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答应和离
锦鱼见老太太如此失望, 忙把自己的打算说了。
“事情闹成这样,表面是因为小公爷纳妾,可根子上还是四姐姐处理事情欠妥当。就算这次咱们劝得小公爷暂时打消了休妻的念头, 怕不久再遇到点什么事, 又闹起来。他们两个都争强好胜, 都是被宠溺着长大的, 总要有一方懂事些,这关系才能往好里走。”
其实她心里想说这事根本是小公爷看透了锦心的为人,这才厌弃了她的。锦心自己不改,谁劝都没有用。当然这话不好说,毕竟老太太不但是她的祖母, 也是锦心的祖母。
再说现在是小公爷闹着要休妻,只能锦心服软。所以劝小公爷是其次的,要劝就得劝锦心。
至于小公爷, 虽说也错得离谱,才成亲就纳一屋子的妾,可她不方便出面, 不如让江凌去劝。
至于国公爷与国公夫人, 那是她爹跟许夫人的事。
待她把这番话细细跟老太太花妈妈说明白了, 老太太这才收起眼泪, 仍是坚持要把那赤金镶翡翠的璎珞项圈亲自给她戴上。见老太太精神不济又极坚持, 她便低下了头。
给她戴好项圈, 老太太这才冲花妈妈点了点头, 花妈妈忙擦了擦眼角,叫了个小丫头, 吩咐去叫锦心过来。
那小丫头领命正要退下,锦鱼突然想起一事, 叫她站住,问锦心在哪里。
得知锦心与敬国公府一家和许夫人都在花厅,锦鱼便道:“若单是为了那日的事,怕还不至于休妻,不如我去偷偷听听前因后果,回头劝起来也有的放矢。”
老太太沉默半晌,点了点头。
锦鱼便跟着那小丫头出了期颐堂往花厅去。
待她走了,老太太复又躺下,叹道:“五丫头日后必成大气。聪明沉稳倒也罢了,难得的是这份良善。”
花妈妈道:“她在庄上长大,倒是福气。自小没经过大宅门的这些腌臜事。心思单纯。”
两人俱唏嘘不已。
*
锦鱼仍跟从前一样从后头进来,躲在黑漆螺钿嵌珍珠山水八扇大屏风后头,踮着脚从海棠孔朝外看。
就见许夫人没坐在那屏风前的长榻上,而是坐在了东边一排紫檀太师椅上,手里端着一杯冒着白白热气的莲纹紫釉鸡心杯。
她对面第一张椅子上坐着个中年男子,白净面皮长须飘飘,十分雍容气派,右手搁在黑漆梅花几上,垂眸出神。想来就是敬国公。真是一表人才,与她爹相比气势更胜一筹。
他下方坐着敬国公夫人,一身大红衣妆,满头珠翠,辉煌夺目,手上把玩着茶杯,脸色却很难看。
柳镇半垂着头,眉头拧成一团,右手握拳,置于几上。也穿着红衣。
锦心在他下首,头上也是插满了金花珠玉,身上却穿着一件娇黄衣裳。锦心的头垂得极低,盯着手上茶杯出神,全无当日嚣张的气焰。
屋子里静悄悄的,落针可闻。
锦心在屏风后头站得脚酸,左右脚换着承重,正不耐烦,总算听到有人道:“我们早前可是特意送了信过来的,你家侯爷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回来?!”
连亲家都不叫一声。敬国公夫人还是一如既往地不客气。
就见许夫人脸色松弛发黄,听到这话,嘴角扯了扯,淡声道:“他有点事,出城出去了。想来路上不好走,耽搁了。”
“哼……有什么事竟这样重要!我还当你们四姑娘是他的掌上明珠呢!”
锦鱼不由心里一跳,担心起来。也对呀,不会是她娘有什么事她不知道吧?刚才太过吃惊,倒没往这头想。
正担心,就听许夫人道:“我家锦心自然是掌上明珠。只是有的人有眼无珠不识金玉罢了。”
却听得有人冷笑连连。
“好个金玉!看来我是无福消受。”
“亲家,不是我说,你们也太纵着儿子了。哪对年轻夫妻刚成亲不拌嘴的!这就要和离,怕是天下都没夫妻了!呵……
许夫人竟是语气十分亲热和软,似是完全没把柳镇的无礼放在心上。
“铎”地一声响,大概是茶杯被重重搁在了桌面上。
“我们再怎么纵儿子可没纵得他黑心黑肚的尽使些下作手段,也不知道是不是有其母必有其女!”
“亲家!你说话可要有证据!我女儿我知道,自小就是个单纯良善的,要和离也不是不成,可你不能坏了她的名声!”许夫人语气高亢,义正辞严。
锦鱼不由暗暗佩服。
怪不得许夫人在京中几十年名声那么好。就刚才与敬国公夫人过招,看在别人眼里,却全是敬国公一家蛮横无理。
果然敬国公夫人气得几掌击在几上。声音巨大,好在那紫檀花几极结实,不然非被拍散了不可。
这时就听一个冷静的声音道:“ 我们今日来,也不是来讲道理,讨公道的。不管谁对谁错,谁好谁坏,总之他们两个是过不下去了。不如一别两宽各生欢喜罢了!”
锦鱼:……国公爷果然不愧是国公爷,一语中的。
所谓清官难断家务事,要辩论谁对谁错,根本只是浪费时间。
“好!”
这一声突如其来,所以人都吃了一惊。
锦鱼却听出来了,是她爹总算回来了。果然片刻之后,她爹就出现在她的视线中。
景阳侯脸色红润,穿着一身秋香色织锦骑服,却束着黑色绣方胜纹嵌银扣的腰带,脚蹬挖云牛皮厚靴,十分泥泞。外面披一件苍苔色勾银边羽纱银鼠大斗篷。这精神头倒比她上次见着年轻了十岁不止。
她正惊讶不已,又一个人闯入视线。一身宝蓝回文织锦带白狐狸毛的衣裳,衬得他更是脸如白玉版,身似凌云竹,气定神闲。
竟是江凌!
就听有人喝道:“你怎么来了!”
锦鱼就见小公爷柳镇腾身站起,直奔江凌而去。
“我叫他来的。”
景阳侯神色严肃,径直到许夫人身边坐下,又指了指下首一张椅叫江凌坐下。
江凌便告了座。
敬国公也喝了柳镇一声,叫他坐下。
柳镇满脸胀红极不情愿愤然坐下。
许夫人今日倒格外沉得住气。竟还笑着问了景阳侯几句路上好不好走的废话。
可这几句话说完,场面气氛便好像那檐上的冰棱一般,冰得硬梆梆的,却又摇摇欲坠,十分古怪。
锦鱼站得久了,脚下本就发酸。众人都在说话时,倒还立得稳当。这一静下来,只觉得分外难熬,心下一横,悄悄退了出来,吩咐那小丫头一声,直接绕到花厅前头。
门口自然堵着不少许夫人的心腹婆子。
那小丫头便上前通传:“老太太知道今日之事,虽身上有病,仍是十分记挂。因命五姑奶奶过来替她老人家听听,一会儿好去回复。”
那些婆子早得了许夫人的吩咐,不许放人进去。
可见这小丫头确实是寻常花妈妈最爱用的,又见锦鱼态度从容,一时犹豫不知该不该放人。
锦鱼便上前低声喝道:“你们难道要当着敬国公府的面,叫人说夫人连老太太都不放在眼里,大不孝么?”
这些婆子忙往旁边让开。
这时,里面也终于有人回应:“放她进来。”
不是许夫人,而是景阳侯。
锦鱼暗暗叹了一口气。看来老太太跟许夫人算是彻底撕破脸了。
她进了门,自然先问了一圈好,回到座位,江凌已经站了起来,把自己紧挨着景阳侯的位置让给了她。
当着这许多人,她也不好让来让去的,便顺势坐了。
却听得对面有人轻“嗤”了一声。
她因正在落座倒没看见是谁。只要江凌不介意别人笑他,她自然也不介意他对她这般敬重,在娘家人面前,这总比不敬重的好。
等坐稳了,才抬脸看去,却见敬国公一脸不以为然,敬国公夫人一脸愠怒,柳镇满脸通红,眼睛睁得极大,看着自己。与她眼神一对,却又别开了脸。
锦心却仍同刚才那般低头垂目,似乎不为所动,只是放在膝上的双手使劲揪着绢子,手背骨头都发了白。
*
锦心指甲扎在掌心中,几乎滴出血来。但她却紧紧咬住了牙帮子,只能强忍屈辱。
那天柳镇搬出了履霜院,便立刻着人把翠阴竹色两个贱人也接了过去,说是身边总要人伺候。
她这边的丫头却一个没带。
接着便听说敬国公夫人雷厉风行地把裕辉堂整顿了一遍,丫头婆子进出小厮都配齐了。根本不是临时住住,闹两天的打算。
最令她害怕的是,这裕辉堂是在外院。
她就算想去找麻烦,没有敬国公夫人点头,她根本连靠近的机会都没有。
她现在什么也没有,虽然之前也有跟柳镇同房过,可肚子不争气,没怀上。
她是真的后悔了,害怕了。
不是担心柳镇休妻。
有景阳侯府在,有她娘在,怎么也不可能让他们休妻的。
便是和离,她只要寻死觅活不肯,他们也未必能办得成。
可如果柳镇只把她搁在内院不理不睬,自己在外院逍遥快活,再生出几个庶出的孩子来,那她真的是生不如死。
这几天,她都把自己关上屋子里,不吃不喝,想来想去。
她想不明白,她好好的一个侯府嫡女,曾经如此风光,又击败京中无数闺秀,得嫁意中人,怎么会不到一年,便沦落到如此地步。
后来,还是香绢一再相劝,她才终于想明白了。
她之所以一步错,步步错,归根结底,都是她太爱小公爷。
若是不爱,她便不会因他一句话,便打发了王妈妈,让洪嬷嬷这样无能无用的人,掌了她的内院。
若是不爱,她便不会那么介意他身边的通房丫头。想方设法一定要除之而后快,结果反惹恼了柳镇。
如是不爱,她便能听得进她娘说的话。无论他有多少小妾通房,只要没孩子,对她都不是问题。只要她能早早生下孩子,便能在国公府真正站稳脚跟,到时候再慢慢收拾这些莺莺燕燕,便轻而易举。
如是不爱,她便不会因为柳镇一直夸那贱人会种花插花,而嫉妒发狂,一心想在插花大会上让她灰头土脸。可恨那个老和尚跟那贱人是一伙的,竟写信告诉了国公爷,叫柳家抓到了她的把柄。
如是不爱,当得知柳镇竟把那贱人放在了心上时,她就不会心碎欲死,情绪崩溃,破罐子破摔,恨不能跟这对狗男女同归于尽,而举止失常,做出当众打人这种蠢事,一败涂地。
可她从小就喜欢他,又有何错?她想尽了法子要嫁给他,又有何错?她只想独占他一人,又有何错?
她错就错在……忍得不够,装得不够,手段不够,这才叫人抓住了把柄。
所以她今天无论如何都要忍,忍无可忍,仍须再忍。
总有一天,她会牢牢地坐稳国公夫人的位置,会把那贱人和江凌狠狠踩在脚下。
她一口一口地深深吸着气,强压住心中翻滚如沸的情绪,就听敬国公道:“侯爷,刚才你说同意和离,这样最好不过。你们家的嫁妆我们分文不取,全数送还,当初的聘礼,也不用归还。”
“等等!侯爷虽说同意了,可这谁对谁错,咱们还是得辨个清楚明白!”她娘总算说话了。
她那个爹问都不问,便一口答应和离,竟是根本不管她的死活。
这可真是一点不奇怪。
自从那贱人母女回府,他就不再是她的爹了。
便是她娘,堂堂的侯爵夫人也叫那贱人的姨娘踩在了脚下。
她今日忍下这口气,总有一日,她定要让这对贱人母女生不如死。
她深吸一口气,上前往大红的厚毡垫子上一跪,声音哀婉,道:“母亲,都是女儿的错。”
她没有抬头,但是分明能感受到所有的目光都射到了她匍匐在地的脊背之上。
第82章 反败为胜
锦鱼自然不知道锦心这些心思, 只是见她突然认错实在吃了一惊。
她不由看了一眼江凌,想看看他是什么反应。却见江凌神色若素,不动如山, 不由心里是暗暗纳闷。
她日日与江凌相处, 倒没觉得。今日这样一比, 倒让她想起从前。
也是在这厅上, 那时的江凌瞧着就是个怯怯内向,不善言辞,木讷无能之人。
如今那架势,虽不及敬国公与她爹那么沉稳压得住,可也隐隐有一种凛然自若的气度, 叫人不敢再小看分毫。
真真叫今非昔比。
人要成长果然还是得出仕。
江凌似乎觉察到了她的目光,之前那泰山崩于前不变色的凝重顿时变得温柔清和,如朝阳照林, 微风拂过,又如冰棱见暖阳,化作滴水。
她的心情也随之明媚, 不由悄悄弯了弯嘴角。
“锦心, 你是娘的女儿, 你怎么样, 娘不清楚么?你不要怕, 凡事有娘给你作主。”
许夫人的声音再度响起。
锦鱼忙把注意力从江凌身上转开, 看向锦心。
“母亲慈爱回护, 女儿深感五内。可是母亲,这次确实是女儿做错了事。夫君厌弃, 公婆不喜,都是女儿的错。”
接下来, 不管许夫人怎么替锦心开脱,锦心都是一直认错,伏在地上态度哀婉,没说国公府半个字的不是。
锦鱼不由稍稍放了心。
看来不必她劝,锦心也总算明白自己不能再继续骄傲任性下去了。
敬国公府那是什么样的门第,真不是吃素的,惹恼了,他们真会杀伐果决休妻了事。
她不由去看敬国公夫人,果然见她满脸意外,却又有些恼怒,似乎对这出重复冗长的戏已经有些不耐烦。
锦鱼想了想,悄悄偏了偏身子,朝景阳侯身边靠了靠,低声道:“父亲,过犹不及。”
锦心和许夫人这出戏演得不错。可是也不能这样一直演下去。过犹不及,物极必反。得有人打断。
景阳侯怔了片刻,紧皱的眉头不见半丝松懈,才道:“敬国公,敬国公夫人,不管小女哪里错了,她都已经诚心认错,你们还是坚持要和离么?俗话说得好,一个巴掌拍不响,小女就算有错,也必不是她一个人的错。”
锦鱼觉得这句话哪里怪怪的,却一时也捋不清哪里有问题。
却见江凌的黑色牛皮靴子移了移。也不知道是不是也觉得景阳侯说得有些不妥。
“诚心认错?我倒看不出来哪里诚心了。说了这半天,你们不累,我倒替你们累,你口口声声说错了,你倒是说说看,你哪里错了?!”果然就听敬国公夫人声音尖锐地道。
“我女儿孝顺贤淑,已经认了半天错了,你们还要她怎样?!你儿子呢……”
许夫人的话没说完,似乎被打断了。锦鱼皱了皱眉。她与许夫人,中间隔着她爹,不由往后稍靠,侧眼看去,却意外地看到一颗梳得油光的头和一张方方胖胖的脸。
竟是王妈妈,只是比她最后一次见时胖了许多,不知道豆绿若是见了,会不会还叫得出王麻将的绰号。
看来许夫人和锦心这回这般沉得住气,少不了王妈妈的功劳。
“若是两家还想继续做亲家,那自然是大家各退一步。可现如今,我们家只想和离。我儿子认不认错,已经不打紧。令千金想不想认错也不打紧。我看锦心……你还是赶紧起来吧。我们在府中怎么教导你,你都一味撒泼打滚不听。如今当着你父母的面这番惺惺做作又有何益?”就听敬国公道。
果然不愧是敬国公,这话可真是太狠了。
这分明就是说,我们给过你机会,你不肯要,现在再做什么都已经晚了,别演戏了。
不想就听锦心道:“媳妇是诚心认错的,还请公公跟婆婆容我替自己解释几句。”
敬国公夫妇冷笑不语。
就听锦心道:“我自嫁到敬国公府,对公婆孝顺敬重。婆婆自己也曾多次跟皇后娘娘说,我是最听话孝顺的孩子。”
说到这里,她顿了一顿,掏出手绢抹了抹眼角。
敬国公夫人脸孔顿时胀得通红。刚成亲时,她还不知道锦心是顶冒的救命之功,确实到处跟人说自己这个媳妇如何如何的好。后来又为了国公府的脸面,也用这种假话撑过场子。
“我嫁入国公府后,一共做错了三件事。”锦心的姿态要多低有多低,“第一件错事,便是一心想赶走夫君之前的几个通房丫头。如今我也不敢替自己辩解,确确实实是我做了妒妇之事。可这件事,我也受过罚了。还听婆婆的话,把身边的几个陪嫁丫头都送给夫君开了脸。不知道算是算是将功赎罪?还请公公婆婆夫君在这件事上,原谅我为痴情所误。”
好一个痴情所误。如果她是敬国公夫妇或是柳镇,多半气都消了。
更何况这事,说来敬国公府错得更多。
刚成亲,不把儿子屋里的通房打发掉,还留着抬举,事后又让儿媳妇把自己的丫头都开了脸,说到哪里,也是敬国公府的不是。
果然这话一出,敬国公夫人先坐不住了,冷声道:“这件事早就揭过了。你又提它做什么!”
锦心便在地上伏了伏,算是行礼表示感谢敬国公夫人放过自己。
“第二件事,却是老和尚的那封信。老和尚说我指使人收买了小和尚,故意在插花大会上破坏我五妹妹的插花。五妹妹,既然你今天也在,我倒想问你,这样荒诞的事,你信么?”
锦鱼正听得出神,不想锦心话峰一转竟问到了她头上。
姐妹两个同气连枝,当着敬国公府人的面,她若是顾及卫家,自然只能说不信。
可她明明是受害者。
锦心从未就这事向她赔礼道歉。
而且老和尚没把这件事强压下来,也是在替她鸣不平。
她若是说不信,岂不是她要憋着委屈,替施害者圆谎,还同时出卖帮她的老和尚?
锦心这一步棋走得极妙,不再是出嫁前那个高高在上,事事顺遂,遇到问题,便一味任性要强胡来的锦心了。
像是学得了许夫人几分本事,给她挖了一个不小的坑。
可也叫她看破了手脚。
锦心姿态无论放多低,也不是真心认错。
她想了想,斟酌道:“四姐姐,这件事,真相如何,自在人心。我信与不信有什么关系?”
“想不到妹妹也误会我了。可见老和尚误会也是顺理成章。”锦心悠悠叹气,仿佛受了无限委屈。
锦鱼不由忿忿。
这不是在暗示是她指使老和尚诬陷她锦心么?
看来,锦心还真是第二个许夫人,其心不正,再聪明,再会装,也有叫人揭穿的一天。
就像现在,她爹终于看破许夫人的本性,相信以后无论许夫人再说什么,做什么,也没用了。
她爹天天往洛阳庄跑,固然是因为喜欢她娘,可也说不定,是想逃开许夫人。
“你……你……果然还是死不认错……空口白牙地污蔑人。”
却见小公爷不知何时站了起来,上前两步,逼到锦心跟前,脸上通红,双手捏拳,怒不可遏。
“夫君!”锦心哀哀怨怨地叫了一声,突然哭了起来,哽咽道:“夫君!我没有,我错了。我明知你……我……我不该去问五妹妹的。我……谁不知道我对夫君是一片痴心,夫君叫我往东,我绝不敢往西。”
柳镇指尖颤抖,气得连说了几个“你”字。
锦心却顺势扯住了他的袍角,仰着脸道:“真的都是我奶娘洪嬷嬷自作主张,事后,她回来告诉我时,我还打了她一巴掌。这件事,香绢与洪嬷嬷都能做证。那日路过的人,怕是也有人目睹,皆可作证。我……我……五妹妹也是我妹妹,她拔了头筹,我脸上也有光呀,我为什么要害她?”
