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君?君后?君后是什么?
众人震惊, 震惊君后这个称呼,更震惊的是陛下刚才说的话,陛下不配穿龙袍, 那谁配?
该不会是明颖郡主的父王吧?
而此时时延顾不得别的, 他快步走到玉州的面前, 把他散乱的衣裳拢好,遮住他身上的痕迹:“受伤了吗?”
玉州摇了摇头, 但眼睛有点红,他看向地上碎了一地的玉簪:“簪子坏了……”
虽然时延送了他很多, 但每一个他都很珍视,尤其是今天这个, 是为数不多的人参叶子, 时延说人参叶繁复,最灵巧的那位工匠近来回乡了, 只雕了这两支,可现在碎了。
时延摸了摸他的头发:“别担心, 宫里有巧匠,能修好。”
玉州又指了指衣裳, 上面织就得金线也开了:“衣服也坏了。”
“我让行中送了新的过来。”
玉州环住他的腰,他也不知道为什么, 他就是想跟时延亲近:“起床的时候你都不在。”
“是我的错,只是今日太忙,明日便好了,能陪你一整天, 你想去做什么?”
玉州摇头:“不知道, 但我今晚上还要报恩。”
时延呛了一下,又捏了捏他的后脖颈:“先去洗漱一下, 别误了时间。”
听见陛下这样的耐心又轻声细语地哄着,肃亲王妃才终于意识到这位公子到底在陛下心里是什么地位,前几日肃亲王回来唉声叹气,问他他又不说,可能就是因着陛下要颠覆老祖宗规矩这事儿了。
时延虽是皇帝,要改这样的条例,自然是要面对极大的阻碍,肃亲王作为一直站在皇帝这边的宗亲,自然是要跟他共进退的,可想而知,王爷近来定然也是压力极大。
她的目光落到了玉州的身上,一身红衣,脸蛋俏生生的,像是孩童一样干净纯粹,这会儿他看起来还是有些委屈,陛下还在耐心地哄。
她一向谨小慎微,三个女儿两个低嫁,小女儿她生出了一点别的想法,想着文相还未娶妻……
谁知一向好脾气的王爷把她骂了一顿,先不说那文相身子那么虚,就说他这文相的身份,天子近臣,那都不是平常人能肖想的。
看到今日陛下脱口而出的君后,她才总算是知道,王爷的难处,她不仅没为王爷分忧,还徒惹他烦心。
于是她抬起头:“陛下,君后再回宫梳洗已然是来不及,臣妾手下的婢女倒还不算蠢笨,就让君后在此处梳洗,免得误了吉时。”
时延思忖片刻,才把玉州带到肃亲王妃的面前:“这是皇婶,你先跟皇婶去收拾一下,簪子和吉服一会儿有人给你送来。”
玉州听话地点了点头,又跟肃亲王妃问了好,才一步三回头地跟着肃亲王妃走了。
留下一地的人,瑟瑟发抖。
“刚才是谁先动手的?”时延并不想听别人说话,小枣也没跟着玉州去,而是留在原地把刚才发生的事情如实禀告。
“奴才实在不知道郡主到底有什么权利能在后宫整顿宫规,还望陛下明示。”小枣在猎宫生活那么多年,回宫之后有嬷嬷教导,后来又在行中的身边,看着他的行事,自然也不再单纯,几乎是在明颖郡主上前的时候,他就猜到了她的想法。
也是因为这样,小枣才敢正面跟明颖郡主对上。
“素来听闻明颖郡主在景山府中的威名,连世子妃都要避你锋芒,朕没想到,景山府地界不够郡主教规矩的,还要插手宫中事务。”时延轻飘飘地说,“竟然不知郡主已然有了在宫中横行的权利,不如朕去问一问景王,朕有没有资格穿这一身龙袍?”
“臣女……臣女知错……”明颖把头埋在地上,她知道四周都是看她笑话的贵女,她的颜面如今全毁了。
“刚才对君后动了手的人,郡主知道该如何处理吗?”那些毕竟不是宫里的宫人,他也不愿意跟景王撕破脸。
明颖郡主声音都在颤抖:“自然是按照宮规,杖毙……”
时延的眉头皱了皱,他知道玉州心善,也知道他要积功德,自然不会想要伤人性命,若因他的缘故伤人性命,也不是他想见到的。
“郡主真是熟知宮规啊,但宮规从没有草菅人命一说。”
时延不欲再与她纠缠,直接离开了原地,也没叫一声平身。
夜幕渐渐降临,时延先去了长宁台,玉州留在碧秋阁里,小枣陪着他用餐,一是因为千秋宴的开场都是各种仪典,枯燥无味,玉州最是坐不住的性子,二是席间几乎都是冷餐,虽有华丽精致的外表,但并不是玉州喜欢的口味,所以时延让他吃饱了再过去。
等玉州吃完饭,到了长宁台的时候,长宁台里已经是歌舞升平,这会儿玉州能听见里面传来的歌声,咿咿呀呀的,他撇了撇嘴,对小枣说:“一点都不好听。”
小枣也笑:“你以前也喜欢听呢。”
玉州没有跟他解释自己先前听曲儿是因为在繁殖期的燥热时候,做什么都是一样的无趣:“上次跟时延出去的时候,听到过那个叫什么,琵琶曲,那个才好听呢。”
小枣点了点头:“今天有弹琵琶的伶人呢,我先前见过,你一会儿就可以听见了。”
玉州吃饱了饭,身上的疲惫和先前的不愉快都一扫而空:“那位皇婶人很好。”
小枣自然是不能去评判贵人的,他只是笑着:“行中公公刚刚来催了,咱们该进去了。”
玉州点头,今天是时延的生辰,他知道对于凡人来说,生辰是很重要的,他有些后悔今天跟别人闹起来了,也不知是不是会影响时延的心情。
他进席间的时候悄无声息,所有人似乎都沉浸在中心的歌舞里,玉州很自然地坐在了时延的身边。
这还是玉州第一次见到穿朝服的时延,以往时延上朝的时候他还睡着,时延换下朝服的时候他才醒过来。
五爪金龙栩栩如生,那一双眼睛透露着威严,十二旒遮住了他的半张脸,玉州只能看见他的唇,有些抿着,看不出喜怒,但玉州想的昨晚的时候,时延的唇还在他的身上流连呢。
玉州的耳朵红了红,悄悄伸出手,拉住时延的衣角,时延立刻回握住他的手,和他十指紧扣。
虽然玉州进来的动静很小,但还是有很多人注意到了,先前就有人看到了安在时延桌边的位置,京中早有传闻陛下身边有一个从雾鸣山带回来的少年,陛下很宠爱,却没想到竟然宠爱成了这个样子,座次竟然能跟陛下平行。
许多人有疑问,但碍于现在的场合,没人说出来,只是一旁礼部尚书眉头紧皱,想硬着头皮上奏,被身旁的夫人死死地拉住。
歌舞停下,下一个环节就是众人献寿礼的时候,这也是为什么时延让玉州这会儿过来,歌舞一向没什么新意,但寿礼,总是各方想尽方法弄来的新奇东西。
首先进献的是先皇的皇子,封地在桃城的睿王,睿王同时延交好,即使先前有夺位的心思,如今也没了什么想法,他送的是一块天然的碧玉,那玉被雕成了寿字,浑然天成,丝毫看不出匠气。
“恭祝陛下,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玉州百无聊赖地吃着桌上的零嘴,一边轻声跟时延说:“这话说得你像个老头。”
时延笑了笑:“这样的碧色……”
玉州自动帮他补上了下一句:“很适合用来雕叶子。”
时延伸手揉了揉玉州的头。
接下来的礼物千奇百怪,有武将送的弓箭,长刀,佩剑,有文臣送的笔墨纸砚,珍稀墨宝等等。
但有一样礼,玉州不喜欢,是一个大臣送来的,据说是千年的山参,他看着那干巴巴的人参,嗤笑一声,还说什么千年的山参,千年的山参都修不出人形,还算什么好参?
他看向时延,时延都有他这个参了,还能要别的人参吗?那当然是不能了!
景王献礼的时候,整个人都有些局促,想来是刚才发生在碧秋阁的事情他已经知道了,本以为这次来能让景王府更上一层楼,谁知却是差点让他们灭了满门。
不过时延像是没发生这事似的,谢过了景王的礼,又低下头跟玉州说着什么,丝毫不在意。
但景王还是很忐忑,在席间就派了心腹去处理那些胆大包天的仆妇,没敢真的杀了,只是捆起来,待今日之事过了再做决断。
明颖也被他带人送回驿馆,没有他的命令,不能随意出来。
景王无心看歌舞,对别人的赠礼也没有什么兴趣,但玉州就看得津津有味,每个人说得吉祥话都是差不多,一句生辰愉快能像花儿一样翻来覆去说出十八种样式来,果然还得是文臣。
文相因为身体抱恙,并没有来宴会上,他跟时延不讲虚礼,今日送来的礼物也很平常,但时延知道,文川早已经送过他最珍贵的礼了。
今日收的礼,要么劳民伤财,要么没什么新意,只户部尚书的礼送到了他的心坎上,是麦穗,玉米,甘薯,土豆装成的篮子。
户部关系整个国际的民生,户部尚书更不是那种高坐庙堂不干实事的朝廷命官,他自微末出生,一路科考皆是名列前茅,若不是出了个文相,户部尚书沈清的名字也是被万千学子推崇的。
他一直干的是实事,即使在夺嫡厉害的那几年,他也依旧干的是自己的事情,而他每年献的寿礼,都是民间的收成:“陛下休养生息,百姓感念陛下恩德,愿陛下千秋。”
时延在登记之初,其实并不太自信,但在文相的教导之下,又因为在边塞跟将士们同吃同住,因而更能体谅百姓疾苦,因此时延登基之后,削减赋税,将士的待遇,这几年过去,时延在百姓当中的声望就更高了一些。
因此户部尚书这份礼,才最和他的心意。
直到压轴的禹王,出现在宴会厅的当中。他坐在轮椅上,跟时延有两分像,但眼神阴恻恻的,嘴边挂着漫不经心的笑,让人看了很不舒服。
“听闻陛下身侧有美作陪……”禹王是先皇的嫡次子,却因为在夺嫡之时被奸人所害,双腿废了,再也站不起来,也绝无登基的可能了。
禹王的目光落在高位处的时延身上,上不得台面的东西,即使身处高位,也依然上不得台面,若是那些拥护时延登基的老东西,知道他好男风,知道他敢颠覆老祖宗的规矩之后,不知道会不会后悔。
从前他们也玩小倌儿,私下里也会交换着玩,但从来不会摆在明面上,而如今时延,竟然公然在所有人的面前,让一个小倌儿坐在万人之上的位子上。
他又看了一眼玉州,生得一副好容颜,到也能算得上倾国倾城,但那又怎么样,还不是个任人玩的玩意儿。
“不知道陛下身边的那位,是什么身份?因何能坐在万人之上的位置上?”
