,如此,江狸珠的命运,他便不再多管了。
李云锦听了几人的对话,不知道为何气氛如此古怪,他只知狸珠治好了他的伤,对方的灵力十分舒服。
狸珠转眼便扫到了玄衣少年写下来的纸条,“谢谢”两个字。
“李云锦,今日若不是我们发现,兴许你要成为第一个死在过路槐手里的弟子。”薛遥开了口,语气不咸不淡。
李云锦又在纸上写下来几个字给薛遥看。
——我睡着了,不好意思。
夜幕时分,他们六人分开,薛遥领了沐微迟和李云锦,三三向不同的方向进发。
薛遥盯着手中的令牌看,上面有一片牡丹鹤纹,上有一个“江”字,边缘却覆盖着层层的阴咒,只是触摸,便能感受到连绵的寒冷阴气。
难道真是他想多了不成。
“沐微迟,你可听说过借阴续命一说。”薛遥开了口。
他去查了当年江家遣散的那些医师,对方只言江家后院鬼气缠绕,其余的不愿意多说。
“确听过此传闻,只是并非你一人的感觉……”沐微迟开了口,“我见他第一面,便觉得怪异。”
但是与白衣少年接触,却抓不到任何破绽。
“兴许只是脸长得像,他为此遮掩恐遭横难,情有可原。”
薛遥收了令牌,“……但愿如此。”
他们三人未曾走正门,瞬身至不夜城内,往外是青砖城墙,城墙之内,灯明三千,一盏盏的灯火如同天边倾落的星火,撒下的缝隙光明编织成一副巨大的皓月之景。
街巷百条互相贯穿热闹非凡,只是人来人往车水马龙,在街道上穿行的并非是人众,来往行人兽首人身,它们穿着人类的衣服,面上喜怒哀乐,姿态各异。
薛遥三人怔在了原地。
不夜城从一月前开始只进不出,修仙弟子未曾传出来太多消息。
绚绚的灯火照亮他们正对面的一张猫脸,猫脸竟涂了胭脂水粉,神态形似娇魇少女,它正在商贩门口驻足,卖胭脂的商贩长着狐首。
“来来看看,新来的胭脂,保准涂了我们家的胭脂之后,内城大人见了必定喜欢,说不定能被金乌大人选上做宠物……荣辱一朝之间。”
“人-肉点心,热腾腾的人-肉点心,今日现杀的奴隶……快来看一看啊。”
对面街巷的猪肉铺上,那里挂着的并非猪肉,也并非牛肉羊肉。铁钩贯穿了男人女人的身体,它们的皮被剥下来,白花花的肉-体在砧板上被分成了数份,鲜血顺着滴落流进桶里变成了血块。
此画面荒诞如梦,一时之间难分是现实还是在地狱,行人之间皆非人,气息却非邪祟。
沐微迟和李云锦一并在原地停下。
“不过短短一月,此地竟成了地狱之景。”薛遥察觉到了什么,他低头去看自己的手,灵力在一点点的分解。
“啪嗒”一声,三名少年的身体消失,在巷子里随之出现三道黑影。
分别是一只蜷缩的凤凰、玄色胖鸟,以及一只皱着眉头的母鸡。
“咯——”母鸡抓了一下地,整个身体在颤抖,发出一声低鸣。
玄色胖鸟黑豆眼一动不动,迟钝地察觉到了什么,去看自己胖乎乎挺起来的胸脯,他怎么突然变成了这个形态?
凤凰通体金黄,凤眼善睐,矜贵之态展现无余,看了眼自己的模样,眸中有些无奈。
“唳——”凤凰一张嘴,发出一声啼唳,身旁的两只压根没反应。
母鸡在扭头看自己的屁股,黑色胖鸟缩进自己翅膀里昏昏欲睡,凤凰见状眉眼几乎冷的能结冰。
“啪嗒”一下,凤凰翅膀扇出一道风,把母鸡和黑胖鸟扇飞了。
“咯咯咯——”母鸡掉了一地的鸡毛。
黑胖鸟被扇醒了,黑豆眼映着凤凰的模样,显出一副昏昏欲睡的无辜之态。
另一处。
“二哥哥,在意是什么意思。”狸珠问道。
他走在江雪岐身边,琉璃在前面,此时天色已黑,奇异的是一路下来除了那棵槐树,他们居然没有再碰到邪祟。
“为何这么问。”江雪岐看向他。
“这是二哥哥说的,二哥哥和薛遥这般说。”狸珠说。
“是啊,在意是什么意思,”江雪岐稍微停顿,稍稍侧眸,看向身侧的少年,对上那双杏眼道,“狸珠,我在人前那么说,只是不想让薛遥碰你。”
江雪岐:“他总是想与你亲近……狸珠。”
便是他理解的那个意思,狸珠哦一声,他眼珠子转过来又转向身旁的白衣少年,周围很安静,琉璃不怎么爱说话。
二哥哥是吃醋了吗?
狸珠这么想着,他不好意思道:“那我以后离薛遥远些便是。”
白衣少年闻言看过来,眸中漆黑如墨,狸珠说,“我不想让二哥哥不高兴。”
狸珠脸有些热,对方今日前去和薛遥提要求,在他看来白衣少年与脆弱的瓷器无分别,他甚至不忍看对方蹙起眉头。
察觉到江雪岐在盯着他看,狸珠眨眼,片刻之后江雪岐收回了目光,语气温和,“……狸珠与他是好朋友,如此会不会令他难过。”
薛遥才不会难过,狸珠瞅着面前的白衣少年,立刻摇头,他更在意眼前的少年。
前方的琉璃停了下来,回头对他们道:“到了。”
此地寺庙是金乌寺,上有金光穹顶,金漆掉了一部分,檐上有三足金乌的图案,黑色的羽毛红色的眼,羽翼丰满垂落,身后是层层金环。传闻他们的羽毛并非黑色,因太过美丽难以描绘,五彩斑斓后被描绘成为黑色。
自从邪祟在此地作乱之后,此地鲜少有人前往,寺庙空落无人,寺中落了厚厚的一层灰,中间的金乌神像黯沉无光。
此地没有邪祟之气,狸珠检查了一番,寺庙多为邪祟重灾之地,若是当地出现邪祟,往往最先受难的多为神寺。
穹顶是金乌驻足的藻井天花,黑色的羽毛展翅落下,金乌之眼为深红色,像是从地狱延展而出的一条河流,又如同神佛在地狱之间睁开的睥睨之目。
浸染神佛,身在无间,心向凡尘。
狸珠看了两眼,他抱了一张蒲团在角落里放下,见琉璃在看梁柱之上的经文。
“琉璃,你能看懂上面的经文吗?”狸珠问道。
琉璃闻言对他道:“这上面记载了金乌飞升,此地原本山河共载,金乌是最古老的族落之一。”
“原先不止有金乌,还有人族,人族天性通灵,最后却未曾飞升,反而是形似鬼魅的金乌飞升得道。”
狸珠哦一声,问道:“还有其他的吗?”
他看不懂经文,瞅着上面的文字,一个个比李云锦写的字还难认。
琉璃:“记载了金乌得道得的是苦道,舍去肉身,灵魂化灵。没了。”
狸珠应声,他四处翻看,梁柱之上记载的经文相同,这里得不到什么线索。
“二哥哥。”狸珠又去了江雪岐那里,见江雪岐在看中央的金乌之像,他顺着看过去,传闻金乌在笼中飞升,人族供奉的神像金乌身侧便有四根柱子。
四根柱子绕着金乌,寓意笼中生灵,难困自由意志。
狸珠碰了碰佛像,佛像中枢背后什么都没有,这里连其余的经文都没了,仿佛被人清扫过。
“此地被清扫过了,经文俱失。”江雪岐说。
“是修仙弟子来过吗?还是邪祟有意为之。”
江雪岐,“应当是邪祟所为。”
狸珠抱了一张蒲团,他们三人在庙中点燃了蜡烛,查探一番无果之后,便各自坐在梁柱边休息。
夜晚,狸珠打坐了两个时辰,随即脑袋一歪,靠在了白衣少年肩膀上,沉沉的睡了。
“砰砰砰”传来物体撞门的声音,琉璃看过去,她未曾行动,见白衣少年起了身。
江雪岐推开门,门外三鸟,一只凤凰,一只黑色胖鸟,一只母鸡,三鸟赶着寒风和邪祟的追赶找了回来。
视线稍稍的停顿,江雪岐扫了一眼,在黑色胖鸟要飞进来时直接便抓住了。
“抱歉,我们不收留邪祟。”温和的语调,像似呢喃低语。
黑色胖鸟被抓着扔回去,连带着凤凰和母鸡被撞飞,三鸟齐齐的飞出去,在天上飞出一道光。
“啾。”胖鸟被砸晕了。
第四十六章
清晨, 狸珠睁开眼,他问道:“二哥哥,你昨天晚上出去了吗?”
他半夜迷迷糊糊听到了动静。
江雪岐闻言回复, “昨日出去了一会, 没什么事。”
“这般, ”狸珠在地上摊开了地图,薛遥那边没有回复, 他们在此地待着没找到什么线索,难道要在这里等他们不成?
琉璃在一旁背靠梁柱, 闻言看了一眼门外的方向,对他们两个道:“外面有动静。”
“不是邪祟吗?”狸珠闻言见江雪岐和琉璃都没有要起来的意思, 他站起身, 推开了门,便见一只金灿灿的凤尾盘旋在屋檐之上, 对上了深褐色的凤眼。
同时在屋檐之上的还有一只黑色胖鸟,以及一只母鸡。
狸珠的目光稍微顿住, 他看向中央的黑色胖鸟,“……李云锦?”
“啾。”黑胖鸟发出了一声细微的动静, 随即直直地从梁上跳下来,在狸珠肩膀上没有站稳, 直接便扑进了狸珠怀里。
“你这又是在整哪出?薛遥和沐微迟呢?”狸珠不得已把李云锦接住了,怀里的胖鸟睁着一双黑豆眼,脸扭过去看屋檐的方向。
狸珠对上那双凤眼,他觉得莫名眼熟, 回想起来某名少年睥睨的凤眸, 在他转身即将进屋的时候,凤凰一并随之飞进来, 一并进来的还有最后的母鸡。
“二哥哥,琉璃,只有李云锦回来了,还带回来了一只凤凰……还有一只母鸡。”狸珠说着,他掌心捧着黑胖鸟。
这胖鸟沾到他便要睡觉,他戳了一下胖鸟的身体,胖鸟这才睁开眼。
狸珠的目光又扫过一旁的凤凰,凤凰原本只存在于神话故事里,有些妖邪会扮作凤凰的模样,眼前的凤凰鸟身上并无任何邪祟气息,难不成真是薛遥变得?
三鸟一见到江雪岐,江雪岐看过来,黑鸟“啾”了一声,凤凰眸中冷淡,母鸡则是“咯咯”了两声,带着防备姿态。
片刻之后,凤凰扇动翅膀,在地上以灵力写出来俊秀而熟悉的字迹。
狸珠认出来了是薛遥的字。
:我们在城里待了不到一刻钟,便成了这幅模样。
城中行人兽首人身,已沦为地狱之景。
“薛遥……当真是你?”狸珠把凤凰托在掌心里,睁大眼左看看右看看,不愧是薛世子,化形都化成了这般矜贵之物。
黑色胖鸟是李云锦,凤凰是薛遥,那么另一只母鸡……狸珠视线稍转,对上一双圆溜溜的眼,母鸡一转头便到了梁柱后面,不与他对视。
“你们是已经被邪祟发现了吗?”狸珠杏眼瞅着三鸟,没忍住好奇摸了摸凤凰的尾羽,掌中凤凰一转头,便在他手上啄了一下。
“薛遥!”狸珠吃疼收回手,江雪岐见状对他道,“狸珠,暂且别碰他。”
“变幻之后应当有其特性,凤凰不喜被碰尾羽。”江雪岐说。
“若按照他所说,城中俱是兽首人身……那么封城兴许有此缘由。”
琉璃静静道:“金乌飞升之后喜好瑶池,在瑶州有一部分神寺供奉金乌。根据瑶州史载,金乌的能力之一便是能够使万物通灵,如今此地邪祟倒反天罡………它们反倒让人变成了万物。”
江雪岐沉吟道:“原先金乌栖息在沼泽之地,凡是入城会变得似人非人似兽非兽……若想破解此咒,兴许我们要前往沼泽地看一看。”
狸珠明白这个道理,就好像毒蛇栖息地的植物通常能解毒蛇蛇毒一样。
“那我们现在出发吧!”狸珠站起身,他瞅一眼,黑色胖鸟已经钻进了他袖子里,在他袖子里自动找了个舒服的地方睡了。
凤凰则卧在他肩头,一部分尾羽垂下,啼唳了一声,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还有一只,狸珠向后瞅一眼,只看到几根鸡毛,沐微迟依旧在梁柱之后,变成这幅模样似乎不大愿意见人。
“沐微迟,我们要走了,你不要跟丢了。”狸珠叮嘱道。
离寺庙不远处便有许多大大小小的沼泽地,此地土壤湿润,淹没了一部分槐树,沼泽泥地泛着幽泽。
“薛遥,李云锦,沐微迟……”狸珠出声,袖中的团子毫无动静,他不由得又戳了下肩上的小凤凰。
注意到身旁白衣少年的视线,狸珠有些不好意思,变成鸟了都缠着他,他又戳戳薛遥,薛遥这才睁开矜贵的凤眸,在他掌心停留。
“可能察觉到相似的灵力,兴许能解你们身上的咒法。”狸珠把手掌伸出,掌心里的小凤凰蹁跹飞起,展翅朝沼泽地飞去,他看着凤凰尾羽垂下,沿着沼泽地飞了一圈。
没一会便飞回来了,小凤凰嘴里叼了一根黑色的长草,形似柳枝,上面却生出冰晶花瓣一样的枝叶。
长草落入琉璃手中,琉璃用指尖碰了碰,“便是此物,瑶州神寺之中,生长在金乌笼中的灵草。”
琉璃攥住了掌心,“我们带一些叶片便是,以防万一,以面具遮面。”
狸珠摘了一些叶片,他把叶片放在小凤凰和胖鸟身上,两鸟并没有变回来,作用甚微,他扫到树丛后面的鸡尾。
“沐微迟。”狸珠把叶片用绳子穿过,做成了项链给薛遥和李云锦戴上,还有一片,他叫了沐微迟却没反应。
狸珠眼珠子转过去,他于是把项链直接丢了过去,“我放到你旁边了,你一会记得自己戴上。”
回去的路上他们也是这么回去,接下来要前往城中,沐微迟为了追上他们明显有些吃力,狸珠能察觉到对方的气息。
“二哥哥,你等我一下。”狸珠说。
白衣少年看着他问,“狸珠要做什么?”
“我去帮帮他。”狸珠说着,肩上的小凤凰看过来,与江雪岐对上目光,小凤凰凑狸珠更近了些。
狸珠转瞬之间瞬身至槐树之后,母鸡来不及遮掩,在原地吓了一跳,对上那双圆溜溜的眼,他几乎能想象到沐微迟皱眉头的模样。
对方下意识地后退好几步,狸珠换位思考一下,若是他变成了母鸡,他应当也会不好意思。
他俯身,见槐树枝蠢蠢欲动,一剑便扫了去,耐心地对母鸡形态的沐微迟道:“沐公子,这样赶路很耽误时间。”
母鸡圆溜溜的眼睛对着他,脖子戴着他穿的叶片,爪子在地面上以灵力写出来了稳重的字迹。
:我可以跟上。
以前未曾发现沐微迟这么的倔,但是他知晓对方一向好面子。
“周围很危险,我们担心你,沐公子,你不必担心,这番形态并非你的本意……我们都能理解。”
狸珠慢吞吞地说:“你让我们帮忙便是,如今我们是伙伴,我们不想让你遭遇危险。”
母鸡在原地扑腾着翅膀没有讲话。
“咯咯”两声,狸珠竟然听出来了几分面无表情的磁性。
——不必了。
“沐公子……”狸珠还欲相劝,小凤凰却没有那么多的耐心,一翅膀扇过去,母鸡挨了一巴掌飞出去了。
狸珠:“……”
城中。
狸珠和江雪岐在巷子里,他脑袋上窝了一只黑色的胖鸟,肩膀上凤凰侧卧,怀里则抱着一只母鸡。
“按理说,叶片兴许几个时辰便能起效,”江雪岐扫了一眼三只碍眼的鸟,目光稍停顿,“狸珠累不累,这般带着他们三个太辛苦了。”
江雪岐眉眼漆黑,“不如把他们三个交给我。”
原本安稳的三鸟闻言都炸起了毛,黑胖鸟窝在狸珠脑袋里“啾”了一声,小凤凰则甩起尾羽,直接用尾巴对着江雪岐。
怀里的母鸡则用爪子抓住了狸珠,紧紧地扒拉着,担心狸珠把他丢给对面的白衣少年。
三鸟抗拒的那么明显,显然要赖在他身上,狸珠察觉到了,他干巴巴道:“二哥哥,还是我来吧。”
“他们也不碍什么事。”
狸珠话音方落,巷子里踏入一道人影,琉璃回来了。
琉璃手里多了两张面具,她已经戴上,灰白的狼毛夹杂,完全遮住那张脸,只露出一对英气深刻的眼。
发间一对狼耳冒出来,眼底隐隐有腥气冒出来,背后的剑变成了一对弓箭。
剩下一张狐狸面具,狸珠戴上了那张狐狸面具,什么柔软的东西从发间长出来了,是一对狐狸耳朵,杏眼稍弯,挑起变得清灵而媚意横生。
他的剑变成了一条长鞭,鞭子上长满了荆棘。
另一张是鬼面,白衣少年戴上去之后面容被遮掩,只是脸上稍白了些,容貌并没有什么变化。
狸珠摸摸自己的耳朵,他察觉到有什么东西在晃来晃去,伸手一摸,摸到了自己的尾巴。
为何琉璃没有尾巴,狸珠睁着一双眼,二哥哥与他变得也不一样,他问道,“二哥哥,为何看上去没什么变化。”
闻言江雪岐稍侧过来,唇畔掀开,两截稍长的牙齿显露出来,牙齿尖锐锋利,为那张面容瞬间添了一抹邪气,仿佛随时能够咬断人的脊骨,贯穿猎物的身体。
狸珠“咦”一声,他有些好奇的看着,问道:“二哥哥,我能不能摸摸?”
他问出来,白衣少年向来惯着他,他说完便伸出手,手指碰到白衣少年的牙齿,鬼面獠牙,眉眼显得更加深邃,唇红齿白如同牡丹丛生的艳色晕染,与唇间的利齿格格不入。
狸珠碰到了一片湿润的冰凉,手指触及对方的牙齿,凸现的牙齿轻轻咬合,分明是鬼面獠牙,他却并不觉得可怕。
“狸珠……玩够了吗。”
对上那双眼,他碰时江雪岐没有反应,狸珠眨眨眼,在他要收回手时,察觉到什么冰凉之物蹭过他指尖。
狸珠揣着手,乖乖收回了目光。
第四十七章
不夜城街巷之间。
狸珠看着周围的行人来来往往, 屋檐之上挂着人皮灯,兽首人面的怪物四处通行,砧板上倒挂人肉, 血淋淋的鲜血凝聚成一盆血块。
灯盏透出微弱的光芒, 因了数量多, 点点的挂在枝头上,垂落一部分光晕, 未成形的金乌立于枝头之上。
通体漆黑,血目红眼。
“‘城中侍卫巡逻, 无关者请让行!!”随着一阵马蹄声传来,轻盔折射出光影, 行人如同潮水一般向两边退开。
狸珠和江雪岐琉璃一并向后推开, 他远远地朝着避让的方向看过去,金笼所铸成的马车, 柔软的金丝缠绕而成金铸之笼,马匹上戴了墨鸦面具。
笼上纹铸了仙君与十三仙图纹, 凤羽栩栩如生,上嵌有八角飞鸢祥样, 金锁连接处有锁链垂下。
黑生生的铁链之后栓着什么东西,被拉扯着, 有鲜血烙上形成一片血淋淋的深褐色,滴落在地,在马车之后被拖着的是……几名少男少女。
这城中还有人族。
狸珠稍稍愣住了,几名少年少女脖子上束缚了锁链, 正死死地拽着脖子上的锁链, 如畜生一般被拖曳在地,地上留下一片被拖曳产生的血迹。
“砰”一声, 他们个个面容绝望,脸色苍白,与青白的伤痕鲜红的血迹交融在一起,手腕上锁链沉重碾落,受力不堪地被惯在地上。
“看见了吗!这便是不听话的下场,任何人若是敢违背金乌大人的命令……或是还想变回人形,他们便是你们的明日。”
戴着鸟面的侍卫厉声开口,墨鸦之喙尖刻深长,古檀木一样的颜色,在月色之下鸟喙折射出一道冰冷的光亮。
随着侍卫拖拽锁链,眼见着马车要碾过跌落少年的身体,狸珠忍不住稍稍上前。
他握紧了手中的鞭子,未等他出手,身旁的白衣少年按住了他。
“狸珠,莫要轻举妄动。”江雪岐开了口。
狸珠杏眼里盛着少男少女受难的模样,在马车即将碾过去时,人群之中有一道身影先他们一步挺身而出。
对方戴着面具遮住脸,闪身救下了马车之下的少年,狸珠方松一口气,“砰”地一声,那名挺身而出的弟子随即失力跪在地上,被一团团的黑影围住。
“又抓到一名仙道弟子,金乌大人说了,仙门如今阻碍我等长生,凡是发现仙门弟子的踪迹与线索,举报可得丰厚的赏赐。”
长生?何来的长生?变成这样人不人鬼不鬼的东西便是长生?