柳镇手一挥,打掉了锦心扯住他袍角的手。
锦心哀哀一哭,捏着绢子抹眼角,又委屈,又伤心。
她又穿着娇黄的衣衫,越发显得楚楚可怜。
锦鱼暗暗摇头。谁会信洪嬷嬷敢不得主子吩咐,就做出这种事呢?叫人抓住,丢的可是敬国公府的脸面。
“你那个奶嬷嬷好好的日子不过,她没事找事做,你当我们都跟你一般蠢么?”敬国公夫人勃然怒斥。
“夫人……请容老奴说一句。”
说话之间,地上又跪了一个人。
锦鱼:……油头方脸,原来是狗头军师王妈妈。
就见王妈妈道:“我们姑娘嫁过去时,原是我替她管着院子。后来我去替我们姑娘打理外头的嫁妆事宜,这洪嬷嬷才有机会上了位。她眼见我这外头的事理得差不多了,要重回院子,便想做些事立功保住位置。人却又愚笨。家姑爷常赞五姑奶奶插花出众,我们姑娘那般爱重姑爷,自然伤心,在背后也说过些怨恨的话。她听到耳朵里,便想替我们姑娘出口气,这才做下这等蠢事。也因为这事,我们姑娘气得什么似的,也顾不得她奶嬷嬷的脸面,已经打发她回家养老,叫了我回来替她。我们姑娘先前的事,都认了,这一错也是错,两错也是错,若真是她做下的,反正五姑奶奶最后还是胜出了,她便认了又如何?还请国公爷国公夫人还有姑爷想一想。”
锦鱼实在佩服这王妈妈。锦心这件事重点不是她最后胜没胜,而是国公府在宏福寺老和尚那里太丢人。
如果把过错都推到洪嬷嬷头上,其实对锦心和国公府都有好处。
所以还真不能认了。
果然,就听许夫人道:“要说锦心有错,也就是个管束不力。她以前在家都有我照顾着,底下的这些人自然没人敢不尽心。离了我这里,一个个的都欺她好性儿!锦心呀,这事你处理得对,便是你奶嬷嬷又如何?犯了错,一样打发了。王妈妈是个老成的,以后,你凡事都跟她商量着,定不会再犯这样的错了。”
大事化小,小事化无。
敬国公夫妇互相对视一眼,都暗暗叹了一口气。算是勉强接受了这个解释。
只有柳镇仍是横眉冷目,一脸不屑。
这时锦心已经连胜两场。大概会反败为胜了。果然厉害。
锦鱼不由松了一口气。她的心情其实很复杂。
锦心这样做小伏低,她看着也觉得有几分可怜。
可是细想,锦心其实并没认错。大概心里也并不认为自己做错了什么。
这样巧辨一番,就算侥幸度过今日的难关,日后不改心性,又能真的走多远呢?
可要一个人改变心性,谈何容易。
她惭愧地摸了摸胸前的赤金翡翠大项圈,不管怎么样,既受了老太太的托,她总要想办法试一试的。
不想就在此时,锦心突然一路跪爬,朝她扑了过来。
锦鱼还没回过神来,锦心就趴在了她的脚下,哀哭起来。
锦鱼背心发凉,汗毛直竖。
这里有锦心的父母公婆丈夫。
要不要和离都是他们说了算,她这个妹妹哪里有发言权?
锦心这样做态找她,分明是来者不善。
第83章 疑神疑鬼
锦心的手举了起来, 伸长了,抓住了锦鱼的裙裾。
那只手明明又白又嫩,在锦鱼眼中, 却像一条黑乎乎的毒蛇, 缠得让她恐惧恶心, 很想一抬脚把她踹开。可若是她真踹了, 那错的就成了她。
“妹妹……前日我在国色天香园,并非有意为难。我怕妹妹所做所为,传扬出去,对妹妹不好,对卫家不好。举动虽是急躁了些, 但我的本意是好的呀。妹妹,你就原谅姐姐这一回吧。”
不等锦心说完,锦鱼腾地站起来, 往江凌一侧连退了几步。
江凌脸如寒潭,立刻便也站了起来,牵住锦鱼的手, 将她牢牢护在身后, 厉声道:“锦鱼那日所作所为俱光明正大, 并不怕任何人传扬。倒是四姐姐当众打人, 哪里有半点大家闺秀的模样?卫家的姑娘, 甚至岳母的名声, 都要被你连累。”
锦心抬起脸孔, 面上泪水斑斑,十分狼狈。
她拿绢子抹了抹, 又抽泣了几声,才道:“现在我无论说什么, 你们也不信我。也罢,就算都是我这个做姐姐的错了。早早该拦着她,而不是事后才想着责骂。不过,我也没真动到你一根头发,当时夫君就已经当众把我推倒在地,我便是有千错万错……这也抵得过了吧!还请妹妹放过我这一回,姐姐一辈子都不忘你的大恩大德。”
说着,竟又伏身在地,行了个大礼。
戏演到这个地步,若是锦鱼再不原谅,便是锦鱼不懂事,不容人了。
可是从头到尾,他们和离,跟她原不原谅有什么关系?若是不老太太求她,她根本不会来参和这些破事。锦心这样缠着她不放,倒好像是因为她,柳镇才要和离的一般。
若是今日锦心真和离了,是不是日后便会传都是因为她的缘故?
这一口大锅铺天盖地,未免太莫名其妙。
“你口口声声要你妹妹原谅,你竟不知,你妹妹她心地最是善良。不管你本意如何,她都不会怪你的。那日之后,回到家里,这件事,她甚至提都没提过一句。是四姐姐多虑了,行此大礼,她不敢受。”
江凌淡声道。
锦鱼躲在他身后,顿觉安心。
论吵架,她还没见江凌输过。
几句话便把锦心堵得哑口无言。
先就说明了锦心跟她关系不好,根本不懂她。
接着夸她善良。那不善良的是谁呢?
然后说锦心的本意无关紧要,我家锦鱼是个善良的小天使,一定原谅你的。
不但原谅,而且心胸宽阔,根本没把这事放在心上。
是锦心你自己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才行大礼,而她知礼不受。
你是死是活,跟她没半点关系。
从头到尾,把她撇得干干净净,没有一个脏字,却把锦心骂了。
锦心果然噎住了,抬眸看了王妈妈一眼。
他说这话时,柳镇也已经走到了他们附近。
王妈妈便开口道:“五姑爷,这事倒怪不得我们姑娘多虑。实在是我们姑爷跟姑娘置这么大的气,都是因为五姑奶奶。”
“你住嘴!还敢胡乱攀扯,一顿棍棒把你打出国公府!”柳镇气势汹汹怒道。
王妈妈立刻闭嘴,伏在地上。
可是这样欲言又止,反而更容易让人多生揣测。
江凌玉色面孔如冰如霜,浑身好像飞扬起了一阵飓风。
锦鱼在他身后都觉得有寒气袭来。
她不由垂头长叹,分外郁闷。
虽然她隐隐约约有点明白锦心为什么要针对她。可是她跟柳镇话都没说过几句,她不明白柳镇对她的好感从何而来。也说不定是锦心自己胡思乱想,柳镇待她不同,不过是记着救命之恩。
锦心演这场大戏的目的也图穷匕见。
如果柳镇敢和离,锦心就会加油添醋,把“和离是因为卫五娘子”这事宣扬得到处都是。
姐夫跟小姨子,不清不楚。世人最喜欢打听这种禁忌不伦之事。
锦心自己和离了,也要把她和柳镇的名声搞臭,连带江凌也不能幸免。
如果柳镇真的对她有一点在乎,必不愿伤害她。
自然不会在这种情况下坚持和离。
柳镇对她有一点点在乎吗?
国色天香园时他的表现,似乎是有一丝丝。
想到这里,锦鱼心中猛地打了一个突,升起一个不好的猜测。
也许那天在国色天香园,锦心的所作所为并不是愚蠢。
试想,如果锦心要宣扬她跟柳镇有什么瓜葛,无凭无据,必不容易掀起风浪。
可有了国色天香园众目睽睽下的一幕,可信度立刻不可同日而语。
柳镇对她的维护成了锦心的护身把柄。
只要柳镇不再坚持和离,锦心又一直把自己的姿态低到尘埃里,不断认错。
国公与国公夫人为了敬国公府的名声脸面,和离之心必然动摇。
江凌也一样,便是有再大的本事,为了不伤害到她,也必不愿意在这件事上多加追问。
最后为了大家的脸面,今日这事两府都当没发生过,便糊弄过去了。
真真是好算计。也不知道是谁给锦心出的主意?
王妈妈么?
她有这样的本事?
她想了想,从江凌身后走了出来,大大方方上前拉住锦心的手,要扶她起身。
锦心倒是会顺势,立刻便站了起来,紧紧拉住她的手不放,一副姐妹情深的模样。
锦鱼强压心里的不适,笑道:“老太太叫我来,我自然也要说两句,好让她老人家宽心。四姐姐,今日当着父母还有你公婆夫君的面,我便劝你几句话,不知道你肯不肯听?”
她说完这话,就感觉锦心抓着她的手猛地一使力,把她抓得生痛,浑身似乎有一股极强的戾气,可只短短一瞬息,便隐藏了起来。
她便知道锦心是绝对油盐不进的。
任她再说什么,锦心也不会当做好意。
可是受老太太所托,不说也不行,只能但求问心无愧了。
她便道:“四姐姐,你我同日出嫁。我自然希望姐姐过得顺意。四姐姐虽对四姐夫一往情深,可强扭的瓜不甜,和离之后,再找个彼此敬重的,岂不好些?一辈子且长着呢。”
果然锦心猛地松开了她,抬眼狠厉地瞪了她一眼,才又重新垂下头去,做出一副温柔的模样,哭了起来。
砰……哗啦……
锦鱼听到有东西坠地破碎,抬眼就见许夫人站起身,直冲到了锦心身边,许夫人之前座椅前的地上碎了一滩瓷片与水迹。
许夫人指着她怒骂道:“有你这么当妹妹的么?!竟是劝着姐姐和离!坏……”
“夫人!”王妈妈急急起了身,一把抓住许夫人,还摇了摇头。
王妈妈强隔在四人中间,对锦鱼一行礼:“五姑奶奶这叫什么话!难不成是老太太的意思?”
锦鱼这才笑道:“我话还没说完呢。若是不想和离,那便不能疑神疑鬼的。四姐夫当初对四姐姐如何,四姐姐心里没有数么?如今你这样疑心他,他自然也心里难受。能不跟你闹么?你快跟四姐夫说,你再不疑神疑鬼了!”
不管柳镇真心如何,总之跟她无关,绝对不能承认。一切都是锦心自己疑心生暗鬼。
如果赖上她的主意真是王妈妈出的,这个狗头军师自然知道轻重,有她守着,锦心又真的怕敬国公府休了她。
锦鱼相信,度过今日,锦心应该会安静一阵子的。
这期间柳镇也可以冷静想想,到底要不要和离。
锦心的哭声顿时放大了数倍,锦鱼便一直催她认错。
半天锦心才勉强道:“夫君,都是我的错。我不该胡乱疑心你的。”
锦鱼这才暗暗扯了江凌一把,又轻轻朝柳镇努了努嘴。
柳镇此时正双眼放空,默默无语,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江凌上前扶了他一把,叫了声:“四姐夫。”
柳镇转头,默默看了江凌一阵,空洞的目光才慢慢回神。
他转向锦鱼,与她目光想对片刻,眼中似有水光一闪,便转开了头,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
锦鱼并不知道柳镇心里想了什么,只知道他叹了这一口气,屋内的气氛顿时就变了。
接下来虽然柳镇什么也没有说,但也没再坚持一定要和离。
许夫人倒是变脸极快,便又唱作俱佳地把锦心埋怨了一顿,说她不懂事,拉着她给敬国公夫妇端茶赔礼,又说了些大家都年轻过,总要闹这么三五次,这夫妻关系才算是落到了实处云云,废话不断,活跃气氛。
敬国公夫妇气势汹汹而来,到底对许夫人和锦心这低得不能再低的姿态让了步。
接了锦心的茶,说了些以后不可再任性胡闹的话。
许夫人又殷勤地留他们吃中饭。
敬国公夫妇便称老太太病着不好叨扰,带着柳镇锦心,午饭前便回去了。
他们前脚出门,后脚许夫人便变了脸,冷得跟冰坨子一般,可也没生事,只是恨恨地转身带着一堆婆子离开了花厅。
锦鱼便要拉着江凌回期颐堂跟老太太回话。
景阳侯便也一同去了。
到了老太太处,老太太早得了消息,知道这事算是暂时解决了,病也好了一半,吩咐人摆了一桌子的好菜,留他们吃了饭。
席间老太太便问道:“洛阳庄可是一切都好?”
锦鱼其实也想知道,怕真有什么事,她爹才会赶去。只是一直没有机会提。
就听景阳侯道:“今年雪下得太大,庄上怕伤了花根,这几日都忙着用稻草包花,忙得很,倒没别的事。”
锦鱼也不知道她娘怀孕的事,老太太知不知道,便含混问:“我娘身子可还好?”
景阳侯道:“都好。就是嘴里没味儿,想吃些特别的东西。前日说要吃奶白葡萄,我好容易在衡山公主府找到了一碗,昨日送去了。”
老太太便道:“怕也是个有福气的孩子。”
锦鱼这才知道,这件事,老太太是知道的。
大概为了这个,任由许夫人跟家中各种闹腾,并没怎么拦着她爹往洛阳庄去。
她唯一奇怪的,倒是老太太竟没坚持让她娘回府养胎。
难道是也清楚许夫人的为人?
她心中不由好生感激,忙亲手给老太太盛了一小碗热腾腾的山药羊肉片汤。
想着老太太烦心的事也够多了,便没提许夫人换了绿柳庄的事。
吃过饭,老太太也乏了。
景阳侯便带着江凌去了外书房,锦鱼想了想,便带着豆绿去了锦柔的垂碧馆。
锦柔听得她来,直迎到门外,亲热地拉了她进屋。
这垂碧馆也算是一处好所在,她娘出府前就住在这里,也是锦鱼出生的地方。
后来她娘离开侯府,这处地方就给了楼姨娘。
馆外馆内都有一株高大的金丝柳。
如今全挂着雪,像须发冉冉的老仙翁。
楼姨娘与锦柔都住在正屋。只是一个住在左耳房,一个住在右手的耳房。
进了锦柔的房间,就见地上辅着厚厚的红毡子,上面放着一个红木架铜炭盆,里面银霜炭红着一半,黑着一半。
盆边放着两把花梨玫瑰椅,并一个小巧的梅花几,上面放着各种茶具。
锦柔便邀她坐下,叫丫头上了茶点,又亲自将黑铁茶釜放在炭火上,慢慢烧水。
锦鱼见她的作派倒有几分像王青云,也不知道是不是刻意学的。
寒暄一阵,锦柔方道:“姐姐,我听说王家姐姐每年都要在宏福寺施粥的,去年姐姐还接了帖子,只是夫人没让姐姐去。不知道今年都邀了什么人?姐姐能不能让我也跟着见识一番。”
锦鱼便知她的心思,还惦记着王青山。只是虽然王青山跟钟微的事有了一撇,她也不打算提前跟任何人说。
想了想,道:“我帮你问问罢。只是你若想多出门逛去,也该问问其他几个姐姐,尤其是四姐姐,她们敬国公府,往来无白丁。”
锦柔便捂着嘴格格笑了起来,道:“她如今自身难保,哪里像姐姐呢?我不管,我以后的前程,都全靠姐姐了。”
锦鱼无奈笑了笑。问她是会问的,但成不成全看王青云:“不管成不成,咱们都要约法三章,你若跟我出门,就得听我的话,别闹出什么事来,不好收场。”
锦柔眉开眼笑一口答应。
正说着,楼姨娘走了来,手里提着一个蓝布大包袱,露出一块雪白的皮子。
她忙起身招呼,楼姨娘一脸受宠若惊,道:“不敢当不敢当。五姑奶奶,这块皮子是我早年间偶然得的赏,一直没舍得用。今年雪大,送给五姑奶奶挡挡寒。”
说着把那包袱放在红毡地上,打开了蓝布,只见那皮子如一堆雪般流了出来。
虽不是狐皮貂裘,但却是一等一的银鼠皮子,一块块拼出来的,虽不够做披风,倒也能做一件坎肩。
确实是好东西。她忙推辞不要。
楼姨娘指着她胸前项圈道:“如今五姑奶奶身上都是这样的好东西,我听得说,这是老太太当年的嫁妆。我也知道自己这份礼太简薄了,但是还请五姑奶奶可怜可怜我的一片心。”
说着竟要下跪。
锦鱼:……
真是怕了这些人了。
可是她若收了,锦柔去不成宏福寺施粥,岂不是好像她成心骗人一样。
可她又不能拿王青云的事做人情,忙道:“我若收了这东西,倒像是收了你们贿赂,反不好跟王家姐姐张口。再说,锦柔总是我妹妹,你们求到我跟前,我也不会不管的。”
千推万辞总算没收脱了身。
上了马车,她就累得半句话都不想说。
江凌便把扶着她的头,枕到自己膝上,轻轻地给她按着太阳穴。
一路无话。
第二日她给王青云写了封信,问了锦柔的事。
王青云竟是答应了。只是说要想参加一人最少需要捐二百两银子。
锦鱼便让人给锦柔送了信。
锦柔便把那银鼠皮子送了来。不过说她没钱,这次便不参加了,说以后若有别的聚会,别忘了她。
锦鱼想想,仍把那银鼠皮子送了回去。
锦鱼因惦记着她娘,过了两日,便又抽空去了一趟洛阳庄。
特意带了些吃的去。
好在果然如她爹说的,一切都好。
*
转眼到了腊八。
雪还是断断续续在下。
锦鱼跟江凌起了大早。
王青云特意交待一大早过去,施完粥也不多做逗留,好各自散了回家过节。
她吩咐茯苓管好家中诸事,与江凌吃过早饭,便急着出了门。
江凌仍是没骑马,与她同坐马车。
一路上走得极慢,赶着头一波人出了城,路上积雪倒有半尺深,黑沉沉的天上又不断地还在飘雪,赶车的把式便来回道:“今日这样的天气,赶到宏福寺,怕也要中午了。三爷跟三奶奶仍是要去么?”
锦鱼便觉得有些为难。
她这人惯不喜欢失信于人。
既答应了王青云,这点雪,她仍是想去的。
可是若她去了,怕是天黑前都未必赶得回永胜侯府。
她可是执掌江家中馈的当家媳妇,家中过腊八节,她不在场,实在是失礼江家长辈。
江凌似看出她的为难,道:“咱们还是去罢。”
锦鱼心中感激,便道:“不如你回府去?有大嫂子还有茯苓,腊八宴想来不会出什么差错。”
江凌摇头:“这样的大雪,这样难走的路,你一个人,我如何放心?没事,顶多到时候,我跟你一起挨骂罢了。”
锦鱼想了片刻,终是同意了。
倒也不全是因为不想失信于王青云。
也是因为江家过节,多他们两个不多。
可是这施粥却是救人一命的大事。
第84章 齐心救灾
虽说是在宏福寺施粥, 但为了方便求粥之人,其实粥棚设在山脚下的聚福镇。
聚福镇原只是一个三四户人家的小村落。原是去香客们去宏福寺烧香,上山前歇歇脚喝口水的地方。
后因宏福寺香火日盛, 初一十五都有庙会, 沿着山脚便渐渐地形成了一条商业街。
两侧店铺林立, 卖饼卖糕, 卖衣卖鞋的都有。
现在又入了腊月,已经开了腊月集,若不是遇到大雪,平素做买卖的小生意人和香客也挤满了整条街。
锦鱼与江凌一行赶到聚福镇时,已经过了巳时。
雪却仍是下得纷纷扬扬, 隔着几丈便看不清人影。
马车还没进镇就几乎动弹不得。
锦鱼在车里,还以为已经到了,谁知却听外头赶车的把式吆喝着:“散开散开, 别堵在这里,我们家三爷跟三奶奶进不去,谁给你们施粥?”