玉州抬起头,他能感觉到这个人对他,对自己都有着极大的恶意,他看向时延,时延只是捏了捏他的手指以示安抚。
时延的声音很凉:“朕如何行事,需要向皇兄报备吗?若皇兄无事,便退下吧。”
禹王笑了笑,那笑意看着渗人:“是,陛下恕罪,是微臣僭越了。今日也有生辰礼要献给陛下。”他拍了拍手,几个抱着琵琶,连身形都相似的少年立在大殿中央。
“听闻陛下曾对琵琶曲赞不绝口,臣这里有几个专攻琵琶的伶人,不如就让他们,为陛下献上一曲。”
虽然有喜欢听的琵琶曲,但这个人说话他真的很不喜欢,玉州撇了撇嘴,时延却笑了笑:“你上次不是说喜欢听,让他们弹给你听。”
玉州想摇头,时延已经出声:“那就开始吧。”
禹王没想到时延真这么不知死活,竟然真的敢让他们表演,那也就怪不得他了。
“要听琵琶曲,自然是要配好酒。”禹王拍了拍手,底下的人执着酒壶,“这是禹城的特产,断情,配着这酒,琵琶曲才更好听。”
禹王也不等时延发话,直接把宴席上的酒都换成了断情酒,给时延桌上的酒壶比旁人精致一下,玉州盯着上面的宝石看了好一会儿。
这点面子,时延也不会不给他,试菜的太监先试过,布菜的太监才给时延斟酒,时延抬起酒杯,众人同饮,杯中一空。
殿里铮铮的琵琶声响起,玉州转过头,今天听的琵琶曲不好听,上次的婉转清透,这次的曲子带着浓重的杀意,像是四周都是危险,没有一处安宁的地方,他往时延的边上凑了凑。
时延只是安抚地拍了拍他的背:“别怕。”
玉州并没有被他安抚道,他作为山中精怪,最能感知的就是人与人之间无形的气场,那几个弹琵琶的人真的很危险,他有心提醒时延,但时延只是捏着他的手以示安抚。
玉州撇嘴,但注意力完全集中在了那几个弹琵琶的人身上,时延毕竟是个凡人,虽然喝了他的心头血,但也终究只是肉体凡胎,自己还是应该多照应他。
变故突生,那几个弹琵琶的伶人,本就没有安静地坐在一处弹,而是不停地变幻着每个人的站位,像是在伴随着琵琶声而舞,即使有动作,琵琶音也没有丝毫出错。
几个少年的身形不像舞姬一样纤细,带着少年的韧劲,琵琶音杀伐果决,倒也算得上是个新奇的表演。
但玉州完全没有心情看,他只注意着这几个人的动作。
变故就在瞬间出现。
几个人的位置已经从大殿的边缘无限逼近了时延的位置,而为首的那人,竟然直接从身上抽出了一柄软剑,先前缠绕在他的腰间,此时抽出,让所有人都没预料到。
玉州的眼睛都已经瞪圆了,他忘记了自己近来在修炼,是可以用灵力挡住那柄剑;忘记了时延的身边有很厉害的人能护住他;也忘记了自己刚刚取完心头血,正是最虚弱的时候,做出选择只需要一刹那,他就已经挡在了时延的身前。
时延没有料到玉州会挡在他的前面,他所有的成竹在胸这会儿都烟消云散,因为他看见了那把剑已经没入了玉州的小腹,玉州的血随着被抽出的软剑飞溅出来,落在时延明黄的龙袍上,红得刺眼。
玉州在一击之后,把时延往后面推,推到禁卫军的保护范围内,时延在那一瞬间,脑子已经空白一片。
玉州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下意识地就要挡在时延的身前,那一瞬间他什么都没想过,无关报恩,无关任何事,他就是不想时延出任何问题。
“玉州!!”
禁卫军很快反应过来了,动手的伶人已经被就地斩杀,血溅到了一边的琵琶上。
玉州皱着眉头,真的好疼,感觉比取心头血的时候还要疼。
他抓着时延的袖子,面色煞白,额头上汗涔涔的,他听见了行中在传太医,他立刻靠近时延的耳边:“时延,不要叫太医,带我回去,我要变回原型了。”
第24章
时延吩咐了一句把人拿下之后就再顾不得别的, 把玉州打横抱起,留下满殿的人不知道所措。
漆麟将军满脸肃杀,一柄刀架在禹王的脖子上, 禹王却大笑起来:“时延还有心思为一个玩意儿着急上火, 他自己都自身难保了。”
这时一边的行中刚刚把席间的菜试完毒, 试过刚刚的断情酒的时候,银针发黑。
太医上来查验, 是剧毒□□,行中记得, 刚才陛下是直接喝了下去的:“快,传太医, 给陛下把脉!”
另一边, 时延抱着玉州拐进了最近的淑宁宫,宫中只有寥寥几个值守的宫人, 看到陛下进来的时候还有些恍惚。
时延的声音发着颤:“掌灯。”
好在这些宫人都训练有素,很快就将床榻整理了出来, 随后时延叫人下去,他们也不敢离去, 垂手立在寝殿外,等着时延的差遣。
玉州的汗一直滴, 他一直在忍耐,见四周没有旁人之后,才闷哼出声:“时延,我要变回去了……”
时延从来没有过这么无措的时候:“我该怎么做?”
玉州连摇头的弧度都很小:“我, 我不知道, 也许,你找块地, 把我埋起来……”
玉州话音落下,随后床上就只剩了一件正红色的朝服,在朝服的正中间,有一棵人参。
跟他今日收到的生辰礼的人参不一样,玉州这棵人参十分饱满,呈人字形,顶上还带着绿叶,只是那些叶子,现在都已经发蔫了,不知道是不是随着玉州的生命力的流逝,碧绿的叶片在逐渐泛黄。
他的本体身上,有两道很长的伤痕,一道应该是刚刚被刺的,另一道应该是他心口上的。
时延有些手足无措,任他经过千般风浪,也对现在的情形束手无策,他甚至不敢去碰一碰玉州的本体,深怕因为自己的不小心,碰掉了玉州的叶子,他明明那么喜欢。
那是时延生命中最无助的一刻钟,最后还是行中焦急地跑过来:“陛下,禹王说,酒里有□□,奴才带了院首过来,也给公子看看吧……”
听到行中的声音,时延才找回了一丝理智:“行中,立刻快马加鞭派人去相府,请相府中的符心公子进宫,要快。”
“可是陛下……”
行中还想说什么,时延打断他:“立刻去办,再叫小枣,把寝殿里公子的那盆草抱过来。”
行中叹了口气,立刻去传旨,太医院院首也急得团团转,但没有时延的旨意,谁也不敢打开寝殿的大门。
行中怕自己的徒弟传旨速度慢,只能让禁军侍卫骑着马带着他,一刻也都不敢停地快马加鞭地去了相府,文府的管家吓了一跳,赶紧派人通传文相。
文相在小憩,符心在他的身边给他念书。
行中进来的时候文相愣了愣:“行中?”
“参见文相,事发突然,禹王行刺,小公子受伤,陛下想请符心公子进宫。”
符心手里的书掉在地上:“玉州受伤了?”
行中点头:“还请公子快些……”
文相也站起来,叫来一边的婢女:“给我更衣。”他又看向符心,“你赶紧和行中公公进宫,此时想必宫中正乱,我进宫一趟。”
符心想不让他那么操劳,但也知道现在不是时候:“你要注意身体。”
文相点头:“快去吧,不要误了时间。”
符心跟行中一起出了相府,他看向行中:“公公把进宫的信物给我吧,我的速度会比你们更快些。”
行中赶紧把玉佩递给他:“那就麻烦公子了。”
符心点了点头,扬鞭之后拉开了跟行中的距离,在行中他们看不见的时候,变回了原型,一溜烟地溜进了皇宫,他循着玉州的气味,很快就来到了淑宁宫外。
淑宁宫灯火通明,符心直接蹿进了寝殿,顾不得许多,在时延的面前从狐狸化成人身。
他没有给时延行礼,只是越过时延去看被裹在宽大朝服里的玉州,身上有深深的两道疤,他尝试给玉州输送灵力,但是一点作用也不起。
时延凑上来,他此时已经没有一点帝王的威仪,甚至有些忐忑,在符心的面前不知所措:“他……他怎么样?”
符心摇了摇头:“我是动物,他是植物,我们灵力不同源,我帮不了他。”
“那我应该怎么办?”时延甚至连朕都没说,“要怎么才能救他?”
符心想了想:“你先把他种进土里吧,他需要土壤的养分,来进行自愈,但是到底能不能好,我也不知道。”
符心的话刚说完,寝殿外就响起另一道焦急的声音:“陛下,奴才把东西取来了。”
是小枣。
行中出宫前,小枣正进了淑宁宫,时延吩咐小枣把玉州之前从猎宫里带回来的那盆草抱了过来。
回宫之后,时延给那盆草换了个大盆,里面填了更多的土,这会儿让小枣抱过来,但时延依旧没让小枣进店,玉州的秘密,他要为他保守下去。
小枣早就知道了长宁台的刺杀了,也听说了玉州帮陛下挡了剑,而到此时他都还没见到玉州,心里很慌,他不知道陛下要这盆草有什么用,但他怕那是玉州要的,所以立刻去取了回来。
时延毫不犹豫地把那根杂草拔了出来,随后双手颤抖地捧着玉州的本体,他已经注意到玉州头顶的绿叶已经开始泛黄了。
他扒开土,把玉州的身子埋进了土里,耷拉着的叶片留在土上,符心也看着,叶子没有再变黄,但也没有变绿,只是不再恶化而已。
时延盯着花盆不敢挪开眼睛,生怕在他没注意到的下一瞬间玉州就枯萎了,他所有的希望都放在了符心的身上。
符心只是摇头:“我跟他不同源,我没有办法救他,如果是那两位,说不定还能有机会。”
“那两位?”时延立刻抓住了符心的重点,“你是说榕树和石头吗?”