随着鸟面侍卫话音落下,底下响起一片欢呼之声,嬉笑声传来,在人群之中入浪潮一般朝着他们推至耳边,人群之中情绪高涨。
狸珠眼睁睁地看着侍卫手中的长戟贯穿了地上的少年。
“不——”
狸珠的嗓音被人群之中浪潮般的声音淹没。
“金乌大人万万岁,授我等长生千秋岁——”
“死的好!凡是阻碍我等长生都为恶。”
“金乌大人公正不阿——”
狸珠手腕被握住,他被撞着朝中央推搡,咬着牙险些没崩住,杏眼映着远处鸟面侍卫的身影。
那金笼之中的金乌大人未曾露面,甚至未曾出声,他倒想要瞧一瞧是何等的邪祟,如此的倒反天罡肆意妄为。
“狸珠,冷静一些,莫被挑起了情绪。”江雪岐低沉的话音落在耳边,他的耳朵随之被捂住,白衣少年挡在他身前,为他避开了人群的推搡拥挤。
琉璃原本在他们身边,狸珠心跳声格外的重,他的情绪仿佛一并被高涨的情绪影响了,靠近白衣少年才冷静些许。
“二哥哥,琉璃呢?她去哪里了?”狸珠看进人群之中,未曾找到琉璃的身影。
江雪岐一并随之看过去,未曾见到琉璃的人影。
马车随着街巷之间巡游,那几名少年少女一并被拖曳着,他们成为了诱饵,专门用来引诱城中隐藏的仙道弟子上当。
金丝马车前有鸟面侍卫守着,侍卫驱使马匹向前,突然之间,“砰”地一声隐隐的听到了锁链断裂的声音。
马车随之停下,鸟面侍卫向后查看,他回头时隐隐看到了一道黑影,如利刃一样闪过,金锁处锁囊连接处被人斩断了。
四周非常安静,鸟面侍卫方伸出手,一道黑影随即出现在他视线里,他只来得及看到一对狼耳以及一双锐利逼人的双眼。
少女眉眼英刻,像是天然粗犷原生雕琢的沉石,面如修罗鬼刹,墨色发丝向后,手中长剑形似一道轻薄的月光。
只眨眼之间,他见少女手中翻转,下一秒便是自己血管之中的鲜血喷涌而出,整个人随之咽气了。
数十名侍卫悉数倒下,琉璃收了剑,她眉眼侧过去,手掌碰到金笼锁门。
随之推开了门,马车里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
客栈里。
桌上摊着三鸟,狸珠忧心忡忡,“二哥哥,琉璃会不会被抓住了?”
这句话已经问了三遍不止,江雪岐耐心地再次回答他,“按照她的实力,应当能够脱身。”
话音方落,“砰”地一声,房门被人推开,琉璃背着弓箭回来了,身上沾了一身的血腥气。
她手中还提着鸟面侍卫的头颅。
狸珠呆了一下,随即松了口气,站起来问道,“琉璃……你一个人去追了马车?”
琉璃应了一声,把头颅放在桌上,“马车里是空的。”
“你没事便好,”狸珠干巴巴地问,“你有没有受伤……下次还是提前与我们说一声,我们很担心你。”
他没怎么和琉璃接触过,眼前少女又是不爱说话的性子,狸珠上下瞅瞅,看上去似乎没有受伤。
“‘没有。”琉璃说,她伸手去碰鸟面侍卫的面具,面具推不掉,如同已经和脸长在了一起。
狸珠也发现了,城中发生的事情足以震惊他,原先这些他只在书中见过,未曾想有一日会亲眼所见。
“这与书中所说的金乌完全不同……邪祟可是借了金乌之身在作乱?”狸珠心有余悸道。
“金乌是一族落,如今看是借金乌之名,具体不知是何人。”江雪岐说着,扫一眼桌上摊着的三只鸟。
三鸟身上都挂着叶片,似乎受了药性影响,如今陷入昏睡之中。
江雪岐看向琉璃,“你杀了巡逻示威的护卫,消息应当很快会传进去,接下来我们只需等消息便是。”
“趁机混入内城。”
不夜城自从邪祟掌管之后便分内外城,内城是一座云雀宫殿,由鸟面侍卫守着,与外城分开。
“方才我打探了一番,此地外城是低级邪祟,由中了邪咒的人族聚集在此,内城中有一些是金乌亲信,还有一些便是高级邪祟。”
江雪岐道:“金乌天生通灵,它们被供为神鸟,得了青鬼之力点化作乱,加之亲信追随,如今如虎添翼。”
“不管如何厉害,既然来到此地,不可容忍他为祸一方,我要割断他的喉咙。”琉璃开口。
狸珠在桌上摊了一张地图,把睡着的胖鸟推到了一边,还好方才薛遥没有在醒着,不然兴许今日要先去救一只凤凰。
“内城一共有四十二道门,开着的只有十二道,一共十二个方位,有一道是用来运输货物,直通内府……我们从这里走便是。”
当天夜晚。
“奉命搜查!嫌疑人等一律带走!!开门!!”鸟面侍卫敲了敲门,砰砰砰地震着门响,半天没有回应,直接便踹开了门。
房间里空荡荡的,只有桌上还放着一颗他们同伙的头颅。
……
“松兰香五百株、松儒虫二十筐、线虫五十、绵乳一百斤……”内城西南门,鸟嘴侍卫在清点着货物。
货物清点完了,鸟嘴侍卫看着面前送货的小狐狸,少年一副清明模样,看上去混不知事,点个货笨手笨脚,怀里还抱着一只母鸡。
侍卫目光又顿住,对方头上不知放了一窝黑乎乎的什么东西,肩膀上也有一只鸟,仿佛捅了鸟窝。
“我说……你这怀里的母鸡,与脑袋上肩膀处的野凤凰……是一并要送进去?”
母鸡睁着一双圆溜溜的眼待在少年怀里,少年不好意思地开口,嗓音温温和和的,“我第一次进内城,想给大人带些贡品……这母鸡是我娘养的,我想亲自炖给大人。”
狸珠又看向自己的肩膀,“这野鸡是我上回在山里抓的……羽毛鲜亮,大人应当会喜欢。”
至于脑袋上的黑胖鸟,可以放起来当个吉祥物。
侍卫如何分得清野鸡与凤凰,见眼前这少年眉眼清澈,一副期待的模样,蠢得一眼便能看出来在想什么。
“行了行了,赶紧进去吧,别耽误我们的时间。”
狸珠抱着怀里的母鸡,道谢道:“多谢大人。”
待少年与同伴走了,鸟面侍卫才冷笑一声,总有一些低等人族喜欢献殷勤,金乌大人便是鸟族,给金乌献鸟……
“咯咯咯——”怀里母鸡在不安分的乱动,狸珠按住了母鸡的翅膀,“沐公子,再坚持一会,只需避开接下来的侍卫就好了。”
待穿过了长廊,狸珠立刻翻身上了马车,他坐在一筐筐的果子之中,红艳艳的果子,他拿了一个,放在唇边咬了一口。
白衣少年戴上了斗笠,遮住了半张脸,通过车帘缝隙依稀可见。
狸珠把母鸡放下来,小凤凰一并扒拉下来,三鸟与他大眼瞪小眼。
现在也醒了,应当能变回人形了。
狸珠有些疑惑,他问道:“你们三个为何还不变回来?”
胖鸟挪了挪,从他脑袋里下来,蹭着他的袖子不愿意动。
小凤凰矜贵冷淡,自不愿意说缘由,若是变回去了像面前少年这般多了个凤凰尾巴,到时候兴许会被认成野鸡。
母鸡则只是换了个方向窝着,忍着极大自制力,才没有在狸珠面前啄果子。
第四十八章
内殿后厨。
狸珠把母鸡一并托着放进去, 他站在米缸前,对缸底的三名少年道:“你们暂且在这里待着,带我们打探完便回来接你们。”
“薛遥, 你看着他们不要乱跑, 安分一些。”狸珠叮嘱完, 他又在米缸布下一层结界。
从上往下看,一层障眼法让人只能看到米缸里的大米, 看不到其中窝着的三只鸟。
狸珠最后把缸盖合上,他匆匆地离开, 戴好自己的面具,门外江雪岐与琉璃在等他。
“琉璃, 方才在后厨我看到了一部分残肢……这里兴许有专门关着人族的地方, 暗室之中……兴许是用来供给金乌食用。”
狸珠看着地图道:“兴许要你费心前往查探,将那些无辜的人族救出。”
至于他与江雪岐, 如今薛遥不在,狸珠自然藏了些私心, 给江雪岐安排了最容易的任务。
“二哥哥,你在这里守着他们便是, 顺便查探可疑人等。”至于他,金乌在内城主殿设宴, 他打算前去查看。
闻言江雪岐静静地看着他,眼珠沉黑,敛起又落下,最终也未对他的命令有什么意见。
“我知晓了, 这里交给我便是。”江雪岐开口。
琉璃知道自己要做什么之后身形便转眼之间消失了, 他们随时还可以传音。
“二哥哥,你注意安全, 不要被抓住了才是。”狸珠干巴巴地说,目光落在人身上,他倒是想守在对方身边。
只是如今薛遥他们三人还需要保护,无论如何,至少不能让他们其中的任何一人出事。
他的手腕随即被碰到,江雪岐在他掌心里放了一道灵力,“有任何事,给我传音便是,狸珠,小心一些。”
狸珠应声,他揣着江雪岐给他的灵力,注意到是一道护身符,他已经好久没有自己一个人做过任务了。
这么想着,狸珠在后院和江雪岐分别,临走时注意到江雪岐的目光一直落在他身上。
人皮制成的灯笼在屋檐上飘荡,梁柱之上刻有金乌展翅图纹,每一道走廊上都有鸟面侍卫守着。远处天空黑压压的,染上一片浸透的血红。
此地靠近地极两仪,每到傍晚,天边的云彩绯红绚烂,夕阳如同咽了血一样的深红。
狸珠躲在梁柱之后,远远地看到了同样戴着鸟面的侍女端着托盘进进出出,那托盘之上是一道焖熟的人爪。
金乌按照凡人吃食来烹饪人族。
在经过时他躲到了梁柱后面,听到侍女在经过时低声的交谈。
“乐师呢……他们何时过来?”
“如今在偏殿呢……已经让人去请,莫要坏了金乌大人的兴致。”
“这人烹用的是刚满八岁的男童……凉了便不好吃了。”
狸珠闻言身形转眼在原地消失,他混进了偏殿,琵琶弦音缓声而起,混合着镣铐碰撞的声音。
“啪嗒”一声,古筝弦断开,此地聚集的乐师舞女是人族,他们个个脖子与脚踝处有咒枷,脸上刻有青印一个“奴”字。
“弦断了……青衣,马上就到时间了,台上可莫要出错。”
“她们几个呢?别成日哭哭啼啼的,若是表现不好兴许我们明日便会沦为盘中餐。”
古筝的琴弦重新替了,外面来了侍卫喊人,镣铐磕磕绊绊,沉重的在脚踝之间落下,侍卫的目光顺着落在队伍末尾的少年身上。
少年一袭白衣似雪,颈前有手腕上各一道银锁环绕,袖上锦绣飞鸢,怀中抱着琵琶,修长的手指落在其上,眉眼澄澈清明,翡若慕道,稍稍垂着眼,雪白颈侧印着一个“奴”字。
墨色发丝笼罩其上,奴字若隐若现。
狸珠有些紧张,他只少时和孟香学过一些琵琶之音,当时孟香和他吹嘘京州城外□□陵下,琵琶女琴音可令石铁心肠垂泪动容。
鸟面侍卫突然开了口,“站住,你的身份令牌呢?交出来看看。”
内城中管理极其严格,狸珠抱着琵琶面上镇定,抬眸清艳眉眼看向侍卫,嗓音若明潭澈物。
“大人,我是宫外替补的乐师……我们队中的琵琶乐师前两日冒犯了城中大人……如今不知下落。”
一旁的琴师首领掌中冒出一层冷汗,他们都听出来了身旁的少年在撒谎,却没有一个人敢出声,全都沉默不语。
他们如今的境地,若是此次演出中断,他们毁了大人的兴致,兴许会被关入笼中送上餐桌。
狸珠面容为难,加上他嗓音清澈动人,天生便若琴弦,便平添了几分可信。
“不要耽误时间了,莫要坏了金乌大人的兴致才是。”身旁的另一位鸟面侍卫开了口。
侍卫这才作罢,狸珠跟在人群最后,只能听到镣铐声碰撞在一起的音色,除此之外没有人开口讲话。
内殿之中觥筹交错,狸珠经过,两侧是鸟面可怖的金乌与獠牙遮面的鬼怪,餐桌上俱是同族残肢,地下是以人发编织的毯子。
他踩在上面,黑色头发编织而成的地毯,地下仿佛遮盖了无数的鲜血与淋漓。
鬼面似人一般吟吟作笑,人似牲畜一般沦为阶下。
那酒杯里的酒仿佛掺杂了人血,红的薄凉刺目,与金色酒杯相交融,背后的梁柱缠绕着巨大的锁链,黑压压的坠在人后。
“金乌大人,这是我们养的一群贱奴,平日里会一些曲子,今日特意带过来……为大人解解闷,大人莫要再为祭品烦忧才是。”
一旁的妖邪开了口,狸珠低着头,他随着人群跪下,只看得到自己与人前少女脚踝处的镣铐,眼角能够扫到六耳九目的怪物。
传闻民间三半仙亲近金乌,一为鼠害,而为蛇精,三为黄皮。黄皮得道生六耳九目,半仙半妖,入金乌座下,擅蛊惑人心。
至于那位被奉为座上宾的金乌大人,狸珠未曾听到回复的话音,紧接着便听到了黄皮仙的下一句。
黄皮仙,“大人的意思是看看……那这群贱奴便献丑了。”
一旁的蛇精笑意吟吟,众目睽睽之下蛇头伸长围绕着他们转了一圈,冰冷的鳞片折射出冷光,蛇信发出丝丝的动静,巨大的蛇尾仿佛随时会令他们窒息而死。
狸珠扫到他前面的女子脸上惨白如纸,小腿在发抖,这般被妖邪盯着,如何能保持镇定。
他垂着眼,抱着琵琶未曾动弹,指尖变换出一道灵力,灵力如同安抚的药剂,落在前面女子的身上,女子稍稍镇定了些。
狸珠察觉到空气中细微的气息变化,他在台上做这等的小动作,突然背后传来一股冰凉之意,仿佛有什么阴暗、冰冷之物悄无声息地盯上了他。
他在此时察觉到危险,瞬间抬眼看向台上。
主位之上,那里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只有一扇带画像的屏风立在那里。
玄色沉黑的屏风,如同金乌的羽毛,画像之中一片沉黑,男子戴着鸟面,鸟面完全遮住了面容,只有一双通红血色的眼露出来,阴冷残暴隐隐浮现。
……被发现了。
狸珠未曾想到,这邪祟是不愿意露脸还是藏身在何处?
此时正在看着他吗。
他努力地保持着镇定,未曾再有多余的动作,只垂眸看着掌中琵琶,随着弦音起,一并轻轻地捻动弦音。
殿上的舞女脚踝处戴着沉重的镣铐,随着翩翩起舞,镣铐在她们脚踝处碰撞发出声响,脚踝处的皮肤被磋磨的沉烂,有鲜血不断流下。
舞台之上充斥着镣铐沉闷的音色与受伤的脚腕,如同被关在笼子中被束缚的鸟儿,极恶的喜好之一便是残忍奴役它们。
狸珠原先听过这么一种舞,便是让鸟儿腿上绑上石子,它们在飞的时候会受石头的影响,看起来便像是在翩翩起舞,以折断双腿为代价。
“金乌大人!快看呐!卑贱的人族脚上的镣铐发出的动人声响,远比琴弦动听百倍。”黄半仙九只眼睛一并盯着台上,六耳在半空中晃着。
随着他的话音,身后妖邪一并跟着笑起来,一双双的眼睛隐在黑雾之中,笑声似在耳边浮现,围绕着台上的乐师舞女,带着冰冷的讥笑。
狸珠额头冒出来一层冷汗,他眼角留意着主位上的屏风,总觉得对方似乎能够透过屏风看清殿中的一切。
此地妖邪集聚,目前连金乌真面目都没有见到,这些妖邪掌控着不夜城,让不夜城沦为地狱。
墨色发丝落下,狸珠缓缓地拨动着琵琶弦,他跪在地上,掌间翻动,曲音随之流淌而出,清幽的眸色看向周围,随着曲音落下,最后一个音符随之静止了。
为首的乐师战战兢兢,跪着对黄半仙道:“大人,可要再听一曲?”
“金乌大人,这群贱奴表现的如何?”黄半仙恭敬地问向屏风。
殿中安安静静,狸珠未曾听到任何动静。
片刻之后,黄半仙开口,“不必了,来人,把这群贱奴带下去。”
狸珠稍稍松了口气,他一直低着头降低自己的存在感,随着他转身下台,锁链哗啦哗啦的碰撞在一起,他如芒在背。
未等他踏下台阶,方走到门口的位置,一道目光落在他身上,耳边讥笑声似有若无。
“慢着,最后面那个抱琵琶的……把他留下来。”
黄半仙:“听闻近来有仙门弟子混入不夜城,仙门弟子最擅长掩人耳目,来人,把他带下去。”
狸珠脚步随之顿住,他在心里计算了一下,自己和殿中这群妖邪的战斗值,眼见着鸟面侍卫靠近他。
他只犹豫了一瞬,便任侍卫在他手腕处戴上了镣铐。
第四十九章
狸珠勉强维持着镇定, 他手腕处戴上了镣铐,表现出犹疑不定的模样,问道:“大人……这是何意, 可是我方才弹错了音节?”