锦鱼忙揭开猩红车帘朝外看了一眼, 却见白色帷幕一般的风雪中, 露出密密麻麻挨肩擦膀的人影子, 也不知道有几百几千。
她心里不由沉得好像坠了块石磨盘。
这个冬天, 不知道要冻死病死多少人。
江凌也挑帘看见了外头的情形, 便带着小厮守德先下了车, 在前头开道。
一边吆喝一边走, 马车足足晃了一刻多钟,才到达粥棚跟前。
江凌与豆绿一左一右, 扶着锦鱼下了车。
下车时她戴的雪兜帽滑掉了,江凌不等豆绿动手, 便立刻给她套住,牵着她急急往棚里去。
锦鱼一边小心留神脚下怕滑倒,一边看这粥棚。
就见此处在街口,离上山的大路隔了不到两丈远。
上下两层的木楼,挂着块木底黑漆的牌子,写着宏福客栈四个字。
客栈前面,用几根儿臂粗的竹杆支出一个三四丈宽的草席棚子。
棚下一溜放了七八张方桌子拼成一条。
隔着桌子,地上又放着四五只热气腾腾的大铁锅,温暖的粥香在这大风雪中显得格外诱人。
四五个和尚穿得跟灰色的棉猴子一般,嘴里大声嚷着“不要挤,都有都有。”一边顶着桌沿,用大长木勺子往排在前头的人碗里盛粥,忙得满脸通红。
见他们来了,其中一个小和尚欢呼一声,扔下手里的大勺子朝她跑来。
锦鱼见他生得细眉秀眼,单薄清秀,倒真是认识的,正是插花会上跑前跑后,照顾她给她领路的小和尚行慈。
锦鱼也甚是高兴,先问候了老和尚。
行慈便道:“雪太大了,师傅不好下山。倒有不少灾民听得说我们寺里大开山门,远近的都赶了来,寺里如今挤得很。”
锦鱼不由暗暗叹息。又有些惭愧。当初开插花会,她还嫌老和尚会赚银子。如今看来,若是没银子,这些灾民进了寺,吃什么喝什么。
又问除了她谁来了,行慈道都还没到。
她见外面等施粥的人实在太多,便叫行慈继续去忙。
进了客栈,就见楼下是个饭馆子,横七竖八地放着十来张长条的板凳,只有靠后头灶房前放了两三张方桌子,上面堆着米粮,地下堆着柴炭。
她便又进厨房看了看,就见后厨也有四五个穿着灰色僧衣的和尚。
老少皆有。
有的在添柴,有的在淘米,有的在用长柄勺熬粥锅,以免米粒沉底。
因只有两个火眼,所以只熬着两锅粥。
锅上热气腾腾,粥香满屋。
她们来宏福寺施粥,其实主要是出钱,一人要捐二百两银子买米买豆。
毕竟是闺阁千金,出力的事,自然不用她们自己动手。不用在棚子里给人盛粥,便是后厨帮手,也大多由丫头婆子代劳了。
这粥棚要过了十五才收。
期间她们也不可能天天过来,大多只是腊八这一天过来看看。
剩下的时间,便从家中各派两个管事婆子来值守。
锦鱼看了一圈,见这些和尚明显都是做惯了的,她也插不上手,又见王青云与钟微都还没到,便问候了几句,便沿着厨房的楼梯上了楼。
上了楼,只见尽头一间大房,两侧各有两间客房。
离楼梯口最近的一一间房子,房门开着,中间放着一只大炭盆,盆前一张桌子,四把椅子,旁边还有一张木床。
江凌背着手站在打开的窗前。风正好吹进来,呼呼地。
她不由好奇,奔过去站在他身边。
却见外面人群汹涌,都在朝前挤。有人摇摇晃晃东倒西歪,似乎就要摔倒。
小和尚仍在声嘶力竭地喊:“莫挤莫挤,都有都有。”
又听得各种人声在呼叫不要挤。
也有人在怒吵。
其中一个妇人的声音极为凄厉:“莫挤了!都挤着去投胎么!”
锦鱼循声看去,就见是个三十上下的憔悴妇人,身上穿着一件看不出颜色的破烂棉袄,怀中还紧紧护着个七八岁的小姑娘。那小姑娘冻得一张小脸都成了青紫色。
锦鱼看得实在不忍。可这样多的人,她也不能叫谁单给这对母女送件厚衣裳。便是送了,这种情形下,怕也遭人抢。
江凌怕她吹着风,掩上了窗口,转身帮她摘下雪兜帽,道:“我刚才大约数了数,外头有七八百人。男女老少都有。这粥这样施下去,我看要出事。我倒有个想法。你听听。”
话音刚落,就听得楼梯响,片刻听人朗笑道:“路上实在难行,我倒来得比你晚了。”
却是王青云到了。
锦鱼忙打开房门,果然就见王青云与王青山姐弟,俱都穿着皮裘,一红一白,风神如玉,只是脚上靴子都泥泞不堪。原来是因外面人太多,王青云又着急,他们便早早下了马车,一步步挤进来的。刚才她跟江凌都去看那混乱拥挤去了,倒没有注意到他们也在人群里。
互相见了礼,王青山坐下,便问:“外头实在混乱得很。我刚才远远听到江兄在说有个法子,什么法子?”
江凌道:“今天风大雪大,这些人都极贫穷,身上衣裳也不挡寒,在寒风中排队,自然着急,就怕一会子冻急了,不管不顾索性冲上来抢。再则,就算他们不来抢,就这天气,等端到一碗热粥,怕已经先冻病了。”
锦鱼想起那对母女,深以为然。她们应该是争也争不过,抢也抢不过,也经不起这样的冻。
王青云王青山都点头赞同。
江凌便道:“我刚才算了算,以现在的施粥速度,大概一刻钟可施粥三十人。不如拿了纸笔,给他们发个号牌。上头标注大致的时辰,让他们到时来领,叫到谁的号牌,谁就上来领,也省得冻坏了。”
王青云反应极快,道:“法子是好,可这些人怕没几个识字的。”
江凌从容道:“王姑娘所言极是。号牌上不能写字,用彩纸。红色的什么时辰来领,绿色什么时辰来领……依次类推。”
王青云点头:“我这一路上就担心,今日就我们姐弟过来。若是场面混乱,如何处置。来了果见这许多的人,真是前所未有。多亏你们夫妇两个来了。这份情谊,青云记住了。”
锦鱼拉她坐下,摇了摇她的胳膊:“我倒要谢你,不然便是有心助人,也一时不知从何着手。我刚才听行慈说已经有了不少灾民。若这雪再不停,还不知会怎么样呢。”
王青山看了一眼江凌,道:“你在户部,想必早知道了。如今这雪已经下了十来日,早已成灾。光是京畿附近便出现了冻死饿死者,房屋倒塌无数,受灾人口上百万。”
江凌默默点头。一时说到灾情,大家的心情便都有些沉重。
江凌伸手拍了拍锦鱼的肩头:“听说皇上近日就要下旨,着太子殿下亲自主持赈灾。户部正在想法子筹集粮草。想来情况不会太糟。”
四人又商议了几句,江凌便拉着王青山两个下了楼,去办排队的事。
见两人的背影消失在房门口,王青云低声对锦鱼道:“我还当你主持中馈,今日脱不开身。要来也是明日才能来。不想你家相公不但准你来,还亲自赔你来。你可真真是有福气。竟嫁得这样的夫婿!”
锦鱼嘴角止不住上扬,却不好意思多言,只道:“我才看咱们只有两个火眼,只能熬两锅粥。按刚才我家三郎的算法,怕要施到半夜,才能把这些人都施完,还不用说,到了下午天气稍微暖和些,人自然会更多。”
王青云皱眉不语,神色凝重。
这时就听得楼下十分喧哗。
两人忙走到窗前,开窗看去,就见一架金碧辉煌的马车挤在人群中不能动弹。后头还跟了三辆黑蓬马车。
就见那金碧辉煌的马车门一开,一个华丽闪闪的身影先跳了下来,竟是钟哲。
随后穿着一身红貂裘的钟微也下了车。
锦鱼不由心上有些忐忑的瞟了一眼王青云。
王青云转过头来,正遇上她的眼神,淡定地抬手抿了抿鬓角,眼中无光,道:“过些日子我便托个媒人,替我弟弟上钟家求亲。你也不用担心我。你也不用担心她。”
锦鱼心中一恸,只觉得再多的话也安慰不到她,便伸开双臂,拥抱了她一下。
王青云似乎并不习惯与人这般亲近,身体有些僵硬,却并没挣开。
锦鱼故意磨蹭了片刻才松开她,伸手把窗户关上了。吩咐豆绿去找人从别的屋子搬几张椅子过来。
一时钟家兄妹也上了楼。
钟哲还是一副天下第一华丽公子的做派,黑发梢上还缀着金珠子。
见到她们两个,钟微亲热开心得不成,挽着两人的手不放。好像有几年没见着似的。明明离上回国色天香园不过半个多月。
钟哲倒是极从容地给她们行了礼问了安,才笑道:“我看他们在下头给人发号牌,是不是江三郎的主意?”
王青云淡淡地半垂了眼眸没理他。
锦鱼心里奇怪他为什么不猜王青山,但也没问,只是点点头。
钟哲却并没看王青云,朝锦鱼挑了挑眉眼,行了一礼,问:“你们准备的米粮够支持几日的?”
这话虽是问的锦鱼,可锦鱼便不知道,便推了推王青云的肩膀。
王青云这才硬声硬气地道:“我们是按往年的惯例准备的。想着今年天寒,又加了三成。可没想到今天来了,才发现来求粥的人数比往年多了三倍不止。”
锦鱼忙道:“那必是不够了。我回头看看我的铺子里能调出多少来。”
钟哲眉眼一动,目光淡淡,朝她射来,却又旋即转开,语气极是平和,道:“这你就不用操心了。我早准备妥当了。只是不能一口气全运过来。怕有饥民知道这里有大批的粮食,全往这里,若是哄抢起来,会出大事。毕竟这里不比京城。”想了想又道:“你既有一间粮油铺子,也该早做打算。多准备些库存。这雪我听说一路沿着京畿路往南。大半个北方都在下。到时候南方的粮运送不急,怕连京中都有短缺。”
锦鱼吓了一跳,没想到这次的雪灾范围竟这样的广,忙点头受教。
钟微便说着要到厨房帮手。
锦鱼拉住她笑道:“我看现在也不缺人,就缺火眼和大锅。你不如去砌个老虎灶来。”
钟微笑道:“你可小瞧了我。”说着抛开她的胳膊,挽住了钟哲:“我家哥哥这个金算盘从来不曾失算过。他早准备了。”
“准备了什么?”
钟微便冲到窗口,推开了窗。
锦鱼与王青云也一起凑过去看,却见几个身强力壮的汉子正从黑蓬马车上往下搬笨重的大家伙。有圆腹三足的,也有方腹四足的。
锦鱼回头:“你……你从哪里找的大鼎啊?”
真是聪明。只要在鼎下直接生火就能煮粥了。倒不必再弄灶台。
钟哲微微一笑,似乎不值一提:“我们自己家的。”
锦鱼:……所谓钟鸣鼎食之家原来不是假的。
就见陆续一共搬了四五只大鼎下来。
王青云冷哼一声:“你若用鼎现煮粥,怕不要熬到明天去。”
钟哲却淡淡道:“鼎里已经有煮好的粥。只要加热一下,便可施放了。”
王青云顿时涨红了脸,怒瞪了他一眼。
钟哲无奈地摸了摸自己的脸颊。
锦鱼:……
论庶务上的聪明能干,确实没人能比得上钟哲。
片刻后,就听得楼梯响,却是江凌与王青山上来了。
江凌上来便冲钟哲弯腰郑重行了一礼,道:“钟兄大才。如此一来,施粥的速度可大大加快了。”
王青山却一来就瞟了钟微一眼。
钟微本坐在锦鱼旁边,双颊红红,也不知道是刚才吹了风,还是因为王青山,低了头朝锦鱼身后躲了躲。
锦鱼不由觉得好笑又开心。她头一回作媒,看来是成了。
就听钟哲对江凌道:“派号也是需要的。可有妇孺优先?”
江凌摇头:“我怕开了这个例,来领粥的家中男子,反跑回去叫自家媳妇孩子来受这个罪。”
钟哲点头:“还是你想得周到稳妥。”
钟家马车来得多,带的下人也多。
他们一来,施粥速度便大大加快了。
江凌复又下去处置排队派号的事。
眼见着外头围着的人群越来越少。
来领粥的贫民,等不到一刻便能领到,拿几个碗,便能领几碗,也不必挤来挤去,都没口子地感恩戴德,说今年这粥施得比哪年都顺当。
这个粥棚是王青云牵的头,这条街上,同一天还有另外三家也在施粥。
街尽头是附近的一个大地主,姓李的。
李家对面的是大粮油商朱家。
还有一户是礼部尚书陈家,与他们隔了半条街。
本来整条街都堵得水泄不通。可眼见宏福寺的粥棚前人越来越少,就有脑子灵活的过来打听是怎么回事。
一听得这边可以领号,按时辰来取不用排队,又听说无论自己备的是碗还是锅,都能盛满,便都纷纷往这头跑。
先是陈家的粥棚少了一多半的人。街那头的人自然也跟着往这头移。
这几家都觉得甚是怪异,便派了人过来打听看看是怎么回事。
江凌听了,便对王青山与钟哲道:“不如我去拜会拜会他们。”
钟哲便道:“这风大雪大的,何必亲自跑一趟,把法子抄一张给他们就是。”
江凌想了想,摇了摇头,并不解释,却仍是跟人去了。
不想他去了小半个时辰,回来时倒把这三家的当家人都带了来。请了几人进入客栈楼下坐定。
那李家的家主是个清瘦的中年男子,眼睛虽小得仿佛永远睁不开,但眼神极为精明。
朱家的却是辅子的掌柜在操持这事,身材五短,总弓着背,态度十分和气。
陈家来的人却是王青山和钟哲都认得的,是陈尚书家的嫡长子陈勋。
那陈勋虽比他们年长,却也不到三十,长得温和有礼,如今已经是个六品的侍御史。
见了他们自是极高兴,笑指江凌道:“我见他长得这个模样,还以为是哪家闲得无事跑来玩耍的贵公子!却原来是大名鼎鼎的江家玉郎!”
虽然别人嘲讽江凌,都是叫他玉囊,可这陈勋自然不会当面如此无礼,便呼之玉郎。
江凌笑笑,介绍李朱二位给钟哲与王青山认识。
豆绿便送了茶水点心过来。
江凌这才道:“我请他们过来,是想商议一下如何互相支援。咱们都在一条街上施粥。我估算着接下来,来要粥的人怕会越聚越多。别的不怕,就怕饥民急了,哄抢起来。还是要早做打算。”
各家虽都有护院,但是若这上千人真有闹起来,几十个护院也是杯水车薪。
施粥本是一桩善举,可若因此造成混乱、踩踏、打斗,闹出人命乱子来,却是无法收场。
第85章 太可怕了
钟哲深深地看了一眼江凌, 随即垂下了眼眸。
心中却是震动不已。
这个人太可怕了。
刚认识江凌时,他真没把此人放在眼中。
除了一张脸,招小姑娘喜欢, 就像个呆头呆脑的玉雕像, 话也说不出几句整的来。
不想成亲出仕之后, 先是找他来求教做生意的法门。
每每举一反三, 进步之快,令他刮目相看。
如今竟是青出于蓝。
他料到了饥民必会越来越多,也准备了足够的粮食应对,可是他却没再多想一步。
如果出了乱子该如何应对,如何应对才不会出乱子, 全身而退。
江凌不但想到了,还想到了同一条街上其他施粥的人家。
就算他们这边准备万全,别的家乱起来, 他们这边也不可能不乱。
所以江凌刚才才会主动去拜会。
防患于未然。
一个人能走多远,根本上取决于他能看多远。
他一向自许草蛇灰线,能看到人之所不能见, 这才在商场上无往不胜。
不想今日却是落在江凌之后了。
就听王青山问:“那以你的看法, 当如何解决?”
就听江凌道:“我想咱们该找人去见一见这乐田县的父母官, 若是可以, 还得请他向州府求助, 从附近调一队兵马来维持秩序, 可保安全。”
聚福镇属乐田县管辖。县令姓龙。
那朱掌柜便连连称是, 道以前遇到大灾之年,流民四起, 铺子遭到哄抢是常有的事。若能有一队官兵驻扎在聚福镇,他们的粮仓也就安全了。
那侍御史陈勋便道:“我与陈县令倒是认识。一会儿咱们商议定了, 我便去寻他。”
江凌便拱手对那李地主道:“在官兵到来之前,怕是要劳动先生从附近庄上找上几十个身强力壮的来帮着维护秩序。”
那李地主平素哪里见过这许多的贵公子,自然一口答应,立刻便吩咐手下去叫人。
江凌这才又道:“你们两家都准备施几日的粥?”
那李地主道:“原打算就今日一日。”
那朱掌柜也是相同的打算。
只有陈家原打算施三日。
江凌便道:“宏福寺向来都是施粥七日。咱们大家施粥的时期长短不一。倒也不必改动。只是想请你们也如我们一般,不管来求粥的人拿了几只碗,几口锅,都给足了如何?”
向来施粥,都是僧多粥少,所以一向是一人只能施舍一碗。
那朱掌柜与李地主都道怕是自家备的粮食不足。
陈勋便笑道:“江老弟怕是头回来施粥吧?若按你这个施法,怕是备再多的粮也是不够的。”
这话多少有些不客气。
钟哲听了,也有些疑惑,却觉得江凌这样做必有道理,因而没说什么。
倒是王青山道:“我姐姐倒是施了五六年的粥了,若要这般改动,不如请她下来商议商议?”
不等江凌回答,一直在旁边跟着伺候的豆绿早一溜烟跑上了楼。
锦鱼等三人在楼上听到楼下的动静,倒也听得清清楚楚。
锦鱼第一回 做这种事,满头雾水,也没什么主意。
王青云跟钟微却是都恨不能也下去跟他们商议一番。
听到豆绿上来通知,忙脚不点地地起身下去了。
锦鱼只好也跟着下来。
一时见了诸人,她们几个便挨着厨房口坐了。
那陈勋虽没见过王青云,却因两家年年都在一条街上施粥,早耳闻其名。
见她姿容绝世,神态从容,心中敬服,便笑对她道:“江小弟一看就没经验。因而如此说。你快跟我一起说说他。”
不想王青云只淡淡一笑,反道:“江三郎你既这样说,必有道理,愿闻其详。”
江凌便道:“一则,若是一人只施一碗,那一家子若是有十口人,便十人都得亲自来求粥。这街上的人不免越挤越多,一越多,混乱则越易生。二则,如此便是那老弱妇孺也必得跟着一起出门。咱们施粥原是美意,何必为了一碗粥,逼得他们这样的天气也得出门?若是病了,岂不是反害了他们。刚才我便见着七八岁的小姑娘,早就冻得嘴唇乌青。”
锦鱼听了,不由暗暗点了点头。江凌还是心痛妇孺老病者。若是一人一碗,自然他们也得来才能有口粥喝。可这天气,他们本来就经不住,怕是回去就病了。饭都吃不起的人家,怎么有钱买药吃,这是要人命啊。
却听那陈公子道:“这又如何?若是大家都拿锅来装,你以为这十人便不会端来十口锅么?”