符心点头:“榕树和石头是雾鸣山最博学的,我们没化形的时候都喜欢守着他们,听他们说天下事,要是想知道怎么救他,我回一趟雾鸣山吧。”
符心立刻恢复成原型,在跳上窗台的时候,口吐人言:“你暂时就把它当普通的人参养着,叶子没有再变黄就是还不会恶化,我会尽早回来。烦请再跟寄青说一声,我有急事,免得他担心。”
寄青,是文相的字。
符心一阵风一样地来,又一阵风一样地走了,只留下时延一个人怔愣在原地,根本没反应过来符心说的后面的那句话,他整个人都被一种强烈的不安笼罩着,他不知道要是他养不好这株人参,等不到符心回来的话,他会怎么样。
但他现在必须冷静下来,还有很多事情在等着他处理,他不能这样颓丧下去,玉州的伤不能白受,始作俑者一定要受到惩罚。
漆麟命令禁军镇守在长宁台内,所有人不得离去,几个琵琶伶人被就地斩杀,禹王也被圈禁起来,只能等时延发落。
时延整理了一下自己的仪容,他金色的龙袍上沾着鲜红的血,是玉州的,他在走出淑宁宫大门的时候,伸手捂住了自己的眼睛。
他早已经知道禹王会在他的寿宴上做出刺杀的事情,当时他带着玉州去画舫游湖的时候,旁边的画舫就是禹王的,玉州对琵琶感兴趣的事情禹王自然也是知道的。
禹王所有的举动都在他的监视之下,从前没有要禹王的命,到底也是因为他的所有小动作都没被抓到把柄,干脆这次就将计就计,刺杀他早有预料,他也有足够的时间来反应,却没有想到玉州会就那样挡在自己的身前。
时延的手还是在颤抖,他本来运筹帷幄,却只落得玉州一人受伤的局面,他前些日子本就虚弱,昨夜又那样,他们还没好好说说话,就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人总要为自己的一些高傲付出代价,但这代价,他根本就不能承受。
长宁台里安静得针落可闻,血腥气已经掩盖住了宴席中的餐食和脂粉的香气,一些胆小的女眷已经吓出了眼泪,瑟缩着不敢有任何动作。
而禹王,他已经从轮椅上被踢到了地上,在看到安然无恙的时延的时候目眦欲裂:“你!你怎么可能没事!”
那是最毒的□□,纯粹得只要沾一点就能暴毙,药不是在酒里,而是在试菜太监的身上,那是禹王的最后一条暗线,刺杀只是小儿科,下毒才是他真正的杀招。
他亲眼看着时延喝了下去毒酒,怎么可能会一点事都没有?
时延面无表情,在漆麟的帮助下,彻查了今夜来赴宴的所有的官员,又控制了今日来这边伺候的宫人,最后找到了禹王埋下的所有的眼线,在私下跟禹王有往来的官员就地革职。
这一夜本应是歌舞升平的一夜,但长宁台外,血流成河。
时延不再想顾着什么玉州要注意不要杀生的嘱咐,他连玉州都要失去了,还要顾这些人的命吗?
文相风尘仆仆地进宫,长宁台的事情已经快要了结,他在路上已经听到了宫中的消息,此时的时延已经是强撑着在处理这些事情。
他走到时延的身旁:“陛下,剩下的事情有微臣和漆将军,您就先回宫歇息吧。”
玉州的情况他们所有人都不知道,若是真的伤得太重,那他想玉州此时肯定是希望陛下陪在他身边的。
等到该杀的杀尽了,该下狱也都下狱了,长宁台的人才散尽,酷热许久的京城下起了瓢泼大雨,冲刷干净了长宁台的血迹,已经回宫的行中艰难地给时延打着伞,在雨幕之中,两人的衣衫都全湿了。
“陛下……太医已经等着了,您还是需要把把脉。”风雨声太大,仿佛吞噬了行中的声音。
“朕没什么事。”
行中一噎:“可是公子,公子要是知道,他也不希望您这样。”
行中不知道玉州现在是什么情况,时延不允许任何人接近淑宁宫寝殿,他也没见到相府的那位符公子,看陛下刚才的样子,玉州公子很可能已经,已经没了。
行中在撑伞之余,揉了揉自己的眼睛,那么鲜活的玉州公子,那么干净纯粹的人,就这么没了。
他没有办法,只能搬出玉州的名字,才能让陛下稍微低冷静一下。
时延这才停下脚步:“叫太医去淑宁宫。”
寝殿的大门还是紧闭,太医院院守搭上了时延的脉搏,浑厚有力,十分康健,院守这才松了口气:“陛下身子无恙。”
行中念了一声菩萨保佑,却又觉得太过玄幻,陛下喝过的那杯酒,太医查验过,里面的确有着剧毒,但陛下,却安然无恙。
一定是公子在天有灵,保佑着陛下。
时延挥退众人,独自进了淑宁宫寝殿,寝殿里没人来过,玉州身上的吉服还散落在床上,他把种着玉州的花盆抱在怀里,又些不太敢去触碰玉州的叶子,生怕碰掉一片。
他的叶子还是蔫哒哒的,没有一点生气。
时延对着他说:“你疼吗?”
他抱着一点点的希望,希望玉州能够回答他,但很遗憾,整个寝殿里,只有风雨声。
玉州的确不能回答他,玉州现在连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谁。他生活在黑漆漆的土壤里,只靠根须汲取水分。
覆盖在身上的土让他觉得熟悉和放松,他生活在最喜欢的环境里。
只是他现在要很努力地才能汲取到水分,看来只能等着下雨了。
京城昨夜十分热闹,往常有宵禁的京城今夜喧闹至天明,只是昨夜还晴朗的天气,到天明之时倒是下起了瓢泼大雨。
一老一中年两个人站在客栈的窗边,看到如注的雨滴落在青石板上,又汇聚到低洼里。
“天有异象。”老榕树,化名叫容叔,对着一边方脸的中年人说。
方脸的中年就是大石头的化形,他化名石磊:“京城有人皇之气镇住,不应该出现这样的异象。”
两人对视一眼,想必是人皇那里,出了问题。
他们化形之后,挖出了玉州埋在土里的银两,两人的功法要比玉州这个半吊子强多了,他们用法术来到城镇里,最后选择了一路游历修炼,往京城而来,小狐狸和小人参都在京城里。
他们是六月二十二到的京城,才知道六月二十三是皇上千秋,他们自然也要凑一凑热闹。
容叔说:“我有些不详的预感。”
“小人参出事了。”石磊相信自己的直觉,“我感受不到他的灵气了。”
他们的修为比那两个小的都要高,能感知到周围雾鸣山的灵气,一道微弱,一道远离。
“小人参什么都不懂,咱们得去帮帮忙。”容叔一向是操心的性子,他立刻找小二要了两把雨伞,冒着大雨,往皇宫行去。
他们两人的本体不像符心是动物,不能像符心一样化成原型进去,所以也只能站在宫门口,不厌其烦地跟侍卫讲着:“我们真是玉州的亲人,你就放我们进去吧。”
守卫铁面无私,若是谁都说是公子的亲人,那他们岂不是每天都要放人进去?
容叔的嘴皮子都快磨破了,两人无奈,只能离开了宫门,石磊叹气:“我刚才神识进去转了一圈,没发现玉州。”
容叔:!!!
容叔大惊:“难道真的被吃了?”
“还是得想办法进去一趟探探虚实才行。”石磊站起身来,“要不强闯进去吧,都是凡人,咱们也不是打不过。”
“就是怕给玉州带来什么麻烦。”
两人做好决定,闷头就往宫门口走,只是还没来得及动手,就有一辆马车从宫里驶出,守门的侍卫对着马车很是恭敬,容叔跟石磊两人恰好背路过的行中看到。
“那是什么人?”行中随口问了一句,他是要出宫一趟,千秋宴的事情还没完全了结,他还要赶着去传旨。
侍卫便答:“不知道是从哪里来的疯子,说是玉州公子的亲人,叫什么容叔和石磊,我们马上就把人赶走。”
行中心里一惊:“什么?容叔石头?”
行中也是跟玉州长期地相处过的,自然也是知道玉州先前经常挂在口中的榕树和石头的。
他看向那一个老者和方脸男人,连传旨也顾不上了,他赶紧对侍卫说:“立刻带他们进宫,把人带去陛下面前!”
容叔刚想要动手,就听见那侍卫说:“二位请随卑职进宫。”
搞得容叔实在有些尴尬,在宫中比划了一下,随后便随着人进了宫。
宫门口到淑宁宫还有一段距离,行中看着坐在马车上的两个人,有种说不出的违和感,但想起玉州的跳脱性子,又觉得好像没什么大不了的。
到了淑宁宫,陛下正守着玉州的那盆花,眼神有些空洞。
行中立刻高声道:“陛下,这两位说是公子的家人,叫容叔和石磊。”
时延猛地抬起头,眼底顿时迸发出希望。
第25章
时延看着两人, 已经丝毫没有帝王威仪,而容叔跟石磊也并没有像寻常人一样,看见时延纪要屈膝行礼。
“二位请随我来。”时延朝两人伸手, 玉州最重要, 寒暄不必急在一时。
容叔转身跨进了寝殿里, 石磊跟在后面,关住了寝殿的门, 还设了一道禁制,无人能窥探其中。
“小人参把什么都告诉你了?”容叔绕着寝殿绕了一圈, 看到了放在窗边的花盆,花盆里的人参蔫哒哒, 流失了大半的生命力。
容叔顾不得别的, 既然小人参坦白了,那他做事也不用藏着掖着。
他输出一道灵力, 源源不断地涌进玉州的身上,原本还泛黄的叶子焕发了生机, 变得碧绿,怪不得玉州常说自己最喜欢人参叶子, 现在时延也觉得人参叶子确实是世界上最好看的。
容叔收回灵力,叹了口气, 带着些娘家人的质问语气:“怎么回事?小人参怎么伤得这么重?”
时延只是一瞬都移不开眼睛地盯着玉州,听见容叔说话才想着要回答,他把发生的一切告知容叔,容叔却摇头:“寻常的那样的伤, 不至于会让他变回原型。”
说着他就把人参玉州从土里提溜了出来, 仔细看了一眼他身上两道痕迹,一深一浅, 深的那道直逼他最要害的地方,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随后又把玉州埋回去,动作十分粗鲁。
时延的心都提到嗓子眼上了,他生怕容叔的动作会折了玉州的根须,又怕他的动作会把他的叶子弄掉,但对方又是玉州的朋友,只好在容叔把他埋回去之后,细心地整理他周围的土。
令他没想到的是,玉州的叶子,缠上了他的指尖,轻轻动了动,他惊疑地抬头,随后又对着玉州说:“你现在能感觉到我吗?”
玉州用叶子把他缠紧了一些,容叔这才说:“他差点修为散尽,好在你及时把他种回土里,又很巧合那土是来自雾鸣山的土,因此护住了他最后一点修为。先前他没反应,是他自己也没有意识。”
石磊也凑过来,他这个人长得方方正正,一张脸平平无奇,但那声音就如翠玉相碰一样清脆,看着玉州精神起来的样子才说:“玉州跟榕树都是植物,玉州从前是依附在榕树身边长大的,因此只有榕树的灵力对他有效果。”
“那我接下来应该怎么办?”时延任玉州缠着他的手指,又小心翼翼地去捏了一下他的叶片。
容叔挠了挠头:“我们能做的也就这些了,剩下的就是让他以人参的形态好好养着吧,他亏损地太大了。”
时延此时才终于恢复了一个帝王的威仪,即使他现在有些衣衫不整,但已经冷静了下来:“您刚才说,他受的伤,不会让他变回原型,那现在这样是为什么?”