他嗓音轻盈低落, 如同羽毛轻轻地落下, 扫荡人心。
“大人,我是替原先那位弹琵琶的乐师……”侍卫并不听他的解释, 其余的乐师个个心惊胆战,低着头不敢看他的方向, 生怕被牵连。
“那少年看起来手无缚鸡之力,如何断定他是仙道弟子?”蛇妖吐着蛇信丝丝开口, 在殿中梁柱旁盘旋缠绕。
黄半仙道:“这并非是我的意思, 是金乌大人的意思……再说了,人族狡猾, 有些仙道弟子惯擅长伪装。”
“把他带到阴窟……他究竟是不是仙道弟子,万鬼自有定论。”
人间会供奉神佛神像, 寓意祈求神佛庇佑一方安宁。鬼界亦如此,凡是开智的魍魉, 有些会在自己的栖息地设有阴窟,四方供奉不一。
狸珠手腕上是沉仙锁, 这种镣铐用沉仙石制成,能够锁住仙门弟子的灵力,仙道多用来关押犯人,如今邪祟效仿, 以沉仙石来困住仙门弟子。
镣铐沉重, 鸟面侍卫在前方领路,从他踏出正殿起, 便能感到一道目光若有若无的落在他身上。
与殿中的相同,若是他现在甩开侍卫离开,第一对方知道他的动向,第二兴许会暴露江雪岐他们的位置。
狸珠装作无措的模样,稍微思衬了片刻,乖乖的跟在侍卫身后,一路上都在担心自己的安危。
“大人,我们这是要去哪里……我的身份令牌在偏殿,可以拿给诸位大人看……我并非仙门弟子,金乌大人岂可滥杀无辜。”
狸珠说的嗓音很低,咬着自己的嘴唇,这般被监视着,他模仿着受难者的模样,抱着琵琶的指尖稍稍颤动,侍卫领他走的是一条偏僻道路。
“你的运气不错,近来金乌大人正在为祭品分神,前些日子那些弟子可没有那么好的运气活下来,你前往阴窟……已经是金乌大人宽恕恩赐。”鸟面侍卫出声,场面话说的漂亮,已经能想象出身后少年被万鬼分食的场面。
所谓阴窟,之前只在书上看过,传闻是供奉一方鬼王之地,大多为地方作乱的伥鬼投靠鬼王所设冥地,仙门弟子前去必定要脱一层皮。
狸珠睁着一双眼,他看着前方侍卫的背景,手掌翻成手刀,方要朝着前方侍卫而去。
就在此时,他眼角倏地扫到了什么,身后是金阙廊沿,在廊沿之上,原本浮动的空气之中似隐隐翻涌成人形。
他扫到了半空之中一对巨大的翅膀,黑色的羽翼,男子通体漆黑,隐在黑雾黑袍之中,露出的一只眼冰冷阴沉,犹如浸入寒凉幽潭地狱冰泉,背后是天边燃烧成的一团血月。
黑袍为底,金光闪烁,眼若烈泉寒星,在光与暗之间蔓延生成,金乌展翅血月如临,人间陷入黄昏之际。
狸珠在那一瞬间脚步稍顿。
他要对侍卫出手的动作自然的收回,杏眼横扫回来,目视前方,背后冒出来一层冷汗。
看来今日他的运气不大好,阴窟他还未曾进过,手腕上尚有沉仙锁,如此进了阴窟……狸珠转而摇头,金乌如今在盯着他。
不夜城原本建在明暗交织之地,此地内城后通阴河,阴河自西向东贯穿,此河又名黑水河,河水漆黑不沉物,凡是物体坠入其中,会重新漂浮而上。
侍卫领着他上了一扇小舟,狸珠站在舟畔,在黑水河上,船舟能够轻易地漂浮,由灵力控制着方向行进。
茫茫的河流看不到尽头,远处黑压压的一片,像是一座巨大翻转的砚台,河流之中隐隐有红色的尾鱼翻转而过,这种鱼生的细长,在黑水河中如同河床的血管。
待穿过了黑水河,临到尽头时,他感受到一道无形的结界,穿过无形的结界之后,身后来自金乌的注视便消失了。
“好了,便是这里……此地是阴窟入口。”侍卫方放下船桨,未曾来得及转身。
“砰”地一声,狸珠手腕上戴着镣铐,镣铐因为受力撞击发出动静,他抱着琵琶砸向侍卫的后脑勺,琵琶之上贴了一道灵力符咒。
鸟面侍卫后脑勺开了花,狸珠抱着琵琶睁眼瞅着,眼睁睁的看着侍卫晕了过去。
他从船边下来,随即顺带着把侍卫踹进了河里,鸟面侍卫脑袋蔓延出血迹,引得一群血线鱼前来啃食,身体缓缓地朝水流漂浮而去。
狸珠稍稍松口气,平日里他们惯会依靠灵力,失去灵力之后兴许仙门弟子还不如平常人,他看着侍卫飘远,打算从另一侧返回。
方才穿过了一道结界……狸珠伸手碰上去,手掌触碰到了结界,一道无形的屏障把他隔开,此地被隔开的河流一并静止,形成了一道天然的分水岭。
狸珠的动作缓缓顿住,“……”
……
后厨米缸里,“啪嗒”一声,米缸的盖子被顶开,小凤凰飞出来变成了人形,薛遥向后看一眼,确定自己如常之后稍稍放下心。
母鸡一并飞出来,在半空之中变成了人形,沐微迟面容紧绷,他与薛遥对上目光,两人同时又收回目光。
还有一只胖鸟在缸里呼呼大睡,沐微迟看向米缸,“可要带上他?”
“路上已经耽搁了太多时间,让他先在这里睡觉便是。”薛遥说着,布下一道结界在米缸边。
“已到内城,城中不止金乌,还有他座下妖邪,我打算先把他座下的妖邪处理了……顺便调查一番金乌对城中百姓所下的邪术。”薛遥沉吟道。
“你去找狸珠汇合,莫要让他涉险。”话音落下,薛遥身形在原地消失。
两名少年都走了,后厨一向安静,只有一些下人经过,米缸被施了障眼法,来往的邪祟都看不见。
内城的下人多为人族,有些早早的投靠了金乌,尽心尽力,能侥幸活命,除了最低贱的奴隶维持着人形,其余跟随金乌的人族都变成了兽首人身的模样。
有些人类幼崽一并变成了兽首人身,一只小狗崽因为好奇误入了后厨,误打误撞撞到了米缸,他看不见,却能摸到,从米缸里掏出来了一直黑乎乎的胖鸟。
“奶亲!米缸里长鸟儿啦!”小狗崽捧着自己发现的东西拿给自己娘亲看。
娘亲是给大人们做饭的,这里聚集了许多厨娘与厨子。
小狗崽抓着胖鸟,黑乎乎的一坨,闭着眼好像死了,但是摸起来还是热乎的,似乎只是睡着了。
“怎么吃的这么胖?幺儿哟,正好缺一道菜,红烧了给各位大人送去!”
油锅已经烧起,里面的油汁哗啦作响,迸溅出香料的香气,黑色胖鸟被扔进油锅里,一群厨娘围着,炸了半天这鸟还保持着原本的姿势。
翅膀微微收着,不知是死了还是活着,一直没有变色,厨娘感觉炸的差不多了,便捞出来放进了盘子里。
最中间放着炸过的黑胖鸟,蛇精大人喜好吃鸟鼠,又在盘子边洒了一圈料汁,放上了剥皮炸过的死老鼠。
“幺儿,你去端去给大人,殿中脖子最长的那位便是,记得叫姐姐,莫要说错话。”
狗崽欣然答应,“娘亲,我很快就回来。”
殿中黑压压的透出一层黑雾,此地邪气冲天,邪祟低低交谈声混合着笑声,餐桌上摆放着人肢与各类异兽。
“啪嗒”一声,嘶嘶的蛇信在盘子边缘游走,有什么清脆的动静在耳边落下,李云锦在这时睁开眼。
方睁开眼,他便闻到了浓重怪异的味道……像是凡间的香料混合在一起,把他整个染透,映入眼帘的是一张蛇脸。
鲜红的蛇信,冰冷的鳞片,以及正盯着他看的一对竖曈。
一对乌黑的黑豆眼睁着,没有见另外两只的身影,小凤凰的母鸡并不在,面前的是一只蛇妖,正准备把他吞下去。
“今日上的是活物……倒是了解我的喜好。”蛇妖笑声尖厉,蛇信在盘子中央的黑鸟羽毛上扫荡了一圈,粘腻地把上面的酱汁舔掉了。
李云锦:“……”
一股腥臊之气扑面而来,未等蛇信朝他卷过来,“啪嗒”一声,胖鸟转瞬之间在盘中消失,殿中多了一名仙道弟子的身影。
玄衣少年,墨发黑眼,背负玄水沉剑,眼睫下透出阴影,唇色苍白,在大殿之中长身而立,气息虚弱,仿佛还没有睡醒。
遍地妖邪之中,玄衣少年如同一个戳一样的瞩目,蛇妖更是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盘中餐变成了人。
如今这是仙门新流行的手段?居然变成食物来哄骗他们。
“呀,来了个有趣的……漏网之鱼,”蛇妖吐着蛇信,嘶嘶地盯着中央的猎物,黑雾之中的妖邪一并若隐若现。
“诸位,我们不如看看,谁先把他抓住……如何?”如今金乌不在,他们如何玩死殿中的少年,正是为他们添了新的乐子。
嬉笑声在耳边传来,蛇妖最先出手,一道巨大的蛇尾连绵而来,梁柱之后蜥蜴鬼身的妖邪不落下风,鬼爪同时朝着玄衣少年而去。
李云锦在殿中站着,目光扫过去,没有找到自己的同伴,似乎睡过头了。
这么想着,在蛇尾朝着他侵袭而过的瞬间,蛇影落下时,他的身影随之消失。
沉重的威压落下,“砰铛”一声,地板被震碎,一道道藤蔓化成的影子悄无声息地束缚住蛇妖的影子。
下一秒,李云锦的身影再次出现,他伸手一抓,蛇妖被一道无形的力量掣肘,“砰”地撞向梁柱,朝着对面的一众妖邪砸过去。
直接把一众小鬼全部砸的咽了气。
一瞬间,梁柱倾斜、桌椅四分五裂,半边穹顶被震碎,中央的玄衣少年依旧在原地站着。
他脚底黑影汇聚,在他身后复刻一众妖邪的模样,如同一面镜子一般,映着对面的一众妖邪。
蛇妖被摔得心惊胆颤,几欲吐血,方才被牢牢攥住七寸的感觉犹如在际,它竖曈立起来,见玄衣少年身后出现与自己身形相当的一道影子。
“竖井,你如今……实力大不如前啊。”一旁的讥笑声传来,鬼魅浮现,身后的黄皮子与鼠妖隐在黑雾之中。
竖井冷笑一声,“不过是个小娃娃,我方才中了计,你们莫要轻敌,且看他身后的影子,可是在复刻我们?”
今日此少年在此,若是他们把这玄衣少年放走,传出去他们不必留在不夜城,不说面子里子败个干净,兴许会被金乌扫地出门。
“让我来试试便是。”黄皮子笑意吟吟的开口,面上九只眼睛同时在转动,眼球蔓延出血丝,身形在原地消失。
未等他靠近李云锦,另有一道六耳九目的黑影浮现出来,在半空之中拦住了他。
与此同时,蛇精、鼠妖,伥鬼,鸟面侍卫,黑影幻化而出相对应的邪祟,与殿中的妖邪照面。
“砰铛——”黄皮子化成的黑雾与另一个自己化成的黑雾相冲,威压震得地面晃动,两道黑雾不相上下,很快退开又撞上,速度快的几乎一致。
两道巨大的蛇尾缠绕在一起,谁也碰不到对方的七寸,蛇信交缠,腐蚀的液体落在地面上侵蚀青砖,却无法侵蚀对方。
殿中迅速的乱成一团,梁柱被撞飞,随着一声“哗啦”的巨大声响,正殿的房顶一并被掀翻了。
李云锦避开了飞过来的石子,他左右看看,伸手去碰桌上震落的红烧人爪,他捏起来看了看,分辨不出来是薛遥的手还是狸珠的手。
他对几人并不了解,能想到的便是兴许同伴们跟他一样被邪祟做成了盘中餐。
他皮糙肉厚没有被煮熟,不知道他们几个怎么样了。
这么思考着,李云锦抬起头,他朝着一旁的蛇妖看过去。
蛇妖无形中感到一道目光落在他身上,那目光平静却又不怀好意,莫名令他背后生寒,没等它反应过来,他甚至没看清玄衣少年的任何动作。
只看到了自己的影子在动。
“刺啦”一声,竖井整个不能动弹,它的肚子被剖开,竖曈略微放大,在对方面前仿佛毫无还手之力。
如此邪术,倒反天罡,竟出自仙道弟子。
黑色的鲜血喷涌而出,一并还有肾脏与肠器,哗啦啦的一并流出来,鲜血喷薄而出,污染了整座宫殿,被掀开的房顶血月笼罩,巨大的蛇头被钉死,竖曈映照着玄衣少年仿若如常的……进了它的肚子。
有一些消化的属于人的残肢,李云锦把蛇精的肠子扯出来,粘腻沾着血丝的肠道在他手中蠕动,他随手丢到了一边。
剖开蛇精的胃腔、卸掉蛇精的五脏六腑,尝试在其中找薛遥和江狸珠。
第五十章
整座内城以主殿为中心发生震动, 随着巨大的廊台倒塌,“哗啦”一声,房顶被掀翻, 威压朝着四周蔓延, 地面裂开的裂缝引得周围的房屋一并沦陷。
水牢之中, 受灵力波动的影响,内里的水面如同倒灌, 引起一圈圈的波纹,水牢一并跟着摇晃。
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 琉璃侧目看过去,与现身的薛遥对个正着。
此地是昏暗的水窖, 原本是用来储酒的地方, 如今此地建了一座座黑色的狭窄牢笼,用以关押人族, 邪祟把他们当做食物。
琉璃一剑斩断了水牢里的锁链,听身后的薛遥道:“此地可有发现?”
“此地关押的都是人族, 没有仙道弟子。”琉璃说,按照她的猜测, 兴许都已遭遇不幸。
琉璃看一眼入口的位置,“外面发生了什么。”
薛遥摇摇头, 他方进来,并不知外面为何如此动荡,当下先把这些受难者解救出来。
“狸珠和江雪岐去了哪里?”薛遥问道。
琉璃:“狸珠去了妖邪聚众的宴客殿,江雪岐不知去了何处。”
虽说狸珠给江雪岐安排的是在附近, 她不觉得江雪岐会听从。
两人想必在一处。
黑水河。
狸珠发现自己被困在了结界之中, 此地结界只进不出,原本的阴窟他以为会是某一处洞穴, 未曾想到会是一片地界。
想必结界之内,都属阴窟。
身后是槐木阴林,狸珠沿着黑水河绕了一圈,行了将近一个时辰,未曾发现有结界薄弱之地。
他如今身戴沉仙锁,想要破除结界并非易事。
此地靠近晨昏线,夜晚将至,整片血红的天空映下来,在天边尽头明月高悬,如同一扇巨大的圆镜。
狸珠远远地看着,眼前景象和金乌寺中的神像极其相似。
“二哥哥?薛遥,李云锦,琉璃,沐微迟?”狸珠用存起来的灵力使了传音术,没有任何回应。
他只得停下来,覆看向阴林之中,结界破不开,他只能从其他地方找线索。
两侧阴林是槐树枝,如今并非槐花盛开的季节,不知是不是受了尽头血月的影响,槐花缓缓地向绽开,在月光的映照下染上血月一般的绯色。
狸珠行走间他手腕处的镣铐会碰撞在一起,发出沉闷的声响,他这般无疑是在告诉邪祟自己在这里。
他忍不住抿起嘴巴,仔细地留意着四周,奇怪的是四周却没有任何邪祟的动静,此地不是阴窟吗?供奉之地应当邪祟为患。
四方鬼魅,似乎有那么一位喜好独特,白骨枯荣之地,只生长了成片的落锦花,绯红成艳,自成迷雾,建在阴刻之地,误闯了鬼王的领地,想要出去需用自己最珍贵之物去换。
狸珠心想,他应当没有那么的运气不好,若是当真入了鬼王的阴窟,拿他最珍贵之物?仙道弟子最珍贵之物便是天成仙骨。
若被抽去了仙骨,他今后便无缘仙门。
狸珠不由得想起来,自己原先曾知晓命运,入仙门之前会有一劫,便是此劫数吗?
二哥哥似乎会因此受惠,若是他受难能让二哥哥免遭劫难,这般似乎也算是一桩不赔钱的买卖。
狸珠脑袋里一通胡思乱想,待他看清了阴林尽头一片绯色迷雾,这里生长了大片的落锦花,此花形似鬼面,神情不一,有娇俏有冷笑,落锦在迷雾中央若隐若现,最中间的洞穴更是如同一张幽然的鬼面巨口。
仿佛随时会把人吞噬进去。
他在看清时背后冒出来一层冷汗,杏眼稍稍地睁大,嘴巴抿紧,忍不住揉了揉自己的眼睛。
再睁开眼,还是如此,自己没看错,他当真入了鬼王的阴窟。
随着他踏入,闻到空气中落锦花产生的腻人的香气,像是一团团锦簇之物汇聚而成,如同蝴蝶踏入了牡丹园,腻在其中芬芳之中。
狸珠屏住了呼吸,阴窟寒冷刺骨,犹如踏入万丈深渊,他行在迷雾之中,耳边若有若无很远的低语声传来。
仿佛来自冥河幽间,曲径通幽,隔着无形之物低语,落入耳间如临异世。
他随之踏入了洞穴,方入窄,两步之后豁然开朗,如同迷雾散开。两侧是众鬼神像,如同凡间的佛龛,浮雕悬塑融入藻井,瞠目铜眼的小鬼举着锁链,青灯烛火落入泛幽掌中,金铃引伥。
偌大的棺材锁着万鬼之源,红棺相手执阴笔,佛册落经,笔通阴阳,掌伐论断,背后锁链锁着万怨之鬼。
沉水引灵,尸源入阴,缚灵现身,疫鬼随之,人间凋零。
这三位都在两侧,金乌供奉鬼王,鬼王千变万化,无人知其原身……如此神龛要如何塑。
如此想着,狸珠在看清最里的神像之后稍稍地愣住。
墨发青丝,翡仪面庞,列松若翠,艳雪容姿,眉眼悲悯之态,恸哀伤切,剑落九天月满霜华,化风化雨明台殿堂,神龛之上,被奉为十三州唯一的仙君。
这阴窟之中……供奉的竟然是仙君。
把仙君神像放在鬼窟之中,以此代替鬼王之像,正邪逆反,若是此事传出去,金乌兴许会受到仙道讨伐。
金乌开化时作为阴阳之使守在仙君身旁,神像上一并在原本的位置,未曾改动。
狸珠找位置坐下来,他挑来挑去,不想靠近那些瞠目瞪眼的鬼怪,便在仙君神像下坐起,手腕上镣铐沉重,要先办法先把沉仙锁摘下来才是。
没有邪祟的气息,此地阴气浓郁,出自此地鬼窟,鬼窟众鬼安宁,一并守在鬼王座下。
仙君已死有数百年,若是知晓如今自己神像在鬼窟之中,会作何感想。
狸珠这么想着,他未曾放松警惕,这般在原地打坐了差不多一个时辰,四周依旧十分安静。
他再走到洞穴门口的位置,此地再次多了一道无形的结界,他步伐顿住,碰到了入口处的结界,未曾感受到任何气息。
他不由得转身,回望身边的众鬼与仙君神像,此地塑的是鬼身,眼前仙君未必是真身,兴许是鬼身。
先前未曾注意,如今莫名的感到有些饿,狸珠走两步,随着他的步伐,饥饿感愈发的强烈。
他不禁摸摸自己的肚子,原先已经学会辟谷了,这种情况好久没有出现过了。
难不成此地鬼魅作怪目的便是要他饿肚子?