江凌看了他一眼没说话。
倒是钟哲解释道:“陈兄,这些人家,大多衣不蔽体,家徒四壁,能有一口整锅已经不易。哪里找得出十口来?江三郎顾虑极是。只是今日这粮食怕未必够。”
这倒跟锦鱼想的一样。穷人家碗都未见得有几只,何况是锅。她大概明白江凌的思路。反正这种天气,粥也放不坏,一次多领些回去,家里若是没空锅,想来领也没办法。不但保护了妇孺病弱,便是家中的壮汉也减少了出门的必要。能多救一个是一个。又能减少人群聚集争抢出事的风险。
王青云本来想说几句,见他说了话,便抿了抿嘴,没出声。
那陈公子被钟哲堵得哑口无言,江凌这才又道:“其实最重要的原因,还是安民之心。”
众人皆不解。
江凌因道:“饥民争抢,不过是因为害怕人多粥少,轮到他时,没了粥食。咱们如此,自然是安他们的心。好叫他们知道,咱们粮食足得很。不必着急。不过,陈兄说的也有些道理,领粥时,让他们凭户籍来取,每家每口都可领一勺,一日只能领取一回,咱们四家统一发放粥号,让他们不必四处乱跑排队方好。”
众人皆道这个法子极好,便又七嘴八舌地商议了些具体的章程。
陈勋便先离开去找龙县令。
朱家在这镇上还有不少的铺子,便拿出街西一间铺子来,做那粥号发放之处。
李家则派了人在西进口处引导着要粥的饥民去各处排队。
一时,整个聚福镇的施粥过程变得异常顺畅。
民众十分安静,完全没有任何争抢打闹之事。
王青云关上窗口,拉着锦鱼坐下,叹息道:“我看如今论这处理庶务的能力,你家夫君要超过那只金算盘了。”
钟微在一旁听到,凑过来笑道:“我哥哥在家也常夸卫家姐夫,说他日后必定能飞黄腾达。”
王青云“噗嗤”笑了出来,冲她翻了个白眼:“连姐夫都叫上了,你这小嘴还真甜。”
锦鱼见她阴霾尽扫,心头轻松,便打趣道:“你若是羡慕,不如就叫一声妹夫。我不介意的。”
三人皆笑作一团。
王青云便叫人拿了茶具出来煮茶。
又开了食盒拿点心出来分给她们食用。
锦鱼便问:“原说好要来的都还有谁?”
王青云便拿出一张雪笺纸递给她。
锦鱼一看上头竟是写了十几个人名。
她也不认识几个,除了长宁郡主,就只看见有个名字姓袁名云书的,笑问是不是国色天香园提出要去逛园子的袁姑娘。
王青云点头。
锦鱼又笑指着长宁郡主:“她那天一直怪咱们不肯带她玩。今日她怎么倒没来?”
王青云笑道:“这样的天气,王妃怎么放心让她出门?怕这会子,正在家里闹不自在呢。”
中午他们倒都带了食盒,锦鱼这边是叫国色天香园的厨子提前准备的,在炭盆子边上热了热,分给大家吃了。
眼见天色不早,外头一切都顺利了,这里人手也够,想着到底是她在江家过的第一个腊八节,就算他们两个不怕挨骂,也还是早点赶回去比较好。
到了下午申时,便跟众人辞别,跟江凌两个先行回京。
运气还算不错。
回来的路上,雪基本停了。
他们一路赶着进了城,回到永胜侯府,府里家宴刚刚开始。
两人也顾不得更换衣裳,直接去了常善堂。
进门就见全家里人都在,摆了三张大圆桌子正吃饭。
白夫人一向和善,从来不叫媳妇们立规矩伺候吃饭,只在开席前摆个碗筷意思意思。
因此所有人都坐着。
因是家宴,也没分男女席。
见他们回来,白夫人先冲锦鱼招手道:“坐过来。”
锦鱼还怕挨骂,偷偷瞟了江凌一眼。
江凌便牵着她的手一起过去。向侯爷与白夫人告了罪。
白夫人不等他说完,便打断了他,叫人在身边替他们两个安了席位。
永胜侯道:“还以为你们今日赶不回来了。外面情形如何?听说灾情不小。”
白夫人嗔道:“孩子们才回来,你就急着问这个。倒先叫他们喝两口热热的腊八粥!”
说着还亲自挽了衣袖,要替他们两个盛粥。
锦鱼哪里敢要她盛粥,忙下了座,双手接过了那只粉彩鱼藻纹碗。
白夫人慈爱地看她一眼,倒也没坚持,却仍是亲手替江凌盛了一碗。
大嫂子胡氏在一旁笑道:“怨不得母亲如今最痛惜你们两个。看看这一桌子的菜,带子上朝、扳指干贝、腌鲜鳜鱼、闲笋蒸鹅、银鱼炒鳝……咱们家多少年没过过这么丰盛的腊八节了。多亏了你们两口子。坐稳了,我也敬你们两杯!”
她刚出了月子,十月底时生下了第二个儿子。
因这一向锦鱼管家,她休养得好,脸上的黄气早褪了一多半,看上去白胖红润。
众人不由都笑她性子太急。
锦鱼想过。
今天这样的日子,她还拉着江凌往外跑,回来就算侯爷与白夫人不骂她,少不得也给她脸色看。
万没想到,全家竟无一人为难她。
她心中不由温暖得好像已经喝了几口滚烫的腊八粥,因笑着道:“这一桌子的菜好,都是大嫂子的功劳。”
虽然她主持着中馈,但家里的饮食还是胡氏在管,她只负责支钱。
白夫人便笑道:“我说她怎么这般着急,原来是想我也夸夸她。来来来,我也疼你,你弟媳妇能干,你便多歇歇,把三宝照顾好。”说着,亲手盛了一小碗银鱼炒鳝,叫丫头端给她。
胡氏笑得满面红光,接过那碗炒鳝,嗔道:“母亲!你这是夸我呢,怎么又忍不住夸上三弟媳妇了?!还说你不偏心!”
众人皆哄堂大笑,一家子和乐融融。
锦鱼慢慢地喝了一口浓浓的热粥,香糯软滑,直暖到心里去。
她喜欢江凌,也喜欢江家。
正小口小口地喝着粥,宜姐儿跑了过来,小嘴瘪瘪的,拉着她的衣袖哀求道:“三婶明日还去施粥么?带我去好不好?”
锦鱼不由意外,却觉得这是件好事。只是江凌今天回来的路上已经说了,叫她这些日子都不要再出门了。反正那里的事情已经理顺。她也不想去添乱,便同意了。
可也不想扫了宜姐儿的兴头,正捉摸怎么哄她,就听胡氏笑骂道:“都说我性子急,我看你好的不学,坏的学。也学了个急性儿。你三婶今儿也累坏了,明日定是去不了的。咱家那老马车,也经不住。”
宜姐儿挨了骂,便垮了小脸,小嘴撅得老高。
锦鱼忙拉了她的小手,笑道:“你还小呢。我倒有件事,想请你帮个忙。你若愿意,不如试试。”
宜姐儿双眼顿时亮晶晶的,脸上露出欢喜,点点头。
锦鱼笑道:“今日我见着不少跟你年纪差不多的小姑娘,身上也没厚实的衣裳穿。你有那旧的不穿的棉衣裳,整理了出来,回头我叫人送去给她们穿,你看可好?”
宜姐儿小脸发光,兴奋地嚷道:“不光我的,还有家里弟弟妹妹的。我都去找了来。”
“我的我的!”贤哥儿迈着小短腿飞奔过来,硬挤在宜姐儿跟前。
顾二嫂子听了,便在一旁道:“我那里也有些旧衣裳,要不要改一改给你送来?”
锦鱼忙道:“不用改,没厚衣裳的婶子媳妇们也不少的。”
一时江家众人纷纷接话,都说回去就让自己院子里整理一番,有厚实不穿的衣裳就都捐出去。
最后还是江凌插了话,说起灾情,大家才打住话头。
纷纷打听起灾情来。
听说今年雪灾格外严重,都纷纷感叹。
锦鱼想起钟哲教她多准备些粮食,忙把这话跟江家众人说了。
江大爷便道:“他是个闻一知百的。若是南方粮食运不过来,怕是连京城都要闹饥荒。我看明日我倒要去庄子上寻一寻,叫把咱们家的存粮都保护好了。若有饥民作乱,庄子上最是危险。”
锦鱼便对胡氏道:“大嫂子,咱们家饮食上,怕也要紧一紧。我看明日我便打发人把地窖清理一遍,我再拨给您二百两银子,咱们家得多买些药材食品备着。”
胡氏虽觉得有些小题大做,不过叫她多买些东西,她倒是乐意的,便点头应下。
*
而此时的敬国公府也在吃腊八宴。
宴会场不用说气派堂皇,四周悬着梅粉色轻纱帷幕,地上金砖如境,画梁朱柱间放着一张张丈圆的大桌子。上面俱辅陈着暗红桌布,俱以金麒麟坠角。所用器具描金画银,在周围数不清的臂粗红烛照射下,闪闪发光。
最上首一张大桌上,坐的自然是敬国公夫妻,柳镇坐在敬国公夫人下首,敬国公的三个兄弟和他们的夫人则依次坐在敬国公的下首。
柳镇是唯一的嫡子,也是长子。但是敬国公还有几房小妾,生了三女二子。
这五个孩子没有资格上首桌,与其他三房的孩子们混坐在下首的席面上。
这些孩子年纪都比柳镇小,自然都没成亲。
锦心是长房嫡支唯一的新媳妇,也是整个敬国公府上唯一的媳妇儿。
这一大家子人,无论老少全都坐在桌旁,只有锦心低眉垂眼站在敬国公夫人身后,端茶递箸,十分殷勤乖巧。
敬国公二弟的夫人姓蔡,娘家是建安伯府,当初也是百般筹谋想把娘家的一个侄女儿嫁给柳镇。
可敬国公夫人嫌她家门第不高,又嫌那女孩子性子太木讷。
蔡夫人对于锦心的事自然知道得不少。因听得和离的风声,不由又动了心思。不想见她又回来了,还依然一副稳稳的乖巧媳妇模样,不由有些瞧不顺眼。
她喝了两口粥,掏了绢子抹抹嘴角,笑道:“咱们家皇恩浩荡,宫里赐下的腊八粥人人有份。只是咱们是年年有的,也不稀罕,可镇儿媳妇头一年嫁到咱们家,也别尽叫她立规矩了,总该叫她坐下尝一口粥才是!”
敬国公夫人冷着脸道:“她们景阳侯府虽比不得咱们家深受皇恩,一口粥还是有的。哪里就饿死了她?新媳妇不立规矩,难不成以后坏了规矩再亡羊补牢?以后你有了媳妇自然就懂了。”
蔡夫人笑得嘴都成了个大黑洞,道:“大嫂说得有理。我这不是瞧她极乖巧孝顺的,便心疼她么!也羡慕大嫂,有媳妇伺候。我还不知要等到哪一年呢!唉,倒忘了规矩,该打该打!”
敬国公夫人横她一眼,吩咐锦心道:“你二婶婶心疼你,你还不赶紧也伺候伺候她!”
锦心自己一个人立着,本就又尴尬,又难过,听到这话,气得指尖发抖。她平素在敬国公夫人面前立规矩,是没办法的事。这隔房的婶子算哪根葱,也要她伺候!
可是敬国公夫人发了话,她也不敢不听。现在柳镇就算不闹着和离,也是不会再搬回来履霜院的。她只能求着敬国公夫人,希望哪一天她能发句话,让柳镇搬回来。毕竟只要她还是世子夫人,就不信敬国公府不想早点要个嫡子。
当下强忍着眼中委屈的泪水,挽了袖子上前,先谢过蔡夫人,便替她盛了一碗虾玉辣羹,双手奉过去。
那蔡夫人做出一副不敢当的慌张模样,伸手来接,嘴里道:“哎哟,可折煞我了……”话音未落,一碗热腾腾的虾玉辣羹全数倒在锦心的手背之上。
第86章 出了大事
锦心惨叫一声, 挥手乱舞之间,又打翻了桌上的碗盏,把二老爷的衣裳也弄脏了。
只觉得右手背灼烧般地痛, 眼泪止不住滚滚而落, 呜咽起来。
却听蔡夫人尖叫道:“老爷, 老爷, 你可烫着了哪里?唉呀,我说镇哥儿媳妇,我知道你也没把我放在眼里,不想伺候我,也也别这样使性子啊!”
锦心呜呜地哭, 不住口地说“没有没有”,泪眼婆娑地看向柳镇。
柳镇却神色冷漠,颓然地端着一只玉杯, 闷头仰脖一口饮尽,并没朝她看哪怕一眼。
锦心只觉得心头呼啦浇下一盆滚热的水,倒比烫着了的手背, 还要疼痛百倍。
正捂心大哭, 却听“砰”地一声, 她吓得一噎, 就见敬国公夫人英眉倒竖, 面色勃然, 指着她怒斥道:“大过节的, 哭什么哭!还不快滚回履霜院去,笨手笨脚的无用东西!”
锦心本就是强忍的, 如今再怎么想表现得乖巧孝顺,也忍耐不住, 捂脸痛哭,狂奔而去。
蔡夫人强忍嘴角笑意,拉着二老爷出去换衣裳。
敬国公脸色阴沉暗叹一口气。
敬国公夫人也气得胸口起伏不定,低声骂了一句晦气,抬眼见在场所有的孩子们都吓得大气不敢出,屋里静得烛油流下的声音都听得见,只得长吁一口气,放软了声调道:“不管她,咱们吃咱们的。一会吃好了,叫他们在园子里点了灯,你们去塑雪狮,堆雪山。谁的雪狮好看,谁的雪山大,都有重赏。”
孩子们听得说能去玩雪,哪里还记得锦心刚才的狼狈,一个个急着吃饭,都赶着出去玩耍。
*
锦心回到履霜院,众丫头婆子围着给她烫着的地方抹了香油。好在那汤水并不滚烫,锦心手背虽红,看上去不像会起泡的样子。
她胡乱发了一通脾气。便问王妈妈在哪里。
别人都战战兢兢不敢上前回她,香绢只得硬着头皮道:“王妈妈先前跟姑娘说过的,今日家去过节。”
话音刚落,脸上已经挨了一掌:“你也敢跟他们一样踩我?说我错了?!叫她赶紧滚回来。过节,主子都过不了节,她过什么节!”
香绢眼里含泪,只得出来打发了小丫头去叫王妈妈。
王妈妈本正跟男人儿子媳妇吃得开心,还喝了几杯米酒,听得人来叫,气得把筷子狠狠扔在地上:“我这后半辈子,真真是倒了大霉了。过个节,连顿饭,她都吃不清楚!”
可也不敢不来。一路上问了小丫头事情经过。
等赶到时,就见屋子里静悄悄的,香绢正守在卧房门口,眼睛红红的,脸上也有个掌印,她忙拉了香绢一把:“去抓一捧雪捂捂脸,别明日顶着个巴掌印,叫人瞧见了,算怎么回事。”
香绢却嘴角一勾,轻笑了一声,并不动作。
王妈妈多聪明的人,立刻便明白了。
香绢就是要叫人知道她挨了打。
任锦心在外头装得多温柔孝顺,骨子里还是那么骄纵蛮横。
唉,这真是自作孽不可活。
她本来在外头自在快活,锦心这都闹到要和离了,夫人才把她找了去,好一通拜托,她实在推脱不过,这才给她们出了主意。
好歹那五姑娘是小公爷的救命恩人。
若是拖了五姑娘下水,小公爷不可能不顾忌。
果然成了。
结果四姑娘不但没有感激她这般谋划之功,反而心里戾气更盛,见到她也是横眉怒目的。
一来觉得自己受了天大的委屈,丢了天大的颜面,二来更加认定小公爷心里只有五姑娘。是五姑娘狐媚子,不要脸,明明自己已经成亲,还要勾引姐夫。恨不能放把火把永胜侯府烧了。
她因觉得自己是里外不是人。抽空就想躲得远远的。
可惜还是躲不过。
她在门外还想多站一会,却听得锦心已经在叫:“谁在外头?”语气暴躁。
她只得掀了银红织金软帘子进去。
就见里头一片狼藉,地上不知道碎了多少好东西。
她仔细挑着地方下脚,走到床前,就见锦心背对外面躺着,白色中衣,身形消瘦,肩胛轻轻颤抖。
她不由又有些心软。到底是从小看着长大的孩子,却也不敢坐下,只得站着道:“姑娘,今日受委屈了。那二夫人怕是成心的。要我说,姑娘收拾收拾,再回去候着。任谁问,都说是自己不小心。国公爷跟国公夫人是什么人,不会看不出来那二夫人这点龌龊手段,见姑娘受了委屈不声张,对姑娘的态度必会好些的。”
床上的人半天没出声,只是肩胛的抖动停止了。
半天才见她坐了起来。
王妈妈长出一口气,忙叫丫头婆子们进来给她重新梳洗,又往烫伤的地方抹了些红胭脂,让它看上去显得严重些。
这才亲自赔着锦心出来。
到了宴会所在的聚仙堂,宴会还没散。
锦心便又上前要伺候敬国公夫人。
敬国公夫人看了她一眼,又看了看跟着来的王妈妈,指了指旁边一席:“罢了,手都伤了,不必伺候了。在那桌加一椅,也喝几口粥吧。”
锦心还想拒绝,身后王妈妈扯了扯她的衣襟,她忙谢过,乖乖坐下了。
虽然没吃多久,宴会便结束了。
孩子们一哄而散,由各人的奶娘丫头们收拾整齐,争先恐后地跑到聚仙堂的后院梅花树下去堆雪狮子玩儿。
孩子一多,便热闹。
可是那雪山倒也罢了,滚了雪球一点点堆上去就是。
雪狮子要塑得像了却不容易,几个小的,便硬拉了一脸不痛快的柳镇下场帮手。
柳镇脸上也难得地露出了几分笑容。
国公爷也高兴起来,下场团了一个雪球,砸向柳镇。
柳镇欢叫一声,闪避开去,也团了雪还击。
一时孩子们也乱了营,互相乱扔起雪球来,渐渐形成两军。
国公爷一队,柳镇一队。两人后头都各跟了一队小的。
父子两个身手敏捷,武艺出众。小兵们只管互相偷袭。
倒像是在打仗。
孩子们都高兴疯了,欢声笑语不断。
王妈妈这才长长松了一口气。
不想就听锦心道:“母亲,这里风寒,我那琉璃暖房里,洛阳红快开了,您要不要去赏赏?”
王妈妈心里咯噔一声,想拦却是拦不及了。
好不容易有这么个机会跟敬国公府的孩子们玩在一处,柳镇都下了场,锦心自己不跟着下场一起凑热闹还情有可原,怕敬国公夫人嫌弃她不稳重。
可这天伦之乐的正当口,她拉着敬国公夫妇到别处去,却是莫名其妙了。
果然就听敬国公夫人道:“那花儿到底是快开了?还是已经开了?是那月下美人,只开一夜,非今日去赏不成么?!”