时延的话音刚落,玉州缠在他指尖的叶子就松开了,那叶片还往下耷拉了一点,如果容叔看到了,就知道他那是在心虚。
容叔不知道玉州的小动作,于是有些恨恨地说:“他内里亏空得太厉害了,救人也不是这么个救法,我遇到那狐狸,定要拔了他的毛!”
时延听清了其中的关窍,是因为之前玉州帮忙给文相治伤带来的亏空吗?但也就那一次,后来玉州说文相不太需要他的血了,去文相家中回来玉州也是活蹦乱跳的。
时延的脑子在这一刻无比清醒,玉州是在六月二十的时候突然开始虚弱的,他问容叔:“他在六月二十那天突然变得虚弱,我问他他只是说自己练的心法出了点问题……”
“心法?他能有什么心法,那就是了,定是在六月二十那天,他自己取了心头血,所以才会扛不住这点小伤。”容叔瞪了玉州一眼,玉州叶片朝下,不敢正视他。
时延:“心头血?”
容叔啊了一声:“他的心头血,是世间珍宝,能治百病,解百毒,活死人,肉白骨,延年益寿,一个人参精,一生也就能取两滴。”
时延捂着自己的心口,他想起禹王信誓旦旦地说酒里下了砒霜,他也确确实实地喝下了那杯酒,本以为是其中出现了偏差,但现在看来,所有的事情都有了解释。
玉州的心头血给了他,救他的命不止一次,是他自傲,认为自己成竹在胸,所有事情都在他的掌控之下。却没想到,自己什么都没做好,拉着玉州给他搭上了半条命。
看着时延的表情,容叔就知道事情的来龙去脉了,他啧了一声,没想到小人参这么傻,报个恩差点把自己的小命报掉了半条。
“不过,他要以人参的形态修养,最好还是回雾鸣山,山里的灵气充裕,土质也好。”容叔环顾了一下四周,灵气稀薄,于是端起玉州,叫上石磊就想走,但玉州的叶子已经缠上了时延的手指,意思就是不想走。
容叔有些恨铁不成钢地伸手拍了拍他的叶子:“京城鱼龙混杂,气息不纯,哪里比得上咱们山里灵气纯粹。”说完了又看向时延,“他又不像你会长脚跑掉,等你养好了再回来。”
玉州还是缠着时延的手指不松,石磊便说:“他不想走的话,我就回雾鸣山给他装些土回来,也是一样的。”
“需要雾鸣山的土吗?”时延就立刻想派人去雾鸣山,给玉州带回来足够的土,却被石磊制止了。
“凡人的脚程哪有我们快,他的情况虽然暂时稳住了,但还是需要尽快恢复灵气。”石磊说,“我去,大概也就是两三日就回来了。”
容叔只好做罢:“那咱一起回去吧,两个人能弄回的肯定多些。”
听见他们不打算带自己走之后,玉州松开了缠着时延手指的叶子,他努力地晃动自己的叶子,吸引容叔和石磊的注意。
两人也走到了他的面前,玉州有好多话想说,但他变回了原型,只能听他们说话,自己不能开口,像从前在雾鸣山的时候一样。
他有好多想问的,想问他们什么时候化形的,想问他们什么时候来的京城,想问他们怎么知道自己出事的。
看他那急吼吼的样子,石磊忙说:“我们前不久化形的,靠着你留的银两从山里来到京城,今夜天象有异,我没感受到你的灵气,便来了这里。”
玉州恍然大悟,这会儿也不着急了,他扭了两下身子,石头便笑:“我心中想的自己化形之后的样子,就变成了这样。”
容叔又戳了戳他的叶子:“怎么不夸我。”
玉州用叶子遮了遮自己的躯干,随后抖了两下,气得容叔吹胡子:“你知道什么,这叫仙风道骨。”
玉州又晃叶子,很是高兴,要是他现在是人形,他一定要带着他们吃很多好吃的,可惜他现在是人参,跟他们的交流只能靠叶子。
时延看着他们熟稔的样子,他根本不清楚玉州的那些动作都是什么意思,也不知道他们怎么就说起话来了,他不想打扰他们寒暄,但又不想被忽视得彻底,只好用尾指隐秘地戳戳玉州的叶子,玉州回过神,叶片在他指尖蹭了蹭。
寒暄一通之后,石磊还是担心玉州的情况,还是需要加紧给玉州运回雾鸣山的土来,所以在天色大亮的时候,他们就已经出了宫。
他们来得快走得也快,行中备好了饭两人也没吃,于是行中都给他们打包了,念着是玉州的亲人,想必很多习惯都是一样吧。
此时,紧闭的淑宁宫的寝殿大门终于打开,小枣第一时间跑了上去,却没有看到玉州的影子。
“陛下,公子呢?”小枣努力地往时延的身后看,却什么也没看到。
时延的手中抱着玉州,看着他:“昨夜他的亲人来了,把他接回家修养去了,过一段时间就会回来的。”
小枣的手垂了下来,他不明白为什么,为什么陛下不让太医给玉州看诊,为什么陛下不让他们看一眼玉州公子,现在说的玉州被家人接走了,但,玉州哪里还有家人?
也许他的玉州公子,是真的不在了,可怎么,连个告别的机会都不给他们呢?
时延本不欲与他多言,但看到自己怀里抱着的花盆里的玉州不停地摇晃叶子,他才说:“你回自己家中住一段时间吧,等他回来,你再回来。”
小枣有些愕然地抬头,似乎是不可置信,玉州可能在再也回不来了,自己就能永远出宫了吗?
时延便说:“玉州临走前,说让你别担心。”
小枣似信非信,但最终还是被行中送出了宫,出宫的时候,行中给了他一个包袱,里面是好几张大额的银票和一些碎银和铜板,那是他这么些年也没赚到的。
玉州临走前,还这么记挂自己吗?可他也没为玉州做过什么,哪里就值得他这么念着。
小枣抱着包袱,在雨后的艳阳中哭得声嘶力竭,行中叹了口气,心里也不好受。
现在宫里宫外都人心惶惶,他没时间再有多余的情绪。
第26章
离千秋宴已经过去了三天, 这三天里整个京城几乎所有人都战战兢兢,生怕下一秒就有侍卫破门而入。
在时延的铁血手段下,又一批潜藏在京城的细作被清理殆尽。
禹王刺杀, 陛下念在手足的份上, 并没有要了他的命, 而是终生监禁大理寺,王妃世子贬为庶人, 为了防止日后他们再做出什么事情,圈禁京郊, 不允许他们离开京城半步。
此旨一出,世人皆赞叹陛下仁义。
时延的起居回到了勤政殿, 不一样原来玉州那盆草, 被陛下养在了勤政殿他的桌案边。
宫里回到了玉州没来之前的样子。
勤政殿的小厨房不再需要随时留着火,满是干劲的御厨总是唉声叹气, 陛下不重口腹之欲,他一身的本领没人能捧场, 最近都抱着自己的铲子坐在灶边唉声叹气;
藏书楼里新添的软榻已经好几日没人睡了,上面已经沾了不少的灰, 又被这几日的夜雨濡湿;
晴彩不用再搜罗藏书楼中的经书,只为哪天玉州回偏殿睡的时候能有经书伴着入眠;
最奇怪的还是陛下。
在处理完刺杀之事之后, 他召见了御花园里所有的花匠。
但那些培育了名花品种的,时延都让他们下去了,只留下了一个曾经种过人参的花匠。
那花匠胆战心惊,最后却只是听说陛下想知道他从前是如何养人参的, 养得如何, 可有什么注意事项。
只是那花匠紧张得连话都说不清,于是行中便说让那花匠写下来, 凭记忆总有遗漏的地方,不如慢慢写,才清晰细致。
看着时延远去的背影,行中叹了口气,公子不在了,陛下就继续养了他的草,也算是找到了一种寄托,只是不知道这样的寄托是好是坏。
容叔和石磊在五天之后回到了皇宫,跟着一起的还有符心,三个人带了很多的雾鸣山的土回来,这会儿都堆在了御花园,时延安排人把御花园收拾了一角出来,专门堆放玉州的土。
容叔跟石磊没有再进宫,而是选择进了相府,因为符心请求,让他们也去看看文相,符心对外说这两个人是他的叔叔和大哥,文相虽然存疑,但最后还是让人收拾出了房间。
现在时延养玉州的花盆,是从库房里找出来的一块天然碧玉雕成的盆里,盆里的土都都换成了雾鸣山的土,这会儿盆就被摆在勤政殿的书案上。
玉州做人参也不太老实,他吃饱喝足之后就无所事事,但无奈现在口不能言,不能告诉时延他想要什么,着实有些苦恼。
这天时延在案桌上批奏折,玉州闻着他写在纸上的墨香,垂下枝叶开始捣乱。
时延反应过来,停下了笔,轻轻摸了摸他的叶片:“想要什么?”
玉州说不出话,缠住时延的笔。
“要浇水了吗?”
玉州把笔给他扔掉,晃了晃叶片,就是不要的意思。
“无聊了?”
玉州动了动叶子。
做过人之后,才知道当埋在土里的人参有多难,他能听见时延说话,但他不能跟时延对话,有时候时延不懂他的意思,真是憋死人参了。
但做人参也有些好处,比如以前时延去上朝,玉州只能在寝殿里等他,而现在,时延可以把他带去一起,虽然大臣们说的话他都听不懂,但他能从另一个角度去看时延。
十二旒之下威严的面孔,不怒自威的气场,跟在他面前的时延很不一样。
但在私底下,他比从前还要温和耐心,他亲手照顾玉州,会给他浇水,会亲自给他换土,还会像从前的榕树一样,给他讲故事,他甚至还给玉州的叶子上缠了一根红绳!
玉州很想告诉他传说不是真的,人参不是用红绳捆住就能捉得到的,但时延很是喜欢被红绳缠住的玉州,每天都会给他整理好。
猴子的故事时延已经给他讲完了,玉州很兴奋,缠着时延给他讲另一个,时延想了想,又重新给他讲了那一百零八位勇士的故事,玉州沉迷故事,倒也忘了自己身上的红绳了。
玉州每天都在盼望着夜晚,入夜时延就会把他放在床上,然后给他讲故事,他无比期待第二天的到来,若是一睁眼他就能变回人形,那一定是世上最美好的事情。
但无奈,当清晨的第一缕阳光落在他的身上,他的根须在土壤下伸展,不用太努力,就能够喝到水。
今天也是没能变回人形的一天呢。
照顾玉州其实很简单,他不像刚变回去那时候只是一株人参,听不懂话,他现在能够用自己的叶子跟时延交流,就不用担心缺水或者水浇多了的情况。
时延每日下朝的第一件事就是去碰一碰玉州的叶片,问他需不需要浇水,如果玉州是上下摆动叶子的话就是需要,如果是左右摆的话就是不需要。
他渐渐地也跟玉州培养出了默契。
人参的世界很简单,除了喝水,晒太阳,基本没有别的事情,玉州也不知道,他在雾鸣山中的千年是怎么度过的,像是弹指一挥间,他就变成了玉州。
再从玉州做回人参,这几天的日子他都觉得很难过。
时延下朝回来,看到在桌案上的玉州,看着他的叶子,时延本能地觉得他不开心。叶子耷拉着,并不是因为缺水,那就是心情不好了。
时延走到他的面前,轻声问:“怎么不开心?”听那养过人参的花匠说,人参有灵性,要心情舒畅才能长得好。
玉州心说想变成人形,想吃烧鸡,想出去玩,不想再待在花盆里。
但他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想晒太阳了吗?”时延看了一眼外面,正是暑热厉害的时候,“等黄昏的时候再晒吧,这会儿会把你晒伤。”
玉州左右晃叶子,意思是不是。
时延福至心灵:“无聊了是吗?朕带你出宫吧,容叔和石大哥都在文相的府上,你想去吗?”