狸珠有些疑惑,在他走回去时,他坐回自己原本的位置,他眼角扫到了什么,脚边不知道何时多了一颗苹果。
红通通的果子,一并浮上来的还有口渴,嗓眼在自动分泌唾液,如同被沙子刮过了一般,吞咽唾液时能感到疼痛。
他们修仙第一课便是要克制自己的六欲,口腹之欲、饥肠之欲、情-欲、怨憎会念,生杀掠夺和无尽贪念。
此时此刻,他肚子咕噜作响,嗓子干的仿佛身体的水份在迅速地抽干,不止出现了苹果,还有梨花糕、莲子羹、热腾腾的鸡腿素心,桂花酒汤……平日里他喜欢的食物如同百宝箱一般冒出来。
狸珠瞪眼看着,如此低级的手段,他万不会上当,若是轻易纵容了欲-望,这里这么多双眼睛在盯着他,他相当于把自己交给了一众鬼魅。
他收回目光,捂着自己的腹部,唇腔在分泌口水,甚至克制不住,饥饿感与口渴在不停地放大,空气中蔓延着食物的香气,胃部因为饥饿在不停地抽搐。
狸珠紧紧地咬着牙,他眼珠子转过去,平日里他在这方面未曾严苛自己,如今受到的诱惑便更难以把持。
只是被引诱尚能忍受,当他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手腕因为缺少水份皮肤变得发青,血管隐隐可见,他不由得呆住了。
清晰的能够看到自己的身体变化,因为缺少食物和水,原本清瘦的一截手腕变得更加脆弱,仿佛一折就断,皮肤呈现出营养不良的枯黄色,身体在极速地消耗残余的能量和水分。
最根本的欲-望并非自己本身的欲-念,而是被迫受生理影响,达到不获取食物和水濒临生命衰竭边缘。
若是吃了喝了会受这鬼窟之中的鬼魅支配,若是不吃不喝,哪怕能做到,不过是换了一种死法。
看似有选择权,实际上没有选择权。
狸珠想明白了,他张了张嘴,嗓间已经发不出声音,旁边的食物就在他触手可及之地,他只瞅了一眼便收回目光。
眼角扫到周围的墙壁,此地石窟因为靠近水源之地,受湿气影响,生长了一些苔藓和虫子。
苔藓受阴气影响发黑变质,虫子更是长得形似外面的落锦花,肥硕的缓慢移动,头部形似人脸,黑色的沉积成人的五官,令人多看一眼便想吐。
狸珠能够听到自己的心跳声,心跳声在耳边变得清晰,意味着他的身体正在快速衰竭,他只犹豫了一瞬,随即闭上了眼。
手指碰到了冰冷的苔藓,他用最后的灵力屏蔽了自己的味觉,苔藓与虫子一并塞进嘴巴里。
狸珠仿佛能感受到虫子在他嘴巴里蠕动,他恶心的想吐,头晕眼花,在他一并吞下去之后,饥渴感有所缓解。
在他再次睁开眼时,耳边嗡鸣声停止,食物和水消失不见,他身边的墙壁也恢复原状,苔藓和虫子变回了藤蔓和果实。
这种果实通体微红,生的形似虫子的形状,触摸起来冰凉,枝叶粗大,叶子发黑。
生长在阴窟之中的植物,日日沾染邪气,仙道弟子食之,不知会有什么副作用。
狸珠闭了闭眼,邪祟诡计多端,想来早已设计好,令他做无谓的挣扎……不过是从一处深渊推向另一处深渊。
第五十一章
中央的宴客殿发生了变故, 动静惊动整座内城,沐微迟赶到时便看到了正中央玄衣少年的身影。
地上留了一地的残骸,不知是什么动物的内脏与肉身交织, 混合成血浓阴森交叠的产物, 李云锦面容上沾了鲜血, 手中还抓着一截蛇尾。
黑雾之中妖邪若隐若现,奇异的是似乎没有妖邪注意到李云锦, 沐微迟皱眉,此地发生混乱是好事, 他们莫要被牵扯进去。
“李云锦。”沐微迟喊了人,随着妖邪一道长尾朝着他扫过来, 沐微迟劈散了邪祟的长尾。
远处的李云锦也听到了, 随之扭头,隔空相对, 李云锦稍稍地停顿,随即手一松放开了抓着的蛇肠。
两名少年在梁柱之后汇合, 身后妖邪与影子绞在一起,迸发出的威压击碎了半边金镶瓦片。
李云锦盯着人看, 沐微迟还活着,他用手指变成笔墨, 在纸上写了字。
——狸珠和薛遥在哪里
“薛遥去查探妖邪的情况,兴许在琉璃那边,”沐微迟扫一眼殿中盛况,这是发生了何事, 看样子妖邪损失惨重。
“江狸珠来了宴客殿, 你没有看见他?”沐微迟问道。
李云锦摇摇头,眼睫扇了扇, 随着影子一点点的收回,他黑眼圈重了些,在一旁昏昏欲睡。
“江狸珠应当不必我们过多操心,有他二哥在,倒是此处……方才这里发生了什么引得此地妖邪内斗?”沐微迟又问。
玄衣少年是唯一的在场者,随着他话音落下,“啪”一声,他眼睁睁地看着李云锦在他面前倒下了,沐微迟没有接住人,他低头一看,人是睡着了,不是死了。
与此同时,纠缠在妖邪身上的黑影全部消失,殿中一瞬间陷入了安宁之中。
沐微迟扛着李云锦在原地消失,暂且离开了此处的一地狼藉。
水牢之中。
因为长期的戴着镣铐、泡在水里,被关在地窖的人族许多生了病,他们脚踝和手腕处都有严重的淤伤。
薛遥和琉璃一并将他们解救出来。
从邪祟那里拿来了被褥,薛遥随行带的有伤药,被关起来的男女老少都有,个个面容灰败、双眼迷离,仿佛魂已经被抽了去。
薛遥耐心地为其一一包扎伤口,在一旁低声言语,“诸位……不必担心,我会为你们讨回公道。”
“劳烦你们暂时待在此地,待铲除邪祟之后……我们会带你们回家。”
琉璃在一旁煎药,拿着一扇小扇子,眼角扫到少年眉目坚毅,看受难的百姓犹如心焦,收回目光将剩余的药材放进炉子里。
“此地由我守着,你先去与他们汇合便是,听闻有仙道弟子在妖邪聚众之地大闹了一场。”
不知道是哪一位,他们之中几人性子不一,却都行事沉稳,不至于打草惊蛇。
薛遥闻言对琉璃道:“多谢。”
他垂目将护身符塞进受难的孩子手中,见孩子眼底浮现出惊恐,指尖的温度传递进去,随之身形在原地消失。
阴窟之中。
黑水河从正中央截开,一半流动一半禁止,槐树阴沉沉的开散着枝叶,缝隙之中见不到光,其中迷雾若隐若现。
隐约有低低的哭诉声在其中回荡,随着白衣少年踏入,隐约的威压朝着整座阴窟传递,哭诉声随之消失,迷雾散去,整座阴窟陷入了寂静之中。
江雪岐踏入其中,拦在阴窟之外的结界悄无声息地消散了。
落锦花缓缓地盛开,花蕊中央的人脸原本形态各异,此刻察觉到了什么,纷纷陷入了静止状态,维持着低垂的鬼面不再动了。
狸珠仍然在洞穴之中,他误食了墙壁上的果子和枝叶,小腹逐渐升起灼烧感,闭目在仙君座下。
神像眉目低垂,落神睥睨之态,狸珠细数着六欲,剩下的四种,待他察觉到身上升起热意之后,便知晓迎来的是哪一种。
热意从腹部向他全身蔓延,如同无形的火种正在吞噬着他,心脏声落在耳边剧烈的跳动,他变得口干舌燥,睁开眼看向自己手臂。
全身泛起一层绯意,掌中出了一层汗,空气中浮现出腻人的香气,如同误入了牡丹花丛,香味儿浸染他,沿着他的手腕缠着他在他身上留下痕迹。
狸珠打坐的姿势有些维持不住,他向后靠在神像边,他未曾经历过人事,唯一有过的情节,兴许要数几次在江雪岐身边。
他此时应当庆幸,自己与江雪岐分开行动。如今思绪混乱,闻见牡丹花香如同误入花丛,白衣少年在牡丹花从之中,热意如同挠在他的心上耳畔。
分明是灼烧之意,被啃食的身体部位变得焚烈涌动。
狸珠靠坐在神像边,墨色发丝沾湿粘在脖颈,露出来的一截雪白泛出晶莹的薄汗,眼睫一并被沾湿,细白的手指握着长剑支撑在地上,随着他的动作摩擦在地面,每一个细微的动作触感都被放大。
牡丹香气仿佛要溺毙他,狸珠察觉到气息从他身体内部散发出来,他呼吸出来的香气,环绕在他身边,身体被灼烧渗出一层薄汗。
“啪嗒”一声,狸珠手里的剑丢在了地上,他咬紧了自己的牙,清碧衣裳垂落在地,染上了地上的脏污。
两侧的墙壁上一众鬼魅魍魉正注视着他,双目重叠,他立在仙君脚下,他仿佛能从众鬼眼中看到狼狈的自己。
纵容自己总比坚持要容易的多,此刻他轻易便能得到身体上的快感,墙面上的鬼魅如同一面镜子,若是他顺遂身体上的欲-望,兴许不日便能在墙面上看到自己。
“啊啊啊啊啊啊————”狸珠难受的大叫起来,他浑身上下爬满了名为烈火的虫子,灼烧在每一处,脸上被烧出不正常的红晕,丢下了手中的剑,他脑袋磕在仙君脚边,抬眼便见仙君神像垂目神情。
在神像前,他身后是鬼界众生,眼前为明台圣物,他受身体折磨,鼻尖前是牡丹香,脑海里却仍然在胡思乱想。
思绪陷入回忆之中,窥见了一片牡丹花丛,落入锦瑟园林,见到了容貌澧丽惊鸿之貌的白衣少年。
他好似一只水墨蝴蝶朝着白衣少年飞去,经过牡丹花丛,朝着白衣少年翩跹而去,落在白衣少年指尖。
在白衣少年垂眸时,他看到了扑闪翅膀的自己,落在对方指尖,见那双深邃幽眼垂落,在他身上停留审视。
被注视、落在对方指尖,吸引了对方的目光……只是如此,狸珠便难以按捺内心的欣喜若狂。
他脸上泛出薄薄一层的红,清碧衣衫垂落,脸颊埋在自己手掌,身体难以克制的产生了一阵痉挛,眼睫被汗水打湿。
在仙君神像前,在鬼窟洞府之中,他轻而易举地便亵渎了对方。
狸珠耳边嗡嗡作响,在短暂的安宁之后,随之升上来的是无穷无尽的灼热,他被支配控制思绪,浑身蜷缩在一起,手指碰到冰冷的墙壁,牙齿咬住了下唇,一片唇肉被咬的翻烂。
他低头看向自己指尖,指尖在发颤,他手掌撑着墙壁,在神像前维持着跪姿。
“大道五十,天衍四九,虚怀若谷、怀卑性谦,秉承正直,戒心严欲,奉我神主,承天落道,感尽天良,容我纵生,慈怀化悲,余孽惨寰……”
狸珠双手合十,他低声念着心经,在神像之前,身形仿佛变得无比渺小,化作一粒尘埃,他闭上眼,任烈火将他吞噬殆尽。
他耳边仿佛听见了遥远的低语声,听不清那些人在说什么,兴许是在引他烦忧,心经念一遍毫无益处。
如同他们修炼一般,先生常说,若是只做一遍自然无用,甚至每日重复、百日千日,兴许毫无长进,日经变化微乎其微,长久的坚持才可能有细微的变化。
一遍不行便念十遍,十遍不行百遍……他能做的也只有此了。
他思绪在飞速地变幻,一刻不停地转动,循环往复着心经,几乎不给自己任何喘息的时机。一有空隙,他心神乱晃,便会想到自己亵渎之人,陷入无尽的渴望与灼热之中。
狸珠不知时间过了多久,薄汗顺着他下颌的位置滴落,耳边依稀传来了人声。
“狸珠。”
温柔低沉的音色,像是他幻想的那般,狸珠甚至分不清自己的思绪与现实,他如此狼狈姿态,自不愿此时见到对方。
“江狸珠。”
眼前人未必为实,邪祟如今引诱他,狸珠握紧了自己掌中长剑,他从神思之中回神,睁眼朝身后看去。
白衣少年不知何时出现在洞穴之中,在踏入洞穴的那一刻,身后的落锦仿佛变成了盛开的牡丹花丛。
狸珠隐约能看到黑色的火焰,正顺着他的手腕在他皮肤上蔓延,不断地吞噬着他,在他看到对方时,目光便移不开,烈火灼烈如同碰到了养分,燃烧腐蚀着他迅速地拉着他沉湎下坠。
“我听闻你被送到阴窟,便追随至此。”江雪岐开了口,仿佛分毫没有察觉到此地的危险。
狸珠几乎能从对方眼底看到自己,何况他此时正受煎熬折磨,被□□侵蚀难以承受,整个人如若扑向火焰的飞蛾。
如此狼狈之态,龌龊之思,集聚在一起在江雪岐面前铺开。
狸珠需要极其大的忍耐力才能控制住自己不扑过去,他觉得自己如今和发情的兽类不相上下,若是凡间男子个个如此,此间便与纵情享乐的地狱无异。
“二哥哥。”他翻身提剑躲到了神像后面,握着长剑的手掌留下一道血迹,疼痛令他稍稍地回神。
“我如今姿态难以入目………能不能拜托你,暂且不要看我。”
第五十二章
内城无妄殿之中。
香炉里燃着骨香, 藻井金乌座莲绽开,一众妖邪在此地聚集,蛇精、鼠妖, 黄皮仙, 三妖一位被开膛破肚, 一位被斩断尾巴,还有一位被割掉了耳朵。
他们与修仙弟子交手, 不但身负重伤把宴客殿搅的天翻地覆,连对方的人影都没有抓住。
“金乌大人, 我未曾见过那般奇形的法术,对方擅用影子, 影子可千变万化为自己效力。”竖井受伤最严重, 他的肚皮被堪堪缝上,疼得他气息变化些许, 强忍着腹痛。
黄皮仙道:“大人,古往今来, 擅用影子的族落出自子赫朝天星君,朝天星君陨落已有千年……如今在十三州显现失传秘术, 此为凶兆。”
鼠妖的尾巴断了一截,在一旁扯着自己的胡须, 发红的眼在黑雾之中若隐若现,吱吱两声,“我们如今应尽快找到青鬼大人……由他带领我们,就算是十三仙与再世仙君现身……到时也不是我们的对手。”
殿中主位一团黑雾若隐若现, 只有一对深红血厉的眼睁开, 数道金色圆环在金乌身后出现,金乌面前出现许多道画像。
分别是四位少年与一名少女。
黑雾中传来男子音色, 金乌一族原属圣鸟,嗓音轻盈如同清珠玉衡。
“子赫城中如今还有朝天星君的后人,李氏一族……他们不过继承了朝天星君十分之一的能力,且伴随着剧烈的副作用。”
“这几名少年便是入城的弟子,其中一名已入鬼窟,剩余的……给你们三日的时间,若是带不回他们的人头。”
随着金乌话音落下,一道黑色的火焰在半空中凭空出现,燃向竖井的腹部,竖井脸色剧变,转眼之间便跪在地上,竖曈浮现出一阵恐惧。
殿中央的黑雾消失,“啊——”竖井倒在地上惨叫出声,他紧紧地捂着腹部,随着他掌下一阵阵的抽动,他的腹部出现一道丑陋的疤痕。
疤痕是火焰纹路,以残忍的方式短暂地治好了他的伤口,相应的,火焰生长在他的肚皮上,随时也能够把他吞噬。
几副画像在他们面前陈列,最左边清碧衣裳杏眼的少年,已经被送去阴窟。
“阴窟里九死一生,那里可是那位大人的供奉之地,我们不必前往。”
剩余的几位,一名神情冷漠,凤眸俊美,抱剑凛然之姿,一名皱眉神肃,侧眼看人面无表情,还有一名少女英刻逼人,眼神薄凉如同利刃。
最后一位便是他们见过的玄衣少年,看上去睡不醒,在殿中如何把他们收拾了一番,仿佛依旧历历在目。
“他们如今就藏在内城之中,翻遍整座城也要把人找出来。”
“等我抓到他便将他剥皮活寡。”
……
鬼窟洞穴内。
狸珠靠在神像之后,他话音落了,白衣少年没有反应,他隐隐能够感到对方的气息,在他身后不远处。
气息若有若无的传递过来,手掌间传来疼痛,他牢牢地握紧剑,鲜血顺着啪嗒滴落,染红了他身旁的一片地。
“狸珠,此地原本是供奉邪祟之地,”江雪岐扫了一眼中央的仙君神像,两侧鬼众自动让地,他缓缓开口,“供奉的是千年前的鬼王……你可知他最擅长什么。”
耳边传来少年的喘息声,对方只露出一截墨色发丝,以及受伤的手掌,手掌被翻着按进地面也毫无反应。
只能看到隐忍的指骨,侧颈绷紧弧度,如同晃荡的蝶翼。
“青鬼擅引灵,赤发鬼擅下咒,缚灵喜滋阴……白衣鬼相擅幻术。”
“在他的供奉之地,常常有人走不出来,便是被幻象迷惑折磨。”
白衣少年的嗓音断断续续,落在耳边,狸珠听的身体发热,感知到对方离他越来越近,他忍不住按住自己的手腕,一点点地朝一旁挪动。
冷香将他包围,对方的指骨映入眼帘,以及一角金云鹤纹,江雪岐的面容朦朦胧胧,仿佛一并蒙上一层绯色,他的手腕随即被握住,肌肤相触,异样的触感立刻遍布他全身。
狸珠盯着江雪岐的脸看,他一瞬间停止了呼吸,额角汗珠落下,紧紧地攥紧了掌心,掌间疼痛传来,他耳边嗡嗡作响。
面前白衣少年的模样一点点的模糊,他眼前出现了另一副画面,自己原身已不在鬼窟,周围是热闹的人群……仙道弟子百家,他看到了薛遥,沐微迟和沈羿。
自己也在其中,他们在一座巨大的看台上,中间有一座沉仙石做成的笼子,笼子之中关着白衣少年。
“江狸珠!你看见了吗,他是邪祟……是鬼相化身……从他现身之后九州各地邪祟四起……他便是作乱的祸源。”
薛遥面容冷冷,“你如今还要包庇他吗?”
他不由得看向笼子里,沉仙石沉重落下,白衣少年显出真容,那是与明台圣物无二致的一张脸,翡仪之姿、艳丽深邃,只是对方眼里并无悲悯之心,有的是无尽的墨色与幽深。
通天邪气,千变万化,白骨丛生,枯荣显象。
“若不是因为他,不夜城不会沦入妖邪之手,金乌便是为了追随他以城为祭……他的存在天理不容,奉卿各位诛杀邪祟!”
不知是谁说了这么一句,笼中少年随之化成一团迷蒙不清的黑雾,黑雾包裹着一具成男白骨,纱布缠绕其中,随着威压向外浸透,围绕在外的仙门弟子被掀翻在地,有几名弟子吐出一口鲜血。
薛遥一并上前,与笼中邪祟交手不过数招,便被震飞,他唇畔鲜血随之渗出来。
“江狸珠,不可留他,现在便是动手的时机,日后九州危难……皆是因他而起。”薛遥盯着他看,眸中审视着他。
画面随之变成了九州四处遭屠戮的场景,生灵涂炭,血流成河,饿殍遍野,疫灾泛滥……九州沦为人间炼狱。
只那一瞬间,他心中杀-欲浮动,长剑翻转挽出一道道剑风,看向尸首之中的白衣鬼相。
“啪嗒”一声,四周静谧无声,狸珠回过神来,他背后蔓延出凉意,水珠滴落的声音将他从幻境之中拉出来。
面前的白衣少年面容与背后神像重合,仔细看眉眼,同样是深邃眉目,只是神像上阖眸慈悲,眼前少年过分的殊艳,如同艳鬼化身。
狸珠唇畔之间仿佛还能尝到鲜血的味道,便是九州被屠戮之后,空气之中都带着腐烂的尸腥气。
江雪岐是邪祟。
江雪岐是邪祟。
江雪岐便是鬼王化身。
对方日后会屠戮九州,成为九州祸害,如今他对邪祟倾心,不过是一时被蛊惑,日后会沦为九州不义罪人。
不可留他。邪祟不可留。
不可人间沦为炼狱。
狸珠思绪有一瞬的停滞,他下意识的握紧了手中长剑,感受不到痛感,杀意在此时此刻酝酿到极致。
杀了他。杀了他。杀了他。杀了他。杀了他。不要让他祸害众生。不能让他成为邪祟。
由他亲手了结。
“啪嗒”一声,洞穴上方的水珠落下,落在白衣少年身上,好似一滴浓稠的鲜血。
是不是邪祟,他一试便知,邪祟杀不死,只要捅穿对方的心脏,便知道他到底是不是鬼相化身。
“……疼?”江雪岐抬眼看他,低声问出来,他手掌传来细微的触感。
被这么一声唤的回神,狸珠这才迟钝地反应过来,他大脑如同宕机,受了剧烈的情绪起伏变化影响,怔愣着一动没动。
江雪岐在低头为他包扎伤口,手掌中间的口子已经不见,对方动作温柔谨慎,在他面前毫无防备。
“狸珠,这般还疼吗?”江雪岐重新为他包扎,清理掉周边的血迹。
狸珠指尖绷紧,他手掌中握着长剑,以他的距离能够轻而易举的碰到江雪岐的脖颈,他刚刚真的打算那么做。
不过受此地邪祟影响,他对江雪岐起了杀心。
在意识到这一点之后,狸珠建立起的信念轻而易举地崩塌,他脸上浮现出不正常的红晕,手中的剑跌落在地,垂眼看着江雪岐为他包扎伤口,脑海里嗡嗡作响。
眼前是待他极其温柔的二哥哥。
“刚开始兴许还会难受……过一会便会好了,”江雪岐食指在他额头点了一下,蜻蜓点水一样的相触,对上他眼底,江雪岐稍顿住。
“狸珠是在幻境里看到了什么吗。”江雪岐若有所思地问,随即对他道,“那些都是假的,若是信了便是中了邪祟的道。”
狸珠闻言再也崩不住,一双杏眼冒出来泪花,咬着自己的嘴唇,他手掌被包的胖乎乎,脸上还在发热,他脑袋蹭在江雪岐肩膀上,嗓音带着哭腔。
“二哥哥,对不起。”狸珠抓着江雪岐的衣角,他手指颤抖,归根结底都是他太弱,轻而易举地便被蛊惑,若是他真的那么做了怎么办?