王妈妈赶紧又扯了扯锦心的后衣襟,叫她别再多此一举了。
不想锦心道:“快开了。我是想上回进宫,有跟娘娘提过。这开的头一朵洛阳红,母亲赏鉴过,要不要趁着谢赐腊八粥的机会,剪下送到宫里去?”
王妈妈听她说到这里才明白她的意图。
原来是想走皇后娘娘的路子。
这条路也不是不成。
只是照她看来,到底还是笼络住敬国公夫人最要紧。
毕竟皇后娘娘是敬国公夫人的姐姐。
难不成敬国公夫人不喜欢她,皇后娘娘怎么会逆了自己妹妹的意思,反喜欢你一个外甥媳妇?光凭这一点,怎么可能坐稳这世子夫人之位?
嫁过来这么久,柳家一直没去替锦心要诰命。
不知道的人虽也称她一声世子夫人,可其实却是名不符实。
更何况,皇后娘娘的喜欢是那么容易的么?以锦心的脑子与能力,不搞砸就谢天谢地了。
唉,若是五姑娘有机缘……那才是真能干伶俐的,怕还真能入了皇后娘娘的眼。
她正东想西想,就见敬国公夫人蹙眉道:“你记挂着皇后娘娘,原是好事。可你也不知道瞧瞧时机。今儿腊八,难得国公爷跟镇儿还有一家子都开心!那洛阳红,便是真开了,也不是只开一日。怎么浮躁成这样!也不知道在家你娘怎么教的!我看你一个嫡女,倒不如你那庶女五妹妹沉稳!”
这一耳光打得真响亮。
王妈妈觉得多少是锦心自取其辱。
她忙又轻轻拉了拉锦心的后襟。
不想锦心竟是不听劝,道:“母亲教导得是。皇后娘娘交待说叫我那日去国色天香园查看查看姑娘们的品行,我心里已经有了几个人选,也想着跟皇后娘娘报告一番。母亲过两日进宫谢粥,不知能不能带了我去?或者……我也可以把这几个人邀了来咱们家,就说是要看花儿。皇后娘娘若是有兴过来一游……”
王妈妈暗暗摇头。
锦心的野心也太大了,竟不光是讨好皇后,还想插手太子选妃。
这可真是心比天高,手段糟糕。
可是敬国公府规矩大,当着敬国公夫人面前,她也不敢随便插嘴。回头两头不是人。说不定还会挨顿打。
敬国公夫人果然怒了,道:“你可是听不懂人话?有什么事,明儿再说。你若是再聒噪下去,便回你的院子去,别再在这里碍事。”
许是终于被骂乖了,接下来总算锦心没敢再多嘴,安安静静地待着没再出什么幺蛾子。
王妈妈觉得自己天天这样下去,真的要折寿。
好容易散了,锦心回到院子里便把王妈妈叫了去,脸色愠怒:“以后在外头,你不许这样放肆,一直拉我的衣衫,你以为那老婆子瞧不见么?”
吓得王妈妈也顾不得了,上前就捂住她的嘴,叫苦道:“我的姑奶奶,这隔墙有耳!你这样说话,万一传出去,可怎么得了!”
锦心拍开她的手,横眉怒道:“现在不就你跟我么?难不成你会去告密!那个老婆子拦着不让我见皇后娘娘。你也听见了。离上次钟家的宴会也有不少日子了。你帮我想个法子,看看怎么把皇后娘娘哄了来。”
王妈妈:……
她哪里有这个本事。就算有这个本事,她也不想把皇后娘娘哄了来。
以她的主意,锦心就该乖乖的,敬国公夫人让干什么就干什么,不让干什么就不干什么。不求有功,但求无过。如今外头也是乱糟糟的,能把这个年顺顺当当的过了,最要紧。
可锦心不依。
她只好道:“我哪有这般见识?不如我去问问夫人吧。夫人或许有法子。”
反正到时候真出了事,要怪也怪夫人,怪不到她头上。
锦心点头,这才准她退下。
她出来,就见香绢站在帘子外头,左脸红肿一片,木木地发着呆,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她叹了一口气,径直家去了。
*
却说第二日,锦鱼吃过早饭,便往定北王府、景阳侯府、宜春侯府、宏图侯府还有王家等各处写信,请求帮助收集些旧的冬衣。
定北王府的信是写给长宁郡主的,也说了些昨日去施粥的见闻,特意提到了那一对母女,十分忧心。
景阳侯府因跟许夫人不睦,老太太又病着,便把信写给了锦柔。
宜春侯府自然是写给锦熙的。
钟微王青云那里自然不在话下。
信是打发鲁妈妈挨个送去的。
到了将近中午,鲁妈妈回来回报,十分欢天喜地:“郡主叫了我进去,细细问了问,说定然不会叫姑娘失望的。又问可还要别的帮助?叫我再去通知。”
锦鱼心中对长宁郡主的喜欢又多了几分。虽然救济灾民需要的东西数不尽数,诸如柴草药物等的,也都是多多益善,可是她一人之力也有限,能多收集些衣物已经不易了。
过了几日,各处便都陆续将东西送了来。
光定北王府的东西,就有足足五大马车。
倒是景阳侯府……锦柔一共送来三件破旧的棉袄,叫她哭笑不得。
真是比个八九岁大的宜姐儿都差远了。
人家宜姐儿不但搜刮了家里的,还写信到外祖家姨母家,一共找来七八十件衣裳。
正好因为大雪不断,国色天香园也没有人举办宴会。
锦鱼便索性关了国色天香园,把这些衣裳都运到那里,再让国色天香的仆妇丫头们分捡查看。
若是脏的便洗洗,若是破的便补补。
顾二嫂子听说有要补的衣裳,主动把这事揽了过去。
她想着顾二嫂辛苦,要给她钱,老实人顾二嫂子倒头一回对她甩了脸子,说这是瞧不起人。
她只好承了这份情,哄着她去了不提。
顾二嫂自然是内行的,把这些衣裳厚的薄的,大的小的,大至分成四类。
分捡出来后,锦鱼便买了五辆马车,反正国色天香园和她以后出门都可以用。也不必尽指着永胜侯府那唯一的一辆老马破车了。
先就让人送了一批到聚福镇。
按照户籍,比对人口需要,派送了出去。
聚福镇施粥施衣之事,不过数日便传遍了京城,先是王青云的义举善名广为人知,随后她与钟微的名字也被人提及。
只是雪一直没停,灾民越来越多。
已经有不少灾民涌进了京城。
有投亲靠友的,也有走投无路的。
京城路边也时时可见冻毙之人。
京城向来本就是米珠薪桂之地,这样一来,城内粮价物价飚涨。
情势一天比一天混乱。
京城尚且如此,其他地方可想而知。
但是聚福镇的施粥却井井有条,没有出任何的乱子。
十五这日江凌特意去跑了一趟。
回来吃过晚饭,两人便进了卧室。
为了省些炭火费,锦鱼命关了书房。
两人的起坐议事就都搬到了卧室里。
在床塌前又安放了一张紫檀雕梅罗汉床,床前搁着一只黄铜炭火盆子。盆里的炭烧得发了白。旁边放着花几。
两人便坐罗汉床上,互相依偎着,喝茶聊天。
江凌便道聚福镇的灾民如今已经多达万数,可陈勋已经跟龙县令交接过了,也派了五百兵丁镇守。
太子主导的开仓赈济也已经在各地启动。
锦鱼道剩下的衣物,不如直接捐给宏福寺,由他们出面去分发。
江凌想了想,摇了摇头,道:“宏福寺那里有老和尚坐镇,他家底极厚。龙县令也有准备,相比别处,倒算是极妥当了。不能只把灾民往那一处引去,容易出事。只是咱们相熟的庙宇只有这一家。”
锦鱼想了想,道:“要不我把国色天香园开了……”却又立刻摇了头。那里太多珍奇牡丹,灾民进去,怕是会毁了。
江凌便道:“等明年开春,牡丹花开,我看国色天香园地方怕是不够。不如把方家的宅子买下来?那里也有几十间房。倒能收容不少人。等天气暖了,把人送走,再把宅子整修一下,倒也两便。”
锦鱼忙点头。锦鱼手上有秋天收上来的租子银钱,还有各处辅子及国色天香园的进项,手头有上万的银子,极是宽裕。买下方家的宅子不是问题。
两人便又商议了一番收容流民后的生计问题。
之前听了钟哲的话,她的粮油辅子也早就准备了足够多的粮食。
江家也整顿了庄上的粮食。
她还给洛阳庄也送了信,顺便也提醒了一下她爹。
想来大家扶持着,度过这个寒冬应该没有问题。
第二日江凌便去找了方家。那方家一开始自然不肯卖。说这样的天气,京里的物价一天一个样,他们这一大家子往哪里搬呢。
江凌便说若是他们不肯卖便去找另一侧的邻居,或者对面的邻居。
若是肯卖时,便在原价的基础上再多加他们两成。
方家当日便同意了,江凌又多给了一百两银子,他们竟同意三日内搬空。
后来锦鱼才知道,这方家也算聪明。
方家年初卖了园子,拿那笔银子在京外买了个小庄子。
如今京城物价高昂,他们本就有意搬到庄上去,把这房子租出去。
光房租就够他们在庄子上吃香喝辣了。
可租价一直不满意。
如今他们出高价两千两买房,方家拿出一半在差一点的地段买了个小些的房子,租出去。
剩下一半银子举家搬到了庄上。
锦鱼既买下了方家的房子,便给改了个名叫朴园。
朴素的朴。
虽然她也没想搞得奢华,但是多少也要找人稍微收拾修理一番,就觉得极缺人手。
她便跟江凌商议不如就在灾民中找人。
江凌道:“这个主意极好。咱们若是大肆宣扬要收留灾民,一怕是来者如云力有不逮。二来怕有人说咱们是沽名钓誉。”
锦鱼第二日便让鲁妈妈找几个婆子坐了马车上街转悠。
见到那实在可怜无依的,尤其是妇人孩子老病者,便带上车,带回朴园,清洁整理发衣服,叫他们收拾做活。
这头忙朴园的事,那头江家过年的事,她也不能不管,倒是忙得脚不点地的。
眼看着到了二十四日送灶王爷。正事都由胡氏与茯苓包办了,锦鱼便带着宜姐儿贤哥儿几个孩子准备酒糟米糕换像。
正忙得开心,有小丫头来叫,说是江凌回来了。让她赶紧回屋,有要紧事商议。
她忙让豆绿带着孩子们继续玩耍,自己赶了回去。
却见江凌正在堂屋里坐着,衣裳也没换,脸色十分凝重。
她不由十分诧异。
有丫头要上前伺候,江凌摆手,让都出去。
锦鱼不由觉得有些害怕。
这分明是出大事了呀。
许是见她脸色发白,江凌忙起身,牵住她的手,安抚道:“虽是大事,但你也不用过度担心。我回来送个信给你,一会儿还得回去部里。你听了,可别害怕。”
这可是从所未有之事。
她紧张得张大了水莹莹的眼,秉住了呼吸。
就听江凌道:“昌县灾民暴动,太子被困在县衙里。官府出动了近万兵卒,总算救了出来。可也杀人无数。皇上震怒。怕接下来会有更大的祸乱。我想趁现在消息还未传开,尽快把你娘接进京来。若是不想住景阳侯府,也可住在朴园。”
锦鱼心中震动。不光是为了暴动之事,也为了江凌的这份心思。
这事她爹不可能不知道。也不知道她爹有没有什么安排。同不同意她娘住到朴园?
回头又一想,她爹身为兵部尚书,肯定正为这事焦头烂额,怕是顾不上她娘。
她当下便道:“我立刻便派鲁妈妈去接我娘过来。”
江凌道:“我让守德再带两个小厮跟着。”
安排完这最要紧的一事,江凌出门前又道:“还有一件事,跟你四姐姐有关,你知道了,心里有个数。”
锦鱼其实对锦心的事并不太关心,不过这事江凌都知道了,大约也不是件小事,便点了点头。
不想等江凌说完,她却震惊得半天没回过神来。
这事竟然比太子被困,也小不了多少。
第87章 房子塌了
江凌站在门口, 半侧着身子,回头看她。
昨日雪下了得有两尺深,今日倒没下, 反出了些太阳。
此时正是早上巳时, 太阳斜斜的照着, 映得江凌眉眼发光, 俊逸非凡。
锦鱼心头突突地跳了两下。已经成亲这么久了,她还是常常看江凌这张脸,会发呆。
忙转开眼神,就听江凌道:“你四姐姐的明瓦暖房昨日塌了。”
锦鱼愣了片刻,才想起来当时锦心没买到国色天香园, 便出重金建了一个明瓦暖房讨好敬国公夫人。
这不是才建了不到一年么,怎么就塌了?
江凌指了指门口屋檐上挂的冰溜子还有满园子堆得半人高的雪。
锦鱼:……
那锦心的钱算是全扔雪里了?
不过就算是塌了,按江凌的性格, 也不会这样郑重。定然还有别的事?
果然就听江凌道:“当时不巧,你四姐姐邀了不少贵女去赏花。”
锦鱼心头一跳,旋即明白了。定然有人伤着了。
“伤了三人, 死了一人。”
锦鱼若不是正扶着门框, 定然会惊得摔倒在地。
这就不光是明瓦掉下来砸着人了。
江凌转身过来扶住她, 贴着她耳朵道:“具体情况我也不清楚。只是当时敬国公夫人与皇后娘娘也在场。因此才闹到了朝堂之上。有御史参她们, 说如今雪盖千里, 生民寒苦万状, 皇后娘娘贵为天下国母, 于此之际,不但不体恤民情, 斋戒祈福,奋力救灾, 反为赏奇花,私自出宫,因遭天遣。”
说话时,江凌的气息暖暖地拂着锦鱼的耳垂,即使这内容如此惊骇,锦鱼耳根仍不免有些微微发烧。
心里虽是好奇,可想着这事与她也没多大关系,以后有的是时间细问,便推了江凌一把催他快走。
就听江凌道:“你诸事当心。我今日怕要留到很晚。”
随即就感到脸颊上轻轻地飘落一点温热。
她一惊,江凌已经走开,宝蓝色的背影在雪地里显得清雅出尘。
她不由又红了脸,定了定神,才着人去叫鲁妈妈,安排了两架车马去接她娘。
想着这事实在重大,便把江家人全都叫到了积善堂,把昌县的事说了。
江家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虽有些震惊,却又完全不是锦鱼想象的情形。
最后永胜侯慢悠悠捻捻胡子道:“这事听着虽是凶险,但是好像跟咱们家也没多大关系。”
众人纷纷点头。
胡氏道:“就算是灾民作乱,他们还敢打进京城来?咱们可不能得罪了灶君司命,这灶该怎么祭还得怎么祭。”
顾二嫂子道:“可是要再多做些衣裳?”
锦鱼:……她还以为众人一听就会急得四处送信呢。
她已经想好了怎么安排车马。
江家这悠闲日子过得久了,也不知道该夸他们沉得住气,还是该骂他们迟钝。
这倒叫她有些犹豫该不该把锦心塌房的事跟他们说说。
说不定,这事他们的兴趣倒还大些。
想了想……到底牵扯到皇后娘娘,还是不要乱说的好。
便告了假,说自己这就要到朴园去亲自替她娘安置一下屋子。
众人自然也不便阻拦。只是白夫人问了一句:“你姨娘不回侯府么?”
锦鱼原来在庄上时都叫秦氏娘。后来到了景阳侯府才不得不叫姨娘。
后来秦氏离开景阳侯府回到洛阳庄后,她便换回了原来的称呼。便是江凌也一直叫秦氏娘。
乍听白夫人叫她娘姨娘,心里竟有些不舒服,便道:“我娘离开侯府了,自然不愿意再回去做姨娘。”
白夫人脸上微微失神,旋即笑道:“原来如此。回头等你娘安稳下来,请她过府来坐坐。”
锦鱼见白夫人如此给自己脸面,不由有些惭愧。她刚才那句话多少有些失礼了。
说来白夫人也是正经的侯府嫡妻,对小妾也不会有什么好感。白夫人若是真与她娘正经走起亲戚来,怕是要叫全京城的夫人笑掉大牙。
她忙一笑,上前亲热地拉了白夫人道:“这是母亲疼我。我也疼母亲,必不叫母亲为难的。”
白夫人又失了片刻神,温婉一笑,拍了拍她的手,催她快去。
锦鱼便叫上豆绿等丫头,带了一堆东西,跑去了朴园。
就见这朴园也跟当初的国色天香园一样。
看得出来,当初建造时用料极好,虽不是楠木,可也是来自北方极寒之地的松木。
设计精美,屋宇院落安排得当。并不是典型的北方多进院落,反而像南方的建筑。
墙底垫着石片,室内地面也辅的石板,倒是防潮得很。
屋子也多是二层楼,粉墙黛瓦,婉约清秀。
一共有六个小院子。皆以花命名。可见当初方老太爷也是个花痴。
锦鱼越看越喜欢。
只是因之前方家人维护不当,人口增多后又胡乱加减,糟蹋得有些面目全非。有不少地方年久失修已经不能住人。
好在她之前已经派人修整过一部分。宅中也已经收留了三十多人。
锦鱼便挑了其中维护得最好的一个院子,名叫紫藤。
叫人收拾打扫,重糊窗纸。墙面来不及粉刷,便只让清扫干净。
又叫人去拉了她陪嫁的一张花梨双喜灯笼架子床等家具来。
不过两个时辰,便把这一处院子收拾得整整齐齐。
便又去查看厨房。
见里面倒也收拾得干净。想来如今住进来的三十多人日日要吃饭,厨房倒是最先收拾清楚的。
便放了心。
等大略收拾停当,便叫把人都集合到花厅。
锦鱼还是头一回见到这些收留回来的人。
一共二十八人,十五个小孩子,男女都有。十三个大人九女四男。
个个都面黄肌瘦,带着病容。那四个男子咳声不断,病得最重。
锦鱼不由暗暗叹了一口气。
她娘身怀有孕,这些人也不知道有没有病气。若是过了给她娘,岂不要命。
可也不能把这些人全都撵了。一时倒作了难。
有些后悔自己做事不够仔细。若是早见了这些人,还不如出点钱给她娘重新租个小宅子。
鲁妈妈并不知道她在想什么,见她脸露不快,忙上前对这些人道:“你们都来给我们奶奶磕个头。这天底下再没我们奶奶这般心善的人。说是找人做活,其实是看你们没处可去,暂时收留你们。等天气转好了,便送你们走。”
这些人起初都不敢抬头,听到这话,偷偷抬眼。
就见一个美人儿,身穿着翠绿绣银色折枝花的窄裉锦袄,外披一件玄色闪金绣大红牡丹花的狐狸毛披风。
容貌如朝阳晨露般耀眼。好像那无尽的寒冰白雪一片苍凉中的一道希望。
全都磕头如捣蒜,直叫救命恩人。
他们大多都是极穷苦之人,本以为流落街头当乞丐,挨过一天是一天,必死无疑。
哪里知道有朝一日能住在这样的大宅子里,有衣穿有饭吃还有人给治病。
做的活路与之前在地里刨食的辛苦更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听着等天暖了就送走,全都连声道:“奶奶就留我们下来为奴为婢吧。我们哪里也不去。”
还有几个孩子当场就哇哇哭了起来。
锦鱼:……
只得想了想,吩咐鲁妈妈道:“这样吧,你们赶紧把离紫藤院最远的小院子收拾出来,找了郎中来,有病气的都挪到那边去。其余的人等,你造个名册,看看他们都会些什么。回头这里交给梅掌柜家的管。你们暂时别在街上找人了。”
又对这些人道:“你们也莫怕。你们既进了朴园,我必不会不管你们的死活。一会儿有位夫人会住进紫藤院,你们要好好地听话,做你们的活计,不可随意喧闹,去接近打扰她。”
孩子们顿时止了哭声。众人都没口子说定然不敢乱跑
到了天将擦黑时,有丫头飞奔来报,说是夫人来了。
锦鱼忙带人迎了出去。
一到门口,见那阵势倒吓了一跳。
就见当先第一驾并不是她派去的马车。
她买的马车都只讲一个结实耐用,毫无花巧装饰。
可这驾马车却是黑漆描朱,四角都挂着红色璎珞,十分漂亮。
马车前已经站了一个高挑瘦俏的姑娘,正指挥着人放了一张下车凳在地上。
接着马车门一开,现出一张雪白丰润点睛如漆的面孔。
锦鱼也顾不得那地上站的人是谁,冲上去就叫了一声“娘”。
可她忘了这地上积雪之下有冰。
没走两步,只觉得脚下一滑,整个人都朝后倒去。
豆绿在她身后尖叫了一声“姑娘!”