玉州勾住时延的手指。
时延小心翼翼地把玉州抱上马车,随后马车行驶得很平稳,一路到了相府。
文川的身子还是不好不坏,没有继续恶化,也没有好起来,他跟时延之间不讲三叩九拜的虚礼,说过几句话之后,文川的眼神就落到了时延身边的那盆人参上。
他自幼与药为伍,自然能认出人参来,他看向时延,本以为在玉州出事之后时延会消沉,更或者说会喜怒无常有施暴欲,但从他的一切行动来看,他十分冷静,甚至比从前更添了一些温柔,还有余裕给自己的人参打扮。
很是违和。
“您还好吗?”文川问。
时延点了点头:“朕一切都好。”
文川有些艰难地开口:“您节哀……”
时延笑了笑:“文相,玉州会回来的。”
在时延身旁的玉州一个劲儿的摇晃叶子,但此时有风吹过,文相并没有注意到。
“先前出事,符心公子也帮了朕不少的忙。”
文川笑:“他能帮到陛下的话,当然是好事。”
于是两人在凉亭里说话,时延此次来也是有事要跟文相商量,时延知道玉州想去跟榕树他们说话,于是叫了身边的人:“把这盆人参送去符心公子那边。”
文川有些疑惑,但终究还是没说什么,只是说:“府中有客人,符心说是他的亲人。”
时延点了点头。
文相心细如发,他看向时延:“陛下,那两位,在刺杀的当天就进宫了。”
时延叹了口气。
文川继续说:“陛下,玉州和符心,还有府中的那两位客人,他们之间,应当是有什么关系吧。”
时延只是点了点头:“是,但具体是什么关系,朕不能越俎代庖告诉你,若是你想知道,还是需要符心坦诚。”
文川剧烈地咳嗽起来,把话题转移开:“陛下今日,是有什么事情要商量吗?”
时延这才正了神色跟他说起自己接下来想要办的事情,他知道,文川不会反驳他,只会帮他想办法。
另一个院子里,玉州被搬到他们三个的旁边。
“不错,养得挺好,叶子更有光泽了。”容叔拉了拉玉州的叶子。
玉州自豪地抖叶子,时延就是很会养人参,不管是玉州还是人参,时延都养得很好,就是缠着的那红绳太傻气。
符心的眉头紧锁,他看向容叔:“您在相府住的这几天,也把过脉,寄青的身子,真的没有办法吗?”
容叔还有心思逗他:“把这个参剁了炖汤,药到病除。”
玉州听到他这话,抖得像糠筛一样。
符心皱眉:“容叔!”
容叔这才停下调笑的心思:“他太过智慧,凡人那句话怎么说的,他是文曲星下凡,他这具身子撑不起那样的大智慧,你们先前做的这些事情,已经是在强行逆天了,你们知道吗?”
玉州摇叶子,符心摇头。
“那我就换个说法。”容叔才不想顾忌这两个小的,“我观他的命格,他本不该活到现在。”
符心捏碎了手中的杯子:“不可能。”
容叔指了指他:“是因为你的入世,强硬着改写了他的命数,他活到现在,是因为天道还没发现这点小小的错漏,一旦发现了,连你都会有危险。”
符心却是摇头:“不,他不会有事,我也不会有事。”
容叔指了指他,又戳了戳玉州的叶子:“你们两个没出息的东西,以后不要说是我们雾鸣山出去的。”
一个取了心头血,把自己造回原型,一个傻呵呵地想要跟天道作对,雾鸣山怎么会出他们这样的妖!
第27章
因为千秋宴刺杀一事, 中元节祭祖,时延并没有去皇陵祭拜,只是在宗祠祭拜。
闹得沸沸扬扬的千秋宴刺杀一事随着渐渐凉下来的天气, 也慢慢地被百姓遗忘。
玉州还是没能变回人形, 但人参叶子长长了一些, 能从花盆里伸出来,缠住时延的手腕。
这是他无聊的人参生活里, 为数不多的消遣。
时延也只是任他缠着,处理公务的间隙会摸一摸他碧绿的叶子, 他偶尔会带玉州上朝,玉州就安静地陪着他。
而在有一天的早朝上, 文相上朝了。
自上次文相告假, 他已经许久没上过朝了,今天见他穿着朝服, 有些大臣的心直突突,文相上朝必有大事发生。
时延感念文相身体不好, 给他赐座,让他不必强撑着站着。
这段时间朝中并无大事发生, 文相也只是坐在一边没开口,就当众人以为今日也无惊无险地度过的时候, 时延突然说话了。
“既然卿们没有事要上奏,那朕有一事,要告知各位。”
他说的是告知,不是商议。
底下的大臣们一头雾水, 而此时, 坐了一整个早朝的文相也站起了身。
众大臣:!!!
“朕后宫空悬多年,众卿也不止一次上奏, 请立后位。所以今日,告知众卿,朕不日将大婚,烦请礼部和各位宗亲,商议流程。”
这可真是平地起惊雷啊,众人还想问什么,行中就已经高喊退朝了,丝毫不给他们反应的时间。
一些大臣围在议事殿外久久不愿离去,最后看着被太监扶着出来的文相,大家一拥而上。
在千秋宴那日便有传闻,说陛下要立的不是皇后,而是君后,是男子之身,从宫中传出来的消息多半不是空穴来风,但若果真是男后,岂不是要反了天了。
“文相,陛下为何突然有立后的想法了?”
“文相,不知未来的皇后娘娘是哪家闺女?”
“文相……”
“文相……”
文川站定,喘了一口气:“陛下自有决断,诸位不必如此着急,立后也不在这一时之间,礼部要准备仪典,到时候自见分晓。”
众人还想问什么,就看见满脸煞气的漆麟将军过来,于是只好噤声,看着文相跟漆将军结伴而行。
“陛下要立的后,是玉州公子?”他们同乘文相的马车,漆麟不习惯软垫,拿开放在了一边。
文川叹了口气:“是。”
漆麟皱眉,想说一句胡闹,又碍于身份,忍了下去:“先不说玉州公子已经去世了,就算是没事,哪有立男子为后的规矩。”
漆麟统领禁军,那日明颖郡主在宫里发生的事情也传进了他的耳朵里,本想千秋宴之后问一问,没想到就出事了,一直到现在,他才有机会问出来。
文川文:“是男是女,很重要吗?”
漆麟一脸疑惑:“不重要吗?”
文川笑:“只要喜欢,男女都不重要。”
漆麟还是不懂:“那子嗣怎么办?”
文川靠在靠枕上,合上眼睛:“不重要,都不重要。”
漆麟看着他,他是知道文川的身体情况的,以为他是忧思自己:“对你来说或许不重要,但陛下毕竟是一国之君,子嗣关乎江山社稷,他为何要选最难的路走?”
他没等到文川的回答,侧头去看时文川已经睡着了,呼吸浅得像是下一秒就要无声无息地消失,漆麟硬生生地忍下了许多话。
马车到了相府前,早有一个少年等在相府门前,看到马车回来之后,他便凑到马车跟前,跟漆麟打过照面之后,抱起了文川往府里走。
漆麟没有错过他眼中快要溢出来的温柔。
看着他们离去的背影,漆麟捂住了眼睛,仰天叹息,这都是什么事!
时延说要立后,第一个坐不住的就是礼部的章大人,在早朝的时候听到的消息,午膳时间刚过,章大人就出现在了勤政殿里,手边是行中刚泡好的茶。
他不还直接问,所以旁敲侧击:“陛下,立后只是仪典繁复,还请陛下明示皇后娘娘的身份,微臣才好安排后续的事情。”
今天因为上朝要说的事情,时延刻意没有带玉州去上朝,知道自己不能去的时候,玉州还闹了脾气,在他走的时候也不用叶子缠他了,气呼呼的样子让时延差点拽下他一片叶子。
时延想起玉州的可爱,又看到朝堂上面色皱得像苦瓜一样的大臣,他带了点笑意:“君后是朕从雾鸣山带回来的那位公子,已经认了肃亲王做义父。”
章大人听清了时延的话之后,差点一口气没上来,行中赶紧过去帮章大人顺气。
“陛下……”
时延看着他,示意自己没有在开玩笑:“因为是君后,所以可以在基本的仪典上更精简一些。”
“陛下!立后是关于江山社稷的大事,怎能如此儿戏!况且,况且那位公子,已经,已经去世了!”章大人满脸通红,从前陛下不拘俗礼也就算了,怎可在立后的大事上这般随心所欲。
况且这世上,只有阴阳调和一说,虽说有龙阳之好之人,但也从来没人把这样的事放在明面上来,但陛下不仅把这件事明说,还要昭告天下,这如何能让人接受。
“玉州不日就会痊愈。”时延说。
章大人梗着脖子:“陛下,这件事是不可能的!从未有过男子为后的先例!”
时延整理了一下玉州身上的红绳:“章大人,朕也说过,朕是在告知,不是在征求你们的意见。”
玉州这会儿还在跟他生气,似乎是做了什么,一动也不动,时延只好轻轻摸摸它,还是没反应,就不再逗他了。
“陛下,男子为后,绝无可能!”
“为何不可?”时延问。
“于理不合,于礼不合!”
“章大人,理法不外乎人情。”时延站起身来,看着章大人的眼睛,“朕虽身在宫中,民间传闻也听得不少……”
章大人心中一惊,眼中闪过一丝惊惧,时延自然没有错过他的一丝一毫的表情,才继续说:“既然先人的理也有不近人情的地方,朕不如顺手推舟,这理就重新改改吧,天下有情人甚多,无论男女,皆可成婚?”
章大人张大着嘴,像是被人掐住了脖子,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时延倒是没说什么,只是让行中把章大人送出了宮。
时延这里不断有人递折子,肃亲王府上也没闲着,作为皇室现在仅存的宗亲,立后一事自然绕不开肃亲王。
王府里,王妃帮肃亲王按头,这几日来王府递拜帖的人太多,一向闲着的肃亲王头疼得厉害。
“王爷,事情就这么订下了吗?”王妃边按边说。
肃亲王摇头:“没什么转圜的余地,陛下是铁了心的。”
也不是这次因为玉州帮时延挡剑的突发奇想,而是在千秋宴之前,时延就已经告知了他这件事。
王妃捂着嘴:“可这,几乎是群臣反对的事情啊,男子为后,不说别的,就一个子嗣问题该怎么解决?”