他下意识地摒弃了对方当真是邪祟这一选项,依旧在后怕,眼泪浸湿在江雪岐肩侧,被他抱住的少年稍稍停顿,随即把他拥入怀中。
“为什么要道歉……狸珠什么也没做错,”江雪岐温声安慰他,扫了一眼墙壁上的众鬼壁画,洞穴之外的绯色迷雾散去,众鬼在墙壁之上悄无声息地发生变化。
他们的面容全部隐了去。
“是我不好才是,不应该答应让你一个人去妖邪聚众之地……他们使出如此手段。”
狸珠陷在温暖的怀抱之中,他闻言紧紧地抓住了江雪岐的衣角,脸上绯红雪透,过度的意识消耗,眼睫扇着泪珠,随之晕了过去。
第五十三章
“二哥哥, 我们现在要回去吗?”狸珠睁眼时发现自己在江雪岐背上,他环抱着白衣少年的脖颈,由江雪岐背着他出了洞穴。
绯红的落锦花在他身后远去, 他留意到江雪岐走的并不是原先的路, 而是绕过了洞穴往另一条路而去。
眼睫扇了扇, 白衣少年侧眸,沉黑的眼眸敛去, 江雪岐摇头,对他道:“此地原先是金乌的栖息地……千年前他们的尸骨埋在这里。”
狸珠瞅着江雪岐的侧脸, 后知后觉地想到在洞穴里都见到了什么,他趴在对方背上, 脸颊蹭到江雪岐的衣裳, 闻到了一阵清冷雪香。
“二哥哥,我们去那里做什么。”
“此地原先有一棵桑榆古树, 金乌一族诞生于此,原先被称为圣树……圣泉之水兴许能解城中咒术。”
狸珠闻言问, “既是金乌一族的圣树,金乌会允许我们拿到吗。”
“狸珠说的不无道理……他应当不想, 但按照他如今的修为,无法撼动圣树, 此圣树由金乌历代族灵守护。”
“若是不被允许承认,即是无缘之人,见不到圣泉之水。”
话音落下,视线范围里日光逐渐的明亮起来, 白昼升起, 沐浴在日光之中的枝叶缓缓浮动,巨大的绿荫从天际尽头伸长而来, 伴随着柔软的白光,如同金辉一般洒落。
狸珠被日光笼罩,感受到了一阵阵的温暖,如同春风和熙的过境,轻柔地拂过他的面庞四肢,身体都变得轻盈了几分。
目光尽头是一棵连绵粗壮的桑榆树,枝叶荏苒地肆意生长,以旺盛的生命力沐浴在阳光下,蔚然生长连绵。
乌黑的树干,枝叶繁茂形似金乌之羽,在阳光下折射出五彩斑斓的黑。
狸珠看的移不开目光,这棵树仿佛有着某种不言而喻的魔力,吸引人的视线,令人感到温暖舒适,似乎浑身沉甸甸的灵力都被净化了。
“二哥哥,我没有看到圣泉。”狸珠眨眨眼,他只看到了树,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
江雪岐把他放了下来,对他道:“狸珠,需要前往才行,只需要告诉它……你在城中看到的一切。”
狸珠闻言扭过来,他看看树,这么一会在江雪岐背上已经休息好了,他又问道:“二哥哥,你不和我一起吗?”
江雪岐对他道:“狸珠去更加合适,我这幅面容,不受金乌一族待见。”
狸珠不懂,他哦一声,挠挠自己的脑袋,握着剑上前。此地安静祥和,和煦的春风洋溢着温暖的气息,令人如入春日,他眼角留意着白衣少年,江雪岐在原地等着他。
好像他小的时候误入的山谷,在那里有一处桃花源,便是现在的感觉,什么都不用想,此地便是冥想之地。
好似梦中一般。
狸珠越靠近桑榆树,越能感受到温暖,像是在奶娘的怀抱之中,又像是在安全的巢穴,枝叶柔软的垂落,树仿佛有神思,令人沉神安逸。
他走到了树干前,如何告诉桑榆树他在城中看见的一切,想了想,他伸手碰到树干,温凉的触感,柔柔的并不刺手。
在他触碰上去时,空中多了几十道气息,那气息若有若无,形似缥缈虚幻,空灵透彻,像是生长在书上的精灵。
“我是万千仙门弟子之一,此次路过不夜城,见此地百姓受苦受难,城中秩序颠倒,金乌作祟……特来此地请诸位仙灵显灵……以圣泉解城中邪咒。”
狸珠话音落下,他脑袋碰到树干,通过他的记忆,能把金乌所作所为传递过去,他感到一股温柔的灵力,片刻之后他睁开了眼。
桑榆树周围的灵力出现了细微的变化,似在悲叹哀切,轻轻的一声叹息,狸珠杏眼睁开,仿佛感受到一道细微的灵力落在他额头上。
有人轻轻地在他额头上碰了一下。
随之他耳边出现了水流声,圣泉之水自天穹而来,经桑榆古树落下,落在他怀中形成天然净瓶,瓶中圣泉如银河落下。
狸珠抱紧了怀里的瓶子,他道了一句谢,感激地看向桑榆古树,树枝间似有若无的魂灵浮动,几十道温柔的目光看向他。
他摸摸自己的额头,方才是受到祝福了吗。
“二哥哥!”狸珠抱着自己取来的圣泉便回头找人,扭头却不见江雪岐的身影。
在他身后,桑榆古树之上魂灵浮动,金乌先祖镇守此地,黑色的羽翼在死后化成枝叶,骨血成为养料,滋养桑榆千秋万代。
“孩子,邪祟已经为你除去,此去路上多加小心。”
“祝融如此,我族有愧人族!”
“悔恨晚矣。”
被当做邪祟困在此地的江雪岐,“……”
狸珠抱着自己怀里的净瓶,左看右看没有找到江雪岐的身影,他又沿着桑榆树绕了一圈,待到了日暮西垂。
日暮西垂时他回到了原本的洞穴,此地并无江雪岐的身影。
狸珠有些焦急,他低头看怀里的净瓶,不知是不是错觉,净瓶里的圣泉变少了。
若是能把江雪岐变小揣兜里就好了,这般不会总是弄丢。
狸珠只稍稍犹豫,便站起身,他以剑砍断了洞穴之中的藤蔓果子,在墙上留下来歪歪扭扭的字迹。
——二哥哥若见,在此地等我
剑刃划花了墙壁上的鬼脸,他又扭头看一眼立在中央的仙君神像,仙君不应出现在此邪妄之地。
“砰”地一声,狸珠一道剑光过去,把神像劈了个粉碎。
他匆匆地抱着净瓶离开,原路返回,穿过槐阴林,自黑水河横渡,原本的结界都自动散了去。
是因为金乌仙灵吗?
狸珠这么想着,他尝试着捏灵力传音,薛遥联系不上,沐微迟那边先联系上了。
“说来话长,沐公子,你现在在哪里?”
沐微迟那边传来了话音,“出了点意外,现在幽火窟。”
金乌喜火,内城设了火窟用来滋养火种,狸珠于是前去了火窟,路过时留意到侍卫多了几倍。
短短的一日之间,宴客殿便塌了,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幽火窟。
狸珠成功与沐微迟汇合,此地原本是看火种的侍卫栖息地,鸟面侍卫栽倒在一边,沐微迟背靠墙壁,身旁的玄衣少年昏迷不省人事。
“这是怎么回事……他受伤了吗?”狸珠问道,他下意识地查探李云锦的伤势,方抽手,玄衣少年变成了一坨黑色团子,窝在他掌心不动了。
“不知道,”沐微迟想了想道,“他以一敌百收拾了金乌座下妖邪,这会可能是累了。”
沐微迟面无表情地又添了一句,“你的灵力似乎对他管用。”
狸珠愣了一下,回想起途径看到的景象,宴客殿是李云锦所为?在那种场合还能全身而退,他忍不住看向掌中的胖鸟。
黑色胖鸟只露出粗笨的鸟嘴,窝在他手掌里睡得很香,完全看不出来半分天赋姿态。
真是鸟不可貌相。
他这才记起来,方入剑道书院时,李云锦排第二,仅在薛遥之下。
“这般……怪不得路上侍卫多了些,我途中出了些意外,”狸珠把自己前往阴窟的经过讲了一遍,在洞穴内受邪祟蛊惑之事一笔带过,把手中的净瓶拿给沐微迟看。
“这是我从金乌先祖那里取来的圣泉,兴许能够应对城中邪咒……如今问题是如何给百姓服食,还有金乌那边,若是不解决金乌与座下妖邪,圣泉无济于事。”
狸珠施了一道灵力在净瓶周围,保证里面的圣泉流失的缓慢一些,按照这个速度,若是没办法尽快解决金乌,圣泉会消失殆尽。
“金乌喜火厌水,他座下有三妖,蛇精,黄皮,鼠妖,这三个可以交给我来对付……琉璃可以负责剩余的妖邪。”
沐微迟开了口,垂眼看着地面,以指腹在石灰上勾勒出地图,“古籍所记载,金乌所修之道为苦道,在其中有一劫,误食奸恶之心,烈火难焚,险些身死。”
“他们一族原先是神使,难以忍受污秽之物,”沐微迟抬眼,“我们若要对付他,只有先想办法让他服食污秽之物,削弱他的能力,再把他引到黑水河……在那里薛遥兴许勉强能与他一战。”
薛遥负责最后的收尾,那么剩下交给他的任务便是投食。
狸珠忍不住问道,“何来的污秽之物?这要去哪找。”
这属实是为难他,只看外表的话如何断定一人是奸恶还是良善呢?
就算是奸恶之人,他也不能贸然下手,仙道第一准则,刑法立于一切之上,任何人没有审判他人的权力。
闻言沐微迟稍皱眉,看狸珠如同在看傻子,面无表情道:“如今这城中遭遇的一切……因谁而起?”
狸珠在此刻茅塞顿开,他恍然大悟,睁开了眼,掌中托着胖鸟,“我知晓了……但是我联系不上薛遥……他去了哪里?”
“晚些应该会回来,我已经给他传了消息。”
沐微迟又问,“江雪岐呢?他人在何处?”
狸珠提起这个便蔫了,不好说他又把人弄丢了,但是莫名隐隐确信,江雪岐和他离得并不远。
“二哥哥不在正好,剩下的任务交给我便是。”狸珠信誓旦旦道。
沐微迟冷冷看向他,“这是我们一行人的任务,江狸珠,你次次纵容他,这般他若是遭遇了邪祟,只会令他手无缚鸡之力。”
“圣泉便是二哥哥带我找到的,如果不是他,我们兴许还要耽误很长时间。”狸珠开口。
“而且二哥哥也不弱,”他瞅对面的沐微迟一眼,默默地没说,至少比他们厉害的多。
第五十四章
傍晚时薛遥便回来了, 幽火窟常年火种不眠不休,火焰映照着一片裂帛焰光,几名少年的侧脸一并照亮。
薛遥端坐着, 看了眼地上沐微迟所画的地图, 沉吟片刻道:“我没有异议, 狸珠负责接近,我负责接应。”
说着, 薛遥又看了眼狸珠,他们几人之中狸珠最人畜无害, 反而接近邪祟更容易。
薛遥:“我今日在内城之中查探,金乌挑选了一批人族作为侍奉他的亲侍, 选的亲侍男女都有, 似乎是按照相貌挑的。”
说着,薛遥拿出来了一张画像, 画像之中是一名男子,金光显圣, 赤眸温平,额上有火焰饰品, 唇畔一颗小痣,这张脸他们再熟悉不过。
“这是……温渠?”狸珠问道。
“正是, ”薛遥说,“温渠千年前飞升,伴仙君身侧,此神像我们在凡间不难见, 未曾把如今作乱的金乌联系起来。”
凡世神仙画册, 他们虽认得,有些随着时代淹没在历史之中, 身世记载寥寥无几,相关族人更是所知甚少。
薛遥:“此地作乱金乌尚不知身份,他挑选了一批形似温渠的人族,不知是何用意,狸珠气质温吞,扮作温渠之相一并潜入。”
“想办法对金乌投毒,剩下的交给我来收尾。”
薛遥又看向沐微迟,“你与李云锦琉璃负责剩余的妖邪,打不过叫醒李云锦便是,让他带你们离开。”
沐微迟在一旁默默地听着,闻言说:“我会尽力而为。”
“江狸珠,过来。”薛遥手中变出来了一支笔,凤眸转过来,盯着他看。
狸珠瞅一眼,是要在他唇边的位置也点一颗痣,他于是凑过去,脸颊便被薛遥捏住了。
“只点痣吗?不用易容术?”狸珠昂着脑袋问。
杏眼微睁看着眼前的少年,薛遥神情冷淡,笔尖落在他唇畔边。
“金乌修为比我们高出许多,用易容术反而容易被看出来,点颗痣是为了让你能混进去。”
薛遥深褐色瞳孔里映着他,低声道:“剩下的看你自己的造化,只准成功,不准失败。”
狸珠有些无语,腮帮子鼓起来,总是交给他奇怪的任务。
“还有一事,你二哥哥,他神出鬼没,金乌一族的圣树几百年前便淹没在历史之中,他如何能轻易找到。”薛遥眼皮子翻起来,他不似沐微迟那般好糊弄。
闻言狸珠呆了一下,他又没有问二哥哥,还没来得及问人就不见了,闻言想了想道,“我也不知,二哥哥看过许多书,他知道的很多。”
“有些东西并不是看的书多便能得出结果,尤其修行之事。”薛遥说着顿住,看着面前少年瞪眼看他,对方显然不愿意听他啰嗦。
他又在狸珠脸边晕了两抹红,这般那张脸好像涂了腮红变花的花猫,看起来傻里傻气,除了唇边的痣以外和温渠没有任何相似之处。
狸珠感觉自己脸边被捏的疼,他瞪着人,“好了吗?”
薛遥松开了他,对他道:“温渠飞升前有一名亲眷唤作祝融,你只需确认他到底是不是祝融。”
说着,若有若无又道:“我也看过许多书,江狸珠,离州经卷万册,想必不比江州差。”
不知是不是被传染了,薛遥如今形似小凤凰一般骄矜,这番话显然是说给他听的。
沐微迟扫一眼薛遥,闻言说:“若是有机会,你们二人不如试试,分个高低。”
“薛遥,我要出发了,你不要阴阳怪气。”狸珠闻言不愿意和薛遥多说,他话音落下便起身,自己又看了眼镜子,只得赌一把。
“我在宴客厅已经见过他,”狸珠又有些犹豫,“他当真不会把我再扔回阴窟?”
“这便是问题所在,原先可没人能轻易从阴窟走出来,”薛遥眸底似笑非笑,“狸珠,若是他再把你送进去,你二哥哥在那里,他一定会想办法。”
这番话说的莫名其妙,狸珠又有些担心,他没有再多问薛遥,身形在原地消失。
金乌所在之地在幽火窟之后,这里是一片死地,泥土被灼烧成焦灼的黑色,常年火焰翻涌,火光若隐若现,地下是燃烧成废墟的城池。
狸珠跟在男男女女之后,鸟面侍卫领着他们前进,他两鬓晕开了绯红,清亮的眼眸看向前方,低着脑袋在最后。
随着踏入正殿,殿中一片漆黑,未曾点灯,窗外一片燃烧翻涌的火光在发亮,远远地看上去像是隐晦的天空。
火漆阴木雕刻浮梨桌椅,殿中十分安静,此地仿佛与人间隔绝,哪怕置身火焰之中,依旧令人感到冰冷阴寒。
正中央有一座用鲜艳鸟羽编织的屏风,狸珠他们等人在屏风前跪下,这扇屏风上没有金乌之眼。
狸珠眼角留意着,突然之间,他察觉到有一道目光落在他身上,他眼角随之抬起,屏风之后出现了一道人影。
男子身形,黑袍鸦羽,长袍遮面,隔着屏风目光落在他们身上。
一旁的鸟面侍卫对他们道:“都抬起脸来。”
狸珠随之抬头,他眉眼依旧垂着,手掌落在衣侧,心脏鼓点一般发颤,视线范围里只有屏风阻隔的金乌以及几名鸟面侍卫。
他眼角倏然扫到了什么,最角落的鸟面侍卫指骨垂落,手掌修长如玉,落在沉墨一样的衣襟侧面,衣襟隐有鹤纹闪烁。
察觉到有打量的阴沉目光落在他身上,狸珠随即收回了视线,总感觉怪怪的。
隔着一扇屏风,底下的男男女女外貌都有相似之处,末尾的少年……唇畔边只有一颗小痣,眉眼闪烁不定,先前曾在宴上谈过琵琶。
如今再次出现,从阴窟里爬出来了。
“你,你……还有你。”鸟面侍卫选了两人,最后停在狸珠身前,点了点狸珠。
“你们三个留下,剩下的带下去。”
殿中一直鸦雀无声,狸珠悄悄留意着角落那名侍卫,对方依言带几名男女下去,没被选上的都松了口气。
他身边被选上的一男一女个个脸色苍白,跪在地上一动也不敢动,仿佛做好了赴死的准备。
“从今日起,你们三人负责伺候金乌大人,不可出任何差池。”
随着殿门“砰铛”一声关上,殿中只剩下他门三人和屏风之后的金乌,血红阴惨的眼扫过来,阴刻的气息一般随之溢出来。
“你们可会写字?”屏风之后的男子出了声,与阴惨的气质格格不入,声音如同朗玉一样动听,气息平稳冷森。
狸珠身旁的女子脑袋磕到了地上,颤声道:“回大人……小奴认得一些字。”
另一位男子也随之效仿,“小奴也认得。”
狸珠睁眼看过去,大家都做了,他随着比葫芦画瓢,一并脑袋磕下来。
“奴才也会。”
在他磕下脑袋时,察觉到有人经过,是方才出去的侍卫,对方似乎脚步在经过他时稍稍停顿了一下。
殿中安静下来,狸珠不明所以,直到他身边的鸟面侍卫开了口,“先前没有人教过你规矩?你们这些供人取乐的玩意儿,如何自称?”