“小心!”秦氏也在叫唤。
她自己也尖叫了一声,紧闭了眼,正准备重重地摔一跤,谁知腰上一紧,有人扶了她一把,止住了滑倒之势,她身手本也敏捷,顿时晃了几晃站稳了,道了一声:“多谢。”却见是一张肉少骨多的脸,居然是晴烟。
她不由拍了拍胸口,好在她爹把晴烟又调去护卫她娘了。不然今天她定然摔个屁股墩,太丢人了。
晴烟确定她站稳了,才又回到马车边,仔细扶了秦氏下车。
秦氏穿得十分华丽,外头披着一件雪白的貂裘斗篷。
再看后头,却出现了十来个身穿玄色衣服的护卫,一个个都身强力壮的。
锦鱼忙拉过幽菊问是怎么回事。
幽菊悄声道:“本来咱们那里只有晴烟的。前两日侯爷突然派了一队十二个护卫来,说是怕有灾民作乱。今儿接到姑娘的信,晴烟姑娘本不许我们离开的,后来还是夫人发了脾气,她才同意的。自然要带上这些护卫。”
锦鱼便明白太子被困的事,她爹早就知道了。虽没接她娘进京,可也加派了护卫。应该能确保她娘的安全。
只是若是灾民连县衙都敢围攻,一个小小的洛阳庄十二个护卫又怎么挡得住。
还是江凌考虑得周全,接进京来放心,再说便是太医来看诊也方便。
便让鲁妈妈想法子去安置这些护卫。
自己陪着秦氏一路到了紫藤院。
秦氏精神倒好,坐下也不看陈设,拉着她看个不停,道:“进京了也好。如今想你了,随时可见得着。”
锦鱼便问梅姨怎么没来。
秦氏道:“你梅姨说,洛阳庄总要有一个人看守的。再说这些人要抢也是抢粮庄,难不成能拿花根当饭吃。”
锦鱼便觉得梅姨说得极有道理。
虽然洛阳庄远近闻名,是个有钱的庄子。可这种时候,钱可不如粮顶用。
母女两个拉着说了好一阵子的话。还是鲁妈妈进来提醒道:“侯府祭灶时辰要到了,奶奶还回去么?”
锦鱼这才交待幽菊晴烟好好照顾,辞了秦氏回了永胜侯府。
祭过灶,吃过晚饭,到了落匙时,江凌还没回来。
这还是成亲以来头一回。
她不由有些忐忑。
*
江凌出了江家就直接回了户部。
他一回去,就被杜侍郎捉住,急问:“你跑哪里去了?我们到处找你。”
江凌耳根微热,半垂眼眸含混道:“这些日子累得头昏脑胀的,出去走了走,透了透气。”
杜侍郎张大了眼,一脸难以置信:“如今皇上震怒,六部全乱成了一锅粥,你……你还有心思惦记你媳妇儿?!”
江凌:……皇上震怒,六部混乱,还轮不到他一个小小的八品官来操心吧?虽说王尚书日前说今年给他个优评,明年应该会升一级,可这才刚报到吏部呢。就算七品,也还是个微不足道的芝麻官。再说……就算他今天官至尚书位极人臣,媳妇可是他自己的,朝局却是皇帝的,这个先后顺序在他这里也不会变。
杜侍郎见他一言不发,无奈跺了跺脚,道:“以后你去哪里知会一声!宫里来人,传你进宫。”
江凌:……
他平日稍微开个小差什么的,一向没人在意。什么时候他这般重要了?
今日王尚书上朝后留了宫,到现在还没回来。急着传他进宫做什么?他在茶引司任职,这调拨粮食的事,可跟他没关系。便问杜侍郎。
杜侍郎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只匆匆带他见了传旨的小太监。
那小太监上前拽着江凌的衣袖就急道:“赶紧跟我走。”
江凌:……
一路忐忑。
他虽出身侯门,可永胜侯府是冷灶,便是腊八节赐粥这样淡薄的君恩都撒不到。他从小到大就没靠近过皇宫的门,只远远地看过这巍峨的宫门。从来没想过自己有一天会挤身其中。
可此时天色稍晴,阳光奋力从厚厚的云层中照射出来,青砖宫城一半埋在冷白的积雪里,叫阳光一照,如在云朵之中。
他便跟在小太监身后,一步步走进了那层层宫阙吞金稳兽。
宫里的积雪倒是清扫得及时,中间一条金砖道走起来极快。
可也走了快两刻钟,才到了一处朱漆飞檐的殿宇,上头黑底大匾写着三个金色馆阁体的大字“宣政殿”。
这地方江凌倒是听说过,是皇上的御书房。
平素下了朝,若还要召见重臣议事多在此处。
就见两侧阶上站着佩刀侍卫,他跟着小太监一步步走到殿门外。
守门的太监好奇地看了江凌一眼,忙把旁边侧门推开了一道仅容一人通过的小缝。
那小太监先垮过半尺高的门槛进了殿,但伸手招呼江凌。
江凌忙侧着身,小心地不发出任何声音挤了进去。
就见阳光从两侧及门上的明瓦琉璃照射进来,殿内显得十分明亮,他倒能一眼就看得清清楚楚。
上首团龙泥金的大黑屏风,前面是一张高耸的龙椅,上头坐了个明黄的身影,隔得远,他也看不清楚长什么模样。
下首地上辅着厚厚的大红波斯花卉地毯。两侧落地香炉中香烟袅袅。
中间已经前前后后跪了十几个人。看官服都是一二品的大员。
那小太监便引着他到地毯最后头跪下,又没声息的走开了。
江凌见自己前头跪的是个穿六品袍服的官员,心中不由十分诧异。
面君议政这种事,向来都是一二品大员的事。他们这种小官,连见个上官都不易,怎么会召到御书房来对应?
正不明所以,就听得有人道:“朕算是听明白了。太子说是户部粮草调拨不及。户部说粮草层层克扣。县州府令说是因为灾情百年未遇。兵部说雪路难行,所以调兵不及,才让暴民坐大。总之,你们一个个的全没责任,全是刁民要害朕,全是朕的责任!谁让上天看朕不顺眼,要天降大雪不止!是朕失德!说……你们是不是这个意思!”
语气一开始还是在嘲讽,后头便是在怒骂!
果然传说中的皇上震怒千真万确。
江凌伏在最后面都能感觉到这股怒气,还有前头那个六品官在瑟瑟发抖。
江凌在户部办差两年,也见惯了这种各部门之间互相推诿之事。
照他想,这次赈灾皇上委派了太子,这差事办砸了,太子便要负主要责任。
可太子却把责任推给王尚书。
王尚书不敢得罪太子,只能往下推。
皇上怒骂之后,没人敢说话,殿内静悄悄地,好像连那香炉冒烟的声音都能听见。
过了片刻,才听皇上道:“袁相公,你说呢?!”
江凌便知这是在问左丞相袁桓,如今的百官之首。
袁桓不但是当朝左相,也是太子太傅,三朝的元老。
就听一个苍老的声音道:“陛下,以老臣所见,这追究责任之事可以缓一缓。当务之急,只有两件事。一是如何尽早平息昌县之乱。二是如何防范别处,不要步昌县后尘。”
江凌心中佩服。这确实是老成之言。而且谁也不得罪。
“哼!”皇上鼻孔里哼了一声,算是同意他的说法。
就听袁桓接着道:“不如先将昌县陶荣生县令下狱待审,平息了昌县县民之怒。再由乐田县县令龙家胜前往主持赈灾善后事宜。兵部继续调集兵马扫荡残匪。其余各处赈灾均以乐田县为例,如此可保无虞。”
江凌听了,眉头微收。
乐田县之所有平安稳定,跟龙县令的关系不大。主要还是靠的宏福寺,尤其是钟哲,后续源源不断地保证了粮食供给。
如今昌县危局,以龙县令之才多半处理不了。
更何况也无法各处都照搬乐田县的做法。
毕竟其他地方并没有个宏福寺,替官府承担了一多半的责任。
就听皇上冷笑了一声,“以乐田县为例?刚才袁相莫非在打瞌睡,没听见陈尚书之子陈侍御史的呈报?昌县可有个宏福寺?可有个王青云?可有个陈勋?可有个江凌?!”
江凌猛地听到皇上提及自己,不由大为震动。
原来在他前头跪着的那个六品官是陈勋。
不知道是不是太子搞砸了赈灾一事,百般推诿,便有人提到了聚福镇,于是一个牵一个竟把他扯了出来。
虽然东宫之位甚是稳固,可也说不定有别的皇子蠢蠢欲动。这才有了昌县之乱。
他正在思忖,就听得一声喊:“江凌何在?!”
江凌不由轻轻一颤,眼神灼灼明亮。
他看到了一个千载难逢的良机。
第88章 良机难逢
显然, 这次太子把赈灾的事搞砸了,事后又不敢承担责任,皇上确实十分恼怒。
连带的, 也对袁相这个相爷加太傅十分不满。
刚才问袁相这几句, 分明是引蛇出洞。
虽不知道皇上叫他来是想干什么, 但是这也可能是他这一辈子唯一能见到皇上的机会。
他一直努力上进, 就为了不让锦鱼日后后悔嫁了他。
可他若是论资排辈慢慢升迁,也不知道要锦鱼等到什么时候才能扬眉吐气。
今日这样的机会,也许是一生一次。
他无论如何也要给皇上留下一个深刻的印象,同时也不能把太子还有袁相得罪了。
江凌长吸一口气,沉稳地回应了一声:“回皇上, 微臣在此。”
皇上叫了这一句,就听见殿前远远地传来一个回应。
这声音平静无波,好像泰山崩于前亦不改色。
既无突然被点名的惊惶害怕, 也无突然被关注的受宠若惊。
他若是没记错的话,这个江凌是头一回面圣。
而且还是他震怒的情形之下。
刚才那个陈侍御史就吓得声音颤抖。
今日金殿之上,百官为了昌县的事闹得不可开交。有攻讦太子无能的, 也有吹嘘太子身先士卒的。有说太子要为此次赈灾暴动受罚的, 也有说太子无过有功应该嘉奖的。
吵来吵去, 东宫一派把责任全推到了户部。
户部王尚书就以乐田县为例, 证明户部粮食分发及时, 只要地方官员处理得当, 并不会出乱子。指责昌县官员上下都有问题。
结果自然有维护昌县官员的官员反驳说龙县令只是捡了别人的便宜。实际上乐田县救灾安稳无事, 是因为宏福寺承担了上万的灾民安置。
因那龙县令还没有上朝的资格,离得也远, 礼部陈尚书便说他儿子陈勋对事情经过最为了解。因他儿子一直在宏福寺与龙县令之间居中联络,共同救灾。
因此散了朝他便留下了几个重臣继续商议, 还特别召见了陈勋。
陈勋年纪不小,也出仕多年,可是刚才回话时结结巴巴半天才把事情经过说清楚。
他这才知道王家姑娘竟是多年一惯在宏福寺施粥,又听说这次救灾之所以没出大事,全是因为永胜侯府的庶三子江凌筹谋有功。
永胜侯府虽是侯府,可除了官定爵禄,多年没有恩赏了。
他都不记得这永胜侯长什么模样。蓦然听到江凌的名字,倒有几分好奇。便多问了几句。
才知道原来这江凌跟柳镇一样是卫尚书的女婿,是京中出了名的美男子。
因牵扯到的王青云江凌都与朝中一二品大员有关,他多少有些疑心这陈勋是在夸大其词,替王家卫家请功,以示好。
也想再找个了解情况的人来对质一番,以免偏信一方,冤枉了太子。
如今听得江凌蓦然被点名,仍是如此沉稳应对,对陈勋的话也多信了几分,心中便有了几分喜欢,因道:“你上前来回话。”
就见红毯尽头站起一个身穿八品青圆袍的青年,容色如玉白得晃眼,身姿出众,举止潇洒。
双手圆拱于身前,弓腰低头,一步步走得极稳。
明明头一回在御前行走,竟是从容得好像走熟了的一般。
别的不说,光是这份气度已经叫人不敢小觑。
及走近了,就见他右手提着前襟,复要下跪。
他忙叫住,这张脸……生得极好,如玉如琢,不怪人说是京中少有的美男子,可这并不是令他吃惊的原因。
这张脸,竟然有几分说不出的熟悉,好像在哪里见过一般。
他明明没见过江凌。
可即便他有些失态,面前的青年仍是从容不迫。
就这样静立着,半垂着眼眸,弓着腰,一动不动任由他打量。
还是身边大太监轻轻喊了一声皇上,他才回神,道:“你怎么想到去宏福寺施粥的?”
就听江凌口齿清楚明白地道:“内子与王大姑娘是闺中密友,微臣是陪内子去的。”
突然有人“嗤”地笑了一声,划破了殿内极严肃极凝重的气氛。
皇上转头瞪了一眼,可也不知道是谁,只得又转过头去看江凌。
他本来一直处于震怒之中,被江凌这么一打岔,心情倒好了不少。
看来这江凌是个老实人却不是个聪明人。
难得在他跟前露个脸,又被问了一句,本应该好好把握这个机会,说点儿心怀天下的圣贤之言,怎么能说老老实实说自己只是为了陪伴妇人而意外行善?
聪明人见太多了,难得见个老实人倒也稀奇。
“听说你在户部任职,以你看,这户部所拨之粮可够应对今年之灾的?”
这是一道送命题。
江凌在户部任职,当维护上司。
可若是说户部粮草充足,却又得罪了太子与袁相。这分明是说他们赈灾不力。
就见江凌仍是半低着头,露出一个漂亮得不像话的额头与上半张脸。
他似乎想了一想,道:“今年雪灾确是百年难遇,户部之粮按例拨发,当可应一时之急。”
皇上:……
才说他是个老实人,却原来竟是个聪明人。
这话分明是说户部没错,而太子赈灾之举也未必有错。这个一时之急,到底是多久,各地灾情和人口都不同,却不可一概而论。
虽是稍偏户部,却也没太得罪太子袁相。
“好好好……那依你之见,刚才袁相所说之处置办法你以为如何?”
既然是个聪明人,就再发一道送命题。
“皇上,可否容微臣细说?”
听到这个答案,皇上不由有几分震惊。
袁相公三朝元老百官之首,他的主意,他这个做皇帝的要挑刺都要想上一想,江凌一个区区八品小官,出仕不过两年,不但敢评说,还敢细细评说,未免有点不自量力了。
还是因为见自己刚才骂了袁相公,他想着顺杆爬?
若是如此,未免也是谄媚之徒。
当下心中冷笑,点了点头。
却听江凌不紧不慢地道:“微臣当日能在聚福镇有所安排布置,侥幸无事,其实事出有因。一是王大姑娘陈尚书家还有李朱二家在宏福寺施粥都有经年。单说王大姑娘这边,也并非王大姑娘一人之功。当日内子曾说倒有十几位姑娘都出了银子,包括了宏图侯钟家的三姑娘,定北王府的长宁郡主,还有袁相家的一个孙女儿。他们既是经年所为,粮食自然准备得充足。二来是刚开始施粥,乱相未起,龙县令又肯鼎力相助,后来的灾民们一传十十传百,都守着规矩,自然容易控制。”
皇上听到这一大串的名字,已经有些明白,等听到袁相的孙女也在其中,不由心中大骂江凌这哪是细说,这分明是借机在四处卖好。
就听江凌又接着道:“微臣对昌县的情况一无所知,如何敢妄议袁相公之法。”
他话一说完,皇上就愣了愣,心里有些不是滋味,还以为江凌会顺杆爬,踩袁相一脚,哪里知道是个滑头的,竟不敢得罪太子跟袁相公?!这是不把他这个皇帝放在眼里么?
当下怒道:“要知道那昌县的情况也容易,太子不是去过了么?!你只问他!”
这已经不是送分题,而是绝命题。
江凌怎么能诘问太子?太子在昌县弄得灰头土脸,差点儿丢了性命。问他?太子丢了脸面,这不是叫太子记恨一辈子么?
皇上倒想看看这江凌是不是有本事躲过这一劫。
江凌久久沉默。
王尚书与景阳侯两个一左一右,几乎跪在头一排。两人心中所想基本一致。
江凌是王尚书的下属,也是景阳侯的女婿。
皇上这是要毁了江凌的前程啊。
王尚书看了景阳侯一眼,却见景阳侯虽然俊眉紧锁,却并没显出慌张的模样。不由有些好奇。难道景阳侯并不在乎这个女婿?!
对昌县的情况他也是了解一二的。今日叫江凌来,也是他主张的。江凌这孩子要是折在这里,怕是自家儿女知道也不会跟他甘休。
迟疑片刻,他正想开口,却听江凌道:“太子自然是知道昌县以前的情形。如今情势有变,若是皇上恩准,微臣愿意去一趟昌县,探明情形,再来回报皇上。”
王尚书心中一顿,旋即明白过来。
好厉害的江凌。江凌不管现在如何出谋划策,最后多半仍是由袁相指派了人去办理。
若是事情办砸了,袁相的人自然要推到江凌身上,说是他的主意不中用。若是事情办成了,又成了这些人的功劳,与江凌何干。
江凌这是借口不了解昌县的情况,在向皇上要官。
这事若是办成了,自然就能在皇上跟前立上一功。
而他说太子所知都是以前的情形,如今情势有变。也把太子从这里面摘得干干净净。
如此一来,便是他真平定了昌县,也不能证明太子以前所为就是错了。毕竟情势有变嘛。
再看景阳侯,就见他嘴角挂着一丝得意的笑。
便明白景阳侯对江凌的实力要比他有信心。这才会不慌不忙。
他不由暗暗长叹一声。都说他有一对优秀的儿女,可那也是他辛苦养大的。景阳侯倒好,白捡一优秀女婿!
而皇上此时却想的完全与王尚书不同。
他听到江凌要去昌县一探究竟时,心中一突,恍然大悟。
江凌刚才所谓细说固然是在向各方卖好,可其实也是在说他的法子之所以在聚福镇有效,是因为他了解聚福镇。
如今昌县已乱,不知其情势,再胡乱处置,只怕会乱上加乱。
倒不如派人前去,真正了解了情况再作打算。反正昌县离京也不过两日的路程。
又主动请缨,分明是想立功的,只是不肯急躁冒进。
倒真是个可造之才!