肃亲王叹了口气,随后拉下她的手:“这个消息不久之后一定会传出来,咱们府上,就闭门谢客吧,再给三个孩子传信,近日一定要谨言慎行。”
他又想了想,又说:“不如你回娘家住几日吧,清净。”
王妃的爹原是京中小吏,他没有因为女儿嫁进王府就想往上爬,而是辞官又举家搬迁到了离京城不远的城里住着,做了点小生意,远离京城之后,生活也更自在一些,素日里跟王府的联系也就是送些新鲜的吃食来。
肃亲王妃才真的感觉到紧张:“需要这样吗?”
肃亲王点头:“谨慎一点总是没错,再过几日,我也不在王府了。”
她抬起头:“为何?”
“陛下做出这样离经叛道的事情,我这个宗亲之首难辞其咎,是定要去宗祠里罚跪的。”
肃亲王妃握着他的手:“既然如此,那妾身便去云阳寺斋戒礼佛,陪着王爷。”
“也好,也好。”
陛下要立男后的事情在京城中传开了,几乎是所有人都在讨论这件事,对这件事也是褒贬不一,更不妙的是,近日来大雨下了好几日,没有一点要天晴的样子。
一派是完全不能接受的老臣,老臣们齐聚勤政殿,说着时延此举有违天理伦常,若执意如此行事,江山社稷危矣,近日的大雨就是上天给的征兆。
一派是不赞成也不反对的,以漆麟将军为首,在面对其他人上门来拉帮结队的时候,关上了府中大门,似乎并不想沾染此事。
还有一派,是看着自己家中不中用又有点姿色的庶子起了心思的。
京中的传闻沸沸扬扬,甚至还有些文人,编出了些话本出来,当然不敢明写,但内容精彩绝伦,是很多京城学子和闺中小姐们最爱的消遣。
保守派的老臣直呼有碍观瞻,但到底也没能杜绝得了,他们像一群无头苍蝇一般,又找到了肃亲王处,只是亲王府没有能做主的人,王妃去了庙里礼佛,王爷去了皇陵,说自己没能劝说好陛下,只好去皇陵罚跪,以求得列祖列宗的原谅。
众人傻眼,只好把最后的希望寄托在文相的身上,只是无奈,文相素来身体不好,府上总是闭门谢客。
早朝时,文臣都憋了很多的话,在行中的有事启奏无事退朝的话语之后,你一嘴我一嘴地都开始说起了立后一事。
礼部尚书章炎本应是他们的主心骨,但整个早朝,章大人都一言不发。
“陛下,男子为后,有违伦理纲常。”一言官开口。
时延:“哦?难道弟夺兄妻就符合纲常?”
那言官面色涨成了猪肝色。
“陛下,需得为江山社稷考虑,不可让江山无后啊。”
时延撑着头:“朕何时说过,立了君后就不要子嗣了?”
那言官一惊,那玉州公子还能生孩子不成?
等到所有言官都说完话之后,时延才站起身:“众卿如此反对,不过是因为从未有此先例而已,朕先前推行的律法,众卿当中也有反对的,但朕依旧做了,后果却并不像众卿说的那样诸多危害,反倒是百姓更加安居乐业。”
“朕敢于做这第一人,是因为理法是先人创造,前人西去多年,早已不知今夕何夕,总要有人去颠覆那些尘封已久的,一成不变的东西。”
时延朝着西边:“朕今日做的事情,焉知后人不会赞朕为明君?”
“至于忤逆先祖,朕自会去祠堂,同先祖请罪。”
第28章
在那日早朝之后, 时延便去了皇陵,同肃亲王一样,在时家先祖牌位前, 沐浴斋戒, 不眠不食, 跪了三日。
而在时延从宗祠出来之后,天边泛起五色云彩, 艳阳投下炽烈的阳光,雨过天晴, 似乎是先祖,也默许了时延的这个行为。
立君后之事, 似乎已经成了定局。
圣驾刚才皇陵回来, 时延迫不及待地想要见到小人参,在勤政殿偏殿梳洗一番之后, 刚想去见玉州,就听行中说礼部章大人求见。
时延叹了口气, 只好先去见章大人,处理完事情之后再去见玉州。
礼部已经在着手准备了立后大典,章大人近来看起来苍老了不少,但在做事上, 仍是勤恳。
“陛下,立后仪典微臣仍是沿用先前古礼,但在此基础上,略有些调整, 按照陛下的吩咐, 删减部分繁琐的地方。”
时延点了点头,他刚从皇陵回来, 面上有些疲态。
“另外,需要君后的生辰八字,还有一应朝服的准备也都迫在眉睫,是否可以请君后来量体裁衣?”
时延顿住,他倒也想,但玉州至今还是个人参样子,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变回人形,大婚仪典定在明年的四月,正是万物复苏,春意盎然的时候,玉州应该会很喜欢。
“过两日朕会告知你。”
只是他什么时候才会变回人形呢?离他变回人参已经过去了快一个月了,再过不久就是中秋,难道中秋他只能跟人参一起过吗?
玉州最近很不高兴,因为他有好几天都没看到时延了,虽然行中也尽职尽责,浇水晒太阳换土一样不落,容叔他们带来的土很多,可以每天换一次。
行中做得也很好,但就是不能跟时延在的时候比,他不能随心所欲地扭腰扭脖子,总害怕被人看见。
这会儿行中把他放在廊下,廊下太阳并不灼热,玉州还是抬起叶子,遮住阳光,心里默默叹息,今天的晒太阳时间已经够了,行中也不知道做什么去了,还不把他收回去。
玉州百无聊赖,听见了熟悉的脚步声。
时延弯腰,把花盆从地上抱起来,放在一边太阳完全晒不到的地方。
玉州却来了小脾气,在时延碰他的时候他把叶子都卷了起来,学着山里的含羞草的样子,不许他碰。
“怎么了?”时延松开了手,轻声笑道,“这么久不见了,还不能碰一碰你的叶子了?”
玉州突然来劲儿,全身的叶子都张开,每一根脉络都清晰可见,时延莫名地想起了炸毛的猫,玉州现在,是在炸毛吗?
时延却垂下眼睫:“最近有些忙,朕已经好几天没好好睡觉了。”
玉州一听就心软了,他伸出枝干去缠时延的手指。
时延的唇边漾开笑意,随后弯腰把他抱回寝殿,把整个花盆放在床边:“在这儿陪朕睡一会儿?”
玉州还是缠着他的手指,看着他合眼睡着,不过就几天没见,时延瘦了很多,眼下有些乌青,玉州一直勾着他的手,觉得自己的心口有一点点酸。
这就是人间的帝王,他拥有的权利越大,他身上的担子就越重,所以他才会这么累吧。
玉州觉得自己心里很空又很满,像是有什么东西想要喷薄而出,但他现在只是个人参,什么也不能做。
有一股灼热感从他的身上升腾而起,玉州觉得自己的身体都在剧烈地燃烧。
他想叫时延,却发不出一点声音,热意烧得他浑身都疼,像是当初被雷劈到叶子尖尖时的感觉。
所有的疼痛过去之后,玉州埋在土里的根茎渐渐地有了知觉,玉州松开缠着时延的叶子,随后随着一声花盆碎裂的声音,玉州重新变回了人形。
时延被声响一惊,就看见一个完好无损的玉州站在床前,在他反应过来的时候,玉州已经从地上蹦到了时延的怀里,时延顺势拉过一旁的被子,遮住了玉州的身体。
他顿时困意全消,亲了亲玉州的额头:“怎么这么突然就变回来了?”
玉州先是张了张嘴,随后紧紧抱住时延,说得第一句话却是:“我要吃好吃的,我好饿好饿。”
时延揉了揉他的头发,又把他完全抱进怀里:“先陪朕睡一会儿。”
玉州乖乖地窝在他的怀里,嘟囔着说想吃东西,但时延又已经闭上了眼睛,他只好安静地拥住时延,本以为自己会睡不着,但在时延一下一下抚摸他后背的动作上,玉州也闭眼睡着了。
等他们醒来的时候,天已经完全黑了,时延的手还搭在玉州的腰上,顺着他的腰线,摸到了他心口上的那一道疤上。
他腹部上的伤痕已经消失了,他身上现在就只剩下了心口的那一道,似乎是永远也抹不去的伤疤了。
时延想起容叔说过的话,他坐起身来,玉州也睡意朦胧地爬起来,看着时延往自己身上裹衣服。
玉州还有些不清醒,没有骨头似的靠在时延的身上,有些模糊不清地说:“时延,我饿。”
寝殿里燃了灯,透过朦胧的烛光,时延看清了玉州的脸,倒是没瘦,但始终不如从前那样精神,他扶正玉州的身子,沉声叫他:“玉州。”
玉州这才清醒一些:“怎么了?”
“现在我们可以来谈一谈心头血的事情。”
玉州立刻就清醒了,默默在心里大骂容叔,干嘛把这事告诉时延啊,害得他现在还要跟时延解释。
他一紧张就想用手绞着衣角,慢吞吞地说:“就是,我也不知道要送你什么生辰礼,我现在有的东西都是你给我的,我就想,我要送你一份独一无二的礼物,就,就只能是这个了。”
时延轻轻解开刚刚他自己系上去的衣带,那道疤很深,上面的颜色却很嫩,有些突起,在玉州雪白的身体上有些格格不入:“你不疼吗?”
玉州摇头:“当然不疼了,我是人参,哪里会怕疼。”
他不想时延再看他,于是穿好了衣裳,去握时延的手:“饿了饿了。”
时延这才起床,叫来了行中。
行中看到床边的碎裂的花盆心都悬到了嗓子眼上,又在下一刻看到玉州时不知道自己应该摆出什么表情了,他整个人都空白了:“公,公子……”
玉州朝他笑:“行中,好久不见啊!我要吃东西,我好饿。”
行中赶紧说:“奴才这就去安排。”
走到路上,行中才反应过来,玉州是从哪里冒出来的呢?不过也不重要,总归手陛下在安排,他能安然无恙回来就很好。
但这顿饭,玉州等了很久,是因为小厨房最近都没有在夜里留着火的习惯,因此火都是现生的,御厨也是从床上被拉起来的,他还懵着,听说公子回来之后,立马抱着自己的铲子,炒菜的时候铲子都快抡起火星儿了,生怕让玉州等得太久。
勤政殿不再像前一段时间一样一到夜里就安静得很,似乎随着玉州回来,那些远去的生机也都重新落在了勤政殿里。
玉州左手一只鸡腿,右手一块蒸饼,还朝时延指挥让他给自己端了一碗汤来喝,周围守着的宫人都是一脸慈爱地看着他。
他回过头,脸上还沾了点油渍:“你们怎么都看着我啊?”