闻言狸珠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稍稍抿唇,低垂眉眼道:“小奴也认得字。”
鸟面侍卫随之为他们呈上了笔墨,每人一块小案底,能够用来跪着写字,旁边放了砚碟墨台。
“既然会写字,每人写一篇,金乌大人想看看你们的笔迹。”
又是找形似温渠之人,又问会不会写字,狸珠半分摸不着头脑,他下意识地去看角落的侍卫,对方一动不动,戴着鸟族面具看不出神情。
身旁的一男一女都没有动笔,狸珠稍稍思索,若他是金乌,选了与故人相像之人来,又让其写字,想得到的兴许是虚无缥缈的安抚。
狸珠又担心是自己在自作聪明,他朝着殿中看去,梁柱之上倒是有题字,写的是金乌族的文字。
他比葫芦画瓢,把梁柱上的字抄下来,随即放下了笔。
身旁的男子女子一并写了东西,放下的时候手在打颤,他们面前的三张纸被收上去,金乌看过之后“砰”地一声。
变故转瞬之间,狸珠甚至没听到身边男女的惨叫声,血红色飞溅,他脸边溅到了什么温热的东西,面前的案底一并被染红。
狸珠睁着一双眼,他指骨蜷缩,脸颊边温热,屏风之后的人影到了他身边。
金乌眸底血红,入目的是覆盖着两道疤痕的面容,原本的俊容被刀疤覆盖,血红的眼翻涌,墨色黑衣,双腕有金色圆环如同圣光。
金乌手中拿着他写的东西,血腥之眸翻转,对他道:“这梁柱之上,原先是温渠留下来的……你很擅长使小聪明。”
“入了阴窟能出来,还是被选中之人,”金乌稍俯身,那双血红的眼眸笼罩着他,森冷气息随之铺面而来。
在那一瞬间,狸珠犹如临近深渊,他背后冒出来一层冷汗,血红的眼翻涌映照着他绷紧的模样。
“小奴……不知大人在说什么。”狸珠维持着原本的姿势一动不动,他见金乌的面容隐在黑雾之中,又只剩下那双深红浮动的眼。
一只大手徒然掐住了他。
狸珠不由得抬起头,他咬着牙,一双杏眼翻过去,登时装不下去了,直生生地看着金乌,因为呼吸不畅而难受,却半分不愿意求饶,眼珠带着些许倔强。
面容没有半分相似,性子却有些相似,温渠傲骨浑然天成,真金冶炼宁死不屈,掌中少年眼神仿佛与记忆之中故人重叠。
“啪嗒”一声,金乌松开了手,血眸隐动,说了个“滚”字。
狸珠被掐得眼泪要冒出来了,他咳嗽了两声,仍旧跪在地上,手掌蜷缩攥着掌心,随即恢复了软弱的模样,他拽住了金乌的衣袍。
“大人,我无处可去……我的师兄弟都葬身不夜城,无颜面对师门,大人可否收留我。”狸珠不怕金乌查探他的修为,他剑道一无是处,口口声声担忧,实际上是忌惮城外的妖邪。
若他没有同伴,又没有自保能力,这般哪怕出去了也会落个被妖邪分食的下场。
“求求您——”狸珠手掌攥着金乌的脚踝,殿中有另一道目光落在他身上,他如此丢脸模样,忍不住脸红。
为何每次都会被对方撞见。
狸珠见金乌只是冷冷的盯着他看,若是他再这般缠下去,兴许会落得和身旁男女一样被大卸八块的下场。
他暗自咬牙,只得赌一把,闭眼道:“祝融大人——”
话音一落,狸珠察觉到了一道杀意,他随即睁开眼,殿中极其安静,金乌血眸翻涌浮动。
第五十五章
狸珠被丢到偏殿, 漆黑的一间屋子,没有灯也不透光,他被金乌掐了两回, 脖子留下一道道淤青的痕迹。
送他回来的鸟面侍卫在门外守着, 狸珠过了第一关, 他眼珠子转过去,探出脑袋道:“喂, 能不能帮帮我。”
他话音落了,侍卫毫无反应, 片刻之后,侍卫兴许是得到了金乌的传令, 这才进来。
狸珠从自己袖子里拿出来伤药, 这屋子里连镜子都没有,他把上药拿出来交给侍卫, “你帮我涂一涂,我不想明日这幅模样见金乌大人。”
面前的侍卫鸟面遮住面容, 接过了药膏,依言用木条蘸了些许, 冰冷的药膏碰到狸珠的脖颈,狸珠上前拽住了侍卫的袖子。
狸珠睁着一双眼, 一瞬不眨地盯着人看,直到侍卫动作稍顿,在原地摘下了面具,露出一张熟悉的艳丽面容。
“二哥哥!”狸珠觉得他应当是天才, 果真没有认错, 抓着江雪岐的袖子眼睛亮起来,问道, “你为何在这里。”
原来不在阴窟之中。
“在狸珠拿到净瓶时我便被传送出来了,之后便将计就计。”
“为何要把二哥哥传出来。”狸珠不知缘由,但是阴窟之中玄机颇多,江雪岐安然无恙便好了。
“我还在洞穴里给二哥哥留了字,”狸珠提了一嘴,他转而目光落在江雪岐衣衫上,这是金乌侍卫的衣裳,对方如今扮作金乌的侍卫在金乌身边。
“二哥哥,你这般在金乌身边,若是被他发现了怎么办?”狸珠不禁问道。
“……目前还没有被发现,”江雪岐垂眼看他,沉吟道,“我猜他们应当会让狸珠过来。”
“有些担心,便提前过来了,狸珠方才表现的不错,这般聪明,想来是我多虑了。”江雪岐温声说。
狸珠被说的不好意思脸红,他挠挠自己的脑袋,“这些还是薛遥告诉我的,不算是我聪明,今日险些要被金乌杀了。”
他揣着手,见江雪岐要帮他涂伤,便自动的稍稍侧过脖颈,顶着一张被涂花的脸,唇边还有一颗小痣,瞅着人道:“看他的反应,他应当是祝融不错。”
就是不知道要如何给薛遥递消息。
“二哥哥,”狸珠又抓住了人的衣角,他在江雪岐身边坐着,看着江雪岐垂眸认真的模样,软声说,“下回二哥哥若是与我分开,先与我传音如何。”
狸珠眼珠子转过去又转回来,他这般实在粘人,做任务的时候还要江雪岐分心与他联系,他不好意思道,“我总是担心二哥哥。”
“二哥哥总是突然不见。”
江雪岐闻言顿住,盯着他看了片刻,温声道:“可以,狸珠下次不要单独行动才是,我也会焦心。”
狸珠闻言耳朵红起来,唔了一声,呆在原地没有动,又想起来自己在洞穴里幻想了些什么,再看江雪岐的手,他立即把脑袋里的胡思乱想晃掉了。
……
幽火窟内。
竖井与鼠妖得到了消息,带了一众侍卫过来,对幽火窟进行搜查。
明灭的火光扑闪忽灭,鼠妖缓慢地走在竖井身后,摸了摸自己的胡子开口,“他们躲哪里不好,偏偏躲在这里,这里后面是一片火海,命侍卫守在前门,保证一只苍蝇都飞不出去。”
竖井蛇尾扫过途径的石灰,一片火星子被带起来,他凉凉地开口,“不要轻敌,你忘了上回那名玄衣少年如何使的手段……他擅用影子,此地处处火光,对他来说有利无弊。”
鼠妖闻言讥笑了一声,“老大不是说了,此秘术副作用很多,那小子这会说不定已经倒下了,我们还不趁他病要他命。”
鸟面侍卫率先“砰”地一声推开门,房间里空荡荡的,两名侍卫进去没有找到人,下一秒,房间门重新合上,空中响起一道凌厉的长剑开合声。
两名侍卫无声的倒地,鲜血飞溅至门外。
竖井向后推开些许,看到血如今便心惊肉跳,他看向一旁的鼠妖,“他们如今就在里面。”
“这好办,看我的。”鼠妖掌间变出来一团黑雾,空中响起“吱吱”声,掌心出现了一团团的老鼠,老鼠以不可控的速度不断地分裂,转眼之间就形成了老鼠大军。
黑压压的一片朝着门缝钻过去,灰不溜秋的鼠尾掠过,它们双眼通红,牙齿锋利,开开合合便咬断了门板。
密密麻麻的鼠群涌过去,门板“砰”地一声被击碎,沐微迟长剑背在身后,面无表情地出现在众妖邪面前,他袖中的黑鸟仍旧浑然不知的在睡觉。
面前少年与画像上一致,正是混入内城的仙门弟子之一。
随着黑雾散开,一道巨大的鼠影和空中盘旋的蛇尾若隐若现,沐微迟收了剑,他扫过去,未曾看到另一道身影,目前只过来了两个。
另一处。
黄皮仙喜欢吃一些凡物,比如鸡肉苞米、鱼肉猪肉,有了人族作为食物,他更喜欢吃人族的婴孩。
他平日里若是有闲空,便会来后厨转一转,他来的正是时候,后厨里已经乱做了一团,关押的人族全都不见了。
“大人!昨日便不见了,我们四处找了,未曾找到任何线索。”
听厨娘如此说,黄皮仙九只眼睛一掠,便想到了前来的仙门弟子,想来是那群弟子所为。
内城密不透风,一只苍蝇都不可能飞出去,只能是藏在了某个地方。
黄皮仙眯着眼,对厨娘道:“不用担心,此事交给我,我去找回来。”
找回来之后如何烹饪他已经想好了,势必要把作乱的仙门弟子腌了一并入腹。
若说内城之中最适合藏人的地方,靠近黑水河那里有一处偏院,原本是为了做监守地而建,后来黑水河之后改成了阴窟,整座院子便荒废了。
黄皮仙的身形出现在院外。
院外有一道无形的结界,他破开了结界。方踏入院子,院中一棵枯藤树枝叶翻涌,一道薄薄的剑光朝着他过来,薄似月光,比叶片还要快。
“啪”地一声,剑光擦着他耳边过去了,黄皮仙耳朵被砍断半只,树上的人影一并出现,少女执剑守在树丛之间,无形的肃杀之气涌动。
“你们这些弟子似乎很喜欢我的耳朵。”黄皮仙摸了摸自己的耳朵,又被割掉一只,他眼角扫到了什么,伸手一抓,便把院中躲起来的畜生抓了过来。
一口咬掉了活畜的头,鲜血飞溅,黄皮仙笑眯眯地吮吸着鲜血,他的耳朵在半空中慢慢地复原了。
树丛之中的琉璃明眼看着,握紧了手中的长剑,眉目变得冰凉。
……
夜晚,狸珠睡觉时和江雪岐隔了一些距离,他蜷缩在一起,其实睡不着,转过来看向身后的少年,发现江雪岐也在睁着眼。
“二哥哥,我睡不着。”狸珠鼻尖前是雪香,他抓着一截江雪岐的袖子,小声问,“你说我们能顺利出去吗。”
江雪岐闻言道:“可以,狸珠应当相信自己。”
“还不知明日如何面对金乌……如何获取他的信任。”狸珠想到这便有些愁。
“狸珠。”江雪岐唤了他一声。
狸珠闻言瞅过去,他的双眼随即被捂住,江雪岐在他耳边道:“不要想着蒙骗他,那对狸珠来说有些困难。”
“狸珠只要把他当成受伤的同类去对待便是,不要当成邪祟去看。”
狸珠闻言眨了眨眼,不大明白江雪岐的意思,不知道江雪岐捂住他眼睛是不是有种魔力,他没一会便感受到了困意。
第二日一大早,他身边已经没了人影,狸珠左右看看,他洗漱完便出了门,瞅见门口有侍卫在守着,便知道二哥哥还在,他稍稍放下了心。
狸珠思考着江雪岐前一日话里的意思,他主动的去了正殿,鸟面侍卫拦住了他,他见状道:“我来伺候金乌大人。”
鸟面侍卫面无表情道:“时辰已经过了,你明日再过来。”
意思他起的晚,金乌比他起的早,他前来献殷勤也献的时间不对。
狸珠知晓金乌看得到他,他垂眼开口道:“那我也要见金乌大人,除了此地,我没有别的地方可去。”
鸟面侍卫没见过这么厚颜无耻的修仙弟子,如今是邪祟治下,还敢如此赖着不走,正要开口,他听见了来自内殿的传音,为狸珠让开了地方。
如何把邪祟当朋友。
他是前来杀邪祟的,并不是来同情邪祟的。
狸珠这般想着,他踏入正殿,正殿阴森冰冷,哪怕有焰火在燃着,依旧没有温度,漆黑不见天。
“见过大人。”狸珠行了一礼,屏风之后一道身影若隐若现,见对方在书架之后,上面的文字他并不认识。
他主动开口道:“大人可需要砚台……我可以磨一些墨汁。”
没有回应。
空气安静了片刻,狸珠知晓了,对方让他进来,只是为了观察他,一旦发现他的用意之后兴许便会杀了他。
他能活下来,不过是对方还有些事情没有弄清楚,暂且留着他。
温渠,温渠。
狸珠绞尽脑汁地想着自己先前看过有关金乌神使的记载,若要破局,一定要从温渠身上找线索。
金乌喜火厌水,温渠也不例外,此外性情谦让良善,是最能包容人族罪过的神祇。无尽仁慈,犹如圣光再临。
这殿中发凉,狸珠想到此,便坐的离火炉近了些,火炉原本温暖浸热,烤在身上暖乎乎的,狸珠差点靠着睡着。
待他察觉到一道阴沉目光落在他身上,炉子里的火转瞬之间便灭了,寒意浸透袖底。
这殿中主人自不会顺他的意。
狸珠有些不高兴,但是他转而想起温渠的性子,便默默地坐直了身子,离火炉远了些。
他一离远,火炉自动地复燃,狸珠远远地看一眼,没有再靠近炉子,他任自己嘴唇冻得发白,不知是不是错觉,总觉得无形的目光落在他身上,残暴中还多了几分讥讽。
不管他,狸珠自己从书架找了两本书看,他不认得金乌族的语言,找了有人族对照的看,这般磕磕绊绊的能看懂一点。
在他看书时,角落里的侍卫不知何时站到了他身后的位置,狸珠觉得空中的温度似乎没有那么冷了,一层柔和的温度落在他皮肤上。
他只敢用眼角扫一眼江雪岐的位置,原本还在看书,下一秒,他眨眨眼,书中出现了字迹,字迹眼熟凌厉。
是江雪岐的字。
——祝融每至夜晚会病发头痛。
狸珠看过之后字迹便消失了,是江雪岐传给他的线索。
第五十六章
夜幕将至, 狸珠看完了整本书,大概明白了其中的意思,金乌一族秉承仙恩, 他们原先便亲向人族, 若是沦为邪祟杀生作恶, 会受到反噬。
头痛病症便是反噬的一种。
殿中黑漆漆的,狸珠看不清楚字了, 看金乌也没有要搭理他的意思,他主动地开了口, “大人,这殿中漆黑一片, 我能不能在殿中点灯。”
金乌夜间可正常视物, 并不需要点灯,狸珠问了自然没有回应, 他小心翼翼道:“大人若是不出声便当做是您同意了。”
狸珠从自己怀里掏出来火折子,点燃了长明烛, 幽幽的灯火亮起来,照亮了他面前的案几。
方点亮, 不远处一道目光扫过来,隔着屏风, 他方点燃的蜡烛便灭了。
狸珠不由得腮帮子稍鼓起来,在黑暗环境里瞪着那扇屏风,对方显然不愿让他顺意,偏偏和他对着干。
他于是把火折子丢到了一边, 再次凑近火炉, 稍稍地离近一点,这样能够借着光晕看书。
没一会侍卫便过来了, 鸟面侍卫对他道:“今日便到这里,你可以回去了,金乌大人要休息了。”
狸珠遥遥地看了眼屏风的方向,他应了一声,把书合上,对屏风后面的人道:“大人,我们明日再见。”
深夜。
狸珠就在一旁的偏殿,正殿之中有结界隔绝了动静,但是他能够感受到细微的灵力波动,原本平稳的灵力如今变得混乱。
“二哥哥,若是我们放任不管,是不是祝融也活不了太长时间。”狸珠忍不住问道,灵力冲撞四散,如此狂躁的气息,祝融如今在自取灭亡。
“是这般没错,”江雪岐说,“在他毁掉自己之前,他应当会拉着整座不夜城陪葬。”
“今日便是好时机,”江雪岐对他道,“狸珠,你还有不到两日的时间。”
狸珠闻言愣了一下,他下意识地去查探净瓶,里面的圣水已经消逝了一半。
江雪岐低着眉眼,碰他的发丝,“我会送你去祝融的梦境,三千幻境,偶成一隅,你要在那里得到祝融的信任。”
狸珠:“二哥哥,两日如何来得及?”
莫非他们当真要葬身在此地?
“梦境之中与现实时间并不一致……狸珠的话一定可以,我在境外等你。”江雪岐嗓音温和,手掌放到了他脑袋上。
他们二人身形同时出现在祝融房中,此地黑压压一片,火焰四处灼烧,祝融双眼通红血厉,俨然已经被魇住。
“二哥哥,你便如此相信我?”狸珠不由得问道。
江雪岐闻言看着他,深沉的眼珠映出一抹浮翩的光,“狸珠……顺应内心即可。”
话音落下,周围浮现出一道白光,狸珠进入白光之内,身形转眼之间便消失了。
……
灰蒙蒙的雨天,狸珠感到耳边有人在呼唤他。
“温渠……温渠……温渠大人。”狸珠睁开眼,入目的是一张鸟面,粗笨的长喙对着他,对方穿着原始兽人的服饰,背后巨大的羽翼收回,神态焦急。
对方叫他什么……叫他温渠?
狸珠下意识看自己的手掌,他的手掌是成年男子的手掌,手腕上有两道金环。
随着他肩膀侧动,翅膀在身后展开,他变成了温渠?
前来的鸟面守侍道:“温渠大人……大事不好了,祝融他又闯了祸,这回得罪了鬼界的魍魉,对方让您拿圣泉去换人。”
狸珠呆了呆,很快反应过来,他如今是进入了祝融的梦里,那么如今这是……祝融的回忆?
江雪岐将他变成了温渠,是想让他获取祝融的信任。
圣泉便是金乌一族的桑榆树所落圣泉,圣泉难见难得,百年间只有天灾人祸时桑榆树才会显现。
狸珠顾不得其他,他对侍从道:“阴使如今在何处……带我过去见他。”
他站起身,路过铜镜时看了一眼,自己如今俨然是温渠的容貌,额中央有火焰纹路的吊坠,眉心似火,赤眸黑发,手腕金环缠绕,背后巨大翅膀张开又落下,甚至能感到源源不断的灵力。
狸珠默念了罪过罪过,温渠如此神姿,自己如今占用了对方的身体。
温渠大人暂且原谅他,他是为了人族一方太平,特此前来入梦。
狸珠跟在守侍身后一边紧张,掌心出了一层汗,房梁雕花栩栩如生,一草一木犹如实境,他面上保持着镇定,担心自己被看出破绽。
守侍一边小心的看着他的神色,一边对他道:“温渠大人,今日来的是那位大人。”
“他带着魍魉亲自过来了。”
狸珠不由得疑惑,“哪位大人?”
“鬼界……还能有哪位大人,便是那位赫赫声名的白衣鬼相。”
狸珠右眼皮子开始乱跳,若这是千年以前,当时各方势力割据,仙君尚未一统九州,十三城各自为治。
他按住自己乱跳的右眼,应了一声,顺势道:“为何他要亲自过来一趟。”
提起此,守侍便有些幽怨,“还不是因为祝融,他实在太顽劣了些,放火烧了阴窟鬼庙,一人去搅乱了整个黑水河地界,听闻祝融还毁了那位大人的神像。”
“我们金乌一族素来性善,千年来出了祝融这么一个祸害,偏偏天相拥护他日后飞升,这般如何当的了一方神灵?”
话音落下,已经到了正殿,千年前的金乌族落,此地府邸金碧辉煌,沾染了金乌一族的圣光,明亮而温澈。
狸珠踏入正殿,殿中早已有人等候,远远地看到了一道红影,他不由得眼皮子乱跳。
这会跳的更厉害了。
红衣男子面容青白,他手持佛经经卷,另一手执阴笔,身遭鬼气阴郁,便是他几个月前方见过的红棺相。
另一名青色阴鬼,面容是凡间老翁的模样,粗眉凌目,双仁突出,横煞逼人,枯糙的手拿了一盏青色的幽灯,手中禅杖金铃做响。
守侍所说的魍魉……便是红棺相与青鬼泛幽?
狸珠未曾想到能在此地见到两位鬼王,那么另外一位……狸珠看过去,目光落在角落处的男人身上。
成男身形,一身白衣,白色长袍白的似雪,犹如月下轻薄的一道纱。面容被斗笠遮住,气息遮掩分毫不引人注目,全身上下只露出来一双手。
枯白、修长,形似魂戈美玉的一双手。
青鬼率先开了口,脸上的横肉突出,这是一张假面,形似威武天王,在说话时嘴唇未动半分,只外突的眼珠直直地看向狸珠的方向,用的腹语瓮声瓮气。
“温渠,今日你无论如何都要给个交代,那小子既拆我们的庙,又搅得黑水河不得安宁,若不是看在你的面子上,我不会留他性命。”
红棺相与角落里的白衣男人都没有开口讲话,气息却已经浸透整座神殿,狸珠面上镇定,背后却已经出了一层冷汗。
二哥哥当真是交给了他一个困难的任务,单单是如何不露馅,便已经够困难。
狸珠斟酌着字句,沉吟问道:“祝融如今在哪里?”
青鬼:“他如今在鬼界,现在还好好的,他那身糙厚的皮,结实着。”
言下之意是接下来还不知道会好好的。
“祝融虽顽劣,却并非是非不分,这其中想必是有什么误会,我代他向诸位道歉,三位今日特地来到不夜之地,有辞劳苦,圣水之事……此事并非我能做主,三位不如在此地稍待几日,待我与族人商量之后才能定论。”
从鬼界到不夜城,不过是过一条河的路程,这是千年之前,后来仙君出世,鬼界便消亡了。
狸珠嗓音平静温和,他眸中清平,盯着青鬼不卑不亢。
泛幽冷笑一声,“温渠,商议在此地商议便是,莫要忘了先前你们一族与鬼界的约定,如今祝融三番五次僭越,我已经容忍他数回。”
红棺相只定凡间罪论,狸珠不由得看向角落里未曾开口的白衣男人,对方前来是一并来看热闹的吗?
可惜他来自千年之后,甚至不知对方的名字。
狸珠悄悄传了一道音给身边侍从。
“你可知白衣鬼相名姓?”