皇上当下龙颜大喜,道:“此言不假。于聚福镇管用的法子,到了昌县及其他县所未必有用。江凌……朕赐你尚方宝剑,派你为赈灾钦差大臣,即刻前往昌县,了解民情,整理方略,应对灾情。”
江凌忙下跪谢恩。
就听袁相道:“皇上英明。太子当日也是作如此之想,这才深入险地,以体民情。所幸天命所在,才能遇险而脱。实乃皇上之福泽深被,亦是国家之福呀。”
一句话,顺杆爬,把太子的无能完全抹去,只剩下功劳了。
江凌暗暗长吁一口气,背心已经汗湿。
他做到了,既在皇上跟前露了脸,领了差事,也没得罪太子与袁相。
他绕着弯的提及袁家姑娘,向袁相示好,看来有用。不然袁相要反对用他,随便也能找出一千条理由。
就听皇上又道:“王卿,你可真是养得好儿女!培养得好下属!”
王尚书听到这话,忙磕头谢恩,心里高兴得差点儿裂开。
之后皇上便命众人都散了,只留了敬国公与景阳侯商议各地用兵防变之事。
*
锦鱼一直没睡等着江凌,反正闲着也是闲着,便把香罗叫了来。
问她知不知道锦心的明瓦暖房。
不想香罗一听,便惊道:“是出了事么?!”
锦鱼便知这话里有话。
豆绿也好奇,端了一盘子水晶梨条坐过来。
锦鱼道:“怪冷的天,别吃这寒凉之物。你要是嘴馋,不如拿几块年糕和姜糖来烤了吃。”
香罗兴奋得脸上红红地:“我去叫。”
锦鱼拉住她:“谁嘴馋谁去。”
豆绿笑道:“哎哟,你们要说敬国公府的闲话,打发我出去,我也想听呢。”说完,摇了摇蹲在一边打盹的圆儿。
圆儿半睡半醒的,一脸懵。
锦鱼怕这孩子才睡醒出门着凉,道:“打发个粗使婆子去就成。”
豆绿便走到帘子边,吩咐道:“你们谁去弄几块年糕红糖还有姜糖来。”
外头有值守的婆子答应去了。一会儿送了东西进来不提。
香罗坐在豆绿下首,脸上红红地激动着。姑娘这是把她当自己人了。这样的事都来找她打听。下回见着香绢,她得多打听些敬国公府的事才成,当下便眉飞色舞道:“上回在国色天香时,香绢跟我说,还是咱们国色天香园好。花钱不多,可地方大,想请多少人都容易。我说四姑娘不是建了个明瓦暖房么,冬天请客岂不比国色天香方便?她便说四姑娘虽花了小一万的银子,可那暖房也不过七八丈宽,进不了多少人。而且,当初因要跟咱们国色天香别苗头,催着赶着的要在中秋节前完工。她没少听那些师傅们抱怨,也不知道哪一天,明瓦就会掉下来。尤其是啊,当时四姑娘嫌明瓦不够透亮,特意叫人烧制了十几块一尺见方的透明琉璃瓦。那东西死沉死沉的,也不知道会不会有一天掉下来砸死人。”
锦鱼:……
上回钟微生日宴,锦心好像提到过的,说她暖房里养的花要开了。
往年也就算了,今年这是什么天气。
一个七八丈宽的暖房,要烧着地热保持着春天的温度,每天光是烧炭就得花十几两银子。
这样奢靡。自然是不肯锦衣夜行,既然开了花,就定要请人去看。
可是上回锦心才闹得要和离。这才几天,她竟又请起客来?
还请了不少人。可能还是奉了皇后娘娘的懿旨?不然这样的天气,皇后娘娘为何要出宫?
多半是锦心请了她看中的太子妃人选,以赏花为名,皇后娘娘这才出宫来查看的。
可却出了这么大的祸事。
也不知道这些人选当中有没有顾茹和柯秀英?
不过香罗所知也有限,聊了几句便没了话。
锦鱼便又想起朴园的事来。便跟豆绿道:“本来想多收留些人的,可如今我娘住在那里,却是不能够了。这天天的,灾民只多不减,也无处可去。要不然,我再买一处地方?”
豆绿一边带着圆儿忙着烤年糕,一边道:“我听说如今进京避难的人越来越多,房子涨得厉害。现在买不合算罢。”
香罗在一旁听得,突然插了一句道:“姑娘,不如安排他们到绿柳庄去?”
锦鱼嘴里正咬着一块姜糖,呛了一下,道:“那不就是个荒山么?前没村后没店的?送去不是送死么?”
香罗红着脸道:“我……我去看了。虽是个荒山,可那山也不高,都是石头。之前赵妈妈不是说要在山上建鸡舍养鸡么,可那么大的地方,没人可看顾不过来。如今灾民没处去,让他们在那里安家,以后这养鸡的人不就有了么?”
锦鱼又呛了一下。这大风大雪天寒地冻的,香罗居然去看过了?
豆绿在旁边道:“香罗姐姐,你这脑子是越来越好使了,不愧长了这么大个脑门子。”
说得几人都咯咯笑起来。
这时就听得外头有动静,锦鱼忙要起身,江凌已经带着风雪进来了。
豆绿跟香罗忙放下手里的东西去伺候。
江凌洗着脸,道:“我刚在门外听了一耳朵,我觉得香罗这主意不错。只是那里没屋子,一时也建不起这许多。”
香罗今儿连番受到倚重和表扬,开心得眼睛都看不见,晃着大脑门子道:“叫他们自己建。咱们给运些材料过去。建好之前,暂时可以住在村民家里。”
现在叫绿柳庄,原来叫石头坳的村子,也有十几户人家。
锦鱼想想这事还真可行。她买再多的房子,能安置的人也有限。
若是给块地,叫他们自己建,当初自己在国色天香园不就建了些茅屋么,倒是极快的。
等明年开春他们愿意离开回家乡的,便回家。
不愿意的,再让他们建个正经的屋子。那些茅屋,便拿来养鸡。
倒也是一举两得。
江凌换洗之后,便让丫头们都出去了。
他见烤得香香的年糕与姜糖,便拿来吃了几块,这才把今日的事慢慢跟锦鱼说了。
锦鱼听到前头,还沉得住气。
等听到他要去昌县,顿时恼了:“昌县不是出了乱子么?你……你……你这时候去那里,干什么呢?不要命了!我……我不同意!”
成亲以来第一次,锦鱼跟江凌动了真气。
第89章 意外访客
江凌刚吃了几块松软的滚烫的年糕, 正把茶杯送到嘴边,喝了一口。
见锦鱼气得小脸发白,双唇微颤, 吓得一噎, 一口茶全呛了出来, 正喷向炭盆子里, 顿时“噗”的一声,那火焰窜得有两尺高,火苗一卷,朝罗汉床边飘来。
锦鱼本与江凌紧挨着坐在罗汉床边,半截白罗纱裙垂下床沿, 叫这火苗一燎,江凌的裤子,锦鱼的裙子, 顿时都窜起了火苗。
锦鱼惊得呆住,除了尖叫,竟是动弹不得。
江凌却往地上一跪, 双臂一张, 紧紧抱住了她的双腿。
外头丫头婆子听得尖叫全冲了起来, 却见姑娘坐在罗汉床上, 姑爷跪在地上, 正紧抱着姑娘的双腿。
众人羞得满脸通红, 一个个掉头就跑。
还是江凌冷静, 喊了一声:“救火。”
豆绿第一个反应过来,上前不加思索, 端起茶壶,就往江凌身上泼。
江凌只觉肩头一烫, 湿了半身,无语叫道:“裤子!”
锦鱼这时才回过神来,忙推他,又急喊:“拿水拿水拿水!”
倒也及时,一盆水淋了下来,冰冷的。
锦鱼湿淋淋地抬头,就见香罗一脸慌张,手里提着盆又奔了出去。
锦鱼:……
总算是丫头婆子们一通胡来,火是没烧起来,她跟江凌却是浑身上下狼狈不堪。
最后脱了衣裳看,她一点没烧着,江凌小腿上倒燎起了两个指甲盖大的水泡。
锦鱼红了双眸,叫豆绿拿来绣花针,放火盆上燎过,给他挑了,又抹上了玉肌膏,这才抽了抽鼻子,低着嗓音道:“你去给皇上说,你受伤了。办不了这个差事。”
江凌却不说话,只是嘴角含笑瞧着她。
锦鱼不由又恼了,努嘴嗔道:“刚才你还吹牛,说自己在金殿之上如何镇定自若,赢得圣心!就你刚才那慌张劲儿,我才不信皇上敢让你当什么钦差大臣!把这么重要的事交给你!你定然是哄我的,对不对?!”
江凌坐起身,放下裤管,伸手要来搂她。锦鱼扭了扭身子不想理他。
江凌的手落了空,只得自己尴尬地放下,拍了拍罗汉床,道:“这话说出去,少不得被人定一个藐视君上的大罪。可是锦鱼,你该知道,皇上生气,我不怕。我就怕你生气。”
豆绿在旁边正收拾针药,“噗嗤”笑了出来。
锦鱼瞪她一眼,呵斥她把东西收拾利落。
豆绿一边挤眉弄眼地笑,一边磨磨蹭蹭端了针药出去了。
室内无人,锦鱼这才捏起粉拳,锤了江凌的肩头一下。
“不许去!”
江凌顺势握住她的拳头,道:“知道你担心我,我这心里不知道多高兴。这事看着凶险,其实安全。昌县的暴民早已经被击杀了一半,剩下的也有大军四处追杀。他们绝不敢再往县城去。这是其一。昌县出事,必定是老百姓真活不下去了,这才铤而走险。你刚才还想多救些灾民,我这一去,能救的人,何止千万!这是其二。”
锦鱼嘴撅得好像一个小把手,十分不开心。
她是想救人。可是也不想江凌冒险。虽然江凌的话有道理,可她就是不乐意。
悔叫夫婿觅封侯。
这一刻,她总算明白了孝慧仁皇后的深谋远虑。
江家有世袭罔替的爵位,只要不参与夺嫡谋反之类的大事,做个富贵闲人,逍遥快活,真是神仙都比不上。
她突然有些后悔去宏福寺施粥。若没有施粥,也就不会有今日之事。
正垂头丧气,就听江凌道:“岳母已经搬到朴园了?安顿好了?”
她恼怒地横了江凌一眼:“你别打岔。你还有什么理由都说出来吧!反正我就是不同意。你若真怕我多过怕皇上,明日便想法子辞了这差事。”
江凌笑道:“你放心,无论如何,我定不会叫你后悔嫁了我。”
锦鱼倒也不是头一回听他说这样的话,此时听来,分外惊心。
“你……以为我想要的,是高官厚?”她不由有些急躁,有些委屈。
江凌摇头,眸色深沉如海,语气虽轻,却字字铿锵。
“我本活得浑浑噩噩,一事无成。亏得你不嫌弃,肯嫁我。可是人活一世,总不能活成一个废物。你今日不介意,明日不介意,就算你一世不介意。可我介意。这一生,我要你妻以夫荣。”
锦鱼心头大震。
其实她何尝不是活得浑浑噩噩?
她从来也没想过要做个怎样的人。
之前只想着喜欢花儿种好花儿。
现在呢……东忙西忙,为了什么?却是糊里糊涂。
“人活一世,总不能活成一个废物。”
这话简直振聋发聩。
江凌神色之间,沉静却凝重,好像一块磐石落了地,怎么撼动也不会移动分毫。
他仍然那么好看,像一座玉雕,可不再是从前的木然无措。
现在的他,倒像一座高高在上的神祗,轻轻地一瞥,便能引来山呼海啸的拜服。
难怪他说他不怕皇上。
这是江凌的人生。
她可以陪伴,可以参与,却不该限制,不该毁坏。
心思百转,感慨万千,好像阳光照着层层冰雪下的春水奔涌而出,她抬起身,伏过去,红而娇艳的唇在江凌的脸颊上轻轻一印:“夫君,我现在就已经以你为荣了。”
双肩被紧紧地握住,越来越急促的呼吸淹没在了热烈的旋涡之中。
*
锦鱼很生自己的气。
也很生江凌的气。
第二日她居然睡过头了,没能跟江凌送别。
据豆绿说,江凌是寅时起身的。
严厉地吩咐她们不许吵到她。
锦鱼气得朝豆绿扔了一个大枕头,骂道:“你到底是我的丫头,还是他的丫头!”
豆绿身手敏捷地一把接住了枕头,学着江凌的语气,笑道:“我如今不怕姑娘生气,就怕姑爷生气。”
锦鱼反被她气笑了。
世上没有后悔药,而且锦鱼也没自责多久。
因为她刚气呼呼地喝了一碗小米粥,外头婆子就来报,说是王大姑娘亲自上门来访。
王青云没来过江家。
其实锦鱼嫁过来这么久,除了中秋节前在国色天香园大宴宾客,就没请人上过门。
江家现在还在努力还债。又到了冬天,破损的地方都没来得及修葺。
可是她不怪王青云不请自来。
其实她本来打算吃过早饭就给王青云跟钟微写信的。
锦心的暖房塌了。伤了谁?死了谁?皇后娘娘又是怎么卷进去的。王青云一向消息灵通,多半是知道的。
可把王青云请到哪里好呢?她有些犯难。
众芳斋这会子茯苓还在理事。
晓光院的书房她又没生火。一时半会儿的,那屋子也热不起来。
请进内室,又觉得不太合适。毕竟这是她跟江凌的卧室。就算王青云一个姑娘家不介意,她也介意。
又想到昨日与江凌的那番谈话。
她本以为皇上太子这些人,这辈子她也挨不上。
江凌做个小吏,又没科举出身,论资排辈要猴年马月才能升到五品。
谁知道事情会变成这样?
江凌不甘平庸,她也不可能置身事外。不说帮到江凌,至少也不能拖他的后腿。
前朝连着后宫。同理,官场也通着内宅。
她在江家还是得有一个能会客理事的地方。
想了想,叫人通知茯苓,把理事的地点移到原来胡氏理事的芳林堂去。
她匆匆吞了个红豆沙包子,便穿好衣裳赶去了众芳斋。
临走叫带了一堆的挂画桌布椅袱摆设。
众芳斋只有三间房。
正间理事,左边一间放着红泥小风炉,原是准备茶水点心的地方。
右边则堆放着各种账簿。
她一到,就指挥着众人布置陈设,换了画儿,重铺桌布椅袱,点了香笼。
亲自从花园里摘了几根白杨枯枝,插在一只定窑素白梅瓶里。
总算是勉强看得过眼了,这才让人去请王青云。
一时王青云进了屋子,不及脱下披风便拍手笑道:“我不请自来,可是吓了一你大跳?”
锦鱼笑着上前道:“别的倒还好。就是我这里简陋得很,怕委屈了你。”
王青云便打量了一下这屋子,小巧朴素,并没多少花巧,只有墙边案上那一瓶枯枝,实在是神来之笔,画龙点睛陋室生辉,不由指着笑道:“青山若是见了,得呕死。他一辈子再怎么下苦功,也越不过你去。”
锦鱼笑道:“他是天纵英才,事事都出众的。哪是我能比得上的。”
就见王青云还带了两个丫头来。这两个丫头便伺候着王青云脱了外面一件青色绣红梅花面的猞猁皮大袄,露出里面一身窄裉宝蓝白狐狸毛的紧身小袄,一条墨蓝丝绦系的腰身细细的。
锦鱼不由暗暗有些好笑。不管什么时候,王青云的打扮都是花心思的。不像她,能简单便简单,懒得很。这屋子不这样稍微收拾一下,真见不得人。亏得她有插花这一技伴身救了急。
锦鱼便请王青云坐下,指了指地上尺高的红泥小风炉,道:“一会儿中午就在我这里吃饭。咱们就着这风炉吃羊肉锅子。”
王青云摆摆手:“我不吃羊肉,怪膻的。”
锦鱼笑道:“那就吃鱼?”
王青云笑道:“这才刚吃过早饭呢。你就急着吃的。我这样不顾礼节地贸然跑来,实在是有极要紧的事要跟你商议。”
锦鱼其实心里隐约知道她要商议什么事。
不过也不想扫了她的兴头。便让丫头们上了茶果点心退到外头。
屋里只有她们两人时,王青云才低声道:“你可是已经知道了,你那四姐姐闯出了天大的祸事。”
锦鱼见果然是这事,便叹了一口气,点了点头。
王青云问:“你可知道具体怎么回事?”
锦鱼想了想,摇了摇头:“我问了问家里的丫头,猜着可能是当初那屋子建得急了。其他的我却是一无所知。”
王青云脸上露出几分失望,道:“也是,你们向来不睦。她的事,也不会叫你知晓。只是可怜顾小七,还不到八岁,就没了。”
锦鱼听到一个小姑娘没了,心头一刺。锦心真是太造孽了。
据袁云书说,前日锦心邀了顾茹柯秀英袁云书等去赏花儿。
顾茹有个嫡亲的妹子,听说这大雪的天,能赏牡丹花儿,吵着要跟去。
顾茹向来疼爱这个妹妹,便带上了。
她们到了那里,见只有一株洛阳红开了两朵花,花球也只有小孩子拳头大小。也就是图个稀奇。其实并没多少看头。
不过那暖房建得极费工夫,特意做成了圆形。
圆心辅着金砖,放着地毯桌椅,东西南北四方各有一条道路通向外面。
在道路之间扇形的花坛中,除了牡丹,也没种别的花卉。
与其说是一个暖房,不如说是一个室内牡丹花园。
她们原本以为只是去吃个中饭。谁知吃完中饭,锦心仍拖着不肯放人。
那顾小七毕竟年纪小些,就有点儿不耐烦,吵着要走。
锦心便有些不高兴,拿了些麦芽饴糖来哄她。
顾小七哪里稀罕吃什么糖,可也没闹,自己一个人坐在一旁生闷气。
这时便有丫头跑来说敬国公夫人要过来。
众人忙打起精神。
不想跟敬国公夫人一起进来的,还有一位夫人。
这位夫人脸上还戴着面纱,只是露出的一双眼跟敬国公夫人有几分相似。
袁相既是相爷,又是太子太傅,袁姑娘参加过宫宴,自然认得是皇后娘娘。
只是她到底是个聪明人,见皇后娘娘戴着面纱,自然不敢相认。
可就在这时,顾小七突然叫了起来,喊:“漏水了!”
锦心大约以为她是在故意作对淘气,不但没听,反而喝令身边婆子上前捂她的嘴,还道:“皇后娘娘在此,你还敢胡闹!”
顾小七却没听她的,反而挣扎起来。可她年纪幼小,被两个婆子同时捂了嘴,根本动弹不得。
她们这些人听得皇后娘娘在此,自然全都乖乖地下跪行礼,也没人敢去管顾小七的事,也没功夫查看是不是真的漏水了。
皇后娘娘似乎也十分意外,站在原地半晌没说话。
倒是敬国公夫人道:“锦心,你别胡言乱语地吓唬小孩子……”
谁知话音刚落,众人都没明白是怎么回事,就听一声惨叫。
再看时,顾小七已经倒在地上,头上扎了一大块透明琉璃,殷红的鲜血流了一地。
众人惊慌失措间,就觉得上头有冰冷的水流泼下,接着便是碎瓦一块块砸下来,又有重物坠地如山崩地裂。
众人吓得失声尖叫,各自四处乱逃。
敬国公夫人不愧是上过战场的人,揽着皇后娘娘的腰,飞快地从原路退了出去。
袁云书因跪在后排,所以朝着与众人相反的方向逃了出来,因跑得快,虽被掉落的明瓦砸了几下,倒没大碍。毕竟明瓦不同于琉璃,个头小,又轻。
到底死伤了多少人,敬国公府没公报出来。
因此除了受邀的客人,当时在场的下人到底死伤如何,无人知晓。
目前知道的,受邀者中,顾小七没了。顾茹柯秀英都受了伤。还有三位锦鱼不认得的姑娘,不知道情况如何。
一番话,听得锦鱼毛骨悚然,半天说不出话来。
若不是皇后娘娘正好在场,顾小七这一叫,说不定还有人当真。
真是除了天意,没人能解释这个惨剧。
难怪会被御史弹劾。
正惊骇万分,却听王青云道:“你觉得……可是巧合?”