时延这才挥手让他们下去,寝殿里只剩他们两个人。
时延看他吃饱喝足之后,才吩咐行中收了桌面,准备好好地跟他谈一谈。
“心头血那么珍贵的东西,为什么想也不想就给我?”
玉州没想到话题又转回来,他摸了摸自己的肚子:“你对我很好啊,我自己没什么东西能给你,所以只能想到这些。”
“又为什么要替我挡剑?”
玉州摇头:“我不知道嘛,等我反应过来的时候,我就已经被刺穿了……”
“给我心头血,替我挡剑,都是为了报恩吗?”时延问出了自己最想问的问题。
玉州有些疑惑地抬起头:“什么报恩?心头血是因为要给你生辰礼,为你受伤,我也不知道是为什么。”
时延觉得自己有些心急,玉州其实还是不太懂人的七情六欲,他急于从玉州的行为中,找到他和别人不一样的证据:“要是小枣需要你的心头血,你会给吗?”
玉州摸了摸自己的心口,本来想脱口而出的会又迟疑了下来:“那个……取心头血真的好疼,我现在都还虚弱着呢,我想我可以给小枣我别的血,不是心头血的血也是很有用的。”
他说完之后觉得有些自责,看向时延:“我是不是不太好啊,本来小枣要的话我是应该要给的,但是,但是我有点不想给他,因为容叔说我只能取两次,我还想留一次,可小枣是我的好朋友……”
时延没着急安慰他,而是又问:“那如果是文相呢?”
玉州摇头:“我的心头血对文相来说药性太烈,他承受不住的。我给他就是在害他。”
时延也不知道这个答案自己到底是不是满意,他看着玉州圆鼓鼓的肚子,叹了口气:“走吧,出去转一圈,消消食。”
玉州还沉浸在刚才对自己的自我认知里,觉得自己不是一个好朋友,没有办法为自己的好朋友做点什么,他又抬起头看向时延,如果他还要再给时延一次,他应该,还是会给的吧。
就算变回了人参,时延也应该能把他养得很好吧?
只是不能再做报恩的事情,好像有点遗憾。
行中本来想在前面帮他们掌灯,但时延拒绝了,他许久不见玉州,只想跟他单独相处一会儿。
玉州的手里提着的是他们先前在灯会的时候时延给他赢回来的兔子灯,宫里有能工巧匠,做出的灯自然也会比民间的灯好,但玉州很喜欢这盏灯,平时都舍不得拿出去用。
他们从勤政殿出发,绕到了御花园,玉州看到了御花园里那一堆从雾鸣山弄回来的土,故乡的味道让他沉醉。
“时延,明天能去看看榕树他们吗?”他都没有跟人形的榕树和石头一起聊过天呢。
时延点头:“可以。”
他们绕着御花园走了一圈,时延觉得玉州消化得差不多了,才带着他往勤政殿去,天色已经很晚,玉州只是匆匆洗漱一番,就重新爬回床上,而时延,还在书案边处理近日来堆积的公务。
许久没有睡过床,玉州在床上翻来覆去,翻着翻着,脑子里想到了他变回人参之前的那天晚上,他跟时延好像也是这样翻来着,而且他跟时延贴得很近,两个人之间一点缝隙都没有。
想着想着,玉州的脸变红,他从床上下来,光着脚跑到时延的面前,时延正在朱批,下意识地把他搂进怀里,让他坐在自己的腿上。
“怎么不睡觉?”
玉州抱住他的脖子,在他唇上亲了一下:“时延,我们来做报恩的事情吧!”
第29章 (加更)
报恩的事情一夜都没做完, 天边已经泛起了鱼肚白,玉州颤颤巍巍地推时延的肩,时延在他的肩上轻轻咬了一口, 耳边玉州的呜咽声就更大。
起初他们还算是势均力敌, 玉州还能勉强地自我掌控一会儿, 渐渐地就开始落下风,到最后已是句不成句, 调不成调了。
在一切结束之后,时延在玉州胸口的淤痕上落下一吻。
玉州已经快没有意识了, 只是翻了个身,把自己跟时延之间的距离拉开, 虽然报恩的事情真的很舒服, 太久了也真的太累了。
他在时延更衣的时候,掰着手指算了算自己报恩的次数, 两次,这两次里时延又很多很多次, 所以的话,可以给他记五次吧。
被时延叫起来的时候, 玉州还在昏昏欲睡,他的身体并没有好全, 并没有恢复到他刚化形时的样子,上马车的时候还是时延抱上去的,上了马车也没清醒,一路睡到了相府。
文相今日在相府设宴, 招待的是据说是符心公子的家人, 玉州如今身份特殊,只能低调前去, 用的是一辆不太起眼的马车,从侧宫门出。
容叔和石磊两个人看到变回人形的玉州总算是松了一口气,时延没有打扰他们叙旧,跟着文相进了书房。
“近来京中流言倒是平息了不少,想来接受的人还是多了起来。”文川虽不上朝,但他在京中眼线也不少,对京中局势还是了如指掌。
时延点了点头。
文川却看向他:“玉州,他真的懂这是什么意思吗?”
时延这才想起,这件事,好像玉州从头到尾都不知情,更或者说,玉州甚至没有封后,成亲的概念。
“臣僭越,这件事,陛下还是应该要完全征求他的同意才行。”文相开口。
时延嗯了一声。
他们从书房出去,就看见那四个人围坐在一起,看起来很违和,但仔细看又觉得他们天生就该是一家人,容叔是长辈,石磊是可靠的大哥,而符心和玉州,就是他们天真不知事的弟弟。
文川收回目光:“陛下,是他们救了玉州吗?”
当日事发,文川听人提起过当时的凶险,那把剑几乎是全部没进了玉州的身体,血流了一大片,寻常人受了这么重的伤根本不可能还活着,可玉州就只是消失了一段时间,再次出现在所有人面前的时候,他却是毫发无伤。
时延点头,他的目光也落在玉州的身上,他们像是聊起了什么好笑的时候,玉州笑得前仰后合,又绕着容叔转了个圈,像是扯到了什么地方,又疼得龇牙咧嘴。
“文相相信这世上有鬼神吗?”
文川抬起头,他自然是不信的,他自幼就吃够了鬼神之说带来的苦,他喝过无数的符水,吃过很多不知道什么成分的丸药,被很多骗子围着跳大神,最后他的娘亲和祖母在去求神拜佛的路上,遇上大雨天,马车侧翻到山崖下,一个家就只剩他一个孤家寡人。
与其说信不信鬼神,更不如说他极其厌恶鬼神之说,他对着时延摇头:“陛下知道的,臣一向最厌恶鬼神之说。”
时延点了点头,不再说话,不能越俎代庖,坦白的事情,该需要的人自己来做了。
相府里的饮食清淡,文家的管家怕玉州吃不惯,又去酒楼里叫了一桌席面,管家还拆了几坛好酒,听说是文相幼年的时候,他的娘亲亲手给他酿的,现在正是味道最好的时候。
容叔跟石磊近来不是在相府,就是在京城里逛,对京城里的好吃的也算是如数家珍。
容叔喝了一口酒:“我跟老石两个,打算明日就离开京城了。”
玉州手上的鸡腿啪嗒一下掉下去:“啊?那你们要去哪里啊?”
石磊笑着说:“这天地太大,我们想到处都去看看。”
其实他们心里是想带着两个小的一起走的,但这两个一看就都不愿意,所以只能他们两个人代替他们去看看了。
今天高兴,时延也没拘着玉州,想喝酒就让他喝,最后玉州一个人闹,其余人就这么看着。
文相身子不好,没一会儿就离席了,时延怕万一玉州没忍住变回原型被相府其他人看到,所以吩咐了相府的下人,任何人不得接近这里。
没了外人之后,玉州就更加放肆了一些,只是符心一个人心事重重。
“小狐狸,都说了,你已经做了你最大的努力了,尽人事,听天命。”容叔放下酒杯,“别再做其他无用的事情。”
符心把杯中酒一饮而尽,口中回答:“我知道了。”
时延把他们的话听了个七七八八,大概也知道他们是在说文相的身体这件事,按容叔的说法,就是文相大限将至,合他们的力量也没办法救回来了。
玉州已经醉醺醺的,他趴在时延的怀里,双眼朦胧地说:“时延,你没看过他们的原型吧?”
时延也不知道话题怎么就跳脱到了这里,只好说看别人的原型是不礼貌的,玉州就泫然欲泣:“他们都要走了,我会想他们的。”又看向时延,“你能不能把我们原型的样子都画出来,这样我想他们的时候,就能看一看了。”
时延没办法,只能离开一会儿,问相府的下人要了纸笔,打算为他们画上一幅画。
等他取完笔墨回来的时候,碧波亭里原本坐着的四个人全都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颗大榕树,榕树的树根处挨着一株人参,另一侧是一块大石头,石头上有着风吹雨打的痕迹,古朴又庄重。
最后是站在他们身边的一只狐狸,它的毛皮发亮,尾巴高高扬起,他口吐人言:“那就劳烦陛下,为我们画上一幅画吧。”
时延有些担心,他怕玉州变回人参之后又变不回来,就听见容叔的声音:“有我们在,不用担心他变不回来,上次没让他变回来,是因为他需要一段时间的修养,现在能变回来。”
时延便精心为他们作画。
文川本已经歇下,但突然想起容叔和石磊说明日要离开,符心没有细心到会帮他们打点,于是他又穿戴整齐,走近碧波亭的时候,周遭没有见到一个人,他叫住离他最近的下人:“碧波亭无人伺候吗?”
那人点头:“陛下有旨,任何人不得靠近碧波亭。”
文川没多想,往碧波亭行去,他的脚步很轻,隔得老远,并没有看见碧波亭的觥筹交错,甚至他只看见了时延一个人,玉州符心他们都不见了人影。
他往前走了一步,连呼吸都放得很轻,碧波亭临水而建,周围只有一棵柳树,而现在,碧波亭边却无端生出了一棵榕树!榕树的旁边,还有一块几人合抱都抱不过来的大石头。
文川站定,不敢发出一点声响,随后他又看到,一只狐狸大摇大摆地走到榕树旁边,跳到了那块石头上。
而陛下,竟然没有丝毫的意外。
文川捂着心口,却不敢惊动任何人,又悄悄地从碧波亭离开。
他回到自己的房间,想起了这些天的种种,似乎一切不能解释的东西,现在都能说得通了。
容叔,石磊,符心。
榕树,石头,狐狸。
那玉州呢?
在玉州不见的时候,陛下还曾经带着一株人参来过府里。
玉州,就是人参?
怪不得陛下问他,如何看待鬼神之说,陛下呢?是否是受了他们这几个妖精的影响?对国本可有影响?