守侍有些尴尬,但是也习以为常,对他道:“大人,您又忘了吗……他原身是艳鬼,凡世姓姬。”
只说了这么一句,狸珠有些尴尬,他视线巡向对方,开口道:“金乌一族从不食言,您把祝融先送回来,待我查明经过之后,若祝融真犯了过错,我一定亲自把圣泉送至鬼界。”
这话是对白衣鬼相说的。
青鬼面容未动,腹语却发出了咯吱咯吱的笑声,奇诡怪异,狸珠在原地等着对方的回应。
对方似乎没有听见,好一会,白衣鬼相身形在原地消失,相应的,红棺相一并不见了。
青鬼泛幽对他道:“给你三日期限,若是带不来圣泉,便让祝融拿命来换。”
三鬼一并消失,随之殿中出现了守侍,“温渠大人,在府外发现了祝融。”
守侍把祝融带回来,狸珠原本已经有预感,直到祝融被带到他面前,他才明白江雪岐的话是什么意思。
如今的祝融还不是什么金乌邪祟,眼前奄奄一息的少年不过十三四的年纪,毛还没有长齐,两道疤痕贯穿了他的面容,为那张脸添了凶煞之气。
翅膀上的羽毛被薅秃了一大片,脸色苍白,鸦羽一般的眼睫落下,昏迷着似乎还在紧紧咬着牙,眉眼透出一股倔劲,仿佛在睡梦中还在和人干架。
狸珠怎么也没想到会是这般的局面,颇有几分无奈,顽劣的孩子也是孩子,日后是如何长歪的?
他憋了憋,对守侍道:“把小祝融先带下去。”
第五十七章
狸珠命下人将祝融带到了净玉泉, 此地泉水可治疗伤处,祝融在鬼界吃了苦头,全身上下没有一处好肉, 大大小小的骨裂十几处, 手掌和肩膀多处被骨刺贯穿。
在小孩没醒来的时段, 狸珠命人取了祝融的卷宗。祝融原先是金乌一族与人族的孩子,娘亲去世的早, 从小在族中不受待见,族中任他放任自流。
性子更是阴翳暴烈, 少时便惹了不少事,闯祸更是家常便饭, 在金乌成为族中耻辱。直到前两年天命推演, 算出祝融未来会飞升,是族中唯一的希望。
族中长老派了人管教祝融, 反而起了反效果,祝融不出三日便气走了管事, 扬言出走鬼界,便有了如今这么一出。
狸珠看完了卷宗, 他把竹简一合,再去看祝融的眉眼。祝融天生脸上两道疤痕, 从额角的位置穿过鼻梁,落在眼下,另一道从右眼到下颌边的位置。
好生生的容貌,被两道疤痕稍稍遮掩, 令人见之下意识觉得可怖。
“我看他有些伤势年数已久, 并非是新伤,这些伤从何而来?”狸珠问身旁的鸟面侍卫。
鸟面侍卫神情略有些尴尬, 对他道:“回温渠大人,卷宗所录,皆为重桩……平日里他如何与人争斗,有些并未记录。”
意思是只记录了祝融违反族宗之事,剩下的祝融平日里经历了什么,自然不会一一记录。
狸珠盯着祝融肩侧的伤口,对侍卫道:“取针灸来,他体内的淤血需要排出来。”
堵塞已久,这么长远下去,这孩子可能连作乱的时日都活不到。
鸟面侍卫依言去准备了,狸珠用银针刺进泉中少年的肩膀处,那里的伤口被刺穿之后,黑色的淤血随之流出,露出溃烂腐蚀的内里。
难闻的气味随之涌上来,狸珠面不改色,他用手帕擦掉了流出的淤血,用过的手帕扔到了一旁,在他动作时,他注意到冷泉之中的少年睫毛稍颤了颤。
狸珠平日里便怕疼,联想到这小孩兴许吃疼,便低声道:“可能会有些疼,如今在为你清除淤血,你且忍忍。”
清除淤血清除了一个时辰,狸珠用了十几张手帕,待清除的差不多了,他亲自给祝融上了药,把小孩放到他殿中侧室。
大约晚上的时候,小孩便醒来了。
漆黑的一双眼,阴翳满布,眸中充满着防备与忌惮,方睁开眼的瞬间,浑身便绷紧了。
温渠修为极高,狸珠几乎是在对方睁开眼的时候便察觉到了,他更察觉到祝融准备逃跑。
他转身便出现在祝融房中,刚包扎的伤口裂开几道,鲜血渗透纱布,祝融浑然不在乎,利索地翻上了窗台。
“祝融……等等。”狸珠开了口,祝融的动作随即僵住,扭头阴冷地盯着他,仿佛是在散发警告。
他们同在一族,地位天上地下,狸珠约摸能猜到,他对祝融道:“你的伤还没好,我已与族中商议,你暂且在此地养伤……还有鬼界之事尚未妥善解决,你……”
狸珠话音没落,爬窗的少年袖中变出一把短匕,凌厉的刃光闪现,短匕处的灵力朝他飞过来,变成一道复刻的刃尖擦着他过去了。
他立刻避开,小孩转眼之间便翻出了窗口,此地的结界仿佛对他没有作用。
狸珠估计这小孩早就摸透了族内的结界,他连忙跟着出去走人,还没靠近人,祝融握着短匕便直直地朝着他的脖颈处翻转过来。
“刺啦”一声,灵尖在空中刺破发出动静,这小子是真的准备对他下死手,狸珠下意识地躲闪,祝融的动作在他眼里被看个一清二楚,他直接便握住了祝融的手腕。
他稍使了些灵力,祝融便在原地动弹不得,只能用阴冷的视线盯着他看,眸中因为暴怒血丝泛上来,似要用目光将他千刀万剐。
狸珠分毫不为所动,他轻易地便卸了祝融的力道,祝融被迫松手,手里的那把匕首跌落在地。
“抱歉了。”狸珠很有礼貌的道歉。
鸟面侍卫一并团团围上来,用长戟刃尖对准了祝融。
祝融气息更加阴沉,狸珠见状对一众鸟面侍卫道:“不必如此……他没有做罪大恶极之事。”
他这么说,引得祝融恶狠狠地瞪向他,黑白分明的眼珠上翻,映出下三白,配着苍白的面容与深色疤痕,形似厉鬼。
狸珠把逃跑的祝融抓了回去。
方把人丢进殿中,他在考虑要不要给祝融松开束缚之术,还未等他做决定,先听见了空气中的一阵咕噜声。
从祝融肚子里发出来,对面的少年原本气息阴沉,此时如同熄火了一般,双手纹丝不动,悄悄地攥成了拳头。
狸珠愣了一下,下意识地便问鸟面侍卫,“族中的孩子还未学会辟谷?”
鸟面侍卫扫了一眼祝融,“有些孩子未曾受到祖先馈赠,如凡间人族一样,需进食到成年。”
狸珠听明白了,便是血脉问题,未曾继承金乌的纯正血脉,辟谷也学的晚一些,平日里如同人族的孩子一样需要进食。
“上些食物……多点孩子喜欢吃的,要温软好消化的。”狸珠吩咐道。
鸟面侍卫退下,狸珠便对祝融道:“我不会对你做什么,你在这里好好待着便是。”
“接下来我会解束缚之术,我的修为在你之上,”狸珠顿了顿说,“你若是再想逃跑,我接下来不会对你客气。”
他说着又停下,观察着对面少年的表情,思考着这样会不会反而引发对方的反抗之心,他松开束缚,对面的少年却纹丝不动。
他看过去,祝融只是冷冷地看他一眼,带着几分警告的意味。
饭菜很快便上来了,凡间的吃食,四菜一汤,还有许多点心,狸珠松开了祝融身上的束缚,祝融却没有要接纳好意的意思。
祝融冷冷地盯着人,眼前这人定不会那么好心,兴许会如同他母亲那般的人族一样,吃完剩下的饭菜再施舍给他。
若是让他下跪学狗叫,他会在这人放松警惕时贯穿他的喉咙。
好一会,饭菜都要凉了,狸珠不明所以,慢半拍地反应过来,可能小孩防备心太强,担心他在食物里下毒。
闻言狸珠不由得看过去,他在祝融的视线下,每一道菜夹了一筷子,尝过之后便放下了。
“吃吧,晚些饭菜该凉了。”狸珠说。
果然如此。
每一道菜都夹过之后赏赐给他,祝融紧紧地咬着自己的牙齿,他不想以这种卑贱的方式活着,但是饥饿感席卷着他,人族的血脉令他口水分泌,闻着食物的味道恨不得扑上去。
对面的青年一副温和无害的模样,澄澈清明的一双眼看着他,仿佛圣人之慈。
令人感到恶心的同情。
直到饭菜都凉了,对面的少年没有动一下,只是闭着眼一动不动,狸珠稍稍犹豫,他于是站起身。
离开正殿时他重新布下一道结界,在殿外感受到祝融的气息,里面的少年狼吞虎咽,桌上的饭菜吃了。
蜡烛映着一片窗花,直到祝融停下,他才命人去收拾了残余,端出来时看了一眼,上的两道荤菜都没有动,祝融只吃了满盆的米饭,素菜也吃了一些。
难道不喜欢吃肉吗?
狸珠不大明白,他在祝融气息平稳之后才重新进去,对方没有待在床上,而是在窗户边的角落蜷缩着。
看样子是随时打算逃跑。
他不清楚祝融要逃去哪里,看祝融的样子,似乎一点也不信任自己的族人。
他轻轻地走近,两手一揽,轻而易举地便把祝融抱了起来。
狸珠在月色之下看着,他现在力气这么大,若是换成江雪岐,说不定他也能举起来。
把祝融重新抱回床上,狸珠查探了祝融的伤势,一部分伤口又裂了,他在床前重新给少年换了纱布。
离得近了,狸珠看久了,祝融巴掌大的小脸,不大的拳头也依旧攥得紧紧的,连睡个觉都睡不安稳。
狸珠瞅了瞅,祝融似乎做了噩梦,脸上浮现出阴沉的表情,他于是伸出手,手掌放到了祝融额头上。
温和的灵力注入,在他手掌下浮现一片柔软的光晕,祝融面容的阴影消下去一部分。
祝融做了个噩梦。
梦里梦到族中的祭司(温渠)对他温柔关心,烛台晃动,可口的饭菜,温暖的住所,祭司大人十几年迟来地对他关心,他以往便听说祭司大人慈悲悯怀,善良温柔。
他从不信人言,怜悯都是假象。
有毒的饭菜,假意的关心,对方倾向卑劣的人族。
梦里他感到一阵腹痛难忍,对面的祭司笑容变得阴森可怖,长戟对准他,把他捆得如同邪祟一样放入刑台上。
“祝融,你日后会祸乱整座不夜之地,今日我便直承天意,代金乌一族审判你,灭你凡躯神灵。”
梦里长戟将他贯穿,祝融立刻便睁开了眼,他眸中通红,额头上冒了一层虚汗,心跳的格外厉害。
睁开眼才发现自己还在温渠房间里,身上的被褥紧紧地裹着他,梦里的痛意是错觉,眼前被子压的他要喘不过气来才是真实。
自己被裹成了蚕蛹,不必说便知道是谁所为。
祝融脸上阴沉,伪善的祭司打算以此方式杀了他,他看过凡间不少的记载,犯了错的女子,便是这般被蒙上被褥生生捂死。
他一把掀开了被子,前一天的伤又被重新包扎,此地结界困住他,对方却能进出自由。
桌上已经为他准备了餐食,一道荤菜也无,多了数串凡间孩子喜欢的糖葫芦。
人间习俗,此糖果由来便是母亲用山楂做成糖果哄孩子。
祝融冷眼翻过去,以此方式折辱他,明知他不得母亲喜欢,他拿起糖葫芦便扔在地上,鞋底经过踩了个稀巴烂。
第五十八章
狸珠看着对面的少年狼吞虎咽, 兴许是知道他暂时不会拿他怎么样,几天下来,愿意主动地吃东西, 只是吃东西时不停地盯着他看, 眼神戒备又沉冷。
他观察出来, 祝融吃东西的时候不吃肉类,且露出的牙齿有鸟族的镊齿, 还不会收回去,几天下来, 一句话未曾和他说过。
鸟面侍卫说,先前祝融是会说话的, 兴许只是不愿意跟他说。
狸珠这么想着, 他动了筷子,朝祝融碗底夹了鸡腿, 他手伸过去时祝融反应很大,险些把碗摔了, 冷冷地盯着他看。
他想了想道:“为何不吃荤食?”
他问出来,没有回应, 看着祝融朝他背过身去,只留给他充满疤痕的阴鸷侧脸。
待祝融离开, 鸟面侍卫把吃食撤下去,前去调查的侍卫回来,给他带来了几份卷宗。
“温渠大人,这几日我们前去人族探访, 祝融常常去找自己的母亲, 他母亲如今在花楼之中……他去几次,都遭到了人族的戏弄。”
狸珠视线扫过去, 寥寥几笔字里行间,这小孩在金乌族内因性子阴沉叛逆不受待见,去了人族领地,好几次被骗。
有一回行人以食物骗他,说是他母亲送的,实则在饭菜里放了骨刺。
“你们一族不是据称仙君神使,这点小伤对你来说应当算不了什么吧?”
人族良善。人族可恶。
世上再没有比人族更加卑劣的存在。
狸珠看的不由得抿唇,祝融之后便长了记性,没有再沾过荤腥。
“……你们先下去吧。”狸珠吩咐道。
他进了祝融的房间,祝融坐在窗户边,在他进来时正看着窗外,见他进来收回目光,打坐的姿势稍稍绷紧,泛红的眼珠在阴影里盯着他。
狸珠进了房间,他在祝融床边坐下,看向角落里的少年,对祝融道:“过两日,你要随我去一趟鬼界,向那位大人道歉。”
闻言祝融神情似在冷笑,转脸看向一边,两道疤痕在阴影中仿佛更加可怖。
“无论如何,不应当在人家的地盘拆人家的庙,”狸珠说,“我已与族人商议,以圣泉作为赔礼,此事不予追究。”
听着前半句的祝融毫无反应,如他所预料的一般,这些族亲才不会站在他这边,直到对方后面的话,他这才看过去,不由得阴惨惨地打量着。
这人莫非脑子有病。
如此轻易地便拿圣泉过去,如此便宜了那些邪祟。
无论如何,他不可能道歉。
狸珠几乎猜到了祝融在想什么,他已经命人去查过,错不在祝融,是鬼界魍魉引祝融上当,祝融对待栽赃与追究更是一字不吭,完全是破罐子破摔的态度。
“祝融,我知你不想道歉,”狸珠看向角落里的少年,视线随之侧过去,“分明是鬼界魍魉引你上当,你分明无错,为何你要道歉……你可是这般想法?”
狸珠缓缓道:“你知魍魉狡猾,为何还要落把柄在他们手中,如今他们得了理,这个亏便只能吃下。”
“若是你不想讲话,不必你亲自道歉,到时我陪你前去,只需要你露个脸……如何?”
狸珠用了十足的耐心,他自认已经给了祝融足够的台阶下,若是祝融再向他无理取闹……他眼珠子转过去,黑白分明的眼眸映着祝融的表情。
祝融并不回应,狸珠于是道:“并不着急,你再考虑考虑,我知你原本是个好孩子。”
他顶着温渠这张脸,温渠相貌生的极具欺骗性,唇角稍稍地扬起来,眸中似蕴含了一片春水,柔柔地散发着曳光。
“……”
祝融看着面前的伪善祭司,冷眼相待,面无表情地收回目光。
夜晚,祝融依旧待在自己的角落,知晓温渠会半夜进来,他便多了几分防备之心,没有睡太沉。
夜色薄凉,当对方的气息再次出现时,他悄悄地屏住了呼吸,手掌攥成拳头,打算等到对方靠近他,他便用掌刀把对方敲晕。
然而没等到他行动,因为修为压制,他直接便不能动了,只能任由对方把他抱起来。
前几日没有成功……今日打算再试试吗?
祝融气息阴沉,求生欲念令他心神涌动,青筋凸出来,拼命地想要挣脱修为压制,血管因为承受不住传来被撕裂的疼痛。
对方给他盖上了被子,被子并没有遮住脸,冰冷的指腹碰到他的脖颈。
那一刻,他几乎全身冰冷,脆弱的脖颈被掣肘住,令他忍不住咬紧牙根,危机感扑面而来。
是打算掐死他吗?
果然白日里所说不过是为了让他放松警惕,他如何配得上以圣泉交换……兴许是打算先把他折磨个半死再交给邪祟。
祝融全身绷紧,可他身上的压制令他动弹不得,他胸腔内憋着一团阴森暴戾之气,恨不能把面前的伪君子千刀万剐。
“是这里吗……你确定是这个位置?”柔善的声音传来。
“温渠大人,应当是这里没错,这里被骨刺卡着,他才没法说话。若是长时间不取出来,骨刺长在里面,到时可能会伴随龃龉之痛。”身旁的鸟面侍卫说。
可惜祝融耳边开始嗡嗡作响,他额头上冒出来一层冷汗,手掌紧紧地攥在一起,已经想好了若是他变成鬼要报复温渠。
他的脖颈随之被捏住……轻柔的力道。
这个伪君子。
卑劣的祭司。
痛意随之传来,喉咙里如同被针反复戳着,祝融发不出来声音,他疼得难以忍受,身体下意识地蜷缩在一起。
祝融咬紧了牙,在这时,他隐约又听到了温柔的安抚声,像是轻柔的琵琶音落在他耳边,对方手掌放在了他额头上。
“可能有点疼……忍一下便是。”
嗓间的血腥味上涌,如同被撕裂一般的疼,他阴戾的气息散发出来,如同受伤的兽类一般蜷缩起来,背后的翅膀甚至因为受不了疼展开,翅膀隐隐在发抖。
一道沾着血肉的骨刺被取出来,狸珠注意到小孩疼得翅膀都变出来了,眉眼紧紧地闭着,一副森然模样,不知道他还以为他要吃了他。
狸珠唇畔稍抿着,他伸手碰了碰祝融的翅膀,知道小孩说不定已经醒了,他温声安抚道:“祝融,你喉咙里的骨刺已经取出来了,过两日便能愈合,若是还不舒服,随时告诉我。”
冰凉的药膏涂上去,缓冲掉疼痛,狸珠取完骨刺便出去了,修为压制随之消失。
嗓间的疼痛依稀还在,祝融随之在黑暗里睁开眼,他展开的翅膀收不回去,不由得屈辱的双目通红,在黑暗环境里恶狠狠地盯着狸珠离开的方向。
对方会好心好意的为他取骨刺,他绝不相信,一定是有其他目的在他面前装模作样。
狡猾的祭司。
待他成年之后一定要亲手杀了对方。
翌日。
狸珠惯例让人送了饭菜,发现小孩醒来好好的,没有大吵大闹,只是依旧用恶狠狠的目光盯着他。
“今日要去一趟鬼界,你嗓子恢复的如何了……若是能开口讲话,今日先不必讲。”狸珠斟酌着说。
他担心祝融多说两句,说不定要在这幻境之中让金乌一族与鬼界反目成仇。
闻言祝融冰冷地盯着他,若是视线能杀人,祝融兴许已经将他生吞活剥。
狸珠又上下看了眼祝融穿的衣裳,破破烂烂,已经短了,不知道这是从哪里抢来的人族的衣服。
他冲鸟面侍卫低语,鸟面侍卫便送来了崭新的衣衫,不知这行为又哪里刺痛了少年敏感的自尊心。
他送的衣裳对方压根不领情,反而气息更阴沉,一路上未曾看他一眼。
前往鬼界需要过阴河,到了四方桥便是鬼界地段,此地有人守着,若是非鬼界众生,前来拜访鬼王需要一一核实。
青铜门上巨大的鬼目缓慢转动,一旁的小鬼在桥边三两叠在一起,围着他们绕来绕去,此地阴气森重,没有太阳,四处是一层雾蒙蒙的鬼气。
狸珠已经命人传了信,他亲自拜访,鬼目转动之后,便缓缓地朝两边打开。
“嘻嘻,金乌族的卑贱小鬼。”小鬼嬉笑开口,在祝融身边唱着童谣。
狸珠察觉到身边少年的气息阴森,一旦踏入四方桥,便是鬼界地段,不知多少双眼睛在盯着他们。
他在祝融要出手时按住了祝融的手腕,侧眼朝着一旁的小鬼看过去,他对小鬼道:“万物同源同生,他是我金乌子民,也有人族血脉,未曾做任何伤天害理之事,并非卑贱之徒。”
这便是温渠的信仰,他慈悲悯善,包容仁心,他眼里的卑贱并不以血脉定义,而是以善恶分别。
如此认真的解释,引得小鬼哈哈讥笑起来,狸珠并未在意,他又看了祝融一眼,对祝融道:“祝融,若是他人的三言两语便能引你动摇,这世上每人一句,你到时如何应对?”