锦鱼睁大了眼睛,半天没回过神来。
王青云又问了一遍,她才抖着声音道:“难道不是巧合?”
是啊,太子与皇后娘娘同时出事,若说都是天意,确实有点匪夷所思。
可若说是有人设计。太子的事,还有几分可能。
皇后娘娘的事,就算有人在那暖房屋顶上做了手脚,也不可能刚刚好皇后娘娘在时塌下来。
王青云道:“唉……你可知道前朝为什么不立太子?”
锦鱼摇头。
她可不像江凌,成天读史书。
王青云掩不住眼中失望,道:“昨日我听父亲回来说,你家三郎在皇上面前大杀四方,表现极为出色。还领了钦命差事,要去昌县赈灾。若是太子这次是被人所害,那么你家三郎这次应该会极为顺利。”
锦鱼想了想,没想明白。
她忙问王青云:“你为什么说我家三郎这次应该会极为顺利?”
王青云道:“你家三郎现在谁也没投靠。谁有工夫去给他使绊子?再说,你家三郎若是能迅速安稳灾民,不就更显得太子无能了么?若是真有人想折腾太子,他们说不定还会去帮你家三郎呢。”
锦鱼:……争权夺利实在是太复杂了。如果可能,她真不想参和。
可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她想了想,还是问:“你说前朝为什么不立太子?”
王青云瞪了她一眼:“你这么聪明的人,竟不知道这个?因为谁是太子,谁就是现成的靶子。多半熬不到登基,就被人整死了。”
锦鱼:……她看来得拜王青云为师。不然这些前朝的事,她一无所知,指不定什么时候就落到别的人圈套里去了。
就像这次皇后娘娘。
皇后娘娘蒙着面纱私访敬国公府,应该是想着就算有人猜出来她是谁,也没证据。谁也做不了文章。
可这暖房一塌,还出了人命,皇后娘娘私访敬国公府的事情就掩盖不住了。
这样说来,也难怪王青云怀疑这暖房垮塌是人为的。
她唏嘘半天,才问王青云:“你今日匆匆来找我,可就是想跟我探讨,这两件事同时发生,是不是有人在把太子当靶子打?”
王青云一脸欣慰,点点头:“你果然是一点就通。你家三郎可有跟你说了什么没有?”
锦鱼:……
原来王青云是想听听江凌的意见。难怪来这么早。可是江凌一早就走了。这才拉着她说了半天。
想不到,王青云明明有个官声赫赫的父亲,还有个才名卓著的弟弟,竟是这样看重一无所有的江凌。
可是她与江凌昨晚,一直在说要不要去昌县,根本没时间谈论别的。
只有让王青云失望了。
好在王青云见她摇头,倒也没表现得特别地失望,反而沉吟片刻,抛出了一个更震撼的话题。
“若是他们要选我作太子妃,你说……这个太子妃,我要不要当?!”
王青云说这句话的时候,秀眉微扬,威仪毕露。
好像这是一件完全可以任由她掌控的事情。
第90章 祸福难料
锦鱼心头震撼不已。
不是因为王青云有这样的野心, 也不是怀疑王青云的能力,只是震惊于王青云这样的选择。
王青云明明白白,喜欢钟哲。
钟哲精明能干, 为人大气, 性格也诙谐有趣。
谁嫁了他, 日子不但富裕安定, 而且会趣味盎然。
可太子呢?她对太子知之甚少,可单从昌县一事的处理看,太子这个人似乎既没能力,又没担当。
身为太子,受命赈灾, 却进展缓慢,执行混乱。
明知自己是国祚所系,却莽撞行事, 连危险的大小都估算不出,以至于身陷危境。
出了事,又推卸责任, 无能力挽狂澜, 还要皇上亲自出面给他收拾残局。
这样一个人, 王青云会瞧得起吗?真嫁了他, 能幸福吗?
“怎么?你不信他们会找我做太子妃?”也许是因为她沉默得太久, 王青云笑问。
锦鱼摇摇头。
太子与皇后娘娘现在都因为赈灾犯了大错, 急需做点什么事情来弥补。
这个时候, 王青云却正因宏福寺赈灾而善名远播。
若是能娶到王青云做太子妃,不但能替皇后娘娘跟太子涂脂抹粉, 还能拉拢到王尚书的势力。
这点简单的算计她还是看得懂的。
“你放心,不管你说什么, 最后做决定的人是我。以后是福是祸,必不会怪你。”王青云又道。
听了这话,锦鱼更觉得王青云跟太子不合适。
王青云这么敢做敢当,太子却显得有些懦弱了。
她忙摇了摇头,道:“我觉得他配不上你。”
王青云似乎完全没料到她会说得如此直白。
她脸上强势自信的笑容好像变成了一层薄薄的面具,眼中慢慢地涌上一片水光。
半天,她才道:“那又怎么样?配得上我的人,觉得我配不上他。”
锦鱼心里怪难受的,低声劝道:“天下之大,又岂会只有一人能入得你的眼?”
王青云仰了仰脸,轻笑了一声,突然转头看向窗口。
那里有一片天光从冰裂纹的窗格子里射进来了。
那光照在王青云精致凌厉的容颜上,有一种凛然难犯。
“既然嫁不了我喜欢的人,那么就嫁一个能让我站在这世间最高处的人。总有一天,我要让那个瞧不起我的人,匍匐在我的脚下,悔不当初。”
她说这几句话的时候,嘴角上扬,可锦鱼却觉得自己的眼睛鼻头都是酸酸的,想要替王青云流泪。
她也明白。太子是什么人不重要,重要的是,他能成为王青云的踏脚石。
“通往最高处的道路,又艰苦又危险。一日失手,便万劫不复。值得吗?”她忍不住再劝。
“人活一世,草木一秋。艰苦也好,危险也罢,这样做,至少人生不会无趣。”
王青云语气森然。
这样的回答,锦鱼无言以对。
她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握了握王青云的手,只觉得她指尖冰冷,微微颤抖。想来王青云嘴上说得轻松,这个决定却并不容易。
不想才握住,王青云就挣开了她的手,提起裙摆就要往地上跪。
她吓了一跳,忙伸手拉住王青云的胳膊。
好在她手上力气不小,王青云没能跪下去。
她不由嗔道:“你这是要做什么?”
王青云道:“你刚刚也说了,这条路既危险又艰苦,没有人帮我是不成的。我想求你帮我。”
锦鱼手上猛地一紧,心里惶恐万分。
这个选择太困难了。
王青云要做的事非同小可,那是夺嫡之争啊。
成为王侯败为寇。
她根本不想掺和进去。
就算她跟王青云是好朋友,这样的请托也不是她一个人的事。
万一出事,江凌及江家都会被牵连。
但是,她也感激王青云的磊落。
这回太子与皇后娘娘接连出事,她根本没有多想。
王青云若想骗她入彀,只管不提其中可能的凶险。
反正只要王青云当上了太子妃,论私,谁不知道她与王青云的私交甚笃?更不用说,如果钟王两家联了姻,她与钟微亲如姐妹,就算想撇清也撇不清。论公,江凌是王尚书的下属,他们夫妻都会自然而然就会被当作太子一派的人马。
王青云不但提醒她做太子妃,现在是祸福难料,还挑明自己的真实意图,坦诚寻求她的帮助。
她当然可以拒绝。
她虽不知道自己能帮到王青云什么。
可是她也知道,如果今天拒绝了王青云,以后王青云真成功了,匍匐在王青云脚下,悔不当初的人里,也许会多她一个。
她想了片刻,决然道:“我自然是愿意帮你的。只是我家三郎,我没办法替他作主。还望你见谅。”
王青云释然展颜,道:“这个自然。我王青云今日立誓,承卫锦鱼的深情厚谊。以后有难我先担,有福你同享。”
锦鱼莞尔,这样岂不是她赚到了。以王青云的能力,她大概以后能躺着享福。
王青云既有青云之志,便有许多事情要做,匆匆辞别。
锦鱼还是吃了顿热乎乎的羊肉锅子。
她带着豆绿茯苓香罗圆儿四个,一边吃,一边还把正事办了。
一顿锅子吃完,绿柳庄安置灾民的事情也理出了个大概的章程来。
*
相比锦鱼这头吃火锅的热气腾腾,此时的敬国公府却完全是冰雪覆盖般,冷肃一片。
祠堂里,锦心跪在地上,害怕得浑身轻轻颤抖。
事情已经出了三天。这三天她一直被关在祠堂里,并不知道外面的情形。
可这事真的不能怪她。
皇后娘娘让她打听京中适合做太子妃的姑娘。她真的很尽心。不然打死她也不肯去锦鱼那个小贱人的国色天香园。
她最终挑出了五位姑娘。顾茹、柯秀英,她母亲娘家的一位表妹,皇后娘家的一位侄女,还有袁相家的袁云书。
其实她很讨厌袁云书,因为在国色天香园,袁云书一直跟王青云她们在一起,跟她作对。
不过,她觉得至少要挑一位跟她不对付的,才能表现出她这个名单毫无偏私。
更何况袁云书就算在名单中,也不可能有机会。
袁云书出身虽好,但长相普通,还是个书呆子脾气。
这样的人如何做得未来的皇后?
皇后娘娘定然是瞧不入眼的。
她是一心一意,想把这件事办得漂漂亮亮。
她在敬国公府处境艰难,但是在皇后娘娘跟前,她那个婆婆还在撑着脸面,仍在说她的好话。
只要她能办成了这件事,皇后娘娘喜欢她,未来的太子妃感她的情,敬国公府还舍得休了她不成?
可死老婆子却不肯带她进宫。
她只得让王妈妈想法子。王妈妈回去问了她娘。
她娘便献了一计。让她劝死老婆子说:这回选太子妃,定得选个好生养的才成。
她本不解,为什么这样说,皇后娘娘就会亲自过来。
王妈妈便解释说:平素这些姑娘们进了宫,见了皇后娘娘,一个个都跟木头鹌鹑一般,一动不动,哪里看得出来差别。需得她们自己不知情时,才好查看。最好是请几个经验老道的产婆,更有把握。可这样大的事,便是敬国公夫人自己也不便作主,定然会跟皇后娘娘提及。皇后娘娘到时候定然会来。
她便找了个机会试了试。
死老婆子果然动了心。从宫里出来,就叫她安排邀约赏花之事。
顾茹说要带自己的妹子来。她想着这样更能显得这场活动只是赏花,别无他意,便答应了。
哪知道那顾小七竟是个烦人精。
皇后娘娘来时,她以为是顾小七是故意闹腾,怕冲撞了皇后娘娘,一时情急,才脱口而出。
这事真不能怪她。她无论如何也想不到,那些工匠拿了她上万的银子,竟给她修了这么个随时会塌的东西。
她也是受害者。按她说,真要追究责任,就该把那些工匠抓了来,有一个算一个,一个个凌迟处死才解恨。
可出事当天,那个死老婆子便把一切责任都推她头上,直接把她关进了祠堂。
这三天,除了两个聋哑婆子送水送粥,什么消息都没有。
今天才把她带出来,好容易见着敬国公跟柳镇。她无论如何都要洗清冤屈,早点出去才成。
想到这里,她抬眼偷看。
就见敬国公脸色铁青,在香案前不时走动。
敬国公夫人也站在香案前,低头垂眼,大气不敢出。
柳镇则远远站在香案尽头,低着头,好像一株枯死的树,一动不动,似乎周围的一切都跟他无关。
他这是什么意思?真的就那么厌弃她么?
为了他一句他娘喜欢牡丹花,她不惜掏空嫁妆建了这么个暖房。
这暖房,建了才知道,真是个无底洞。
冬天光是炭火钱,一个月就要几百两银子。
还不算她为了收罗珍奇品种一掷千金还有延请花师的钱。
如今这一塌,她的嫁妆也算是毁了一半。
为了他,她沦落至此,他竟然如此漠然不顾!
想到此,她只觉得万箭穿心,眼中泪水簌簌而落,想替自己分辨几句,又怕被敬国公呵斥,正迟疑,就听有人道:“这件事,总要善后。把锦心拖出去,打二十板子,不许给药,只给粥水,关起来。”
锦心原还觉得敬国公是个讲几分道理的人,没想到一句话没问,就直接定了自己的罪,她也顾不得了,张口大声喊冤,道:“公公,这都是婆婆自己的主意呀。儿媳当初只是想给娘娘献牡丹!公公!公公,儿媳冤枉!”
“堵了她的嘴!”敬国公夫人怒吼道。
立刻便有两个婆子上来,也不知道往她嘴里塞了什么臭哄哄的东西。
接着她便被人抬了起来,无论她怎么挣扎,也无济于事。
板子落在她的臀部和腿部,那种痛,好像有一把锋利的刀顺着板子落下的地方,把她一条条上下剖开。
她嘶吼着挣扎着……终于晕死了过去。
*
此时祠堂里,敬国公夫人却跪了下来:“都是我一时糊涂。想着自雪灾以来,太子便一直忙碌,皇后娘娘也愁眉不展,想着她能来姐妹一聚,散散心也是好的……”
敬国公弯腰扶她起身:“这件祸事的根子,不在此。皇后娘娘并不是什么胆大妄为的人,微服出宫定然事先得到了皇上的默许。太子至今无后,这件事,忧心的不仅是皇后娘娘。”
敬国公夫人脸色惨白,揉着膝盖顺势站起。
这两天,敬国公一直带着她到后宫与顾家两处负荆请罪。
敬国公自请削俸三年,愿意戴罪出征暴民。
皇后娘娘也脱簪戴罪,在宣政殿里跪了一整天,自请到宫庙斋戒祈福一个月。
今天早上,皇上终于发了话,准了敬国公和皇后娘娘所请,并令太子闭宫思过七日。
算算日子,太子还能正常过年。
他们从宫里出来,就直奔顾家。
顾尚书的夫人据说还是伤心不起,只见着了顾尚书。
顾尚书说这件事,总要等他夫人好转,商议过后,两家才能谈一谈。
他们只能再度无功而返。不过,她去顾家请罪,主要是一种姿态,心里其实并不太担心。
皇上的处置已下,这件事,还动摇不到他们家的根基。
顾家也不会那么不识相。
再说这件事,说到底其实也是天灾,是意外。要怪也只能怪顾小七福薄。
就听敬国公道:“那个牡丹暖房,给我夷为平地,一根草都不许留。”
敬国公夫人忙点头,问:“咱们要不要也去宏福寺施粥?”
敬国公摇了摇头:“这件事咱们已经失了先机。那个江凌……我之前打过一次交道,早知道是个厉害的。那天在宣政殿,我眼见着他句句精准,抓住了机会。咱们现在就算出十倍的银子,皇上也不会念咱们的好。你放心,只要我尽快平定暴民就好。这才是皇上真正的心病。”
“父亲,我想跟父亲一起去出征。”
这是柳镇自出事后,说的第一句话。
敬国公夫人闻言,顿时心头大痛,泪如雨下。
她这个儿子从小到大事事顺利,偏在婚事上栽了这么大个跟头。
锦心……真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花了这许多的银子,连个暖房都建不好。
最可恨的是,事前明明说得好好的,她居然一张口就揭穿了皇后娘娘。
若不然,就算这房子塌得不是时候,也不会连累到皇后娘娘。
他们怎么也能抵赖过去。
“镇儿,这事咱们讨论过多次的。你母亲一世人就你这一点骨血,战场上刀枪无眼,若你有个三长两短,你叫你母亲怎么活?”
“我是嫡长子,难不成你要我一辈子都窝窝囊囊地,干看着弟弟们建功立业?!”
敬国公与柳镇你一言我一语地争执起来。
敬国公夫人听着丈夫儿子的对话,只觉得字字如刀,心里对锦心的恨意又多了几分。若不是她实在不像个样子,早早生了嫡子,何至于耽搁了儿子的前程?
她也是女中豪杰,何尝愿意儿子一辈子庸庸碌碌。
她心下一横,含泪颤声打断了他们,道:“那几个妾室,从今日就停了药!镇儿,只要你有了后,任由什么战场,都随你去。”
“母亲,我要去,我这次就要去。”柳镇梗声硬气道。
儿子向来孝顺,很少有违逆她的时候。
她却明白儿子心里的不平之气。
当初明明救人的是那卫家五姑娘。儿子误会是四姑娘,才娶了锦心。
那江凌却是扮猪吃老虎,精明似鬼,明知此事,也不跟镇儿说。
害得他们家娶了个扫把星回来。
那卫家五姑娘却是个洪福齐天的,还有帮夫运。若不是她带着江凌去施粥,江凌怎么会突然窜起,得了圣心?
真真是人比人气死人。
可是刀枪无眼啊,想到此,她颤声道:“镇儿……这回你就……”
“不,我一定要去。父亲母亲若是不许,我便……我便自己一个人去。”
“罢了。镇儿你若肯答应我,紧紧跟在我身边,不许乱跑,我便带你去见识见识。”
柳镇大喜,连声道谢。
敬国公便让他赶紧下去准备准备,当天便要出发。
一时祠堂里只有敬国公与敬国公夫人两个。
敬国公夫人便惭愧道:“都怪我。连累了你们父子。”
敬国公默默上前从楠木香盒中取出六枝香,分了三支给敬国公夫人。
两人一起给柳家列祖列宗上了香。
敬国公才道:“顾家大约是想要一个太子妃。只是阴差阳错,他们走错了路子……我看皇上是有意王青云。选太子妃的事,咱们不要再参和进去了。以后的太子妃是王家,总比顾家好。”
“为什么不是袁家?”
“袁家本就是太子的人,无须再锦上添花。”
敬国公夫人心事重重点了点头。
“我打了锦心一顿。也算是给了顾家一个交待。”
敬国公想想,又不放心地叮嘱道:“以后这种重要的事,不要再让她沾一点点手。”
敬国公夫人更觉得惭愧得抬不起头来。
若是她一早就跟皇后娘娘说实话,皇后娘娘又怎么会让锦心参和这样重大的事情?
不由心里暗下决心,等皇后娘娘出了宫庙,她就去把锦心的底细,坦诚相告。
*
皇上这件事处理得极快,下手也不轻。
皇后娘娘跟太子都受了重罚。
御史们没道理再不依不饶。
朝局很快就风平浪静。
只有灾情并不见缓解,京城紧闭,没有路引,都不能进京。灾民只能在京畿四周,越聚越多。
过年前,总算有好消息传来。敬国公领军五万,亲自出动,已经扫荡了暴民残部,斩杀了首领金大有。
其余各地也都有重兵驻扎,一时没有再听到有任何民变的消息。
秦氏在朴园安顿得很好。
据说景阳侯知道了,不但没反对,还自己也跟着住了过去,反倒是有事才回景阳侯府。
锦鱼替秦氏准备了足够的年货。
大年三十的中午过去看了看她,跟她吃了一顿饭。
下午回来,与胡氏等一起,忙忙碌碌热热闹闹,准备晚上的连夜饭,可心里不免记挂着江凌。
既担心京城周围流民太多,他会被流民所困。又遗憾,这是她嫁进江家后的第一个除夕,江凌却不在身边。
而她却不知道,江凌这时正站在皇宫门口,等待着皇上的召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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