文川觉得自己在被撕扯,一边是无穷无尽地对神鬼的厌恶,一边是那些自己都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
自己是什么时候晕倒的文川自己也不知道了,他有意识的时候,屋里有人小声交谈的声音。
“你就让我试试吧?以前也都是我的血能帮到他的。”
这是玉州的声音,文川动了动手指,他好像有些醉意,这会儿小声咕哝着。
“都说了他是气急攻心,你人参性烈,这会人对他没有好处。”这是容叔的声音,带着长者的睿智。
“符心,你别急,让榕树来,他是植物,灵力比玉州纯粹强大,会没事的。”
接着文川就感受到一股像是清泉一样的东西,流进了他的四肢百骸,带走了他所有的沉疴,他从没觉得自己的身子那么轻过,再一会儿,他就什么也感觉不到了。
时延揽着玉州,看向容叔。
容叔点了点头:“他今日已经没什么大碍了。”
玉州不想离开,但时延明日还要上早朝,只能把他带走。
容叔又把符心赶出去,说他在这里帮不上什么忙,符心也只好一步三回头地离开,最后屋里剩下了容叔,石磊,和昏迷的文川。
容叔叹了一口,跟石磊说了好一会儿的话,最后看了一眼合眼躺在床上的文川,有些无奈地摇了摇头:“造化弄人啊,若是换具身子,这样的文采,这样的人品,真是太可惜了。”
石磊没说话,他们推开门之后,寂静席卷了整个相府,符心等在外面,见他们出来之后,迫不及待地跑进了房间里。
看着符心的背影,容叔摇了摇头。
回到房间的榕树对石磊说:“咱们再多留两日再离开吧,一个两个都是不省心的。”
石磊深深地看了他一眼。
第30章
回到宫里的时延想起了今天跟文相说的话, 封后大典已经在紧锣密鼓地筹办,但作为主人公的玉州,还依然懵懂无知。
“玉州。”
玉州喝得有点多, 这会儿捧着时延刚刚画好的画, 傻笑着。
时延的画技很好, 玉州看着画,仿佛就像是回到了雾鸣山里, 他还只是一株人参那样子,时延没去过雾鸣山里, 竟然能这样还原。
时延叹气,今天喝成这样, 也不是说话的时机。
他们今日是秘密出宫, 车架自然不是御驾,是很普通寻常的那种, 但在他们快到宫门的时候,马匹被惊了, 玉州差点从时延的怀里滚出来,时延把他紧紧搂住, 才问外面发生了什么。
他掀起了车帘,看到在路当中站着的人, 是个少年,正对马夫说能不能送他一程,说自己的脚崴了,家就在不远处。
玉州也想掀帘子看, 被时延捂住了眼睛。
他们出宫的马夫也不是寻常的马夫, 而是时延的暗卫之一,他自然是能处理这样的突发情况, 随后马车继续前行。
回到宫里的时候,时延把玉州放到床上,随后叫来行中:“去查,勤政殿里有人跟外面互通消息的,还有,把那个小枣叫回来吧。”
又吩咐暗卫:“去查今晚拦马车的是哪家的。”
时延嗤笑一声,现在这些人,心思不用在正道上,从前想的是送女儿,如今更是无所不用其极,儿子也愿意往上送了。既然无心在朝为官,那萝卜坑里换一个萝卜也不是什么难事。
行中的动作很快,在天还没亮的时候,就已经查出来到底是谁在走漏勤政殿的消息了,是在勤政殿小厨房里的一个小太监,那晚来给玉州送菜的,当时小枣不在,便是他来给玉州布菜,一来二去,听到了他们今日要出宫的消息。
暗卫也查出了,昨夜拦车的,是京中一个五品品京官的幼子,生得倒是一副好皮囊,身形跟玉州有着七分相似,在听闻时延要立男后的时候,便也有了些旁的心思。
第二日早朝的时候,时延便罢黜了好几个官员,都是私德有亏,言行有错漏的,这个五品官自然也在其中。
离六月二十三已经过去整整一个半月了,恢复了宁静的京城又因为这件事再次让人变得紧张。
尤其紧张的就是景王。
因为在千秋宴前郡主得罪未来君后的事情,陛下一直没有发落,他把明颖送回了景山府,让世子妃将她禁足,而自己留在了京城里。
今日陛下罢黜官员,景王叹了一口气,该来的总会来,于是递了牌子,面见圣上。
时延像是完全忘记了明颖犯的事,还说自己近来事忙,没能好好招待安排景王,景王忙赔笑说陛下好事将近,忙碌一些也是正常。
又说自己疏于对子女的管教实在是不该,景山府的公务想要陛下安排以为钦差前去代理一下,说自己实在分身乏术,又说惊扰了君后必定要在大婚之时为君后送上大礼。
时延点了点头,景王虽是武人,心思倒也缜密,派钦差前去景山府,实际上分了景王的权,虽没削藩,到底还是让他伤了元气,他既然通透,时延也不再说什么。
只选了朝中一位颇有志向,又出身寒门的官员,随景王一道,去景山府上任。
出宫的时候,景王才真的松了一口气,当日陛下说的话,让他夜半都不能安眠,他只想景家不能在他的手中败落,至少此次陛下没有削藩,景王府还是亲王府。
玉州宿醉醒来,想去送一送容叔他们,相府却传信来说他们暂时不会离开,因为文相的身子又出了点问题,有容叔在,就让玉州不必再出宫。
时延下了早朝,玉州正在用早膳。
见时延回来,他点了点桌子:“时延,吃饭。”
时延让众人退下,准备跟他谈谈。
“从上次出事到现在,一直没跟你谈过。”
玉州放下筷子,时延难得地想要跟他谈事情,这让他有种自己已经懂事了而时延也把他当成了成年人来对待了,他清了清嗓子:“你说。”
他故作成熟的样子让时延觉得好笑,于是说:“你知道最近宫里的人都在忙什么吗?”
玉州摇头:“他们很忙吗?”
时延有些无奈笑了笑:“那好,说我们。”
“在你受伤养伤的时候,朕向群臣宣布,会立你为后。”
玉州仿佛并不吃惊,朝着时延点头,还笑了笑。
“你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吗?”时延有些惊讶,他以为玉州甚至连立后是什么都不知道。
“知道啊,夫子教过我,皇后就是你的正妻,但我是男的,也能做妻吗?”玉州咬着筷子,有些苦恼。
“你没有别的什么想法吗?”
玉州很认真地看着他:“我需要有什么想法吗?你都已经安排好了呀?”
若面前的人不是玉州,时延都要以为这人是在阴阳怪气了:“你真的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玉州点头:“我知道,容叔他们教过我的呀,就是以后你死了我们都要埋在一起那样子。”
时延没有觉得他口无遮拦,而是被他这个比喻逗笑:“他们什么时候教你的?”
“就是我还是人参的时候,那天他们说了很多,我都记得,嗯,我可能不太会做,但我会学。”
时延没能控制住自己的情绪,他一把把玉州拉到自己的腿上坐着,又亲了亲他的脖颈:“怎么现在这么懂事了。”
玉州就回搂住他:“我是雾鸣山上最懂事的人参。”
时延觉得剩下的事情就不用再多说了,这已经是他们之间心照不宣的事情了,玉州虽然不懂情爱,但他知道在玉州心里他跟别人是不一样的,这就行了。
玉州把头靠在他的肩上,想起的是那天他在相府里,容叔和石磊对他的叮嘱。
他们在京城里,自然也知道了时延要立玉州为后的事情,作为老友,他们自然是不愿意玉州和时延有这么深的羁绊的,这总归不是什么好事。
算起来,玉州已经上千岁了,从化形之后,只要不是他自己作死,他就能永生,时延虽然是帝王,是人皇,但终究是凡人,他会老,会死,玉州跟他的牵绊越深,那往后的成千上万年的日子,玉州要怎么过?
好在玉州现在并不懂情爱,他是人参化形,比动物化形的符心笨了不少,有些东西他理解不了。
就比如这个情字,他就完全不知道概念,他的所作所为,全是因为一个恩字,他们也希望玉州永远不要懂这个情字。时延对他来说,比他们多一点的就是占了一个恩字。
但其实这恩,玉州的心头血,和那次义无反顾的挡剑也足以报答了。
“你知道立后是什么意思吗?”容叔问。
玉州点头,他当时还说不出话。
“他要立你为后,是因为他的身上背负着很多,后位不能一直空悬,你们相处得很好,他信任你,你也能为他省去麻烦。”容叔说,“你不要有心理负担,也可以把这当成报恩的一种。”
听到报恩,玉州张开了叶子,努力地听着。
最后得出的结论就是,他要跟时延成亲,成亲的意思就是以后活着要盖一张被死了要一起埋的意思。
但是他不会死,要怎么一起埋呢?
他想问时延这个问题,但又觉得现在跟时延说死好像有些不太好。
玉州跟时延挨着:“那我们要什么时候成亲呢?”
“礼部定在三月十四。”
“三月,已经是春天了。”玉州数着手指算了算,“我遇见你的时候好像就是三月。”
“过两天,朕带你去肃亲王府一趟。”
当时对外说玉州的身份的时候说的是玉州是肃亲王义子,成亲的时候,玉州是要从肃亲王府出门的,还是应该让玉州跟皇叔熟悉一下,王妃在千秋宴之时对玉州示好,时延也很是满意。
“是你的亲人吗?”
时延点了点头:“是朕的皇叔。”
“我记得,那位王妃人很好。”玉州回想了一下那日跟肃亲王妃短暂地接触,只觉得她身上有着很温暖的气息,她是个好人。
在送玉州去肃亲王府之前,他还是顺道拐了一趟文相府中。
容叔和石磊明日准备出发,玉州跟时延说好今夜不回宫,要跟他们彻夜长谈,时延很大度地同意了,他本想陪着,但作为一国之君,总有很多要处理的公务,尤其是近日,一向安分的九集部落,有些蠢蠢欲动。
近日漆麟将军准备去一趟和九集部落临近的长庆军一趟,若要战,那便战。
文相身体抱恙,但依旧为容叔他们整理好了出行需要的一切,容叔直说不必,他们此去是为了游历,享乐与否都不重要,但文相执意如此,容叔只能做罢。
这是他们吃得最安静的一顿饭,迟钝如玉州也察觉到了不对,他悄悄地去看其他人,容叔和石磊面无表情,吃东西仍是大快朵颐,符心没什么胃口,只是简单地动了动筷子,连烧鸡腿他都无动于衷,文川一向不怎么吃饭,只剩玉州一个人,他也就没什么想吃的念头了。
最后还是文川,端起酒杯,他的手腕很细,看不到一丝的生机:“此去山高水长,也不知日后是否还有机会能够相见,祝两位一路无虞。”
容叔和石磊把杯里的酒一饮而尽,随后就推脱说还有东西没收拾,回了房里,只留下玉州,符心和文川三人在坐席上。
玉州是曾经看到过符心亲吻文川的,但今天他们两个人都很奇怪,文川像是心里憋着事情,而符心一直看着他,两人像是很久没有说过话。
文川抬起头,朝玉州和符心看过去:“你们的身份,我已经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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