祝融冷冷地收回目光,并未回应。
到达鬼都,半空之中盛开着绯红的落锦花,形成一片绯红的雾气,此地种了一片槐阴之林,常年不见天日,远处一道人影若隐若现。
白色的身影,如同一道随时会消失的白色枯骨,森然惨相,生在落锦花之间,绯红迷雾,曲径通暗,若隐迷离。
狸珠心里隐隐忌惮,他身后便是祝融,祝融盯着那道白影眉眼森然,一副蓄势待发之态,他手掌放在祝融脑袋上,让祝融回过神来。
“今日我前来……是代金乌一族前来道歉,祝融年少气盛,少不知事,无意拆毁殿下的庙宇……温渠携圣水前来,日后会为殿下重修阴窟。”
狸珠察觉到祝融横眉咬牙,对面的白衣鬼相似乎很沉得住气,他不由得无奈,按着祝融的脑袋强行让祝融低头。
“………你完了。”清脆的声音,祝融第一次开口讲话,咬牙切齿的三个字。
第五十九章
对方转过身时, 他察觉到似乎有一道视线落在他身上。
耳边似有音色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对方修为在他之上,传音仿佛遥不可及。
“有劳费心。”简短的四个字, 如此便是接受了他的道歉, 把圣泉收下去。
狸珠心里有一股难言的感觉浮上来, 道完歉他便要离开了,期间一直按着祝融的脑袋, 对白衣鬼相道,“如此, 温渠先行告退。”
离开那一片绯红迷雾,在绯红迷雾散时, 他们置身于热闹的鬼市, 身边的小孩一直冷着张脸,因为被迫道歉还在闹脾气。
索性没出什么意外, 狸珠看着祝融的神色,低头便能看到小孩头顶, 他没忍住伸手揉了一把。
这小子成天气息阴森沉冷,发丝却柔软并不扎手, 到底还是小孩。
狸珠看到鬼市有些商贩会拿凡间的东西来卖,他瞅见有卖糖葫芦的, 便停下来,用鬼界的冥币换了两串糖葫芦。
手掌下毛茸茸的头颅避开他,他把糖葫芦递过去,对祝融软声道:“是我不好, 不要再生气了, 请你吃糖葫芦如何。”
上回的糖葫芦被踩了个稀巴烂,谁不知鬼市里处处都是卖假货的, 这不过是掺了糖水的烂山楂。
面前的青年一身白衣,容貌清许,与此地闹市格格不入,对上那双眼,祝融冷眼收回视线,接过了糖葫芦。
虽说是糖葫芦,却是在他眼前买的。
原先准备再按照上回做的那般,当着温渠的面直接踩个稀巴烂。他们穿行在妖邪之中,周围都是路过的小鬼。
“嘻嘻,人族小鬼,今日可有带银子来?”身旁的妖邪化成一团黑雾朝着祝融创过来,这回不待祝融自己做戏,他手中的糖葫芦没能拿稳,直接便被妖邪撞倒,转瞬在人群之中便烂了。
祝融不由得气息阴森起来,拳头压着,一把抓住了半空之中的一团黑雾,作势要直接把妖邪掐死。
“祝融,不可——”狸珠见状,他连忙按住了祝融的手腕,见祝融眉眼赤红,这小子似乎学不会克制情绪,一点就炸。
“莫要与他们发生冲突。”狸珠在一旁说。
祝融随之看过去,发现此时街巷上安静下来,周围的妖邪鬼魅全部停下来,一双双眼睛在黑雾之中正盯着他们看。
若他动了手,说不定这些鬼魅会一起朝着他扑过来。
“糖葫芦我再给你买便是。”狸珠俯身,把踩碎的果子拾捡起来,颇有些可惜,此地鬼众肆意蛮横。
原本便打算丢掉的,看着面前的男子当真拾捡起来,祝融的气息更加的低沉,他松开了手,咬牙说了个“滚”字。
“气性如此大,”狸珠见状忍不住笑,“不必和他们一般见识。”
他们原路返回,祝融又是一字不吭,狸珠问道:“你嗓子可还有不舒服?”
祝融没有回答他,只是凭空扫了他一眼,随即背对着他,一对黑色的翅膀张开,挡住了脸,让他分毫看不到表情。
不知道到底是疼还是不疼了,狸珠已经看出来,这小子是个能忍的,他晚上再查探一番便是。
如此倔性子。
待回到了不夜之地,他们已经到了金乌族域,晚上的人族街巷十分热闹。狸珠遥遥地看一眼,街巷之间流行青石花底的岩岗,檐上的青灯垂落,轻轻的飘拂。
“祝融,今日凡世如此热闹,我们晚些再回去如何?”
眼见着少年转身便要走,狸珠立刻便把人按住了,他手掌放在祝融的肩膀上,手掌使了些力气,嘴上依旧柔言细语。
“祝融,劳烦你帮帮忙,同我一起在街巷之间逛逛,如何?”
凡间出游的大多是亲朋好友,有些则是相许之人,他们二人毫无干系,为何要做这些无聊的事。
祝融隐隐咬牙,他如此想着,对上慈善柔和的一张面容,这伪君子嘴上说的如此好听,却没有要放过他的意思,只会用修为压制他。
“滚开。”祝融再次开口。
狸珠仿若未闻,他重新为祝融买了糖葫芦,方才的被踩碎了,凡间到底和鬼界不同,糖葫芦上有一层晶亮的糖衣,看上去便鲜亮可口。
“祝融。”狸珠喊了身旁的少年,他趁着祝融扭头时便把糖葫芦塞进了祝融嘴巴里,祝融眉头皱的能夹死苍蝇,脸上的疤痕因为凶相绽开,三眼白随之翻上来。
“你尝一尝,若是喜欢,以后我日日给你买。”狸珠顺嘴便哄了一句。
祝融脸黑着把糖葫芦咽下去,嘴巴里都是糖衣的甜味儿,他呸了一口,把剩余没嚼的一半果子吐了出来。
可惜他吐时狸珠没看见,狸珠回头时还以为他吃完了,摸摸他脑袋夸他。
“如此厉害。”
祝融避开他的手掌,不让摸头。
狸珠状若无意地问,“祝融,你似乎很不喜欢我,我能不能问问为什么?”
一旁的少年未曾讲话,祝融默不作声,压根懒得搭理。莫名其妙地接近,他年少时过得更苦一些,为何当时没有过问他?
如何看都是心怀不轨。
狸珠想了想说,“先前我一心都在修炼上,未曾过问族中之事,你若是怨我我便认了,今后我会好好待你。”
“你莫要生我的气才是。”狸珠开口,他转身,曳曳的灯火随之流转,抛洒在他眉眼上,镀了一层熠熠生辉的光芒。
祝融脚步稍稍停顿,随之收回目光,气息依旧阴森冷漠。
狸珠自以为他的伪装无懈可击,见过年少命运悲惨的少年,被人哄骗诬陷,如此令温渠同情理所当然。
因为同情怜悯,所怀慈悲之心,所以会毫无顾忌地包容怜惜。
他伸手要触碰祝融,却被祝融嫌恶地一把推开,祝融绯色的眉眼扫过,似能看穿他,一把推开他。
“别碰我。”
狸珠稍稍地愣了一下,他随即收回手,唇角不由得抿起来,很快便收拾好了自己的情绪。
“今日是上元节,听闻你的生辰也在这几日,我们吃一碗长寿面便回去,如何?”狸珠看出来了,祝融一点也没有想要和他一处的兴致,他提议道。
祝融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对自己的生辰压根不在意,准确来说是并不在意他的好意。
街头之间便有一家面摊,是夫妻一起经营,丈夫在团面包云吞,妻子在内外招呼客人,顶上几扇柔软的烛灯开合,狸珠领了人过来。
祝融扭脸看向其他处,狸珠耐心地询问,“祝融,想吃云吞还是长寿面?”
“今日是生辰的话,似乎吃长寿面更合适。”狸珠自言自语道。
闻言祝融扫一眼对面的青年,视线凉嗖嗖的,分明已经做好了决定,为何还要问他。
“哎呀,原来是小伙子生辰啊,”老板娘闻言乐呵起来,“那还是选长寿面,我家的长寿面绵延不绝,保准吃了长命百岁福禄绵延。”
狸珠闻言不由得笑起来,眼中柔和了许多,“要两份长寿面便是,有劳了。”
没一会老板娘就把两碗长寿面呈上来,煮的温软可口的面条,葱花漂浮在鸡汤上,旁边还有一枚糖心蛋,青瓷的碗底托着到桌上。
晃荡出来一阵诱人的香气。
两人各自一碗,狸珠没有再讲话,他默默地吃着面,扫见对面的少年一筷子都没有动,他默默垂着眼睫。
“一会可要去看看你娘亲?”狸珠问道。
祝融这才有反应,冷冷地看他一眼,吐出两个薄凉的字,“不去。”
狸珠应一声,慢吞吞的对祝融说,“我未曾在面里下毒。”
祝融颇为不耐地挑起眉眼,张扬的眉眼里不言而喻,所以呢?
狸珠想起温渠的性子,他便什么都没有说,自己默不作声地把面吃完了,随即道:“我们回去吧。”
祝融一拳打在了棉花上,无论他怎么样对方都不会生气,不和他一般见识,他看着狸珠依旧和气的模样,眉眼蒙了一层阴翳。
回到了金乌圣地,狸珠这才开口,“我命人在偏殿为你置办了陈设,你暂且住在那里……待你有自保能力之后,到时再离开。”
“这期间我会教你认字修行。”
祝融直接“啪”地一声关上门,狸珠被挡在了门外,脑袋险些撞上门。
狸珠摸了摸自己的脑袋,不由得扶额,一扇之隔,少年心性,实在难猜。
偏殿之中,祝融进殿之后看了一眼陈设,与先前无而致,只不过多了一些书和笔墨纸砚,还有狸珠给他送来的几身衣服。
他亲娘都未曾对他这么好,这祭司到底打了什么样的主意,要以蜜糖陷阱引诱他。
思及此,祝融连床铺都没上,自己用两张板凳对到一起,靠着窗躺着便睡下了。
睡着时又睁开眼,嘴巴里似乎还有糖葫芦的甜味儿,比他吃过的任何餐食都要美味,怪不得毒药总是裹着糖衣。
连带着长寿面的清香似乎也一并沾染衣衫,人生中第一次生辰有长寿面,他一口都没吃。
夜半,祝融警戒的闭上眼,在他假意睡着之后,房里又多了一道人影。
喉咙处传来柔软的触感,指腹碰了碰,狸珠见状没有什么大碍,这小子的恢复能力不错,短短的时日伤口便长得差不多了。
“他白日里没有出声,我不知伤势到底如何。”狸珠同一旁的鸟面侍卫低语。
鸟面侍卫道:“大人若是不放心,再为他涂些药便是。”
祝融随即感到冰凉的药膏涂抹在他喉咙处,渗透皮肤落入喉间,温润的滋养着他的伤处。
他佯装睡着,手指紧攥着一旁的椅背。
若是这祭司再随意抱他,他便和对方一决死战。
“他似乎很喜欢睡椅子……依他的便是,明日可以把床撤了,多给他打两张椅子。”狸珠斟酌着开口。
祝融:“……”
第六十章
原本他并不识得金乌一族的字, 如今借温渠的身,一并拥有了通晓金乌族文字的能力。
白日里他将祝融传唤过来,教祝融念书识字, 祝融前两回还不愿过来, 后来发现他书架桌上族中典籍诸多, 便自发地过来了。
狸珠不知幻境之中与外面的时间流逝比例,一晃数月时间便过去了, 祝融待他依旧不冷不热。
不知这少年是天生的冷漠性子,还是他花的时间不够。
狸珠这么想着, 他抬眼看向对面的少年,祝融看典籍的时候倒是认真, 他天生模样有瑕, 却生了一副好音嗓,只是鲜少开口。
察觉到他的目光, 祝融在书案之中抬起头,三眼白随之挑起, 视线阴冷,平静地翻了他一眼。
如今不再恶狠狠地瞪着他了, 也算是一种进步。
狸珠稍稍叹口气,他揣着手, 问祝融道:“祝融啊,你学了这么久了,渴不渴,饿不饿?”
祝融冷漠地回了个“不”字。
狸珠看了眼桌上的典籍, 多亏了这在幻境之中, 他看了许多金乌一族相关的典籍,甚至九州之内的界域之事了解的更多。
他不似祝融这般坐的住, 这小孩耐心比他要好上许多,狸珠闲来无事,便打听起来,问的最多的便是那位白衣鬼相。
“归元,你上回去鬼界,调查的如何了?”狸珠撑着下巴同身边的鸟面侍卫说话。
鸟面侍卫闻言道:“那位行踪诡秘,鲜少出现,我在鬼界未曾打听到他的行踪。”
狸珠莫名有些失望,幻境之外对鬼相所知甚少,若是能在此地多寻些线索也好。
“可见过他平日里喜好和哪些鬼接触?可有什么喜好?”狸珠又问。
鸟面侍卫随之摇头。
对面的目光随之投过来,祝融眼皮翻起来刮了一道,视线凉嗖嗖的。
狸珠拍了下自己的脑袋,不知道自己如今又哪里惹得小阎王不高兴。
“啪嗒”一声,祝融起身去了书架,在那里翻了一本书册,另外有一本飞到狸珠桌上。
狸珠愣了一下,看祝融重新坐下来,他不由得多看两眼,再看书册,是金乌一族用来警戒族人的手册。上面写的故事,族中少年因为贪恋美色,被地下的艳鬼蛊惑,其后不得好死。
现在都学会嘲讽人了,狸珠看的不由得瞪过去,对面的少年仿若什么都没有发生,他“啪”一声,原本想发火,后来想着温渠的性子,生生的又忍了下去。
“这段时日你多去看看,阴窟盯紧一些,”狸珠又对鸟面侍卫道。
归元应下,随即退下,殿中只剩下他与祝融两人。
“祝融今日随我出去逛逛如何,”狸珠闲不住,他凑在祝融身边,脑袋凑过去,看着对方毛茸茸的脑袋便想伸手摸,被祝融侧头避开。
“你可是我们金乌一族未来的希望,说不定出门便能遇上契机呢?”狸珠说。
飞升需要契机,他们一脉里出了祝融,金乌已经百年未曾显象。
祝融换了个方向继续看书,狸珠扫一眼,这小子看的都是应对邪祟的书册。想来是个记仇的,上回在鬼界吃的亏,半分不愿意放下。
原以为小孩不会答应了,他要自己去,傍晚却见屋檐下立了一道身影。祝融的羽翼展在屋檐之下,一双绯色的双眼遥遥地看过来,虽阴森却又可爱。
狸珠便明白了意思,他不由得想笑,眨眨眼对祝融道:“祝融,你这是要和我一起出门的意思?”
祝融瞥他一眼,“碰巧顺路。”
用那张未长开的脸说出这么冷酷的话,狸珠不由得抿起嘴巴,他嗯了一声,又看身旁的人一眼。
“你莫要随意再去鬼界,想报仇来日也不迟,不着急着一时。”狸珠担心祝融又一个人跑过去。
祝融没有搭理他,他便没有当一回事,在街巷之间思绪飘忽地有点远。
在现实世界里,最后飞升的是温渠,如今幻境之中原先命定的飞升之人是祝融,这其中不知生出了什么差错。
“祝融,你可有什么心愿?”狸珠踩在青石巷上,他问道。
祝融翻了他一眼,脸上的疤痕侧过,他原本以为祝融不会回答,没想到祝融对他道,“报仇。”
“报仇?报何人的仇?”狸珠想了想地说,“按照你先前的记仇程度,仇人应当多的数不过来。”
他这般打趣人,引得祝融又阴森森地盯着他,唇畔盖住了紧咬的牙齿。
祝融冷笑一声,“待我出师,先斩祭司大人。”
如此威胁,狸珠不由得眨眨眼,“是吗,我便等着那一天。”
他又扫到了酒馆门口案板上卖糖葫芦的小贩,先前几次便发现了,祝融路过时眼角总会扫一眼,这小子嘴硬的要死。
“祝融,你方才叫我祭司大人,”狸珠从袖口里取出来了一部分碎银子,放到了祝融手里,“如此通晓尊卑礼仪,去帮祭司大人买两串糖葫芦可好,我们一人一串。”
狸珠笑意盈盈,他眼睁睁地看着祝融脸黑了,钱却已经到了祝融掌心里,祝融留了个背影,看样子像是要转身便走。
“不要耍花招,你去哪里我都能找到你。”狸珠这么喊了一句,他看到祝融走进人群之中,倏地,他眼角扫到了什么。
人群之中一道白影出现,白色虚无缥缈一般的兜帽袍,斗笠遮住面容,在擦身而过时似乎有视线投过来。
如枯骨修长的手指垂落,黑深艳沉的一双眼转瞬而逝,又形似人间一道微不足道的沙尘,很快便消失了。
狸珠几乎是下意识地便追了上去,他钻进了潮水一般的人群之中。
“殿下——”他穿过了熙熙攘攘的街道,四周却已经无了对方的人影。
狸珠在原地看了会,消失的仿佛是他的错觉,他不由得抿唇,转而想到祝融那边,在折返时发现酒馆门口已经围了许多人。
婴孩的啼哭声传来,女童抱着自己的母亲,母女衣着华贵,身旁的侍卫挡在了母女身前,女童一边抓着自己母亲的衣角一边瞅一眼祝融,脸都被吓白了。
祝融方拿了两串糖葫芦,面无表情,他十三四的年纪,还不足侍卫高,加之面容阴沉,看起来更是骇人。
“买完赶紧滚,你可知若是冲撞了州府夫人是何下场!这年头城中当真是什么人都让进了。”
人群在议论纷纷,妇人虽未言语,蹙眉之间却显现出几分厌恶之色。
周围多是看热闹之辈,低声议论,声音低而密,四下的打量着买糖葫芦容貌可怖的少年。
“原来是州府夫人!去去去,不卖你了,你这丑八怪,另外去买别处的。”商贩说着便要去夺祝融手中的糖葫芦。
祝融眼中压抑着一道阴影,戾气方散发出来,“啪嗒”一声,他的手腕被握住,面前多了一道人影。
狸珠在一旁听了一会,他挡在了祝融身前,看着对面的妇人侍卫与商贩,清澈的瞳仁浮出几分薄凉来。
“我素来不知这城中还有如此规矩,”狸珠看向侍卫道,“何时贵府要以容貌来定高低贵贱了……这州府之中有些人虽有皮囊,心肝却已经腐烂发臭。”
狸珠一番话说的侍卫面容羞恼,一旁的人群议论声也在此时彰显,朝侍卫投来异样的目光,指指点点。
“就是,方才我便说了……有这般的侍卫不难看得出州府品性。”
“贫民百姓何出仙人之姿,容貌又不能自行选择,如此恶毒之言。”
“难道容貌不堪便不应在城中生活吗?”
狸珠复又看向商贩,“城中有规定,若是不卖,你用先前十倍的银子赔付便是……我们上别家买。”
“你……你这……”商贩脸都跟着青了。
最后商贩赔他们十倍的银子结束,狸珠有些小心眼,他还的时候一不小心没拿稳,两串糖葫芦摔在地上,他口口声声地赔礼道歉,最后也没赔钱。
“他们怎会如此没眼光,这般的容貌放在千年之后,定然很多人喜欢。”狸珠在一旁碎碎念,发现祝融跟在他身后,他拍了拍小孩的肩膀,安慰道,“莫要把旁人的话放在心上,历史上许多朝代以疤痕为美呢……我前几日方看了话本,里面的男主人公便是天生战损,脸上有疤痕,据说是上天的赏赐。”
“作为了不起的人物,总是会坎坷一些。”狸珠说。
祝融冷不丁地避开他的触碰,刮了他一道,冷凝的目光方折转落在方才羞辱他的侍卫商贩身上。
前方的青年停下脚步,随之一沓银子映入眼帘,挡住了他的视线。
狸珠笑嘻嘻,“我们平白多得了五两银子,祝融,这些给你,你若是喜欢自己留着买欢喜之物便是。”
祝融注意力被吸引,没有伸手,绯红的眸子扫过去,“不必如此羞辱我。”
这人定是知晓他无人关心,更没有亲人给过他零碎银钱,借此机会趁虚而入。
“羞辱便羞辱了,哪有银子重要,”狸珠才不理解小孩的自尊心,在一旁小声道,“两者相较自然还是银子重要,被羞辱了难不成会少块肉不成。”
“自然,我与外人不同。”
“对了,我今日在街巷之间似乎见到了鬼相……”狸珠未曾听到身后的脚步声,他随之转头,发现少年停在原地。
祝融似是感到了不适,他碰上自己的额头,身体骤然失重,在他额头中央多了一道黑色的阴咒。
冷汗悉数之间冒出,祝融指尖颤抖,他额头中央灼烫一般的燃烧,在晕过去之前是面前人慌乱的表情。
额间显象……天命应承。
【南瓜文学】NANGUAWX.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